《燃骨》 第1章 《燃骨》作者:余三壶【cp完结】 文案: 我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还魂时记忆全无,附身了皇帝的“替身男宠”……之一。 替身,替的是:传闻被帝王折辱至死的帝师,谢燃。 昏君竟要用我的血和命复活谢燃。 “你非要他回来做什么——若他不愿呢?”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帝王赵浔笑了:“他不愿,朕便困他锁他。无论生死,他都逃不掉的。” 记忆恢复后,我立刻下了决定: ——绝不能被这昏君发现我便是谢燃。 * 帝师谢燃死前的夜晚。 红烛笼榻,帝王按住谢燃袒露的胸口,谢燃手中攥着出鞘的匕首。 刀尖在帝王的心口划出一条红线,烛光血色,艳丽夺目。 帝王却笑了,沾着自己心尖的血,将殷红抹上帝师苍白的唇。 那匕首落了地。 …… 谢燃的遗书写了一页纸,十七行字……尊称陛下,落款为臣。全是江山社稷,只言片语也没留给赵浔。 * 省流版:借尸还魂成替身,发现仇人爱自己。 1感情文,剧情为谈恋爱更带感服务 2he。双向暗恋但强制,且都以为对方恨死自己了,全程身心1v1 3谢燃死不是因为被攻强制爱… 4正文第三人称 强制爱、年下、狗血、强强、病娇、替身、师徒、美强惨、he 第1章 孤梦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他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 檀香绵长,香燃尽时,他停止了呼吸,亡魂对时间的感知会变化。 于是,他也说不清过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曾在自己耳边念这句诗。 这是死者最后、也是唯一的记忆,然后再有意识时,他就在一片纯灰的雾中跋涉,许多人曾与他擦肩而过。 他跟着他们一起向前,却被一道仿佛看不见的壁垒阻止了。 这道无形的墙将他和其他魂魄区分开来。 死者停下了脚步,用指尖触了下那壁垒,一股彻骨的剧痛便像冰锥一样刺穿他的魂魄。 但这鬼生前也不知是什么志趣,竟不避不让,反而伸过去整条胳膊。 于是,他那手臂一时血肉模糊,骨骸俱出,又快速愈合…… 明明应该是磨皮刮骨的折磨,他反而……轻轻动了下唇角,像在细品什么好酒。 那竟像是个笑容。 他这样来回试了几轮,发现那墙除了挡他外实在没有什么实际价值,连个伤都没法在魂魄上留下后,便终于死心往边上一让,破罐破摔地旁观起来。 其它魂魄们走着,直到领到一剖水,饮尽,而后神态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空茫的欢愉,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身形隐没在一片浓郁的灰色中。 ——自此,生前死后,一刀两断。 他看着那些消失的魂魄,感到十分羡慕。 但羡慕没用,他过不去。 生死是条长河,生在一边,死在另一边。 唯独他在河水中,湿冷浸透肺腑,无以自拔。 但即使这样,他也竟没兴起走回头路,想要回到阳世的念头。 听闻人死后,大多会穿着生前的衣服,保留死时的样子。而这些人中除了年纪更大些的已穿了寿衣外,年轻人中则更多衣衫褴褛,瘦削苍白,显然死于贫困。 更有一些死状奇特的,身上有狰狞的红色斑痕,远看近似一个狰狞的笑容。 每当有这样的人出现时,这名死者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明明想不起来这笑脸伤痕的原因和来处,却隐隐觉得和自己脱不开关系。 这天的人群里有一个小女孩,不着寸缕,迷茫地跌跌撞撞地跟着走。 她苍白发青的皮肤下清楚的露出肋骨,而乌黑色的血凝固在这句赤裸苍白的躯壳上。她明明就快要穿过屏障,去往彼岸来世了,却忽然蜷缩成一团,赤身裸体地哭了起来。 她……他们,干瘪,苍白,死的狼狈痛苦又毫无尊严,死因一目了然。 灾荒。 “赣州旱,民不聊生,笑疫复起,臣叩请陛下垂怜。” “老师让朕垂怜什么?”有人在冷笑,语气却谦和到近乎诡异,甚至还古怪地用了敬语:“百姓,还是……您?” 一两句破碎的对话不合时宜地从死者空茫的心头划过,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到一点生前的蛛丝马迹,便先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格格不入。 在一众游魂散魄、狼狈死去的众生中,唯独他竟着赤红盛装,袍袖宽大,锦绣云纹,腰系宽带,佩玉玲珑。发被一丝不苟地冠起,服冕七旒。 死者低下头,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百无聊赖地搓着腰间的玉穗玩了一会,然后忽然脱下冕袍,走去披在那孩子赤裸的肩上。 象征尊贵权力的深红色,和苍白发青的瘦小肩膀,有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小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了一脸。她紧紧用袍子裹住了赤裸的身体,在死后最后给了自己一个取暖的拥抱。 那死者指了前方,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和其它魂魄一样成功穿过了那堵无形的墙。 小女孩过去了,她边哭边笑,看得出是在道谢,感激死者这名“好心人”。 第2章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 灾荒时,施一碗热粥就能让几十个本分农民热泪盈眶、当牛做马。他们却不知道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施粥人。 虽然此刻已想不起更多,但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很擅长释放这种廉价的善意。 这名倒霉的死者没什么情绪地想:我生前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人。 就这样,死者在墙的那边独自待了许久。 他百无聊赖,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站在边上,看一波波潮水般的新死魂魄们往生转世。 “你真是个傻子。”有一天,边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死者看过去,那是个白衣宽袍、面目模糊的少年。 白衣少年问:“你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吗?又知道你为什么过不去吗?” 他便饶有兴趣地等着那少年解惑。 “生死轮回,聚散有时。埋骨就类似于此世的终点,你无法往生,是因为有人禁锢住你的尸身,更妄想强留你的魂魄,你便只能滞留于此。”白衣少年神色老成,侃侃而谈。 死者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在想,若只是暴尸荒野便要滞留地府,恐怕这里得人满为患。 少年又仔仔细细打量死者:“深衣红袍白玉冠……爵高权重,位极人臣,你还记得生前事,姓甚名谁吗?” 这么久过去了,死者依然觉得脑中如浓雾迷障。除了死时的几个片段,什么都想不起来。 唯独左手腕部有二十一道刻骨伤痕,这古怪之处,多少算生前事的线索。 死者低头不知想了什么,过了一会,抬头轻轻一笑,对白衣人道:“廿一。” “——大人便这样称呼我吧。” * 这白衣人自称判官,他年纪看着不大,神情倒是一派老气横秋的刻薄暴躁,让廿一跟着他一路进了宫殿庙宇,说要请命书,查他的尸身去处。 廿一不远不近地站着,神情丝毫不见焦躁。不像是个新死的魂魄,简直像在检视判官的工作。 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新到的鬼差还狐疑不决地和他行了礼。 反而是判官,眉头越皱越深,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度棘手又难以理解的事情。 “找不到尸体会怎么样?”廿一了无记忆,一身轻松,反而倒像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判官不耐道:“会不得往生。” “何为不得往生?”廿一又问。 其实判官此时已意识到,在这魂魄身上发生的事远比他想象中复杂。 他心烦意乱,不予多言,便随手一指着长路尽头的角落:“看到了吗?那里有个魂魄。” 其实一路走来时,廿一便注意到了这个人,因为此人安静到异常,未束的长发披散,遮住苍白的面颊,只露出一线瘦削的下颌和上挑的眉眼。 廿一想,那可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啊。 “他是不能往生的死者吗?”有那么一瞬间,廿一竟觉得他有些熟悉,又有些可惜。 出乎意料的是,判官摇头:“不,他其实还活着。你看到的只是他的天魂,主情绪和记忆。但是他执念太深,有伤天和,注定命不久矣,人也会逐渐疯癫。等他死了,若天魂还不得归位,便会不得转世,永受生前记忆的折磨。” 但不知为何,廿一却觉得他并不像判官说的那般痴傻茫然,反而像是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停留在那游魂散魄的身上,而巧合的是,那散魂竟也在此刻微微偏头。 那雪一样安静的眼神落在廿一的眼中,他忽然起了个奇异的想法。 ——这游魂……像是在找人。 廿一忽然心中一动,不知不觉地近前,他们只有几步远,他甚至看到游魂淡色的唇轻轻地动了……像是念出了一句诗。 是判官的声音惊醒了他。 “不能往生的魂魄就如同刚才那人,会永远困在此世之中,无法轮回。”判官说道:“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判官说完这些,微微停顿,似是留点时间给廿一感受这背后的恐怖和绝望。 廿一也十分配合:“那请问有何法解?” 判官故作沉吟:“你很幸运,还有一次机会,你可以附身新死人身,借尸还魂,重回阳世,但只有四十九天,”判官说道:“你要找到自己的尸身,亲手毁了它。” “四十九日?” 判官略微掐指,点头:“对,那时候应当正是人间的元宵。” 说来巧合,廿一记忆残留不多,却正好记得,自己死在元宵前夕。但那应该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好啊,谢过大人。” 判官刚松了半口气,却听这不老实的死者忽然道:“但在下还有件事十分好奇——难道所有的魂魄尸身未入土都会滞留地府,还有机会附身阳世?” 判官只觉头皮一炸:“……你什么意思!” “在下不敢,”廿一还是笑:“只是觉得若真是如此,您这工作真是太辛苦了,令人感佩。” 判官:“……” ——当然……不是。 人死存魄,魂魄往生是自然天理。即使少数执念不散,滞留人间的,也不可能停留多久。 但刚才命书显示,此人已死了两年。 这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有人用逆转天时之法,将他的魂魄强留于世,又将他的尸身保存,恍然若生。 第3章 又另有人,用禁术将他魂魄引入尸身,因此即使是地府,也不得不放他借尸还魂。 这样一来,除非面前这人亲手毁了自己的尸体,魂魄重归地府。才能让生死轮回之道恢复正常。 ——所以,他是猜出来了吗? 白衣少年判官不由警惕,毕竟,从命书看,此人活着时可并非什么善男信女,反而,从他的生平所为来看,可绝对称得上杀孽深重、铁石心肠了。 于是,判官并不作答,只道:“你近前,那我悄悄与你说。” 他原本就是少年模样,这样子倒是十分真实和谐。 只是,廿一还没真的走近,便被判官猛然按住心口,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阴间的一切开始远去,而阳世熟悉的阳光和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而在最后一瞬,廿一听到了判官的嘲笑。 “你这样的人,千百年也难见一回,看似聪明……其实傻的很,你连自己的死因也忘了吧?” 说到最后,判官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你可以说是自杀,却也可以算是被人逼死的。”判官轻轻地、怜悯地说道。 判官这话,着实似是而非,反而更勾起人的好奇心。廿一却与常人不同,从始至终,他只有一个目的。 ——往生。 要在四十九天内,找到尸身,毁了它。 魂魄了无记忆,只有赤子本心,倒是一身轻松,因此廿一方才甚至还有心情逗弄堂堂判官。 但很偶尔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一些生前的片段,那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内容。 他记得,自己死在彻夜燃烛的宫中。 那天是雪夜,静谧的惊人,只是雪簌簌压枝的声响。 他在空无一人的宫宇中,御赐的金樽碎在阶上。他仰着头,感到一线火一样的剧烈灼痛从颈项蔓延到五脏六腑。 大量乌黑的血从肺腑中呛咳出来,脏污了精美气派的朝服,撕心裂肺的痛让他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风度。 那种虚假的,一直努力维持的不动声色和游刃有余。 剧痛来的比想象中更快,他狼狈地攥着手里的笔,写完了一定要交待的话。 那些正事公务之后,他其实隐约觉得自己还留了几句想对那人说的话。 那些私人的、先前从未宣之于口的东西。 但是似乎也没必要了。 不重要。 那人也不会想听的。 死到临头,还不如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 冰冷的宫砖玉阶上落下细细的、蜿蜒的血痕。 在生命里的最后一柱香光阴,只有灯烛燃烧的窸窣声陪伴着他。 他独自死在这样的雪夜里。 真是冷啊。 * 廿一缓缓地睁开眼,先看到了头顶明晃晃的宫灯,一点红烛隐隐绰绰,透过龙凤祥云、莲花作底的青铜灯罩,投下温暖的光。 真巧,这灯……和他死前见到的那盏一模一样。 然后他才感到身上难以忽视的酸痛。他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这具身体只着单衣,袍袖宽散,肌肤若隐若现。 腰带处系着宫牌,却看不出品级,只有名姓“李小灯”三字。 除此以外,身体胸口和腰腹处还有异样的青紫,暧昧地映在苍白的肤色上,触目惊心。 廿一忽然觉得心口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他解开衣领,发现这具身体的心口竟似乎曾被利器刺破,以伤口为中心,还用鲜血涂抹着一个诡异的图案,像是什么禁术咒法。 他隐隐觉得熟悉,这图案却大半已被抹去,看不清晰。 这副令人遐思的样子躺在寝宫大床上…… 廿一来将目光滑到更远的地方,观察这座宫殿。 这是一座极宽阔的寝殿,阶梯如云绵延,云顶玉璧为梁。 茶案上置一檀木棋盘,已有残局,黑白玉石棋子厮杀正酣,主人们似乎刚离开不久。 案机两侧各有一盏茶。 茶几边上不远,便是六尺余的床榻,罗帐大敞。轻薄的鲛纱层层叠叠地堆在足踏处,在光下折射出迷蒙的暖光。 殿内弥漫着浓郁沉重的木质焚香味,便着一会儿,便令人昏沉头痛。也不知这寝宫主人是如何忍受的。 廿一正躺在这床上,忽然心中有些异样,一时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但这不妨碍他手贱,随手拨弄了下那薄如蝉翼的精美纱帘。 这帘子竟乱成这样,内侍监都不收拾吗? 简直像在做什么动静大的云雨事时,帘子被床上人狠狠扯散了似的。 就在胡思乱想时,他听到了一阵声响。 “咚咚咚……”好像谁在叩弦击玉,像是腰间佩玉在行走间发出的玲珑脆响。 然后是脚步声,先是足尖、轻轻地、稳稳地点在红木石阶上,然后是靴跟……有人逆着烛光走了进来,来人披散长发,只穿着赤色龙纹滚金长袍,腰未系带。 蜡烛比油灯更贵,寝殿中烛火如炬,彻夜通明,是皇室才有的奢荣。 尽管殿内亮如白昼,但不知是不是角度原因,最初廿一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有那眼神一晃而过,只觉得既冷又艳,如寒冬红梅,还带着点血色。 近了才能看得出,那“血色”是此人眼下的一枚伤痕,很细,也很深,看得出下手之人一点也没留情。 第4章 更奇的是,这伤的位置着实妙的很。 往边上几寸,便可划破人太阳穴的要害,或是刺破眼瞳。 或若再长几分,便要破坏这张年轻漂亮的皮相,至少添几分杀伐气。 但巧得很,下手的人就这么不偏不倚,像在美人卷上画了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当然,廿一不止因此而奇怪。 他更奇怪的是,什么人敢在“这位”脸上留下如此……暧昧的一道伤痕。 ——只有帝王才能着龙纹,眼前人是当朝皇帝。 尽管,比起帝王,这位倒更像个披头散发的艳鬼。 几息之间,廿一望着帝王,帝王也看着他。 隔着朦胧的纱帘。 帝王停在床榻几步外,忽然笑了起来。 “什么脏东西。”这“艳鬼”冷冷的、慢悠悠地说着。 他刚扬起一点话音,寝殿门口便乍然起了风。 不知怎的,廿一立刻知道,那其实是训练有素的暗卫。 但知道其实也没什么用,不知是因为新才附身,还是什么别的未知的原因。他所在的这具身躯酸软疲惫,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拖行于地,沉重的钢刀压住脖颈。 “弄乱孤寝殿……”帝王轻轻吐出两个字:“当诛。” -------------------- 开文啦~ 其实已经全文存稿完一段时间了,但是之前身体不太好,前天才出院~所以发晚了。 最近几天应该先日更~求求海星,对我非常需要~~ 双洁,攻受身心只有彼此,he,感觉不算很虐甚至挺互宠的,不过也不排除可能我的点比较特别…… 第2章 昏君 帝王的目光从廿一身上滑过时极其漠然,但却十分温柔地落在了绵延的纱帐上,然后他细致地整理起来,将它摆出了一个熟悉的褶皱。 和刚才……几乎分毫不差。 廿一:“……” 而就在这时,帝王像方才注意到他,屈尊降贵地分出一个字的时间。 他指着廿一,对侍卫道:“斩。” 此刻,廿一只有最多三息、一句话的机会。 不然,他恐怕就又要回地府报到了。 ——三。 他飞快地回想着醒来后看到的寝殿场景。 茶案上有未完的残局,两侧各有一盏茶水,看起来就像两人对弈一般。 这是帝王寝宫,其中一个下棋人自然是君王,那另一人呢? 难道是他附身的这位仁兄? 他几乎瞬间便打消了这个看似合理其实太自作多情的想法。 首先,皇帝刚才说斩的语气和拍死只虫子没什么区别,虽然醒来的地方着实暧昧,但充其量就是个卑贱男宠,不然也不会说斩就斩。 另外,而棋盘上的另一个对弈人……棋风现心性,他方才扫了眼残局。 此人凌厉狡诡,和君主对弈亦分毫不让,看起来不是个权臣也是个妲己。 不可能是自己附身的这位娇柔少年。 信息还不够。 ——二… 侍卫剑锋划已刮破皮肤,廿一闻到了自己的血腥味。 但生死关头,刀斧加身,他发现自己竟冷静异常。 而帝王不仅看起来像个昏君,也一点都不讲究避讳。竟像要侍卫就在这寝殿中将人斩首的模样。 为了方便割喉,侍卫将廿一的身体按压更低,他的视线正好落在了床边的帷帐上。 窗棂开,有风入。但这轻如蝉翼的薄纱,竟然丝毫不动。 ——因为,床榻四边竟有几根韧性十足的丝线,将薄纱的几个边角牢牢固定……将这纱帘强行固定在一个特定的角度、形态、褶皱上。 接下来,他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的那两盏茶,在冬日也无蒸腾热气。 还要帝王的那句话。 ——弄乱寝殿,当诛。 罪名不是不敬犯上,违背规矩,而是……弄乱寝殿? 廿一附身的这具身体胸膛赤裸、只着薄纱,因兴奋而生理性分泌出的汗水,从披散在赤裸后背的长发下渗出,划过刀尖。 在即将被斩首的最后一瞬间,他想通了所有关节。 凉透的茶、被固定形态的凌乱帷帐,弄乱寝殿的罪名……只有一个原因。 ——一个可怜又可怖的原因。 他抬眸,看向帝王,用出生死间一句话的机会。 “臣……” 这个字习惯性脱口而出时,廿一自己都有些讶异,而更让他好奇的是,帝王的目光竟也忽然锐利起来,仿佛直到这时才忽然注意到他这个砧板上的活物。 对于一个皇帝,每天在他面前称臣的人想必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这个自称本身自然没什么特别的。但偏生廿一语气轻缓、姿态从容散漫,甚至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于是,一个卑称不仅不带一点卑微,反而竟有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这人甚至还不怕死地抬起头注视帝王,淡声道:“陛下,我有办法让你想的那个人回来。“ 残局旁凉透的茶。 被固定在一个凌乱形态的床帷。 甚至定的罪责也非其他,而是弄乱寝殿。 答案非常清晰了。 这寝宫其实是个大型的“标本”。 第5章 ——帝王在通过它缅怀一个人,这个人曾和他肆意对弈,隐于他的床帏之间,扯乱床帐。 时间仿佛静止,窸窣一声轻响,是又一支焚香燃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帝王轻轻抬了下眉,“呵”了一声。 连廿一都拿不准他这个语气词的含义,只是觉得这喜怒莫测的昏君仿佛忽然鲜活起来,一样是红色的长袍,原先只像个鬼魅,如今却竟有了种明艳的少年气。 帝王甚至竟然笑了。他垂着头,微微掩着嘴,低低笑着,红烛的光笼罩他漆黑的发,照亮他眼下那点红痕。 常人笑是赞许亲和,他笑起来,却有种妖异的惊心动魄。 他的臣子们恐怕并不会太想看到他笑。 不过,也直到这时,他才稍微有点像个活人。 很巧,也是在这时候,廿一忽然想起了帝王的名字。 赵浔。 帝王赵浔走近了。 他俯身低头,目光像钉子一样,仿佛要定住人的魂魄。 廿一忽然觉得心头蓦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既像怅然又像喜悦,难以分辨。心跳却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仿佛要跳出这具他尚且陌生的躯壳。 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前究竟是什么人,但恐怕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所以即使死了这么久,还是习惯面上保持不动声色,不让人看透情绪。 他本能的尽力平复心跳。下一瞬间,却差点没绷住。 廿一后颈蓦然一痛,赵浔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脖颈,这是一个完全压制的姿势,可以说是要杀人…… ——也可以说是……某些偏好强势者在行事前的助兴之举。 -------------------- 求预收~下一本都耽感情流【白昼已焚】cp1503002 我有一个天赋:能在梦中预知未来。十年前,我借此能力作局作戏,代替本该站在祁昼身边的人,骗他对我多看一眼。 父亲曾警告我:“不要为任何人改变未来,否则你会一无所有。” 我一点也没听进去,结果,假的就是假的。我最后被弃如敝履,家破人亡。 十年来,我自以为已将祁昼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我再次做了预言梦,梦到他将囚禁我,用匕首杀死我。 我要吸取教训,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酒吧,我跪在他脚边,诱他带走了我。 听说,那夜他原本是来缅怀一个叫周灼的死人。 那是我十年前的名字。 最后,我才知道预言梦的后半段 ——他将匕首递给我,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第3章 君为臣纲 真疼啊。 开头是一阵仿佛撕裂的痛楚,从肉体到灵魂,在这痛下不停地颤抖起来,通常痛楚能让人联想到死亡,但是在死过一次的人眼中,却能清晰的区分两者的差别。 如果说纯粹的死亡是黑白的,是生死相隔,再不复见。那这种痛便是一种奇异的绚烂,就像地底下静静腐烂的花,溅落在皑皑白雪中的污血。 痛苦尽头,却是一种极致的、古怪的欢愉。 这种欢愉却反而让他更加不安起来,仿佛整个人被抛在空中,无着无落。 痛苦让他安心,这种快乐却让他反而难捱起来。 不,不只是难堪。 是折辱。 那一刻,他在承受的侮辱,任何男人都无法容忍,更何况,他素来强势自矜。 无人知晓,在一个湿热的夜晚,他的全部尊严和傲骨被打碎,化作一声难以克制、模糊不清的呜咽。 被完全支配的那刻,他迷离的意识清醒了一瞬,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君为臣纲,既然俯首称臣,便该知道要怎么做。”有人在这样折磨和强迫他。 那人捏住他的后颈,靠在他耳边,冷冷说道:“您自恃风骨,如今却以色事主君,也算是奸佞了……” 廿一忽然呛咳起来,如同溺水。 他好半天才缓过来,意识到那只是段湿热的梦,虽然真切到诡异,但唯一的一句话语焉不详,他隐约觉得句末似乎还带了个称呼,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同样想不起来的,还有现实中,刚才赵浔将手压住他后颈后发生的事。 那一刻之后他似乎便丧失了意识,此时已并不在赵浔寝殿中,而是在一栋空旷的房屋,殿门口有匾,上书二字:“西园”。 看形制像是宫人居所,却又更干净整洁些,屋子角落还有可取用的炭火。应该是宫中一处偏僻的荒园,和这里的少年一样身份模糊,不太能见光。 屋中共有八张床铺,以纱帘隔开。最西侧是间净房,里面有一面光泽可观的镜面。 也是在这时,廿一才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现在的脸。 ……他吓了一跳。 这脸色白的比他真当鬼时还惨白,连鬼都能吓死。嘴唇也一片苍白,唯独唇珠处一点殷红。 廿一:“……” 他用手背轻轻蹭了下面颊,沾了一手的粉。 的确听闻贵族青年和少年小倌都流行敷粉簪花,但没想到是这番志趣。难为刚才皇帝没给吓着。 廿一捧了一抔水,泼在脸上,洗完却反而渐渐皱起眉。 从腰牌看,镜中青年应该名叫“李小灯”。 洗净脸后看着年纪更小,或许不过十七岁,皮肤苍白,面容英挺,眉目深邃,只是面相中便带了丝愁绪。 第6章 这张脸……让他莫名有些似曾相识。 却不像是什么认识的人,而更像是—— 而就在这时,廿一忽然神情一动。 门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就像脚踩落叶的窸窣声,不是非常敏锐警惕难以注意。 接着,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大,仿佛有人在通过这道缝隙往里面窥探。 廿一侧身,净房的门刚好掩盖住他的身形。 窥探者便觉得里面没人,大大咧咧地推开门跑了进去。 那竟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比廿一现在附身的壳子还要小上几岁。但乍看到他时,廿一几乎以为在照镜子。 这孩子……居然和他现在用的脸,看起来十分相像。只是看起来举止笨拙,发髻都束得有些歪斜,看着有点像个瘦版“不倒翁”。 他微一思索,推开净房的门,故意弄出了些响动。 那“不倒翁”原本本来鬼鬼祟祟地在一个床铺边不知找些什么,被狠狠吓了一跳,看到他才松了口气,结结巴巴地嚷道:“李小灯,你吓死我了!” 廿一挑眉,心想:眼前这小孩和我这身体长这么像,搞不好是个血缘兄弟。总之应该知道点东西,那便逗逗他。 于是,他一动不动地往那边一站,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也不说话。 这时正是黄昏,夕阳将落未落,忽然钟声敲响,到了宫里掌灯的时间。 这卧室在二楼,楼下隐隐绰绰亮起的灯火隐约自下而上,照亮了廿一的脸,衬着他那洗了一半的白粉,几乎带出了点森然鬼气。 “不倒翁”忽然打了个冷颤,轻轻吸了口气。刚才有人突然出现,他被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现在才忽然想起,早上才听人说,昨晚这李小灯不知怎么想的,胆大包天,跑去了皇宫寝殿,被许多侍卫压住了要斩,那此刻眼前人莫非是…… 想到“鬼”这个词,他忍不住两眼一翻,直接软倒下去。 廿一:“……”最近这些发展都和预料的不太一样。 他施施然地撩开衣袍,半跪下去看那年轻孩子。他这一低头,人家立刻又被吓醒了,哭喊道:“鬼啊!别带我走!” 廿一轻轻一笑:“好说好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不倒翁”兄弟摇头晃脑地嚎道:“你那棋子不是我要打翻的,是方臻撺掇大家一起搞的。骑马课上的钉子他们骗是我闹着玩放的,没想到你会摔成那样。至于他们打你……我也没办法啊,我要是帮你说话我会一起被打的!”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心翼翼地飞快瞄了眼廿一:“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李小灯你早死早超生,我给你烧纸!” 原来是同辈欺凌,打架所致。廿一想到自己刚醒时看到身上青紫时的胡思乱想,心中笑骂自己禽兽。 不过,有件事倒是有趣。 “君子六艺?”他摸着下巴,慢悠悠地问道。 少年一怔,不知他忽然报课名做什么,只是愣愣地点了下头。 廿一站起身坐回床上,看这少年瑟瑟发抖地继续赌咒发誓,心下生奇。 君子六艺,简单的说就是礼、乐、射、御、书、数。为贵族男子必学技艺。但不论是他附身的李小灯还是眼前这个少年,谈吐衣饰都不像名门之后,却在宫帷重地学习这些,着实奇怪。 接下来,廿一又简单翻了李小灯的衣物书籍,发现他们的课程都是简单入门,即使是普通士族,也因已在孩童启蒙时学过,万没有来皇宫补课的道理。 而李小灯的衣物里,最上面的是件和眼前少年身上类似,看不出品级的普通锦衣……怎么,这些少年不仅长得像,还有统一制服吗? 廿一啧啧称奇,也不知留他们在宫中受教的人用的是什么名目? 此外,包里还有几件粗布衣裳,像是宫外衣服。 李小灯是从外面进宫的? 这个年纪,既非贵族,又非侍卫内监,却在宫中驻足,学着六艺,甚至出入帝王寝宫……着实奇怪啊。 廿一把东西放回李小灯的包裹时,忽然碰到一个微凉的物件。他凝眸细看,发现是块被缝在包袱内袋被仔细藏好的锦袋。 那刺绣极为精美,是宫中御用,锦囊用针线封了口,廿一不敢贸然拆开,只是摸到里面像是有东西的。 廿一没来由地觉得,这锦袋似乎有些眼熟。 他对着灯光细看,发现那刺绣竟组成了龙凤纹路,竟像是帝王之物。 锦囊底部似有凹凸,廿一仔细一看,发现是个“庆”字。 “庆”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名字,还是……某个称号的一部分? 他对原主的身份有了好奇。 首先,判官说的很清楚,自己是借尸还魂。也就是说原主当时在帝王寝宫中其实已死。 那李小灯心口伤口应该就是致命伤了。那伤处像阵法一般的花纹又是什么东西? 是别人杀的他,在他身上刻的……还是他自己所为? 这一切,和自己的借尸还魂又有什么关系? 他顺手把包裹放回床底,无意间却摸到床板上有一块凸起,竟是个简易粗制的暗格。 廿一轻轻一按,抽出一叠纸。 他摊开一看,竟然都一遍一遍,重复写着六个字。字迹凌乱,有几处甚至戳破了薄薄纸张,仿佛能透过这一笔一画,看出主人刻骨的恨意。 第7章 ——那六个字是:“鸠占鹊巢者,死!!!!” 第4章 折辱 这些字是身体原主留下的? “鸠占鹊巢”……说的究竟是谁?是这李小灯认识的某个人? ——还是说,干脆就是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外来魂魄?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廿一放下玉佩,转向“不倒翁”仁兄,问道。 对方哪怕再傻胆子再小,见他在包里这么摸摸索索半天,也知道眼前是个活人了,正气恼自己被戏弄,要找他算账,闻言立刻语气很冲地来了句:“还什么人——李小灯,你就是一傻子!居然敢耍我!我要告诉方臻,让他们来收拾你!” 廿一安安静静地看他撒完泼,才慢悠悠道:“好说,好说……但朋友你如此鬼祟,恐怕也是逃课?若没了我,他们要欺负的下一个人就是你了。不如咱俩和和气气的,你答我问,我日后帮你,不好么?”他说话时惯常轻言细语,神态从容,仿佛不论是天地倾颓的大事,还是这种偷鸡摸狗的鸡毛蒜皮,都是喝杯茶就能解决的,能奇异地给人带来安定感。 更何况,眼前的少年实在是太容易看透了。 廿一醒来时便发现,屋中有八张床,那就是八个弱冠年纪的少年人。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圈子,总是有个领头的,也最爱通过底层的“被霸凌者”来确定领袖位置。 廿一附身的李小灯,估计就是这个被霸凌者。 而面前这少年衣摆带土,像被人踢踹所致,回来时开门的动作又鬼鬼祟祟,如惊弓之鸟,恐怕就是下一个“底层”了。 那“不倒翁”果然不说话了。 但他想了会,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废物能做什么?还不如我呢,我爹好歹有几亩地呢。” 他爹? 廿一透过灯光细细打量眼前人的眉眼,才发现李小灯和他面容细看最多只有六分相似。 听这话音他们也不是兄弟,那究竟是什么关系? 怎么这么巧长这么像? 廿一:“对了,你叫什么?” 对面仁兄:“………………” 他被这样接连一番耍,早已不相信对方是真的不知道他名字,只觉得这个李小灯是吃错了药,忽然这么找打,当即怒道:“你爹叫何囤!” 廿一险些笑出来,何囤这副气滚滚的样子,还真有点像只河豚。 他正想再套话打趣两句。而就在这时,屋门忽然被人狠狠推开,发出“咚”的一声响! 另六个二十上下的少年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算上他们两人,总共八人,人算是都来齐了 在看到他们的脸时,廿一沉默了。 黄昏下,未点灯。 猛一看轮廓——少年们竟然长得……分外相似。 像廿一附身的李小灯,最多比李小灯可能都略小了几岁。 不,也不一定是像李小灯。 廿一打量着这七个年轻人,心中浮现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有一个可能是……这些人、包括李小灯在内,都是像同一个人。 或许……因为这个人,这些长相相似的少年才聚集在这里,学习君子六艺。 进屋来的这些年轻人里有一个明显为首的,皮肤黝黑,面盘方正,长的倒是十分刚直,带着土地里长大的特殊扎实感,估计就是何囤刚才说的那个带头欺负人的方臻。 少年们应该是才下学,看到一夜未归的李小灯先是吓了一跳,抓住何囤问了一番,便又嚣张起来,和往常一样气势汹汹地抡圆了拳头,准备好好教训李小灯这个“讨厌鬼”和何囤这个“受气包”。 反而是看着一根筋的方臻让其他男孩子先停下。 他并不是突然想帮这李小灯,相反,方臻觉得此人今天安安静静地一站,却反而比平时什么时候都目中无人。 他只是忽然敏感的觉得,眼前的李小灯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同呢? 是难得没有恶毒地唠叨抱怨命运不公? 还是因为终于不再娘们唧唧地吹牛胡扯什么自己原本出生高贵,被人偷了命要报仇雪恨?涂脂抹粉地想要攀高枝? 方臻挠了挠头,没想明白。 不过,有一点方臻没感觉错。 廿一的确根本没注意气势汹汹的少年们。 因为他听到了外头遥遥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应该是个女人,落地轻盈,却稳,步伐间的频率都一般无二,显然是个深谙宫规,久居深宫的贵人。 当太监一路小跑着为她清道时,齐刷刷跪了一路后,这屋子里的少年们终于像一堆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安静下来。 然后,女人在侍女簇拥下,出现在了这简陋的屋门口。 她披深紫金丝纱衣,着青色宫装,腰佩璎珞,发髻高挽,插十数支金簪,服秩雍容,令人不敢逼视。 让人几乎忽视了……盛装下,不过二十岁年轻女子的面容。 太监唱道:“如意公主到,请安!” 这是现存唯一有封号的公主,赵如意。 但鲜少有人知道的是,赵如意并非真的皇室血统。她的父亲是先睿王,也就是现在当朝皇帝赵浔的堂叔。赵如意也非睿王亲女,而是收养的将军遗腹女。 说来也怪,偌大赵氏皇族,除了赵浔外,竟然男女都算上,连一支血脉都找不到。难怪民间有许多古怪诡异谣传。 第8章 如意公主在宫内得脸也不是因为血脉,而是因为她算得上……当今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少数能正常说几句话的人了。 赵浔和赵如意,偶尔甚至兄妹相称。 对此,有许多谣传。 有人说,陛下出生民间,能认祖归宗,是如意公主相助,因此格外不同。 也有人恶意揣度,这两人原本就没什么血缘关系,皇室最脏,这兄妹,可别是皇帝哥哥情妹妹。 可惜,事情的真相其实无聊得很。 早几年,登基前,赵浔看到赵如意也就是遥遥点个头回个礼的情分。 所谓的“兄妹”之称,根本和赵氏皇族无关,而是因为——曾有人先后教过他们。 后来,那人死了。 …… 廿一藏在人群最后,和其他少年一起仓促拜倒,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像是在精致的宫廷园林中,有许多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其中一名少年十六七岁,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他正在扶着少年的手,带着临一副字帖。 女孩仰起头,拽着他的衣袖道:“老师老师,哥哥都写的这么好啦,你教教我呗,我还要学下棋!” 幻境中的他低下头,看着那女孩稚嫩的脸,竟有几分像眼前这端庄雍容的长公主。 赵如意微微抬着下巴,拂开侍女搀扶的手,缓缓在这空旷寒酸的屋中走了几步。 她在观察这一屋子里七名近乎一样的少年。 何囤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来了位大贵人——虽然这一皇宫里的人他也分不清,只知道人人都是贵人。 只是眼前这个仙女一样的女人应该特别尊贵。 因为她一进来,平日里严厉的教导宫女都跪服在地,不敢抬头。 何囤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只想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偏偏这时候,他肚子发出了一阵咕噜声。 因为被方臻他们欺负,何囤没敢去吃午饭。 怕什么来什么,赵如意的目光淡淡地瞥向了他。 那瞬间,何囤吓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不知怎的一后背冷汗。 他一紧张就胡思乱想,听说这些贵人可吓人了,打嗝放屁都能致人死罪,吾命休矣! 又想,那李小灯哪来的胆子,昨天居然敢去皇帝老子的宫里,就冲这个,要是我今天能活下来,以后就跟他混,再也不笑话他了! 赵如意抬手,纤长精美的护甲正遥遥指着何囤:“抬起头。” 何囤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巍巍地抬起脸,却依然目光躲闪,不敢正视。 就在他感觉呼吸都要停止时,忽然听到那贵人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单薄得很,听的人心里发凉。 “这脸啊……你们竟还被养在了这里。皇兄已经落魄到要找这种廉价的赝品了吗?”赵如意幽幽道:“真是可怜,也真是折辱啊。”她说可怜,也不知是在可怜谁。说是折辱,也不知指谁受了辱。 总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娥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把耳朵缩回脑袋里。 而可怜的何囤似乎被当成了靶子,赵如意问他:“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她是在问何囤,目光却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透过窗棂,仿佛越过这片方寸之地,越过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或者看到了不存在的人。 何囤只是个农民的儿子,有天放牛回来,家中来了个贵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料子,给了父母一笔钱,将他送进了宫。 说来不怕笑话,他当时还以为自己要被卖了当太监,竟寻思着也还不错,不愁吃喝就行。 却没想到并不是。他和另外七个长得相似的少年从进宫起就在这个院子里。 有人给他们吃,给他们住,每天只要学那个什么六艺七雅就行,学不会最多挨个手板,似乎也不会怎么样。 何囤什么都不知道。 他鹌鹑似的缩着脑袋摇头。 公主笑了:“因为一个人呐。你们都长得有几分像他,当然了,只是壳子有几分相似,里头可是天差地别。所以,才会’有人’费尽心思还给你们教授功课吧。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如果以为这样就能得到真的……未免太折辱人了。“ 她又一次提到了“折辱’。 这时,连吓得要死的何囤都忍不住好奇她说的到底是谁了。 “谢燃,字明烛。”赵如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说道:“前任帝师、定君侯。出身贵胄,兵权在握,位极人臣,权倾一时,甚至曾与帝共行登基祭天之礼……陛下少时,以师尊之。” 其实,赵如意说的还只是部分。 谢侯,名燃。字明烛。此人实在特殊。 他以帝师之名,享监国辅政大权,因此文臣参见他定策。 他袭爵定军侯,又手握军权虎符,因此边防需要他派兵。 如此位高权重,根本不合礼法,开国历朝从未有过。 权势熏天这词儿简直是为谢侯量身定做的——直让人觉得他要是想再进一步,就是将那天子给换下来了。 众人皆知,帝与师素来不合。帝常以议政之名,将帝师留宿宫中——这恐怕大部分大臣都不会觉得是什么好事。 因为这是个常见的帝王手段。 在大臣们想象里,所谓的留宿便是找个偏僻宫室,说些似是而非的威胁话,再将人关着,命人细思己过。不给吃的,不让睡觉,从精神上折磨。 第9章 或者更糟点,端来一杯酒,那酒不管有没有毒,都够让人吓得魂飞魄散了。 人们听说,深夜……帝师谢燃常被陛下留在了宫里,曾有大臣宫中耳目听到帝师与帝高声争执,针锋相对,语气尖锐。 ——帝王忌惮帝师,望除之后快。 ——帝师权势熏天,不尊皇权。 这就是所有人眼中,谢侯和帝王的关系。 虽然帝王年轻,又出身民间,是谢侯一手扶持,谢侯曾任帝师。两人按理曾有师徒之谊。 但自古帝王寡情,朝堂重利,若有人真把这点情谊当了真,反而显得可笑幼稚了。 但何囤是个乡下少年,他字都不识几个,能记住年号都算难为了,更别说这些遥遥不及的大人物。 但偏偏,连他也知道谢燃。 因为谢燃其人,故事已经被写进话本,传入街头巷尾,真真实现了雅俗共赏。 可惜是有点少儿不宜那种…… 不过公主久居深宫,似乎还没被那些龌龊东西污染耳目,于是只当他们不知,自己说了下去。 赵如意继续笑道:“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是’前任帝师’吗” “因为他死了,”赵如意的声音淡的仿佛秋风拂过:“……他死在元宵前夕,说来,再过一段时间,又快到他的忌日了。” -------------------- 早6更新~话说第一次写固氮心里没底,有木有互动~ 第5章 博弈 听完这番话,何囤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 他这一激灵,没留神身体一晃,把边上的茶案的布给扯地上了,布上放着一壶水,几个杯子,连带着碎了一地。 何囤:“……”天要亡我。 他快哭出来了,结结巴巴地告罪,蹲下来屁滚尿流地收拾。 他自己作死不要紧,只是这一矮身,终于露出了后头原本藏的很好的廿一。 廿一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般低眉掩目,因为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出神。 其实,这么多长相相似的人站在一起,屋内光线昏暗,他又灰头土脸、带着脂粉,并不明显,甚至比其他几个少年看起来还要落魄可怜些。 但赵如意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总觉得此人第一次给了她一丝熟悉的感觉。不会是这张脸……这么多相似的脸一起出现在这里,她只觉得可笑。 那是什么?是剑一样笔直的脊背、微妙的神态……还是更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度? 不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快的像个幻觉,因为面前这小子忽然麻溜地双膝一软,讷讷告饶:“贵人华贵夺目,小的一时失神,罪该万死。” ……连自称都不伦不类,有股客栈跑堂的茶壶味。 赵如意立时将刚才那点怀疑抛诸脑后,她居然有个瞬间觉得这人有点像谢燃,真是快赶上自己那疯了的皇兄了。 但刚才,究竟是觉得他哪里像呢? 公主一旦不说话,这院子里的空气就和铁似的,沉沉地压下来,只剩下何囤抖抖索索地擦地上茶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如意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她微抬眉目,少时圆润的眼尾被胭脂斜红勾勒得艳丽凌厉,眉宇间只剩皇家威势。 “继续吧。”公主道。 跪在地上的两名教导女官对视一眼,不知要继续什么。 赵如意淡淡道:“我听闻皇兄还派了人给他们授课。既有圣命,此刻该做什么,该学什么,便照旧吧。” 她话音落下,侍女搬来一张红木椅,赵如意在椅上坐下,道:“本宫便就在这里看,你们随意罢。” 她说随意,却没人敢随意。 这日的晚间课程是棋艺。教授的是个太学里的老学究,姓方。原本都快告老还乡了,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同僚,这把年纪分到这么一份学生顽劣,还处处透着宫廷隐秘的工作。 他是在几年前祭礼时遥遥见过一次百官前列的谢侯的,自从看到眼前这几张临摹拷贝似的脸,就没一晚不做噩梦的。 而且他甚至不敢深想为什么皇帝要将这些少年收在宫里——再想下去他怕自己还没因为触犯贵人阴私被灭口,就先自己吓死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加上害怕,声音嘶哑,结结巴巴,讲局古棋谱都能把人听睡着。当然,现在场上无人敢睡。 这些少年大多出身平民,坐不住也没那个根基真的好好学,因此平日里从来听不进课,没个一会就要插科打诨。现在却个个安静如鸡。导致老头平时讲一炷香的内容,半柱香不到就讲完了。 讲完课,老人家懵了,下意识地看向长公主。 赵如意正垂眉拨弄着自己修长的宝石护甲,一言不发。 方老学究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道:“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对弈。如有疑窦,来问老夫。” 这是个临时救场的新项目,但哪怕再顽劣的少年也天生有着深刻的尊卑意识,并不敢在贵人面前造次。立刻安安静静地两两分好组。 廿一不出意料的和何囤被剩了下来。 何囤看着棋盘,动作僵硬地拿出一颗棋子放在棋盘。 “何兄,执白者先。”廿一好心提醒,顺便收起棋盘上被错下的黑棋,将自己边上的白棋篓换给他。 何囤:“……” 就这样,两人倒也乍看有来有回地下了起来。 第10章 廿一有一下没一下地喂着何囤棋,忽然有些走神。 因为似乎很久以前,他似乎也说过和刚才类似的话。 * “黑棋须让,执白者先。”那时,他支着下颌,认真教导对面的少年人。 那少年没坐像地靠在椅上,看着懒散的很,还笑眯眯的,酒窝看起来甚至有点甜,眼神却很烈,凌厉逼人。 少年直勾勾地看着他,笑道:“为何要让?老师,您说’弈者,谋也。’我想要的东西死也不能放。如何能让?” 在这么个半大孩子说出你死我活时,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只是道:“孩子话。白者,皂也,寓白丁。而黑为正色,为贵族。白弱黑强,君子贵气度,如何不让?若要为人君,你首先要学的就是取舍和放手。” 当时少年是怎么答得? 他想不太起来了,如今刻在脑海里的只有少年那句“我想要的东西死也不能放”。 ——竟然到他自己死了都记得。 廿一反应过来时,袖子已经被何囤扯了好几下。 “该你了,快下!” 这少年好了伤疤忘了疼,见这公主贵人似乎也不是要吃人的老虎,渐渐放松了些,真全情投入地下起棋来,还洋洋自得地挤眉弄眼。 廿一有点佩服他的心态。这才稍微认真地扫了眼棋盘,顿觉头晕。 因为何囤居然还稍微会一点,但也仅限于了解规则,还自作聪明地抢了布局,其实首尾矛盾,难以为继。 廿一执黑,只需要最多三目,白棋便要溃不成军。 这死棋实在太过明显,死的太透,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救起。 ——看来不仅雕花难,花雕久了忽然进入一个大菜园子,也会一头雾水发懵。 而就在他犹豫时,公主赵如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们旁边。 廿一顿觉不对,正想索性乱下一气,好歹为自己的烂棋篓子身份正名。 赵如意却忽然开口了。 “此局已完,白子无力回天了。”她的视线淡淡落在棋盘上,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然后,赵如意抬起下巴,看着廿一,道:“下一局,你和我下。” 屋中一静。 原本,这便只是个表面上的棋课,除了何囤这过分傻的,其实人人心神都系在这位突然驾临的长公主身上。现在,她突然发话,大家都下意识地提起精神,偷偷窥探。 廿一摸索着手里的棋子,没有说话。 方老学究却先坐不住了。他对这群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最心知肚明,而其中这个叫李小灯的,又是看着格外呆的,上课时总神情怨愤地出神,身上还总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十分不讨喜。 老夫子担心这小子没轻没重,自作聪明冲撞了公主,连累他授课不当的罪名。 方老学究颤巍巍地躬身对赵如意行了个礼:“公主殿下,老夫教导不利,李小灯这孩子初才学棋,技艺粗疏,怎配与您对弈。” 说罢,他吹胡子皱眉地瞪了廿一一眼,示意他一起请罪。 廿一像才反应过来,慢半拍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袍袖还狼狈地蹭到棋盘,看起来十分木讷地附和拜倒道:“啊,是啊,请殿下恕罪。” 这就没了。倒是就地取材,把何囤的傻学了个九成九。 赵如意遥遥一指棋盘:“本宫瞧这可不像初学。” 她话音落下,老头子便下意识的看过去了,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棋盘上就是非常坦荡清晰的菜鸡互啄场景。 李小灯所执黑子和何囤所执白子都烂的十分棋逢对手,看起来很能长厢厮守地拉扯下去,完全不是公主当时说的“此局已完”。 于是,他老人家半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因为既不好拆公主殿下的台,又因为本性太过淳朴,不知怎么睁眼说瞎话。 老头沉默的太久,赵如意也觉出不对,她低头一看棋盘,却怔住了。 ——刚才,是这样的吗? 听闻有善弈者过目不忘,能记棋局,幼时教授赵如意棋艺那人也的确可以做到,而她虽不及那人惊才绝艳,却也能做到大体记忆。 因赵如意知道眼前这棋局与刚才看到的……似乎的确大体不差,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凝眉细思,终究不能确认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现在这棋盘上,并不是什么一方碾压的干净杀局,而是纠葛的初学者棋局。 是看错了吗?她想,应该是吧。除非眼前这少年能瞬息间改一子而扭转棋局生死胜负。 长公主戏谑想道,这种程度可能世上只有那人死而复生才能做到了吧。 赵如意将目光又落到那叫李小灯的少年身上。他躬身立在一旁,眉目收敛,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那“李小灯”似乎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讷讷道:“殿下,还要下吗?但我……不太会。” 赵如意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刚才想亲自和这李小灯对弈,是因为不知怎的,似乎从几目子下又感到了那种奇异的熟悉。 赵如意想道,这地方养了这些只有个模样的赝品,果然不吉利,呆久了可别变成赵浔那样的疯子。 还是走吧。 她起身,宽大罩袍上绣的金银丝鸾鸟摇曳于地。 第11章 众人见她像是要走,心中暗喜,忙起身恭送。 送至门口时,赵如意却突然停下,说了句话:“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宫便好意提点你等一句……别妄想学谢侯。” 风吹动她簪上坠着的细金流苏,这窸窣的轻响在异常的宁静中都仿佛一场密语。 “天下只有一个谢明烛,”她轻轻说道:“但他的确该死。他死了……是好事。” 公主离开了。 她最后留下的话语焉不详,听的人毛骨悚然,在场的都是小人物,万没有窥探隐秘的胆子,只怕自己知道的更多死的更快。 * 赵如意走后,连同方老学究带宫女内监都做鸟兽散,连其他少年都没顾上再找“李小灯”和何囤的麻烦。 何囤倒记的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许的愿,既然活了下来,就想顺便拉李小灯这傻大胆一把,便提醒他道:“天晚了,咱们快去弄堂司洗浴吧,等会儿就宵禁了。” 廿一这晚上的反应都像慢半拍似的,过了会才抬头笑道:“你先去,我坐会再去。” 何囤“嘁”地耻笑他:“不会是吓得腿软站不起来了吧?” 廿一好脾气地点头:“是啊。” 何囤原本虽然进了宫,但因为始终偏安一隅,对皇宫和贵人没什么实感,反而更担心会不会被其他人欺负吃不饱饭之类的。 直到刚才长公主的出现,才实实在在地唤起少年对这些生杀予夺高位者的恐惧,也对所谓的宫规戒律更加谨小慎微起来。 因此他的确是怕误了宵禁,也不再和廿一废话,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也因为此,他自然也不会看到,在空无一人的屋中,廿一从袖中好整以暇地拿出一目漆黑棋子。 他静静地坐着那里,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深邃眉眼投下透明的阴影,让这原本年纪不大的皮相看起来竟有了几分阴郁。 ——动一目而逆棋局,的确是可以做到的。 这是廿一附身还阳后的第二个夜晚,这一天,他下了一局棋。还十分荒诞地混在陛下的“男宠”堆里,见着了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自古尊卑分明,公主是云,他们这些人是泥。泥连看一眼都仿佛污了眼,又何必刻意停留,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呢? 赵如意刻意驾临,又提到谢燃,倒更像是别有目的。 另外,他又想起了一点生前的记忆。虽然只是一桩小事。 廿一想起:自己喜欢下棋。 他喜欢下棋,倒不是因为喜欢博弈,喜欢你死我活,而是因为棋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可以在棋盘上,也可以在棋盘外。 但直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比如此刻,就在廿一已经心中渐渐有了些朦胧猜测时,一道圣旨忽然降临。 帝王赵浔宣他今夜入寝宫侍候。 第6章 侍寝 皇帝口谕是内侍大太监张真亲自来宣的。旨意下来后,教养李小灯等人的大宫女有些忐忑。 其实这种忐忑自从教养这六名少年开始便有了,即使对下面人严令守口如瓶,但谢燃毕竟死了没两年,他死前那些年,又曾异常频繁地出入宫禁。所以,许多宫女内监都是认识他的。 于是,自然也知道——被帝王养在西园的年轻男孩子们,肖似谢侯。 这诡异的事情还是在宫中无声无息的传开了,长公主到访并提及谢侯,便是个验证。 赵如意走后,负责西园的大宫女便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要被灭口,结果得到没有,还等来了这样一番春意盎然的圣旨。 大宫女在宫中二十余载,见多了宫帷秘史,狎玩娈童也并不少见。立刻多想了许多。 于是,她在死里逃生之余喜出望外,决定好好表现。 具体在……侍寝的常见动作,沐浴焚香。 她甚至赶着时间给这获圣眷的少年李小灯专门烧了桶洗澡水,准备了香粉皂子,还专门留了个独院,让几名宫女太监侍奉沐浴。 于是,廿一不用去那弄堂司下饺子了。 他才刚刚慢条斯理地理完棋盘,便被带去小院沐浴。 想着这是个乡下来的,为了让他知道轻重,大宫女一开始便和他说了帝王夜召之事。 原先这些宫女太监还担心这少年粗野不配合,误了时辰,却没想到他倒是大大方方,顺从的很。 ——脱衣沐浴都举止流畅,对澡豆兰汤之流也不见陌生,倒像被伺候惯了的风流世家公子似的。 锦衣之下的少年身体单薄干瘦,皮肤泛黄,还有淤青痕迹,一看便不是养尊处优的家世。 但不知怎的,他的气度又给人截然相反的印象。 热水雾气升腾,他微微阂目,像在闭目养神,又像在出神细思。 修长的睫毛入雀羽般投下清透的影。水汽氤氲地盖住身下肌肤,只露出一段修长颈项和嶙峋的喉结。 有一瞬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侍者们有些恍惚,因为这个年轻人举止安静,姿态从容,当真像个贵族似的,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尴尬处境和卑贱身份。 沐浴完,廿一被围着穿上一袭红袍。 他微微挑眉,有些讶异。 因为这颜色太艳,其实容易出错。 若本就是浓艳相貌,容易显得俗。 但寻常清冷气质,却又不易压住,恐显得寡淡……除非宫人们觉得皇帝定会喜欢这个颜色。 第12章 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自己死时穿的那身深红官袍。 宫人帮他整理完对襟时进来后鱼贯退出。那大宫女走了进来,她掩了屋门,然后神情严肃地递了本书。 廿一低眉接过,一看上书写着《龙阳秘史》四个字。 廿一:“……” 那边大宫女已经口若悬河起来,简单的说就是一些房中事的断袖秘闻版。 他心下无奈的同时,也知道这些宫人如此大胆还有一个原因。 ——现在内宫规矩远不如前朝森严,因为严格来说,这宫里根本没有女主人。 帝王无后无妃,原本这么瞎来,礼部折子都该把赵浔寝殿给淹了。 但怕就怕在,赵浔实在够疯。 第一位上奏的是年过六旬的白胡子礼部侍郎,陛下在朝会上笑道:“老爷子是想献身为妃,亲自为朕充实后宫吗?” 老头一口血还没来得及吐出来,陛下又道:“恐怕要让卿失望了,朕不喜卿。” 第二位上奏的是位老国舅爷,先帝母族旁支,原本远得不能再远的亲缘关系,但因赵氏皇族竟除赵浔外无一生者,这老爷子就成了皇帝罕见的便宜长辈,也不知受了谁的鼓舞,倚老卖老,送了一叠秀女名册。 隔了几天,老头死在了家里。还被查出一堆足以把九族杀几轮的贪腐重罪,算是晚节不保。 即使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此事与赵浔有关,草木皆兵的大臣们还是闭了嘴。 第三次……敢上奏的便只有先帝师,谢燃了。 谢侯的事似乎是宫里最大的禁忌。大宫女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而是令他好好看那本秘书。 “听懂了吗?”大宫女威严道:“男子与男子间不同女子,侍驾前需作好准备,不要让陛下龙体不愉。” 她的手里甚至拿了瓶香膏,恐怕就是她说的准备。 托她的福,陛下还没感到不适,廿一已有错觉身后某个位置仿佛隐隐不适。 他虽然没记忆,却总觉得要是生前,自己恐怕并受不得这等折辱。 但现在自觉死都死了,什么都得放得开看得开,于是施施然地顺从接过香膏,琢磨此物看这也值点银子,到手卖了送了都行。 事情都交代完了,大宫女正要满意离开,却听身后少年忽然讷讷问道:“姑姑,那位谢侯……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大宫女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 她想,乡下来的果然没见识。长公主都说到那份上了,这小子居然还敢提这个名字。 这宫女转过脸,定定看着廿一,皱纹在灯下像刻在脸上的伤疤,她一字一顿道:“李小灯你听好了,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谢大人。” 廿一神色平静无辜,像是一点没被她吓到:“为什么啊?似乎他是个大官呢,陛下召见我就是因为他吧?” 宫女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民间传言,谢侯是被陛下……凌辱而死。” 功高震主,帝与师失和,是史书上常见的故事,谢燃的死和赵浔有关,廿一倒是并不奇怪。 只是……这个“凌辱”的形容,似乎有点奇诡。 * 是夜,廿一遵旨再次来到了赵浔的寝殿。 他一进门便又闻到了那股浓郁的木质焚香气味,不难闻,但没来由的压的人心头一沉。 只是这次他又多想起来一些东西。 这香,名为安魂。能让人在梦中见到最刻骨铭心又痛苦的回忆。 最初这东西是被刺客当迷烟用的,后来不知怎的多了许多想不开的贵族,高价制作,当安神散用。 但前提都是极小剂量。因为这东西毕竟有毒,用多了恐怕轻则头痛欲裂,重则疯癫致死。 廿一从未听闻有人用这么重的安魂香。 帝王寝殿内依然是和昨晚一摸一样的景象。 相同的棋局,相同的冷茶,甚至乱得一摸一样的床榻帷帐。 这里的时间似乎停止了,停止在某个人离去的那一刻。 寝殿门是敞开的,廿一慢慢了走去。 但这次他吸取了上次的经验,为了避免不破坏皇帝陛下的高级标本再被拉去斩首,他决定不和任何一个物品肢体接触, 于是,他一进门就直接席地而坐,仿佛坐在寝殿里参禅,一身红衣硬是给他穿成了袈裟的效果。 他对自己的应对非常满意,出于对仪态的习惯,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理了下衣襟和下摆。 结果一抬头,撞上了一个人的眼神。 赵浔可能刚批完奏折,抱着折子从偏殿御书房走出来,眉宇紧皱,甚至带着些戾气,就这么看到了正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卧室门口的廿一。 赵浔:“……” 那场景不知怎的,可能有点像穷苦老百姓等在宫门前告御状。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 廿一十分识相,抢先移开目光,顺势起身侧立告罪。 赵浔抬起眼睛,皱了皱眉,却出乎意料地没像那日初见时阴晴不定、喊打喊杀,而是转身将折子放在茶案上,像是要专心和廿一交谈似的。 廿一眉头微动,感觉今日这位陛下和昨天不太一样。 衣着可能是一方面的原因。此刻赵浔冠冕整齐,一国之君尊荣令人不可逼视。 但细看起来,他的皮肤却异常苍白,眼下乌青,漆黑的瞳孔缠着血丝,看起来甚至比廿一这个鬼魂附身的……更像死人几分。 第13章 廿一蓦然觉得心头一痛。 这痛来的莫名其妙,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突然觉得皇帝此刻看起来……有点可怜。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强行按耐下那股莫名其妙地痛意,在心中自嘲道,我真是死得久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竟天真幼稚到快要信了所谓的帝王深情。 很显然,赵浔在等的人是谢燃,他死了的老师,权倾一时的定军侯。 那为什么传闻中皇帝对这位先帝师并不好,在死后却对人家这么深情缅怀? 道理很简单,对于大部分位高权重的人,所谓的情和利益是分的很开的东西。 喜欢归喜欢,触及利益的时候照砍。 ——或者换个角度,有时候人死了不是更好吗? 毕竟活物会愤怒、会离开、会背叛,而死人永远会安安静静地待在时间的尽头。 就像这座冰冷的寝宫一样。 唯一有点让他不适的是,皇帝实在盯着他看得太久了。 廿一坐在地上时,那目光便挨在地上,他站起来,那目光就安安静静地跟着。 他先挪开目光——赵浔的视线却依然牢牢粘在他身上。 虽然没有记忆,但就常识来说,成年男子这样盯着对方看只有两种情况。 一,马上就要打起来,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二…… 他脑中忽然又翻起一些碎片,似乎曾有人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明明在笑,眼里却燃着火和血的颜色,像是想要杀了他——但其实竟没有,那人低头凑近,然后化作一团火,从他的口舌间暴虐地穿行,占据…… 廿一:“……” 他及时遏制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记忆碎片。 而同时,赵浔轻轻道:“陪我下棋。你用他惯用的黑子。” 他已经坐到案几边,却没碰那不知封存了多久的残局,而是另拿出一块新的棋盘。然后拿起了棋篓里的白子,自己先下了一目。 又是下棋。 ……廿一低眉顺目地走到棋盘边。 他不能拒绝,因为太不符合身份了。一个乡下少年哪怕棋艺不佳也不可能因此直接抗命,反而因人生疑。 但他也不想好好下。对弈如对心。他自己尚且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敢对帝王坦诚显露心性。 自古帝王多疑,没什么臣子傻到真的纯粹下棋,无非看装的是否高明罢了。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廿一瞥了眼棋盘上锋芒毕露的黑子,这个谢燃倒应该是个意外。所以此人也并没有一个好下场。 赵浔依然目光紧紧凝在他身上,神情堪称固执,目光沉的异常……而落在廿一眼里简直就像一把沉甸甸的钢刀。 “坐。”赵浔道。 “草民不敢。” 赵浔皱了下眉,廿一便立刻麻溜坐下,然后顶着赵浔的目光下了第一子。 赵浔看着落子的位置:“……” 他眉皱的更深了,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也下了一目。 廿一又下了一子。 赵浔下子。 廿一下。 赵浔下。 …… 赵浔终于下不下去了。 因为,十几轮过去,廿一用黑子从棋盘左下角开始,密密麻麻地整齐排队布了两行,正好形成了一块黑色方阵。 他下棋不求吃子,不求苟活,只求一个人安安心心地把黑子排队玩,十分岁月静好——把赵浔原本打算下子的位置都给挤没了。 赵浔:“……” 年轻的帝王沉默了一会,启唇想说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对面那人已然拜倒。 廿一俯首道:“草民有罪,不通棋艺,又恐伤陛下雅兴,便只敢在边角落子,请陛下容草民告退领罪。” 赵浔:“…………”他甚至还没开口。 他想看看下跪者的眼睛,判断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欺君,却发现那人头实在太低,他只能看到黑沉沉的眉宇。 磕头倒是磕的毫不含糊,一声声重重砸在深红的织锦地毯上,光听就疼。 赵浔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廿一原本是想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两下,索性装晕了事。 毕竟从上次赵浔将手按上他的脖颈后,他似乎也晕了,再醒便是在自己屋里,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结果。而晕倒这事一回事二回熟,如法炮制就行。 他心里琢磨着戏做的差不多了,正打算倒头就晕,肩头忽然被人握住了。 一怔之下,他下意识地望去,和赵浔结结实实地对望了。 赵浔直勾勾地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停下。” 不知是不是灯火错觉,他的瞳孔深处像莫名又泛了点赤红。 “起身。”赵浔又道:“不必下了。” 廿一心中一喜,正打算告退,忽然见到赵浔笑了。 “既然你不喜欢下棋,那说点别的吧……你可知朕为何养这么多长相类似的人,包括你?” 这位陛下果然还是有些疯,他这一笑,简直莫名其妙。 廿一不自觉地谨慎起来:“草民不知。” 赵浔的目光笼罩着他:“你当真不知?朕以为你是知道了,昨夜才会那样言辞。没关系……那朕直接告诉你吧,因为尔等肖似谢侯。” 尔等肖似谢侯。 其实这件事廿一已经知道,但或许因为皇帝说这句话时,神情太过灼然,漆黑的眼瞳中燃着深渊般的光,让人心头一悸。 第14章 赵浔继续用一种平静到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朕得了个阵法,传闻可以招魂,只是需要以相似者作祭品,为引。” 廿一始终颤抖作态的手臂忽然停住了,然后,他的脊背挺直了。 明明只是个微不可见的动作,但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他好像”沉“了下去,终于和赵浔认真地开始了对话。 “如何为祭为引?”他问。 “用血啊,”赵浔轻轻道:“运气好的话,一条命或许可以作法一次。但必须在人活着的时候存一鼎血,投入仪式所需的祭祀器皿青铜鼎中……” 他不是在开玩笑。 廿一抬目凝视他,问道:“若是不行呢?” 赵浔仿佛有些讶异:“那便继续试啊。七个杀完了,我还可以去民间再找,一直试,总能成功的。” 廿一合了下眼,像压下了某种情绪,然后问道:“我是说,若是谢燃的魂魄,就是召不回来呢?人死如灯灭,即使有魂魄,也大多早已往生。” “怎么会?”赵浔竟然缓缓勾起了唇,笑了:“我隔日一碗心头血,用禁术留下了谢燃的魂魄,养着他的肉身……他投不了胎,登不了极乐的。” “那若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愿回来,或是不愿见你呢?” 毕竟,听起来这位谢侯和皇帝死前关系并不如何好。 却没想到,赵浔竟然直接道:“他当然不愿意见我啊,但是没关系。” 年轻的皇帝轻轻笑着说:“我了解他,只要我因为他而杀的人够多,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的。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让他回来。” “他这样的人啊……”帝王意味不明地叹息着。 原来,这才是他豢养那么多形似谢燃少年的原因了。 赵浔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替身,而是谢燃魂魄归来! 但你杀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子民。廿一想。 赵浔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十几岁时才被认回去的皇子,自幼流落民间,曾和难民一道流离失所,穷困苦寒,他不同于生来便珠玉在握的人,是曾切身体会过世道寒凉,人命如草芥的。 “你不会这么做的。”廿一忽然低声道。 赵浔像是有些惊讶地挑眉。 廿一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了什么,不觉皱眉。好在声音含糊,赵浔似乎也并未听真切。 他微一思索,然后看着赵浔道:“……便用我吧。” “……你说什么?” 廿一也笑了,他道:“那就请陛下先用草民的血和命,看能否召回谢侯魂魄。” 赵浔竟然没有立刻应允,而是神情晦暗地看着他。 “祭品诚心,对陛下和谢大人来说,总是有利无弊的吧。君子无信不立,草民昨晚既然说了,能让陛下想的人回来。那便该践行。” -------------------- 给自己当替身,给自己献血,主打一个自产自销() 第7章 禁断话本 廿一想的很清楚。 赵浔刚才说了,要在人活着的时候放一鼎血,那必然不可能一次性放完,不然鼎还没满,人的血还没流干就先死了。 那至少得养一阵子,半死不活地吊着。虽然过程恐怕不好受,到最后恐怕也活不成了,但反正原本他便是个借尸还魂的死人,被杀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应该也没那么痛苦了。反而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和赵浔谈条件,在宫内自由活动,寻找自己的尸体。 廿一便和赵浔这样提了。 赵浔听完,说:“我可以答应容你在宫内自由活动,但我也要加个条件。” 廿一:“……” 他想了想,道:“草民命都给了,陛下还要讨价还价,未免有失风度? 赵浔也笑了:“我学过的君子之道都还给老师了。” 赵浔又说:“谢燃曾任太傅帝师,即天子之师。” 言下之意,都怪谢燃死了。 廿一:“……那您说条件吧。” 他原本也并非真的畏惧赵浔,只是作态以防麻烦而已,现在将话说开,心里放松了些。便顺手拾起边上茶具里的茶勺夹了些茶叶,准备给自己来一杯。 毫香馥郁、鲜嫩甘醇……蒙顶山茶。 他动作流畅优雅,则茶拨茶行云流水,在提起茶壶的时候才突然凝滞。 他缓缓侧目,感受到赵浔正安静地凝视着他。 哦……这壶和杯子,都是赵浔用来缅怀谢燃标本的一部分。 这位陛下,还真是从头到脚,身周方圆几里都是逆鳞啊。 ——名为谢燃的逆鳞。 廿一讪讪放下茶具。却听赵浔道:“李小灯。” 沉默。 一息过后,赵浔缓缓道:“这不是你的名字吗?怎么你似乎有些陌生?” 廿一:“…… ” 他只好道:“您多虑了,草民在等陛下示下。” 赵浔点头。他好像忽然忘了谈条件的事情,问起了廿一家事:“什么籍贯?父母兄弟皆在?若把事办成了,朕也可着人嘉赏抚慰。” 廿一曾在李小灯的包裹中找到过他的通关文牒,他过目不忘,已尽数记下,立刻事无巨细,如实而告。 赵浔“哦”了一声:“冀州人士,父母早亡,乡邻抚养长大,家中务农?但朕观你面容,不似北方人士。” 第15章 廿一不急不缓地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草民少时记忆模糊,又年幼失怙,或许家父家母是外地迁居也未可知。” 他也觉得李小灯身世或许有疑,若赵浔愿意去查,也算不坏。 赵浔却没有追问,又转移了话题:“家中务农……那种的是稻黍还是麦稷?去岁收成赋税几何?几头牛几亩地?几时起几时息?” 这位陛下的思维似乎十分跳跃,仿佛只是随口发问,心之所致。 廿一:“…… ” 宏观上农业发展策略他或还可侃侃而谈,但具体到设身处地的耕作体会,的确不敢妄言。 若赵浔是个不食肉糜的或可糊弄,但眼前这年轻皇帝少时可是真的在民间讨过生活的,因此,他一时陷入了沉默。 赵浔微笑着审视了他一会,看起来十分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棋艺说不擅长也便罢了,我这问的是你自家农产,怎么也答不上来?” 他神情似笑非笑:“真是奇了,你举止仪态,烹茶落子,怎么比起农家儿,更像……世家子?” 廿一却只温驯低头,平静对答:“陛下忘了吗?草民等八人,皆须学谢侯,六艺七雅,自然也包括仪态饮茶。只是草民在这方面比棋艺更擅长些罢了。“ “那你学的很好。”赵浔的表情忽然冷了几分:“只是谢侯不会对朕如此神色和悦。” “草民遵旨。”廿一道,立刻十分从善如流地收起笑容,作冷若冰霜。 赵浔:“……” 赵浔心情莫名其妙地更差了。 年轻的帝王安静地打量着坐在茶案另一侧的人,他指节修长,随意搭在青玉茶壶上,却衬得似乎比玉还玲珑通透。棱角分明的五官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神情模糊,却偏巧能看见唇角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笑竟让赵浔恍惚了一瞬。 他又想起了谢燃,却又不完全算。 因为他想起的不是权倾朝野的谢侯,而是更早之前。 ——很久以前,还有一身世家子的讲究毛病,会在松树下烹雪煮茶的少年谢明烛。 正巧,这时廿一问:“陛下,您想提什么条件?草民看是否可以做到。” 那一瞬间的相似让赵浔忽然改变了主意,想了个新条件。 他说道:“我要你在这段时间,每天为我演……谢侯。” 说出这句话时,赵浔自己都有些意外。 廿一:“……怎么演?”“不用担心,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赵浔淡淡道:“至于演什么,我过会儿会告诉你。” 廿一想了想,觉得对方是一国之君,也没必要骗自己这个快死的人,便点头道:“好。那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到我放血为祭致死结束?” 此人说话语气平缓,像是半点没把自己生死放在心上。 赵浔却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悸。 他想,是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像的缘故吗? 廿一又继续确认道:“什么时候开始血祭?” “过几日。”赵浔像是并不很想与他继续聊这个。他忽然起身,走到书案前最里侧的屉中抽出一本书册,抛了过去:“今夜你先履这个约。” 书是本白皮封,廿一接住,翻到第一页才看到标题。三字,名为《春恨遗》……他忽然有了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他翻开看了几页,神情越来越诡异。 那是一册话本。讲的是个……历史传奇故事。故事主角有两位,都是男人,是前任帝师和现任帝王。 是谢燃和赵浔。 他正好翻到有插图的一页,白描作图,纤毫毕现,既见一人形容风流,衣襟大敞,身后却还另有一人,扶其腰肢…… 廿一:“…………”不太想看下去了。 他潦草往后翻了几页,寄希望于这是本偶有情史调剂的正经历史小说,没想到事情却恰恰相反。 唯一值得安慰的或许是,笔者文采斐然,行文逻辑清晰,史实年号算得上考究,因此更具真实感…… ——安慰个鬼!真实个鬼!太离谱了……文采斐然来写这个鬼东西! 不过眼下这事已经很离谱了: 当朝皇帝从寝宫的书桌里掏出了一本他和前任帝师谢燃……的缠绵悱恻、禁断……黄书。 而偏偏就在他精神松懈,翻书阅读时,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颈项。 廿一本来就看到头皮发麻,此刻更是心中一凛,下意识旋身捏住这只手,右手并指为刀,稳而准地切在对方脉上。 ——他这一拉一扯之间,动作干净利落,是在思维反应过来时的肌肉反应,是不知多少杀机四伏养出的本能。 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畔说:“怎么?连你也敢违约抗旨……以下犯上吗?” 这个“也”用的古怪,但廿一直觉感到,这位陛下说的又是谢燃。 廿一后退半步,松开赵浔手腕。 而这位陛下,明明刚才差点被拧断手腕,现在又立刻又把手放回廿一的后颈,竟像是要强迫他看完那本《春恨遗》。 廿一:“…… ” 同时,一件对他来说更不幸的事发生了。 刚才数息之间,两人过了几招,动作太大,廿一套的那件红袍又太宽松……总之,结果是——宫女塞给他的那本龙阳春宫掉了。 赵浔的反应快的惊人,他立刻捡起翻阅了几页,然后轻轻“啧”了一声,叹道:“原来你也带了自己的书。” 第16章 -------------------- 是不是没有很虐 好看不~ 第8章 演他 廿一:“……”他感到了难得的羞耻。 然而,陛下也并未得意多久,因为他就着这个按住人家后颈的姿势,终于看清了《春恨遗》的内容。 赵浔:“……” 他默默松开廿一,将书一把抽了回去,放回屉中,然后拿出了另一本白皮书册,这次他先翻了一遍,才递了过去。 “刚才拿错了,”赵浔终于笑不出来了:“你看这个。” 廿一:谢谢,有好一些,但并没有好太多。 毕竟一国之君在寝宫里放自己和已故重臣兼前帝师的本子,本来就很意味深长。 他便当着赵浔的面,翻开了那本新书,新书也并非什么正经史书传记,而依然像是个民间话本,但没了那些香艳插图,更像是街头巷尾茶馆的说书人乐于讲的帝王将相轶事。 这书名叫《谢明烛传》。 第一章 便写道:“谢燃,字明烛,拜帝师,持辅政监国重权。燃曾连中三元,少年入仕,初任翰林学士,有起草奏疏之权,后爵定君侯,官从二品。庆利二十九年,燃掌虎符,领兵平乱,杀敌十万,灭异族气焰,大功也;回朝后颁新典,选官赈灾,大利于社稷。燃还朝,先帝薨,今上即位,燃素为帝师,遂于嘉元二年,授其监国重权……” 看到这里,他不经微微蹙眉——因为成年帝王,容许一个大臣监国……实在是太古怪了,简直好像以血饲猛虎,还允其同榻酣睡一般。 若不是被强权威迫,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另外谢燃的升迁路线显得很奇怪。 首先,谢燃的晋升太顺了,年仅而立便封侯拜相,哪怕惊才绝艳也不太可能全是白手起家,再联想长公主曾称其清流之首。清流,可并非平民出身靠着两袖清风和一点黎民声望便能做到,需要出身贵重,宗室名门。 本朝等级森严,士农工商尊卑分明,极其看重出身,但开篇却完全没提谢燃的家世。 其二,谢燃的岗位路线也十分莫名其妙,翰林学士是典型的贵族宗室官属,位尊但无甚实权,且是文官。但谢燃却莫名其妙派去平乱,还赢了,手段看起来还十分残忍。 而平乱结束后,又半点没提他的军衔兵权,反而开始扯政治民生这些,十分古怪。 百姓懵懂,恐怕只会觉得谢明烛其人十分富有传奇色彩,打过仗,又是状元,好像文武双全,一个人能扛下整个赵氏朝堂,这说书听着就爽。 但只要在官场浸淫过的人便知,这三言两语间恐怕并不简单。 最有问题的转折是谢燃领兵那段。 古话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权自古敏感微妙,并不是一个小小的虎符或者来回都要个几十条才能传到的圣旨便能作数的。 那问题来了,是什么让当时的皇帝,赵浔的父亲庆利帝认为塞外百万雄狮会听这么一个年轻翰林学士的话呢? 又是什么,让谢燃大获全胜后转而走文官路线? 这其中,皆是不可细思的问题。 最后,廿一的视线落在“袭爵”二字上。 谢燃,袭的是谁的爵? 还有这个异族…… 本朝皇室汉族,起于中原。若以此算来,其他少数民族都算外族。但“异”这个词又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更何况,光谢燃杀敌便有数万之数。有这种程度的武装力量的少数民族都数得清,却从没听说过有这个“异族”。 赵浔的声音忽然贴着耳畔响起:“怎么,这页有什么问题吗,你看了这么久。” 廿一表情都没动一下,十分流利地胡说八道:“怎会。草民为谢侯风采所倾,震撼不得言语。” 他脸上没半点震撼的神情,言语间又实在舔得厉害,连凝神盯着他的赵浔都为之一默。 半晌,赵浔道:“很好,那你便好好熟悉。今夜牢记谢侯生平,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廿一眼角微抽,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年轻的帝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接下来的时间,朕需要时,你便要演好谢侯。举止、言谈,皆需如他复生——这也是法术的一部分,你越像他,青铜鼎血祭便会更顺利。” 廿一边坐在茶案旁安静看书。赵浔话音落下时,钟声正好敲响,已是丑时。 他觉得十分困倦,因为和赵浔竟然已聊了大半夜,为快些结束,便只是讷讷称是,随口道:“草民省得。天色已晚,耽搁陛下休息,草民罪该万死,这便带书册回屋细读,明日必定倒背如流,不敢误事。” 赵浔看了他一会,忽然道:“谢燃不会这般没有坐相,他在御书房和寝殿中,也永远正衣冠,肃神情。你便在这里看书,顺便练练仪态罢。” 廿一:“…… ” 赵浔说完,便不再理他,坐到茶案的另一侧继续批阅奏折。 二人之间,便只隔着一个方寸大的茶几,两杯茶,一局棋。 帝王果然不是常人可以当的,再过一个时辰便要早朝,赵浔竟一点入睡的意思都没有。 廿一只好挺直脊背,打起精神继续看那本书。 接下来的十几页都是些生平流水账,大概是说谢燃在哪年干了点什么政务,讲的十分笼统。 他快速翻了几页,想看看谢燃为何晋侯爵位,却发现记载暧昧模糊,只是出现了一个新的人名。 第17章 “前统帅——谢赫,前定君侯爷,故兵马大元帅,卒于庆利二十年冬,享年四七……” 庆利是赵浔父亲的年号,算下来对比当时的时间线,便是谢燃领军平乱异族的九年前。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是已领兵赴西南边境的谢燃和下属的对话,其中有一段不起眼的关于粮草运输的讨论引起了廿一的注意。 这里的内容倒是描写得具体入微,让人不由细读。 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粮官称谢燃为:“少帅”。 * 这一整夜,廿一都在赵浔这里看书。 其实中途他曾有一次昏昏沉沉,睁开眼却差点被吓了一跳,赵浔正站在他身前几步,眸光沉沉地俯视着他,不知已这么看了多久,瞳孔中荡着不详的血色。 廿一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不雅不当的事情,刚上下打量自己一番,就听这年轻的皇帝游魂一样幽幽道:“睡着的样子,竟也很像。” 廿一忽然有种无语油然而生,加之半梦不醒的困倦,让他问出了句一直想问的心里话。 他十分不解:“陛下,你从早到尾都想着谢大人,怎么有时间和心思处理政事?” 赵浔脸色一变。 廿一这才意识到自己态度僭越,刚想找补,就见赵浔拍了拍桌案,示意他看上面一堆堆的奏折:“你偷懒睡觉的时候,我都在干活,刚批完。这会天快亮了,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我甚至还来得及想想有什么赈灾策略。” 廿一看着他,简直说不清是什么心情,百思不得其解道:“那陛下晚上又连觉也不睡,上朝不会困吗?” 赵浔竟然一笑,摊开手心让他看袖中的刀片:“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廿一:“…………” 这位陛下十分自得:“一则,若有刺客可以防身。二则,若真有正式犯了困,我割自己手腕两下就好了。” 原来这位陛下竟并不是位昏君,还学人家贫民学子,玩头悬梁锥刺股,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这办法着实疯了点,难道真是被那安魂香影响了神志? 廿一:“………… ”他无语过后,却觉心中莫名一痛,却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国家社稷是谢燃的心愿,”赵浔把匕首收回袖中,淡淡道:“他死时,薄薄一页遗书,都是这些破事了。好在这两年不知怎的,倒是太平了许多,边疆兵祸和南方瘟疫都莫名其妙地平息了,只是北方干旱还没缓过来。” 他捏着眉心道:“我打算一会朝上先定降税之策,只是国库空虚,还需宗室重臣带头捐些银子。” 赵浔忽然顿住,心下皱眉,不知自己怎么和此人说了这么多正事。 陛下却还没来得及懊丧完,却听对方已然接道:“分两重。第一重,让群臣捐款充国库可以,但不用陛下你提。群臣分党制衡,你只需找其中两派之首,透出话音;再寻一名心腹,带头捐款,之后自然而然。” 廿一垂眸皱眉,捏着自己的衣带细细摩挲,显然是个沉思中的潜意识动作。 他缓缓道:“不过,这只是短期之法,想依靠让臣子伤筋动骨捐款赈灾并不现实。第二重,便是要确保钱能确实达到灾处,并能寻到有真材实料懂基建的官吏,使其兴修水井……” 风静静抚摸着烛火,两人颀长的影子在墙上轻轻一晃。 赵浔抬起眼睛,像是头一次认认真真看到廿一这个人似的。 -------------------- 开始隔日更,下次更新后天6点~ 攻有点疯,是真的偶尔精神上有些异常,死了老婆,大家理解一下…… 另外,这本的权谋比重很少,主要谈恋爱,不用太在意 第9章 书法 廿一脑子里却一片混乱,本来一片空白的回忆仿佛被扔进了一块石子,泛滥起一些涟漪,却想不真切。 他想,我刚才下意识说了些什么?和皇帝讨论修水井?我活着时是街道司管修管道的吗?难道我死是在宫里是弄出了什么巨大的工程事故被干掉了? 他这边尚在胡思乱想,赵浔却蓦然逼近,伸手虚虚捏住了他的下颌! “你……”赵浔靠的很近,呼吸逡巡在廿一耳侧。 廿一早就发现赵浔并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而虽然传言西园这些人都是皇帝的替身男宠,却从未听闻皇帝真的驾临。 因此眼下赵浔突然动手,廿一当真一愣。 然后,他才意识到赵浔的举动竟然不带一丝狎昵,甚至手指都没有完全触即自己面部的皮肤。 但古怪的是,反而是他自己,似乎对赵浔的呼吸过敏,赵浔其实还没说什么,他却已经莫名其妙地感到半侧身子一片酥软。 却,并不像是臣子对君王的恐惧…… 赵浔在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张脸,看着廿一的眼睛,仿佛像透过这具少年的躯壳看出些别的什么。 “这些话,谁教你的?”赵浔冷冷道。 廿一先是一怔,而后渐渐反应过来, 天下帝王皆多疑。西园原本又因需教授君子六艺有外臣出入,恐怕是怀疑他这话是有心人授意。 他只思考了一瞬,就决定将错就错,垂首道:“陛下,无人授意,草民只是无意间听到先生们聊起旱灾,学了几句罢了。” 赵浔后来没再多说什么。这时,天也已快亮了,马上便要早朝,廿一便自己告退。 第18章 只是,走到寝殿门口,廿一听到身后赵浔声音淡淡响起。 那年轻的帝王道:“朕叫你来,又让你学他,只是为召回他而将你放血做个材料。样子上有几分相似便可,朕警告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若当真是个对帝王情根深种,一心想爬龙床,学那位帝王白月光谢帝师的,听到这句话,恐怕心都要碎了。 但廿一……廿一丝毫不觉得难过,只觉得十分无语。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拱了拱手,代表自己听到了,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 这是廿一在李小灯身上醒来后的第三日。 其实,赵浔虽然自己没打算睡,却还是有给廿一时间睡觉的。 只是这位公子生前不知是什么起早贪黑的劳碌命,回去路上,忍不住边走边继续琢磨旱灾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将御花园绕了两圈,回到西园时天都亮了。 其实若是时间更充足,他或许还会在宫中其他地方闲逛一番,看能否找到自己的尸体。 但想来,也大概不会有太多收获。 他虽然模糊记得自己死在宫中,却因为死时视线模糊,看不清具体摆设,也回想不起来具体地点,等于两眼一抹黑。 廿一想,还是需要想起更多生前的事情。 他沉思着回了西园,便撞上了那位严阵以待的大宫女。 她见到廿一,便抓着他的手臂一阵端详,眼神还总是不住的往一些奇怪的地方钻。 廿一:“……” 大宫女道:“昨晚,你可侍奉好陛下了?我给你那些东西,可都用上了?” 这位姑姑一共给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男子间行事时用的脂膏,一个是龙阳春宫卷。 那脂膏他随手和其他宫里的杂役换了点用过的纸笔,人家还当是养颜的东西。 春宫卷倒是真正入过陛下的龙目,“用过”二字实至名归。 于是,廿一坦然笑道:“回姑姑,都用上了,多谢。” 那大宫女立时喜笑颜开,打量着廿一:“那陛下对你可满意?可赏了你什么?” 廿一分外诚实:“没赏。陛下倒算不得满意。” 大宫女急道:“怎么会!昨晚,陛下与你……了多久?” 廿一道:“没多久。”他们二人的确说了没多久话,就各自看书和奏折了。 大宫女立刻皱起眉来,她觉得定是这少年来自乡野,又是初次,不懂得在龙榻上婉转承欢,博帝王垂怜,惹得帝王不悦。脸色立刻就难看下来。 她刚想斥责几句,边听那李小灯又说道:“昨晚时间很快就到了,所以陛下让我今晚再去。” 大宫女:“!!!” 须知同样的一句话,站在不同角度的人,会有天差地别的结论。 大宫女立刻想到赵浔这么多年来后宫空虚,难得召了这么个少年,竟然还”很快“,原来……恐怕是……有隐疾! 她的神情变得莫名柔和,看着廿一道:“那连续两晚,你可还吃得消?”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人家的后腰。 廿一:“…… 尚好。” 大宫女点了点头,往袖中一掏,竟拿出三盒软膏。 她将这些名贵宫廷御用软膏塞在廿一手中,和蔼得令人害怕:“可怜见的。你是个男孩子,承欢总是要吃点苦头的。这些都是好东西,记得晚上侍奉陛下前,提前自己用上。” 廿一:“………………” 此刻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于是他索性一言不发,微笑地把这堆软膏收下了。 揣着这堆珍贵的礼物,廿一琢磨着这次能不能换几本闲书看,一边走去了前院正厅,听今天的课业。 昨天的课是棋,而今天的课,便是书。 书者,书法。有大家曾言:书法者,君子安身之本,君子世业之方。见其风度、见其情志。 大部分世家子弟的书法哪怕不求风骨,至少得是漂亮好看的,拿出去便是风度和面子。 而谢明烛曾为帝师,据说少年时便有才名,惊才绝艳,随手给个扇面题字便价值千金。 当然,这种所谓的风雅事里自然也有点吹捧成分,但谢侯爷的字必然也是极拿的出手的。 据说当年他在国子监时,这门课上皇子们临的都是他本人的字帖。 也包括曾以帝师尊之的……当今圣上赵浔。 廿一到时,课已开始了,今天讲课的老师和昨天那位显然气质迥异,是个白须老者,面色冷肃,不苟言笑。 听何屯说,这位老爷子姓屈名朴,是国子监资历最老的书法老师,原本都要告老还乡的。 老头是所有老师里最严厉的一位,也是最看不惯他们这些来历不正的少年的。 堂内鸦雀无声,少年们都趴在桌案上,僵硬地握笔写字。屈朴板着脸走来走去,时不时用戒尺拍打路过学生的手背。 何屯常背后骂这老头找茬,但廿一亲眼看到,却觉得难怪老人家忍不了。 这几位少爷的握笔姿势仿佛不是在写字,更像是握着根筷子打算把纸捅个对穿。 廿一原本想悄无声息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却没想到这里气压太低,落针可闻,他推门进来的声音简直是在人家屈老爷子的神经上蹦跶。 屈朴的目光如果是刀子,廿一这会恐怕已经被他削成片了。 第19章 他很识时务,立刻低头拱手道:“是学生有错,到晚了。” 少年站在那里,躬身低头,姿态谦逊。却偏偏不显得卑躬屈膝、懦弱畏惧,反而姿态坦然挺拔。更难得的是,这坦然不像是装模作样,反而十分自然。 屈朴除了在国子监,还曾在礼部任职,居然也说不出少年这仪态有什么毛病,反而心里暗暗疑惑,这孩子他是有印象的,总是蜷缩在角落里,课业倒是中上,只是神态总是阴郁,现在倒似乎不太一样了。 “坐下吧。”屈朴淡淡道:“课后把今日的书罚抄十遍。” 屈朴叮嘱他们临摹字帖,半个时辰后来考教后便出去了。 廿一谢过。扫视教室,发现有两个位置空着,何囤不知为何也没来上课。 他坐下来,又发现另一个问题。自己没有字帖。 原本这东西应该是一人一份发下来的,这边两张空桌上什么都没有,前面一名皮肤偏棕的少年,却在胳膊肘下头压了三张。 这就是何囤说过,带头欺负李小灯的方臻了。 廿一站起身,走到了前桌。 这时,所有的少年都停下笔,注视着他们这边,一脸戏谑,还有人小声吹起口哨。 “劳驾,字帖。”身处嘲笑中心的廿一却恍然未觉,只是走上前,笑着屈指在方臻桌上扣了扣。 -------------------- 莫名想到逃学威龙我是怎么回事() 第10章 临摹 方臻一言不发,双手抱胸就站了起来,他原本就年纪大一些,体格也壮,站起来简直是堵墙。 他讥笑道:“怎么,兔儿爷有什么要指教的啊?听说昨晚一晚上都没回来,还站得动吗?先前还道你除了红着眼睛瞪人什么也不会,还总是涂脂抹粉的,妄想面圣。如今看来,本事很大啊,竟然还真能爬龙床,怎么?李小灯你这货色还想做娘娘吗?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生。”他这话落下,其他人哄堂大笑,这些少年大多草根出身,平时有人在还不敢妄议贵人,如今屋子门一关,就肆无忌惮起来。 廿一身在这嘲笑中心,一言不发,似乎是怕极了又尴尬极了。 直到笑声终于见歇,他才问道:“‘我妄想面圣’,这是什么意思?” 方臻以为他在还嘴,神情更加讥讽:“还装呢。一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自己和皇族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如果帮你见了皇帝,你一定能一飞冲天。啧,原来是这种见法,怪不得你那晚上打扮成那样,真脏。”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李小灯你就一卖屁股的货色。夜不归宿,真是贱的很。那个何囤还帮你说话,也是一样的货色。” ——为什么李小灯一定要见赵浔呢? 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是想成为皇帝的男宠,到他总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廿一沉默静思,方臻却当他被戳中了痛处,立刻更来劲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身一把抓起那两张字帖:“看清楚没有?这字帖写的是’君子行’。君子,好歹得是个男人吧。你也配?” 方臻说着,竟就当着廿一的面,把字帖给撕碎了,往廿一面上一扬。 纸片窸窣纷飞。边上的男孩子们都站起来起哄,似乎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对着廿一这靶子吐口唾沫。 无论男女地位,同样处境的人之间最容易生出嫉妒和误解。 这些少年里,有些是和方臻一样纯粹不喜欢软弱阿谀之举,但又有些恐怕是嫉妒自己没能攀上贵人。 廿一摇头,坐回位置,提笔自己写起字起来。 他不说话,那些少年却更来了劲,有些人可能是想在老大方臻面前表现,不依不挠地想上前推搡,还笑道:“瞧他,连个字帖都没有,还装模作样写字呢?哦,不对,你来了以后就想着见皇帝老子了,有好好学过什么吗?果然是个软脚虾兔儿爷,还不如那个河囤,好歹会骂两句。这样欺负起来才带劲。” 廿一笔尖一顿,问道:“你们把何囤怎么了?” 他声音平静,说话人却没来由地心里一惊,竟下意识说了实话:“也,也没怎么,把他关在屋里了。大不了饿两顿,缺勤挨骂。”说完,可能又觉得没有面子,提高了声音:“ 你是个什么东西?自身难保,还要帮他?” 在这一片嘈杂的讥笑中,廿一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了笔。 不知怎的,笔落在笔架上,其实声音轻得很,那些少年却忽然一静。 廿一站起身,随手掸开肩上的纸片:“诸位可能还要在宫中生活一段时间,在下给个建议——谨言。比如此刻你们虽骂得是我,但落在有心人耳中,却未必是这个意思。” 方臻警觉道:“你什么意思?” 他忽然觉得这个李小灯似乎变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具体问题出在哪里。 少年人迷茫或者畏惧时,本能地爱用暴力发泄。方甄见面前人不答,更逼近两步,重复道:“说啊,你什么意思?” 同时将手按在了对方的肩头。 在方甄想来,他会和往常一样像提小鸡仔一样轻轻提起面前的人,但没想到,这次却不一样,他用尽全力狠狠提了一下对方,却毫无反应,反而手腕被那人轻飘飘地按住了。 看似绵软无力,围观人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惟独方甄恐惧地发现,似乎竟然挣不脱,甚至动不了。 第20章 廿一只是慢条斯理地和他解释:“比如说,在宫廷庙堂,大家通常喜欢把事情多解读几重。比如表面上你在骂我,但其实也在映射帝王内事。皇家无家事,说小了,这算是不敬陛下,说大了,算不算对后宫储嗣之事不满?觉得陛下不干正经事玩娈童,觉得这国家没有后嗣,未来堪忧?” 他说完,便松开了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方臻沉默许久,才说:“……但我只是想骂你。” 廿一竟然欣然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也只是一说,你随便听听便好。不过,若我当真是个……唔,恃宠而骄的妖妃,要是有朝一日想报复了,你们不也惨了?” 他说到恃宠而骄,似乎自己都觉得好笑,微微弯了眼睛。 半晌,方臻低声道:“我也不想在宫里的。” 他握紧了拳头,声音低哑:“我就想堂堂正正、简简单单地活着,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谁愿意来宫里做奴才!” 堂堂正正、简简单单。 真是少年才敢大声说出来的愿望啊。 但凡多长几岁,就会发现人生无论何种境遇,大多无外乎抉择二字,不可能简简单单,更不一定堂堂正正。 少年发表完这番宏论,又不由脸红,脱口而出:“我在家从不欺负人的!就是在这儿心烦,你李小灯还只知道哭丧着脸,神神叨叨的,看着人更烦了!还说要是帮你就带我们荣华富贵,谁稀罕啊!老子就想出宫!” 他说完,其他人也一阵附和,其中又有几个男孩子也道:“哭哭啼啼也就罢了,胆子小嘛,忍一忍就过去了。你还威胁人。” 廿一就问:“我怎么威胁的?” 须知最可恨的事情之一,就是你耿耿于怀,本尊却已经一忘皆空。 说话人立刻给他激出了几分火气,大声道:“那些恶毒的话还要我说出来吗?意思就是谁都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皇帝对不起你,整个国家都对不起你。要是不捧着你,帮你面圣,你就要诅咒我,诅咒大家,让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不都是你说过的话吗?” 廿一缓缓皱眉。 ——显然李小灯和这些少年不同,他进宫应该怀着某个明确的目的:比如接近赵浔,或者皇室。 而且,这个目的,恐怕并算不得友好。 如此来说,李小灯出现在赵浔寝殿内应该也是刻意而为。 他和赵氏皇族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见到皇帝就能一飞冲天呢? 李小灯那个绣着“庆”字的锦袋,又到底是什么来历? 无论如何,恐怕并不会是这些少年猜测的这么简单。 李小灯死去,自己才能附身。原本他猜测李小灯的死可能和这些欺负人的少年有关。 如今一看,最多也不过是些藏纸、锁房门之类的孩子玩法。嘴上的确刻薄讨人厌,但到底算是明牌,也没见有什么推搡打架,不太可能和方臻等人。 那李小灯究竟又是怎么死的? 他想到这里,却忽然听到方臻狠狠抽了下鼻子。 这小孩竟然把自己说激动了,红了眼眶。 少年沙哑着嗓子重复道:“……我只是……想出宫……我想我娘了。” 看来这些农家孩子在宫里的确是担惊受怕久了。欺负同伴的确也是人情绪压抑到极点时一个常见的发泄方式。 只是他们进宫,并非皇权强迫,而是他们自己的父母,为了几两银钱,或者一点富贵,抢着把他们送进来的。 原本一场霸凌,莫名其妙把一群孩子都说哭了。 廿一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自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场合,只是干巴巴道:“放心,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宫了。” 的确如此,他已答应了赵浔,愿意成为法阵提供鲜血的原料,剩下这些少年便只是备用。只要一切顺利,等仪式后,他们便能毫发无损地还家了。 少年们互相对视一眼,不知怎的,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好像触发了他们压抑已久的情绪,屋里竟然响起一重低声抽泣声,还夹杂着一些骂声,十分精彩热闹。 这短短一会儿,宛如五十只鸭子吵了起来,边吵还互相哆毛,最后还一顿哭。听的人十分头疼 莫名其妙又把人说哭了的廿一:“……” 凭直觉,他应该生前也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尤其是这么多半大少年。 毕竟从前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只有一人,而那位在这个年纪早就能独立算计人了,甚至还能把他这老师本人也算计上—— ……等等?什么少年?什么老师? 刚才那想法出现的自然而然,真的仔细却回想,却什么细节也想不出。只是有一个瞬间,脑海中有个片段一闪而过。 破旧的园中,少年拿着一杯酒一饮而尽,喝完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老师,太苦啦。你自己不喝,却只灌我。” 他正色道:“我是在教你,男孩子哪有不会喝酒的。” 少年笑着眨了眨眼睛:“真的太苦了,不信您自己尝尝,我眼泪都出来了。”他无奈地伸指推过去一碟糕点:“别撒娇了,吃点甜的。” “老师您特意跑去给我买的?” “……下朝路过西市罢了。” ——这少年是……谁?我又是谁? 第21章 廿一只觉头昏脑胀,仿佛记忆深处有什么正在复苏。 他顺着片顿中的一些细节,想深入推敲——却偏偏就在这时……门,又被人推开了。 廿一刚提醒过少年们谨言,看来还是有点作用的。堂内骤然鸦雀无声。因此,就显得门口的脚步声尤为明显。 不止一个人。 先出现的是书法老师屈朴,却没进来,而是躬身让在门边,道了句“陛下”。 明黄朝服,冠冕玲珑。帝王还穿着朝服。赵浔走进这间简陋的宫室,里面是十几名与故人面目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 赵浔的脸色似乎比昨夜更苍白几分。 少年们这才反应过来来人是谁,想起刚才口无遮拦的那些话,一阵后怕,匆忙拜倒。 廿一正要随他们一起拜,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是赵浔。 廿一动作微顿。 赵浔手指一动,握住他的手臂,廿一缓缓站直,抬眸望他。 在旁人看来,帝王似乎十分亲昵地搀扶着廿一,不让他拜倒。两人并肩而立,执手对望,真是极端的亲近,无上的荣宠。 站在门口的屈朴都不经侧目,仿佛不忍卒视。估计这老爷子也听过几个替身男宠的传闻。而边上方臻等少年更是暗自交换眼神,觉得这李小灯果真是脱胎换骨,这难不成还真要进宫做“娘娘”了? 而只有廿一自己知道,赵浔在他的手臂上施了真力。 也只有他知道,赵浔不仅是不让他跪下。更多是不想让他有任何机会动手脚收拾桌上的东西。 赵浔就这样拉着他的手,另一手拿起了桌上廿一刚写完的字。 写的是君子行。 “圣人不生,麟龙何瑞;梧桐不高,凤凰何止。吾闻古之有君子,行藏以时,进退求己;荣必为天下荣,耻必为天下耻。” 赵浔攥着这张薄薄的纸,神色越来越沉,说是沉,却又不完全是,更像是深渊中缓缓燃起的火,既阴郁又爆裂。 赵浔看着廿一,在他耳畔低低道:“你这字,可真像朕那位老师啊。” -------------------- 快要换副本了 第11章 宠妃 赵浔声音很低,其他人什么也没听见,只觉他们耳鬓厮磨,内心更是一番悚然。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分外古怪的氛围。 屈朴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学士,第一个看不下去了,他年纪大性子直,也不怕得罪皇帝,咳嗽两声,干巴巴道:“陛下。老臣这里,还在上课!” 赵浔这才缓缓松开廿一,只是眼睛还死死盯着廿一写的那几行字,也不知陛下看出了什么人生至理。 “多谢陛下夸赞。”廿一忽然扬声道。 赵浔注视他:“什么意思?”廿一道:“陛下,此课为书法,内容是临字帖。屈老先生,晚辈敢问,临的是哪位名家字帖?” 屈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一摸胡子,皱眉答道:“先定军侯、已故帝师谢明烛大人。” 廿一点头为礼,对赵浔不慌不忙道:“所以,陛下夸我的字像谢燃大人,便是说我临摹字帖做的不错,草民自然要谢恩。”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赵浔心绪翻涌,一片无知无觉。 赵浔缓缓皱起了眉。 他派人教这些少年,其实真实目的十分简单——古籍记载,青铜巨鼎血祭的确需要有一和“逝者相若”的人。这相若用词含糊,或许便不只是容貌相似。赵浔为保险起见,自然得多做考虑。 这些少年许多来自民间,字都不识几个,自然需要教导,便令人给他们开蒙,习君子六艺,自然也包括书法。 再加上现在流行的近代书法字帖,恐怕有一半都来自于谢侯爷,因此,临摹谢燃之字实在是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赵浔低声道:“真的很像。” 这时,屈朴也走到廿一身边,看到了赵浔手中的纸。 这老先生心中都是一惊,的确很像。若不是墨迹未干,几处笔锋又有些仓促,他险些以为就是自己发下去的字帖。 廿一十分坦然自信道:“都是学生夙兴夜寐,勤勉所致。” 屈朴:“…… ” 要真是努力,自己夸一夸也就罢了。偏生这李小灯先前上课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更是迟到才来,整个人和努力搭不上一点关系。 老人家不由胡思乱想道,难道他虽然不遵礼节,其实心里头竟特别崇拜谢侯,拿了字帖回去偷偷整夜不睡临摹,才能如此神似? 只有站在前桌,无意间听到一切的方臻无声无息地捏了把冷汗。 他不聪明,也没读过什么书。却至少知道自己神智清楚,不会产生什么幻觉。 那么,有两件事他就实在想不通了。 一、刚才他根本没有把字帖给李小灯,此人是怎么写出那完整的君子行?说实话,那里面有些字方臻甚至都不认识,抄也缺胳膊断腿的。 二、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告诉过李小灯,他们这堂课临的是定军侯的字。 其实,这背后只有一个最简单的,也是最让方臻难以置信的解释。 李小灯要么过目不忘,要么根本就对君子行倒背如流,才看了一眼题目。便能随手写出。 而他的字,也原本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并非临摹。 方臻只觉心跳如鼓,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其实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又有直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关键的部分。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从黑暗中露出一角。 第22章 他下意识地张嘴“啊”了一声,却正撞上李小灯平静如雪的眼神。 方臻忽然想到,刚才这人对他说:“放心,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宫了。” ——那人也说过,谨言。意思是,在宫里,说的太多,便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方臻闭上了嘴。 赵浔没再说什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似乎 真的只是下朝路过,也没什么要交代的,这样没头没脑地问了几句话,便自己走了。 课后,人都走尽后,廿一将自己写的纸撕碎扔了。 然后,他走到前桌,拿起一张所谓“定军侯谢明烛”的字帖真迹,细细端详起来。 * 这日过后,西园的人都知道,接连几日,廿一日日去帝王寝殿侍奉。更不用提陛下还曾特意为他出头。落在有心人眼里,可俨然是一副“宠妃”架势。 只是“宠妃”倒真不恃宠而骄,每日按时上课,倒成了课堂上最上进的学生。 这天又是棋艺课对弈。廿一托着下巴,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棋。 何囤却忽然不甘寂寞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不甘寂寞道:“李小灯,你真的去侍寝啦?” 自从那天书法课后,方臻等人对廿一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从见他就找茬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绕着走。连带着对河囤也小心起来。 这位何公子却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少根筋,一点也没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一个人大大咧咧的,“侍寝”也挂在嘴边,张口就来。 廿一:“…… ” 他有些无奈,但是也不知该心疼赵浔的名声还是李小灯的名声,只好索性继续下棋,当没听到。 何囤却以为这是默认,忍不住笑了几声,才压低声音道:“我看这几天大家都不欺负我们了,是因为你侍寝了,他们都怕你了吗?” 真是难能可贵,何公子竟然还意识到了最近比较太平,只是原因全错。 “李小灯,你说要罩着我,还算数吗?”没等回答,河囤又自己补全了:“那你说话肯定得算数。那天晚上你能偷偷溜出去,才有机会得进陛下的寝宫,这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廿一刚落下一枚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何意?” 何囤却当他要赖账,当下急了:“你怎么还真不认啊!那晚上可是我帮你引开了人,又偷了钥匙开了殿门,你才能跑出去!” 廿一目光一凝:“是我自己想要出西园,入的帝王寝宫?” “是啊,不过,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敢去找皇帝老子……”何囤点头。 “我当时是怎么说,你才答应帮我的?” 这问题着实古怪,何囤原本不想回答。但视线相触的一刻。 不知为何,何囤忽然觉得这个印象里胆小怯懦的少年此刻的神情有些可怕。 最终,他讷讷道:“你说的特别扯,一听就说吹牛,我也记不很清楚。大概就是一些许诺,有点像你是什么大人物遗落民间的少爷,要去认亲。如果成了,会给我许多好处…… ” ……大人物遗落民间的少爷?认亲? 和谁?难道是……皇族? 有一瞬间,廿一觉得自己似乎碰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但他还未及细想,便见门口来了两个内监,喊了李小灯的名字。 这是赵浔第一次在白日召他。廿一走在青色的宫道上,便已有了预感。 ——那位陛下,恐怕是要他开始履约,给出血和命了。 第12章 自伤 廿一原以为,那青铜鼎血祭估计会在什么地窖荒野之类的隐蔽之所。 却没想到,赵浔还是将他叫到了寝殿。 等到了寝殿,他又发现,自己也不算全错。因为那里只放了一个手掌大的金碗,边上一把匕首。 殿中无人,那位张公公深得宫中生存哲学,将他带进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便退了出去。 廿一拔了刀鞘,雪亮的锋刃照亮他的瞳孔。 他心下清楚,若真有什么能召回谢燃的法阵,一定是赵浔心上最要紧的东西,绝不会带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祭品围观。 现在这样也好,更简单干脆。 不知为何,他有些怕见到赵浔。却似乎并不是类似何囤畏惧帝王的恐惧,而只是纯粹害怕……看到赵浔的眼神。 那样绝望又炽热的神情,仿佛灵魂在岩浆中挣扎。 于是,趁着赵浔不在,廿一打算速战速决,放完血便自己离开。 他卷起袍袖,露出苍白腕部,毫不犹豫地就用刀刃割开了手腕。 刹时血如泉涌。 疼,疼自然是疼的。但是怎么也不会比死更疼。 这没什么。 他真的不喜欢的是那种仿佛骨髓泡在冰水里的凉意。 为了防止失血过多,真的一不小心死了,他割的时候用了技巧,只划破一部分筋脉,因此失血的速度不会太快,却反而让人更加难熬,那是种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感觉。 就好像他死去那段时间,久久浸泡在生死之间的长河里,不得解脱。 人永远不会熟悉死亡,即使已经死过一次。 当血液盛满三分之二碗时,殿门忽然打开了。 正午时分,殿外远比殿内亮堂,光线近乎刺目。廿一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赵浔走了进来,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第23章 赵浔背着光,廿一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投下的压迫感。 赵浔不知怎么的,声音哑的很。他低声问:“你在做什么?” 廿一觉得他在明知故问,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陛下,臣在给您弄血。” 他因失血而头昏脑胀,说出口才意识到自称用错了。 谁知此话出口,就像触动了赵浔身上的什么机关,廿一还没来得及告罪,便觉得腕部微微一紧。 赵浔蓦然捏住他的手腕,“嚓”地一声撕下袖子上的一缕明黄色布料,三两下包扎住了他的腕部伤口。 这些动作发生的很快,几乎像是本能条件反射。直到做完这些,帝王的神情竟然出现了一些迷茫,半晌,赵浔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瞳孔里漾开一片不祥的血红。 事情到现在,廿一哪怕再失血迟钝,也知道自己或许会错了意。 他试探地问赵浔:“陛下,这匕首和金碗不是给我用的?” 赵浔缓缓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态比冰雪还冷,偏偏瞳孔又是炽热的血色,直看的人心里发毛。 他看了廿一许久,像是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又像是认错了人,却还是缓缓作答道:“这是给我自己用的。召回谢燃的阵法需要主阵者的心头血,几日一碗,两年为期。谁都替不了。” 廿一攥着匕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难以遏制地将视线落在帝王苍白如纸的脸上。 难怪,堂堂一个皇帝,却就像个缺魂少魄的空壳。这么多碗心头血,伤口来不及愈合就要再次刺破,长期失血,手脚冰冷,体力不振……逆天之法,只有傻透了的人才会尝试。 谁都可能傻,但帝王不该傻。 他先前猜测,帝王怀念谢燃,只是镜花水月般的顾影自怜、自我感动。 却原来竟不是。 ——怎么能不是? 一时间,廿一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失血加上精神的双重恍惚也让他没有注意赵浔,直到他被狠狠地按在矮榻上。 廿一先前便觉得,这位陛下有些不太正常,纯粹精神层面的。 陛下有好的时候,言语逻辑正常,神态冷静。 但更多是不正常的时候,比如当他笑的时候,瞳孔血红的时候,动不动掐人脖子把人往床上榻上按的时候…… 比如现在。 赵浔将他按在榻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手虚握住廿一的脖颈。 若说他没疯,光看他那似颠似狂的笑容便又些瘆人。 但若说他疯了,他却偏偏记得避开廿一手腕的伤口。 帝王维持着这个禁锢的姿势,俯身看着身下的人。 史书和群臣相传的那些关于他和谢燃的事,不是全部的真实,却也不是全部的谎言。帝王心里毫不怀疑,如果条件成熟,帝师会将刀捅进他的心口。 就像他们的第一次……帝师手中攥着匕首,刀尖向上,帝王俯身而下,发丝垂落,绕在帝师赤裸的颈侧。 他靠近谢侯一分,那刀便深入他的肺腑一寸。 谢侯那时对帝王说:“赵浔,我真后悔。” 登基后的两年……赵浔时常将人留在寝宫。 包括谢燃死前的那一夜。 最初,也的确是政见不合,朝堂争吵。然后……就和这几年的无数次一样,事情逐渐变了味儿。 他握住帝师的腕部,将人死死压在寝宫的床榻上。深红的公侯朝服带翻了烛台,茶案边的一局棋滚落在地。 一片狼藉。 他和先前的许多次一样,笑着问:“老师,您的刀呢?” 帝王的手按在帝师赤裸的胸口,帝师手里攥着出鞘的匕首。 帝王的确常使帝师留宿宫中。但是,却有两点与大臣猜测不同。 其一,谢侯入宫,无需搜身退除利器。帝师出宫,无人可阻。 其二,谢侯在时,帝王寝宫不得入内服侍。 和先前的许多次一样,刀尖在帝王的胸口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线,血的颜色在烛光下,竟然艳丽到有些夺目。 帝王笑了,他低下头,沾着自己心口的血,将殷红抹上帝师苍白的唇。 ——那匕首落了地。 * 赵浔低头垂目,长久地看着廿一的眉目,仿佛要从全部相似的细节中,拼凑出另一个人。 那种缅怀的神态太过明显,廿一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改到屈辱和冒犯。但事实上,他竟只感到悲伤。 他为赵浔而悲伤。 他竟然在可怜将他生死捏于股掌的帝王。 真是奇怪,这种情绪,他活着时似乎都没体会过几次。 然后,赵浔低下头,他的发丝垂落在廿一心口,呼吸贴在廿一的耳畔,说了一句话。 那一瞬间,廿一只觉得自己浑身毛孔仿佛都炸开了。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混乱的碎片,见不得人到他自己都不想回想。 所以,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赵浔说了什么。 赵浔说的是,老师,我没找到那壶桂花酒。 廿一不该听懂赵浔在说什么,他的确也没有听懂,但这不妨碍那瞬间他感到难以呼吸。 “陛下,您认错人了。”他忽然不知哪里来了种无名的气性,猛的推开了赵浔。 第13章 重温他死 赵浔显然真的神思不属,当真被他推动了,甚至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脚步。 第24章 年轻的帝王站在一步外的距离,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底的血色像潮水一般退去。 刚才有一瞬间……或许是血的颜色和谢燃死时的样子太像,或许是那句异常平静的“陛下,臣在取血”,总之,赵浔发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不愿意也不敢去想其他可能,只是有些恍惚地回忆,自己最近是不是用了太多安魂香。 安魂香其实是邪物,来源于几年前被屠灭的异族。可以让人陷入深沉梦魇,梦到最恐惧的东西。副作用是神志受损,时间长了,会慢慢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原本是慢性暗杀的利器,却有人自己给自己用,这位陛下把自己活成这副鬼样子,却还一心想要一个已死了很久的人回来。 他在那梦里,一次次重温谢燃的死。 赵浔恢复神智时,廿一早已离开了寝殿。 当晚,廿一按照约定来到赵浔的寝宫。 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原来,中午赵浔召廿一,原本是打算告知他明日元宵要离宫,让他做好准备,到时才会用上他的血。 比起中午,赵浔在这个晚上显得非常安静,既没有逼他模仿谢燃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有言语试探,而是两人各占一隅。赵浔批奏折,廿一继续看那册《谢明烛传》。 仿佛下午那场对峙从未发生过。 * 廿一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次他醒来时,心中微动,觉得似有异常。 他并不算十分好眠之人,更别提赵浔寝宫也不算多么让人放松的环境,怎可能连续两晚说睡就睡,而且毫无意识,更像是昏迷。 这么看来,要么是赵浔的寝宫有问题,要么是他有问题。 而这次醒来,他也不在卧房之中,而是马车内。 马车中还有另外一人。 廿一理清思路,才睁开眼睛,似乎方才苏醒,神情还带着货真价实的惊疑不定,告罪道:“陛下恕罪,草民不知怎的睡着了。” 赵浔自他醒来后,视线始终沉沉地笼罩在他身上,神情微妙不定:“已戍时了。你这一睡大半天,搬上马车,行路半日都毫无反应。要不是御医说无碍,我都要怀疑你已昏死。” 廿一心中蹙眉,这么一算时间,竟睡的比昨日更久。再看赵浔神色不似作伪,也不像是他有意为之。 他再抬眸看马车帘外景色,光线昏黄,只看得出周围荒野高山。仆从也唯有一人,负责驾车,正是御前大太监张真。 “你身患有疾?”赵浔忽然问道。 “无事,冬日困倦罢了。”廿一低眉笑道。 赵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从边上一叠竹简中抽出一册放在膝上批阅,应是奏折。 廿一将身上披的毯子折好放在一边,看着他动作,忽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 自己身上这毯子难道是赵浔披的? “陛下,我们这是去哪?”过了一会儿,廿一问道 赵浔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翻着膝上奏折,他眉头锁着,像是上面的东西有点麻烦,过了一会儿才似乎心不在焉道:“微服在外,兄弟相称便可。” 那就是不用卑称尊称的意思。 而年轻的帝王的确也没穿帝服,而是一袭普通士子的月白衣袍,长发束于金冠。他原本年纪便不大,不过二十许,只是帝王衣饰繁重,令人不敢逼视。如今这般穿戴,一下便有了平易近人的少年气。 廿一其实多少猜到,应当就是和赵浔先前提到的青铜血祭有关。看来那法器并不在宫中。 于是,他既不追问去处,也不和赵浔客气,进入角色很快,笑着拱手道:“好,赵兄。那我便继续看会书。” 他拿起那本《谢明烛传》,继续看谢燃平乱的细节。 赵浔神色微深。心里却想,此人果然有些奇怪。 表面上尊卑守序,无一处乱了礼节,帝王开口,又无一不从,还能带上点恰到好处的惊恐和受宠若惊,外人看起来将一个初进宫廷,不懂规矩又谨小慎微的农村少年演了个惟妙惟肖。 但破绽也恰恰在此。 他的反应……或者说角色,轮转的太快了。 需要做农村少年李小灯时,他从举止到言辞便是木讷粗野; 要让他学帝师谢燃,此人便又能立刻切换出风流倜傥的世家风度。 而现在微服私访,让他平辈相称,这人倒也半点惶恐也无,一句“赵兄”信口就来。 问题不在于他的配合,臣民配合帝王是正常的,问题在于他的态度……实在太自然了。 一个真正的卑微农家子,要和皇帝称兄道弟,竟然说喊就喊,毫无惶恐,这才是最奇怪的。 只有生来就在高位的人,才会本能地忽视这种异常。 若是别的皇帝恐怕也意识不到这一点,偏偏赵浔少时坎坷,真正做过平民蝼蚁,才觉出了不对。 两人相安无事地各自看书,车内只有烛台燃烧的轻响。 赵浔忽然觉得,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连日日折磨他的偏头痛都好了许多。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个祭品就这样死了有些可惜。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一定要让谢燃回来。 不择手段。 车终于在一座上脚下停住。 廿一先下了车,看不远处灯火通明,嬉闹声不绝于耳,心生好奇。 第25章 “山上有座月老庙灵得很,便有许多前来求签祈福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今晚的庙会节。”外头驾车的张真躬声道。 赵浔道:“好,我走走。你先回去吧。”张公公立刻面露难色:“陛下,天色已晚,这时候上山恐怕……” 赵浔淡淡重复道:“回去。天亮后再来接朕。” 他语气明明平静得很,张真却再不敢多说,默默行礼后便离开了。 廿一冷眼旁观,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赵浔身边的人,似乎都非常畏惧他。 比如张公公,按理说也算历经几朝的大太监,曾服侍过赵浔的父亲,不至于胆小至此。而赵浔看着也不算嗜杀,这几日相处言谈甚至算得上随和。 真是奇怪。 张真离开后,山脚下便只剩他们二人。 廿一当然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觉得,皇帝陛下微服私访是要过个庙会节。 他猜测,赵浔应是要带他去上山的某处。 而如果他预料不错,这个地方应当就与青铜鼎血祭的阵法有关了。所以才不让任何侍从跟随。 廿一却并不多问,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赵浔,直到……腹部传来一声鸣响。 廿一:“…… ”打扰,当鬼太久,忘了人还会饿。 仔细想来,从借尸还魂后,他似乎还没好好吃过饭。 赵浔默了一会,率先提步顺着山道走去——是集市的方向。 庙市十分热闹,张灯结彩,幼童欢呼着在人群中跑来跳去,适龄女郎头戴帷幕,三五成群,大多手上还拿着鲜花。几百米外有一庙宇笼罩在温暖的红光下,一看已挂满灯笼,门庭若市,应该就是张公公刚才说的月老庙了。 廿一在原地站了一瞬。 “怎么又愣了?”身后人冷冷道:“李兄不是农家出身么?怎么竟像是没见过庙会似的。” -------------------- 陛下开始怀疑了 另外,异族是知识点,要考的哈哈哈。出现几次了。 第14章 赠花 廿一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兄”竟是在叫自己。这位年轻的陛下果然喜怒莫测,先前还一副生杀予夺,说斩就斩的模样,现在倒先屈尊降贵地称兄道弟起来。 而且他现在附身的李小灯身形瘦削,看起来得比赵浔小上好几岁,竟当了陛下这句“李兄”。倒像是两人真是平辈相交,携伴而游似的。 他这一走神,冷不丁被人轻轻一撞,随着一声女郎的轻笑,廿一发现怀里多了一把百合。 路人看见,哈哈笑道:“小哥好福气啊!你是外来的吧?这是我们本地习俗,姑娘如果看中了年轻子弟,便会留花为礼。若你也有意,便可上前交谈,你瞧——那姑娘可不就在那等着你么?”廿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一绿裳少女,头戴帷幕。边上有一老妪,估计是乳母嬷嬷之流。 路人笑道:“看来还是个大家闺秀啊!兄弟,快去!要是聊的好,直接把庚帖递了那姑娘家里人,没准就是一桩好事。” 那姑娘见廿一望来,掩唇而笑。 廿一捏着百合的花茎,忽然脑海中划过一个画面。 那似乎也是一场热闹的节日。 * 他和今日一般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唯一的区别是,当时身边还跟了个金冠束发的少年。 少年问:“老师,今日为何早下学?” 他道:“有事。” 少年问:“何事?” 他那天原本心情便不好,但想到裙带姻亲也是政治博弈中重要的一环,便在路旁人少处停下,耐下性子回答道:“吏部侍郎邀我。” 少年神色忽然冷了下来,而后化作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今日乞巧,那五十岁的老头邀你做甚?难道是要亲手给您绣个香包?” 少年言语锐利刻薄,听的他不禁皱眉:“慎言。” 那少年却不以为怵,反而带着那诡异的笑容,将话说了下去:“我知道了,是那老头家中有待嫁女吧。他胆子倒是大,心也很大。” “我不会娶她。”他无奈地说道。 少年忽然抬眸看向他,黑不见底的眸光忽然亮了起来。与此同时,不远处正好怦然展开一朵烟花,人们欢呼着,正好盖住了少年正要出口的一句话。 但他当时并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继续解释道:“我不会娶她,我这样的人,自身难保,何必祸害一个好姑娘?你说的对,郑侍郎心太大了,也不想想为何满朝文武无人敢给我说亲。我若有后,爵位兵权便有了继承人,多少人恐怕再也睡不安稳了……” 少年眼里的光无声无息地熄灭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看那少年,只是自嘲地笑道:“陛下不会让我成婚,留下子嗣的。” 他没有说的是,陛下恐怕也不会想让我活多久。 少年问:“既然这样,您还是要去?” 他笑了下:“去应付一下啊。郑侍郎糊涂,我也借势装装糊涂,安陛下的心,左右都是成不了的——” 他正想继续说些什么,顺便教这即将入主东宫的少年些东西,忽然觉得指尖触到一个柔软细腻的东西,竟是花瓣。 他们正好刚路过一个花摊,少年买了支白玫瑰,转手便递给了他。 他愕然问少年:“花?给我这个做什么?” 第26章 少年面不改色:“此地有赠花意中人的习俗,老师可将花别在腰间,侍郎女便心知肚明,不会纠缠,也避免痴心错付,不是正合你意?”少年说话时一本正经,理由冠冕堂皇,他不由笑道:“那小姐怎么就会对我有意?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如今表面风光,其实自身难保…… ” 他说着话,却也觉得这的确算个以防万一的办法。于是顺着少年的意思捻起那支白玫瑰,将带刺的花茎缠于腰带。 但玫瑰花茎韧性不够,他姿势又不顺手,弄了几次都没别上去。 “老师,我来帮您吧。”少年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声音谦恭谨慎。 他便松了手,眺望远处集市,由得少年拢住他的腰,帮他调整腰带,最后别上那朵白玫瑰。 当时,他只觉少年的动作细致地过了头,带来点异常的酥麻,只是好在时间不长,忍忍也就过去了,不必特意提及。 但现在,当这段回忆重新浮现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那是一个眼神。 少年在别花时,眉眼低垂,却掩不住深渊般瞳孔中的光,像是一把要烧尽一切,又容纳一切的火。 ——白玫瑰传自平阴之地,有花语“焚尽一切的的占有”。 *** 廿一从进入集市后便一直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赵浔冷眼旁观,也不多言,带他去了一个糕点铺子。 廿一这才像回过神来,眼神微亮,看起来十分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些点心看。 赵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不会是都没吃过这些民间点心吧。 廿一的确没吃过。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似乎一直锦衣玉食,即使去集市都有许多仆从簇拥,自然管束规矩也多,行止饮食皆有讲究。 而后来,宅子里的人全死了,他也更不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因为所有来路不明的食物可能都藏着剧毒。 此时,他心满意足地将点心都看了一遍,最终选了个绿豆糕。老板笑眯眯地包好递过来,廿一接了……然后和老板大眼瞪小眼。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钱。 赵浔:“…… ” 他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块碎银。 老板立刻喜笑颜开,却没理他,而是对廿一喊了句:“谢少爷赏。” 廿一:“……” 赵浔:“…………” 他们打算上山,走回头路还不如穿出集市更快,于是两人沉默地继续往前走,视线无意相汇,脑海中都飘过一样的疑惑。 明明赵浔才是皇帝,但为什么他此刻有点像少爷的贴身管家。 又走了一会,他们离月老庙渐近,人流也越来越多,也渐渐和廿一记忆里那段场景越发相似。 他揉着太阳穴,看着街道两旁,喃喃低语:“……这里是不是以前有个卖花铺子?” 回忆里的少年似乎就是在这个位置的摊子买了支白玫瑰。但此刻此处空荡荡的,附近也没有花摊。 他其实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是问赵浔,赵浔却蓦然停下脚步,目光如炬般灼灼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 这章差一点就叫“少爷的贴身管家了”() 第15章 以血灌鼎 廿一微微一顿,转而笑道:“没事,我看那些姑娘们手里都有花,好奇哪来的罢了。” 赵浔神情莫测,过了一会才道:“去年有人推搡踩踏,此处便不可摆摊了。怎么?你是想买一支,送给刚才那姑娘定情吗?”他这话是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再看对方果然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因为……这句话,实在太像拈酸吃醋了。 此话落后,两人都异常沉默。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路过月老庙上了山。 上山之后,俗世喧闹立刻被远远抛之身后,夜风清冷,带着露水的寒意,提神洗脑。 而刚才两人之间的那点微妙的、谁都说不清的奇异氛围也随之烟消云散。 赵浔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而与他神色相反的是,他藏在袖中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他太兴奋了,因为想到如果祭祀成功,便可能即将再见到谢燃。 同时袭来的还有剧烈的头痛和浸湿里衣的冷汗。他知道,过度情绪激动对于他目前的身体情况没有好处,只会让他疯的更快。 但他不在乎。 毕竟,只有疯子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山路并不算崎岖,虽在夜间,但两人提灯照明,不到半个时辰,便顺利登顶。 这时,廿一终于看到了那血祭阵法。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直径数十尺,形态极其规则,不似人力可为。边缘赤红,不知是血还是红色燃料。 他举步向前几步,便看到一个巨大的青铜高鼎。 鼎有三脚,高达十数丈,四周刻有繁复花纹。夜色漆黑,隐约还可见光辉流转,果真不似凡物。 但这些都尚且不足以令人惊讶。 廿一沿着青铜巨鼎走了一圈,举目仰望,看到了震慑人心的一幕。 鼎有四耳,每一处鼎耳连着一条锁链。那锁链由纯金打造,小儿手臂粗细,自鼎部为始,悬空而出——竟一眼望不到头,仿佛直连至绵延至百里外的山脉! 他心中一惊,细思起山脉布局。却听边上人悠悠道:“泰山、华山、衡山、恒山。” 第27章 廿一豁然抬首,目光如电! 赵浔却恍如未觉,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在欣赏这超越人力、逆转天地的一幕。 “听闻此山有灵,可通天地,可藏龙脉,自古亦有帝王封禅之说。不过,朕比他们想要的再多一些。”赵浔低低笑道,声音嘶哑得几乎带出一丝神经质来。 他说:“我要借这四方龙运,抽尽这四山之灵,成就逆天之事。” 他这话落下,廿一骤然心跳如鼓,有了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赵浔笑道:“复活,谢燃。” 他只说了四个字,却字字咬的很重,重若千钧。 廿一先前只以为他要招魂,没想到此人癫狂至此。 他神色骤变,也不假作那卑微姿态,冷道:“死人复活,无稽之谈。你疯了。” 赵浔却说:“我很清醒——只要三样东西,他就可以回魂还阳。” 他负手而立,环顾群山,山顶狂风鼓起袍袖,衣袂狂舞。 说来讽刺,这时此人倒是有了九五之尊,睥睨山河的气魄。 “先以密法,束其魂魄,使之不得往生……”赵浔侃侃而谈:“再是,帝王气运,以鼎炼之——” 那大鼎就在他的身后,云雾缭绕,气势恢宏。 “最后,以死者遗骸,使之复生,血肉重铸!”他扬声笑道:“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第二件事——形貌相似者,以血灌鼎。” 年轻的帝王话音落下,忽然天色豁然一亮,那竟是道闪电。闪电如同一条雄浑的银龙从漆黑天幕落下,直捣此山之顶,直冲负手而立的赵浔! 赵浔却是不避不让,反而肆意大笑。细微的电流萦绕在他周身,束发金冠竟凭空碎裂,长发尽散。 而那闪电眼看正要劈下,忽然似乎受到什么阻碍,但见银光一闪,那雷电竟穿鼎而过,然后沿着那四条锁链破空而去,竟像已化作四条银龙! 赵浔张开双臂,幽幽笑道:“看来朕的确是真龙天子啊。” 廿一倏然抬头,近乎逼视:“这阵是以什么为源的?” 赵浔轻轻“啊”了一声,笑道:“这样还猜不到吗?要逆天而行,当然得拿出对应的排场。还有什么比国运更合适呢?” 国运,分为两种,要么是帝王之命,要么便是天下黎民之运。 “你要让黎民百姓为你这……”廿一气极反笑,抬手指向四方:“为你这……荒唐、可笑的愿望买单?国运若失,山河变色!灾荒、干旱、洪流、战乱——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赵浔眉头微动,神色却不减癫狂:“那又如何?” 好一句’那又如何’!廿一怒极反笑。 他想,这就是我……拥立的好皇帝啊。 -------------------- 快写到文案了 第16章 自伤 “即便我真要他们的命……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赵浔冷冷地俯视廿一,蓦然捏住他的咽喉:“何况,你又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朕叫嚣!给朕往鼎里供血去!” 这一刻,眼神相触,廿一便忽然明白了为何宫人畏赵浔如恶神鬼怪。 那不像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赵浔眼露双瞳,泛着浓重的血色,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廿一只觉自己在对视的是嗜血的狼,地狱深处的鬼。 但更诡异的是,赵浔的神情却极其平静,毫不狰狞,那漂亮的五官格外俊雅,和这血色瞳孔对比鲜明,更让人通体生寒。 他甚至在笑,笑容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就这么一边笑,一边收力,狠狠地攥紧了廿一的咽喉! 赵浔不是开玩笑的,他是真的要杀人。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他已神智不清。 廿一毫无尊卑意识,更不打算惯着他,反手捏住赵浔的腕部麻筋。但此人或许真的已致疯癫,竟然仿佛毫无知觉,手下动作不减,竟像是要深深捏断对方喉骨! 常人或许窒息只会惶恐,但廿一只觉得愤怒,铺天盖地的怒火仿佛顺着这只掐住他咽喉的手传递而来,他几乎也要失去理智,反手便抽出赵浔的佩剑! 只听“唰”地一声,长剑出鞘,银光似雪。 帝王配剑,重量也非同凡响。廿一附身的少年显然毫无底子,只觉小臂微沉。他却神情丝毫不动,直将剑尖头刺向赵浔胸口。 这招数并非世家公子漂亮的花架子,而是战场血肉磨练而出,虽然出剑人身体底子不够,但招式返璞归真,堪称雷霆万钧。 赵浔若要躲闪,必须得松开廿一咽喉方可。 然而,此人果然神智不清,即使这般竟也不松手,只是手下也并不再施力,竟不像要掐死对方,而像是要用这种方式强留住他一般。 此刻,剑锋已至赵浔胸口,这年轻的帝王却像丝毫没把自己生死当回事似的,只是死死盯着廿一手中长剑,低声叹道:“……这剑法,竟然也这么像。” 廿一:“……” 他被扼住后脑,两人距离仅半臂之宽,眼见长剑已刺破赵浔前襟,泛出红梅般的血色,就要刺穿年轻帝王的心脏! 但即使这样,这疯子竟然丝毫不避——只是一心一意地捏着他的脖子! 电光火石间,廿一霍然收剑,心中长叹,对自己道:不能杀他。 赵浔无子,诸狼环伺。若是现在莫名其妙地死在这儿,天下便要大乱。 第28章 然而廿一这一收剑,不怕死的疯子立刻得了机会,捏紧他的颈项顺势内拖,成了个类似将人按在怀里的姿势。 赵浔眼呈双瞳,满目血色,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声音嘶哑:“这剑招,谁教你的?”廿一没想到死了还要受这份气,只觉憋屈得肺都要炸开,再无周旋心情,冷冷地一字一顿道:“你爷爷教的。” 赵浔不以为怵,反而面上带出一阵货真价实的迷茫,仿佛在认真思考自己的爷爷是谁。 廿一:“…… ”他稍微冷静下来,忽然想到了帝王寝殿内浓郁的安魂香,意识到赵浔可能是因为吸食过多中毒而神智不清。 于是,廿一强忍怒火试图讲讲道理:“ 生死天道,你为复活他如此疯狂,做这些事,除了损害国本,毫无意义。你等的人或许早就轮回转世去了!”赵浔脸上那丝迷茫立时散去,冷冷道:“谢燃能回来,便有意义。我已将他的魂魄强留人间,他走不掉的。”廿一和他对视一瞬,只见赵浔神色如铁,固执异常。 他忽然叹道:“你非要他回来做什么?” 赵浔没说话,眼神就像发了疯的狼。 廿一垂眸思索,过了一会,缓缓道:“若退一步,见到谢燃魂魄,和他说话,能算了你心愿,放他离开吗?” 赵浔毫不犹豫地摇头:“自然不算。我必要他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我要他活着,喜怒声色俱全。” ……还非要异想天开,复活谢燃! 廿一按耐怒火,又问:“若他不愿呢?” 赵浔一脸理所应当地笑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不愿,我便困他、锁他,叫他哪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成——直到复生。他死活都逃不掉的。” 廿一:“…… ”就不该和疯子讲道理! 他已明确知道不可能和赵浔达成妥协,那段“困他锁他”又听得后颈寒毛凛然,便不欲和赵浔废话,腰部发力,身体便是一斜,从赵浔的钳制中脱离而出。足尖一点,身形飘然而起,便要往下山。 “你要去哪!”赵浔喝道:“给朕站住!” 他一时情急,也不知是不是装疯卖傻,竟一把抓住廿一肩头长发。 廿一:“…… ” 哪来的市井泼妇,打就打,竟还扯头发,乱人仪容! 他怒极反笑,反手一挥,剑芒点点,那段发丝应声而断。 赵浔将那截断发藏入掌心,却依旧不依不挠,又纠缠上来。 赵浔赤手空拳,廿一手中有剑,按理优势明显,但偏偏疯子打架不要命,力气还极大,廿一的身体底子不行,只靠招式,暂时竟不分上下,两人便又缠斗至一处。 然后,他们二人陷入了死循环。 廿一原本的实战经验便远在赵浔之上,又有剑在手,时间长了便慢慢占了上风。但当他挥剑直指赵浔胸口时,麻烦便来了——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他不能真的杀了赵浔。 也不是没试过控制捆绑,但赵浔力气太大,难以近身,身边又没有绳子锁链,击他后颈,怎么也打不晕,再用力怕要直接打死…… 这样反复来了几轮,廿一只觉满头大汗,生前死后都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惯常算无遗策,沉稳镇定,连死都死的胸有成竹,现在真是生平一大特殊体验。 剧烈运动加上愤怒,他只觉这颗陌生的心脏要跳出胸腔,血也被气的往头上涌,几乎要被赵浔这个疯子同化了。 然而,在最后一次剑指赵浔胸口时,他反而平静下来了。 “好,你不让我走是不是?”他轻轻说道。血气上涌让他的唇色极艳,面色却异常苍白,如雪下红梅。 赵浔摇头:“你有问题,而且,你还有用。” 廿一冷眼看他神色,只见赵浔瞳孔血色渐淡,便知此人疯病发作结束,已慢慢冷静下来……但即使这样,赵浔依然不打算放他走。 他忽然笑了起来。随手撤回长剑,漫步走向那青铜大鼎。 赵浔看他背影,只觉又有种异常的熟悉。 廿一手扶鼎檐,冷冷道:“懂了,你要用我的血复活谢燃嘛。没问题啊,我说了,君子一言……” 他话音未落,霍然抬手,长剑寒芒锐闪——此人竟干脆利落地切开自己腕部,霎时血如泉涌,流入鼎中! ——砍不了你,砍自己还不行吗? 反正看现在这情况,赵浔疯癫偏执至此,要从他手里拿到身体难上加难,与其和这人纠缠不清,气死自己,不如索性再死一死,一了百了,没准这次运气好,能干脆魂归地府,得到往生。 只要自己魂魄消散,阵法变成了无根之木,自然解开。 一了百了。 他虽有一时冲动的成分,下了决定便从不后悔,趁着赵浔还没反应过来,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电光火石间便又割了自己腕部几刀,正琢磨要不要索性抹个脖子,便失去了意识。 第17章 “老师” 廿一再一睁眼,便又看到了判官。 “我又死了吗?”他问:“终于可以往生了?” 白衣判官面无表情地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哪个问题,还是全盘否认。然后指着前方,道:“帝尊请你说话。”说罢便侍立一旁。 廿一便整理衣裳,起身望去。他置身在云烟雾绕的殿宇之中,宽阔无垠,上不见顶,下不见地。目力可见最远处,有一人如隔云端,估计就是判官所说的帝君了。 第29章 他心中苦笑,上次来地府时记忆全无,神思懵懂,猜测自己不能往生或许对判官是桩麻烦,对方才会亲自接待,却没想到还是想的小了,果然,这次再来,问题直接升级到人地府的老大了。 廿一拱手为礼,便听远处那帝君也客气地回了句:“谢公子不必多礼。” 这帝君倒是好风度,廿一——恢复了记忆的谢燃心中苦笑。 还稍微有点让他意外的是,那竟是个女声,而且似乎年纪尚幼。 帝君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谢公子,我叫后土,掌管阴世,只是近来犯错被禁足,只能投影与你交谈,失礼啦——小白没有冒犯你吧?”谢燃一怔,才意识到她说的小白是判官。 后土像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小姑娘,又问:“谢公子,你叫谢燃,字是明烛,为什么失忆时却会想用廿一作名字呢?” 这话旁人说来或许有些冒犯,但她语气纯真,显然只是疑惑而已。 谢燃便心平气和地回道:“因为当时懵懂失忆,忘记前尘,只看见腕部伤痕,数到二十一道。” 后土道:“那为什么会有这些伤痕呢?” 谢燃微微一顿,缓声道:“少年时,因我之过,谢氏满门被灭,死二十一口。我便一人一刀,刻于腕部。” 后天轻轻点头,又问:“谢公子,你已经将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吗?” “部分而已。”谢燃只是笑,也看不出他说的几分真假。 “那要找你的身体还是有些麻烦呢。”后土长叹一声,真有点像个无奈的小姑娘,仿佛都能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 哪怕谢燃心情烦闷,都不由笑道:“那倒不至于毫无思路,我的尸体应该在当朝帝王手中。” 他略去私人情仇,讲了赵浔留他尸身魂魄,欲死人复活之事。 说罢,谢燃甚至半开玩笑道:“要不您送我点神力,我索性把赵浔绑了,再将皇宫夷为平地,这样别管我那遗骸在哪里,都跟着灰飞烟灭了。” 他这话当然是玩笑,后土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谢公子,不可以哦。哪怕你真的能把整个皇宫都炸了,也是不会有用的,反而会毁了最后的机会——如果你的身体消失了,你就只能永远留在阴阳之间,那青铜鼎大阵自然也会一直运转下去。” 她这样说,谢燃真有些一头雾水:“那我要怎么毁了身体?” 后土只是说:“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啦!总之,没有讨巧的法子。” 这等于还是回道原点。 谢燃垂眸静思,忽觉腕上一阵锐痛,他扯开袍袖便看到了狰狞流血的伤口。 后土幽幽叹道:“谢公子,这下你有二十几道伤了?要是再失忆又得换个名字了呢。” 一旁判官:“……”好冷的笑话。谢燃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凝眉看着自己汩汩鲜血:“还在流血……我这具身体还没死?”“自然没死。”后土认真道:“失血过多陷入昏迷,魂魄离体罢了。我猜到你割腕的原因,便让小白将你魂魄勾来说几句话。对了,谢公子,差点忘了……还有桩事要叮嘱你。你是不是也发现自己时常昏迷?” 谢燃点头:“而且昏迷时间越来越长。” “那是因为你的魂魄与躯体还不契合,昏迷是滋养魂魄的方式。不过现在你和这具身体已经融合了,这次回去后,你便不会再昏睡啦。”后土侃侃而谈。 “听起来是桩好事。”谢燃这么说,面上却毫无喜色。 后土坦然道:“但自古盛极而衰,死者附生原本就违背天道。渐渐地,你会在躯体内承受死时的折磨,这种痛楚会越来越强,你的魂魄也会越来越虚弱。” “何时起?”“就是第四十九日。” 听到这里,谢燃算是明白了。 阴阳天和,无论是谁让他借尸还魂的,显然都并没有白给他个身体让他在阳间长久生活下去的能耐和打算。 四十九天,便是个有效期了。 利益权衡,先礼后兵。这套东西,他自己就玩的比谁都明白。 话说到此,已是明白。谢燃拱手为礼,示意后土可以把他放回去了。 后土先是“嗯”了一声,又将这字拖长了音调,化作了个迟疑的语气词。她问道:“谢公子,我有一件事一直不太明白,想请你解答。”她虽然说话语气都像足了个年纪不大的真正少女,但但细思起来,所问所说又皆十分关键,仿佛意有所指。 而作为十殿阎罗之首的后土,却竟然有事要问谢燃这个普通魂魄,就更是耐人寻味了。 谢燃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公子现在可有想起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谢燃温和客气道:“想起来一些,应是自裁。” “为何自裁?” 谢燃那客套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过了一会,他淡淡道:“无非凡人自作自受,庸人自扰罢了。不敢劳神女费心。更何况,谢某记忆有损,也想不起更多细节。” 他言语谦逊文雅,却像极了拒绝的客气话 后土笑道:“谢公子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说吗?” “二者皆有。我虽然如今已经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名姓和早年一些事情。但唯独临近死期那段时间记忆依然十分模糊,不敢妄言。” 一时,地府大殿一篇死寂。不知何时,白衣判官也已退去。 第30章 后土显然并不希望任何人听到他们此时的对话。 “谢公子,你误会了,”后土笑了笑:“我并非想指责什么,相反,我很敬佩你最后做出的选择。我大概能猜到,你当时面临着怎样的两难。” 最后,回荡在地府中的是少女若有似无的叹息。 * 将谢燃唤醒的依旧是一阵锐痛。 有人在处理他的伤口,虽然动作足够细致,布料也细腻平滑,但伤口太深,已损经脉,自是疼的很。而人可以装昏忍痛,却很难控制身体的细微条件反射。 于是,在刚醒来时的一瞬间,因疼痛,谢燃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而这很小的动作,就这么被赵浔捕捉到了。 赵浔的眉峰轻轻抽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极特殊的神情,竟像是欣喜若狂,又似嗔似悲。 然后,年轻的帝王俯下身,凑在谢燃耳畔,滚烫的气息幽幽缠来,谢燃只觉脖颈一线肌肤无声无息地战栗起来。 “醒了……就别睡了。别叫我担心。”赵浔轻轻唤道:“……老师。” 这下好了,一句“老师”,谢燃浑身的汗毛都被他叫的立起来了。 -------------------- 不好意思发晚了…… 第18章 他不入梦 最初的一瞬间,谢燃怀疑自己是彻底露馅了。 他微妙地顿了一秒,然后像如梦初醒般睁开了眼睛, 对上了赵浔灼然的视线。 赵浔竟然是笑着的,他手上还在细致地为谢燃包裹伤口,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下,投下一段阴影,掩盖住晦暗不明的神情。 但他的语气又全然不同。 他十分自然地将人半靠在自己怀里,语气温柔:“老师,您回来了就好,我已经想到办法,完完整整地复活你了。”说到最后,这位陛下的尾音愉快地上扬,甚至带出了几分少年气来。 单从这两句话看,赵浔一口一个“老师”,似乎已经确定了谢燃的身份。 谢燃轻轻眨了眨眼,仿佛如梦初醒一般。 然后,他露出格外货真价实的疑惑神情,迟疑道:“陛下,我们现在也要演吗?” 赵浔一怔:“演什么?” “谢侯啊。”谢燃神情比赵浔还要真诚自然:“不然您为何叫我老师呢?” 他这么说着,趁赵浔出神,立刻手腕一翻,推开赵浔,自己按着伤口站了起来。 就这一点动作,谢燃便觉得脚下虚浮。 如今失血过多,又地府再走了一遭,他脑子里沸腾的血终于冷了下来,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竟然和赵浔这个小疯子一般,下手毫无轻重,这手腕怕是月余不能用剑,岂不是更让小皇帝摆布? 谢燃兀自懊恼了一会,才发现赵浔异常安静。 “我没告诉你,谢侯和朕是师徒。”半晌,年轻的帝王才幽幽说道。 他沉默这么久竟是再想这个。 谢燃当真觉得又好笑又好气,面上却一派诚恳,拱手为礼:“您给我的书里写了,谢侯曾为帝师。而且此事阖宫尽知。” 赵浔又拧紧了眉,看起来又沉思去了。 如果他不是阴郁乖戾的当朝国君,如果不是他们就站在他亲手所造的逆天大阵中,此时的赵浔,竟当真有点像迷茫的少年人。 谢燃心中一动,又想到赵浔刚才发怒时血红的双瞳……难道他是真的神智不清,心智有损? 他死时,赵浔明明一切如常,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将偌大江山托付出去,方才两年,为何赵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陛下,安魂香伤身,少用为好。”谢燃忽然道。 赵浔抬眼看他,神情莫测,半晌只轻轻笑道:“若不用,他不肯入我梦,我睡不着。” 谢燃:“……” 对谢燃而言,失忆时听赵浔提起自己是一回事,如今却又是另一番感觉。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寝殿中,年轻的帝王脸色苍白如鬼,指着那金碗道,我每七日剜心头血养阵,以期复活谢侯。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血都可以像流水似的毫不在意,似乎作出别的再疯狂的事也不为过。 恢复记忆前,他不懂一国之君何至于此。 恢复记忆后,他更不懂。 因为只有谢燃和赵浔自己知道,他们之间除了王权相权,争锋相对……到底还隔了多少血与恨。 谢燃垂眸,敛去神色,问赵浔道 :“我的血已入了鼎,达成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赵浔扬眉。细细打量他,笑道:“李兄,我发现你对谢侯复活之事十分上心啊。” 谢燃并没有什么心情和他推拉,随口淡淡道:“陛下说笑了。先前已允了您供血,忠君之事罢了。” 谁知赵浔真是个难伺候的,听得此话,他脸色又是一沉,真是喜怒无常。 谢燃忽然发现,自他重生后,几次触怒赵浔,似乎都是因为“君臣”之辞。 一国之君却听不得这话,赵浔果然古怪。 赵浔不笑的时候,神色冷得锋利。他道:“替身之血入鼎,只是其中一个环节罢了,没什么成不成的。一切还要看……最后。” 谢燃皱眉,重复道:“……最后?” “是啊,”赵浔轻声道:“很快会到这个阵法最关键的时候了。不容有失。” 赵浔并未说出具体是什么时候。 第31章 谢燃心念电转,拱手道:“那我便随侍左右,以备驱策。” “你刚才还敢拿剑对着朕,现在怎么这么规矩?”赵浔忽然道。 这次倒说在点子上了——陛下的神智似乎时而疯癫迷茫,时而清醒犀利,此刻的眼神像把锐利的剑。 赵浔又逼近一步,问谢燃道:“你剑法究竟师从何人?为何如此肖似谢侯——朕并未派人教你等学剑,更别说谢氏传袭的剑法,这等瞎话,你直接不必出口。” 谢燃:“……” 谢燃沉默了。因为一瞬间,他被问住了。 刚才一时冲动和赵浔打了起来,的确算是失策。 主要是当时实在是少见的情绪越过了理智。 一方面,他之前虽也偶有想起往事,但皆是碎片片段,如镜花水月。却在方才触及那巨鼎的一刻,前尘往事尽数忆起,冲击巨大,心神失守。 再者……这赵浔的确实在欠揍。总之一时气血上涌,便打起来了。 但李小灯只是个乡野少年、尊卑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怎么敢如此犯上忤逆? “怎么……一个剑法问题,又这么难答?”赵浔短促地笑了下:“你答不上来的事真是多啊。不过,我原本还以为你会以谎言借口推脱呢。” 谢燃眉心一跳,总觉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赵浔眉眼间依然带着笑,头却略略低下,像是个谦逊的颔首姿态——谢燃怔了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在学现在自己故作谦卑的神情样子。 ……还该死的真有些像。 年轻的帝王学着谢燃这些天的语气,轻轻道:“我以为你会说……那时是在扮演忧国忧民的谢侯,所以太过入戏,呵斥了朕呢。” 谢燃:“……” 赵浔又一抚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了,你是不是还打算编……那剑法是不是谢侯在天之灵,被你一番赤诚打动,给你托梦教的你?” 谢燃:“…… ” 赵浔忽然凑近了他一些,低声道:“你怎么不这么说呢?因为说出来,朕就可以拆穿你了——谢燃是不能给人托梦的,因为他的魂魄并不自由和完整,他被我扣住尸身,魂魄困在阳世,不得往生。” 谢燃心头猝然一震。 ——不完整? 的确,他虽然恢复了大部分记忆,却始终有些最关键的部分模糊不清。 尤其是,他死前那段时间。 此时,赵浔的笑容似乎变成了有毒的饵,明摆着是故意试探,却让人忍不住想追问。 始终沉默的谢燃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赵浔的笑容逐渐扩大……此时,深夜已过,天光破晓,天色将明未明前,第一旅朝霞的光照亮了帝王的面颊。 “你不好奇吗?谢燃的身体在哪里?”赵浔幽幽笑道:“堂堂一国重臣帝师,遗体下落不明,以空棺衣冠冢入陵,真是啧啧怪事。庙堂江湖,街坊巷尾……光流言和话本都出了几十沓了吧。” 他故意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谢侯出身清贵,位高权重,若是有人对他身体不轨,加以亵渎,岂不——” 赵浔没把这句“岂不”说完,因为他的下颌到左颊被身边那低眉顺目的“李小灯”狠狠打了一拳,向后偏去。 他还没来得及疼,或者去看揍他的罪魁祸首一眼——就觉出一支如闪电般的利箭就擦着颈部皮肤飞驰而过,狠狠地破空而去! 赵浔一摸脖子,掌心全是鲜红的血。 若不是刚才被打的偏开头,恐怕现在皇帝陛下便要作箭下亡魂了。 第19章 绝境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赵浔再一回头,就见那自称李小灯的青年人已与七八名黑衣人缠斗一处。此人右手还缠着布带,却像没事人似的,左手执剑,出剑收剑利落,在空中转了个圆润的弧度,看似不急不缓,却是举重若轻,隔着几步外都能感到罡风逼人,立时将一名黑衣人逼得连连倒退,最后吐出一口血来。 几名刺客黑衣蒙面,上来就杀,全无废话。并且十分训练有素,七人称阵,首尾相连,攻守兼备。谢燃将此人击伤后,阵才隐有松动。 就这一时半会的间歇,两人视线相对,谢燃的目光在赵浔泛红的面颊上顿了一瞬,毫无诚意地隔空送了几个字:“情急之举,恕罪。” 赵浔也虚伪得不甘落后。他笑道:“李兄客气,救命之恩,我谢你还来不及。” 他说着“救命之恩”、“谢你”,却半分没贡献点力气的意思,趁着谢燃将黑衣人困住,自己和没事人似的,索性抱臂做壁上观。一番动作语气随意自然,眼神却如钉般牢牢落在谢燃身上。 谢燃知道,他在观察自己的招式。 几名黑衣人单打独斗不值一提,但配合却十分默契,要想速战速决,必须将刺客一击毙命。但谢燃渐渐发现,自己的体力越发不支。 李小灯这身体实在疏于锻炼,可以说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甚至不似干多了农活重活的乡间少年,反而右手指腹有茧,更似少年习字所致。倒是确有古怪。 这些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谢燃此刻并没时间细想。 他这一生别的不说,最知轻重缓急,此时能清晰地感到自己体力下滑,另又觉得赵浔目光如芒在背,知道越拖越是不利,索性下了决心,臂下露了空门。 第32章 对面的刺客见他终于有了破绽,顿时大喜,提剑刺去,正划破谢燃下肋,立刻鲜血涌出! 同时,始终悠然被护卫着的赵浔脸色霍然一变。 谢燃却注意不到其他,他心神凝聚,等的却就是这个机会。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一般,他只是腰肢一压,向后仰倒,如柳枝弯拂,姿态清灵。 剑却气势如虹如雷,正刺入那刺客的心脏! 他就这么干脆、直接地用一换一的方式杀了这名刺客,也破了此阵。 同时,这也验证了他的一个想法。 “‘破军’。”谢燃低低自语,失血加之力竭让他有瞬间的恍惚——直到颈部忽然感到了一片温热的呼吸。 身后人轻轻问道:“破军是什么……嗯?这些人用的阵法吗?” 谢燃只觉毛孔一炸,本能霍然拔剑,看到身前人是赵浔才堪堪停住剑尖。 赵浔抚掌笑道:“李兄反应好快,这样敏感,简直像在战场中锤炼出来一般!谢侯正是如此啊。” 这位皇帝陛下就是有种奇怪的本事,可以把再正经的事都说的不正经,又有些似是而非,暧昧模糊。 好在他至少还是干了点人事,在谢燃走神时帮忙收拾了个要为同伴报仇偷袭的刺客,另将这溃不成军的剩下六名刺客解决,仅留下一名活口。 只是赵浔下手实在狠辣,竟是徒手生生捏碎这些人的喉骨,让他们身首分离。现下他右上肘部以下袍子都被鲜血浸透,宛如修罗。 你死我活的关系,的确没必要妇人之仁。但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个痛快是举手之劳,像赵浔搞这么血腥,实乃少数。 不像个皇帝,倒更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刽子手。 这修罗看着谢燃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还过去一个俊秀的笑容:“哎呀,实在不雅。谁让我的剑在你那儿呢。” 他只要一说话一笑,谢燃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跳。 他吸取上次冲动拔剑,险些暴露身份的教训,索性一言不发,前去查看那唯一一名活口。 赵浔先看了谢燃伤口,发现只是皮肉伤后,神情略缓。简单处理止血后,两人一起向刺客走去,只是谢燃在看刺客,他却在看谢燃,不屈不挠地追问道:“李兄,何为破军?” 破军,为谢燃昔年在军中合五行八卦亲创之阵,当时他初入军营,士气不振,老弱多却战事紧,便创此阵,旨在以少胜多,以巧破力,并无外传。 连赵浔久居宫中,也无从知晓,那这一列刺客又为何能将此阵练的如此训练有素? 谢燃并未回答赵浔,只是拉下刺客的面罩,露出一张普通年轻的脸,双眸紧闭,面似金纸。 一见他这副样子,谢燃立刻心道不好,去捏此人两颊,迫他张口,果然见到一粒黑色丸药。 这竟是名死士! 谢燃神色一凛,击打此人舌下位置,逼他吐出药丸,但为时已晚,一线黑血从刺客嘴边涌出,显然已是气绝身亡。 赵浔站在一旁,忽然说了句:“这下好了,也不知要刺杀的究竟是你,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了。” 谢燃明白他的意思。 表面看来,身为帝王的赵浔似乎更可能是刺客的目标。 但今日赵浔是微服,所以其实也有容易被忽略的可能性,刺客想杀的,其实是“李小灯”。 谢燃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衣裳摩挲的声响,像有人在脱衣服。 他心中奇怪,正要回头看去,肩头却被赵浔按住,此人笑道:“李兄莫回头,我将这人扒光了,看看身上是否有什么印记。”这位皇上不愧出身民间,疯起来没有人样,干起活来也毫无架子,杀人翻尸都亲自来。 不过…… “……我为何看不得?”谢燃有些无语。 赵浔笑道:“我怀疑你是我那位老师嘛。谢侯这样清贵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更何况——” 他“何况”了半天,也没说下去,谢燃当然没把他那些废话放在心上,推开赵浔。 然后,他就看到那刺客尸体胸腹袒露,横躺于地,而赵浔的手背到指尖一块呈现诡异的青紫。 谢燃不由自主默然攥紧了剑,半晌低声道:“他身上有毒?” 赵浔起身,甩了甩手,轻轻“啧”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懊恼被毒药,还是被谢燃看到。 “应该不会很烈。”他说道:“不然这人涂满全身,早就死了。不过这场刺杀,还真是势在必行,不惜代价啊。” 谢燃明白他的意思。对刺客的主人来说,能杀了人固然好。如果反被俘虏,对方大概率会擒拿刺客检查身份,这时毒药便用的上了。 但还是有一点很奇怪。 如果毒不能立刻致命,只是麻痹肢体,显得多此一举。 谢燃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山风渐起,窸窸窣窣,如人低语。人影幢幢,如鬼魅声,如黑影现。 敌临。 几息之后,赵浔看着将他们二人包围的数十名黑衣人,轻轻叹道:“原来刚才只是饵啊。这才是正膳。” 眼下,他们二人一个中毒无力,一个失血过多,早已是强弩之末。 刚才还针锋相对,互相试探,现在倒不得不生死与共了。 他们只有一把剑,背后是百丈悬崖。 第20章 爱妻 第33章 塘村是个山脚下的小村子,自给自足,自几年前打仗那会儿,才开始与外界往来,村里人纯朴知足、安详宁静。 不过这天,村里比往常热闹几分。 因为昨天晚上,有户人家捡来了两个外来人。 二人是顺着溪流落到岸边的,身上带伤,衣衫落魄狼狈,但看得出打扮非富即贵。 是对落难的年轻夫妻。 据说长得都格外齐整,村头活了近百岁的老大爷看了那男的之后,甚至嚎了一嗓子戏文里学来的词——”神仙人物”! 只是那家的娘子虽身形优美,美中不足的是似乎骨架子大了点——比她那已经足够高挑挺拔的夫君还高了些许。 清晨,鸡鸣,村舍。 屋门打开,青年人一袭青色布衣,推门而出。 正在淘米的张大娘回头一看,感叹道:“哎呀,我儿子的衣服穿你身上正合身呢。” 谢燃点头道谢。 昨晚,他和赵浔被迫坠崖,好在这块地带以前曾作练兵用,他还算熟悉,带着赵浔落到了溪流位置,只是当时两人皆已力竭,尤其是赵浔,已近昏迷。 好在谢燃还记得这里有处村庄,被救上岸后,便托辞二人外出被山匪打劫,九死一生逃出后翻山越岭,还被毒蛇咬伤,最后狼狈坠崖的故事。 面前的大娘正是救他们的当地村民。 张大娘见这年轻人一副束手站着,想帮忙又不知从何干起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眼前是个富贵公子。 这位村妇爽快一笑,率先起了个话头:“媳妇儿怎么样啦?”谢燃如实说道:“醒了,烧也退了。” 张大娘便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进屋里。 简陋的木制窗棂下,是一张并不宽敞的床,其上侧卧着一个人。 那人面朝里,长发如瀑,披散而下,像上好的乌木,又像一段黑色的绸布。绸布下露出一点羊脂玉一般的白,是床上人苍白的下颌。 全身上下,明明只露出这一点肌肤,却异样得引人注目,只觉那下颌的弧线都仿佛金雕玉琢的玉,让人忍不住想要把玩。 张大娘沉默了一会,忽然对谢燃感叹道:“小李啊,你真是好福气,娶到这样的仙女!” 谢燃:“……” 就在这时,床上人微微一动,似是想要起身。 谢燃眼疾手快,坐到床边,手飞速一扬,便将一块不知是擦脸还是垫桌子用的长布,一股脑丢到那人头上。 被盖住脸的“仙女”:“……” “家里规矩多。”谢燃彬彬有礼地解释:“女眷不得露面,不得见人。” 张大娘目瞪口呆:“女的见女的也不行?”谢燃温和坚定地摇头,作揖道:“的确。相貌不能被任何外来人窥见,恐生事端。实在失礼,恳请谅解。” 他态度实在诚恳,再加上所谓大户人家的阴私规矩也没少在话本里被传来传去,因为张大娘并没生气,还问了床上人一句:“小李媳妇,想吃点什么不?大姐给做。” 谢燃当时随便将“李小灯”的名字简了个“李灯”的化名,而床上人自然就成了“小李媳妇”。 谢燃:“……” 床上人:“……” 谢燃:“她不会说话。“ 张大娘:“啊?哑巴?” 事已至此,谢燃索性硬着头皮编了下去,微微笑道:“是啊,爱妻自小坎坷,真是可悲可叹。所以更怕说不清楚,不得见人。” 话说到这里,大娘看床上人的眼神都怜悯了几分。 张大娘年近五十,丈夫以渔为生,常年不在家中,两人独子少年夭亡,甚至还没等到娶妻的年纪,因此看带着“妻子” 的年轻人便格外亲近几分。 她又扯了几句闲话,才拿着昨夜编的粗布纺物出去卖了。 她走后,谢燃从赵浔袍子袖袋中拿了银钱压在灶台边。 他想着既然人醒了,村中到底人多眼杂,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在张大娘回来前离开村子,寻求救援为好。 他刚一转身,就听里屋有人笑着说:“怎么趁别人睡着偷鸡摸狗?” 巧的很,这偷鸡摸狗话音刚落,院子里的鸡不知吃错了什么粮,忽然引颈高歌了一声。 鸡一叫,狗也来劲了,跟着开始愉快地狂吠,真叫一个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谢燃:“……”太阳穴又开始跳了。 他心里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按耐住打人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搭了那人的脉。 ——那位,乌发如瀑、蒙着粗布盖头……不得见人的“爱妻”。 他一边诊脉,床上人没得到回应,却更加不甘寂寞:“嗯?爱妻自小坎坷,可悲可叹?” 真是奇怪的很,谢燃发现自己念出来尚算正常的“爱妻”两个字,由这位陛下来说,就仿佛带着双看不见的钩子,要深深穿破人的骨头里,偏偏音调却又软,仿佛无限温柔。 真是听的人又遍体发毛,又忍不住……可怜这说话人。 谢燃微微垂眸,细长睫毛落下,看起来十分沉静地诊脉,一点也没被打扰。 赵浔无声无息地打量着他,忽然道:“你似乎不太一样了。” 第21章 虚虚实实 谢燃神色不动,淡淡道:“陛下何意?” 赵浔微微皱眉:“说不上来,但是似乎’沉’了许多。” 第34章 谢燃其实心里知道赵浔的意思。先前他没有记忆,做廿一时只有本性,自然活泼些,更像少年时的他自己,年轻气盛,心直口快,像张清澈愚蠢的白纸。 而如今记忆恢复了,许多从前悔恨不甘怨愤的事都像附骨之蛆般卷土重来,还怎么轻松的起来? 他不想赵浔深想,便把话题抛了回去:“那陛下你和之前也不同了,咱们这么狼狈跌落山崖,你怎么还能这么高兴?” 的确高兴,先前在宫里,赵浔一直一副阴郁莫测的模样,现在却笑得没完没了,也不知他在开心些什么。 说来,他们关系变化的转折点,恐怕就是山顶大鼎,谢燃拔剑而出,恢复记忆了。 这话其实不太敬重,赵浔却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点头道:“自然喜悦,我的仪式成了,青铜巨鼎接受了你的血作为祭品。” 那一瞬间,谢燃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 按理是该开心的,毕竟自己的血有用,赵浔便不会再寻找其它和他相似的少年供血,枉送他人性命。 但一想到那仪式是用来给自己复生的,他又只觉迷茫和怅然。 “不过,这仪式还只是前菜,类似于给法器青铜鼎开个光,”赵浔道:“真正关键的时候还在后头。” 他说到这里,便不多提了,谢燃隐约猜到,等真的到了所谓的关键时刻,恐怕就能见到他自己的尸身了。 他实在不知作何反应,便只是淡淡道:“那恭喜陛下了。” 他的冷淡却一点没影响到赵浔的兴致,这位陛下今天心情似乎异常的好,忽然扬了扬眉:“不过,另有一件事,我也很开心。” 谢燃:“?” 赵浔不急不缓道:“更何况我才晕了一会,就成了李兄的夫人。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我岂不是该欢喜?” 谢燃:“…… ” 他努力维持住神色一动不动,道:“现在刺杀事态未明,我们身上又都有伤,你一国之君,身份贵重,不露面更安全。事急从权,恕罪。” 他说着恕罪,却明显只是句谦词。语气全是熟悉了发号施令、杀伐果决者特有的我行我素、自说自话。 赵浔却忽然不笑了。 他道:“那你呢?” 刺杀事态未明,就意味着有可能是针对皇帝赵浔的,但也有可能是针对李小灯的。 毕竟这阵仗虽大,但弑君还是托大了。 只是,面前这人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自己在这村里暴露长相的潜在危险,只是帮他掩饰。 谢燃一顿,仿佛没反应过来。 赵浔抿唇,沉默。 他忽然想起了一段并不算愉快的回忆。 * 那是几年前的事。 他刚登基,根基不稳,朝野动荡,还有个三皇子被手下撺掇,在西南一隅起兵意图谋反。 赵浔急需于内朝立威,又想借此收复兵权,便御驾亲征。 三皇子自己是个除了出身什么也没有的草包,跟着他起哄的将领也都是志大才疏贵族出身,原是些绣花枕头。平乱难度不高,本该一切顺遂。 只是打到最后,那三皇子看敌不过,便玩阴的,让江湖中人假扮使臣刺杀赵浔,谢燃为救他受了重伤。一剑穿胸。 那几年,谢燃的身体原本已损了根基,差得很,再加上这道伤,太医说,但凡差个几寸,便救不回来了。 谢燃醒时,赵浔坐在床边。 他问谢燃,当时即使刺客那剑刺实了,应该也不会刺中他的要害,为什么要以命相博,挡那一下? 谢侯说:“我不喜欢冒险。你的命比我更贵重。你已经登基称帝,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任比我更有才干的谋士良臣。但你若重伤或死,朝野动荡,功亏一篑。” “你救的是我,还是帝王?”赵浔忽然攥住了谢燃的腕骨。 对比他的激动,谢侯仿佛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渊,平静到让人愤怒。 位高权重的定军侯兼帝师淡道:“陛下,何出此问?” 是啊,的确没必要问,只要赵浔还是皇帝,对谢燃便有用,谢燃就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赵浔早该心知肚明,那是自己唯一能占有此人的方式。 赵浔走出定军侯府的院子,看到大雪纷飞的室外挂着两具血凝成冰锥的尸体。 是刺客的尸体。他们身上许多皮肉被切成薄片,如同凌迟。 七日后,谢侯呈了份长长的名单,名单上是刺客及其幕后主使的族人亲友,全部株连,斩于菜市。 据说,当时因为天冷,从死者身上喷出的血立时凝结,血雾纷飞,如同地狱魔障。 谢侯此举,直接造成了两个结果。 其一,三皇子彻底丧失斗志,直接投降。赵浔威望愈盛,彻底坐稳了皇座。 其二,所有脏事都被记在了谢燃一人头上。愤怒的江湖人义气所使,将矛头指向谢燃。朝堂之上,史官笔下,也对谢燃多有损贬。 直到谢燃死后,他也算不得清白良臣。说来说去,到底有辱谢氏门楣。 * 谢燃的脉终于诊完了。 他松开赵浔的手,神情微有凝重:“体内毒素未清,时间若久,毒入经脉,你的右手恐怕就再也用不了了。” 赵浔轻轻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谢燃看他一眼:“若再有剧烈运动,甚至可能毒入心脉。我知道几味药或许有用,会先想办法找来为你压制毒素。但你仍需要尽快回宫。” 第35章 赵浔似乎对自己的伤势生死毫不在意,只是盯着谢燃问:“李兄还会医?这点我可没派人教啊。” 谢燃:“……” 他忽然低头笑了下,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我懂什么,只是家中有些牛马猪羊,总有发疯得病的时候,会在做些草药,偶尔又能骟割牲畜罢了。” ——发疯得病,骟割畜生…… 赵浔:“……” 这人这段解释倒真像个农家少年了,偏生不带一点脏字,让人无法反驳发作。 谢燃说完,也不管赵浔,便起身,将外袍半褪,露出半个骨节漂亮的肩头。 赵浔忽然安静了。 谢燃却并没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他在给自己更换裹伤的绷带。 此人动作看着其实很慢,因为总习惯于把东西整理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但落在实处,却其实有条不紊。 几眨眼的功夫,他已拆了原本被血色染的深乌的伤带,将右手腕处裹好。只是另一处伤口在左臂,似乎并不方便自己动手。 他动作时,露出狰狞流血的伤口,却也露出了瓷白的肤色和紧绷的脊骨,赵浔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时便适时开了口:“要帮你吗?” 谢燃没答,转头自己轻咬住绷带的一端,右手握着另一端,雪白的布带立时绷直,三两下便结实地捆在了伤处。 几息之间,动作干脆利落。 赵浔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李兄这样子,倒像是受惯了伤,上多了战场的。你言谈举止,细致讲究,骨子里刻的教养比我这泥腿子皇帝还重多了。还说自己是农家子弟?我倒觉得,你更像另一个人。” 谢燃便问:“谁?” 他这样淡定坦然,赵浔反而心里有些古怪,面上却依然笑道:“自然是我让你学、让你演的那个人。李兄,朕越来越觉得,你真是像极了……谢侯。我在想,会不会是他真的回来了,魂魄就附在你身上呢?” 他语气渐低,若仔细听,尾音略有颤抖,仿佛兴奋至极,带着危险的克制。 “陛下,你这样有意思吗?”谢燃忽然打断他。 赵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燃十分平和地笑了一下,看在赵浔眼里却仿佛带着无声的讥诮。 他说:“您可以异想天开,怀疑我不是李小灯,但我自然也可能是……事实上,我可以是任何人,但都不代表我是谢燃。” 死去的当朝权臣微笑着看着生前辅佐的帝王,当真仿佛在耐心教导一个学生。 “陛下,我们都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您不喜欢、也不习惯信别人,”他轻轻道:“别说我不承认是谢燃了,哪怕我现在承认了,你便真的敢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除了自己六识七感,皆为怪诞虚妄。您应该最清楚了,不是么?” 赵浔看起来像是忽然被沉入深海,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呼吸。 先前一直是赵浔调笑着咄咄逼人,谢燃始终沉默,看着倒像是处于下风。如今,形式却忽然无声无息地逆转了。 “你之前问了我许多问题,现在我也想问一个,”谢燃道:“陛下中毒,是故意而为吗?” 第22章 悬赏 自赵浔醒来后,便觉出谢燃对他态度有异。既不似最初在宫里故作卑微,也不像庙会时自然随意。原来是为此。 “是。”赵浔道。 谢燃神色冷了些。他不意外也不排斥赵浔试探他,但他不喜赵浔伤及己身。然而,紧接着赵浔就继续道:“但也不是。”谢燃:“……” 赵浔坦然道:“的确有过故意涉险,试探你出手的想法。但真没想到刺客会浑身涂毒——李兄,朕就算疯了些,也算一国之君,没有被刺客追到落魄至此的雅兴。” 他话音分外真诚,只是没正经几分钟,话锋蓦然一转,道:“那你因此不悦,是因为忠君,还是只是不喜我受伤?” ——和数年前那个雪夜,相似的问题。 谢燃微微垂眸,似要启唇作答。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几名农妇说话的声音,原本应该会到傍晚才回来的张大娘才出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去而复返了。 谢燃原本打算留了钱就是打算不告而别,而后带赵浔离村去往最近的郡府,说明身份,让赵浔能及时回宫医治。 只是张大娘回来的太快,他都还没来得及“不告而别”。 谢燃心中一动,竖指于唇,提醒赵浔安静,而后他推门而出。 张大娘原本在和邻居念叨什么,两人用着方言,语速飞快,神色虽谈不上焦虑,却也面带疑惑。 见谢燃出来,邻居嫂子打了个招呼,便说回去做饭了。 张大娘转向谢燃,笑容热情:“怎么样,媳妇好点了吗?” 谢燃笑道:“内子体弱,无甚大碍。但到底受了惊吓,伤了根本,得尽快回城将养。” 他提到回城,便有试探之意,张大娘果然立刻面露难色,问道:“小李,听你们口音,不是俺们郡人?” 谢燃摇头:“此行我送内子归宁,她家乡偏远,路途坎坷,便遭了盗匪,流落此地,幸得相救。” 说到这里,他神色间露出一点适时的疑惑::“您不是去城里卖货了吗?这么早回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刚才还和邻居聊的火热的张大娘立刻“哎”了一声,打开了话夹子。 第36章 “城巷今日戒严,不许摆摊,也不许咱们乱逛乱跑,那些官爷军爷们啊,就都带着甲在街上逛,看大伙儿的通关文牒,说要找两个流窜犯。” 谢燃袍袖下手指微动,口中像纯粹捧场似的轻轻叹了声:“是么,那两个流窜犯,是什么样的人?” 张大娘恍然未觉:“是两个男的,说是偷了郡守的东西,抓逃奴呢。” 谢燃又笑了下,用闲聊的语气道:“怎么只是个逃奴,就这般大动干戈?不知道的还以为逃了个逆贼刺客呢。” “谁说不是呢。”张大娘立刻被勾起了没尽的八卦心:“所以街坊都在传,是不是逃奴拐到了郡守家的娘们呢!” 谢燃:“……” 真相恐怕谁也猜不到——所谓的逃奴拐了个皇帝,充当自己的妻室。 张大娘兴致勃勃道:“你倒别说,那逃奴看画像,长得还真俊——” 她边说边从菜篮子里掏:“似乎那人是犯了大事,路上官老爷们到处发画像呢,还让俺拿带张回乡里。来,小李你也看看,你这还带着媳妇儿,可别一不小心撞到了那凶犯……” 张大娘还在絮叨,谢燃便自然地接过画像,看了起来。 ——果然,是李小灯。 通缉画像其实只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人的面部特征,要是些五大三粗,奇形怪状的尚且容易记忆,但长得好的那些脸,无非都是三庭五眼、剑眉星目,看完了除了“标致”什么都记不得。 更何况,画像中的少年头发尽数用布带绾起,一身粗布麻衣,神态羸弱怯懦,并不会让人联想到一看便是贵公子做派的谢燃。 “小李啊,你看这么久,难道是认识这人?”张大娘有点纳闷,想了想又面露喜色:“真这样就好啦!你好好想想,万一真见过,给了官府线索,能赏个好些银子。” “见倒是没见过,”谢燃笑的十分坦然:“只是忽然觉得这通缉犯和我长得还有些像,不觉多看了两眼。” 他这样一说,张大娘“咦”了一声,也凑过来看画像:“你不说倒没觉得,这么一看还真觉得鼻子眼睛有点像,这么瞧着,这逃奴也长得挺俊哩。”中年农妇说到这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显然把谢燃的话当成了一个玩笑。完全没把面前人和画像上的通缉犯联系在一起。 笑完,她又忍不住叮嘱道:“小李你一看就是富贵规矩人家,我倒不是说别的,就是你们小夫妻两个,你家媳妇还病着,能不淌混水就别掺合了。听大娘一句,明日再进城,到时候估计逃奴就在抓住了。“ 谢燃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了,又似乎很好奇地问:”逃奴是两个人?那另一人的画像呢?” 张大娘疑惑道:“好像是只挂了一个人的。” 农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加上今天没法去市集,这座乡镇的人便歇得格外早 。 戒严比想象中还要严格,水路也不得通行,因此,张大娘出船打渔的丈夫也归了家。谢燃和他们一起大大方方地用了晚饭,夫妻两便要歇下了。 而谢燃则另端了小碗,添了些菜,带回偏屋给他那“见不得光的爱妻”用饭。 谢燃端着碗推门进去时,赵浔正在编蚂蚱。 他用的是掉在窗边的竹叶,手法惨不忍睹,陛下靠在床头兀自编,地上躺满了缺胳膊掉腿的“蚱蜢”残骸。 谢燃:“……” 床上这位,既不像皇帝,也不像深宅贵妇,倒像个熊孩子。 谢燃忽然有些恍惚。 人的记忆是会说谎的,总是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又偏偏喜新厌旧,比起眼前的爱恨情仇,许多年前的记忆就像是蒙了尘土。 只是,不知是因为人死后总会想起生前事,还是因为近来十分反常的赵浔,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 当时他还很年轻,甚至尚未及冠,出身钟明鼎赫,鲜衣怒马,自觉惊才绝艳,是举世无双的天才,终日遛猫逗狗,斗蚱蜢听曲,依然课业一骑绝尘,连中三元,刚入朝为官。 那日天降大雨,谢燃躲雨时,在桥下偶遇了衣衫褴褛的少年。 当时等的实在无聊,他就站在阶前编蚱蜢玩,狼狈落魄的少年看着看着,从台阶上爬起来,抬头看他:“怎么做的?哥哥教我!” 谢燃当时年纪也轻,开玩笑不知轻重,只笑着说:“你叫我声’老师’,尊我敬我,我便教你。” 他当时不知道,这称呼竟然也算一语成谶。 ——那是他和赵浔的第二次见面。 * 如今想起来,这竟就头一回教他的东西了?别的倒学得快,这却怎么也学不会编。 谢燃看着地上的草蚱蜢,这样想。 赵浔一见他进了屋,便先控诉起来:“你将我锁在房里,我无事可做,只好这样打磨时间了。” 谢燃看着他这副矫揉造作、笑里藏刀的样子就太阳穴又开始跳了,顿时刚才什么情绪都烟消云散,而同时,讲究整洁的毛病卷土重来,他立刻十分不耐烦屋里一堆“残骸”,便转身拿了角落里的扫帚打算清扫。 赵浔半倚在床头,看了会,幽幽道:“李兄,这不是笔,你拿下面些,背弯下些……唉,你好歹认识扫帚,朕心已慰。” 谢燃:“……” 赵浔轻轻叹了口气,下了床,在谢燃背后站定。 第37章 然后他躬下身,低着头,拢着人家的手,握住那把扫帚。 谢燃只觉得脖颈似乎被他的呼吸狠狠烫着了,手又像被那把扫帚电了似的,立刻撒手丢了扫把。 赵浔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一边扫地收拾一边道:“你我也真是有趣,不会干半点活的农家平民,又干活又演后宅妇的一国之君。” 谢燃:“……” 不知怎的,虽然这堆垃圾是赵浔自己弄出来的,但他语气这样可怜,又弯腰干着活,竟让谢燃生生被逼出了几分愧疚。 赵浔趁热打铁,又道:“那不如你给我编几个蚱蜢,教教我,补偿一下好了。” 这语气……和小时候竟有点像。但配上陛下现在这身高气度,可惜只剩下欠揍的份了。 谢燃还是给他编了一个。 赵浔又让他编。 谢燃就又编了一个。 赵浔又让他编,编就罢了,眼睛会仿佛生在了别人手上。 谢燃:“……” 他开始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了,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只觉赵浔那眼神如芒在背。 谢燃索性佯装烦了,把剩下的竹叶揉作一团扔了道:“不折了,做点正事——先前张大娘说的城中戒严之事,陛下有何看法?” 赵浔忽然抬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 因为,又是一个疑点。 年少时,谢燃教他编草蚱蜢后,他其实也见别人编过,但手法皆与谢燃不同。 他那时少年好奇,闲时也问过,谢燃说,那是他父亲谢赫教的,也不知是自己创的,还是和军队里那些同僚无聊学的。 除谢燃外,这是赵浔第一次见着有另一人用这种手法编蚱蜢。 -------------------- 原来陛下知道自己疯 第23章 小灯 但这次,赵浔并未挑明。 谢燃觉得赵浔的眼神有点奇怪,但说实话,最近赵浔看他的眼神就没正常过。 他索性任由对方看,面不改色地自己说了下去:“现在看来,郡守和刺客很可能有瓜葛,那刺杀可能的确不为弑君,而是冲我来的。当时天色昏暗,陛下您又微服,恐怕也不知道你是谁,只将你直接当做了我的同党。” “那郡守通缉的’逃奴’应当就是你了,那问题便来了……”赵浔顺着话头接了下去,玩味地看着他:“李兄,做了什么违法欺君之事,可要求朕从轻发落?” 谢燃分外坦然地看着他:“是啊,是什么事,让郡守要派人刺杀,又通缉一个籍籍无名的乡野少年呢?” 赵浔看他,他看赵浔。 赵浔等他答,他等赵浔答。 的确,按常理来说,且不提帝王身份,光说连累着人家九死一生一回,谢燃就该给赵浔个交代。 但问题在于,谢燃根本不是李小灯,自然答不上来。 这两位在一间简朴破落的农间小屋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窗外夕阳西下,铺下一缕暗金色的余晖,远处传来一阵犬吠,风将桂花的香气隐约送入窗棂。 先 妥协的竟是赵浔,他错开视线,抵着唇笑了声,也不知在笑什么,笑完却冷了神色。 “李小灯等八人是我在谢燃死后半年内从民间找的,全部出身平民,家世清白。他们进宫后,便一直住在离宫门最近的偏殿处,我没见他们。只是据复活法术所需,请人教授他们君子六艺,仪态礼节,让他们看起来尽可能接近谢燃,为复活阵法所蓄。” 赵浔低低笑了声:“……虽然谁都知道不可能真的像。谢燃,字明烛——‘君子如晖,璨然昭世’。这是他刚弱冠,金榜题名时,京中遍传的话。” 谢燃却只觉得讽刺,当时自己年少气盛,却不知一介白衣,便以昭世誉之,未必是幸事。 谢燃不想和赵浔聊自己的少年往事,只问:“若没有我自己顶上,你当真要将那些孩子杀了祭什么鼎?” 赵浔看着他,半真半假地笑了笑,回道:“你猜啊。” 谢燃又想揍他了。 他想问,你也做过平民,体会过那种命不由己,所以我曾相信你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因为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人不应该是蝼蚁。 但为什么你现在却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国运、将平民的命视作无物? 赵浔安静地观察着谢燃的神色,又无声无息地笑了。然后他望了眼逐渐灰暗的夜幕,说了句不着边际的闲话。 “天又黑了。看来今夜我们得住下了。”他点燃了屋中半残的红烛:“农家夜,满天星,倒也别有风致。” 谢燃没有和他闲谈的兴致,又说回了正题:“你寻人进宫时查过身份文碟,籍贯背景吗?” 赵浔点头。 谢燃看着他,等他作答。 赵浔笑了:“看我做甚么?我又不像某些人那样过目不忘,总得回宫里让当时办差的找给你。” ”怎么,李兄问这么多,是觉得这些人的背景有什么问题吗?”赵浔笑着,神色在如豆的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还是说,你是觉得李小灯的身世有什么问题?” 明明谢燃如今用的便是李小灯的身份和身体,赵浔谈起李小灯,却仿佛在说不在场的第三人一样。 对于如此明显的试探,谢燃只是凝眉抿唇,没有作答。他始终在想李小灯包袱底下,那块让他感到熟悉的玉。 第38章 当日他记忆尚未恢复,懵懂疑惑。如今却想起了……那其实是他年少时曾在宫中见过的玉佩。 那玉是仙道祈福后送到皇宫里的。先帝曾随身佩戴,当时几名宠妃并上皇后也都得了一块。 李小灯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有这块玉? 可惜,他还是没想起死前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谢燃想,李小灯与自己长相如此相似……远超其他几个少年,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时,赵浔又不甘寂寞地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疑惑。只是先前一直被你插混打嗑混过去了。” 他靠近一些,在谢燃耳边轻轻道:“你那晚,为什么会在我的床上呢?” 他这样的语气动作,谢燃简直条件反射地想揍人,冷着脸退了半步,才意识到这的确是个先前忽视的疑点。 最早,他以为李小灯等肖似自己的少年,是赵浔储在宫中的替身男宠,只觉得有点膈应,没去细思。 现在赵浔也说了,没找见过他们,自然也没召过他们,那在自己穿过去时,为什么李小灯会在帝王寝宫中? 他当时是去干什么的?又是因何而死? 见谢燃又是沉默,赵浔面露不悦道:“怎么问什么你都答不上,全是我一人在说。如此,你问我什么我也不答了。” 他做皇帝时其实还很有些恩威莫测的冷淡模样,但不知怎的,现在当两人一起窝在这农家小屋里,倒越发显得少年气起来,也不知陛下自己注意到没有。 谢燃想了想,好像的确也没什么要问他的了,乐的清净,立刻道:“善极。” 说完,他就自己背对赵浔在屋里唯一一把竹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赵浔:“……” 他安静了一会,又忍了一会,道:“李兄,下棋吗?” 谢燃默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赵浔专注的视线,终于面无表情地抬起脸。 “陛下恕罪,不会下。” 这话落下,就见赵浔有点蠢蠢欲动,谢燃太阳穴又是一跳,立刻继续补充道:“不想学,不想下,没有棋,您恕罪。” 他这三连否定直把赵浔想说的全给堵死了。 陛下倒也不以为杵:“哎,那继续聊你想聊的正事,再说几句好不好?” 谢燃:“……”这语气让他浑身发毛。 赵浔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丢人,还笑盈盈道:“那说点有意思的,其实除了从李小灯的身世想刺杀的原因,还有个角度。” 他话音未落,谢燃便道:“郡守。” 赵浔立时抚掌笑道:“然也。此地郡守苏茂,乃安阳苏氏旁支,这安阳苏氏,原本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前几年倒出了个名动金陵的人物,同是连中三元,被称谢侯第二,最后尚了公主。” 谢燃垂眸不语。 赵浔缓缓道:“不过,这位苏驸马没两年便死了,世人皆说,他的死也与谢燃有关。那么,苏茂追杀李小灯,是否可能与此有关?” “郡守没认出你,也就是说刺客大概率不是在宫里跟上的,那我们被盯上,就很可能就在人多眼杂的庙会。”谢燃顺着往下说。 那样的话,可能目标真就是李小灯,反而赵浔只是被无辜连累。 ——难道那苏郡守当真信了,赵浔可以用李小灯等长相类似的替身招魂谢燃? 谢燃将这疑问说了出来,却见赵浔似乎并不奇怪,反而道:“这也不算太奇怪,之前他们住的院子曾被人投毒,还有个少年死了,这才移去更偏远但守卫也更多些的西园。” 他忽然似笑非笑地转向谢燃:“这就是上旬的事儿啊。怎么?朝夕相处的人被毒死了,李兄竟然不知道吗?”谢燃:“……” 如今,他身上的疑点恐怕已经像筛子似的,怎么补都补不完,再胡扯遮掩无异于自取其辱,还不如坦然点,赌赵浔没有实证,便会和他这样一直虚虚实实地试探下去、。 于是,他没理赵浔这问题,只是问:“那凶手抓住了吗?”赵浔道:“杖毙了一名宫女。” “宫女?”谢燃皱眉。 赵浔漫不经心道:“宫女是御膳房的,说是不小心将属性相冲的食物放在一起。但宫中饮食皆有记录规则,重重审核,哪怕小小偏殿也不例外。那是她一个小宫人便能犯错更改的?后来,朕查到,是长公主一时兴起,说祈福茹素,让宫里一齐换了菜谱,那宫女才有了机会。” 赵如意。 巧得很,苏郡守远在京外,和那位先驸马爷血缘也快出了五服,唯一能让他听命杀人的原因,似乎只能有一个。 ——苏家主母,长公主赵如意之令。 二人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了相同的东西。 赵浔负手身后,随手拨了烛芯,面目在灯火下忽明忽暗。他轻轻笑着,声音却冷的像淬了毒:“她这两年性子越发骄纵,不知轻重尊卑。若真确凿了是她干的,我定饶不了。” 帝王瞳孔又闪过诡异的红色,谢燃却没有注意到。 他在想,真是巧得很,自己刚借尸还魂时,赵如意便纡尊降贵以公主之身降临西园。那么,她是否是想去找什么人?或者另有什么目的? 但渐渐地,谢燃又有些走神。 他回忆着那日棋艺课上遇到的长公主模样。 忽然意识到,哪怕他那天记忆已经恢复,再见赵如意,恐怕一时都认不出来。 第39章 因为,他记忆里的长公主,并不是深宫里雍容华美的女人,而是少时会拉着他下棋的孩子。 只是后来那些事发生后,她始终不愿再见他。 赵如意当时说,谢燃死了,是好事。 的确没有说错。 “我不喜欢你这幅表情。”赵浔忽然道。 谢燃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修长有力的指节抚上自己的脸颊。 赵浔竟直接上了手。 赵浔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青年男子阳气最旺盛的时候,手心就像抓了一把火,落在了谢燃的面颊上。 年轻的帝王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冰?” 第24章 第一夜 鬼混附身,终究不算活人,阴阳界限岂是说说而已? 即使谢燃现在看似能说能笑,一切如常,但许多微妙的感受,比如比冰还冷的体温,异常迟缓的心跳,还有皮肤上一些诡异的淤青,靠近了、贴紧了,都无处遁形。 生人对和死有关的恐惧,应当是近乎本能的,刻在骨子里的。 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但赵浔可能真是个疯子,他口中说着冰,却似一点也不觉得古怪可怖,反而将双掌轻轻贴在谢燃脸颊上,仿佛要帮他捂热一般。 谢燃:“……” 他光捂热还不满足。手指还不太安分,仿佛真的惦记着给谢燃“捏”个新表情出来。 于是,赵浔的指尖拂过谢燃的眉骨、眼窝、鼻梁,最后,停在了他的唇珠上。 或许因为是鬼魂附身,他的唇色非常淡,苍白地像张纸人。 赵浔轻轻叹了口气。 谢燃几乎能感到他灼热的呼吸,而如果赵浔指尖再向下一寸……似乎便要伸入他的口中。 一瞬间,谢燃只觉得寒毛炸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混乱的片段,湿热的、痛楚的、极乐的瞬间,深渊、泥沼,弄脏了的帝冕与官袍,交融发腻的液体…… 他蓦然抬手,“啪”的一声脆响,打开了赵浔的手。 谢燃:“……” 他动手完全是条件反射,“犯上作乱”后,才意识到,这清脆的巴掌声在寂寥的农舍中显得尤为响亮。 但出乎意料的是,平时一点小事便要借题发挥的赵浔此刻竟然异常安静,手背被打红了,也仿佛毫无知觉似的,静静地垂了下去。 谢燃觉得自己也疯了。因为那一刻,他竟突然觉得赵浔看起来有些落寞和……孤独。 先帝师大人一边自我否定,心却莫名其妙、难以遏制地软了几分。 半晌,他难得主动搭话了。 只是这话题十分那壶不开提哪壶。 谢燃语气僵硬:“陛下又要嫌弃我不够像谢侯了?” 赵浔却摇头,神情罕见的沉静。 年轻的帝王轻声说:“不,是太像了。最后几年……他一直是这样的神情。” 谢燃:“……” 不由自主的,一些前尘往事无法遏制地在脑中浮现。 往事就像一张海草织成的网,将他拖进深不见底的深海中,难以呼吸。他甚至快要怀念起新死时无知无觉的时候了。 ——直到赵浔轻轻搭了下他的肩。 这动作十分微妙,赵浔的指尖自谢燃肩头向下,轻轻滑过他的背脊。既像个克制的安慰,又仿佛在寻求一个拥抱。 帝师大人本能地觉得这场景有点怪……有点像和赵浔一起在给他本人默哀。 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下一瞬间,这心有灵犀的默哀氛围便被打破了。 晚上村里安静,小竹门隔音又不好,屋外的脚步声一清二楚。 谢燃无暇多想,眼疾手快地将外袍扬起,格外熟练地反手罩在还在缅怀故人的赵浔头上。 赵浔:“……” 这时,脚步声也正好在门口停下。张大娘犹犹豫豫地问:“小李,还不睡吗?” 做贼心虚的谢侯微微一顿,才反应过来这“小李”是自己,他将门推开一些,回道:“一会便睡,吵到您了吗?” “那倒没事。”张大娘脸皱了皱,神色微妙:“就是你们,你媳妇……身体还没好吧?” 大娘将最后那个“吧”拖的很长,因此显得尤为意味深长,在这死寂中,谢燃明白了她的意思。 “……女人是要用来疼的,”张大娘语重心长道:“如果我家那小子赶得上娶媳妇,我一定要教他好好待人家,不能像有些男的,有怪癖,觉得助兴,就喜欢做那事时打……” 她说到这儿,才意识到自己讲多了,有些尴尬又些意味深长地瞥了屋子一眼,飞快地走了。 谢燃:“……” 他其实并不太想听懂。 但有个人却不以为耻,反而兴致勃发。 赵浔可能脑子真的并不太正常,这眨眼的功夫,再看不出刚才的沉郁。他看着谢燃,笑着问道:“她把刚才那巴掌声,想成什么了?” 谢燃:“……” 话是两个人一起听到的,陛下又并不真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少年人,有什么好听不懂的?还非要他再说一遍? 这是什么雅兴? 赵浔根本没指望谢燃回答,只看谢燃那表情,就笑的更开心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去勾谢燃的腰:“真有人喜欢在同房时掌掴对方吗?那是打什么位置?谁打谁?上位打下位……还是都成?” 第40章 谢燃:“………………………………” 他甩开赵浔的手,蓦然提高了音量:“我怎么知道!陛下九五之尊,周公之礼应早有女官教引,纵使失职,也有妃嫔后宫,问我做什么?” 经典古籍、贵族教养,都讲究“行不急,言不失口”,不高声与人辩驳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因此,谢燃即使是死到临头,或者懵懂失忆的时候,都鲜少如此失态。 赵浔收回手,抬头望着他,轻声幽幽道:“李兄怎么这么大声,要是屋主又来查看,岂不尴尬。” 谢燃:“………………” 赵浔又说:“李兄忽然就这样激动,倒像我要对你做什么,或者……已经对你做过什么似的。” 谢燃:“……” 他只觉得喉头简直泛上一股血腥气。 “但你这回说错啦,”赵浔微笑地看着他:“我和其他皇帝不一样,没有后宫妃嫔,连近身宫女都无……” 年轻的帝王轻描淡写地在这破落的农舍中吐露着宫闱秘闻。 最后,赵浔说:“我只有过一个人。我们的最初几晚,他也和你说过类似的话。” 年轻的帝王笑了:“你猜,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我就要他,要他再也洗不干净。” 第25章 易容 那一整晚,无论赵浔怎么撩拨,谢燃都没再理他。 除了两人在床位分配上出了点小问题。 张大娘把他们当作夫妻,屋内自然只有一张床,若按赵浔的意思,两人完全可以抵足而眠。 谢燃面无表情道:“陛下不是说,不和他人接触,只有谢侯一人吗?我不能坏了陛下清誉。” 他说完,自己都对自己有点刮目相看,只觉这几天相处,自己的下限又被赵浔成功拉低了许多。 赵浔却笑道:“你都说了,事急从权嘛,他不会介意的。” ——见鬼的“事急从权”和“他不会介意”。 谢燃只觉自己现在但凡还活着,再和他多说几句话便要折寿。 他索性不再搭理赵浔,起身披衣,直接吹灭了油灯,坐在桌前,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赵浔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笑了。 借着窗外幽冷的月光,他始终注视着那人暗夜里模糊的背影。 大部分人其实不会意识到,坐姿其实也是非常特殊、具有个人特征的。 比如,赵浔可能因为是民间长大的,又性格诡谲,总是坐没坐相,喜欢半倚着东西,姿态闲散风流。 而有的人,又因为受过太过严格的礼仪教育,时时刻刻行止端庄,简直能被画上礼记。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拨一下,就要惊弓之鸟似的跳将起来。 但介乎两者之间的也有。 赵浔只记得一个人。 谢燃,谢明烛,的确是文臣标榜,被誉为君子如晖,从小受的就是最严格的贵族士子教育,认真起来连最古板的礼官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很多人便认为谢燃是不苟言笑的人,再加上后来那些杀伐果决的行事,许多官员畏惧谢燃甚至曾犹胜赵浔——毕竟谢燃活着时,赵浔作为一个皇帝,反而被衬托得平易近人。 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私底下的谢燃并不多么刻板,重视礼仪,反而恰恰相反。 赵浔见过他无数次在桌案前办公的背影,有批阅文书的,有烹茶下棋的,有支着下颌假寐的,甚至还有无聊时脸枕着桌案,提着笔随手涂鸦的。 而在赵浔看来,谢燃的坐姿背影也很特别。 他放松时,并不会将脊背挺得很直,而是喜欢微微侧身,半靠在桌上,背部成了道漂亮的弧线。不过这样一来,衣摆就会落在地上。 谢侯爱干净,不喜欢衣摆脏污染尘。这些贵公子又把玩惯了玉佩文玩,多少都有点手贱。 因此,他便养成了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会在不干正事时,捏着自己的衣摆玩, 赵浔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黑暗中的那人背影。 他一手半撑着额头,呼吸平稳,似已入睡。另一手搭在膝上,松弛修长的手指下,压着外袍衣摆。 那月白色的罩袍堆叠在他膝头,就像一片重重叠叠的月光。 赵浔轻轻地站起身,站在他身侧。 人没醒。 赵浔弯下腰,手臂穿过对方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睡梦中的谢燃眉头紧皱,却竟依然没有醒。 赵浔将他放在床上。 然后,他自己躺在另一侧,听着对方的呼吸,合衣而眠。 * 这一晚,赵浔竟没有再做那些血色的噩梦。 因此次日清晨,他醒来时,心情很好,正想喊“李兄”——却发现,屋中已只有他一人。 帝王日日早朝,习惯早起,再加上手上的毒到底不轻,酸痛难忍,睡的并不好,因此其实睁眼时天色尚早,才初破晓。 他披散着长发从椅上起身,看着空荡荡的竹屋,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淡了下去。 这么早,人会去哪里呢? 还是说,索性就是不敢而别,跑了。 赵浔面无表情地拿起床头的一只竹叶编的蚱蜢,是那人昨晚亲手折的。 他低下头,如瀑的黑发从肩头泻下,像匹上好的缎子,又像一张精致漂亮的网,落了几缕在那竹蚱蜢上。 第41章 年轻的帝王仔细端详着这个小孩玩意,用指腹摩挲着竹蚱蜢的头部。如果有宫人看到他此刻的眼睛,一定会吓得两股战战,因为赵浔的瞳色底部,又泛起了血一样不祥的红色。 宫人臣子向来畏惧赵浔是有原因的。 在宫中,赵浔喜怒不定,可能上一秒还和一名大臣谈笑如常,下一秒就将奏折掷在他脸上,其中写满大臣罪行证据。再下一刻,这大臣的项上人头便以高悬午门。 而且,如果凑巧,那头还是陛下亲自拔剑砍的。 新帝并不嗜杀,也不滥杀,但人人畏他如魔,可能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殿内总是拖出被血浸透的毯子吧。 大部分皇帝讲制衡,讲帝王权术,杀再多人也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但赵浔是个疯子,他什么情分也不讲,自有一套铁律法规,所有违反,无论是谁,都得死。看起来,这位陛下甚至对皇位稳固,江山大统也毫无兴趣。 总之,自谢燃走后,他并不太像个活人,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笑是要杀人,面无表情也是要杀人。 赵浔垂着眸,黑发映着他精致如画的眉目,原是一卷美人图,难怪谢燃能把他编作藏在家宅深闺的女子。 只是,那双恶魔一样的红瞳注视着竹蚱蜢,仿佛正在透过在这竹偶和什么看不见的人对视一样。 那眼神既凶狠又悲哀,既热烈又冰冷。 直到,有人轻轻推动了那扇竹门。 推门人可能以为里面人还睡着,动作很轻,但破旧的门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赵浔手指停在竹蚱蜢的触须处,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谢燃拿着两个小盅,进门时便有草药香味扑鼻而来。他像是急着做事,也没留意赵浔神情,兀自将东西拿到窗边。 “陛下请来,帮我一下。”他头也没抬,反手随意一招,示意赵浔过来。 赵浔没动。直到谢燃用将草药捣碎,不耐地回头看去,他才抬起头来。 “口头上喊我陛下,使唤起人来倒是顺手。”赵浔笑着望过去。 这时候,他眼神深邃平顺,刚才的血色荡然无存。 他走到谢燃身旁,用指腹轻轻捻了下药盅里深绿发黑的东西,在鼻尖一嗅,皱眉道:“什么东西,这么难闻?“ 谢燃一看他直接上手,下意识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的手背,两人皆是一怔。 谢燃找补似的用了敬语:“要抹您伤口的东西。请去净手,然后直接包扎即可。” 他说完,便只打理另一盅草药。过了一会,身边还没动静。谢燃望去,见赵浔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说实话,乍一看到赵浔的笑容,他已是条件反射地心里一紧,琢磨是不是言语上太和赵浔不见外了,让人又起了疑。 然后他又转念想到,自从在祭坛上和赵浔上翻了脸,这一路走来,自己不是说什么地方有疑点,简直是没有不是疑点的地方,也没有像李小灯的地方。 然而,赵浔却没提别的,只是笑着说:“你一大早出去,就是为了给我采药?累不累?”他的态度温和到堪称温柔,简直能掐出水来。 谢燃默了默,又有点起鸡皮疙瘩,只好干巴巴道:“也就旁边山谷采些,路不远。我们一会便要出发,路途颠簸,会加快毒发。草药能稍微压制些毒性,让你不至拖累行程。” 陛下根本不管他最后半句,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眉眼弯了起来,依言自己去换药了。 谢燃被赵浔折腾惯了,忽然见他听话,简直有点不适应。 赵浔换完药,又晃到谢燃身边,半靠在岸边,指着谢燃手下正在处理的那盅,没话找话聊:“那这里面是什么?” 谢燃想了想,沾了些涂在赵浔的脸上。 赵浔:“……?” 谢燃将农家泛黄的镜面拿到身前,站在赵浔身后,将那药膏又涂了一些在赵浔颈部,十分恭敬道:“陛下少安毋躁,过会儿您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 陛下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有的人语气越恭敬谦卑,干的越不是人事。 谢燃站在赵浔身后,两人一起看着镜中赵浔的脸。赵浔沉默了一会,指着镜中,问道:“……这是什么?” 谢燃肃然道:“易容。”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赵浔还是指着镜中,神情第一次十分一言难尽,质问道:“你给我易成什么样了?” -------------------- 求预收,很喜欢这本都耽感情~【白昼已焚】cp1503002 我有一个天赋:能在梦中预知未来。十年前,我借此能力作局作戏,代替本该站在祁昼身边的人,骗他对我多看一眼。 父亲曾警告我:“不要为任何人改变未来,否则你会一无所有。” 我一点也没听进去,结果,假的就是假的。我最后被弃如敝履,家破人亡。 十年来,我自以为已将祁昼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我再次做了预言梦,梦到他将囚禁我,用匕首杀死我。 我要吸取教训,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酒吧,我跪在他脚边,诱他带走了我。 听说,那夜他原本是来缅怀一个叫周灼的死人。 那是我十年前的名字。 最后,我才知道预言梦的后半段 ——他将匕首递给我,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第42章 第26章 调戏 镜中照出的是位秀美的女子,谢燃手段出神入化,给他垫了颧骨,柔和了面部曲线,甚至还画了眉,涂了口脂。 谢燃看着镜子里的赵浔,十分平静。不过此时此刻,这种平静才显得比较可怕。 此人面不改色地回答赵浔道:“女人。还是一位妙龄少妇,在下的夫人。” 他估计怕赵浔炸,还是补了句正经话:“一会出城搜查一定会摘帷帽,这样有备无患。” 赵浔本来真有点烦躁,听到他那句”夫人“,倒竟然莫名其妙安静下来,红唇微抿。这神态放在陛下脸上,那是深沉莫测,但如今竟别有一番秀美妩媚。 陛下看着镜中的脸,适应了一会儿,又问:“出城后呢?” 谢燃道:“去南大营,把你交给镇守那里的将军,让他派人护送你回宫。” 他们从宫中到巨鼎祭坛,原本就走了一日夜,后来又顺流而下,如今已到了南部边境。这地方说远不远,但却并不算太平,因此常年驻军。 其实,在知道郡守目标是自己后,谢燃也考虑过和赵浔分头行事,让赵浔独自回宫——但终究有些放心不下。 赵浔人在宫外,又中毒受伤。万一来”救驾“的货色居心叵测,直接送赵浔龙驭宾天就歇菜了。 “你呢?和我一起回宫?”赵浔立刻问道。 “是。”谢燃道。 ——四十九天,如今莫名其妙已过了这么久,他要尽快找到自己的尸体,再毁了。 赵浔没有异议。事实上,一路上,他似乎除了对给谢燃添乱兴趣浓厚,对别的事都毫不在意。 两人没有和张大娘一家人告别,乘着天还没彻底亮就离开了村子。 前天夜里刚下过雨,空气都带着潮湿的味道,赵浔穿一袭皂色曲裾绕襟深衣,腰身紧窄、长而曳地。这衣服其实男女皆可,但下摆稍紧,讲究行不露足,硬是把风骚的陛下逼成了莲步轻移,微微落后谢燃半步。 而谢燃在离开张大娘家后,也给自己简单易了容,只是手段比赵浔简单许多,只是涂黑了皮肤,又贴了些胡须,让年龄看起来更大几分。再加上他原本就和李小灯本人气质迥异,即便是何囤当面撞上,恐怕都认不出这具壳子是李小灯的了。 两人走了一会,赵浔问:“还有多久到镇上?” 谢燃本来估计半个时辰,这样天还没完全亮,估计安防不会很严格,如今这样可就说不定了。 “一个时辰内吧,“他顿了顿,道:“您可以快些吗?” 赵浔脚下一顿,幽幽道:“你穿女装试试看?……话说回来,李兄,明明你才是画像被全城通辑的那位吧?你化红妆,带帷帽面纱,岂不是更好?” 他开始语带怨气,说到后来竟然越来越兴致勃勃,简直把自己说兴奋了。 谢燃权当没听到,也没有“怜香惜玉” 的意思,自顾自加快了步伐。 又走了一段,谢燃想办法拦到了一辆进程送货的马车,塞了银钱将自己“娇弱的娘子”送上了车。 碍于有人看着,赵浔又的确不太熟悉女装,上下车都搭着谢燃手臂,肌肤相触,呼吸相闻。 两人举止亲热,赶车的商人还哈哈大笑,取笑谢燃“好艳福,一看便是新婚燕尔”。 本朝民风算不得开放,尤其南方地带、富裕人家的女子在外头鲜少抛头露面,走路羞怯低调,含胸低头。因此谢燃原以为赵浔终于可以安顿稍许,却没想到,此人果然是闲不住的,天生克他,就这一搭车,便给了陛下新的灵感。 自他们下车进城,赵浔便分外“小鸟依人”地挽着谢燃,他气质出众,帷帽下若有若现的容貌又分外清丽,倒真给谢燃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唯一让路人遗憾的是,“依人”的这位娘子,竟比她已经足够高挑的郎君还要高上些许。 谢燃不想太过显眼,因此没有立刻往城门去,而是带着赵浔在集市里略逛了一圈。 陛下的戏瘾立刻上来了,指着草编蚱蜢,凑在谢燃耳边,低声笑道:“夫君,你看。” 前任帝师大人原本正似笑非笑地端详着旁边墙上自己的悬赏通缉画像,不知在想什么。 被赵浔蓦然这样一喊,刚才还神秘莫测的谢大人先是一怔,接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小贩听不清赵浔的声音,却看得懂这姿态,当即解下蚱蜢玩具,对谢燃堆笑道:“爷给夫人买一个呗。” 谢燃默然,麻木地在袖袋中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小灯身无长物,自己压根没钱——那绿豆糕、还有给张大娘留的钱,都是赵浔出的。 这时,正听得赵浔轻轻笑了一声,娇声道:“夫君,这还没你做的好,咱们不要了。” 他压低了嗓音,竟真有几分男女莫辨,却不显得做作,而是一种特殊的低哑,就像羽毛滑过心间,让人心头发痒。 连那小贩都没顾上生气,只对谢燃道:“公子好艳福。”谢燃:“……” 这回,他不自觉地侧头看了眼赵浔。 一路上,“艳福”这词他听了不知多少次,可能有了心理暗示,竟也觉得赵浔这柔和了的容貌,秀美动人起来。 世人皆知,谢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君子之仪,审美偏好上自然也受了影响。 第43章 他其实更能欣赏温柔隽雅,才情横溢的淑女,也会点世家子都擅长的风雅手段,却造化弄人,开始是遭逢大变,无心想这风月事,后来索性就被赵浔这祸害缠上了。 ——赵浔…… 袖子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谢燃抬起头,对上了赵浔帷帽下笑盈盈的眼睛。 “夫君,在想什么?” 谢燃真是被他这句“夫君”叫的颈侧皮肤一片麻,心跳都乱了许多。下意识地就要推开赵浔,却发现两人已走到城门口,穿甲的武士正在挨个排查,手里还举着李小灯的画像。 “你们两个!停下!”一名络腮胡的军官挡在他们面前,举着画像对着谢燃的脸看了一会。赵浔就戴着帷帽,安静地立在一旁,倒像个真正的深宅主母。 那人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便说放行。谢燃二人往前走了一段,就要出城。 忽然,一个声音横叉进来,喊道:“那女人怎么不摘帽,若是嫌犯怎么说呢?”来人眉心生痣,也穿着城门守卫服秩,只是带着盔帽,应当级别比刚才检查的护卫更高一些。 络腮胡行礼后道:“伍长,那是女人,而且个子也比嫌犯高。” 那伍长吐了口唾沫,斜眼瞄着赵浔,骂道:“废话,老子自己看不出来!一个娘们长那么高可不就是有问题——把她帽子给我摘了,让咱们瞧瞧脸。” 他这么一说,在场清楚他毛病的士兵们一下就明白了,此人是看准了这就夫妻二人,也不像有背景的,觉得人家夫人身段漂亮,借故调戏。 伍长可能喝了点酒,身上还带着味儿,酒臭扑鼻。不光说,见人没反应,还自己上起手来,一手就要去掀赵浔的微帽。而左手竟直接就摸上了赵浔的腰。 谢燃脸色一下就难看了。 他蓦然抬手,食指中指按在那伍长左腕上。 那伍长立刻双眼一番,用力一扭手腕,就想反手将这不自量力的瘦削男人掀翻,却没成想——动了一下,没挣开。 这修长双指,看着像是文人礼貌客气的劝止。伍长却觉得,自己腕上,仿佛被压了千钧之力。 而在旁人看来,倒像是这伍长自己手腕抽搐,呆在当下似的。 第27章 明烛 伍长吃了这个亏,面子下不来,脸色大变,怒道:“好啊,我看你们就是有问题——” “长官,稍安勿躁。”这时,纱帽下的“女人”忽然说话了。“她”声音低哑,不似寻常女子娇脆,却别有一种让人心神安定的磁性:“夫君木讷,大人原谅则个。”说罢,赵浔自己掀开纱帽,露出脸来。 伍长这才脸色好转,眼神不干不净地剜了赵浔几下,竟就一甩手放了行。 两人就这么出了城去。 走了一会儿,赵浔估计也被闷的厉害,索性把那帷帽面纱扯了,倒像已适应了这女郎扮相。谢燃便侧头看了他一眼。 “郎君,是觉得妾娇美不可方物,不觉侧目吗?”赵浔笑道。 “夫君”真是服了他了:“那伍长怎么就轻易放我们走了?” “李兄啊,你应该的确没怎么和底层人打过交道吧?”赵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谢燃不动声色道:“什么意思?” “对付市井小民的办法和安国定邦的谋略是不同的,”赵浔侃侃而谈:“最大的区别在于,后者是理性的,大部分行为可以用逻辑推断,小部分冲动不可预测的低概率事件,也可以通过他们的家世性格推测。但底层人可不是,他们通常只为两样东西而活。面子和基本的欲望——我这样的美人,做小伏低,道了歉,全了那伍长的面子,便很关键。” 谢燃面无表情:“只是这样?” 赵浔哈哈大笑:“我还没说完——更关键的是,我借道歉的机会,在他手里塞了碇碎银子。不过这点李兄你可做不到,因为你想不到,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没有钱。” 谢燃:“……” “怎么,李兄是不是觉得受益匪浅,感激不敬,”赵浔笑道:“还是要谢朕刚才救你水火,让你这’逃奴’不至被郡守抓回去吗?” 谢燃摇头:“不,我在想,早知道陛下能学女人说话,开始就不用在张大娘家叫你扮哑女了。” 他这话真是说不清是真心夸奖、玩笑或者嘲笑。 “这有何难?我还会许多呢,”赵浔却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小时候,我在天桥下头装小瞎子招摇撞骗过,又扮残疾做过小乞丐,还被戏班班主看中,说我脸和身段不错,要让我去唱女旦——声音就是那时候学了一点。” “不过这个我原本不想学的,时常扳腰弄的骨头折了也就罢了,还总想喂我奇怪的药,说这样达官贵人们会更喜欢,后来我找到机会就跑了。”他说来十分坦然,似乎既不觉得羞辱,也不觉得悲惨。 “李兄,这些底层士兵就是这样,”他甚至还顺口安抚谢燃:“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上面人知道礼仪,会做衣冠禽兽,虚与委蛇,这些人可不一样,脑子里只有女人和热饭,逼急了反而麻烦。” 明明是所谓的九五至尊,但是无论是女装还是被人羞辱,此人心态都十分平和,说起自己登基前的落魄事也一点不自在的意思都没有。 但若要说他平和,其实也没有,只是弄乱了寝殿便送了个“斩”字,即使是公主义妹,只要扰了他的复活谢燃大计,也准备照处理不误。 第44章 谢燃被他宽慰的有点心情复杂:“你做皇帝的时候要是也这么宽宏大量便好了,既然能理解底层艰辛,何必动不动便因所谓复活之阵而敕令斩首,还要用万民祭天。” 赵浔却眨了眨眼,却说:“我没有乱杀人啊,李兄可去查查,我杀的都是贪官污吏,顶多手段残忍暴戾些,但我治下几年,冤案贪污都少了许多。毕竟——谢侯啊,他心里可没有我,只有天下和万民,我还指望他回来,总不能彻底疯了,成了滥杀无辜的暴君,那可不就把他得罪死了,再也不理我可怎么办。” 他说话亦真亦假,仿佛在开着玩笑,眼神却又泛起一丝不详的血色。 “至于你说,弄乱寝殿和干扰复活嘛,”赵浔笑了:“我都说了……谢燃,谢燃,谢燃。” 这疯子把谢燃的名字念了三遍,语气越来越轻缓,却渐渐有了种异常的惊心动魄。 说来说去,年轻的帝王似乎反而好懂起来。 他身上的逆鳞,无非一个谢燃而已。 ”李兄,我今天心情不错,忽然决定提前告诉你一个秘密,”赵浔忽然笑着说。 谢燃又有些一言难尽,不知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女装被人调戏,竟然“心情不错”。 赵浔说:“那天山上,我和你说,那鼎抽的是国运,会使万民不安,流离失所,灾难殒命,是骗你的——哎,也不能这么说,是你自己那样猜,我只是顺着你说罢了。” 谢燃:“………………” 他一时心神俱震,简直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愤怒,只觉喉头又涌上一股腥味。 赵浔看着他神色,笑眯眯道:“朕知道谢侯底线在黎民天下,怎敢当真如此?那天看你反应实在大,逗逗你罢了。” 谢燃脸色极其难看:“这是用来开玩笑的吗?”赵浔幽幽道:“李兄,你这时看起来又像极了我那位老师了。你这也是按朕的要求在演谢侯吗?” 谢燃心说,演你大爷。 他出身名门,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却在这位陛下这里接连破功,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御书房中,俩人争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那时赵浔比现在还疯,吵不过,便把人往帘子里、床榻上扯—— 那时,谢燃有时候是真想杀了赵浔。 他觉得赵浔也是一样。 “违逆天地的大阵,必有代价,”谢燃平静下来,看向赵浔:“既然不是黎民气运,那你——付出了什么?” 赵浔目光微闪,笑道:“我今天的心情只够坦白那一件事,你想问更多,得多让我高兴,等下一回了。”谢燃抿唇不语,没理他这油腔滑调。 他少时,其母先镇国长公主与虚境钦天监交好,他因此也识得许多玄妙之术。 因此自然也清楚一些基础的阵法原理。 能和黎民气运对应的,通常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帝王气运。 ——简单的说,也就是赵浔自己的运数和寿命。 那鼎每存在一刻,燃的就是赵浔的阳寿。 “陛下。”谢燃忽然道。 这时他死后,他们重逢后,他少见的没有故作谦卑,而是这样郑重地称呼了他。 赵浔脚步一顿。 “你为什么这么放不下谢燃?”他低声问道:“我记得……看书中记载,其实你们后来,也并不和睦。” 岂止不睦。赵浔父亲庆利年间事情暂且不说,自赵浔登基后没多久,也就是嘉元元年起,史书简直就快成了他们二人的恩怨史。 总结下来,大事无非几件。 赵浔登基后,谢燃作辅政重臣。但许多人都知道,赵浔那位民间的生母的死似乎和谢侯有关。更有甚者,传言先帝的死和谢燃也脱不开关系。 嘉元三年,谢燃上书奏请赵浔选妃封后。传闻新帝震怒,掷奏折于地,又以不尊天子,傲慢逾礼为由,囚谢侯三日于宫内。 其他小事不计其数。 帝与师不和,满朝皆知。 嘉元五年冬,谢侯当朝驳斥帝王,帝罚其跪于王寝。 次日,谢燃便死了。 除了这些明晃晃记在史书上的,却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些摇晃的纱帐,明灭的灯火,交缠的呼吸,痛极的刺入,极乐的喘息…… 那些涌动的党争,针锋相对的暗流,相权与王权的制衡与冲突。 爱恨不清,真假难明。不择手段,唯利是图。 这是庙堂的规则,也理应是他们之间关系的真相和结局。 赵浔不应该这样,他不应该把这些欲望的宣泄,爱恨难辨的关系当了真。甚至疯到不顾一切,想强求什么。 谢燃至死也不知道。 如今,他知道了,却怎么也想不通。 赵浔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笑道:“巧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谢燃死前,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但他死后,我每晚都睡不着,闲来无事胡思乱想,渐渐就想通了。” “——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无非是三个。我想先告诉你第一个。”他说:“我身于暗室,鄙陋不堪,犹如飞蛾。而有一天——门开了一条缝,有人迎光而来,举着烛火,让我不至冻僵。” 赵浔开口前,谢燃以为自己不会懂,或者甚至想不起。 但奇异的是,事实上,虽然赵浔说的那样语焉不详,他脑海中却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 第45章 那年的冬日太阳特别好,当时国泰民安,无灾无难,依旧很多年没打过仗了。老人会把竹椅搬到街上,闲闲地晒一天太阳,说:“这是十年来最暖和的冷天啦。” 其实,后来回想起来,在之后十年里也一样。 ——再也没有过这么好的冬日了。 就在这么一个二十年难得一遇的温暖天气,定军侯家的独子,16岁便中了会试第一的谢公子,披着件红色狐皮轻裘,骑着快马,带了一帮惯常以他为首,遛猫逗狗的富家子,要往郊外打马球。 * 那年,他正是最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时候,会元榜首,足够风光无限,街头巷尾都传遍他“君子如晖”的声名。 之所以还不是状元,只因实在少年天才——本朝规定,十七方能殿试面圣。 他年方十六,当朝帝王庆利帝便许明年再行殿试。这在普通人家或许还是个麻烦,但对谢公子却只是一句口谕的事情。 朝中重臣皆知,年过五旬的陛下最疼爱定军侯独子,年节必召其相伴,常赞其才情横溢,叹曰:“明烛国子之才,似朕……肖朕。” 常人二十冠而取字,而谢燃仅十五时,庆利帝便赞曰,燃心性成,将堪大任,亲自御赐“明烛”之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这字风雅有了,寄望也有了,较之“燃”这个隐约带着不祥的名,的确讨喜多了。 若换个人,可能恩宠过重,反招祸端,但举国上下,当时却没人会觉得谢明烛不配。 因为他出身实在贵重,母亲乃是庆利帝唯一的胞妹,镇国长公主。 “镇国”这个封号可不是寻常帝姬可有的,她曾正经上过战场,和时任“兵马大元帅”的丈夫谢赫一起,抵御外敌,从此换来了几十年太平日子。 而这对夫妻不仅同样高贵重权,还是上位者中少有的恩爱伉俪。 谢明烛这日出门前,母亲正在窗前,临摹一双梅花枝。 他当时还是少年心性,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想开个玩笑。 却还没靠近,镇国长公主就支了笔,回头笑道:“阿燃,这么大人了,来年都要殿试入朝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每月总有几个来家里告状的,愁得你父亲头发都掉了许多。” 谢明烛也不尴尬,整理衣袖与母亲行礼,笑道:“那都是他们先无状。母亲便去街边、国子监、庙堂里打听一下,便是快百岁的老学究,也没有不夸我的。” 他这样夸赞自己,却丝毫没有郝然之色,反而一派泰然坦荡,倒更别有种风流气质。 镇国长公主闻言轻轻摇头:“你啊……那些人都夸你什么?” “’君子如晖,璨然昭世’,”谢明烛傲然笑道:“这便是说你儿子。 他当时年纪太轻,又实在太顺,不可一世,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在说到“昭世”一词时,母亲的脸色并不好。 -------------------- 回忆章很短的~ 第28章 公子 “阿燃,我教过你什么?”镇国长公主抚摸着儿子的肩头:“愈是表面风光,愈要谨言慎行,过高易折,你年纪尚轻,不是好事。” 其实,谢明烛当时并不懂。因为他父亲军权,母亲高贵,皇帝荣宠。 偌大天下,才华、相貌、气度、家世——他生来似乎便已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镇国长公主一眼便看出他并未真的听进去,当下也无办法,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谢明烛见母亲似有不愉,立刻转移话题,指着画卷道:“您今日怎么兴致这样好?亲手作画。是院子里那些红缨枪都生锈了吗?” 这其实是句他们家里人才听得懂的玩笑。镇国长公主自小便只爱舞刀弄枪,小时候简直就是宫里的混世魔王,长大成家后才稍微沉稳,只是依旧不爱琴棋书画,和丈夫共上战场,都要身先士卒,很少安静地坐在帐中。 只是她早年伤了身子,尤其体寒多病,冬天活动多了出了汗,冷风一吹就要风寒,其实不再适合这么剧烈折腾,只是家里镇国长公主说一不二,没人做的了她的主。 谢赫,定军侯,兵马大帅,在外头不苟言笑,却其实怕极了老婆。明着不敢和公主顶嘴,堂堂一个将军,竟想出了个偷鸡摸狗的法子。 有一年回京过年,谢赫见妻子大冬天的还终日练剑,晚上便偷偷给那些红缨枪抹了糖霜,没多久便全锈光了,后来还是谢明烛发现院中猫狗格外爱去舔舐,才发现玄机。 镇国长公主将那画轴一卷,道:“你爹上次打赌输了我,我便问他要了个袄子,让他亲手给我缝花,这是给他的图样。” 谢明烛笑得直不起腰:“他也太怕老婆,我可不会像他。”镇国长公主知道他要出门,顺手给他拿了件红色狐裘披上,口中笑道:“我不信。你这孩子惯常嘴硬心软,若真有了放在心上的人,要是那人会撒娇又心思重些,你还指不定被人家拿捏成什么样。” 谢明烛不服:“儿子近来翻闲书,看那相面书中说,爹这样颧低眉平的男人才怕老婆,我与他可不同,高鼻深目——” 他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顿,笑道:“这么一想,我和爹长的不像,和您也不太像呢。这是祖上哪位隔代传了我这相貌吗?” 谢明烛的确长的不像镇国长公主和谢帅。 第46章 事实上,他相貌皎皎,五官深邃,眸色更是清透的暗灰,泛着点深海似的蓝,与大部分中原人长相都大有不同。这种不同是种明亮的英俊,如晖如珠,若能使暗室生辉。 因此,大部分人只会说谢公子长的好,而不会想到像不像这种问题。 镇国长公主显然也并不是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只是笑而不语,帮谢明烛整理好领口,笑道:“出去玩吧,小心点,也别太张扬,你那些同袍也有考的不好的,不要仗势……” 谢明烛苦了脸:“我哪敢仗势啊,谁不知道我家是家教最严的,人家强抢民女一窝老少帮着瞒,我要敢有什么不慎,我爹第一个打断我的腿再把我清了家法。”“真记得家法?”他母亲抬起眼睛。 谢明烛朗声诵道:“居高位,食厚禄,当须履公正,蹈公清……”他似乎大有滔滔不绝,将那厚厚一沓十卷家规全背下来的意思。镇国长公主失笑,摆手道:“行了行了,想起你过目不忘了,几百年前的棋谱都能倒背如流。去吧,你那些朋友该催了。”谢明烛便是一笑,不急不缓地后退半步,行礼告退。 那天阳光格外的好,暖和的都不像个冬天,七八个世家子弟打完马球,便觉得还不尽兴,驱马前往更偏远的地方,便乐极生悲了——遭了土匪。 土匪人数众多,穿着兽皮做的衣服,却十分训练有素,匪首说话下令,底下人令行禁止,全不似一般绿林。 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文印,是个墨印的熊头骷髅形状,印在武器之上。 这伙盗匪士气非同凡响,竟让这些见过世面的小少爷都吓得讷讷不敢言语。 不过真事却远没有想的那么惊险。太平年间,可能是连土匪都知道权衡分寸,看他们衣着非富即贵,并不敢真的折辱打杀,只让他们交些钱财,大家相安无事。 其他几名少年对视一眼,想着自己身份贵重,不坐垂堂,便准备交钱了事,有人却越众而出,道:“此间太守已奏天子,盗匪尽灭,你们是什么人,敢阻路行劫?”带头想息事宁人的紫衣少年一见说话人,便觉头疼,道:“明烛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阳光正好,何必自找麻烦,坏了心情。” 谢明烛却笑道:“子闲兄此言差矣,先圣有言,得其所,君子不可惜死,事必躬亲……” 谢明烛原本是最不爱迂腐说教的,属于课堂上带头给老夫子添乱添堵的害群之马,这天却像吃错了药似的,就这么站着莫名其妙地开始对着一帮土匪掉书袋。 公子哥们惯常以他和贺子闲为首,再加上惊慌失措,一时竟没人说话,只讷讷站在后头面面相觑。 土匪先头有点懵,后来过了一会儿,见谢明烛不交钱也不拒绝交钱,死活扯不到正题上,:“小子啰嗦,要不要命?要命就交钱!” 谢明烛只笑盈盈道:“下等贱民,怎么敢要我们的命?” 这次,世家公子们都齐齐抽了口凉气,断定谢公子是疯了。 一者,“下等人”这种话,哪个暴发户都可能说,但绝对不是谢明烛会说的话,相反,书院里要有人讥嘲寒门或者贫民,他第一个揍人。 再者,这时候说这话,不是火上浇油,不要命了吗? 果然,匪头终于被激怒了,一扬斧头,对着谢明烛喝道:“小崽子仗着爹妈嚣张,找死!“ 众世家子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哪见过这阵仗? 一个小胖墩吓得叫了一声,马球落在地上,滚了出去,正落在那匪首脚下,沾了红土,看在这群少年人的眼里,简直就像个落地的人头。 谢明烛却是一笑,他眼神明亮,姿态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但那斧头锋刃眼看就要割断他额发,再低一寸,这金尊玉贵的公子便要血溅当场。 -------------------- 还是正常早6隔日更~ 第29章 明珠 谢明烛竟也不闪不避,反而只轻声说了两个字:“来了。” ——来?来什么? 那匪徒原本只是一时怒气上头,其实便不敢真的这样杀了他,如今听到这个“好”字,心里莫名一突,便听身后忽然一阵哗然,再一回头,便见寨子门口几个守卫的弟兄都昏在地上。 匪首目眦欲裂,抬斧四顾,搜寻敌人——电光火石间,一群黑衣轻骑仿佛从天而降,将他部下全缴了械。 这些人衣着还带着家徽,显然是谁的家将。 他们单膝跪地,先对谢明烛行了礼,而后去扶起那个抱着球的小胖墩,叫了“公子”。 原来是藏在暗处,保护这小胖墩的护卫。 小胖墩是今上堂妹——宁安郡主之子,也算身份贵重,但是出来打马球还要这么多人跟着也是少数。因此众人看到这堆人马从天而降,惊喜过后都十分奇怪。 那小胖墩在侍卫堆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明烛兄,你真太神了,我都不知道有人跟着我,你是怎么猜到的?我还以为死定了……” 谢明烛怜爱道:“这点事你能吓成这样,说明你爹娘给你带暗卫是对的。” 众人哄笑,便忘了谢明烛其实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怎么猜到别人家的暗卫行踪。 接下来自然也没玩的心情了,大部分少年便准备索性跟这队护卫回城。 他们正要离去,谢明烛叫住护卫头子,笑道:“辛苦将军将这伙贼人也绑了去,送官。” 第47章 ”好好好!”小胖墩连连拍手:“让他们抢咱们,也不看看公子几个都是什么人。” 护卫头子却犹豫道:“这……” 谢明烛微微挑眉,其实知道护卫是为何犹豫。 问题的关键便在于最开始他和盗匪说的那句“太守已奏天子,盗匪尽灭”。 这里虽然在城郊,却不至于能藏这么多人不被太守发现,这些盗匪多半有些背景关系,更可能是为一些达官贵人所蓄。关键时刻能做些脏活。贸然将他们送官,恐怕会惊动他们之后的人。 谢明烛目光却落在被护卫救出的女子身上,她们大多面黄荆钗,估计就是附近农户女儿妻子,如今却衣不蔽体,被这些匪徒毁了终身。 他对着护卫长拱手道:“便说是我定要将贼人送官。” 护卫长犹豫:“但……”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自家小公子。但那小胖墩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笨拙地踢那土匪的屁股。 护卫:“……”人和人的区别真大。 谢明烛打断,低头为礼道:“将军只需将匪寇绑下山。至于其他,若真有后果,谢某承担,与贵府无关。” 护卫长连忙还礼:“小人不敢,谢公子言重了。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城吗?” 谢明烛笑道:“我再透透气就回。”又低声道:“请寻些厚衣服给那些妇人蔽体,让她们自己归家,不必张扬。” 护卫称诺。 众人押解匪徒离去,这片土坡便立刻空荡安静起来。 这里一片荒地,哪有什么可透气的?其实谢明烛是想等人走光了,搜一搜这寨子,看能不能有些好运气,真找着什么匪徒和朝堂重臣来往的痕迹。 那群护卫走前,谢明烛要了把剑。他太讲究,爱干净得很,这土匪窝里都是灰土油污,便用剑鞘推门。 刚走进去,便看里头已有了个人,懒洋洋地坐在匪首那虎皮座上。 ——正是开头想息事宁人,被谢明烛称为“子闲”的紫衣少年。 他名叫贺子闲,也是个将门世家子,两家还是至交。比谢明烛还大一两岁。只是他特别懒,别说练武了,不入仕,不科考,甚至懒得动,能躺着绝不站起来。 也是这伙世家子弟里,和谢明烛最聊得来的人。 谢明烛之前就发现这人趁乱溜了,因此并不意外,只是问:“子闲兄留在这里做什么?看中这虎皮袄子了?”贺子闲懒洋洋地摇头:“非也非也,这么大一块皮子,拖下山我不得累死?我是正好知道点事情,又想到些事情,便想留在这里,随便劝一劝你。” 他讲话似是而非,语气懒洋洋的,直听的人昏昏欲睡,末了还拍了拍边上,加了句:“明烛兄,这位置三个人坐都不挤,你要不要过来,咱们坐着说……你太高了,我仰头看你累。” 谢明烛看着那袄子,十分嫌弃,只说了一个字:“脏。” 贺子闲“哦”了一声,便道:“说话好累。那我直接点吧——明烛兄,你今天这事儿做的太张扬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这位年纪轻轻便被以昭世誉之的朋友:“八个世家子弟,一起出城去郊外,还走了不为人知的小路,撞上了一个土匪窝,土匪还胆大包天要动手,被郡主家的侍卫抓了……” 贺公子慢悠悠地概括完他们今日一番见闻,话锋却蓦然一转,语气忽而慎重:“——明烛兄,我不及你聪明,才疏学浅,所以猜不到你是怎么做的,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全叠在一起的概率有多低。” “你故意入匪窝,以身涉险,是想做什么?” -------------------- 明天早6更~保底隔日更,有时日更~大家五一快乐~ 第30章 君子不惜死 谢明烛眼睛也没眨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子闲毫不犹豫地接话:“你就装吧,就那句‘下等贱民’,一看就是故意要激怒那匪首,让我信你能说得出这话,还不如信你真是个断袖呢。” 谢明烛脸色一下就黑了。 贺子闲最后半句当然是个玩笑,但其实是几日前发生的一桩事。 * 本朝重文,士子风雅,常有人敷粉簪花,肖魏晋风流的,而一起兴盛的还有断袖之癖,与美貌少年交往结契,在贵公子中还算得上一桩风流雅事。 谢明烛听闻许多,却全然不在其列,这位公子哥“直”得很,觉得大丈夫坦坦荡荡,志在天下,敷那白粉,描眉画眼,儿女情长,实在矫情,还虚度光阴。 但有时候,人就喜欢有挑战的。 几日前,谢公子没带什么侍从,当街差点被人“抢”了。对方瘦的像根麻秆,带着面纱,隐隐可见红唇润泽。上来便拉住谢明烛的手,塞给他金银,说要与他秉烛夜谈。 谢明烛当时一个条件反射,反手就把这麻秆给摔了——好歹顾及人家是个“姑娘”,没摔得太重。 结果,其实并不是姑娘。 面纱一摘,是个阴柔公子。偏生谢明烛还见过他,是父亲一名同僚之子。 谢明烛以己度人,觉得当街调戏到了熟人头上,此人应该十分羞愤,便没多说什么,径直走了。 却没想到,对方反而就此缠上了他,痴痴道:“我说何人如此风流,原是如晖谢郎。” 如晖谢郎,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话头。谢明烛没忍住,揍了那公子一顿,还扬言再有断袖到他头上的,见一个打一个——结局是被家里禁了足,今日方才出门。 第48章 * 贺子闲看谢明烛脸色难看,才发现那事恐怕真给谢公子带来了心理阴影,知道玩笑过了火,连忙摆手投降。 “谢兄,谢兄!言归正传,说正事!”贺子闲陪笑:“你胆子也真是大,虽说那匪首应该不敢动手,但这样的人都是提着脑袋过活,万一一个不慎……” 谢明烛打断道:“不会。” 他这其实就是已无形中默认了刚才贺子闲说的,他的确是故意激怒匪首。 “郡主家的家将在暗处候着,不会让我们这些人真的出事。”他淡淡道。 贺子闲道:“说来,这也是我最不解的地方,既然那些侍卫在,为什么不在盗匪拦路抢劫时便出手,而要等着匪徒出刀子,给他家小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时再——”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 “你想到了吧,”谢明烛道:“郡主家的恐怕也知道这里有什么,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想产生正面冲突,因此如果我们这里没有人命危险,只是损失些钱财,护卫们不会出手。” 贺子闲点头:“的确,后来押解盗匪去官府,他们也不太情愿。只是这么多人看着,实在没有拒绝你的理由罢了。” 他终于从那半躺的姿势直起身来:“郡主府的不愿冲突……这伙盗匪是什么人?你就是故意带着这么多人来,设了这个局,抓他们的吧?” 谢明烛却说:“贺兄,真想问吗?” 贺子闲动作微顿。 谢明烛道:“知道了这些污糟事,可做不了富贵闲人了。” 贺子闲微微沉默,忽然起身,向门外走了,倒是十分干脆。 边走他边懒洋洋地说了句:“你说的对,那我便不想了,反正现在四海清平,又有你这种人在,天下大事轮不到我烦恼。” 谢明烛摇头:“你真是看得起我。” 贺子闲哈哈大笑:“那我答应你,若真有一天,国势动荡,你谢公子不幸殉国辞世,我再力挽狂澜,岂不更显英武?” 谢明烛:“……”这蠢货说话真是好不忌讳。 贺子闲人走在门口,忽然又回了个头:“明烛兄,多问一句,像你这种生来什么都不缺的,何必淌这些浑水?或许结局反而不美。” 谢明烛道:“还记得我刚才和盗匪说的吗?” “刚才?”贺子闲想起他掉的那些书袋就头晕:“你说太多了,哪一句?” 谢明烛一笑,朗声道:“君子不惜死。” * 贺子闲走后,谢明烛才独自一人,认真搜起了匪窝。 他刚才并未与贺子闲玩笑,这伙盗匪的确背景深厚,驻扎此地不过半年,已强抢附近平民粮食不计其数,更有掳掠妇女,强抢放火。 天子脚下,如此猖獗,没人报官吗?当然有,没人剿匪吗?当然也有。 只是一段时间后,报官的死于“急病”,剿匪的回禀匪寇已清,领赏升官。 结果,匪还是在,却没人敢报官了。 谢明烛是在一座茶楼门口偶尔遇到一个瞎眼的老头。老人住在这附近,和女儿一起卖艺说书。女儿被盗匪抢了,他去报官,眼睛被打瞎了,就要死了,便回到了这座曾和女儿一起讨生活的茶楼,在台阶前哭这些没人信、也没人在乎的故事。 谢明烛一开始也没全信,但他决定查一查。 一查,才知道,繁华下是枯骨,盛世是件华美的袍子,边缘绣着腐烂的花。 匪寇背后是当朝国舅,皇后的兄长。 当时帝王庆利帝已过五旬,年迈温和,虽理朝政,但看着终究精力有限,外戚便得了势。 这伙匪徒其实就是国舅爷专做脏事的刀,比刺客死士都要好用。毕竟刺客那黑衣仿佛就露着阴谋的味道。 但是盗贼就不同了。 比如七日前,大学士家遭了贼,还杀了他家刚满月的孙子,大学士因为过度激动,也心疾发作死了。这只能是倒霉了吧。 谁会想到大学士日前呵斥“牝鸡司晨,外戚误国”? 顶多觉得盛京治安不好,连大臣家都遭了难,需要再追一笔巡防经费吧。 哦是了,城内巡防也由国舅爷来管。 外戚权势熏天,连郡主都不敢掺合。 但谢明烛敢。 他那时年少气盛,霁月光风,还不懂得韬光养晦,暗潮汹涌,权利制衡,帝王心术。 只是见不得死不瞑目,尸骨难安。 他已在山下安排了自己的人,即使郡主府侍卫怕事,要私自放人,他的人也会接上,必将这伙匪徒绑到大理寺。 这些贵族公子,便都是人证。难道国舅权势熏天到能将这些人都灭了口? 只要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秉公处理,还百姓公道。 这就是谢明烛的谋划。 当时,十六岁的他,是这样想庆利帝的。 而现在,他只需要再找到一些物证。 盗匪也怕自己被灭口过河拆桥,因此应该会藏一些东西作为把柄。 他运气不错,最终在一间像是伙房的屋子里找到了暗门,那门很低矮,只容忍弯腰而入,里面更是狭窄,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个窄道,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谢明烛拿了盏油灯,举到通道前,正好照亮了里有一只油腻腻的死老鼠。 谢公子:“…………” 第49章 他别无选择,脱了外袍,屈膝弯腰爬了进去。 好在这日似乎真有上天庇佑,他爬了大约十几米,便照出边上有间耳房,大约半人高。 谢明烛起身,低头走了进去,便在耳房角落砖头底下,发现了几本账本,金额巨大。又有一本写的是人名。 他越是翻阅越是心惊,发现那里竟包含了许多几年内因病因意外死去的重臣。 死了的是用朱笔划去的,还有没画的。划了名字的最新一人,正是那大学士及其幼孙。 暗室光线微弱,油灯摇摇晃晃,有种随时要吹灯拔蜡的危险感。这秘道又不知靠着哪里,水声风声不断,仿佛厉鬼呜咽。 谢明烛倒是不怕鬼,但他怕灯灭了,爬回去的时候摸黑,一手按一只死老鼠,便收起这几册簿子,准备返回。 而就在这时,他当真仿佛听到身后的密道深处,黑暗尽头,遥遥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极怨极悲,如泣如诉。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这诡异黑暗的环境里,凄厉得仿佛女鬼一般。 这样一个肮脏乌黑的密道,的确也不像能有活人生存的。 此时,谢明烛已经拿到了需要的东西,此行目的已经圆满。谢公子向来讲究爱洁,密道中透着死气的异味和油腻肮脏的土,其实对他来说十分难以忍受。 他也不是个过分有好奇心的人,虽说君子不惜死,但指的是家国气节的大事,更多时候,这些世家子弟被教育的还是“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没必要也没理由去查探这个尖叫的女声,这可能是并不存在于世的鬼物,也可能是个居心叵测的陷阱。 更何况,时间已不早了。蜡烛快灭了,而匪徒被捕后,背后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也会是来这里清理痕迹。 谢明烛将那叠册簿收好在袖袋中,便躬身弯腰,准备原路出去。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确切的说,那是一小段歌声,低沉婉转,清透阴郁。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 冰冷的低音在空气中回响,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那段歌声像黑暗中追逐梦境的魂灵。 谢明烛有了一个直觉——唱歌的少年是在安抚那尖叫的女人。 他忽然改变主意,向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之后的许多年,光阴兜转,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谢明烛都始终忘不掉那段路。 他狼狈地弓着身走在肮脏的通道中,雪白的靴底沾满污泥。但当时他没有留意到这些……谢明烛顺着低沉的曲调声而去,借着快要熄灭的烛火,在污泥尽头看到了一个少年。 -------------------- 明天更新~最近日更 第31章 初灯 少年看起来多不过十岁,其实还只是个男孩子。瘦弱的身体被罩在一件深黑的袍子里,看起来空荡荡的。皮肤是纸一样的苍白,瞳孔泛着异常的红色。 他身后躲着一个女人,她满面脏污,年龄难辨,长发披散,抱着个塞满草的襁褓。 这样一来,即使是谢明烛这样的年轻人,一眼也能知道,这是个母亲。 少年和女人的四肢都锁着粗壮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被牢牢嵌入石壁中。活动之地只有方寸,多不过五步。 几米外有两个木盆子,一个盆里放着液体,像是水,却浑浊不堪。另一个盆里则是绿黄色的糊状物,还带着馊味。 谢明烛猜,那便是他们的食物。 他们被人锁在这里,就像不见天日的家畜……不,或许还不如牲畜。毕竟牲畜因为肉食价值,或许还有点空间活动,能吃顿饱饭。 女人在少年的哼唱声中,渐渐安静下来,然后靠在少年的肩头,像是睡着了。 少年将她半抱起,让女人靠在墙边,将她放在那里。 然后他站起身,仰头直勾勾地望着谢明烛。 因为看不出女人的具体年龄,谢明烛从他们的姿态推测,少年与女人,不是姐弟,便是母子。 从女人先前的尖叫和瑟缩的反应来看,她应该饱受折磨,他们是被困在此地。 长期紧张和痛苦的环境下,只要外界有一些异常,人都会像惊弓之鸟。 而谢明烛这个陌生人突然出现时,女人也的确非常惊恐,只是被少年安抚住了。 谢明烛忽然意识到,这少年似乎有些不同。 在他到来前,这里应当是一片黑暗,常人久不见光,乍见明亮,眼瞳会因骤然被刺激而发疼闭眼,但这少年竟然没有。 少年直直地望着谢明烛手里的烛火,然后,那视线顺着烛台滑上谢公子精巧秀致的手腕,再一路往上。 他细细地打量着谢明烛身上的每一寸,从绣着银丝金线云纹的袍袖,到交叠整齐的领口,再到交领下一点将露未露的锁骨,嶙峋漂亮的喉结,淡色的唇,瘦削的鼻梁,微深的眼窝,锋利的眉峰…… 他看得太认真,偏偏眼神中没有任何杂乱的情绪,只是单纯地在看而已。谢明烛一时便也站在了原地,任由他打量。 在肮脏的土匪窝里,藏满了秘密的地道中,出现了这样一对女人和少年。 谢明烛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比如两人的身份,和土匪窝的关系,但他问出的第一句话与这些都无关。 谢明烛好奇地问少年:“我突然出现在这里,你不怕我吗——你在看什么?” 第50章 少年仰着脸,谢公子手中的烛火,照亮了泥泞潮湿的密道,密道可能紧挨河道,有些积水,烛光触及时便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那些细碎的光落入少年不祥的红色瞳孔中。 他眯了眯眼,既像有些不习惯,又像是在笑。 少年望着烛火的方向,轻轻地、生涩地说道:“我在看光……真美啊。” 烛火笼罩着谢明烛的侧脸,君子如晖,并非虚名。 谢公子的五官漂亮又锋利,加之当时年少,光芒外现,毫不收敛,真如朗日明空,近乎夺目。 那是赵浔和谢燃,第一次见面。 谢明烛后来与少年又说了几句话,得知少年和女人的确是母子,被这群盗匪囚在此处已经十年,但再多的就问不出来了。 他原本猜测,女人和先前那些妇女一样,是被盗匪掳掠而来的附近村庄农妇,但后来无意间看到,女人如今肮脏发黑的手指十分修长,并不像干惯粗活的。 略靠近些,她身上似乎还有种熏香的味道,在地道这么久都没消散,只能是女人从前生活优渥,要么长期生活在焚香的堂室,或以沐浴饮食等方式浸淫。 更奇特的是,谢明烛总觉得这熏香味道似曾相识,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既然那女人显然不是出身匪窝,也不是山野村民。 那这十岁的少年,可能是女人被抓来前便怀在腹中的,但也可能是女人在这里被强暴后生下的孩子。 无论如何,都是别人的不堪和悲惨。 谢明烛便不再追问,将他们带出了密道,打算将人带下山后,帮他们寻找家人。 女人或许是太久未见天日,一出密道,忽然不再哭闹,反而哼起了一支调子悠扬的歌谣,竟自己跑到了前面的花树下席地而坐,痴痴地看着天。 谢明烛有心想问女人疯了多久,之前可有与少年提过身世,却还没来得及开口,衣摆被人轻轻拉了拉。 少年仰头望着他。璀璨的日光洒在他的眸中,折射出一种类似琥珀的澄澈质感,又是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于是,在旁人面前还很有几分不可一世的谢公子忽然心就软了,多了无数耐心,顺便还忘了刚才想说的词儿,只是笑盈盈地“嗯?”了声。 “哥哥,”少年这样喊谢明烛:“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盗匪,与皇帝的内院,有勾结。请小心,不要被我们牵连。” 少年应是长久没有正常开口和人沟通,甚至言语都算不上流畅,有些磕绊。但这话出口,谢明烛倒当真定了神色,认真了许多。 就像先前与贺子闲说的那样,他自己当然清楚匪首与国舅一脉的隐私,但这毕竟算是机密事,连几名盗匪头目都尚且不知,这区区一个被囚于此的少年又是从何得知? 再问方知,少年与其母被囚禁的地方虽然不见天日,也不会和其他人关在一起。但正好位于匪寇议事厅的正下方,众匪都是粗人,群体议事又不涉及机密,因此声音宏大,少年偶尔便能在这地道中听见只言片语。 比如他们近期要杀的人。 或者匪寇行动时的指令,穿的衣服标识,刻意避开的人。 而少年就通过这一点信息,逐渐推测出匪寇和人里应外合,又通过匪寇的目标,推测出对方是宫中人。 和真相“国舅外戚”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寨子里最大的秘密。毕竟戏要做的真,必须连自己人也瞒住。因此除匪首外,三千土匪都对自己真正的主人茫然不知。 这生于泥沼,没受过任何教育的少年却这样无师自通地看明白了。 谢明烛自己便是难得的天才,很少对什么人另眼相看,如今倒真觉得这少年除了眼睛漂亮,还别有几分意思。 他忽然起了几分惜才之意,有心想问少年是否愿意跟着自己,若能找到少年父族自然好,即便不能,自己也能带少年科举入仕。话还在嘴边,忽然余光撇见一点银光。 谢明烛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推开那少年!电光火石间,一支木箭正擦着少年胸膛而过。而同时,坐在花树下的女人发现了这里的变故,尖叫起来,就往山下跌跌撞撞地跑。 少年神色大变,立刻顾不得其他,便追了过去。 谢明烛反手将木箭朝来处掷去,便闻一声惨叫,一名暗中偷袭的匪寇立时倒地。 但等他再回头去找,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 明天早6更新~ 第32章 宿命 谢明烛找了一圈,天色已经不早,担心国舅的人得到消息后上山,在将密室所在的房间恢复原样后,便也离开了。 毕竟虽然女人疯癫,但那少年行为自如、神志清楚,并不值得他过分忧心。 ——只是稍微有些可惜。 谢公子想,那可真是个有趣的少年。 他回城之后,盗匪已被押解入大理寺。次日,他呈上密道中找到的证据,立案,审判定刑。 一切顺利得连谢明烛都感到意外,此案热议滔天,连街头巷尾的小儿都在议论。 终审陛下亲批,盗匪等人斩于菜市,幕后主使国舅被削爵流放,皇后被罚禁足,没说什么时候会解,与冷宫一般无二。 至此,小小的一次冬日出游,却牵连出了庆利年间最大的罪案,不知什么时候起,谢明烛的声名喧嚣日上,人人都说他少年奇才,志斗国舅,为国为民。 第51章 谢公子当年年少气盛,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只想着大刀阔斧地铲除奸邪,匡扶山河,自然容易忽略很多细节。 比如,为何这个疯癫女人与其他妇人不同,会单独关押在密道中——和机密账簿一起? 盗匪窝中的俘虏,其实只留女人。平民男子不论年龄,都被杀死。那少年又为何会被留了一命? 比如,定军侯府因镇国长公主体虚敏感,曾因熏香起疹,因此从不燃香。 其实谢明烛常往来的地方,又常焚香的,只有一处——便是皇宫。 又比如,国舅爷在皇城底下畜养盗匪,连郡主府都有所耳闻,皇帝虽然多病,却尚不算年迈,当真一无所知? 只是,当时的谢明烛并没有意识到。 皇帝嘉奖赏赐圣旨到定军侯府那天,谢明烛正在一个人下棋。 书僮问:“公子,你为什么自己和自己下棋?” 谢明烛说:“因为你家公子棋艺高超,盛京已无人可敌,只能自己左手和右手玩了……哈哈,说笑的。我不便出门,琢磨古棋谱解闷罢了。” 书僮又问:“那您为什么不便出门啊? 谢明烛说:“避避风头。” 他似乎不愿细说,身后却有人冷冷哼了一声:“避风头?你小子也知道!” 听闻此声,谢公子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喊道:“娘,爹又要揍我了!” 定军侯谢赫立刻眉头一皱,呵斥道:“多大的人了,好好和你说句话,就知道找你娘。” 谢明烛扬眉:“不找娘,您会和我好好说话吗?早就揍得我说不出话了。” 平日里,谢赫和谢明烛就是这种相处模式。一个怒斥一个顶嘴,直到镇国长公主将父子两个分开。 然而,今天谢赫却反常地没有继续训斥儿子。 “你娘病了,”谢元帅道:“这几日别去烦她。” 谢明烛立刻道:“怎么会?严重吗?御医来看过吗?” 谢赫摆了摆手:“都看过了,没有大碍。还是早年的老毛病,体寒亏空,吃几贴药,等天暖和了,便会好了——等等,站住!先别跑……你一会再去看她,我有几句话想交代你。” 他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好一会,捏了下眉心,看了眼边上的书僮。 那书僮一怔之后,低头行礼,退了出去,还关好了门。 谢明烛敏锐地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他开始猜测父亲要对自己说什么。 他年少气盛,做了那么多所谓的肱骨大臣都不敢做的事。但国舅一脉掌权的时间比他的年纪都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或许有一日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退一万步说,光是想要复仇的,就要给自己……给家里添多少麻烦? 郡主等盛京贵族,这么多年佯装不知,甚至避其锋芒,不就正因如此? 他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会呵斥自己嚣张傲慢,不知轻重,罚了家规或者禁足,甚至将他送出京城,怕他给家族引灾添乱。 但其实,谢赫只是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元帅的手掌厚重,隔着单薄的棉衣,仿佛还能感到他掌心用剑磨出的厚茧。也热的很。 谢赫微微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想做什么,就去做。”最终,谢大帅对他年轻气盛的独子说:“苟利国家,不惜此身,不惜富贵——你是我儿子,我信得过你。” 当年,谢明烛还不知,谢赫这了了几字,却还有第二层含义。 而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早已来不及了。 次年,谢明烛参加殿试,夺魁。十七岁连中三元,本朝绝无仅有。 至此,谢明烛入仕,先入翰林,圣上破格特许奏疏起草、参政议政之权。 人人都说,谢氏明珠,终于昭世。 那几年,是帝国最好的繁华盛世,河清海晏,无旱无涝,天下太平。 但若有人掀开这袭锦绣的盛世长袍,就会发现,其下……枯骨蠢蠢欲动。 后来回想起来,那个格外温暖的冬日,恰恰是后来一切的开端。 而黑暗的密道之中,明珠般耀眼的公子,污泥深处的少年,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如一个讽刺的笑话般昭示之后的结局。 ——一个从明亮到阴诡,从问心无愧到不择手段。明珠沉渊,堕入无间。 ——一个困于执念,疯了一样想找回一个死人。深陷泥泞,难以解脱。 * 谢燃回过神来时,他和赵浔正站在山路的岔道口。 赵浔一指前方:“我们要去南大营,走哪条路?” 陛下此时已经完全适应了女装,走路甚至还兼顾了淑女的秀雅,速度却丝毫不慢。只是时间久了,临时用草药化的妆时间长了便淡了,浮现出异常苍白的肤色。 谢燃便想到,赵浔看着一路上一直在作妖,其实中了毒,半个手臂都抬不起来,而且毒渐入心脉,若按毒理说,每一下呼吸动作,恐怕心口就会有针刺之痛。 更何况,那所谓的复活阵法,烧的是赵浔的阳寿。 谢燃想,我一个死人,每在这阳世强留一刻,耗的都是赵浔的命。 他收敛情绪,对着东边的岔道微抬下颔:“那里。再走半个时辰我们就到了。你先把这身衣服换了吧。” 赵浔虽然很有在谢燃面前穿女装的兴致,却万万没有穿给广大军士看,让大家落实皇帝是个女装癖的闲情逸致。于是便“嗯”了一声,拿了男装替换。 第52章 他里面是正常的亵衣,原就只是穿了女装外裳,换起来并不狼狈麻烦。 只是他换完,看边上那人背对着自己,望着遥遥山河,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赵浔不自觉地皱眉。 谢燃想,我在看那座鼎、那个复活阵法所在的山,在想怎么才能毁了你复活我的所有希望,让死人回到该去的对方,让活人好好活着。 他对赵浔道:“没什么,在想一桩麻烦事。” 赵浔就顺着问:“什么麻烦?怕被郡守抓回去?” 他最后半句用的是个玩笑的语气,结果谢燃没笑,他自己就先笑了:“李兄放心,朕先抓了你,便没其他人能再抓你。” 陛下脸色比谢燃这个死人还难看,但笑得却很开心。 谢燃:“……”他忽然觉得非常糟心。 但那阵无奈的情绪过了,另一种微妙的感情就像绵软细密的丝一般缠了上来,然后缓缓收紧,像捏住了心脏。 他忽然感到,有些难以说清……却格外剧烈的酸楚。 谢燃沉默地走在前面带路,赵浔这几日来异常的活泼,在他耳边念叨不停,并且招式奇诡,总是一大堆毫无营养的废话里,掺杂一两句让人心头一跳的试探。 比如,此刻他在聊完路边可以食用花蜜的黄色小花后,忽然话锋一转,道:“李兄,军营驻扎乃是机密,而且受地形气候影响,时有变化,连我都记不清楚,你怎么这么熟悉?倒像是在军中久待过一般。” 谢燃面不改色:“猜的。” 最开始,赵浔试探谢燃身份时,两人还有剑拔弩张的氛围,但次数实在多了,谢燃都懒得一一再想借口,索性装作听不到或者随口应付。 赵浔却不以为怵,反而随手摘了片叶子,吹了起来。 那调子十分熟悉。谢燃想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是他们初见那日,在布满污泥的暗道里,少年赵浔给他母亲哼唱的那首歌。 这调子听起来真是温柔。 谢燃侧目注视着赵浔,看他长睫垂下,唇含着柳叶,眉眼如画,神情安然。嘴角甚至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不像个可怜落魄的少年,也不像个疯癫强势的帝王,反而像是哪家文人公子出游踏青。 仔细说来,这疯子也就在祭鼎那发了次疯,说话像个不择手段的昏君,其实折腾到现在,复活阵法用的都是他自己的血和阳寿,半点也没害人,当真心照不宣地守着谢燃心中那条名为黎民百姓的线。 这几日来,赵浔除了反复试探身份有点烦,其他时候安静乖巧得……近乎让人可怜。 “李兄?又不理我了?”赵浔笑着凑过来:“在想什么?哎,你既然不承认是谢侯,就不要摆出这幅表情了,太像我那老师了。” 一路过来,谢燃早已对他这种话脱敏,甚至还随口回敬了句:“那正好帮陛下缅怀师恩,规束言行。” 赵浔:“…… ” 看他表情,谢燃不自觉地笑了。 可那笑容却像风吹过的沙,很快便散了。 ——他其实刚才是在想,原来人都死了……却还是会难过。 -------------------- 最近日更~ 第33章 欺辱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渐渐进了人迹罕至的小路,出了城,四周环境变得荒芜凄冷许多,只偶尔看到几个带着包袱的平民。看着像是其他地方来投奔亲友的难民,但衣着尚算保暖,应该暂时无性命饱腹之忧。 赵浔忽然说:“现在各地还是偶有旱涝天灾,曾被战火殃及的地方土地荒废,农收差了许多,只能通过减免赋税、赈灾济贫缓解……但还是比两年前好了许多,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语,又仿佛在说给一位有着共同回忆的故人。 他们曾针锋相对,也曾并肩作战。 他们之间曾有恨,却也有过暧昧不清的纠缠。他们有师生之谊,其实却也算惺惺相惜、心意相通的挚友。 不论最初原因如何,最初结果如何,有一段岁月,他们曾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夙兴夜寐。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赵浔虽然有时候疯,却一直在努力做好这个君主。 他想那故人看到这一切,他想他知道自己没有食言背诺。 谢燃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不多时,两人边在一片宽阔的荒地上看到重重营帐。赵浔拿了信物给守营士兵,不多时,里面出来一名身穿铠甲,强壮健硕,肌肉遒劲的圆脸长须将军。 他拿着赵浔的玉佩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两人,显然是认出了赵浔,便弯了弯腰。 赵浔一句“免礼”还没出口,这壮硕将军已经自己直起腰来,指了指主帐的方向,声音壮如洪钟,道:“军营简陋,没什么好东西能侍驾。贺元帅正在吃饭,您饿了的话就进去一起吧。” 赵浔:“……” 饶是他这么一个非常不像皇帝的皇帝,都觉得对方态度有点离谱,比起见驾,简直更像是打发要饭的。 谢燃正在他身后站着,充作侍卫。看到这将军,也顿觉有点头疼。 此人姓毕名钟,年四十余,是军中老人,曾做过他的副将,也是他父亲谢赫的副将。现在无大战事,将领们在各边境驻扎,没想到遇到了熟人。 谢燃头疼的自然不是这些,而是因为毕将军恐怕看不惯赵浔久矣……可以追溯到他自己死前几年和毕钟的一次对话。 第53章 * 那时赵浔已经登基,谢燃也已拜相,在他死前的最后两年,毕钟回京述职,来侯府拜会并讲述军情。 其实,谢燃早在先帝在时便卸任了元帅,本朝也从没有帝师兼元帅的道理和先例。 只是赵浔即位后,仍将虎符给谢燃保管,也没有委任新的兵马总帅。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给了谢燃监国重权。 于是,事情便变得有些微妙。 像毕钟这些原本就是谢氏旧部的,来京时拜会侯府,相当于给谢燃也述了次职,甚至比新帝赵浔还要尽心许多。 这日,毕钟讲完,已经午时,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和柱子似的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正要吃饭的谢燃。 毕将军身如铁牛,声似洪钟,实在太有存在感。谢燃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疑惑道:“……你想留下用饭?下回早说,我这里仆从少,就做了一人量的。” 说来这事也是诡异。谢侯出身尊贵,简单的说就是被伺候惯的,原本对家中仆从数量毫不敏感,貌美侍女服侍起居衣着也十分自然。 只是曾有一天,赵浔来看到了,面上不动声色。隔日却闲聊起了宫闱内政,大概意思就是先帝奢靡,又大兴兵祸,导致国库亏空,赈灾都发不出银子。他又没有妃嫔后宫,决定索性节省宫中大半开支,将一半宫人遣散。 谢燃见他难得心放在正事上,甚是欣慰。欣慰之余,便终于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自己一根光棍,家里也没必要这么多人伺候。他也懒得想,便效仿赵浔,将仆从侍女也遣散了许多。 次日,赵浔又来了。见到看起来像被抄了家的侯府,暗喜之余觉得良心上竟有点过意不去——主要是怕金贵的谢侯把自己饿死。 他便又赠了一队厨子和侍卫,只是都是相貌平平,身形粗壮的。 可惜“简朴”观念已深入谢侯之心,基本都退了回去,只留了一两名厨子照料基本起居饮食。 毕将军却并不知道这些。 他是见过谢公子少年时多尊贵讲究的,如今见这盛京堂堂侯府,竟然凄凉到连厨子婢女都没几个,当下一瞪眼睛:“末将不知,少帅在京居然如此委屈,连个服侍的侍女丫鬟,研究菜色的厨子都没有。” 谢燃十分莫名其妙:“忽然说这个干什么?我和你们行军打仗的时候不也没有侍女厨子?” “那怎么一样?”毕将军立刻道:“末将一路过来,这里歌舞升平,大臣多纸醉金迷。唯独您生活的如此艰难……” 毕钟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说上正题。谢燃开始有些烦了。 最后那几年里,身上沉重的罪孽和责任压的谢燃喘不过气,时常夜间辗转难寐,白日又公事堆叠如山,还时常要和赵浔纠缠,斗智斗勇,脾气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他将竹箸搁下,凝眉道:“有话直说。” 毕钟果然耿直忠心,立刻有话直说了:“我远在边塞就听说赵浔那小皇帝忘恩负义,欺辱于您。实在为您不平!这次回来一看,您不仅消瘦清减了许多,还连个照顾的家仆都无———反正虎符在您这儿,少帅,不如咱们直接反了吧!” 谢燃:“………………” 其实,当年明里暗里有过这个想法的,毕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相比之下,毕将军或许反而还是难得真的没多想的耿直人,有话直说。更多心肠阴诡的,希望利用帝与师相争渔翁得利。 因此,虽然乍听无语,却不算多么意外。时隔多年,他都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收拾的毕钟。 反而是当时毕钟用的“欺辱”一词,莫名其妙地让他记了下来。 谢燃明明知道真的传到外面的,无非是那些台面上的事情,比如赵浔扔了他的奏折,或者两人在暖阁书房的争吵。 却仍忍不住想起那些更见不得人……真正的欺辱。 当时一瞬的失神让他没有对毕钟多加解释,只是说了句“那你有没有想过,若真的赵浔如此无情无义,为何虎符还在我这儿。” 却没想到,耿直的毕将军似乎并没听懂这最关键的一句话。 甚至在他死后,对赵浔如此横眉冷对,倒像是半点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谢燃更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毕将军对赵浔的敌意反而能让他自己遭了殃。 原本,毕钟指完主帐方向,赵浔也不多言,便径直往那里走了。谢燃作为他的“侍从”,落后半步,自然也紧跟其上。 却没想到,一根粗壮有力的臂膀拦在了他身前。 谢燃脚下一顿。 赵浔当下眉头皱起,质问道:“毕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朕带个护卫都不许了吗?” 毕钟毫无诚意地对赵浔行了一礼:“末将不敢——但末将也是为了陛下和贺帅安全。您的这位‘侍从’,易了容,请先洗干净了。” 他还板着脸,补了句:“军机重地,无论何人,必须验明正身方可入内,这是末将的已故少帅——谢大人,昔年还在军中时立下的规矩!” 毕将军说着“不敢”,手却如铁铸般牢牢挡着。 已故谢大人:“……” 谢燃想,原来做鬼也有流年不利——折腾了几日,不仅没套着自己尸体的半点线索,反而经历了通缉、逃难、追杀等各种糟心事,如今进个自己曾经做主帅的营帐,也被阻拦。 第54章 但他却无话可说,因为毕钟并没看错。 为出城,谢燃和赵浔一起易容。只是在临到军营前,赵浔换回男装时,自然也一并去了易容,恢复了本来容貌,谢燃却并没有动作,而赵浔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 道理很简单,“李小灯”的容貌有六七分肖似谢燃,军营里可能遇上熟人,没必要横添麻烦。 只是他这易容手法原本就是军中学的,如今遇到行家,便直接露了馅。 毕钟见谢燃垂首沉默,不辩解也不露出真容,断定此人有鬼,当下突然出手——直取谢燃面部! 谢燃下意识地偏身闪过,毕钟立刻粗眉一竖,大喝一声,两边戴甲士兵越队而出,齐刷刷十几柄刀枪便对准了谢燃。 谢燃霍然抬眸,雪亮的刀锋就像一抔雪,照亮了他如深海般的瞳孔。 -------------------- 日更~ 第34章 军法 刀锋齐刷刷地压下,而被刀锋直指之人仿佛下一秒就要身首分离。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有长剑雪亮,破空之势地划过一道凌厉的圆弧,霍然将那些士兵刀枪挑开! 赵浔执剑挡在谢燃身前:“谁敢动他?” 他语气其实还算平静,甚至神情堪称温和。偏偏眸色泛起诡异的血红。 赵浔本是微服,又身负有伤,没有张扬身份,因此那些士兵并未意识到自己在与谁过招,眼看两方就要打起来。 正在这时,主帐方向有人走出。那人一袭青色长衫,天还未冷透却已披了裘衣,看起来不应在军中,而应该在京都的某家酒楼里吟诗作赋。 此人远远先做了个手势,那些士兵当下跪伏。等走到当前,毕钟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喊了贺帅。 原来这就是现在南大营的驻军将领,也是谢燃死后,新任的兵马大帅。 这些都没什么……谢燃惊讶的是,这“贺帅”竟是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昔日“能躺绝不站”的贺公子,贺子闲。 毕钟也知道自己不尊帝王过了火,单膝跪地:“末将有罪,但末将实也不知陛下故意让这侍卫——” 贺子闲手拢在袍袖中,轻轻打断,只说了两个字:“军法。” 他这轻柔柔的两字落下,毕钟却像被捏住脖子的鹅,自取领刑了。 贺子闲又转向赵浔,低头恭敬道:“陛下恕罪,我治军不严,有所怠慢。” 他礼仪周全,动作姿态几乎让谢燃感到陌生。——陌生到……他无法将面前这位贺帅,和年轻时懒洋洋地躺在土匪椅上,说“天下大事自有明烛兄烦恼”的闲散富贵公子,联系在一起。 谢燃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很久了。 贺子闲告罪完,始终低头俯身。直到赵浔做了个虚扶的动作。 “无须多礼。且不谈贺卿是军中肱骨,更是谢侯少年挚友,”赵浔似笑非笑:“光看在谢侯面上,我便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是么?” 他最后这个疑问词说的很轻,像个类似自言自语的肯定,但眸光却总往身后人的身上转。 贺子闲的目光便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位引得帝王拔剑的“侍卫”身上。 面前人皮肤黑黄,唇畔有须,细看却如毕钟所说,的确应是易容过的。原本的骨相应当极为优越,眉峰高耸,眼窝偏深,瞳孔幽深,细看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似曾相识…… 他忽然心中略惊,觉得此人很像……那个人。开始以为是皮相有那三分相似,后来越看却越觉得不是——那是种……更深、更坚硬,更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怎么?贺卿看我的人还没看够吗?”赵浔忽然冷冷地在边上笑道。 也不知是不是赵浔语气古怪,贺子闲心中一惊,竟没来由地从他这句“我的人”除了手下外,品出了点别的意味。 他收敛心神,将赵浔二人引入帅帐。 贺子闲果然正在用饭。军营重地,无论是主帅还是帝王都不会在饮食享受上有太大特权,贺子闲原本只用了青菜和肉汤。现下有添了两菜,请赵浔一并用膳。 上菜后,亲卫自觉退出,帅营中便只余贺子闲、赵浔、谢燃三人。 赵浔在上首坐下,谢燃便真如侍卫般侍立在他身后。 贺子闲尚且不知赵浔为何突然驾临,只是看他面色不好,也有些猜测。 他正要询问,却见这位陛下轻轻扯了下身后“侍卫”的衣袖,低声笑道:“不饿吗?坐我身边一起吃。” 赵浔声音很轻,其实旁人并听不到。他的动作也不算明显,但贺子闲原本就觉得“侍卫”古怪,下意识地盯着,便无意间撞到了他们间的小动作。 贺子闲立刻闭上了嘴,咽下了正要说出的话。 谢燃:“……” 赵浔见他不答,又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 如此这样了三回,谢燃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扯回了衣袖,但不知是这布衣料子太差,还是赵浔用力太大,那可怜的袖子发出一阵令人牙疼的哀嚎……裂了。 暗中观察的贺子闲:? 赵浔:“……” 谢燃:“…………” 不幸“断袖”的谢侯爷脸都黑了,不着痕迹地拢住被撕裂的袖口,后退了半步,离赵浔远了些。 赵浔看他脸色,知道有点过火,便转而正襟危坐,主动和贺子闲聊了正事。 第55章 他掐头去尾地说了自己被刺杀落难,隐去了巨鼎、李小灯之事,最后表达目前中毒,虽然暂时压制,但需要贺子闲请军医诊治并护送回宫。 贺子闲自然应下。饭后那军医便到了主帅帐中。 谢燃一看,这军医竟然还是个熟人,是之前宫中的老御医,姓易。 易老太医于先皇庆利帝时便在宫里,从前还常去定军侯府给谢燃的母亲镇国长公主诊平安脉。 老太医自然也认得赵浔,先是暗暗吃了一惊,又长又白的胡须颤了颤,却也没太大惊小怪,而是照常为赵浔诊脉。 他诊着诊着,眉心微蹙。赵浔还未说什么,贺子闲已道:“易太医,陛下身体可有碍?” 老太医忙道:“无大碍,幸得有人在初中毒时,便压住毒性。老朽明日配几幅药,陛下连续服用,不要劳累,应可痊愈。” 易太医说完便出了帐,贺子闲擅长察言观色,记得刚才老大夫皱眉神情,担心他有话没有出口。 他借口分配亲卫煎药,也出了帐,叫住老人,问道:“易老刚才何故皱眉?可是陛下身体有恙?” 贺子闲神态略沉:“请您据实以告。现下……江山社稷都系在他身上了,不能出事。” “您误会了,”易太医摇头道:“那毒的确没大碍,因为中毒时便有人用正确手法为他压着,只要能短期内彻底拔除便可解毒——这点不难,我们这儿和宫里都行。难的是最初的处理。” 贺子闲便问:“是开始没处理好?” “不,是处理的太好了,”老太医道:“若非如此,陛下不可能没事人似的自己走到军营。” “那您为何皱眉?” 易太医面露犹豫,过了一会,才缓缓道:“那只是因为这压制的手法有些熟悉,我从前只教给过一个人,一时有些……奇怪。” 不知为何,贺子闲只觉心头一跳,追问道:“是什么人?您的弟子?” 易太医神色隐晦:“不是什么弟子,这毒少见,我也是十几年前闲来研究,顺便教了常来往府邸里一位颇爱医理的……公子。但他已过世。” 鬼使神差的,贺子闲脱口问道:“哪位公子?十几年前……那年岁应当与我相仿。” 他突然一顿,问道:“是谢侯吗?” 第35章 睡我 贺子闲回到帐中时,赵浔已用完膳了。只是贺帅留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细节。 在陛下的碗边,还有一只碗,也不知是盛给谁吃的。 他眉心一跳,没来由的便想到赵浔刚才拉着身后“侍卫”的袖子悄声说话的样子。 贺子闲没说什么,只是和赵浔又说了太医诊断结果。因毒拔除前不宜奔波,便商定让赵浔先在军中住上几日,贺子闲再派人护送回宫。 当晚,赵浔和谢燃二人便宿在空账中,虽说军队简朴,但毕竟只是驻扎守边,不是真的行军打仗,因此条件并不算太差,帐篷中有灯火暖炉,还有简单的书架茶案,天窗通风。空间也并不小,也分为简易的堂屋、卧房。 原本军中营帐并不算紧缺,贺子闲打算让赵浔独住,并派几名亲卫侍候起居。没想到陛下却拒绝了。 赵浔牵着谢燃的袖子,对着贺子闲笑道:“贺卿有所不知,我这侍卫与众不同,我一夜不见他便睡不好觉,是需和他宿在一处的。我们二人一处营帐即可,至于亲卫服侍,更是不必劳烦。” 贺子闲:“……” 谢燃:“……” 他忽然意识到,从前他活着做帝师时,赵浔或许还是有所收敛的。毕竟那时候赵浔顾及声名,不会将话说的如此露骨肉麻。 然后,谢燃便反应过来,原来这位陛下当时在维护的不是皇帝自己的名声,而恐怕是谢侯的名声。 于是,他渐渐又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他生前不怎么愿意去回想的事。 * 那也是在他死前的最后几年。 赵浔有段时间真是疯的可以,御书房里、寝宫里,彻夜燃烛,宫人静如寒蝉,因为帝与师常于深夜仍有争执。 只是渐渐的,那争吵声便歇了,而停了一会儿,又化作了别的声音。 摇曳的烛光应在晃动的纱帘上,化作一片透明的阴影,伴着内里忽急忽徐的喘息声,不断规律地摇曳着…… 那晃动骤然一停,帐内似有人低哑的喘息了一声,然后那纱帘忽然被狠狠地扯动了,像是帐内人不堪忍受而胡乱地下意识拉扯。 一只筋骨分明、修长如玉的手从帘中探出,攥住了纱帘。 这只手很漂亮,应当煮酒烹茶、执剑下棋的那种漂亮,此刻却像不堪折磨般抓着纱帘。 直到帐内的另一人也将手背伏于其上,与他十指相扣。 他身上的人靠在他颈畔,轻轻道:“……老师,放松些,别收这么紧,让朕敬您侍您。” 此人这样说完,忽然纱帘一晃,他身下人细碎低沉的喘息声难以遏制地提高了,同时那只漂亮的手猛然一挣,挣脱了钳制,撞到了案上的烛台。 烛台铁质,翻落在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火油也浇在地上,顺着地毯燃了起来。 殿外侍候的宫女,听到响动,不及多想,立刻跑了进来,急忙灭火。 但她进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年轻的帝王披着寝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上提着一柄长剑。 第56章 新帝其实平时总是笑吟吟的,又出身民间,所以一直对宫人算和善没驾子,远善于他的祖辈……因此,对比起来……也显得此刻的他尤为阴沉,如同鬼魅。 翻倒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残留了一滩乌黑的灰烬。 宫女已意识到什么,跪地不停磕头,哭道:“陛下恕罪,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她说完便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一种更深的、致命的恐惧就像阴冷粘稠的沼泽捂住了她的口鼻。 赵浔冷冷地俯视着她,自语般低道:“我怎敢真的毁他?” 宫女心胆俱裂,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得到皇帝扬起长剑,向自己劈头而下,眼前刀光一闪,她就要血溅寝宫。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从纱帐中射出,以万钧之势打开了赵浔手中的剑! 那东西落在地上,却是一枚黑色的玉石棋子。 赵浔动作一顿,弯腰捡起了那枚棋。 这枚圆形的玉石质地冰凉,却在触手之时仿佛带了点粘腻的湿暖。 赵浔轻轻叹了口气。 那宫女忽然意识到什么,跪地又连连磕头,然后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寝宫。 宫内无人,赵浔拉开纱帘,对床上人道:“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不该放走她,万一败坏你名声——” “……我怕什么?”床上人打断道。 他声音嘶哑,还带着残余的喘息,语气却很冷:“这么难堪受辱的事情……我都让你做了……这么多次,我还要什么脸面?”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也不知在笑谁:“我谢燃若真还要脸面,第一次被你压在身下时,便该拔剑自刎或者一头撞死了。” 当年,他说话时心神疲惫,还带了点微妙的发泄成分,因此并没有意识到此话出口,赵浔神情一黯。 他当年同样没有意识到的事还有许多。 比如,赵浔在床帷中说着最不堪入耳的话,仿佛要拉霁月光风的谢侯一起万劫不复,让他污泥染身。 但真到了外头,陛下却远比谢侯本人还爱护他的名声。 年轻的帝王其实始终在小心翼翼地保守着他们的秘密。不愿真的让他的老师,承担那以色侍君的骂名。 * 贺子闲在住宿小事上并没有必要驳赵浔意的必要,因此立刻给赵浔二人安排了一间宽敞的营帐,还特意叮嘱护卫无事不要打扰。 谢燃作为“侍卫”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只是,他觉得贺子闲看他的目光又更意味深长了几分。 进入营帐,只剩下谢燃和赵浔两人。谢燃现在一看到赵浔就心情复杂,有些一言难尽,索性不想理他。 幸好这营帐足够大,除了卧室外还有间放了矮榻的隔间,他可以在此休息,不必时时挨着赵浔。 赵浔看谢燃转身就往里走,立刻握住了他的腕部。 谢燃目光停在自己手上,抬眸看向赵浔,语气堪称平顺:“陛下,怎么了?” 赵浔拉他原本是下意识的举动,如今听到这句“陛下”却不知怎的,真的来了点火气,面上却反而笑了。 这疯子笑着、摩挲着谢燃的腕骨,道:“李兄去哪?我说了,没有你……我辗转难眠,你须与我共枕。” 他一路上就没个正经,这种浪荡话说了不少,原本也只是想逗对方神态变化,并不敢此刻真有什么逾矩行径。 却没想到,这次不同。 谢燃平静地看了赵浔一会,忽然道:“陛下真要我侍寝?” 他说出“侍寝”二字,然后手便放在衣襟上。这农家平民衣服远不像朝服那般隆重复杂,加之他身形瘦削,只是微微一碰领口,便露出一线苍白锁骨。 赵浔看着他,仿佛忘了呼吸。 下一瞬,赵浔皱眉按住谢燃的手:“你怎么了?从出城后,你便有些不对。” 谢燃垂眸,没有接这句话,而是问道:“陛下将我带在身边是为什么?” 赵浔一怔,渐渐蹙眉。 谢燃又问:“你为何非要复活谢侯?” 这问题先前他问过,赵浔说,谢燃曾是他少年明灯。 但这种话,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男女尚且会信……他们又是什么人?天家无父子,朝堂轻情意。年少时候的一点光,或许能够藏在心里,成为一点白月光,一颗朱砂痣,闲来无事翻来惦念。 ——但怎么够直到赵浔成年后,封顶九五至尊后,还愿意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 谢燃看着赵浔,字字清晰道:“违背阴阳,逆转生死,是为不祥,那鼎燃的是你的寿数——陛下,您只是一时冲动,没想清后果。即使实在放不下,把我当成谢侯,一夜过后,两厢释然,不好吗?” 赵浔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双眸瞳孔赤红,简直像要滴下血来。 陛下立刻明白,此人异常是因为猜到了巨鼎燃烧的是帝王寿数。 也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他的意思是:“你是脑子不好,一时欲火冲头,没了理智。若只想泄欲,何必那么麻烦?我让你睡,让你施为,让你尽兴,一夜过后,我便对你毫无用处,你我再无瓜葛。” 帝王想,这人可真是铁石心肠,作贱别人……也作贱自己。 赵浔双眸如血,抬手抚摸谢燃的领口、锁骨……那似乎是个暧昧的姿势——直到他蓦然握住了谢燃的咽喉。 第57章 他掐住谢燃的脖子:“老师,您以为我要强留您于世,是为了做这种事吗?”年轻的帝王冷冷笑道:“你也未免太看轻我了。” 他在笑,神情却比刀锋还冷:“若真只是情/欲,一国之君什么人得不到?值得我拿命去换——你知道为什么我从不去西园吗?因为我看到他们只觉得难受,越像……就越隔应。” 虽然先前许多试探,赵浔举止也异常亲密,但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而这句“老师”,却相当于喊破了一切。 谢燃因为被赵浔扼住脖颈,仰着头,喉结在赵浔掌心滚动。 如果赵浔此刻收力,那就变成了真正的暴力压制,性命威胁,可偏偏赵浔没有。 他虚虚地握着谢燃的咽喉,既像控制,又像……抚摸。人之要害被他人触碰,反而带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正如他们的关系,爱恨难辨,暧昧不清。 赵浔用这个姿态,强迫谢燃对视着。 四目相对,帝王眼里就像燃了把毁天灭地的业火,要焚尽一切。 但没用。 因为赵浔知道对面这人最爱风度,不会与他做无谓口舌之争,也知道对方心如铁石,哪怕自己现下疯了,他也只会镇定地出帐去寻御医。 赵浔以为已足够了解对方,但没想到,那人依然给了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被扼住咽喉的人平静地仰望着年轻的帝王,连颈部脉搏都没有丝毫变快。 他说:“陛下,您是认定了我是谢侯吗?没关系,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边境之地,夜间风沙大,嘈杂如人窃语。 * 夜渐深,风更大。贺子闲却坐在营帐边上的一处山石边,一个人铺了张棋盘,一盏油灯,边上两盅棋子,一壶酒。 贺公子其实手里提着本闲书,但卷在掌心,也不看,望着远处遥遥山河荒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人影投在岩壁上。贺子闲若有所觉地回头,看到了白天那赵浔身边易容了的侍卫。 那“侍卫”在贺子闲对面停下,笑道:“贺帅在等人吗?” -------------------- 后天更~蹭一蹭大家,需要配合下长佩的榜单,保底隔日更,会尽量日更哒 第一次写古耽,不知道怎么样。收到每条评论都会很开心读几遍,感谢陪伴~ 第36章 与君饮 贺子闲抬头看他。 此人还穿着白日的粗布麻衣,领口微散,颈部不知为何还带了些红痕,姿态却十分自如随意,仿佛只是晚间散步,偶遇邻里熟人——而非位高权重的驻军大帅。 贺子闲忽然想到了易太医的回答。 “老朽聊过此毒解法的公子……的确是谢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盛京城最好的一段日子。先镇国长公主殿下体虚,我便常去定军侯府问诊。明烛……”老太医忽然意识到自己感慨太多,失了言,忙改口道:“谢侯年少聪颖,对医理颇有兴趣,常与老夫探讨。这毒的解法,便是那时聊的。” 贺子闲便问易太医:“有没有可能是谢侯又教了别人呢?” 易太医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医者理通,但下药各有风格,老夫说不清旁的,只能告知大帅,手法肖似谢侯。” 肖似谢侯。 而赵浔身边,只有这侍卫一人。 贺子闲看着眼前人,抬手示意棋盘,道:“下棋吗?” 谢燃一笑,心想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不知哪来的刻板印象——长公主赵如意、赵浔,再算上贺子闲,这是他回来后第三个邀他下棋的人了。 他在贺子闲对面席地而坐,抬手捻了一枚黑子。 贺子闲目光在他手上微微一顿,便拿了白棋,然后率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落子时,这位贺公子忽然像是随口说了句:“不嫌地上脏,弄污袍子了?” 谢燃正把黑棋落在他边上,闻言毫不凝滞地回敬道:“贺帅不也能忍边境苦寒,做官劳累?” 贺子闲动作一顿,深深看了他一眼。 谢燃笑了,落了一子,对着棋盘抬了抬下颌:“贺帅凝神,赢我可不容易。” 贺子闲低头一看,上一回合尚且各有千秋、分局而治的黑白棋子忽然在对面人这一子之间,局势骤然颠倒,自己的白棋隐有被围拢之势。 谢燃笑道:“刚才趁你走神布局,取巧而已,接下来咱们好好下棋。其他的,下完再说。” 贺子闲虽然年少便懒散,但这懒散底子里其实是自信,他从小自负聪明,认为自己遛猫逗狗一样学业名列前茅,他很少输,自然也不习惯输,少年同学里唯一赢过他的人便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谢明烛。 但即使成了朋友,他也总惦记着把场子找回来,私下拜了几名国手为师,跑到深山老林,一边悠闲度日,纵情山水,一边苦学棋艺,想找谢明烛对弈一鸣惊人。 可惜,等他回到盛京,一切都变了。 后来的几年,他家族离乱,父亲离世,母亲重病,兄弟阋墙。办完葬礼后,他也懒得争抢,又找了处山林隐居去了。 不过,贺子闲其实又见过谢燃几次,谢燃看起来总是很累,案前压着厚厚的卷牍,监国朱批透着浸满血的戾气。 那些年,谢侯行径杀伐果断,庙堂民间褒贬不一。但即使多年未见,贺子闲依旧自认了解谢燃。 第58章 他信,以谢燃才华秉性,可定江山。 只是有些可惜……少年的不羁自在就像沙上的画般,一吹便散了。 也可惜,直到谢燃死去,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机会一起下棋。 * 他们又下了几十来回,起初谢燃还认认真真地看着棋盘下,后来随着贺子闲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索性顺起贺子闲带来那本闲书,边看边下。 贺子闲:“……” 他思考良久,终于艰难地落下一子。 反观对方视线甚至没从书页上挪开多久,便飞快以两指将黑子按于棋盘。 贺子闲想了半天,又下了一子。却见对面人这回放下书册,看着棋盘,然后抬头笑道:“承让。” 贺子闲:“…………” 他仔细一看,才意识到自己的所有生路都被对方堵死,排除死棋,棋面已尽数被黑方占领——更别说原是自己执白先行,按理还须倒贴几目。 贺子闲将手里的棋子掷回棋龛里,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好多年没输过了。” 谢燃挑眉。 贺子闲道:“上次输的这么惨,还是对弈……一个故友。你知道吗?他下棋无论对谁,只执黑子,傲慢的很。” 谢燃笑道:“或许不是傲慢,而是他反而占了便宜呢?” 贺子闲一顿:“从何说起?” “一来嘛,黑子礼让,万一真输了,也少寒碜些。再者说,后出犹如解题,棋盘上有了东西,只要兵来将挡。先出者,要面对白茫茫一片天地,或许才更苦恼。” 谢燃态度自然,仿佛真的在谈论不相关的人。 贺子闲愣了下,脱口道:“真会这样想?” 问完,贺帅便是一愣。因为几句话言谈间,他竟下意识真把对面的侍卫当成了…… 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朗声笑道:“那我可不知道。也可能单纯怕赢得太狠,没人陪他下棋了。” 贺子闲摇了摇头,也笑了笑。 他起身收拾棋子。谢燃便也和他一起。 两人沉默地收拾完棋,贺子闲为他倒了一杯酒。 “你下棋速度很快,”贺子闲晃着酒杯,斜倚在山石上:“对比我这扎耳挠腮的样子,你仿佛不需要想一样,落子却准的很。” “许多人觉得落子快便容易出错,容易输,”谢燃笑道:“但正因为下的快,所以凭直觉,要是我思考太久,或许反而输了呢。” 贺子闲抬眸认认真真地看了眼他:“你说得对。做事也是一样,想的太多,反而不会去做。” 他说完,主动举起杯子,谢燃便也举起和他碰了杯,酒樽发出玲珑脆响。 “我听说陛下在宫里养了一些男孩子,”贺子闲突然道:“来效仿先帝师。也不知要干什么。” 谢燃想,看来赵浔动静的确弄的很大,连远在边境驻扎的贺子闲都知道。 贺子闲又问:“公子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可有耳闻?” 谢燃十分坦然:“有啊。我名李小灯,便是其中之一。至于干什么……学君子六艺,陪陛下读读谢侯传记,陛下需要时,再按他的要求,演一演谢燃吧。” 贺子闲呛了口酒。 其实他原本便是看对方的容貌,出言试探,但这人说的这么坦荡,他反而有点措手不及。 “教习君子六艺?我没想到皇宫的棋艺师傅能教出公子这等国手,”过了一会儿,贺帅幽幽道:“早知道我年轻时就不必跑荒郊野外,遍访名师了,直接进宫去学了。” 他这话其实当然是说的反话嘲讽,意在试探。 贺公子倒也没说错。虽然刚才输的看着有些惨,但棋艺已算一流,棋为谋为略,需大布局大见识,偏安一隅的宫中师傅恐怕并比不上他。 但谢燃听了,却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甚至到最后捧着酒杯直不起腰。 也不知他在乐什么。 贺子闲:“……” 他们这样喝了不知多久,直到贺子闲晃了晃酒壶,发现空了。 他俩面面相觑了一会,谢燃道:“再续点?” 贺子闲其实已经快醉了,还在原地想“续”是什么意思。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这位“侍卫”身形一飘,轻车熟路地绕到一顶营帐后头,过了没多久,带回来几坛子酒。 谢燃抛了一坛给贺子闲,又接着自己揭开一坛酒封,笑道:“这么久了,主将都换了几茬,伙夫厨子倒像是没换,酒都还藏在那儿呢。” 贺子闲反应慢了一拍似的,抬头看向他。 “酒不放伙房,藏在最西边的营帐里,还是我爹那时候的习惯。他爱喝酒,我娘随军的时候管着他,公主帐在东面,他就令伙夫把酒藏在西面。” 谢燃说着,仰头灌了口酒,眯起眼睛望着乌黑天际下绵延的群山,又像是在和什么看不到的人对视。 他轻轻重复道:“……都过去这么多年啦。” 贺子闲抱着酒,没喝,也没动,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谢兄。”良久,贺子闲道:“是我醉了……还是你真的回来了?” -------------------- 不记得有没有提过了,古代大部分是白子先下,寓白丁。和现在相反 最近隔日更一段~日更会提前作话通知~ 第59章 第37章 盛极 谢燃提着酒壶与他一碰,竟真就承认了。 他玩笑似的说:“是谢某阴魂不散,借尸还魂。贺兄,快想想我生前你是否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这才死了也要回来找你。” 贺子闲却没有笑,他看着酒瓶,面色红晕,神情却黯然。 “生前……”贺子闲喃喃道:“你真的死了吗?刚才有一会儿,我以为你会告诉我,你其实没死,那是金蝉脱壳的计谋。谢兄,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谢燃低头笑了笑:“记不清了。但应当死的尚算平静,也没什么太遗憾、放不下的。” 贺子闲捏着酒壶,抬头望着他。贺帅像是醉了,他的眼神晕着朦胧的水光。 贺子闲道:“谢兄,你为什么非要死呢。” 这既像是一个问题,又像是一声叹息。 谢燃无话可说,只好无声地低头笑了会,道:“大半夜聊我的死怪瘆人的……说些别的吧。我记得你最爱清闲,怎么跑到这里来吃沙子?” 贺子闲抬起眼睛,或许因为酒精的原因,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红:“你忘了吗?许多年前,我许诺过你——在十年前,你设计剿匪那次。” 许诺?谢燃一开始真的没反应过来,直到贺子闲提到剿匪。 那时候,谢燃还是锋芒毕露的侯府公子,意气风发地拔除了国舅爪牙,其实自己的事情尚且分辨不清,劝起人家倒是头头是道。 那时,他曾对贺子闲说,知道太多,便做不了富贵闲人。 贺公子当年也是个嘴上没忌讳的公子哥儿,直接回他:“若有一日,国势动荡,你不幸殉国辞世,我再力挽狂澜,岂不更显英武?” 当年的一句玩笑,结果一语成谶。 贺子闲做了前半辈子的潇洒公子哥,自以为参透人生,潇洒躲在山雾缭绕的仙境中度日。有一天抬起头,却发现雾散了,走在前头的人都没了。 于是,他只好背起那人遗落的行囊,遵守承诺,帮他走完剩下的路。 人一辈子的确就像站着去望远方的路,终点看起来清楚,坦坦荡荡。 等真的走起来,有些人的确一帆风顺,有些人却临到岔路口才发现,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时候,而那少年时觉得抬手可摘的星辰,其实远在天边。 他是后者,谢燃也是。 接着,他们又饮了许多酒。 如果说李小灯这具身体给了谢燃什么惊喜的话,那就是酒量竟然不错,至少比他本来的身体好上许多。 至少贺子闲喝的手舞足蹈了,他还能十分体面地坐在对面数棋子玩。 其实,谢燃今晚与贺子闲下棋——或者说,他找到这里,甚至贺子闲发现的那些身份疑点,都不全是巧合。 谢侯已经早过了一时冲动便会掏心掏肺、泄露秘密的年纪了。 赵浔已经怀疑他的身份,他需要助力,才能与赵浔周旋,才能毁了尸体,得以往生。 只是,人终究不是机器,不是铁石。 酒能拉近距离,能助兴……也能浇愁。 又或许,先前和赵浔的冲突,并非真的对他毫无影响。 于是,原本应该正襟危坐的商议谋划,如今却变成了两个酒鬼喝了一整夜的酒,讲些七零八落的往事。 半醉半醒,故人魂归,贺子闲一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于是,他问出了一个他之前一直好奇、一直隐有猜测,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他问:“谢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用’明烛’的字了?” 谢燃手下一顿,缓缓放下酒壶。 夜深了,风更大了,沙尘纷起,呜咽如同鬼魅。 烛光被吹的明灭不定。 有一瞬间,他看起来极为阴郁。 真是巧得很,刚才他和赵浔争执,最后一段对话竟也是关于“明烛”这个字的。 方才,他对赵浔说,你是认定了我是谢侯吗?没关系,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最初那瞬间,赵浔的眉心似乎皱了一下。 但接下来,帝王按着谢燃的脖颈,面上神色更冷:“我不信——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起怀疑你身份的吗?” 谢燃当时没有说话。心里却想,无非是巨鼎那时自己心神激荡,拔剑指了赵浔。 没想到,赵浔却说:“很早很早,早在寝宫中时,我便开始怀疑你了。因为一个细节,恐怕你自己都不一定注意到了。” 赵浔道:“谢燃,字明烛。常人称呼不熟悉的人或是尊长,常以姓氏加字,而非以姓加名。但你称呼谢燃,要么直呼其名谢燃,要么称其谢侯……” “会刻意回避他的字明烛的,除了少数几个非常熟悉他的人,”赵浔轻声道:“……就是他本人了。 说来讽刺,与赵浔寝宫重逢时,他其实尚未恢复记忆,对自己姓甚名谁,怎么死的都没印象,却本能地排斥这个常出现在史书中、看上去寓意甚是不错的谢侯之“字”。 谢燃,字明烛。 明烛。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镇国长公主之子,定军侯府的少帅,先皇亲自取字,仿佛蕴含了无上的尊荣祝福。 他少年时,从未想过另一个寓意。 烛光绚烂,燃尽之时,便是死期。 ——金尊玉贵,权势鼎沸,盛极而衰……这说的可不只是谢明烛一人。 第60章 * 庆利年间,定军侯府。 时已初冬,天气冷得很,镇国长公主下了令,许府里下人冬天都可以晚起一个时辰。 但今日不太一样,天还没亮,老管家依旧带着两行奴仆起了床,进库房清点堆积而山的礼单,还有最近要采买的东西。 因为三天后,便是府上世子、定军侯独子——谢明烛的十八岁生辰。 按理说,十八岁尚未弱冠,并不是值得大过的生辰,即便家世显赫,也不至于这样多的礼物来客。 只是因为,谢明烛,或者说谢家,如今实在特殊。 两年前,谢明烛尚且十六,便以智计抓盗,少年气盛,打破了盛京多年来谁也不敢出头的局面,真成了将那国舅拖下马的引子。 明烛如晖,璨然昭世。一时名声大噪。 一年前,谢明烛十七,连中三元,入翰林。帝破例使其随侍,常誉之赞之。 同时,随着皇后国舅一党的倒台,从前向来低调的定军侯谢家……因为谢明烛这个惊才绝艳的独子,终于被众人注意到了。 盛京权贵仿佛忽然恍然大悟,意识到无论是血统尊贵,还是手握虎符的重权,谢氏岂不远胜先前那商贾出身的外戚? 盛京的风向总是变得很快,没多久,便再没人提起前国舅,诸权贵以与谢氏沾亲带故为荣,谢明烛随手涂的一幅折扇,可卖万金。 不过,卖贵点倒也有些道理,因为谢公子现在可不比从前,没那么多涂鸦作画的时间。 这会,天才刚刚亮,这位盛大生辰宴的主人便已在御书房中。庆利帝这段时日早朝前都会召谢明烛聊些时事,已成习惯。 庆利帝上旬刚过五十岁的寿辰。他年轻时身体底子很好,做皇帝前还和江湖人学过武艺,刚登基时也御驾亲征过边塞外族,也是在那几年受了伤。 开始没什么,后几年便越来越差,渐渐便只长居宫中了。 帝王早已享受厌了人世间最好的东西,过了中年,便像看破了尘世似的,忽然安静超然起来。 如今的庆利帝对政事不算非常热衷,反而更关心求仙问道。 这几年做的数得着的大事,也就是据谢明烛陈情,顺手推舟着处理了国舅一行。 御花园中新种了一批松柏和菩提,据说这些植物更有佛性道心。 今天政务结束的早些,庆利帝便和往常一样带着谢明烛在御花园里走走。 年过五十的帝王步伐稳而慢,谢明烛便落后半步跟在他身侧。后面遥遥缀着一行抬着帝王仪仗车撵的太监侍从。 “明烛啊,你这性子真是好,胸藏锦绣,”走了好一会儿,庆利帝忽然道:“若是换了你那几个兄弟,跟朕走上这么久,恐怕要么上蹿下跳地明示暗示些什么,要么做贼心虚,战战兢兢。” 谢明烛脚步微微一顿,没有答话。 他虽然年轻气盛,却也是通读经典,学过为臣为君之道的。自然之知道利帝这话古怪,自己不合适接。 道理很简单。君臣之道,素来逾越一切。 虽然从镇国长公主的血脉来说,庆利帝的皇子和谢明烛算是表兄弟。但帝王家不比其他,皇子承嗣大统,怎可和臣称兄弟。 更何况,此刻太子未立,正是敏感时刻,这种议论的话庆利帝说得,谢明烛却知道自己接不得。 见他沉默,庆利帝却反而笑了,他神情慈爱地看着盛京城中美名如玉的少年,笑道:“明烛这两年又沉稳了许多。对了,又快生辰了吧?” 帝王抚着胡须:“朕记得是……后天初三,是不是?” 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居然记得自己生日,其他臣子或许会骤然惊喜,感激涕零,谢明烛却很平静。 因为自他记事起,每次生辰,庆利帝都会到场。 他一直以为这是谢氏煊赫的荣宠。 “明烛想要什么?”庆利帝笑呵呵地回头望着他:“哦,过了生辰便要十八了吧,不小啦,你爹娘开始给你议亲了吗?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说来也是奇特,按理说盛京贵族,男子十五六岁定亲婚娶也非少数,想以裙带联合定军侯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然而,谢明烛的婚事在家中,却仿佛一个被人遗忘的话题似的,镇国长公主和定军侯鲜少提起。 谢明烛乐得轻松,当下也如家里一样回禀庆利帝道:“臣修身治国尚且稚嫩,不愿分心婚娶,也无意中人。” 庆利帝微微眯起眼睛,却说了句奇怪的话:“明烛啊,这话是真心话,还是你爹教你说的?” 谢明烛一怔,道:“家父不管我太多私事。” 庆利帝打量他一会,只笑道:“孩子话。修身齐家治国,哪能真让你不婚娶?只是娶妇重品性,不用挑家世太好的,反而不利管束。和你爹娘也说说。” 庆利帝说这话的语气,仿佛真的只是闲聊家常,以示荣宠。 也因此,当时谢明烛也并未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年少成名,还是少年心性,又从来过的顺遂。在朝谋政时,尚记得谨慎周全。但一旦下了朝,办完公事,便只惦记着哪里的酒好喝、曲子雅致,马匹骏美了。 最近又临近他的生辰,更是呼朋引伴。 谢公子包下了盛京最大的酒楼。 酒楼三层,红绸覆梁,舞娘国色,环佩玲珑。谢公子摆了流水宴,曲水流觞,击箸为歌。繁华有了,风雅也有了。 第61章 这样一席宴会,银子自然是流水似的往外淌。 但在盛京,多得是比银子更值钱的东西。谢明烛出身尊贵,自小对钱财便毫无概念。 他甚至不用问家里拿钱,随手画个扇面丢了,便有多少意图攀附的人千金哄抢。 他更年轻一点时,镇国长公主还记得提醒。自上了朝,家中也管不住他了。 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从来只会觉得父母管束是因为老迈谨慎,杞人忧天。 后来谢燃回想,自己那段少年荒唐,其实用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来形容也不为过。 与宴之人以百计。谢公子少年时爱纵情爱肆意,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唯一有点不巧的是,他酒量不够好,喝点便会双颊泛红,神智不稳。 但毕竟已入朝为官,知道酒后胡言易招祸端,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因此并不会喝太多,最多只到微醺程度。 微醺却还是有点后遗症,谢公子渐渐有点想找人聊天。但他环顾一圈簇拥自己的这群人,发现大部分他竟然叫不出名字,只知道许多人是所谓朋友的朋友 ——只是可能这第一重“朋友”甚至可能脸熟都谈不上。 于是他随手拉住身边一人问道:“贺子闲来了吗?” 边上那人陪笑道:“您问谁?” 谢明烛道:“贺家次子,贺适——贺子闲。” 对方想了会儿,回他:“贺二公子去岁便离京去西川游历啦,谢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在下也可代劳。” 谢明烛这才想起,自从入朝为官,已经很久没见贺子闲了。 自从谢明烛入仕,身边人便渐渐改口叫他“谢大人”,大人这两个字牢牢将他绑在了官位上,他那时年轻,只看到了荣耀,摩拳擦掌想整顿天下,却没想到这把椅子要捆他一生一世。 那人话音落下,一批新来的舞女飘然而至,她们也唤着“谢大人”,目光如秋水盈盈,只往谢明烛身上勾。 谢明烛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只是他当时还不知道,少年时人是不会累的,因为有使不完的力气,做不完的雄心壮志。 当人开始觉得累了,说明在理性之前,直觉已经率先感到了异样。 他将酒杯放回案上,起身离席。 谢明烛令下人不许跟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了一会,盛京繁华,但看久了也会厌倦。他自为官后便以方便为由买了个宫门附近的院子,独自居住,已有月余未归家。平日里即使回了家,也容易和谢赫冲突,因此很少说话。 今日,却忽然有点想回去住上一晚。 当时天还不算冷,定军侯府距离这里一个多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索性打算走回去,全当醒酒。却没成想,刚走到半路上,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谢明烛发冠都被打湿。这一带又没有路人摊贩,连把油伞都买不着。只好狼狈地跑了一段,才找到一处青石拱桥。 他一边低头拧着袖子上的水,一边矮身入了桥洞,准备暂避会儿雨。 桥洞里灰尘密布,谢明烛用衣袖掩口低咳了几声,却看到里面已经有了个人。 是个少年人,粗布麻衣,宽袍窄腰。像是附近平民,脸上涂着油彩,皮肤苍白,唇色却极红,分不清是原本的颜色还是朱砂,却不知为何丝毫不显女气,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谢明烛认出,这少年做的是伶人打扮。 谢明烛也认出,这竟然就是两年前,他在土匪地道中救下的那名少年。 -------------------- 第二段回忆,同样不会很长~大概几章 这章是不是很长~夸我 第38章 艳鬼 这样奇异的邂逅,大雨中桥洞下有如艳鬼的少年。谢明烛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他甚至没再顾着滴着水的袍子,而是迈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原本靠坐在桥柱边上,衣摆散了一地,正侧头看着连绵的雨幕。被谢明烛的脚步声所惊,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饶是见惯了京都繁华、脂粉红妆的谢公子都不禁在心中感慨——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啊。 其实单论轮廓形状,只能算是流畅秀美,甚至上挑的眼尾太过锋利,并不符合当下人们偏爱阴柔的审美。 但那瞳孔却很特别,暗得地方极暗,像团化不开的墨;亮的地方又极亮。像夜幕中灯下的雨,又想乌云密布天际的星辰。 谢明烛看出少年落魄,又怜他貌美,便来了些兴致。 他目光落在少年身后破烂的包袱上,弯腰走进桥洞深处,笑道:“你在这里躲雨,还是住在附近?” 上次见面已是两年前,还是昏暗的地道中,谢明烛原本并没有指望少年会记得,所以并未提及。 没想到,少年没回答问题,反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哥哥,这袍子在你身上真好看,能走近让我看看吗?” 少年音色清越,十分流利好听,明明答非所问,还在讨要东西,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神态十分天真纯粹,让人生不起一点反感。 因此,虽然这话接的有点驴头不对马嘴。谢明烛一愣之后还是脱下了袍子,递给了少年,道:“那便送你了吧。” 他以为少年无家可归,落魄孤寒,想要自己的袍子取暖。 少年看他动作,笑容更盛,接过谢明烛那身赤色罩袍,软声道谢。 第62章 但少年却没穿,而是认认真真地将谢明烛脱下的罩袍叠好,珍而重之地抚过衣服缎面锦绣仙鹤,藏进了包袱里最深最干净的位置。 谢明烛忽然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这时,雨正好渐渐小了。他觉得似乎也没什么话可以再说了,便有些想离开。只是走前不知怎的,还是不自觉回头又看了眼那少年的眼睛。 后者竟也正笑着看他,神态专注。 这些年来,讨好谢明烛的人如过江之鲫。见他的每个人都是笑的,但从没有少年这样的笑容。 ——仿佛看到他这件事本身,对少年来说……就像一颗甜的要化开的糖。 而就在这时,少年眨了眨眼,回答了谢明烛最开始的问题。 “我不住在这里,只是避避雨,”他笑着说:“哥哥,谢谢你上次把我娘和我从土匪窝里救出来。” 谢明烛想,他竟记得。 谢公子因为好奇,便忘了雨停要走的事,顺着话头问道:“你娘还好吗?” 少年摇头:“哥哥你上次也发现了吧?她有疯病,神志不清,需要人照顾,也没法料理生活。上月我一时没看住便吞了生鸡蛋,差点气梗而死。” 少年说起这些家里的狼狈事时,语气坦然得让人意外。 谢明烛又问:“那你们怎么生活?” 少年语气倒是很轻快:“刚开始流浪到一个村里,那边人还不错,分了块地租给我们。我就每日耕作为生。只是过了半年,那里有异族侵入……” 这是谢明烛第一次听到“异族”这个词。 他忍不住打断道:“异族?是说边境游牧民族盗匪吗?” 少年摇头:“不是哦。我也是听村里老人说的。‘异族’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顶多面貌深邃立体些。但其实会异术,懂蛊咒。平民遇到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原本他们始终在西川一带,甚至还会救济路过的难民。有人还将他们传为‘半神’,还有香火祭拜。只是他们向来行踪缥缈,也不愿于常人来往,只是这两年却不知怎的,游荡进了中原。” 这些事谢明烛之前从未听过,他心头记下,继续听少年讲述这两年的经历。 然后,少年便和其他村民一样离开了村子,只是这回却没有上次的好运,最近灾害频发,许多村庄自顾不暇,路上流民越来越多。少年只得带着疯癫的母亲,一路流亡,竟就这么到了盛京。 来到这里以后,他卖过力气,跑过堂,什么活都做过。但别人总嫌弃他要带着个疯母。 少年最近的一份工却是戏院伶人。 他当时在酒楼端茶倒水,班主看上了他的脸和嗓子,将他带了回去,教他练声音身段,来唱女旦。 是个下九流的行当。 少年说到这里,忽然笑着眨了眨眼睛:“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我觉得还挺有意思。只是那原来并不是个正经戏院,而是给达官贵人养兔儿郎君的。我只好收拾东西跑啦。” 谢明烛:“……” 少年眉眼含笑,轻飘飘地看了眼谢明烛,笑着补了句:“但若是服侍哥哥这样的贵人,我便不跑了。” 谢明烛:“…………” 谢公子向来因那段被断袖追求的往事,深恨龙阳之癖。若这话是别人说的,那便算是调戏了。他定将其好好收拾一顿。 但现在对面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他一时心情复杂,只得正色道:“阴阳调和,天地之理。我不喜男子。” 少年乖巧地笑着点头,还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谢明烛拿他没什么办法,等刚才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散了些,又开始可怜这少年。觉得他年纪这样小,必定什么都不懂。这么说话,一定是被那戏院的人荼毒了。 “那日在匪窝时,我一转眼便找不到你们了。你下山后,有找到家人吗?”谢明烛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 谢明烛便道:“那你祖籍哪里,父族姓氏?我可以帮你找。” “我也不知道。我娘一天偶尔会清醒两个时辰,和我零碎谈起过一些往事。她似乎曾嫁入一个盛京高门大户,沐浴饮食都有数十人服侍,甚至还有人专门试毒。” 谢明烛渐渐神色慎重起来,问道:“你娘有说是盛京哪里的高门吗?” 少年想了想:“没说,她只说那地方大的很,有许多院子,她只在其中偏远的一间,我猜测可能是为人妾侍婢女。然后便怀了我,被掳了出去……后面的事情她每次想到便会疯病发作。我便不清楚了,只知道我是在那匪窝中出生的。” 听到这里,谢明烛不经心中疑窦闪过。盛京说小不小,说大却也没那么大。吃饭还要有人试毒,这么讲究,只能是高官贵胄,再加上偏房都有数十人扶持的财力,真是屈指可数。 这屈指可数的每一户,谢明烛自然都识得。 一想到少年可能是某个世交叔伯之子,谢明烛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生喜悦。 他兴致勃勃地对少年道:“我或许能帮你找到亲人。你娘在家吗?我想去当面问问。” 少年微笑道:“在啊。但是我们没钱,住在柴房里,简陋脏污,怕脏了哥哥的衣服——不过若真的脏了,我也可以帮哥哥洗。在戏院里,他们的戏服都是我洗的。” 前段时间天气还很冷,水凝成冰,少年这么一说,谢明烛便不自觉去看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更多了分心疼,就算平日里再洁癖,这时候自然也顾不上什么脏了衣服了。 第63章 当下,谢公子低头便往桥往头走,一副今天就要把少年的身世探清楚的姿态。 “等等,哥哥,雨又下起来了呢。”少年向前两步,拉住了谢明烛。说是拉,其实就是食指中指轻轻勾了下谢明烛的袍袖。 袖子被扯的轻轻一晃。少年漂亮的眼神撞进谢明烛的视线。 不知为何,谢公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神也是一晃。 他思来想去,觉得应是因为救这少年是他凭自己的力量做成的第一件好事,因此格外上心些也是自然。 外头雨势很大,谢明烛也没什么急事,便继续和他聊天:“那你不知道父姓,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你娘怎么叫你?” 少年道:“我娘叫我阿寻。”谢明烛问:“哪个’寻’?” 第39章 浔寻 “应该是寻找的寻吧,”少年笑着说:“我感觉她是想等什么人。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字。” “为什么?”谢明烛有些好奇。 “谈不上具体的原因,只是觉得不太吉利,”少年目光天真直率:“将心事系在另一人身上,还要付出一辈子,就为了找回他……光想想就很难过呢。” 彼时,他们还不知一语成谶。 谢明烛当时也是少年意气,也不知轻重避讳,闻言立刻道:“的确不吉。你不喜欢便换一个吧!” 少年一愣:“……但我认识的字不多。”谢明烛大言不惭道:“没事,你就说想要什么意思的,我给你选。” 少年竟也当真同意了,他想了想,对谢明烛道:“那便大气些就行。其实仔细想想,心念有系,有人想寻未必不好,只是想顺遂坦荡些,不要太难过了。” 谢明烛托着下巴,略一沉思,便折了边上竹枝沾雨水在地上写了个字。 ——那是“浔”。 谢明烛笑道:“‘振翮凌霜吹,正月伫天浔’。意境不错,与’寻’同音。可以吗?而且巧得很,这个字和我的名字还有点儿联系。” 前面的话少年都像没听进去,只问:“什么联系?” “倒也不是什么大关系。只是’浔’字五行走水,我的名字却是五行属火,”谢公子笑道:“我的名是燃,字是明烛。谢明烛。水火相克,此名倒是压我一头。” 后半句当然是个玩笑,只是少年竟似乎不知怎的当了真,认真道:“我不想压着哥哥。” 他这话其实怪怪的,但因为年纪小,语气又太过真挚,反而听的谢明烛笑了。 两人一起默然看了会儿桥洞外的瓢泼大雨,谢明烛忽然觉得,自他入仕,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安静过了。 岸边垂柳摇晃,翠竹悠然,叶上水珠将落未落,晶莹可爱。 谢明烛便忽然突发奇想,撸了几片叶子,招手叫少年阿浔过来,说要给他变个戏法。 阿浔那漂亮的墨色瞳孔立刻一亮,笑容更盛,颊边甚至还有两个若有若现的酒窝。 谢明烛也不多说,修长漂亮的手指翻飞,葱绿色的叶便像有了灵性。 ——不多时,一只栩栩如生的绿蚱蜢在这大冷天的诞生了。 阿浔惊喜不已,笑道:“怎么做的?哥哥教我!” 谢公子按理说是被捧大的,又的确惊才绝艳,什么样的好话没听过,但不知为何,眼前少年的任何一个反应都格外能鼓舞他。 于是,谢明烛便难得想逗逗人,笑道:“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少年愣了愣:“但我没有钱……” 谢明烛悠然道:“不需要钱,你叫我声‘老师’,尊我敬我,我便教你。” 那时文化风向,其实拜师算是件挺重的事。讲究师如父,有些地方甚至会敬赡养义务。谢公子年轻口无遮拦,虽然多少有些原因是初见时惊艳于少年资质,但更多还一时兴起胡说八道。 却没想到,少年立时点头,轻轻喊了句:“……老师。” 谢明烛一愣。 少年正仰头望着他,那眼神太过炽热真挚,他只觉自己的心头也说不清原因地动了动。 谢明烛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有心想问问少年为何对他如此乖顺甜蜜。 却在视线无意间路过外头街道时,忽然顿住了。 街上有一人身材壮硕,犹如铁牛。虽然穿着便服,但看那走路姿势显然就是军队中人。身后还带着几名随从。 此人离他们不过十几步远,只是桥洞中是视线死角,因此对方并未注意到他们。 谢明烛立刻把刚才想和少年说的话抛到九霄云外,走出两步,扬声道叫住那人:“毕将军?” 那壮汉闻声立刻转过头来,三两步迈到谢明烛身前。 这位毕钟将军皮肤黝黑,五大三粗,一个人有两个成年男人那么宽,长眉高竖,看起来气势汹汹。 少年阿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向前走了几步,侧身挡住了谢明烛。 那其实是个微妙的保护姿势,只是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注意到。 能止小儿夜啼的将军停在谢明烛身前,弯腰拱手为礼。 少年这才知道,这将军看着可怕,原来却是这位新认“谢老师”的家臣。 毕将军行完礼后,大声道:“少帅,若无要事,能否随末将回府?” 谢明烛微微皱眉:“怎么?出什么事了吗?你们怎么都来京了?” 毕钟道:“倒也没什么事,我等本就要回京述职。听闻少帅即将生辰,便提前了几日。适才拜会谢帅,聊到了您,末将正好无事,便想寻您回府共尽晚膳。” 第64章 谢明烛自然听得出毕将军这话有些奇怪。但他也没多想,当即点头应下。 要走时才想到那少年。回头道:“现在我家中有事,之后我来寻你,还在此地见面。到时去看你娘,问清楚你身世,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阿浔笑道:“好啊……老师。” 听到这番对话和称呼,毕钟不禁有些纳闷地看了少年一眼,才跟在谢明烛身后离开了。 谢公子甫一出避雨的桥洞,便有亲卫躬身为其撑伞。 他想着毕钟说话奇怪,走得行色匆匆,早已将刚才那些和阿浔的闲聊抛之脑后。还能记得走前对少年交代一句,都算是平易近人,有责任心的了。 因此,他走时自然没回一次头。自然也看不到,那少年看他背影时灼热的目光。 自然也不会知道,少年曾在那破桥洞里等了他整整一夜。 其实不止一夜,第二天,第三天,名叫阿浔的少年都一直在等。 谢明烛没有来。 少年其实并不意外,也谈不上多么失落。因为他原本就并不真的对自己的身世多么上心,也知道谢明烛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只是单纯想见谢明烛。就像花和树木会本能地朝向阳光的方向。 原本,他打算这样一直等下去,当作无意义生命的一点希望、一个消遣也好。 只是在第四天时,少年忽然想到那壮硕汉子说过,这天是谢明烛的生辰。 谢明烛之名,盛京小儿都在街头巷尾的评弹里听过。少年自然也知道他是定军侯世子。 在谢明烛生辰宴这天,定军侯府在外头办了善宴,附近的许多平民为了免费茶点吃喝都去了,外头一时摩肩接踵。 少年就混在人群里,想着是不是能远远望那人一眼。 这晚,天也有点小雨,少年便渐渐有些走神,想到了那天水气晕湿那人鬓角的模样。 忽然,他身形一晃,开始还以为是被路人撞了下。然后,才意识到刚才那是地面在轻微震动。 与此同时,天际豁然一亮! 最开始的一瞬,他以为是给谢公子庆生的烟火。但下一刻竟是阵直冲耳膜的轰然巨响! 眨眼间,定军侯府内火光熊熊,哀哭阵阵。 民众哗然。大街小巷一时混乱嘈杂,却没人再进的去定军侯府。 原来刚才那竟不是烟火,是火药爆炸。 ——在谢明烛的生辰宴上,有人想灭谢氏的门。 -------------------- 求预收,很喜欢这本都耽感情~【白昼已焚】cp1503002 我有一个天赋:能在梦中预知未来。十年前,我借此能力作局作戏,代替本该站在祁昼身边的人,骗他对我多看一眼。 父亲曾警告我:“不要为任何人改变未来,否则你会一无所有。” 我一点也没听进去,结果,假的就是假的。我最后被弃如敝履,家破人亡。 十年来,我自以为已将祁昼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我再次做了预言梦,梦到他将囚禁我,用匕首杀死我。 我要吸取教训,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酒吧,我跪在他脚边,诱他带走了我。 听说,那夜他原本是来缅怀一个叫周灼的死人。 那是我十年前的名字。 最后,我才知道预言梦的后半段 ——他将匕首递给我,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第40章 定军侯 三天前。 谢明烛跟着毕钟回到府里时,便觉得氛围似乎微有古怪。 首先是议事厅里围了好几个人,大部分谢明烛不认识,但他看得出都是边塞武将,毕钟将他引进厅内。 这些人原本似乎在争执什么,看到谢明烛后交换了一个眼神,行礼称了少帅。 谢赫任兵马大帅,谢氏三代掌兵,也只有边境将军才会这么称呼谢明烛。 被围在中心的正是谢赫。 最让谢明烛意外的是,近来因身体渐差不涉军务的镇国长公主竟然也坐在堂中。 谢赫看到谢明烛就是一皱眉,对毕钟斥道:“谁让你叫这小子回来的?用得着吗?” 毕钟梗着脖子道:“少帅本就打算归家。而且……末将想,少帅也入朝为官了。咱们商量事情,也该——” “商量什么?”谢赫立时长眉一竖:“开始就说了,是你们杞人忧天,这事情没什么商量的必要!不过是后宫搬弄是非,我谢氏若真有此心……” 镇国长公主轻轻打断:“侯爷。” 她语气轻柔,但家里人都知道,她只在正事要事时会这么唤谢赫。 谢赫立刻顿住了,面无表情地抿唇站在一边。 镇国长公主站起身,对谢明烛遥遥招手,道:“阿燃,来看看你后日生辰宴的宾客名单。” 谢明烛心下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便跟着长公主走了。 方进内堂,还没等谢明烛问,镇国长公主便笑着帮他理了理衣襟:“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穿罩袍。都淋湿了?” 谢明烛随口道:“原本自是穿了的。只是路上下雨,躲雨时看到个认识的孩子,袍子便随手送了——娘,家里为什么来了这么多将军?” 镇国长公主看出他心不在焉,笑道:“阿燃,刚才的事你别多想,不过是今日你爹被皇兄多说了几句。将士们性子急,就跑到府上了。” 第65章 长公主这样直接地说出来,谢明烛反而放心些了。 因为这样的事情因为近年灾害频出,导致盗匪猖獗,因此多有人参边防不力。谢赫作为元帅被连带呵责,也不算奇怪。 谢明烛将事情放在心里,准备生辰假后回朝再查。 不过话说到这里,他便想起了出宫前庆利帝说的那番关于嫁娶的话,于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镇国长公主。 只是他说的时候甚至还是怀着几分玩笑态度。 其实原本他可能甚至都不会记得说。 毕竟谢公子不同常人,别人听皇帝一句话恨不得裱起来字字研究,他却是时常陪在庆利帝身边,当时又实在天少天真,根本不觉得一句简单的婚配家常有什么深意,。 不过临出宫时,送他出去的御前太监张真忽然一反常态地主动搭了句话。大概的意思是,陛下最近总是头疼的很,有烦心事。 谢明烛就问,公公,是何事? 张真笑眯眯道,谢公子,陛下刚才不说说了吗?担心您——定军侯府世子的婚事呢。 也是听到“定军侯世子”,谢燃才回过味来,想到了事情的另一种可能。 只是,当时他心里依然没有特别当真。 毕竟,虽然有些君主可能会担心军权有了继承人威胁皇权。 但谢家和皇家是什么关系?谢氏尚了公主,谢赫和庆利帝少年莫逆。 谢燃和皇帝又是什么关系?明烛之字,举世尽知。 镇国长公主听了后,其实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阿燃有喜欢的人吗?” 谢明烛摇头。 他虽然闲时潇洒纵情,却到底家教严格,不敢当真厮混教坊。又无父母媒妁议亲,不敢与闺秀私相授受,平白坏人清欲。 镇国长公主轻轻笑了笑,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模样的呢?” 谢明烛还是摇头,他那时壮志满怀,本没什么心思想儿女情长。 只是当母亲说到“模样”时,他脑中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闪而过。 这一瞬间的念头让谢公子十分愕然,然后他将此归之于——那应该是他活这么大,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了。 “阿燃,陛下有句话没有说错,”镇国长公主笑着将裘衣披在儿子身上:“要找自己喜欢的,家世、出身、父母是谁,并不重要……真想看看我儿子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啊。” 最后这句话,长公主是笑着说的,谢明烛没来由地觉得心头一跳。 但接下来的几日,倒是平静了不少。那几位将军没有再来,甚至没有等到谢明烛的生辰宴便离开了盛京,听说是边境忽然告急,将人都抽了去。 谢明烛的生辰便这么到了。 后来许多年,他总是梦到这个改变一切的夜晚,到最后记忆甚至有些模糊不清。 比如,他记得彻夜的管笛乐声,记得舞女翩然,记得觥筹交错,满京权贵济济一堂,灯火辉煌夺目。 但他已经记不得那天母亲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父亲在他敬酒时,又说了什么话,神情是沉重复杂还是欣慰平静。 宴毕,酒过三巡。客散,帝王诏到。 往年,这时候也会有圣旨。但无非些珠宝文玩,玉石赏赐。 这回,却竟有些不同。 圣旨诏令,谢明烛和镇国长公主入宫。 旨意用词平和,大意只是趁着谢明烛生辰,与二人聊家常叙亲情。 庆利帝是镇国长公主兄长,自然就是谢明烛的亲舅,也算正常。 谢明烛没有多想,便应了传旨内监。 镇国长公主却笑着摇头,托词刚才喝多了酒,身体不适,晚上先不去了,等明早亲自向皇帝请罪。 传旨的是太监总管张公公,其实算是看着镇国长公主在宫里长大的。 他当时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长公主殿下,陛下总是想着您的。贵体若是不安,更该立时动身,宫中静养。” 镇国长公主却只笑道:“陛下感念血脉亲情,明烛去便够了。本宫既嫁了定军侯府,还是陪着夫君……公公,是吗?” 张真忽然面露惶恐,讷讷不敢言。 长公主从来都是叫谢明烛“阿燃”的,这也是她少数几次,称呼谢明烛的字。 明烛——这个皇帝亲自赐的字。 谢明烛便只得独自进宫面圣。 这个夜晚,所有人都变得有些奇怪。 谢明烛到时,御书房里只有庆利帝一人。他进去后,张真便立刻关上门,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灯光昏暗,混杂着沉重的香烛味,竟莫名带出种萧索气息。 “明烛来了啊。”庆利帝没有束冠,只披着明黄色的龙袍,话音落下,便先咳嗽起来。沙哑苍老的呛咳声回到在空旷的宫室中。 帝王年过五旬,身上却已透着熏天权势、无上尊权也盖不住的腐朽气。 谢明烛束手而立,忽然心中愈来愈不安。 庆利帝让他免礼跟着,然后自己走在前头。 两人停在一面书架前,庆利帝抖了抖袍子,伸出手,在书架前拨弄了一阵。 忽然,书架发出一声像是机械扣动的轻响。然后——那书架陡然翻转,露出其后暗门。 谢明烛定睛细看。发现里面空间不大,最多仅容三人站立,中间是个四层架子。底下三层都是卷宗和摆件——他甚至看出其中一个包布印章,形态极像玉玺。 第66章 他立刻意识到,能和玉玺一起被藏在皇帝书房暗室内的,应该就是这个帝国最大的秘密了。 于是,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暗室中央的台案上。 那里蒙着一块黑布。布下似乎有一块立方的牌子,案上燃着香。就是他一进殿便闻到的熏香味来源。 “明烛啊,”庆利帝站在他身侧,咳嗽着。 年迈的帝王用沙哑的嗓音道:“揭开布吧。” -------------------- 被章节审核卡了,本来是日更的……气气,炸毛,这章有什么好锁的!!! 第41章 血缘 这场十八岁的生辰夜,似乎一切都透着诡异。 但谢明烛除了遵旨,别无选择。 他揭开了那块黑布。 下面是块灵牌。 灵牌上无位无份甚至无姓氏,只有寥寥几字“挚爱先室灵姝之位”。看得出是皇帝亲笔。 灵牌边上一副手绘小像,像上女子乌发如云,却并未簪盘,而是披散着,缀着些精巧奇异的饰物。 这世上从来不乏美人。但那名叫灵姝的女子却美的特殊,她容貌绝丽璀璨,肤白若雪,琼鼻高挺,瞳若深海……即使寥寥几笔勾画,仿若能使暗室生辉。 画上女人实在不像谢明烛自小见过的宫廷贵女,不仅容貌着装不像,连笑容都不一样。女人的笑容很淡,却透着种奇异的天真。却并非孩童那种不谙世事,而像极了天山上还未被污浊过的雪。 谢明烛怔怔地看着这幅女人像,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庆利帝就在他身后,叹息道:“灵姝,我们的明烛已经这么大了……你看,他长得多么像你啊。” 谢明烛脸色陡然苍白,手不自觉地一颤,将那黑布落在了地上。 其实,十八年来,什么事都不可能当真藏得密不透风。 谢明烛从来知道自己眉目深邃,和父母不像。若是寻常人家,或许也会有闲言碎语的怀疑。 但定军侯府是什么人家,一品侯爵,虎符之主,世代望族,聘得嫡长公主。 谢公子又是什么人?定军侯府唯一的独子、早早便封了世子,连中三元,随侍帝侧。 这片土地上除了皇家外最煊赫的人家,但凡对独子血脉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无声无息? 即使真的君威逼迫,谢氏又怎么可能忍得了这种侮辱? 没人怀疑并不是人人都瞎了、傻了。而是没人相信——谢氏会这么傻。 庆利帝将手缓缓放在谢明烛肩头,咳嗽后的嗓音喑哑:“明烛,将你养在谢府,是朕与昭乐说好的。她早年战场上伤了身子,不得生育。”昭乐,是镇国长公主的封号。 或许因为整件事情太过荒诞,谢明烛竟然生不起太多情绪,反而冷静问道:“那请问陛下,我爹定军侯如何忍得此事?他知晓吗?”庆利帝却笑了:“谢赫啊……他当然是知道的。他这人啊,就是太重情义,也太爱朕这个妹子了。认识这么久了,现在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什么都变了。唯独他还和以前一样——傻得很。” 谢明烛忽然便想到,传闻里庆利帝在登基前,曾和定军候是最好的朋友。两人曾在相携出游时遇刺,九死一生,同生共死。 帝王说到最后时,忽然奇异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朕其实知道,谢赫是个好人、好臣子。但他不懂得,为人为臣,但行好事,问心无愧是没用的。树欲静,风不止。静,便是死。” 谢明烛不安的情绪上忽然升到了极点。他蓦然后退半步,对庆利帝行了跪礼,道:“陛下今日所言,臣不解惶恐。时辰不早,父母恐忧。恕臣告罪归家。” 庆利帝望着他,帝王眸光锐利:“明烛,认了朕,你便是皇子。朕其他几个孩子没一个比的过你的……至尊之位,你不心动吗?” 谢明烛伏地未起,神情却丝毫不动:“臣驽钝,不解陛下所言。” 庆利帝又道:“明烛,你怎会驽钝?你是朕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毕竟是朕和灵姝的血脉啊……你不好奇你母亲到底是谁?朕又为何不认你,而将你送去定军侯府吗?” 人生有来路,死有去处,骤逢此变,怎可能真的毫不好奇? 男儿爱权,若有机会万人之上,施展抱负,登临九鼎。恐怕大部分人都会心动不已,叩首谢恩。 但世上并非只有利弊得失。 谢明烛抬眸,直视庆利帝:“陛下,臣母乃昭乐镇国长公主。夜已深,恕臣告退。”他说完,竟不顾君臣之礼,兀自起身,便往殿门走去。 方才庆利帝那几句话让他心中愈发不安,几日来许多蛛丝马迹浮上心头,隐隐要连成线。谢明烛只觉那种不详的预感上升到了顶峰。 庆利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钟鼓声忽然响起,亥时到了。 庆利帝那张不苟言笑、威严深重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他竟忽然改了主意,低低道:“好,好,好……时辰到了,明烛,你回去吧……好好想想,再来回朕。” 谢明烛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殿门,看到外头昏沉黑暗的天幕。 就在这时,天地西边一角豁然一亮,火光漫天,尘烟霎起! 随之而来的是一波微妙的震感,脚下宫砖都为之一颤。 谢明烛脸色骤变,那是定军侯府的方向。 第67章 在他身后,年迈的帝王站在壮丽昏暗的宫室中,仰首笑道:“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酣睡。谢赫,你手握虎符,功高盖主,可曾想过今日!” 谢明烛蓦然回头,目光如剑射向帝王。 不知怎的,庆利帝竟被这少年目光逼得一惊,他冷声道:“明烛,你忘了朕刚才同你说的话吗!今夜过后,呈上虎符,平谢氏旧部之心,明日你便是继任定军侯,朕最信任爱重之人——日后,更是不可限量!” 谢明烛并未回话,疾步走向庆利帝马厩。侍卫下意识来阻,谢明烛反手抽出侍卫佩剑,剑尖指向重重守卫,低喝道:“滚!” 然后他也不顾身后刀剑弓弩,翻身上马,便往宫门疾驰而去。 庆利帝竟也没有令人阻拦,只是最后笑着说了一句话。 他说:“明烛,谢氏百年门第,重权掌兵,朕能一举肃清,你乃第一功臣。” * 其实,定军侯府里皇宫仅十余里地,但这一晚,路上重兵宵禁,御林军列队巡游。他们看到谢明烛时,先是阻拦。后来又像是得了旨意,放他自行了。 等谢明烛到时,正好过了一炷香有余。而距离他离开定军侯府,也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时间,能发生多少事呢? 原来,从生到死,由盛转衰。从鲜花着锦到一无所有,只需这一时半会。 人间戏谑,不外乎此。 定军侯府内的火还未完全扑灭,但已抬出二十一具焦尸。 焦尸,血腥乌黑,不得全尸。但又偏偏因为被火灼得尚不够久,面容并未完全损毁。谢明烛一眼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认出了看他长大的老管家,胆子大到敢开他玩笑的书僮,院里喜欢偷懒的侍女,府里笑眯眯的厨子,忠心不二的侍卫, 谢明烛忽然觉得那满腔想说想问的话,都变成了一个沉重的铁球,闷回了肺腑里,砸出满腔的血。 他也认出了他的父母。 谢赫。 谢明烛还记得,小时候谢赫似乎很不喜欢他。他却觉得谢大元帅那些收藏的刀剑厉害,总爱偷偷往元帅帐里跑,还偷匕首自己回去玩。 再大一点,谢赫便教他武艺。他的剑法便是谢赫亲教的,谢元帅说,谢家儿郎,每个都要学好了,上阵杀敌,保卫家国。 谢赫向来是个严父,动不动要揍他,搞得镇国长公主常得拦在中间。但男孩大了总是更喜欢和爹混在一起,谢赫也背着长公主,偷偷带他尝了第一次酒。还亲手为他铸了第一把剑。 他的父亲是帝国的脊梁,万军的元帅。如今却只剩下半具焦骨,眉头却依然皱着,仿佛依旧在忧虑身后无人卫国。 在谢帅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吗? 谢赫的手,和另一具焦尸紧紧握着。 昭乐镇国长公主。 金枝玉叶,原本应该一生顺遂。 即使是庆利帝,今夜原也并不打算让她死。 只是,长公主对宣她进宫的内监说:本宫既嫁了定军侯府,还是陪着夫君。 谢明烛想,当时,我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想,真是可笑……我自以为聪明绝顶,原来才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笑话、废物。 还未彻底燃焦的尸身上,赫然可见胸口的血洞、颈部的淤痕,穿心的致命伤…… 这一切无一不昭示着,这并不是简单的火灾。 但谢明烛也很清楚,到了明日,定军侯府满门横死的事会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听到的死因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火灾走水。 侯府内的侍卫显然已得了令,不知何时全然撤出。偌大宁军侯府,在谢明烛的生成日,原本应该暖融融热热闹闹的一个夜晚,成了一座鬼蜮。 谢明烛走到父母身前,跪下。 月光幽冷,天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火光余烬渐歇。 谢明烛不知在尸身前跪了多久,他浑身都湿透了,脸色惨白地的新死的水鬼。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窸窣声响。 谢明烛眼眶血红,蓦然回头! -------------------- 剧透一下,谢燃是先帝亲生子,赵浔不是皇帝亲生子,赵浔在谢燃的位置上。 没有血缘关系,是命运的纠缠和替换 继续日更,大家520快乐~ 第42章 “世上再无谢明烛” 结果,井盖被顶起,一个少年从废井中爬了出来。 是阿浔。 少年没说自己等了谢明烛许久,也没说自己来这儿只是想再见谢明烛他一面。只是异常冷静地描述了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的……从一群蒙面匪徒闯入开始,再到匪首以女眷威胁谢赫,最后“匪徒”竟拿出重弩之流御用军用武器,将谢府满门,全部诛杀。 一个不留。 少年说,那伙人衣着简陋,多以虎皮狐毛蔽体,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不似寻常匪徒。他们的箭上都有纹样,一个棕熊头骨的纹印。 少年还说,自己曾被两年前山上那伙盗匪囚禁多年,认得出他们杀人的样子。 只是这伙人原早该在两年前便作为国舅爪牙,而被彻底铲除,为何会今夜离奇地出现在定军侯府大肆杀戮? 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挂着两年前的熊头骨纹样。 谢明烛没说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第68章 呵,匪徒? 若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些,他还不如现在直接抹了脖子,下去给父母请罪。 外戚一党的确自两年前盗匪案后,便已凋零侍卫。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舅虽倒,皇后虽囚。但太后尚在。 这位并非庆利帝的生母,而是扶他登上皇位的先皇嫡后,只比庆利帝长了没几岁。年逾六旬,身体却比庆利帝还好许多,精明强干,渴望权力和家门长盛。 皇后是太后的亲外甥女,同出王氏。 借着这么桩大案,庆利帝方有机会料理了国舅党,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威慑蠢蠢欲动的嫡母太后? 传闻庆利帝出身寒微,母亲只是一介浣衣宫女,是靠做皇子时,在无子的太后跟前孝顺侍奉上的位。 且不论其他,若真对太后母族赶尽杀绝,忘恩负义,怎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 帝王的手段和绝情,就在这时体现出来了。 一面,庆利帝卖王太后面子,不废皇后,亦不杀国舅,只褫夺官位,流放左迁了国舅一党。另一面,他有了一个更阴毒、也更聪明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做:一石二鸟。 很简单,这官场上素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国舅死了,官场上自然会出现另一个赤手可热的香饽饽。 ——除了皇室姻亲,军权世家的定军侯谢氏……还能是谁? 只要王氏和谢氏两败俱伤,皇权自然独大。 现在便是如此。 谢明烛冷笑着想,有了这些以熊头骷髅为纹的盗匪,定军侯府被灭门之事一定会被一样记在国舅王氏一脉头上。 至于这些“盗匪”……究竟是真正的匪徒,还说世家手里养的刺客……抑或是皇家的禁卫军,又有谁会知道,谁会在乎呢? 他此刻万念俱灰,见那少年陪着不愿走,索性便将这些龌龊阴暗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谢明烛竟然自己也笑了。他觉得可笑,却说不出是什么最可笑。 只是,谢明烛原本觉得少年是听不懂的。 却没想到,少年安静地听完,竟问道:“杀人者可以伪造。但哪怕是编,也总得有个动机吧?村里莽夫都知道,若是随口便说不认识的张三杀了李四,连傻子都不会信。我想,即便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敢这样张冠李戴,天下人是不会信服的。” 少年此话落下,谢明烛竟觉心头一震,想明白了整件事的最后一点关节。 动机。 王谢二氏必须得在外人看来有仇。这份动机,其实竟才是庆利帝筹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原本,这会是最难成的。 谢赫素来忠厚冷峻,对权势夺利并不感兴趣。 王氏虽然跋扈,却到底顾及谢家军权,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在两年前,这份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谢家“独子”,谢明烛,少年天才,智计无双,借机剿匪,破国舅党。 ——谢明烛,“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庆利帝御赐之字。 多么不可一世……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啊! 难怪,难怪——他出宫前,庆利帝道:谢氏百年门第,朕能一举肃清,你乃第一功臣。 ——第一……功臣。 谢明烛忽然仰头笑了起来,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滴,滑过他的眉目,像极了泪水。 他笑得气息难以为继,低头目光正撞上父母死不瞑目的尸体,蓦然心头剧痛,呕出一口鲜血。 少年神色焦灼,上前扶他。谢明烛却神色冷厉,反手推开那少年,后者原本便落魄虚弱,跌倒在地。 谢明烛哪还有精力注意旁人,他随手抹了血迹,那殷红映满唇色,衬着他苍白如死的脸色,竟有种格外的惊心动魄。 他想,身为人子,不察父母烦忧,反而自以为是,逞一时之快,是为不孝。 身为人主,不能庇其护其,害这些家仆无辜殒命,是为不仁。 身为人臣,不能随明主,反被利用为害,作了争权夺利的棋子,不利社稷百姓,是为不义。 他的身前正好落了把残剑。剑上凝着已经干涸的血。 谢明烛捧起那剑,指尖滑过雪亮剑锋,想,我这样不仁不义不孝的无用之人,还活着做甚么? 暴雨如刃,只打的人周身发冷发疼。少年狼狈跌撞着从雨泊中站起,便看谢明烛这幅低眉不语、以手抚剑的模样。 他的心中骤然涌现出沉重的不安,跑到谢明烛身边,也半跪下来,微微仰头看着谢明烛,唤道:“老师!” 谢明烛:“……” 他像失去灵魂的木偶泥塑一般,缓慢地动了下眼神:“……你这么喊我做什么?” 果然,那日在桥洞下,他只是编个蚱蜢随手逗弄少年,半点也没当真,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少年在心里自嘲了一下,神色却不见失望,只是专注地望着谢明烛,仿佛天地间只能看到他一人一般。 谢明烛低下头,撞上了少年炽热纯粹的目光。这种神情和姿态让他有种错觉——这世上竟还剩了个全心依赖自己的人。 少年道:“我年纪尚小,又才学粗陋,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却也知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如师如父。我不懂那日剿匪会有什么旁的影响,只知你让我和我娘重见天日,得以存活。” 第69章 阿浔先前从来没这么郑重地说过这些话,此时其实是在提醒谢明烛,哪怕那次剿匪注定了今日灭门悲剧,但至少也曾真正救过一些人的一生。 阿浔和他的母亲是。 那些被侮辱的女孩是。 年年岁岁惨遭屠戮的周边平民是。 满腔忠心仗义执言却被暗杀的忠臣也是。 谢明烛心头豁然一动,想到了两年前,谢赫那几句话。 当时,他因剿匪除国舅党一事,在盛京名声大噪,避在家中。 谢赫那时找他,他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必是一顿训斥,却没想到谢赫罕见的温和。 定军侯谢元帅说,苟利国家,不惜此身,不惜富贵——你是我儿子,我信得过你。 兜兜转转,时隔两年,隔着阴阳,谢明烛终于彻底明白了谢赫当时要说的话。 ——苟利国家,不惜此身。 谢赫或许在谢明烛剿匪时,便多少预料到之后的事了。但他没有呵斥谢明烛。因为他并不认为这件事做错了。 不惜此身。 这句话是谢氏家训。两年前,是谢元帅对已料到未来的他自己所说。 却也是对两年后的谢明烛说的。 他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没给血肉,却用自己的风骨为谢明烛塑了一条脊梁。这脊背撑的起家国大义,当得了问心无愧。 谢明烛想,我是谢赫的儿子。我永远是定军侯谢氏之子。 他蓦然横手执剑——少年大惊,来不及阻拦,便见谢明烛撩起袍袖,将那剑锋滑过苍白腕部,刹那血如泉涌! 谢明烛手下如电,面无表情,只有下刀之时眼尾微动,眸光比这冬日的雨水更凉千百倍。 他这样在自己手上,不停歇地足足割了二十一道! 盛京谢氏,定军候府……二十一口人,今日枉死。 以血铭记……有朝一日,血债血偿。 少年眼眶血红,却知道,不能阻他。 等谢明烛终于松开手,剑落地,他也支撑不住,半跪倒地,浸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但谢明烛不肯昏过去,只是睁着眼,死死看着父母枉死的脸。 “阿浔,你帮我记得今日……”他也不管少年是否真能听懂他的话,近乎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此后,世上再无谢明烛。” -------------------- 所以不是少年篇叙事的时候都是用的“谢燃” 明天更~ 第43章 今昔 情绪激荡加上失血重伤,接下来几日,谢燃都昏睡浑噩,半梦半醒,梦中尸山血海,一会儿是少时谢赫握着他的手学剑,一会儿是镇国长公主笑着帮他系上披风。 他总是在下一刻便看到他们身首分离,死不瞑目的样子。 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但却近乎贪婪地一遍遍回忆着那豆一点大的少年往事,然后自虐地强迫自己去想他们死时的样子。 谢赫和镇国长公主在时,是谢燃短暂生命里最无忧无愁的时光了。 但撑着他又活了那么久的,却不是这点微光。而是浓郁的仇恨。 他后来干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 直到死后,他也害怕九泉之下再见谢赫。 谢燃终究有负谢氏满门清流忠义。 身体疼痛、头脑昏沉,让他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再次睁开眼时,甚至分不清是十余年前那次十八岁的生辰夜,还是十年后物是人非的借尸还魂。 谢燃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双眼睛。多漂亮的眼睛,沉的地方比深海更深,亮的地方又比火焰还烈。 “……阿浔?”他下意识地皱眉,喊出了少年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很,低的几乎气音……音色却竟有些陌生。 谢燃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仇早已报了,自己也早就死了,如今不过假托躯壳,还阳几日罢了。 他心中立时一跳,觉出失言,与其说李小灯不该这么称呼皇帝,更是“阿浔”这个旧称,其实只有两个人叫过,一个是早已死去的赵浔亲母,另一个便是谢燃自己了。 他刚正面否认了自己是谢燃,怎么能在这种小事上犯错?只能期望赵浔并未听清了。 或许谢侯倒霉惯了,这次可能真的运气不错。赵浔竟然并未与他纠缠这个脱口而出的称呼。或者是,赵浔没有顾上。 这位陛下不知在谢燃病床前陪了多久,眼下乌青,瞳孔微重,细看弥散了不祥的血色,阴郁可怖。但在谢燃醒来的一刻,血色却像被风吹散似的,赵浔脸上的喜色毫无遮掩,纯粹得近乎天真。 赵浔问了谢燃几句感觉,叮嘱他闭目养神歇息,帮他紧了被衾,便疾步出去找大夫了。 赵浔走前,告诉谢燃他已昏睡了三日。 谢燃的记忆还停留在同贺子闲下棋。他记得自己袒露了身份,他们喝了许多酒。 然后贺子闲便问他,为何不再用“明烛”之字了。 原本谢燃还在奇怪,怎么忽然想起这许多往事。如今初醒,浑身发热,头痛欲裂,才知原是风热昏睡了。 他自然知道若只是喝了几杯酒,断没有虚成这样的道理。想必还是地府后土所说的“四十九日,愈临近结束,魂魄不应躯壳,痛苦愈盛”的原因。 原便该是如此。天地阴阳有序,死者附身不祥,只有赵浔这样的疯子,才会真的相信人死可以死而复生。 第70章 赵浔…… 谢燃下意识地攥住了被角。 刚才初醒时赵浔的眼神,和回忆里家破人亡那晚阿浔的眼神……渐渐重合。 谢燃从前活着时总理所应当地觉得,赵浔做了皇帝后,自然不是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了,因此自己首先不能自恃功高权重,所以在赵浔登基后,向来注重君臣之礼,除非被逼急了,甚少逾礼直呼其名。 毕竟庆利帝在少年时也曾与谢赫相交莫逆,等登基做了皇帝不也狡兔死、走狗烹了? 因此,谢燃自尽时虽然也想到了赵浔,却从没觉得赵浔会有半分不舍难过,反而谢燃自认死的甚是识趣,免得赵浔麻烦学庆利帝杀他,落了不义骂名,也免得两人最后收场难看。 谁知道,赵浔竟不是庆利帝。 时至今日,十几年沧海桑田,他的眼神竟然没有变过。 谢燃忽然有些遗憾,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看看赵浔的眼睛。 他兀自出神,忽然见帐边人影闪过,下意识便要抽枕头下面的匕首——这是他自谢府灭门后养成的习惯。 ——想他死的人太多,他想杀的人也太多,若是无利刃傍身,无法入睡。 结果自然摸了个空。 而同时,那人也入了帐,还颇有些鬼祟地探头看了看外间。 看完确认无人后,才低声道:“谢兄,无碍?” 听他这称呼,谢燃太阳穴就是一跳:“你没把我的事告诉赵浔吧?” 来人正是贺子闲。 贺子闲摆手道:“那怎么会?我这几年官场也不是白混的,既弄不清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必然先按兵不动。这不,我听说你醒了,便请易太医先拖住陛下,先来找你问清楚。你不知道,你的身体他每日都要亲自过问,否则放心不下。” 贺帅顿了顿,凑过来低声道:“谢兄,我同你说,前天夜里你可惊着我了。话说到一半,说晕就晕。我先头以为你醉了,寻思着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躺地上吧,就想着送你回房,结果好家伙——走了没两步,撞着陛下了。也是奇怪,这么大冷天的,深更半夜,他居然也不睡觉,就直勾勾地站在你们营帐前头。脸色难看的像要杀人。” 贺子闲心有余悸道:“他当时那眼神太可怕了,有瞬间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家郎君抓了奸。” 谢燃:“…………” 他心头忽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送的我?” 贺子闲理所应当道:“你我密会,不便召下人。你又没了意识。我本想背你来着,无奈之前战场上背部受了伤。所以除了抱着你,也没别的法子……哦对,我见你衣领松弛,怕你深夜着凉,还特意脱下袍子把你裹着了。兄弟一场,不必客气。” 、 谢燃:“………………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幻视了赵浔那晚的神情。 第44章 “谢某不能活” 贺子闲不甘寂寞地继续絮叨:“谢兄,你生前全天下都觉得陛下与你不和,我也不例外。如今却瞧着并不像这个情况。那晚陛下一见着我们,便把你夺过去抱着了。我吓了一跳,原以为他脸色那么难看是要发作,没想到转头便叫了易大夫。我这才知道你是高热昏迷。” 这位贺帅也是个奇人,接受死而复生毫无障碍,如今都可以顺嘴道随口就说一个“生前死后”了。 贺子闲继续道:“你昏了三日,陛下便衣不解带,照顾了你三日,还不许旁人插手。” “……他的毒清了吗?” 贺子闲道:“毒倒是解了。但易大夫交代过,这毒拔除那几日,最是难熬,常骨骼剧痛,虚弱无力。陛下却没事人似的,一心只看着你,竟像是都不用睡的。若非亲眼所见,我做梦也不敢信一国之君能为一人做到这种程度,还是你这么一个功高震主的先权臣。” 谢燃默然不语。 贺子闲凑近问道:“谢兄,所以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贺某瞧着…至少陛下对你,可不像有仇的。” 谢燃默了默,简明扼要地对这段爱恨难辩的孽缘下了定义:“一言难尽,先不提了。” 贺子闲又问:“那他知道你是谁吗?” “应有怀疑。我刚恢复生前记忆时,情绪激荡,举止失措,让他看出了破绽。但毕竟不是实证,我亦不会承认。” “我看陛下可不只是怀疑而已,”贺子闲叹道:“易大夫说你脉象古怪,时有时无,似生似死,是从未见过的。原本我都替你捏了把冷汗,陛下却如早有预料一般,什么也没多说。只请易大夫如对常人一般,下药清热去烧。” “无碍,”谢燃却淡淡道:“怀疑总归只是怀疑罢了。庙堂皇权,虚虚实实名利场,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早就浸透赵浔的骨子了。只要一天不给他实证,他便永远不敢认定我的身份。” “那便这么拖着?” 谢燃摇头:“那也不好。实话与你说来。陛下狂妄,有意复活我。我需让他彻底死心,断绝谢燃死而复生的念头——贺兄,我告知你身份,便是想请你助我。” 他说道这里,从床榻起身,一揖为礼。 贺子闲吃了一惊,连忙扶他:“谢兄,你这又是何必呢?” 谢燃冷静地看着他,道:“为江山社稷。谢某不能活。” 第71章 贺子闲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当下愣住。 “其间因果复杂,恕我一时难以尽道,”谢燃又低头为礼:“只请贺兄信我一回。” 贺子闲沉默片刻:“谢兄望如何助你?” 谢燃自恢复记忆后便在谋划,早已将其中关节想的通透,立刻道:“并不复杂。只请贺兄帮我联系钦天监国师,让我与他单独见上一面。” 贺子闲皱眉:“现国师中一大师乃方外之人,常云游四海。我该如何为你联系?” 谢燃道:“谢某自有办法,贺兄听我操持便可。” 他请贺子闲拿来笔墨,抬手画了个茶杯,又封了薄薄一页纸的信,对贺子闲道:“贺兄,请帮我把这纸压在钦天监门槛不起眼处。便可以了。”贺子闲看了眼,惊道:“谢兄,死了一回丹青功夫也会同步吗?这杯子怎画的如此丑,歪七扭八,边缘还缺了块!” 谢燃:“……它原本就长这样。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贺兄,今夜连夜为派人为我送去,可否?” 贺子闲虽然不理解,但只能尊重点头。 谢燃又道:“也请贺兄注意改口,人前莫与谢某显得太过熟识。若因此被疑,未免不值。” 贺子闲莫名有些委屈:“谢——李兄,当真物是人非。你如今都以姓称呼,不再叫我子闲兄了。” 谢燃:“……” 谢燃其实从少年起便知道贺子闲此人肆意风流,逻辑清奇,不似常人。本想着十多年未见,大家又都不是年轻人了,贺公子也做了戍边元帅,看着稳重许多,应与少年时期迥异。如今乍听此言犹如撒娇一般,当真一阵牙酸,十分无语。 他想干咳两声把这话题揭过去,视线一飘,却无意间看到帐门口有人走来,立刻假咳成了停不下来的真咳。 贺子闲吓了一跳,想帮他抚背。忽然对上谢燃的眼色。一回头,正瞧着帐门口幽幽望来的赵浔。 贺帅僵硬地收回正要搭上谢燃背的爪子,躬身行礼,喊了陛下。 赵浔走上前来,似笑非笑:“朕竟不知,贺帅与朕这位’护卫’如此相熟,看举止,竟像是已认识十余年一般。” 他后半句调子悠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赵浔和谢燃在朝堂党争夺位那段时间,贺子闲正在云游天下。等赵浔登基没过多久,他又去边疆为将。因此和赵浔并不熟悉。 先前看赵浔日夜焦灼谢燃病情,还当这位皇上平易近人,是个可亲的明君。如今再仔仔细细一瞧,方才醒悟,那日夜里帐前那神色晦暗的模样,恐怕才是这位陛下真实的样子。 贺子闲尴尬陪笑:“陛下说笑了。我与……李兄甫才相识,一见如故罢了。” 谢燃听到他这句“李兄”便暗暗皱眉。果然,赵浔笑意更盛,抚掌道:“果真是一见如故!能让贺帅短短时间内便不论尊卑,深夜同饮,当真是风流行事。也难怪贺卿这么着急,朕离开片刻,你便赶来看望。” 贺子闲:“……” 谢燃只觉得赵浔每个字看着都正常,连起来说再带上那语气神态,就带着种不对劲的滋味儿。又终于发现贺子闲并不擅长应付此等场景,久留怕要露馅,便起身扶着床沿咳嗽起来。 他原本只是装样子,想赵浔转移注意,别再为难贺子闲。却没曾想,这一咳,当真胸口气滞,又呕出一口鲜血。同时,头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饶是他这么能忍的人,都忍不住攥紧了被衾,指节发白。 赵浔神色立变,再顾不得其他,弯腰搂住他的背脊,为他顺气,道:“怎么,疼得厉害吗?”又对帐外喊道:“寻易大夫来!” 谢燃没法回话,只觉眼前模糊,意识震荡,头痛欲裂,像是神魂要脱出这具躯壳而去,当真是生不如死。 好在这样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尚未来得及感到绝望焦灼,一切竟已回复正常。 谢燃意识回笼,发现易太医正在给自己切脉。 老大夫神情古怪,仿若十分迷惑。谢燃心中苦笑,心想自己也算给人家医者平添了一个不小麻烦。毕竟活人医得,像他这种活死人,却恐怕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果然,易大夫许久终于起身,含糊道:“这位公子的风热已退,刚才咳血是因气郁血凝,应是无碍。只是这脉象,依然……”易太医顿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谢燃适时接话:“谢先生诊治。在下从小脉象异于常人,不足为虑,先生不必烦扰。” 他这话说出来,包括易大夫在内这帐篷里根本没一个信的。 好在贺子闲终于聪明了一回,立刻跟上:“既然你重病初愈,我等也不久留叨扰,便先告辞了,你好生歇息。” 说罢,与易大夫一起对赵浔行了礼,便出了帐。 于是,帐内便只剩下谢燃和赵浔二人。 赵浔的手还贴在谢燃心口,滚滚热源几乎要灼伤死者凉透了的心。 谢燃如今一看赵浔,只觉心情复杂,难以言说。他自谢氏灭门后,向来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便刻意不去想,只是垂眸对赵浔道:“陛下,我乏……”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浔打断了,直接胎死腹中。 因为陛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指,然后低下头,挺拔的鼻尖、微凉的唇……拂过谢燃的指尖。 这一触,谢燃竟觉得浑身一炸,灵魂都要出窍一般。 第72章 更糟的是……十指连心,赵浔的掌心也是热的,呼吸也是热的,还带着点暧/昧的潮。 谢燃只觉那股热顺着手指引了上来,偏又让他想起许多过往的……不可说也不该想起的东西,灵魂记忆又实在熟悉赵浔,连带这身体……也不知是少年控制力差,还是因着在病中……竟起了反/印。 他脸色立变,苍白如雪,偏生颊边又疼起异样的红,竟如雪中红梅,骤然抽手。 -------------------- 最近日更~ 第45章 忍辱 赵浔将他神态尽收眼底,缓缓抬头笑道:“果然有墨香。李兄,你是执黑与贺子闲下了一夜棋吗?真是偏心……我要与你对弈,你却怎么也不肯。” 谢燃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自己身体上,良久才干巴巴地说了几个字:“只一局罢了。” “一局啊……”赵浔神色莫测:“你以不会棋术拒朕,又与旁人下棋,可是欺君了。朕得罚你。” 谢燃心力交瘁,精疲力尽地看着他。 赵浔道:”那便罚你和朕下两局。” 谢燃:“…… ”他本以为少说也得一夜,没想到这位陛下还竟然懂得克制,没有得理不饶人,狮子大开口。 赵浔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可否?” 谢燃现下只求赵浔快些出去,别发现他的异常,于是破罐破摔道:“遵命。” 赵浔立刻心满意足地笑了。 “不过,闻到味道骗你的。便真有墨香,几日过去,也早已散了,”赵浔笑道:“我不过吓一吓你。” 谢燃:“……”他忽然又想吐血了。 高烧的后遗症是身体一阵阵发虚,精力不济。若赵浔非要此刻下棋或者试探身份,倒真是麻烦。 却没想到陛下这次竟然十分识趣,甚至都没提先前那段关于身份的不愉对话,只是笑着说:“李兄,你且安心休养。过两日若是情况稳定了,我们便可回宫。到时,咱们再秉烛对弈。对了,说到棋,回去我还有一份礼物想要送你……是我亲手做了许久许久的。” 他甚至像无事发生一般,又用回了“李兄” 的称呼。 谢燃脱口而出:“陛下日理万机,原不必花太多时间在政务之外。” 赵浔:“……………………” 他万没想到对方能回这句,竟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回忆起了从前被帝师谢燃支配的恐惧。 然后,年轻的帝王才反应过来,幽幽道:“放心。朕都是趁夜不睡做的,耽搁不了阁下关心的政务。” 谢燃:“……” 这位谢侯爷自己处理事务惯常夙兴夜寐,竟下意识也这么要求了赵浔,不像做人家臣子的,倒像个扒皮长工的地主。 “说来,我从来比不得谢侯真心挂怀社稷黎民。从做皇子起,都是他一步步扶持而来。” 赵浔说着,也渐渐怅然,低声笑道:“世人不懂谢燃,畏他惧他,甚至误以为他不择手段,只为权势。却不知这偌大天下,满朝文武,包括赵氏皇族在内,恐怕再也无一人比他更忧虑黎民,殚精竭虑的了。” 说到这里,赵浔忽然微微一顿,笑道:“李兄,谢燃死后这么多年来,我常在想,只有谢燃这样的人,才当得了一句‘君子死社稷’,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苦衷,为家国之事,而选择了自尽?” 账内燃烛点点,烛泪轻轻滴下,凝固成一滴化不开的血。 谢燃神情纹丝不动,就像一座顽固不化的神像,他说出的话同样滴水不漏。 “死后万事空,是非得失,毁誉由人。谢侯既然已死,为何而死,生前何志何爱何求,便已无谓,”谢燃低声道:“陛下将国家治理得很好,何必耽于死者,妄自菲薄?” 赵浔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他一笑,谢燃心里就虚:“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赵浔注视着他,微微摇头:“我只是忽然想到,你从未说过谢燃半句好话。就像他活着时,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一样。” 谢燃默然。 他实在无话可说。 赵浔又笑了一会,靠在谢燃的床头,轻轻道:“李兄,你不是问我为何执着于谢燃吗?共有三个理由,那我再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这便是第二个原因了——谢燃是我的宿命。” ”我原本是污泥深处的渣滓,命比草还贱,混沌懵懂,不知道理,”赵浔低头看自己袍袖上精绣的锦缎云纹,诡异地笑了:“李兄,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皮囊,这尊位,皇权权位,甚至我脑子里的才略——都是他赠予我的……” 他微微靠近,俯视着谢燃,笑道:“原本,这都该是谢燃的。” 谢燃感到赵浔滚烫的呼吸,心跳陡然变快。他不自在地动了动眼睫:“陛下说什么秘密,我听不懂。只知道王位并非人人都坐得,皇权也并非真的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赵浔却只是轻轻道:“我说了,谢燃是我的宿命。宿命的意思就是,无论好坏,皆是注定。”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谢燃却是心头一震。 因为赵浔所说的,并不是一句抽象的比喻,而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赵浔在如今这个位置上,成为皇子成为皇帝,其实开端只是一个荒唐的错误。 * …… 谢明烛在他的十八岁生辰夜后明白了一个道理,阴谋不一定都是复杂且隐蔽的,但必须足够有效。 第73章 也是在这一夜,他抛弃了“明烛”的字。从此,只有谢燃,再无谢明烛。 第二天,坊间炸开了锅,盛京成里出了件几十年甚至百年难见一回的惨事、怪事。 ——手握兵权的定军侯谢氏被小小匪寇灭门,只余了个当晚正好入宫面圣的谢燃。 起初,大家以为是谣言,民间议论不休。贵族世家却敏锐地嗅到了其中微妙,安静的出奇。唯独边防将领蠢蠢欲动,折子雪花似的往庆利帝案前递。 七日后,定军侯夫妇出殡。前一日,便传来北大营哗乱的消息。几名戍边首领无召入京。 得到这消息时,庆利帝勃然大怒。他紧闭了御书房的门,龙袍泄愤地扫过案机。茶杯和玉壶落在地上碎了,发出惊心动魄的脆响。 御书房中,除庆利帝外只有一人。此人垂首肃立,朝服内着素服,冠缀缨。 陶瓷碎片溅落在那人雪白的额角上,流出细细的鲜血。他却神色丝毫不动,也不避让。仿佛毫无痛觉。 帝王气虚年迈,发过火后,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枯槁的面容上笑容阴冷:“谢赫啊谢赫……死了还要给朕添这么大麻烦。’一国柱石’……” 庆利帝随手拿起一本奏章,冷笑着念了一句,狠狠掷在地上:“好一个国之栋梁,军权在握!手下一帮兵痞都敢不把朕放在眼里——真是幸好杀了他。否则,这皇位没两年恐怕也要换他谢赫来坐了!” 他发完一阵火,撑着桌案略微喘息,稍微平静下来一些,才发现阶下人额角被玉壶碎瓷溅伤,皱眉道:“明烛,是朕一时激愤伤了你。怎么也不让开?“ 谢燃神色不动,也不拭血迹,只拱手道:“陛下息怒。” 他这一动作。袍袖滑落,露隐约露出左腕雪白布封,似是受伤止血所用。 庆利帝眼神一锐,神情却只似寻常关怀:“明烛是要执棋抚琴的,这手怎么竟伤了?谢赫落葬那日朕便看你腕部包扎,你遭逢大变,原本就气血不稳,若是因过于激愤,出了意外,朕心难安啊。” 声声诚恳,情真意切。 其实,都是假话。 庆利帝其实知道谢燃腕上那伤口是从何而来。 谢氏灭门那晚,他默认了谢燃出宫回谢府,又体贴地让人退避,给了谢燃一个和谢府满门尸首独自相处的机会。 他是到底愧疚于亲妹旧友,想让他们亡魂得见一手养大的独子? 他是心疼亲生骨肉谢明烛,想让他能再陪一陪枉死的爹娘? 当然都不是。 帝王哪有心。 庆利帝只有一个目的。 他在观察。 观察谢燃对定军侯夫妇的感情。 观察这个所谓的“亲子”究竟能不能真的为自己所用。 一边,庆利帝在书房里供着一位名叫灵姝的女子,称其挚爱先室。另一边,他有皇后在侧,佳丽三千,子嗣八人,成年男嗣三人。 庆利帝告诉谢明烛,他是他所有儿子里最出色的,这话没错。他还告诉谢明烛,最爱他的生母灵姝,这话也没错。 只是庆利帝没说的是,灵姝是他亲手杀的。因为一些原因,他也永远不可能、也不敢,真的认回谢燃。 帝王情,比纸薄。 而庆利帝得到暗藏于谢府的暗卫回报,谢燃手腕上的伤,是谢府灭门那晚,他自己用剑砍的,整整二十一道伤痕。 “明烛啊,你终究是谢赫养大的……”庆利帝走到阶下,龙袍下枯槁的手抚上谢明烛缠满绷带的手腕,语气似有感慨:“你是在怨恨父皇吗?” 乍听“父皇”二字,谢燃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 庆利帝的手像个好父亲一样搭在他腕上,谢燃无声无息地闭了一瞬眸。 在这瞬间,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帝王的死法,他想象自己把那把划开自己手腕的剑刺入庆利帝的胸腔,想象自己将皇帝的头狠狠撞在龙椅上。 而更恶心和可怜的是,他脑海中竟同时不受控制地闪现了一些片段。 少年时,庆利帝抚上他的头,笑道:“此子聪颖,朕爱之惜之,欲提前为其赐字。字曰……’明烛’。” 谢燃曾少年意气,纵意从事。 但其实到此时方知,意气竟是源于无知,纵情无非有人托底。少年也只有豆大的光阴罢了。 “明烛,怎么不应朕答话?”庆利帝笑眯眯地问。指腹压在谢燃的腕部:“这伤,从何而来?” -------------------- 日更~ 第46章 “我很喜欢” 谢燃睁开眼来。 “多谢陛下。无碍,这伤是我自己刺的……不过对外做些样子罢了。”他平静道。 庆利帝仿佛来了兴趣:“哦?做什么样子?” 谢燃垂首道:“臣认为,谢氏灭门,唯余臣一人。此时军士动荡心疑。臣自残以表忠孝,只为收买谢门军心,为陛下效力。” 庆利帝像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给出这种解释,当下倒是一默,眯起眼睛打量着谢明烛。 谢燃后退一步,单膝跪地,两掌摊平,拱手呈上一物,状如猛虎,道:“虎符呈与陛下。臣只为替陛下收服军心,不敢僭越。” 庆利帝伸手接过,摩挲半晌。 谢燃保持跪姿,俯首以待。 庆利帝蓦然捏紧那虎符,大笑起来:“好好好!这么多年,兵权终究重归朕手!” 第74章 他声音忽而低沉“只是…… 谢氏不同于其他军旅世家,他们自太祖皇帝建国时便手握虎符,七成将军曾于谢氏旗下受训,明烛,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谢燃道:“臣不知。” “这意味着,只要谢家还剩下一个人,他们就不会轻易效忠他人。”庆利帝声音嘶哑冰冷:“明烛,你做得对,现下,你可比虎符还管用。谢赫也算英雄一世,末了不仅替朕养了儿子,丢了性命,连谢氏兵权都一并拱手相让,当真可笑,可笑啊!” 在庆利帝的笑声中,谢燃沉默片刻,道:“臣定不负圣望。” 庆利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明烛,到现在还和朕如此拘谨。没人时便称朕父皇吧!你生母身份特殊,朕暂时不能认你,但只要你听话,给你的必然不会比你那些兄弟少,知道了么?” 谢燃垂首,道:“臣谢恩。” …… 谢燃忘了自己那日是如何压抑着滔天的杀意,走出的御书房。 只是许多事…… 只要踏出第一步,便会逐渐麻木,之后都会简单起来。 谢燃的七情六欲仿佛都连同明烛这个名字,被封在了那个大火之夜中。 接下来,他以谢氏唯一后人的身份安抚军心,对外重复着冠冕堂皇的废话,叩谢隆恩,扫除一切对皇室有害的流言。 在谢赫和镇国长公主下葬的一月后,外戚一脉被彻底拔除;百年望族王谢两家同时陨落,王皇后被废冷宫,王太后则被软禁幽于福寿宫, 太后与皇后,皆在此后一年先后因疾过世。 谢燃,献虎符,袭爵定军侯。 他依旧伴君身侧,有起草奏章之权。 此类官职多由贵族或皇室子弟担任,以示帝王尊宠。 虽然谢氏倒了,但谢燃依然受帝王宠幸,一时风头无俩。 但并非人人都傻得很。谢家军中更不是如此。 王氏已在剿匪一事中伤筋动骨,根本没必要也没力量在此时灭谢家满门。 其中疑点,再一看如今获利的便是那当朝帝王,庆利帝的狼子野心并不难猜到。 这时候,谢燃献出虎符,接受封号的行为,在谢家旧部看来,无疑是种背叛。 这位曾经明珠如辉的谢公子如今蒙了尘,人人都私下笑他是个空有脸的绣花枕头,没有脊梁的软脚虾。 清流世家既怕被谢氏连累,又看他不起。 谢家旧部只觉失望透顶,行伍人心直口快,说的再难听都有,有些甚至被编作街头谐语,传遍街头巷尾。 这些还只是不相关的。更何况,谢氏偌大盛族,即便是帝王要做到缜密无瑕,也需多方协作。 于是,更有许多人,曾做了庆利帝手中的刀。 谢家二十一口,每一滴血,都有这些人的份。 他们怕谢燃报仇,不愿他活着,想斩草除根。 一年过去,谢燃在盛京酒楼,已无人敢作陪。 少年盛景尽散,繁华犹如一梦。 又是两年,谢燃二十生辰,及冠。 这是男子一生最重之礼,尤胜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昔日谢明烛才名无双,高朋满座,出身贵胄,如今冠礼即将来临,竟无宾客宴席。 因为他的父母故长都死了,无人为他加冠。 “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 谢燃舍弃明烛之字,枯坐一夜,晨起之时,为己束冠。 他就这样一日千里地走出了少年青年时光,不再偏爱明亮绚丽的事物,也不再爱热闹繁华喧奢侈。 他喝酒时也不再张扬地包上一层盛京最繁华的酒楼,再并上十艘画舫……而只是一个人坐在三楼窗边。 及冠当晚,谢燃点了几碟下酒菜,一壶酒,三个杯子。 他自己面前放了一杯,另两杯也盛满了,对面却并没有人。 谢燃将面前那酒一饮而尽,而后依次举起另两杯酒,倒于地面。 窗外依稀黄昏,摊贩归家,夫妇相携,小儿玩闹,一派烟火。 谢燃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杯又一杯。 他摇了摇酒壶,发现已然空了,刚要唤小二,手腕却被一人握住了。 “老师……”阿浔的声音小心翼翼,却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腕:“你不能再喝了。” 谢燃抬了下眼睛,曲指在少年的手上轻轻敲了下,道:“叫着老师倒管起我来,今年都十五了吧,别动手动脚的乱撒娇。”他声音淡的很,因此听的人也分不出这到底是恼怒,还是纵容。 自谢家灭门,三年过去,当时那些围着谢燃的人都跑了,竟然只留下这个名叫“阿浔”的少年。 少年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出现在他身边,又总唤他老师。 阿浔勤奋,又聪敏异常。于是时间久了,谢燃便真的教了他读书识字、骑射礼仪。 聪敏异常,谢燃渐渐也把隔日的授课当做一桩解压闲事。 少年家贫,没有脩金,便在课后为谢燃做一餐饭,饭后陪谢燃下一局棋。 日以继日,竟不知不觉成了习惯。 他们竟然就这么相伴过了四年。只是少年从来看不清谢燃的心思和真实想法。 谢燃变得总是淡淡的,曾经那明亮的少年似乎早已死在了这具精美华贵的躯壳里,像火燃后的灰烬。 他似乎无可也无不可,即使每天都风雨无阻地来这里吃一顿饭,下一局棋,但没人看得出他有多留恋。 第75章 就像没人知道,他到底爱什么,还关心什么,又对何人有所眷恋。 他藏的太滴水不漏,连对方,甚至连他自己……或许都意识不到。 “今日没时间教你学棋了,”谢燃道:“我有事。” 阿浔便问:“那明日呢?” 谢燃微微一顿,摇头道:“明日也不行。我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忙,可能会很少有时间见你。及冠后,我会奏请陛下入国子学教习皇子。” 少年微微一怔:“老师,是嫌我愚笨,要去教别人了吗?”他这些年和谢燃学礼知义,又毕竟已十五了,渐渐学会了委婉,不再像从前那般直来直去。 但那种藏起来的热切期待却又如同发酵熟了的美酒,另有了种勾人的意味。 从前的阿浔像只横冲直撞却满心热忱的小兽,如果野兽长大了,学会了藏起灼热的目的与爪牙,只有眉目流转间会泄露出几分隐秘的期待,说话时眼神氤氲,更让人心生怜惜。 谢燃此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便多少比清醒时多情温柔些。 他闻言低低笑道:“当然不是,只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择一皇子,以此为棋,博得对弈的资格,对我而言,是最便捷的选择……阿浔,我想做什么,你应该懂。” 少年果然懂了。 这段时间,谢燃不仅教他读书识字,也教他经世政治。 他知道对于臣子而言,选择一名君主并扶持其登上皇位,是获得权利最平稳的方式。 在阿浔更年少些时,常在谢燃房中读书至深夜。 有时候他不着痕迹地撒个娇,谢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在自己房里睡下。 公子哥的卧榻宽阔,当时阿浔身量也尚未长成。 于是,更偶尔一些的时候,他会安安静静地靠在谢燃边上,一起入眠。 所以,他知道,谢燃这几年表面将往事抛诸脑后,其实常常在梦里喃喃低喊亡故父母,声音嘶哑凄恨,显然仇恨浸入骨髓,无法忘怀。 少年再说不出话,沉默片刻,只是道:“那老师,只一个时辰,可以吗?我学着做了桌菜,想为你庆生。” 谢燃这才想到,原来今日除了是父母祭日外,还是自己的生辰。 他随少年回去了。 三年过去,少年白日起早贪黑,终于租了间小院子,他那疯了的娘每日便搬了个小椅子,坐在那里拿花汁染指甲。 她其实并不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只是虽然疯了,却还知道把自己打理得干净。 女人单薄的眼尾上挑,总是望着天边,仿佛在看一个十分向往的,却又总是够不着的地方。 谢燃只知道,她叫鸳娘。 这么几年来,他一一查探,却的确没发现有哪家丢了鸳娘这样的夫人或者侍妾,便也只得暂时搁置下来。 好在,最近一年,鸳娘的疯病似乎渐渐好了些,有时还能认得阿浔,帮忙料理家事。 少年将谢燃引入院中后,便请他在桌边坐下, 鸳娘已坐在另一边,低头玩着一个香囊大小的锦袋。 那袋不大,但绣工极其精美。 谢燃忽而心中一动,总觉得似曾相识。 但鸳娘终究是女眷,虽然年纪相差很大,同桌吃饭却已稍有不妥。 谢燃不便多看,收回目光,落在桌上菜式。 桌上共十个菜,荤素鱼肉皆有,已少年的境况来说,做这么一桌饭,恐得耗上母子二人月余口粮。 但让谢燃动容的并不止于此。 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注视着这十道菜。 其实,无非是大户人家宴饮的常规菜式,的确都是他最爱吃的,但前十六年人生里,他也从未特别注意过,但那晚开始,这些菜开始变得特殊了。 那是他和父母吃的最后一顿饭。那晚所有细节、包括菜式、歌舞、燃香的气味,他都记得。 因为他每晚都在无可解脱的噩梦中温习。 少年是在那日一片狼藉血海中,记住了被翻倒砸落于地的菜。 少年道:“我不知这样好不好……您,你喜不喜欢。” 谢燃的目光还落在那些菜上,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我很喜欢。”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但似乎,再重不过这四字而已。 谢燃率先举箸,吃了起来。 饭后,他们甚至还喝了些酒,只是谢燃自知酒量不佳,又记得晚些有事面见庆利帝,不敢多饮——但即使如此,这竟成了四年间,他最开怀的一日,连即将面圣的恶心烦躁都似轻了些。 只是,临要走时,谢燃被一人叫住了。 竟不是阿浔,而是他的母亲,鸳娘。 -------------------- 他们曾照亮彼此 第47章 帝子 鸳娘站起身,步履轻移,双手轻轻一绞,似是迟疑,然而最终还是将一个东西塞到谢燃怀里。 谢燃吃了一惊,低头看正是那刺绣锦袋。 此刻细看,他竟更觉得那锦囊眼熟,再看那花纹,竟像金龙腾云! 阿浔还以为是鸳娘今日疯病又重了些,忙扶着她坐下,熟练地给她拿出屋里那些哄孩子的玩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鸳娘看着一个粗制滥造的假玉镯子,弯起眼睛,露出一个仿若少女的笑容,仿佛连眼角的皱纹都被熨平了。 这对母子仿佛反了,少年如家长般早早就独立谋生,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母亲却终日疯癫,打理妆发。 第76章 谢燃曾问少年,辛苦吗? “从不觉得。因为以前我只有我娘啊,凡人做事,有了意义,便不苦,”少年理所应当地笑着说:“不过,现在我还有了老师您。您和我讲经史,我听了许多有大志向的人物,也知道您同是那类人,阿浔钦佩。但我不是,我不慕王权富贵,也不求建功立业。世界只有两个人大。惟愿身边人安好常在。” 阿浔安抚完鸳娘,便出来找谢燃,他还以为又是鸳娘疯癫,乱塞东西,告罪便要取那锦袋。 谢燃却没给他,反而拿在手中观察,当看到上面绣着的龙纹时,眉头渐渐皱起。 再翻过来对着灯光一看,底部竟然用金线绣了个微小的“庆”字。 “这是什么东西?”谢燃问道:“是你家的吗?” 这问题显得有些古怪,阿浔看了看那锦囊,回道:“是我出生时便见我娘带着的,我看绣工好,可能值钱,先前她病时,我想拿出去卖了,她却死也不愿。” “为何不愿?” 阿浔笑了起来:“她说是能为我找爹用的。但这话她说了十几年啦,老师您不都尽力寻过,若真有,早就找到了。何况,我也并不像娘那般在意。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您和母亲,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别说一个虚无缥缈的血缘父亲了,我连自己的血和命都不在乎。”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低,犹如叹息,谢燃又深陷思绪,并未听清。 良久,谢燃道:“这次,恐怕是真要寻到了。” 谢燃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太久。阿浔便提醒他:“老师,今日还得入宫面圣聊入国子监之事。” 谢燃抬眼望着他,忽然道:“你之前说过,志向并不在王权功业权位,是吗?” 少年点头。 谢燃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给他看那锦袋,让他看其上龙纹:“龙纹民间不得用,只能御用。今上年号’庆利’,庆是首字,代表是皇帝贴身之物。祭礼时,我在当朝皇帝和几名嫔妃身上见过。” 阿浔落在那锦袋上的手指一动,立刻明白了谢燃的言外之意。 两人对视一瞬,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鸳娘在轻轻地哼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在衣带上绣一朵精致的红梅。 “云锦帕,云锦帕,女娘要那云锦帕,儿郎破屋逢漏雨,只得上阵把血流,三年徭役复三年,归来女娘已不在,入那大宅院,见了云锦帕,却未嫁作锦绣妇,而只作婢仆……” 没人听,也没人听得清她到底唱了些什么。 片刻沉默后,谢燃又问:“那如果眼下有个机会,可以让你彻底摆脱如今贫穷窘迫的环境,但有可能会被卷进无穷无尽的纷争,赢了便是万人之上,输了便是万劫不复,你愿一试吗?” “这些都不重要,”阿浔说:“我不在意贫穷或者尊荣,但只要你需要,我什么都可以做。” 谢燃微微合目。明明事情还为定,他却已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昭示遍地鲜血荆棘的未来。 其实,无论从私心还是权衡利弊,那时的少年阿浔哪怕做了皇子,对谢燃来说都没什么利用价值。但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没有正面反驳少年如宣誓一般的诺言,反而故意将话说的冷酷无情。 谢燃道:“你知道,我有不择手段也要做的事,要的不是朋友,不是弟子,更不是相携相伴者,只是能为我达成目的的棋子。棋子,可以死,可以失,主要收益足够,便可以被我随意牺牲。” 阿浔毫不犹豫地笑了:“若能为你所执之子,是我之幸。” 那晚,谢燃还是照常入宫面见庆利帝。只是与往日十分不同的是,他还带了一人。 一月后,此人入宗室皇子玉碟,封郁郡王。 全名曰:赵浔。 * 皇室归宗,是大事,原不该如此轻松随意。 面见皇帝只是第一步,验证信物,出身时辰,内务府记录核验,甚至钦天监卜卦,每个环节都可能出错,都可能被怀疑,踏错一步,便是试图混淆皇室血脉,万劫不复。 许多年后,民间野史会有许多谣传佚文。大抵无非说赵浔与庆利帝容貌极像,天生龙颜,庆利帝一见赵浔,就哭着喊着要让这个天赋异禀的儿子认祖归宗。 当然是扯。 主要是因为庆利帝并没那么在意。 他当时还有好几个儿子尚在盛京,争斗得热闹。多赵浔一个不多,没准还能为帝王最爱的制衡事业添砖加瓦,只要证明赵浔的确是皇子,不让老皇帝当了便宜爹就行。 而内务府也的确按赵浔的生辰倒推,证实庆利帝的确曾在十六年前幸了一名无名宫女,当时庆利帝还一时兴起,为怜宫女长期思慕自己这个一国之君,许宫女,若怀胎龙子,赐名“寻”,封美人。 但宫女却没等到这一天。 几日后,一处宫苑着火,烧死了许多宫人,只是其中有几个找不到了,当时没有深究。如今一想,或许就是那名宫女不知何因,出宫跑去了民间。 办事的也找了鸳娘,但她早就疯了,疯的板上钉钉,时间悠久,街坊邻里都能做证。自然不可能让她对答当年宫中细节,更不可能让一个疯女人进宫和庆利帝对峙——除非这官不想做了。 于是,那当差的象征性地调查了了几次,便回了庆利帝,一切都对得上,没什么疑点。 第77章 庆利帝当时却忙得很,根本顾不上这事——他刚因为建新行宫,增了傜役,又因为想赶上祭拜,命这些百姓一月内完工,酷暑累死了数百人。 有文臣史官悍不畏死,怒斥圣上,被庆利帝一并下了狱,准备择日斩首。 原本国家腐乱成这样,敢死谏的万中无一,更别说在直臣下狱后,还有人敢说话的了,却没想到,那阵子朝臣不知一起吃错了什么药,竟然群起求情。 这样一来,庆利帝该罚都不知从谁罚起——要是都杀了,皇帝恐怕得自己撸袖子下场干活。 但若是真都放了,又下不来台。 赵浔这时候倒成了“雪中送炭”的好借口。 庆利帝在某位的建议下一琢磨,大笔一挥,竟还给了赵浔一个郡王的虚衔,借口大赦天下,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死了的平民自然不能复生,但或许百年后史书上好歹有人曾记得他们曾为何而死,也不知算不算幸运。 至于文臣们,传闻此事之后,他们络绎对定军侯府递过拜帖送过礼,有谣言说,从文臣群谏到郡王大赦,其后都有这位年前定军侯的影子。 不过,所有拜帖谢燃却一律以病推了。这些大臣对谢燃更为忌惮,认为其了解帝王,善于借势已到炉火纯青之势,又是后话了。 总之,从这一晚起,谢燃和赵浔的命运,也真正被绑在了一起。 而命运的摆弄却远不止于此。 彼时谢燃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赵浔其实并不是皇子。 他所谓的身世是一个延绵二十年谎言的结局,一切却远没有结束……一个更大谎言的开端正在悄然显现。 他们早已泥足深陷。 -------------------- 隔日更~ 第48章 少年梦 直到被赐封,一切都十五岁的赵浔而言,都如同一场幻梦。他从一个贫民少年被装进金玉砌成的郡王壳子里,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祭祀宗庙的仪式,远远遥望御座之上的皇帝。 其实庆利帝并没有民间谣传那般欣喜,事实上,帝王已有五名正经皇嗣,并不多将这个民间的便宜儿子放在心上。虽然好不容易忆起自己十几年前是宠幸过一个宫女,却甚至懒得将疯了的鸳娘接回宫里。这郡王的虚衔册封,还多少有些看在谢燃的面上。 赵浔尚未成年,便这样突兀地离开母亲,以郁郡王的身份入了宫。 他一无母族依凭,二不懂皇室理解权利交叠,在宫中过的并不好,但他始终开心着、满怀希望。 因为他以为,这样便离谢燃更近了些。 自己终于成了老师所说的,有利用价值的人。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开心的太早了。 赵浔成为皇子后,和谢燃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一方面是因为外臣时常入宫毕竟不合礼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避嫌。 谢燃说,藏在暗处的刀才是利器,暴露在明面上的只是伶人戏作的可笑假把式罢了。 谢燃这么说,赵浔便信了。 他日以继夜地读书,练习骑射,学习政史策论,想成为一颗对谢燃有用的棋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过了四年。 当时,他十九岁,谢燃二十四岁。 那几年,谢燃和赵浔明面和暗处的往来都越来越少,后来往来书信也几近于无。 赵浔便沉默着、在宫廷的挤压中自己学会了那些冷酷又有用的手段,在外朝安插自己的人手,才逐渐知道了谢燃究竟在做些什么。 最开始,赵浔想,谢燃身负血仇,一定有许多事要做,自己既然有了这皇子的身份,便合该成为他最好的助力。 少年人嘛,如今的赵浔正是谢燃当年最意气风发,被誉为“君子如晖”的年纪,这么大的年轻人,总是乐观自信,有用不完的信心和力气。 赵浔也的确有天赋,他的天赋却和谢燃不同。 无论琴棋书画、政事武功,谢公子在各方面都近乎完美,没有人能说出谢明烛什么是有所欠缺的,正如也没人能说出谢公子在众多优点中又最擅长、最喜欢什么。 谢燃就像一块玉,圆润清澈、毫无瑕疵。 而赵浔则完全不同。 他出身市井,做过最卑微下贱的事,在礼仪等贵族公子的教养上一窍不通,偏偏还不以为耻,完全没有学习的动力。 ——据说郁郡王殿下之字,草的别具一格,抽象得只能连蒙带猜,基本把国子监的老太傅气的吐血。 但赵浔的“天赋”也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 这位郡王的特长竟然就在于——他看的开,做得出,偏偏又做得到。 无论别人明里嘲弄还是暗中讥讽使绊子,这位郁郡王殿下总是笑眯眯的,我行我素。 曾有皇子觉得他好性子好欺负,使了些弄脏他卷子,扔走他文具之类的下作手段,还在下学时围堵他,想逼他跪下来舔一名伯府世子的靴子。 听说赵浔当时当真单膝跪地,那群世家子弟先是一惊,因为到底是凤子皇孙,他们没想过真能给他们跪下。 惊过之后,那所谓的伯府世子又忽然浑身血液沸腾,燃起一种诡异的兴奋。 他笑容扭曲地将靴子又抬的高一些,想踩上赵浔的脸,说:“听说郡王殿下是乡里找到的,怕是没见过盛京的繁华,本世子让你亲近亲近这片尊贵的土地。” 第78章 然后,那位公子动不了了。 因为他的靴尖被一根手指轻轻压住了。 赵浔笑着,半跪着,仿佛十分好奇地捏着这位世子的靴子,端详着上面的花纹,笑道:“盛京的确繁华,连阁下这种货色都能登堂入室,有这一席之地。” 周围人均是脸色一变,那伯府世子正要发作,却忽觉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半路郡王手劲大的离谱,只这两根手指,微微一甩,竟直接将这人高马大的世子掀了个趔趄。 那世子涨红了脸,甩着胳膊就要朝着赵浔抡过去,他那些小弟也不甘示弱,一拥而上,眼看就要用人海战术将赵浔埋了。 若只是这样,倒便罢了,赵浔无非是挨一顿打,庆利帝这位陛下爱四处留情,皇子皇女洒的遍地都是,多是不受宠活的还不如一个得脸宫人的。 但郁郡王殿下却偏偏做的出。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没松开那人的靴子,另一只还握着毛笔的手反转手腕,竟将那笔根部深深插入那伯府世子的脚背之上! 刹那血如泉涌。 所有人都呆住了。 也就在这时,有一苍老声音喝道:“何事喧哗!” 来人是国子监祭酒,姓徐,三朝元老,年过七旬。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赵浔完了。 徐老大人是出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曾做过太傅,连今上庆利帝这样的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又拿他没什么办法,这原本就是种莫大的成就。又桃李满天下,现在朝堂上的文臣有一多半都以师尊之。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多少皇子权贵都想拉拢这位徐太傅,却终究屈服于老头宁折不弯自视清高的怪脾气。 谁都知道,老头最恨不好好读书,同袍相斗之事。 而现在,赵浔手里握着全是血的毛笔,那伯府世子抱着腿在地上嗷嗷直叫。 赵浔被徐太傅带走了。据说太傅曾问赵浔三个问题,赵浔答了共六句话。 当夜起,赵浔被罚禁闭半旬,抄史静心。 老头之前还没罚的这么重过。 然而,令所有人震惊的事却在之后。 禁闭解除后,从来不涉足朝政的徐太傅竟然直接面圣举荐自己这名甚至尚未及冠的学生。 也是因此,赵浔终于初入朝堂,有了一官半职,虽然只是刑部虚衔,但是终于名正言顺地脱离内宫皇子的身份,真正有了理由结交朝臣,有了入这污糟棋局的入场券。 赵浔也变得忙碌起来。 白日里,他也有做不完的事。他喜欢做实事,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理一整天的文书。 但他也知道,不能只做喜欢的,想做的事。 赵浔知道,为了数年前对那人的承诺,自己需要结交朋党,需要笑,需要喜怒莫测。 而奇异的是,每当做这些不想做的事时,他总能想起谢燃。 赵浔开始能理解谢燃家破人亡后,与庆利帝虚与委蛇的无奈,也终于设身处地地理解了谢燃。 也因此,他更加无可抑制地去想谢燃。 不知何时起,谢燃对于赵浔而言,已非简单的恩人、老师抑或是友人可以概括……而变成了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旗帜,也是赵浔梦中的知音。 但赵浔同样知道,自从自己被证皇子身份后,谢燃便在刻意疏远自己。 * 庆利二十五年,谢燃入国子监教学,时人皆以其为二皇子党。但等一年后二皇子倒了,诸人才惊觉谢燃其实支持皇长子。 又一年过,皇长子母族因卖官鬻爵而倒,皇长子被发配偏远封地。诸人原以为这次谢燃要受牵连,却没想到,庆利帝仿佛毫无所觉,又给了谢燃执掌御林军的尊荣实权。 这时,明眼人才发现,四年来,有权势的皇子竟基本倒了个干净,剩下的是包括赵浔在内的三名不起眼的皇子,要么是母族卑微,要么是秉性驽钝。 谢燃先前几年常年外派地方整治贪污灾患,又带病打过几场边境的小打小闹,真正回盛京时,正好是帝王一年一度围猎的前几日。 * 赵浔在谢燃面见庆利帝出宫的路上堵到了他。 谢燃又变了很多。 不过四年,眉目自然还是当年的眉目,他却仿佛如同变了一个人。 剑眉如锋,眸光如箭,就如朝野中盛传的,如今的谢燃比起活人,更像是一把凶器,庆利帝手里的一把剑。 四年,他已经从人尽可欺的灭门遗孤,成了位高权重的当朝重臣,真正的新任定军侯。 那天的谢燃似乎心中有事,一直皱着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望向赵浔的目光也十分平静疏离,仿佛从前那么多次师生相称,同桌而饮,都是赵浔的幻觉。 谢燃道:“殿下找臣何事?” 殿下,臣,何事。 赵浔拦住他的地方偏僻,没有外人。但谢燃还是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和回答。 四年来,赵浔每日每夜,流血流汗痛苦不甘的时候,总是喜欢想谢燃。 开始只是天真地想,觉得自己在一步步成为对老师有利用价值的人。 后来,他大一些了,也渐渐懂了朝局,便不再那么幼稚。逐渐明白了皇子众多,自己虽然听话,但出身太过卑微,对谢燃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备选项。 或许他能有这个身份,都只是谢燃怜悯。 第79章 慢慢地,情感便变了味,在一次次被拒绝和回避中,他开始猜测谢燃的态度,也开始动用自己一步步培养起来的暗桩,为谢燃查当年定军侯府灭门之事。 他想更了解谢燃。 他想谢燃需要他。只需要他。 于是,四年来的猜测慢慢成了执念,发芽变质。 这一刻,赵浔终于明白了,谢燃并不是真的想把他当作暗处的利刃,以期利用。 谢燃或许的确是不在意他。 谢燃对赵浔的态度,如同对任何一名普通皇子。 赵浔原本以为,多年后的第一面,他会欣喜或者怅然,却没想到,心中翻腾起的却是滔天的愤怒。 谢燃的平静,漠视,多年的冷淡……让赵浔非常,不甘心。 他忽然觉得……不够。 四年后相逢,赵浔已不再是懵懂卑微的少年,即将及冠的郡王殿下轻轻扣住了谢燃的肩。 这个动作其实还是克制的。 但谢燃这些天来,因许多诡异繁杂的噩梦而难以入睡,醒时不是幻听尸山血海的哭嚎,便是紧绷着神经应对庆利帝和政敌,体虚寒凉。 赵浔掌心的温度便显得尤其炙热,顺着他的肩头,爬到了朝服交领之下,裸露的苍白颈部竟无声无息地麻了一瞬,起了一片激灵。 谢燃皱了下眉。 赵浔笑着:“老师,没什么大事。只是好久不见,让我看看您。” 他仿佛看不懂谢燃眼色一般,上前一步,呼吸相闻。 第49章 喂毒 谢侯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凑的近了,还能看到他眼下的青影和眼底深处的血丝。 传闻谢侯近年军功无数,所向披靡,是这个国家最利的剑。 谢侯的冠冕缨带,都该是冤魂织就的。 这样刀山血海中走出的活阎罗,一时竟也被赵浔突如其来的行为所震。 赵浔忽然用手指抵住了谢燃的帽缨,将那暗红的绸带正压在了谢燃的心口位置。 谢燃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但他笔直的脑回路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不对,只觉得像有无数只小虫顺着赵浔的手指动作,钻进了他的衣襟里,在裸露的、苍白的、肌肤上悄悄引起了一线火。 谢燃心头蓦然一颤。 他后退一步,让赵浔的手落了空:“殿下还有事吗?若无其他,臣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赵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却依然是笑着道:“老师,是阿浔失礼了。老师是要去准备后几日的围猎吗?我骑射尚可,马匹皆为亲自悉心饲养,应能夺魁,请老师看着。” 他说这,便拍了拍身侧马匹的脖子。那马的确由他亲手从小马驹养大,心意相通。 只是,这马虽然的确是好品种,但毛色却略有暗淡,被主人抚摸,也始终拉耸着眼睛。 谢燃拢着袍袖,静静看了眼那马一会儿,忽然淡淡道:“郁郡王殿下,前几日臣听闻三殿下的人入了您的马厩,若是不懂事,喂了什么不适宜的东西也是有的。臣提醒殿下一句,近日恐有针对殿下之事。明日围猎,殿下还是小心为上,不必有争强好胜之念。” 赵浔眼神一亮,像根本看不出谢燃的疏远似的,笑道:“老师你是担心我吗?不要紧,我换一匹马便是。” 谢燃眼眸微垂,神情不动:“殿下说笑了。我朝向来重骑兵骏马,因此才有皇子少时亲自养一匹骏马,取身先士卒,保家卫国之意。每年春猎,对皇子骑射的考教,也会成为陛下筛选继承人的重要一环。您这马早已登记在册,又只是精神萎靡,恐怕军医都看不出问题,怎能说换就换?” 赵浔却始终轻柔地笑着:“怎么能叫说换就换?马匹病了,怎么还能上阵……” 谢燃皱眉,以为他没听懂,见四下的确无人,索性将话说了直白:“赵浔,你怎么听不懂?三皇子故意不毒死马,或者让马病势难行,只让马萎靡不振,就是为了让你有口难言,你——” 他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赵浔豁然拔出佩剑,将雪亮刀锋刺入马腹,手起刀落,马立即倒地,吐了两口血,便不再挣扎了。 谢燃袍袖被溅了半幅鲜血,衬着赤红的朝服,像极了一副诡异的泼墨画。 谢燃缓缓拢眉,抬眼看着赵浔。 他们见面后,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谢燃始终视线游离,不然就是垂目沉思,这像是隔了那么多年,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赵浔。 赵浔俯身搂着马颈,轻声笑道:“老师,您终于愿意唤我的名字了啊。您说的对,马死了,自然就能换马了。您且看着,明日我必能夺魁,眼下母族有势力的皇子皆以出京,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您想要的,我都会双手奉上。” 谢燃闭了下眼,忍无可忍道:“你疯了。” 说完,他仿佛不再欲看赵浔一眼,转身就走。 赵浔半跪在马尸旁,没回头。只是听到这句“疯了”时,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 马的确中了毒,充满恶意的慢性毒药,查不出任何痕迹,只是马进食的草料越来越少,早晚逃不出饿死的命运,还要饱受折磨。 但一般人在事情来临前,总会抱有些自欺欺人的希望。 一方面,亲手养大的坐骑如同右伴,一起流血流汗过,谁舍得说杀就杀。 更重要的是,马死了,宫里便会临时另派一匹,尚未磨合,若新马野性难驯,围猎时岂不夺冠希望更为渺茫? 第80章 但赵浔不是一般人,他是刚长成的狼,将出鞘的剑。他不需要退路,也没时间犹豫愧疚。因为他只向前看。 因为他想要的人在前方。 赵浔在二十岁那年,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这位老师,并不是自己以正常手段所能得到的 赵浔没把这些想法告诉过谢燃。 正如,谢燃当时也有事没有告诉赵浔。 谢燃在见赵浔前,刚从庆利帝那里出来。就在那时,他意识到了一个可能致命的错误。 一件至关重要的错误,可以说关系到赵浔身家性命,也关系到谢燃那些看的比他自己性命还重的社稷筹谋、复仇野望。 在当时看来,二者——谢燃必须牺牲其一。 …… 许多年过去,阴阳兜转,赵浔靠在床头,轻轻问他死而复生的老师:“李兄,你猜,谢燃当时是什么事没有告诉我?这也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为什么……谢燃是我的宿命。” 谢燃自然不会暴露身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脑海中却随着这句话,不可遏制地闪现出许多破碎的、混乱的片段。 混乱的星盘,满池的血,温泉下纠缠浮起的衣袂……还有苍白滚烫的唇。 * 那一日,在见赵浔之前,谢燃刚见了庆利帝。 这两年,皇帝老的越发厉害,叙话时基本也只能半靠在龙塌上,说两句话,便要喘上许久。 空洞的肺部空腔音在昏暗的御书房中回荡,像来自棺椁深处的叹息。 每次谢燃战后回朝,庆利帝总是带着奇异的微笑。 “能如此所向披靡的人,果然只有你啊,我的儿子。”庆利帝发出“嗬嗬”的古怪笑音:“明烛啊,眼下四海皆平,寻常国家已不敢寻衅滋事。但朕还有一心腹大患。” 年迈的帝王缓缓道:“明烛,你可听过……’异族’” 谢燃垂首,没什么表情,只是语气平静地陈述道:“臣早年便听闻有传言道,异族非人,其男女衣着装扮,皆异于我等。且有奇术。” 庆利帝却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些都对,但不全对。明烛啊,你只要记住一句话,称其为异族,是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朕有心派你前往南疆,攻打此族。你定要记得,异族千变万化,最擅长蛊惑人心,无论他们说什么,你可都千万别信。” 老皇帝说罢,见谢燃始终默然不语,心里竟也有了几分没着没落的狐疑。 “明烛,你可愿意出战?” 谢燃神色平静:“陛下,臣自然愿意。臣只是在担心一件事。” “何事?” “异族毕竟神奇,不同常人。探子曾报,皆有其男女老少,皆有以一敌百之能。又有奇能易法,甚至可长生不死。最奇特的是,其族中有圣女,若其施法,族人便可控蛇虫猛兽,能驱使咒符。” 谢燃神情滴水不漏:“臣若出战,想请虎符,方能调兵布局,以期万无一失。” ——虎符。 庆利帝将手轻轻按在谢燃肩头,神色晦暗不定,他审视着自己的臣子、亲生儿子,没有立刻说话。 虎符,可是庆利帝的命。他也曾经,的的确确因为这东西,要了定军侯府满门的命。 即使之前谢燃数次带兵,但没有一次庆利帝给过他虎符。 四年。 四年前,是谢燃亲手把虎符献给他。 四年来,谢燃也一直做了一把合格的剑,仿佛早已忘了谢赫和镇国长公主养育之恩。 庆利帝忽然笑了,他语气慈和:“明烛是领兵将才,异族又实在诡异,有所担忧也是自然。虎符……朕给你,自然是放心的。” 谢燃静立在边上,甚至都没着急谢恩。 果然,庆利帝紧接着道:“只是,朕毕竟年纪大了,最近又听了一出戏,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讲的是咱们开国老祖宗武帝,从区区校尉举兵谋反的故事。明烛啊,你是朕亲生的孩子,朕自然信你。只是,有时候旁人舌根嚼多了,总是容易心生疑窦,到时候反而容易坏了你我父子感情,甚至乱了布局。你说呢?” 谢燃道:“陛下请直说。” 不知为何,庆利帝看着他这幅滴水不漏的神情反而觉得一股气涌上了心头,总觉得似乎所有的算计仿佛都被这个初过弱冠的年轻人看透了。 庆利帝忽然背转身子,进了内殿。 不多时,他走回谢燃面前,双掌摊开,左手便是虎符,而右手——是一颗漆黑药丸。 “那朕便直说了,”庆利帝道:“此药名为’融烛’。” 此言出口,谢燃都觉得嘲讽,竟然还和庆利帝赐的字“明烛”莫名其妙地对上了。也不知这个字怎么如此脍炙人口。 或许连庆利帝此时都有几分尴尬,解释道:“这并非纯粹的毒药。反而能激发潜能,让服用者在短期内精神武力远超平时,其实是钦天监炼制失败的丹药。” “只是,效力会在半年内结束。如果你按时归还虎符,拿到解药,便一切无碍……但,若到时候拿不到,那之前的透支便会多倍奉还,如同蜡烛燃尽,人的寿命也一并吹灯拔蜡,故称’融烛’。” 庆利帝微微笑道:“明烛,所以朕说了,这不是毒。只要你我君臣父子一心,甚至算得上一桩礼物——你若要虎符,现在朕将这颗药一起给你,你立刻服下。可愿?” 第81章 谢燃望着那虎符。 从四年前,他因无力无权无依,不得已将虎符作为投名状献上,忍辱负重至今,便是为此。 如今,朝堂上他已掌握实权,只要再加上军权,便可彻底大权在握,连庆利帝都再动他不得。 自然,大仇也即将得报。即便是推翻暴君,肃清社稷,也不再话下。 为定军侯府满门报仇。 无愧社稷。 谢燃想,我还活着不就为了这些吗?莫说这不算见血封喉的毒药,若真是,那又如何? 谢燃道:“臣,遵旨。” 说罢,他竟没说什么犹豫,将药送入口中,立时咽下! “好好好!”庆利帝将虎符放在谢燃手中,喘息着笑了起来:“明烛啊,你果然是朕最得力,最忠心的儿子啊!” -------------------- 日更~ 第50章 千层索愿 显然,对于谢燃的顺从和配合,庆利帝松了口气。 这冷血的帝王也终于因年迈,渐渐意识到世上并非什么都能掌握在皇权之下,竟久违地在谢燃平静的目光下,心中虚了一瞬。 于是,他找补道:“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心。朕让你领兵,有个关键原因,他们的异法妖术,对你不起效用,至于那所谓圣女,你更不必担心——明烛,你还记得我给你看过你生母灵姝画卷吗?你可记得她的衣着配饰?” 谢燃还没说话,老皇帝却先一个哽咽,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说道:“明烛,想来你也猜到一些。你生母灵姝装扮与异族相近,确为异族中人。只是此族类似人非人,蚕食同胞,灵姝出身卑微,无力对抗,苦不堪言,朕当时还是皇子,游历西川,微服时见此不平之事,拔剑相助,她以身相许,才有了你,因为你有一半异族血脉,才能不受他们邪法影响。只是可怜灵姝先前被族人所害,身体底子不行,生下你后便撒手人寰了……” 老皇帝这番话说的行云流水,连个磕绊都没打,末了甚至自我感动地挤出几滴眼泪,直直地望着谢燃,像是指望他立时便信了,也跟着哭一场。两人君臣父子,执手相望泪眼。 但谢燃实在哭不出来,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句:“陛下节哀。” 庆利帝看他这副样子,渐渐自己也觉得没劲,又随便说了几句鼓舞的虚辞废话,便让谢燃退下了。 谢燃走出御书房时,大内总管太监张真递过来一个手炉。 “谢公子,”张公公猫着腰,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天暗了,宫外寒凉,您拿着暖暖。” 这几年,谢燃杀伐果断,又愈发不爱说话,因此看起来更显的深沉莫测。 很少有人记得,他今年其实才二十四岁。寻常簪缨世家子弟,若是不懂事些的还在遛猫走狗,即便懂事点的,也不过科考领个尊贵的虚衔,和父辈学着经营人脉,准备继承家业。 诺大皇宫朝堂,遍地是叫谢燃“谢大人”、“谢侯爷”的,这些曾经属于他父亲谢赫的称呼,如山一般突然沉沉落在了他的肩头,仿佛每一声称呼,都在提醒那些浓得化不开的血仇。 也只有张真这个看他长大的老内监还会叫他声“谢公子”了。 谢燃接过暖炉,手指在温暖的绸布中微微一顿,抬眼看着张真。 “谢公子,您少时,长公主殿下常带您入宫请安,冬天时,老奴便会给您个暖炉。这回,老奴在里头又添了些陛下爱用的安眠香料,想来陛下都喜欢,一定是不错的。”张真弯着腰,笑呵呵地说:“近来天寒,您也要……顾念己身。” 谢燃眼睫微动,看了眼御书房里庆利帝的背影,道:“谢过公公。” 他走出宫廊,在僻静无人之处从包裹暖炉的绸布中,抽出一张字条。 只看了一眼,方才被皇帝当面赐毒而面不改色的谢大人竟然神色大变。一瞬之后,他眉头紧锁打开手炉的铜盖,将字条扔进炭火中烧尽。 字条上写的是:昨日三皇子报,郁郡王浔出身恐有疑,君请明哲保身。 于是,就在刚才,谢燃正琢磨着这张字条,没走几步,便撞上了守株待兔的赵浔。 谢燃原本便心思混乱,一会在想,当时信物都是庆利帝见过的,到底哪里能出错,还是只是那三皇子构陷攀诬? 一会又想,若赵浔的确并非庆利帝血脉,那就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大罪,赵浔断没有存活的道理。 既然如此,那唯一的选择便是自己将罪顶下。 ——让庆利帝觉得是他谢燃故意让赵浔冒充皇子,目的是要利用赵浔夺位。 现在自己对庆利帝还有用,或许能免去死罪,但之后的筹谋便更艰难许多…… 他这里一团乱麻,若说是见面前,他或许还动过将此事告诉赵浔的念头,眼下听到对方这番关于围猎争强好胜的弘论,又是一番杀马的疯狂作为,瞬间觉得心身疲惫。 原本二人便有许久未见,这三言两语间,谢燃隐隐失望,转了念头,觉得赵浔毕竟年轻,又从事冲动极端,若是知道此事恐怕反而乱了阵脚,影响自己筹谋。 既然彻底决定将事一人担了,谢燃便刻意疏远赵浔,说完话后,便径直离开了。 …… 谢燃走后,去了钦天监。 普通钦天监官员,日常只需预测水患灾害等事,地动仪等物谢燃也略有涉猎,不足为奇。 第82章 只是,鲜有人知的是,钦天监还有“另一面”。 大部分人以为钦天监在宫里。其实那边主要是官员管事,真正聚集方外人的“钦天监”是在盛京郊外山上,一座道观之中。 有句记载于许多方术异闻古籍的话,叫做“虚境钦天监,人间长生殿”,说的就是此处。 那里几乎都是方外异人,当真可以占卜国师灾祸、寿数吉凶,乃至穿梭阴阳。 比如现在钦天监的方外主事名中一大师,已历朝五代,若传闻属实,此人活了得有至少两百岁。但因为行踪飘忽,除祭祀大典外很难得见。只是从历朝历任皇帝的态度来看。必然不可能是装神弄鬼之辈。 鉴定皇子血脉,不出意外,自然也会找上他们——这也正是谢燃此行目的。 道观前有阶号称上千,绵延不见天。无论何人,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以示诚意。 谢燃自然也不例外。 他年轻,又曾从军,按理正是年富力强,却不知为何,爬的很慢。从正午到傍晚,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落在他的鬓边,竟衬得谢侯的脸像是比雪还白。 寻常人不知这道观另有乾坤,只觉得似乎比其他的灵一些,因此也有平民百姓前来拜冠,只是大部分一见阶梯高耸入云,又看下起了雪,早就回去了。到最后,只有谢燃和另一名老妇还在登观。 谢燃近几年除公事朝服外,都素淡朴素,不再偏爱浓烈的颜色和精致的缀饰,着装上与平民并无不同。 那老妇便颤巍巍地和他搭起了话,说这观里有神仙,灵得很,又问他家里遭了什么事,要雪天来爬这千层阶。 谢燃爬的时候其实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要弄清赵浔是否是庆利帝亲子,或者哪怕仅仅为了通过血脉测试,此行都不得不来。 只是,当老妇说到“家里”时,他不由一愣。 其实谢燃早就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但不知为何,在被问起时,他脑海中竟又一次浮现出了一双眼睛。艳丽的、微微上挑的、总是含着耀眼神光的眼睛,垂一分是道不明的辗转委屈,扬一寸却又是无匹的凌厉神光。 那是赵浔的眼睛。 也是在这一刻,机缘巧合之下,谢燃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与他而言,竟已如雁痕风声一般……不知何时起,已刻入心魂。 老太太没等谢燃答,自己便颤巍巍地说了起来,说老伴儿病了很久了,浑身都疼,向来求一求神仙。 谢燃便猜:“是希望身体康健,延年益寿?” 老夫人却笑了,眉目间皱起了慈祥的纹路:“我们老啦,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怎么能不知足求这些呢。老身就想求神仙让他能过了今年冬天,让他再尝一尝我酿的桃花蜜。这老头子啊,最爱吃这口了,和老婆子我天天念叨……” 谢燃就说:“若只是如此,其实您可直接去集市中采买,若是不行,在下也可帮——” 老妇却打断了他,笑道:“公子,你不懂……他就要喝我酿的。” 谢燃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爬完了这千层阶。 观前有名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道人正在扫雪,此人青衣戴帽,穿着批制的道袍,十分不起眼。 谢燃却不知为何,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他迎着最后一点日光望去,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脚下虚浮,身形向后一倾,竟差点就要摔下石阶! 在千钧一发之时,那刚才还在几里外的道人一把握住谢燃肩头,谢燃甫稳住身形。那道人便撤手笑道:“谢公子,仔细了。” 谢燃忙告谢,他这时走了两步,才意识到手脚冻僵,头晕发痛,等和那道人进了观,才渐渐反应过来:“小道长,刚才还有一位老妪和我一起登阶,劳你安顿,天寒地冻,老人年迈,恐难忍受。” 那年轻道士却似一点也不着急,给谢燃倒了一杯热茶,才慢悠悠道:“谢公子,稍安勿躁,这茶杯是贫道亲手做的,可别埋汰了。” 谢燃下意识去拿茶杯,入手粗糙不已。再一低头,竟然一惊,主要是这茶杯长的奇丑不已,歪七扭八,连边缘都不在一个水平面,还破了个大口,如今还能盛的住一点水,都要感谢谢公子手够稳。 那道士看他低头观察水杯,喜笑颜开:“这杯子好看的紧吧?贫道亲手做的!我已学了整整十年,还偷偷去看了那些紫砂高人学艺,砸了三千个杯子,才有了这绝无仅有的一个!是无价之宝。谢公子,你可太有福了。 谢燃:“……”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是少年时间金尊玉贵的明烛小公子,恐怕看到这么伤眼睛的东西,能直接转身就走。 道人热情道:“谢公子,别客气,喝啊!” 谢燃只好喝了一口,喝完,他无意间看到杯底竟然还有块疑似紫砂碎片的不明物。 谢燃:“……” 见他喝了茶,那道人这才说:“你是一个人上来的。贫道并未见到什么老妇人。” 谢燃握着温热茶杯,神思渐渐回笼,才逐渐反应过来异常。 天寒地冻,一个苍老妇人如何能爬上千级台阶,再忆细节,那妇人始终和他距离不远不近,甚至……没有影子。谢燃也想不起来看到过的她的鞋。只是当时他自己尚且意识有些模糊,只当山雾缭绕,并未注意到这些。 第83章 那道士缓缓道来:“不过,听公子描述,我倒想起一桩传闻。去年有名老妇,在拜山途中坠崖。” 谢燃一怔,低声道:“……如此年迈,失足并不意外。只是她的家人没吃上她酿的桃花蜜,真是……可惜。” 他其实是自语,道士却接了话:“那名老妇人的夫君早在那个冬天来前便过世了。她也并不是失足,而是自尽。只是人死后,魂魄常会模糊生前事,也忘了自己因何而死,只记得死前执念最重的那件事,如此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执念最重?”谢燃喃喃道:“她一生到头,执念重的竟然只是个桃花蜜?” 道人却摇头笑道:“这已经不少了,许多人活着的时候以为自己在意很多东西。其实真的心里念挂什么,爱什么,却往往等死后才知道。” 道人说到这里,看向谢燃:“这样的事,别人是帮不得的。比起这个,贫道更为在意的是…公子正值盛年,理应年富力强,阳气旺盛,为何白日能见阴魂?” 此话出口,谢燃神色微微一变。 那道人伸手去探他腕部脉搏。谢燃却像早猜到一般,已将手拢入袖中,淡道:“不必了,谢某杀孽太重,出生不祥,恐怕阳寿不永,故而白日便见阴魄。这事我已想明白了,便不劳中一大师费心了。您今日竟亲身见我,在下受宠若惊,想来对我来意也有预料?” -------------------- 继续日更~今天长不长?61儿童节礼物,祝大家永远都是小朋友~ ps:这个奇丑无比的茶杯是前面出现过的,谢燃给贺子闲画的那个,伏笔 第51章 盛年而折,年寿不永 若是此时旁边有人,定要大惊失色,不光是谢燃竟自言活不久了,更是这名看起来还不到二十的小道士竟然就是传说中历朝五代的中一大师。 那小道士似乎也是吓了一跳,惊道:“谢施主怎能乱说?祖师名号,贫道万不敢当。” 谢燃却只是面无表情,他蓦然对着那茶杯一拂袖,眼见那奇形怪状的杯子就要翻落在地,瓷片碎裂。那道人一惊,连连喊道“暴遣天物”。 下一刻,那茶杯却没碎,反而像一团云似的漂浮在了空中。 道人一手擦汗,一手凌空捏了个诀,竟是生生定住了那茶杯。 “原来中一大师道法高深至此,真有传说中的隔空控物之能。” 谢燃面不改色,环顾四周,又淡淡道:“您怕茶杯碎裂,那看来此地不是幻境?但为何观内除你我外再无他人,甚至不闻风雪之声?” 那道人生怕他再扔一次,紧紧抱着茶杯,全没了刚才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模样,气急败坏道:“虚境钦天监,人间长生殿。钦天监分虚实两境,实境在宫里,虚境变化莫测,缘分到了才能进入。” “这里是虚境,自然算是你说的幻境,贫道只是通点阴阳之术,远不会什么隔空控物,只是在幻境中方能操纵。但这茶杯茶水却是真的!贫道亲手所做!不然连杯热茶都喝不到,未免太可怜了吧。” 谢燃随口道:“谢某不敢。那这么说我运气真是好得很,当得有缘人。这千层阶也爬了,中一大师可得帮我的忙。” 道人——中一看了谢燃一会,却道:“帮不帮忙且晚些说。谢公子,你可还记得少时也曾来过我这儿?” 谢燃脸色一下黑了。他当时其实不过四五岁,尚且稚童,还是跟着镇国长公主来的。大人的事情孩童不懂,只是满道观打鸟爬树,发现院子里有壶热茶,渴了便直接吃了。 结果忽然冒出一个白胡子老头,模样仙气飘飘,就像神仙话本里的人物,却不做人事,见那茶被喝了,十分心痛,眼睛一瞪,恐吓谢燃那茶是传说里的子母河水,男孩子吃了也能生小娃娃。直把孩子吓得去寻长公主哭诉。 谢燃大小事宜,过目不忘,还记得那时镇国长公主哭笑不得,便称此“老神仙”为“中一大师”。 只是现在看来,那副老迈的样子才是伪装易容,此人竟然真容如此年轻。 中一估计也想到了骗小孩的劣迹,这年轻的皮囊估计比较薄,也闪过一丝窘色,摆手道:“哈哈哈,我直接说吧,直接说。那次其实是你娘让我看你的命盘,哦,我说你的养母,先昭乐长公主。” 谢燃眼神陡然一锐,凝眉敛眸道:“那大师当时看出什么了?” 中一竟直接坦然道:“当时觉得奇得很。你命格奇贵,龙子之脉,当归紫微,有帝相。然而,命数却——” 他神色奇异地看着谢燃,说完了这句话:“命数却截然相反……盛年而折,年寿不永,六亲断绝,福薄命浅,不得善终。” 中一被誉为当世道祖,神异非常,所卜之卦,无一不准。 他说出的这五段命批,任何一条放在一人身上,都是巨大的打击,谢燃却只是换了个正常杯子,给自己倒上,低头喝茶。等中一说完,正好喝完一盏。 中一:“你嫌弃贫道亲手做的天下第一杯吗?” 谢燃:“……” 这鬼东西居然还有名字。 谢燃没理,喝完茶,他淡淡道:“大师,谢某近年为争权夺利,为父母报仇,做了许多错事,可能是糟了报应,前年来便有咳血之症,医者言,恐损寿数,恐怕的确不久人世,您算的该是准的。“ 第84章 中一却道:“你们宫里那些御医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说罢,他竟突然出手,去抓谢燃的手腕,谢燃眉头一蹙,起身避开,反扣中一手臂,电光火石间,两人飞快过了几招。 中一连连直叫:“谢公子,你这又不是大姑娘,探一下脉怎么了?难不成还要给你垫块帕子隔个垂帘?我又不会按头给你医治。况且你小时候哭的时候我还抱过你,还给你擦过……” 谢燃脸色一僵,但倒也的确不再反抗,坐下一翻手腕,道:“那大师请吧。” 中一立时笑嘻嘻地按上了他的脉搏。半晌,倒是“咦”了一声。 ”你的确有病,但倒也并不是很重啊,主要是先天不足,再加上这几年应该情绪大起大落,时而悲恸,又夙兴夜寐,伤了底子,才伤了肺腑根本……但若是从现在起修养生息,不费心力,再活二十年应是无碍。“ 谢燃却没任何喜色:“这就是了,’不费心力,休养生息’,谢某做不到。否则何不现在就进棺材躺着,岂不更舒服省事?” 他对中一道:“大师,我活着自然是有想做的事。此生唯独两愿,一是为谢氏满门报仇,二是不负父母教诲,安定社稷。我既敢与您直说,便一是信您不会泄漏害我,二是相信大师方外高人可以理解。” 其实,满朝文武畏惧谢侯,倒并不完全因为他多么位高权重,或是因为真的都和昔年定军侯府灭门一事相关,而有另一个更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谢燃太不像一个有血有肉、会嗔会喜会怒的活人了。 只要是活人,就会有喜好,也就会有破绽,往往亲近的第一步不一定是善缘,而可能是一点心照不宣的把柄,难怪民间有俗语言“一起扛枪,一起青楼”是真兄弟。 但谢燃却不是。 此刻,他哪怕谈起自己的寿命,竟然都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半晌,中一道:“可别给贫道带高帽,不敢当。只是,真的唯有两愿?谢公子恐怕没说完吧。” 谢燃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一紧。 “贫道隐居已久,也就会点小法术,若是下了山,饮了红尘物,怕是连这点小伎俩也没了。一不能帮你谋朝篡位,二不能帮你安邦定国,你来找我,恐怕只能是第三件事了。” 道人缓缓道:“当朝皇帝前几日刚派人来,要请白玉盘。此物除了瞧着能当个摆件,唯一的用处就是鉴别赵氏皇族血脉了。” 谢燃也不掩饰,立刻起身拱手道:“那请大师先给谢某一个答案。赵浔是否为赵氏子孙?” -------------------- 日更~ 第52章 逆命之术 中一毫不犹豫:“不是。” 谢燃一怔,神色竟然有片刻迷茫。 中一毫不客气道:“谢公子,原本你便草率了,凭着一锦囊信物,便能确认皇室血脉?万一那东西是偷了抢来甚至拿错的呢?若是你那学生安安份份的可能还没人在意,偏偏还是个有才遭妒的,被人整不是早晚的事吗?只能说你们偏偏倒霉,赵浔还真就不是皇族血脉。” 中一这样的人,可以说已经超然世俗,且另有神异,说出的话,基本就是铁板钉钉,没有作假出错的道理。 他说话时,谢燃始终垂眸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中一随口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事情和你关系也没那么大。撇干净就行,原本你也不是故意要混淆皇室血脉,只是好心帮忙罢了。你那学生享了这么久荣华富贵,合该要还。只是你小心别被连…” 谢燃蓦然打断道:“既是我让他进宫入这泥潭,谢某活一天,便要护他到底。” 年轻的定军侯从来语气平和,很有君子不急不徐之道,很少言语如此果断锐利。 中一一怔,细细打量谢燃,没来由竟觉得这年轻人的神色镇定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他虽长寿通神,却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几乎不得离开幻境入世,除水外也不得食阳间物。因此虽然活得久,却十年如一日,导致心思简单古怪,不通人情欲求。 因此,也直到这时,他才渐渐觉出了古怪。 谢燃一个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竟然会在复仇的关键时期,离开盛京,以病躯爬千层阶,寻一个虚幻的钦天监,就为了确认一名不起眼皇子的身世。 中一惊道:“那赵浔是你什么人?让你甘愿冒着被皇帝怀疑,满盘筹谋毁于一旦的风险,也要淌这浑水?” 谢燃想答,却忽觉心神竟然一震。 ——赵浔是什么人?这句话仿佛古寺鸣钟敲在他的心上。 也是在这时,谢燃才惊觉,关于要救赵浔这件事……他竟然没有理性推测,没有衡量利弊得失。 他竟然什么都没想。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谢燃只愿……赵浔平安顺遂。 谢公子年少时意气风发,只想着如何建立功名,不堕父辈威名,青年时忍辱负重,只想着如何报仇雪恨,又能无愧社稷,全谢氏满门忠义。 如今死到临头,恍然回首,竟然发现真正发自本心,随心而动的……竟然只有寥寥几件事。 都是小事。 有每日风雨不动地授课,数千局粗茶对饮的棋局,少年亲手做的饭,雨夜血海里的一把伞。 ——竟然都是赵浔。 第85章 谢燃这一生活的太累了,他永远在往前跑,甚至没有机会停下一瞬,看看周围。而直到这个瞬间,他人无意的一句问,竟然帮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但那有什么用呢?谢燃想。 庙堂中人,利驱益往,所谓真心……若真要说出来,别提别人,他自己都觉得尴尬难堪。 刚何况,剩下这点寿命,能做完必尽之事都算好运,怎么还敢妄想其他? 谢燃敛眸,半晌道:“他不是我什么人。但是我必须保住他。请您帮我。” 说罢,他深深一揖拜倒。 中一没有扶他,只道:“你知道,我左右不了白玉盘的结果。那东西测的是血脉和命数。比如你的命盘为龙脉,我便知你其实为帝子。” 谢燃却像早已有了筹划,轻轻笑道:“那正好。大师便把我的命盘,换给他吧。” “什么?”中一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人无命盘,阴阳失序。你以为是那么简单的吗?这意味着你在阳间也不算活人,命不久矣,即使投胎转世,也会残废贫贱,世世孤苦,病重早夭,生不如死。” 谢燃只漠然道:“死后的事情就等死后再说吧。大师只需告知我是否可行。我观贵宗道法,讲求守恒,以我命盘,换他一命,可否?” 中一惊道:“你为何非要做到这一步?若你只是想保他命,还有其他办法……就算庆利帝因为皇家颜面要杀他,你也可以换死囚,想办法改成流放黔面……” 谢燃却毫不犹豫摇头道:“这些行径皆是九死一生。若有意外,他便再无生机。就算侥幸成了,有矫作皇子的罪名,他这一生再无指望。赵浔性情偏执张扬,若让他苟延残喘,东躲西藏,怕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中一瞠目结舌,半晌道:“……真是舍己为人,帮别人考虑起来细致体贴至此,真叫贫道刮目相看,仿佛从新认识了你。” 谢燃仿佛听不懂他的嘲讽,只道:“赵浔有利于社稷之天赋才略。谢某只是惜才,不愿明珠蒙尘。” 中一根本不信他这句鬼话:”天下那么多英才,你救得过来?还是就这个‘英才’格外不同?” 谢燃不再争辩,只是微微一笑道:“我已想清楚了,大师不必为我担忧。谢某原本便不久人世,这紫微命盘与我无益,还不如废物利用,发挥点价值。” 中一却道:“我再说一次,命格通魂魄。不只是这世早死的问题,将命盘给了他,你便相当于是阳世的孤魂野鬼,哪怕转世也世世不得善终,你确定吗?” “确定。只要大师帮我,无论什么条件,您都可以提。”谢燃俯首道:“谢某皆可应。” 中一看他良久,忽仰头大笑,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懂了——怪不得命格极贵却寿短命薄,原来你这命盘,竟注定是要给别人的!痴儿,痴儿,看着聪明冷情,竟是个这么傻的!利弊得失,如此简单,竟算不清楚!” 谢燃漠然不语。 中一笑过之后,面无表情道:“我会帮你,至于条件,等我要时,自然会来找你取,你谢侯爷自无所不应——是也不是?” 谢燃道:“若不违社稷祖训,谢某当赴汤蹈火。” 接下来,谢燃问中一逆转命盘之法。 中一道:“其实就四个字,精血融合。” “命盘属阳,逆之为阴。血为阴中之阴,精为阴中之阳,你欲逆天转命,自需融合你二人精血,蒙蔽天道。” 谢燃不知怎的只觉眉心一跳,有了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何谓融合?如何融合?” 中一神色意味深长。 -------------------- 隔日更~ 进入高潮剧情,慢慢揭开谜底了 第53章 水中花 次日,谢燃一反常态地主动去找了赵浔。 那天在宫中,谢燃送赵浔的最后二字是“疯子”,着实算不得什么正面评价。因此谢侯骤临,赵浔已经不只是受宠若惊了,简直到了有些发虚不安的程度。 赵浔下月便要及冠,按制要出宫有自己的府邸,如今已布置得差不多了,鸳娘也已被接了过去。 他们现在就是在郁郡王的新宅邸之中。 谢侯这两年在朝中权势熏天,一举一动皆有人盯着看着,因此和赵浔来往也十分小心。这日,他是和一群想当幕僚打秋风的一群穷秀才一起混进来的。 因此,谢燃的衣着也十分素净,只着了件月白长衫,长发也不如平时临朝时那般冠的一丝不苟,而是柔顺地半披散在肩头,竟给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定军侯大人添了分真假难辨的温柔顺从。 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赵浔始终不太敢一直盯着赵浔的脸看,只是他的视线又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总是逡巡上谢燃苍白的下颌和唇色。 “老师,可是身体不适?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赵浔不由皱眉。谢燃的脸色竟似乎比衣衫更白,几乎如冰晶般苍白透明。 谢燃摇了摇头,只说是天寒。 两人进了内室。赵浔先请谢燃坐下,自己却站在一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么多年下来,谢燃多少已摸出些此人的性子,知道他内里又疯又狠,胆大包天,无措多半是装出来的,而且只在自己这里装。 他又好气又好笑,屈指敲了下桌面:“坐下。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样装模作样?” 第86章 这话不算好听,但谢侯的神情却有种他自己都不一定注意到了的柔和,是带着笑意的。 赵浔惯会察言观色,立刻登堂入室,不坐谢燃对面的位置,却没规矩地拖了椅子挨在他边上。 这样一来,他说话时只要微微前倾,气息便如有实质地交缠在谢燃耳畔。 谢燃只觉靠近赵浔的那半边身子都一阵麻,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眼皮立时一跳,正襟危坐,拉开了距离,道:“没了坐骑,你围猎要如何?” 赵浔多疑,谢燃今日前来,他一面惊喜,其实一面也在暗暗猜测,如今听这话头像是要谈正事,也不敢偷偷再做小动作,答道:“老师不必担忧,马既死了,便能名正言顺补上,一般是宫里分配品种优良的战马,能用,就是不一定用得惯。但也正好——老师放心,既然你让我不要在围猎赛马争强好胜,我不敢不从。” 不知为何,谢燃听到他后面这句保证,就觉得眼皮直跳得更厉害了,还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今日他另有打算,没空纠缠此事,只说:“那便好。” 赵浔却当谢燃这是真心赞许,立刻得寸进尺,身子又往人家那倾了些,竟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道:“那老师要怎么奖励阿浔?” 语气带笑,仿若撒娇。 他说完这话,自己手心先出了点冷汗,既暗恼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竟这么藏不住,又怕谢燃觉得僭越勃然大怒。 果然,谢燃缓缓抬起眼睛,眉头微蹙,站起了身。 赵浔当他怒极要走,就要慌忙告罪,却听谢燃道:“好。” 赵浔:? 谢燃说完,拿出一壶酒放在案上:“刚得了壶好酒,请你喝。” 说罢,他随手掀开酒封,站着亲自斟了两盏,放在赵浔面前。 赵浔还不是皇子时,谢燃也不用避嫌。因此二人几乎日日见面共用晚膳。谢燃有时候下朝时间早了或得了闲,会去街边铺子买一壶好酒,并上几个小菜,可能还有几盘糕点,带去找赵浔一起吃。 赵浔第一次喝酒是谢燃带的,之后的酒量也是谢燃给练出来的。 谢公子自己其实并不怎么能喝,却偏偏爱闻酒香,闻了个味儿后,都进了赵浔肚子里,两人倒也算配合默契。 赵浔喝酒时、看书时,谢燃也并不离开,总在边上摆点笔墨,做自己的事。 他们曾如此一起度过许多个夜晚。 谢燃平素话不多,即使和赵浔朝夕相处,翻来覆去似乎也聊不出什么新鲜话题,外人看来估计只觉得十分冷漠生疏。 但其实他们之间,处处泄露着………那种像棉丝一样温柔的、难以察觉的亲密。 谢燃忽然道:“今日我去晚了,你喜欢的那家西市的糕点铺子关门了,会苦吗?” 赵浔喝酒喜欢伴着甜食,几年了,谢燃竟也一直记得。 赵浔竟觉心头一颤。成为皇子后谢燃的冷漠、积在心头的不安和埋怨,忽然就在这平淡的一问之下烟消云散,然后……转成了一种更奇特的情绪。 这种情绪像火又像烟雾,像一张密不透风地网,死死罩了下来。 赵浔心跳飞快,甚至有种奇异的窒息感。此刻竟然只有一个念头,他想死死禁锢住谢燃,留住这一刻的谢燃,让谢燃脑子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别的人,别的事,什么江山社稷大道理,都别想再插进来半分。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不可得,从未得。而是云烟雾绕的希望,自作多情的渴求。 赵浔死死注视着谢燃,将对方亲手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谢燃将第二杯酒也推到赵浔面前:“既是奖励,那自然都是你的。喝完吧。” 赵浔喝之前,抬头看了眼谢燃。 谢燃酒量不好,很少饮酒,他是知道的。 更何况,只要是谢燃倒的,哪怕砒霜,赵浔都能甘之如饴。 赵浔喝完了第二盏酒。 谢燃袖手坐在边上,目光安安静静地划过黑瓷酒壶,最后落在了赵浔漂亮张扬的眉眼上。 他看着赵浔闭上眼睛,倒在了桌上。 那酒的确是酒,却是中一给的酒,叫醉生。传闻一壶可醉数年。 谢燃不敢下手太重,给赵浔倒了两盏,想来让他一日夜不醒人事,毫无知觉,应当绰绰有余。 他扶着赵浔走出去,郡王府的仆役都得过赵浔“谢侯如孤,不分彼此”的令,只当赵浔醉了,谢燃扶他外出,并不奇怪。 谢燃的马车停在郡王府门口,直到将赵浔扔上车。谢燃方才长舒了口气,心道,这小子怎么忽然长这么高,还沉的很,看着瘦削,一把骨头却像铁一般重。现在才刚及冠,要是再过个三四年,我岂不是都扛不起制不住他了。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心下自嘲:我没准还活不到那时候呢。 马车一路出城而去,却不是去那千层阶上的虚境钦天监,而是一处偏僻的温泉。 这处天然温泉占地宽阔,原本隶属皇家。只是如今帝王年迈,后宫凋零,早没了享受此等闲情的兴致,便在某次嘉赏中随其他一堆乱七八糟的金银珠宝一起给了谢燃,却没想到,竟有一天能当真派上用场。 赵浔当真醉得全无意识,谢燃好不容易将他扶下马车,到了温泉边,才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 醉鬼自然是不可能自己宽衣解带下水的。 第87章 而虽然水温恒热,但毕竟天寒地冻,若是直接湿衣入水,一场风寒都算轻的。 谢燃解开了赵浔的腰带。 裘衣落地。 两人都只贴身里/衣。 醉鬼自然也是不可能自己凫水泡温泉的。 谢燃抱着赵浔的腰,将他带入温泉。 两人靠近的地方远比温泉更热。谢燃近来体虚寒凉,现下却只觉身上没一处是不烫的,又觉得赵浔像是这火的源头。 但是谢燃没法远离这源头,还得顾着他,不让他沉入水中。 谢公子出身名门,少年时虽鲜衣怒马,但家教极严,虽然算是盛京大半女儿的梦中人,却无任何私相授受,更别提肌肤相/亲了。 而等到青年,满腔仇怨与抱负,更没心思想这风月事,再加上父母已故,无人主婚,庆利帝更怕谢燃有了子嗣,定军侯府军权有继,明里暗里甚至除了许多想给他说亲的人。 因此,这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另一人靠的这么近,近到呼吸交缠,近到谢燃只觉浑身一阵异样的酥麻,竟然有一瞬手上脱力,差点揽不住赵浔。 如果这样把郁郡王殿下淹死也太可笑了。谢燃只得双手环住赵浔,这是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 这样一来,他们几乎是整个人贴在一起,虽说也算穿着层单薄寝袍,但被水湿透在身上,竟薄如蝉翼一般,透着暧昧的肌肤粉色,衬出有些难言的轮廓,竟比不穿还欲说还休。 谢燃意识到自己竟有了……不可言说的反/应。 …… 昨日,他问中一大师何为“融合”。 中一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谢公子是策论读傻了吗?精血融合,最简单的方式自然是双/修了。” 谢燃:“…………………” 谢燃按耐住难以言说的古怪感,正色道:“大师,我和他皆是男子。” 中一看他的表情更古怪了:“这用你说,我看不出来吗?” 这位大师忽然一顿,恍然道:“我看你为人家这般生死相许、三贞九烈的,还当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儿呢,怎么,竟然不是吗?还是你不知两名男子如何双/a修?这我倒是能帮你寻几册书看……” 谢燃:“………………” 他其实已反应过来中一是在嘲讽,但万想不到对方这么大年纪,说话如此……没羞没躁,当下一瞬间无言以对,还觉得浑身上下似乎都不太对劲。 半晌,谢燃平复心情:“大师莫要玩笑,请教我到底该如何做。” 中一冷哼一声:“谁和你开玩笑。双修原本就是最快最方便的法子。你若不愿……那可得多吃许多苦头。” …… 在水中,谢燃终于找到了一个稍微省力的角度,让赵浔半靠在一处石壁借力,他自己便只要单手搂着赵浔的脖子。 同时,谢燃抽出发簪,三千青丝如瀑而落,他微凝气劲,用发簪狠狠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就像一朵花盛开在青色的水面上,而后迅速枯萎,漾开。 除双修外,另一个法子要笨许多,也自伤许多,谢燃需要把自己的血渡给赵浔。 中一给了谢燃一枚玉佩,若是量够仪式成了便会发光。 选择温泉也是这个原因,热水能促进血流循环,让伤口不至于太快凝合。 谢燃将流血的手腕贴上了赵浔的唇。 与谢燃不同,赵浔正是血气旺盛的少年人,他看着瘦削,但现在只着里衣,还被温泉水打的湿透,紧紧贴着皮肤,显露出曲线漂亮的肌肉,面色红润,唇色更红。 谢燃的手腕擦过赵浔的唇,赵浔没有意识,无法吞咽,却下意识地微微一偏,错过了血,而将唇贴到了谢燃更内侧的手臂,竟本能地轻轻舐了一下。 奇异的湿感顺着肌肤传来。谢燃只觉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抽回手来。 -------------------- 隔日更~ 喜欢这段 第54章 交溶 如果不是还残存点理智,如果不是知道赵浔已经被醉倒毫无意识,他差点直接反手打赵浔一巴掌。 他也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指望赵浔自己把血喝下去是不现实的。 谢燃对自己下手素来狠,割的很深,再加上水热的确失血速度更快,只这一会儿,谢燃便觉头晕目眩,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 有一会儿,谢燃安静地看着赵浔漂亮张扬的眉目,蓦然低头咬了自己的手腕,然后……搂紧赵浔的颈,轻轻碰上了他的/唇。 最初,谢燃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的不同,和它预示着的……特殊的意味。 谢侯爷向来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这些年来又早已习惯了克己压抑,个人情绪欲求仿佛被关进了密不见光的匣子。 因此,最开始的时候,他脑子里竟然什么都没有,只是公事公办地触碰赵浔的唇,想将含着自己的血渡过去。 事情是怎么发生变化的? 谢燃的血是温热的,赵浔的唇和口腔却竟是滚热的。 当两相触碰,也不知是撞到了什么奇怪的机关。醉得不省人事的赵浔竟然周身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唇/齿随之松动。 谢燃终于顺利地将血渡过去,却还没来得及欣喜,赵浔蓦然反客为主,本能地开始攻城略地。 他撬开谢燃的唇/齿,灼热的气息就像惊心动魄的岩浆,疯狂地引燃到谢燃冰凉的身上。 第88章 谢燃下意识后退,却因赵浔没有意识,终究不敢彻底松开。 而就这片刻犹豫,他已被狠狠压/在温泉岩壁之上。 赵浔在吻他,却又不只是吻,简直像是尝到血腥味的野兽在疯狂地撕咬。 谢燃只觉得头晕目眩,甚至无法呼吸,口腔中泛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种奇异又酥/麻的微痛。 有一瞬间,理智告诉谢燃,血渡完了,应该推开赵浔。否则,这便不是一次问心无愧的仪式,而变成某种暧/昧难言的亲热。 谢燃想,赵浔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他亲吻可能只是本能,又或许是把我当成了其他什么人,但我是清醒的,若我放纵下去,我以后还怎么面对赵浔? ——我看到他时,想到的是学生、皇子、共同的社稷筹谋,还是这见不得光的一个吻,温泉下潮/湿灼热的暧昧痴/缠? 谢燃抬手捏在赵浔的颈部,微微施力,想要迫他离开。 赵浔吃痛,意识似乎清醒了一瞬。 他的眼眸依然闭着,却喃喃念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谢燃。” 谢燃周身一颤。 那“醉生”的确厉害,赵浔说完又彻底失去了意识。 两人唇瓣也随之分离。 谢侯爷的目的达到了。但他的眼神却竟比刚才还恍惚,呼吸又急又喘,仿佛那个吻不止耗了他肺里全部的氧气,甚至抽干了他的魂魄。 无论成为皇子前,还是成为皇子后。通常情况下,赵浔都是喊他“老师”的。 但其实,却有会有少数的例外。 * 那是谢赫夫妇死后一年,谢燃十九岁。 只有赵浔知道,谢燃曾有一回自裁,就在那年。 定军侯府灭门后,在外人看来,谢燃冷血无情,自私自利,没感情也没风骨,很快成了庆利帝的爪牙和宠臣。 在少数知情的原谢氏家臣和戍边将军眼里,谢燃忍辱负重,意志坚定,算无遗策,从不软弱,永远理性,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但人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忘了,定军侯府出事之时,谢燃也不过才过了十八岁的生辰。 少年人,过刚易折,从繁华如锦到一无所有,从壮志满筹到……忽然意识到一切、包括自己,都是一场笑话,哪怕铁做的脊梁,胸藏锦绣,在这样的年纪,也难以支撑。 那一年,他和庆利帝虚与委蛇,说了太多违心之言,也多少做了些违心之事。 有一段时间,庆利帝想建摘星台,求长生。但当时四处灾旱,民不聊生,这笔巨资就是千万黎民百姓的命。 谢燃其实已有了法子,伪造天兆,以不祥使庆利帝放弃,若再不行,把活接过来再暗中将钱换去灾地。 为防帝王多疑,他便表面上没有如众臣般反对,反而大加赞同,庆利帝大悦,许谢燃监工。 结果,就在那场朝会上,有文臣死谏,触柱而亡。 谢燃在群臣首位,距离最近,那老臣的血溅湿了他的朝服,溅在了他的眼角,像一滴将落的血泪。 他麻木袖手在侧,看侍卫把死去的老臣像垃圾一样拖走。 下朝时,有人在后头窃窃私语,说可惜定军侯谢府百年清正,如今门楣竟败坏至此,卑躬屈膝,佞臣当道,逼死忠良。 谢燃当时其实很冷静,知道这些人无非是恐惧帝王又无能为力,拿他泄愤,也知道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尽了人事。 但回到府里,他忽然觉得筋疲力尽。 他看着空荡荡的府邸和祠堂,看着梁柱上焦黑的火痕,看着定军侯府的匾额。 匾额上的题字是谢赫亲手书的,筋骨遒劲,只有四个字:“社稷无愧”。 谢燃看了很久,轻轻笑了。 他想,论社稷,我自以为为国为民,却反而自作聪明,打乱制衡,导致如今君王暴虐专制,民不聊生; 论无愧,我出身不祥、害父害母,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我又对得起谁? ——要是自尽在这匾额下,倒可能反而能全个孝义之名。 这念头闪过时,谢燃蓦然抽出佩剑,横在颈上。 若是刀锋一转,便是血溅三尺! 偏偏也就在这时,有人推开了门。 -------------------- 日更~ 第55章 君子死社稷 先定军侯与长公主死的蹊跷,朝中几乎无人敢祭,谢家门客也早跑了干净,偌大宅邸如今破落荒凉,除了谢燃自己和管家仆役,只客房里有时会多住一人。 赵浔。 从那日定军侯府灭门后,他与谢燃之间似乎又多了层道不明的微妙联系。 在某种奇异的默契下,虽然谢燃也只比赵浔大五岁,甚至还没及冠,却真的将“老师”这个称呼做了实,赵浔有时住在这里学史,有时谢燃去赵浔那里吃饭教棋。 门外的赵浔拿着本书,神情柔和带笑,看起来原本只是来问课业的。 然后,他的目光凝在了谢燃脖颈上的剑。 祠堂中燃满了长明灯,一滴烛泪静静地淌落。 谢燃握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紧,他的声音比剑锋还冷:“出去!这不关你的事。” 赵浔没有出去,但他也不笑了。 这时他第一次在谢燃面前不再温柔恭顺。 这少年不笑时,忽然有种极其坚韧锐利的东西从这幅美艳精致的皮相中浮了出来,几乎摄人。 第89章 赵浔握着手中的书,走向谢燃,语气平静:“老师,阿浔怎么敢打搅您呢?只是想再请教一个问题。” 任谁都看得出谢燃是要在父母灵前自裁,赵浔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是和平时一样请教学习,这场景实在分外诡异,连谢燃都微微一怔,皱眉不语。 赵浔道:“学生今日读史,看到一句话,叫’君子死社稷’,请问老师此言何解?” 谢燃下意识道:“你说错了,此言出自《礼记·曲礼》,原句应该是’国君死社稷’。” 赵浔“哦”了一声,颔首道:“那是阿浔才疏,记岔了。平时听您授课,只当若是有才之士,七尺之躯,活着就该利国利民,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他开头语气平静,仿佛轻描淡写,言至最后,却话锋转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燃:“——这是你亲口教我的。” 谢燃无言以对,半晌道:“……若是国君不贤,君子又当如何。” 赵浔却笑了,眉眼隐见疯狂之色,毫不犹豫道:“君王不惜社稷,君子惜之,君子自当……取而代之。” 谢燃生来学的就是三纲五常、忠君伦理,想也不想,便本能脱口斥道:“放肆!你不要命了?” 赵浔不退不避,反而漠然逼近谢燃,冷冷道:“我出身卑贱,幼时都活在阴暗地道中,不见天日,活人都没见过几个,自然不识尊卑皇权,不通君臣纶常,自然口无遮拦。但若我是你,绝不愿像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死在见不得光的祠堂里,你以为你爹娘会高兴吗会觉得你孝义吗?不,他们只会觉得你懦弱无能,死得毫无意义,既对不起天下黎民,也对不起泉下满门,唯一高兴的可能只有你的仇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赵浔当时年少,身量还未长成,平时又总是低头顺从,而直到此时此刻,两人气息相闻,昔日言笑晏晏的少年竟有种迫人之势。 赵浔抬起手,紧紧握住了谢燃颈边的剑刃。 他的血,一滴一滴顺着锋刃淌下,渗入谢燃握剑的掌心。 “老师,我再问一件事,”赵浔的声音平静到诡异:“你后悔当年十六岁时,抓那些为祸百姓的匪寇吗?你后悔,救我吗?” 谢燃一窒。 赵浔淡淡道:“你不必回答我。问你自己便好。” 后悔吗?谢燃想到了定军侯府彻夜燃烧的大火,想到了这么多年来每次听到庆利帝喊“明烛”二字时激荡在肺腑间的血腥气,想到了那么多指指点点忍辱负重。 他曾是盛京城最尊贵最被称颂的公子,他曾有最无忧无虑最金贵的家世。 谁能不留恋?谁能不落寞? 这一切,都因为那一次意气用事改变了。 灭门那夜,庆利帝那句“明烛,定军侯府灭门,你才是第一功臣”其实在他心里深深插进了一根钉子。 无数个夜晚,他梦到死去的父母,梦到曾经繁华如锦,没有后悔过迷茫过吗? ——当然,有。 谢燃其实一言未发,但赵浔注视着他,紧紧攥着剑锋,又问道:“那如果你回到多年前,你还会剿匪救人吗?” 谢燃蓦然抬眸望他,目光如箭。 答案是,会。 有没有悔过?为此一无所有,自然悔过。 如重来一次,会不会做? 会! 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 如此懦弱,却又如此勇敢。 赵浔笑了,他的血顺着刀锋落在谢燃的脖颈上,竟让人有了种奇异的暖意。 “这就够了,”赵浔仿佛已经知道了谢燃的回答,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安抚什么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人无完人……没人能永远做的完美,无所畏惧,让所有人喜欢和崇敬。若真有这种人,恐怕也是假的了。” 谢燃沉默,而后道:“但我……真的突然觉得……非常无能为力。” 赵浔却是洒然一笑。 “既然君主不贤,便换了君主。既然愧对祖宗,就报效社稷。我年幼浅薄,还没读几本书,便知人可为志死,为爱死,却唯独不可做此戚戚之态,逃避寻死……” 赵浔蓦然夺剑,狠狠掷在地上,道:“谢燃,你若就这样死了——你对得起谁?” 那是赵浔第一次直呼谢燃的名字,不是作为一个学生,下位者,而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对等者。 即使后来他们再也没人提起那一日,谢燃却始终记得。 不仅是因为赵浔阻止了他自裁。 还是因为,其实那天,赵浔扔剑之后,还说了一句话。只是声音很低,更像是心神激荡下,气音般的自言自语,可能连赵浔本人都没有意识到泄露了心绪。 少年当时低低道:“谢燃……我不许你死,我……还有很多东西要你教,就当……陪我怜我,不可以吗?” * 往事就像蒸腾的水雾,混沌了谢燃的神志。 谢燃近乎出神地看着赵浔的脸,脑海中又错杂纷乱地闪过许多片段。 他又想到了赵浔最喜欢的糕点铺子。他总是雷打不动地绕很远去西市买,给赵浔佐酒吃。但赵浔问起,他永远只是淡淡地一句,顺手罢了。 他想到了曾经两日一局的棋,一本书上两人的墨迹批注,每日一起用的晚膳。 谢燃永远不会告诉赵浔,正是这些再细节不过的琐事,支撑他度过那段时光。 第90章 就像谢燃不会告诉赵浔,在赵浔入宫成为皇子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谢燃会每天晚上去赵浔那间破旧的小屋子里坐一坐。 鸢娘也被接走,那屋子里早没了人,一两天便会积起一层薄尘。 最爱洁净的谢侯就一个人坐在月光中,随手拭着尘埃,漫无目的地想着白日里朝堂上的事。 夜一点点变深,谢燃却从来不急着走。 因为无论是回府还是在这里,他都是孑然一身,没什么分别。 有时候,谢燃会拿出以前他和赵浔对弈的棋具。 一人下棋一整夜。 当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 谢燃的手腕在温泉中泛着淡淡的红,血在水中漾开,就像一卷意境不明的泼墨画。 他咬住自己的手腕,然后靠近了赵浔,将唇又一次贴了上去。 但区别是,这一回……是一个真正的吻。 谢大人半生坎坷,说是绝顶聪明,能看透万千人心,却偏偏在此时此刻才看清自己。 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自己对赵浔究竟是什么心思。 唇/舌/交/融,谢燃只觉心头仿佛有一把火,要烧尽魂魄,烧尽理智,冲出灵台。 就这样吧,他想。 焚烧吧。 烧干我这罪恶的血肉。 烧干我肮脏的内心和魂魄。 我罔顾人伦,对自己的学生怀着这样的心思。 我趁人之危,明知道他此刻毫无意识,却还沉溺于虚幻的温情。 ——谢燃想,就让我一厢情愿、不可救药一回吧。 只这一回,仅天地知,我知他不知,此夜过后,生死黄泉,谢某不敢再动此心。 血色淡淡漾开,浅浅映上了他们交/缠漂浮的寝衣,就像两朵正在绽开的透明的花。 天色渐渐暗了,人影重/叠模糊,笼着一层极淡的光。 是那玉符发了光。 命盘,换成了。 -------------------- 最近都日更~ 第56章 匕首 紫薇命盘,当主帝星。 世人言,尽人事,听天命。这命盘,便是天命。 的确,赵浔得了谢燃的命盘后,之后许多事情似乎都更顺利起来,封王登基,九五至尊。 而谢燃,就死在赵浔登基第三年。 只是他自己从来不会承认这和命盘有什么关系,即使中一问起,谢燃恐怕也永远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谢某杀孽过重,本就年寿不永。” 总之,谢燃觉得这命盘换的挺值。 一生走完,他大概也只有一件事后悔:不应该大意疏忽,在之后——让赵浔知道了真相。 十年后的营帐中,年轻的帝王倚在床榻边,支着下巴,看着借尸还魂的谢燃。 这姿态其实是闲散风流的,但赵浔的眼神实在太锐利专注,仿佛要死死抓住对方的魂魄,将人禁锢起来。 “等我知道谢燃把命盘给我时,已经来不及了……”赵浔仿佛梦呓般轻轻道:“失去命盘会影响寿命,却不只是寿命。还有福禄运势,还有来世,注定孤独坎坷,五劳七伤,残缺聋哑。我怎么能让他这样去转世呢?” 那样平淡的语气,谢燃却只觉得心头一颤。借尸还魂这一趟,他唯一庆幸的一件事,便是知道了赵浔竟也那样在意过他。 这是他生前最见不得人的私心,死时最不可言说的遗憾,也是还魂后藏的最深、最痛……的喜悦和慰藉。 ——他曾对赵浔说:既然已死,生前何志何爱何求,便已无谓。 那句话其实也是谢燃对自己说的。 来日奈何桥一过,阴阳不复见……他想劝自己放下。 “李兄,你在想什么?”赵浔缓缓笑道:“……我总觉得,你在想的东西我恐怕并不太喜欢。” 谢燃:“……”这人是住在我脑子里的精怪吗? 赵浔却原就不指望他回答,只是轻轻笑了下:“别急着皱眉,睡前故事还没讲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虽然换命盘不可逆,但后来……我们又找到了些别的办法,好在又拖延了几年。” 他说着,极体贴地帮谢燃盖好了被角:“李兄,你猜……那是什么办法?” 赵浔动作时,指尖碰到了赵浔袍袖外的手背肌肤,其实如蜻蜓点水,但随着这句话落下,谢燃竟像被烫着了似的,飞快抽回手去。 赵浔幽幽笑道:“我还没说是什么法子,李兄怎么反应就这么大?不是说并非我那位老师吗?听个故事而已,怎么这么怕朕呢。” 谢燃默然片刻,面无表情道:“陛下多虑了,我只是头疼,乏了。失礼恕罪。” 这话说完,谢侯爷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把被子一扯。赵浔原本还捏着一个被角,只是手里一空,床上的人便裹着被子,背转身兀自睡了。 那背影竟莫名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赵浔一怔,蓦然失笑,而后倒也从善如流道:“是了。你还病着,多歇息,原不该拉着你讲话。” 谢燃阂目背对着赵浔,尽量平缓呼吸,却平不了自己的心跳和体内不由自主升腾起的热/感。 失去命盘后,的确发生了一些不受控制的意外。他渐渐发现自己身体溃败的速度大幅加快,甚至可能撑不到报仇结束,撑不到帮赵浔扫清障碍,顺利登基。 第91章 于是,后来中一又给了个法子,一个与当日温泉换命盘相似……却又截然相反的法子。 …… 黑暗中,被衾下,谢燃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一个片段。 红烛笼榻,年轻帝王的手按在他袒/露的胸口,他自己手里攥着出鞘的匕首。 刀尖在赵浔的心口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线,血色在烛光下,艳丽到夺目。 赵浔却笑了,他俯身贴近,沾着自己心尖的血,将殷红抹上谢燃苍白的唇。 定军侯手中的匕首落了地。 …… 谢燃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么久过去了,却还没听到赵浔离开的脚步声。 紧接着,他瞳孔微缩,发现那疯子竟仍无声无息地坐在他床头,于微弱的烛火下把玩一柄纯黑匕首。 匕首原本尚且收在鞘中,只是当谢燃睁眼的同时,赵浔轻轻一笑,手指用力,一段雪亮锋刃脱鞘而出,正照亮了谢燃锐利清冷的眉目。 赵浔执着匕首,意味深长地看着谢燃,两人对视着,隔着这柄凶器,反复预兆着一场见血的争斗。 直到赵浔将自己的食指按上了锋刃。 那匕首锐的狠,吹毛断发,立时便见了血。赵浔笑着把自己的血抹上了雪白的刀锋,仿佛在精心绘制一朵红梅。 “醒了?还是不装睡了?”赵浔温温柔柔地笑道:“你认识这把匕首吗?” 谢燃凝眉望他,半晌正色道:“我不认识什么匕首。只知道九五之尊贵重,一举一动皆系社稷,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帝王自伤身体发肤。” 他这句话却仿佛刺中了什么机关,赵浔神光却蓦然一厉,低低冷笑着重复道:“皆系社稷?不可自伤?” “江山社稷?我原本就不懂什么通天彻地的大道理,谢燃活着,我便为他重一重这社稷。他死了,还想管我?他去死的时候考虑过我吗?” 赵浔靠在谢燃耳畔,那匕首的锋刃冰凉,轻柔地蹭过谢燃的面颊,就像痴情人的温存抚慰。 年轻的帝王一字一顿轻声道:“这是谢燃的匕首,自他走后,我一直贴身藏着。我先前同你说过,复活阵法要我的心头血。这两年,我便是一次次用它割破的心口。王权、地位,甚至命,我什么都能不要——又怎么会放手呢?” 谢燃知道,赵浔这是一句威胁或者警告。 他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跳的生疼,按耐住情绪想劝他句“越执着越疯魔”,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下一刻,赵浔笑着俯身,将匕首锋刃印在谢燃唇上。 那雪白的刃还沾着赵浔的鲜血,映在了谢燃苍白干燥的唇上,像着了血色的妆。竟让清冷的帝师大人看着异常生动起来,有了种近乎惊心动魄的美。 就像彼岸河的曼珠沙华,美的像极了死亡。 “先别急着发作,”赵浔轻轻禁锢住谢燃的手腕,笑道,“匕首是给你的。压在枕下才好入眠。你要好好休息,才能完成接下来的仪式。” 谢侯枕头下面总是压着匕首,他只有这样才能浅眠,这是他父母死去后才养成的习惯。 因为曾有许多人想杀他,他亦杀了更多人。 ……这个秘密,除了谢燃自己,只有赵浔一个人知道。 帝王与他的帝师权臣,曾同榻而眠,同床共枕,只有他们见过彼此最脆弱、最难堪,也最可怖的样子。 赵浔温柔地说完那番可怖的话,将那匕首收回鞘中,压在了谢燃枕下。 “睡吧……你不承认身份也不要紧,人在我这里便好。因为等你醒来。明日我便带你回宫,我在一个绝密的地方保存着谢燃的遗体,一切万无一失。再等七日,便是元宵,”赵浔甜蜜地笑着:“到时候钦天监的中一大师会来帮我。谢燃很快就能复活了……你,欢喜吗?” 尸体果然被他严密保管着。 赵浔为了放匕首,倾身而下,压得极低,胸口几乎与床榻上的谢燃相贴,两颗心脏隔着单薄的被衾和寝衣剧烈地跳动着,呼吸相/缠。 赵浔瞳孔泛红,注视着谢燃的眼睛,像是凶兽撕咬的前兆,又像是别的什么。 在他们最初的一次,同样隔着这柄匕首,赵浔任由它刺破胸口,在帝师大人的唇上烙下一个吻。 匕首是赵浔送的。 这柄匕首之所以能成为礼物,是因为它第一次出鞘,便同时沾了两个人的心头血。 赵浔。 还有,庆利帝。 -------------------- 日更~~ 双更祝大家端午快乐~ 第57章 殿下有我 五年前。 换命盘后,谢燃派人将赵浔送回家中,赵浔又睡了一夜才醒。 他原本算是多疑的人,但问了仆役,说是谢燃带他出去的,就不再多想,只当是两人出门又喝了些索性喝断片了,反而有点担心自己酒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真心话,想试探着问问谢燃。 但他没见着。 谢燃失血过多,湿水着凉,又病了一场,对外只说闭门整理家中典籍,不见外客。 等他们再见面时,便到了一年一度的帝王围猎。 这算是每年数得上的盛事,皇后早在几年前被废,庆利帝带了当时最宠爱的妃子,还有几名皇子、朝廷重臣,便浩浩荡荡地去了猎场。 第92章 谢燃也在其列。 他自及冠后,便甚少披发,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玉冠中。因围猎后还有演兵操练,便少见地在外袍上着了赤色轻甲,骑在一匹黑马上。 到了猎场后,秩序便没那么严格。赵浔放慢了马匹速度,渐渐落后,直到落在了谢燃几步之后,能看清他背影的位置。 赵浔从前没有机会离京,自然也没见过谢燃领兵在军中的样子,如今乍然一见,只觉心神一荡,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少帅细而韧的腰上。 谢燃:“…… ” 他要是真对人的视线那么不敏感,在战场上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微一犹豫,放慢速度,与赵浔并肩而骑。 “四殿下有话要同臣讲?”谢燃道。 赵浔沉沉地将谢燃望着,笑道:“并无。只是常闻老师文武双全,剑法不凡。浔心向往之,今日围猎,见老师骑装着甲,不由瞩目。” 谢燃给诸皇子做过少师少傅,因此哪怕在大庭广众,赵浔公开称他一句老师倒也勉强算合乎礼法。 赵浔这句吹捧其实算不得多么别出心裁,谢燃近年掌权,朝堂中人不管背地里怎么咒他不得好死,面上都素来是马屁张口就来,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真诚有创意。 只是,不知是不是赵浔看他的眼神素来与他人不同,十分古怪。谢燃竟莫名其妙的从赵浔这句夸赞中品出了点别的意味。 而且,不知是不是赵浔靠的太近,他半边身子还起了古怪的连锁反应。从颈部到肩侧的皮肤像被春风拂过,莫名其妙地起了阵酥麻,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一些混乱而潮湿的片段,温泉中交缠的吻。 谢燃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悲。 更可悲的是,他如今藏在心里的唯一一点温情,竟然就是这份不伦不义,见不得光,也不可能有结果的……爱。 他告诉自己,赵浔那些话只是寻常客套,若有人当了真反复琢磨,只是自作多情。 于是,谢燃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紧了马缰。 他不搭理赵浔,却有人不甘寂寞。 “四弟当真好生忙碌,”来人拖长了调子讥笑道:“围猎还没开始,就这片刻功夫,也要拉着谢大人吹捧一番。怎么,是以为现在讨好了谢大人,把人哄的飘飘然了,一会儿围猎输的难看,人家就能在父皇面前为你说两句好话?” 来人正是那疑传赵浔身世有异的三皇子。 现下资质好家世好的几个皇子都被谢燃那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弄得贬出了京,剩下的基本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草包。 这一句话说的实在不很体面,几乎把谢燃也拉一起骂了。 庆利帝车驾便在前头,谢燃并不想此时招惹事端,还是这么蠢的口舌之争,当下一拱手,便要离开。 却没想那草包三皇子一点也不懂人眼色,只看见谢燃刚才神色冷淡,一副不愿与赵浔多说的样子。 他心想,这定军侯对旁人至少面上都算有君子之风,却对这赵浔这般冷漠,必然有隙。谢明烛也算父皇面前的红人,我不如再讥讽赵浔几句,不止自己出气,没准还能讨好一番定军侯。 于是,他便将谢燃一拦,指着赵浔的马,哈哈笑道:“谢侯爷,你听闻一个笑话没有?我这傻皇弟,听闻马生了病,不忍马受苦,就将自己从小养大的马给杀了。现在这匹是军营里随便拉的,就这种歪瓜裂枣还想在父皇面前出风头,岂不可笑?” 的确,赵浔现在骑的这匹马,无论毛色个头都十分平常,连随行御林军将军的马恐怕都比不上。 只是这三皇子着实也蠢,赵浔那马原本就病的蹊跷,他还这样急着上门嘲笑,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与他有关吗? 赵浔还未说话,原本似乎总是对郁郡王殿下不假辞色的谢燃却忽然道:“三殿下,臣听闻春秋韩公曾言相马,称’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又闻俗语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殿下认为郁郡王是哪种,您又是哪种?” 三皇子读的书恐怕还没他胯下这匹马一顿饭吃的草料多,当下云里雾里,愣在当场。 却就在这时,边上一红裙箭袖少女笑音传来:“傻子,前一句的意思是只看表面太过肤浅,后一句的意思是眼下倒霉,未必不能反败为胜,就这点墨水,还在老师面前搬弄,结果连人话都听不懂,你说你是哪种?” 三皇子立时脸色通红,指着那少女怒道:“赵如意你欺人太甚,不过一下臣之女,被宗室收作义女,称你一句郡主,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和本皇子叫嚣起来!” 赵如意吐了吐舌头:“我不觉得自己是个玩意儿,那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反正如意不怕你!我自住在宫外,你那些龌龊手段,也够不着本郡主!” 眼看他们这口舌之争愈发无谓,始终好脾气似的在一旁笑看着的赵浔便适时插言,对三皇子笑眯眯地道:“皇兄,父皇车驾在前,我等喧哗,恐怕不妥。更连累老师时间。” 三皇子看向赵浔的眼神极其冷毒,但到底还有点理智,顾及庆利帝,便悻悻然一夹马腹,往前去了。 只是走前,他对赵浔放狠话道:“不过一个民间来的下贱胚子,几次坏我的事,还想在父皇面前争胜,看你高兴不过多久,本殿下便破了你这白日梦。” 第93章 谢燃在一旁心中皱眉,联想那暖手炉下的纸条,以这草包皇子的脑子,能想到以身世构陷赵浔实在不可思议,恐身后有人指使。 但眼下这并不是最关键的。 最紧急的是,听这三皇子言之凿凿,恐怕庆利帝心里多少信了几分,只不知会在何时发难。 虽说命盘换了,按理验不出赵浔的身世有什么问题,但总怕有所纰漏。 他想到这里,便对赵浔道:“今日请殿下切莫争强好胜。万事有我。” 谢燃没把庆利帝对赵浔血脉起疑之事告诉他。 因为若是赵浔知道了此事,便可能联想到那日醉酒,甚至将温泉换命盘之事牵涉出来。 命盘的秘密,谢燃打算带进棺材里,从没哪怕一时一刻想过告诉赵浔。 谢燃自认为说出的是句命令,对方可能会不悦反驳,却没想到,听闻此话,赵浔眼神亮了亮,笑容愈盛,甚至颊边起了微微的酒窝。 他轻轻笑道:“好,我自然万事听从。老师……你刚才为我说话,我很高兴。” 他这么一笑,谢燃立刻觉得更不自在了。 他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赵浔这句温柔细语,只好面无表情。他对赵如意点了点头,也骑马向前了。 接下来的围猎,赵浔竟然当真听从了谢燃的那句“切莫争抢”。 他未能夺头筹,却也是三甲,猎物数量是皇子中的第二,还得了只鹰。庆利帝便照例亲自嘉奖,轮到赵浔时,还问赵浔,为何换了马。 那人群中的三皇子立刻脸色有点难看,估计生怕赵浔趁机告状。 赵浔却只是说:“禀父皇,儿臣马匹病重,儿臣不忍其痛苦,杀之,故而换马。” 庆利帝原本只是随口问起,准备敷衍夸句骑术应变了得,听到这话,倒是眼神微微一凝:“从小养大的马,你倒舍得杀?” 赵浔不急不缓答道:“自然不舍。但凡事总得取舍,当断不断,只会一无所有。” 庆利帝注视他许久,仿佛头一次注意到这个出身卑微、十分不起眼的儿子,神色喜怒难测。 这场围猎进行至此,一起都十分顺利平和,谢燃看着赵浔那副从容姿态,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脑中总想起那日赵浔杀马时的神态和飞溅起的血。 赵浔名次应得的奖品是柄匕首。红绸布掀开,那三皇子立刻嗤笑一声。 无他。只因为那匕首放在金玉盘中,看起来实在是衬托出了几分寒碜。 它并无宝石镶嵌,通身黑色,除了比寻常匕首更薄许多,当真不像御赐之物,更像满大街可见的破烂。 庆利帝边上的太监张真适时轻咳一声,在一旁笑道:“郁郡王殿下、各位大人,此匕首看似普通,其实是由名家以陨铁打成,举世无双。想着围猎尚武,咱们陛下才特意拿来做彩头的。” 赵浔便半跪抬手,去接宫女手中盛匕首的玉盘,笑道:“儿臣谢恩。” 而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赵浔的手指初碰及玉盘,只见那宫女骤然神色一狠,伸手拿起那盘中匕首,霎时寒光一闪,锋刃出鞘。 与此同时,她左手一扬,那玉盘飞向空中,落地碎裂,碎片瞬间迷了众人的眼。 而同时,此女身形一旋,反手将匕首刺向庆利帝! -------------------- 谢侯护短 日更~ 第58章 刺杀 御林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就在那宫女摔盘刺杀的瞬间,几人飞身而上,同时将枪头刺入女子的胸腹。 但此女竟然仿佛毫无痛觉般,丝毫不躲不让,将那匕首向前刺去——庆利帝年迈虚浮,堂堂一国之君,竟被吓得半瘫在椅内。 眼看那女子便要得手,一息之后便要刺破庆利帝的胸腔。 却没想到,忽然只听庆利帝座椅一声脆响,那一条椅腿竟然凭空莫名断折,那椅子立刻重心不稳,庆利帝狼狈地重重摔瘫在地。 但也偏偏因此,那女人的匕首并没有刺准,而是陷入庆利帝的肩头。 那一瞬间,谢燃似乎看到赵浔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刺杀落空仿佛是天意使然。连御林军都松了口气,女人身下的血已经浸湿地面,像条帝王封冕时的红毯——却没人想到,她这样竟然没死,也没放弃。 她忽然抬手抽出匕首,又向庆利帝狠狠掷去! 所有人连同庆利帝都没反应过来,眼看那匕首便要射向庆利帝! ——忽然,有人喝令御林军护驾,同时以身为盾,推开老皇帝。 那匕首刺入他的腹部,顿时血流如注。 竟然,是赵浔。 太医蜂拥而上,围拢在庆利帝身边。那女人也终于咽气了。 老皇帝推开护卫和太医,踉跄地冲上去,用龙靴踩女人的脸,怒骂道:“贱妇!竟敢犯上作乱,诛杀帝王!谁指使你的?” 臣子跪了一地,四周鸦雀无声。 只有老皇帝发冠散乱,龙袍溅血,疯子似的凌辱这具尸体。 终于,有太医小声禀报:“陛下,此女已死——” 庆利帝眼睛一瞪,蓦然拔剑,捅进那太医心口! 太医立时咽气,死不瞑目。 庆利帝捅完太医,似乎还觉得不解气,又在那女刺客身上捅了不知几十下,那是泄愤的捅法,同时还不住嘶声吼道:“还没交代同党,竟然敢死!朕要凌迟这贱人,来人!给朕扒光她的衣服,让人列队凌辱,割下她的头颅,挂在城门之上,朕……”老皇帝愈发口无遮拦,言语污秽恶毒。随行有出身清正的直臣,闻言都微微侧目,不忍卒听。 第94章 庆利帝发完这阵火,只觉气血上涌,头脑嗡嗡作响,肩膀的伤也越发疼痛——而就在这鸦雀无声中,他仿佛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轻笑。 庆利帝找了一轮,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视线忽然落在了谢燃身上。 “明烛,你以为该如何惩处这贱人?”庆利帝冷森森地问道。 谢燃垂首道:“禀陛下,刺君之罪,自然当诛。” 庆利帝冷笑道:“但她已经死了,今年至此,这已经是第八桩刺杀了。朕的御林军,都是死人吗!” 随行御林军立刻伏地告罪,不敢抬头。 庆利帝看了眼黑压压一片御林军,冷道:“你们的确该死。朕怜悯你们出身不错,给个体面,便不株连你们家族,自领死罪吧。” 他此言落下,诸人皆惊。 唯独庆利帝神情冷漠平淡,仿佛眼前不是几百条活生生的人命,而只是他桌案上的一个白玉花瓶。 不喜欢,看得烦了,便随手砸了。 御林军诸将士匍匐对视,抽出剑来。 有人已横在颈上,眼看便要血溅当场。 那些昔日自诩清正不畏死的言官此刻也闭上了嘴,毕竟皇帝喜怒无常,谁都知道这条命令暴虐不合理,但若说了话,万一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呢? 就在这一片死寂,几百条人命即将陨落时,谢燃平稳的声音甚至显得有些诡异。 他道:“陛下,眼下尚未回宫,损失此百名军士,若又有刺客,与您不利。更何况,真相尚未查明,贸然杀之,恐遗线索。” 这些年来,人人都当谢燃是庆利帝御座之下最忠的走狗,早忘了定军侯府忠义家风,卑躬屈膝,唯利是图。 因此,他这话落下,也没人觉得他是想救那几百御林军,只以为他是真心为庆利帝考虑。 连庆利帝本人恐怕都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冷哼一声,当真没再处置那些御林军,而是对谢燃道:“好,那此事便交由你审。明烛,你以为此刺客可能是何人指使?” 听到皇帝这句话,大臣们立刻又人人自危。 毕竟他们谁都明里暗里嘲讽过这位软骨头又冷酷滥杀的谢大人,甚至有许多还掺合了当年定军侯府灭门之事,生怕谢明烛在此时趁着庆利帝神智不清,公报私仇。 谢燃却只是平静道:“此女立时伏法,未出一言,又无其他线索,臣自然无从推测。只是,臣忽然想起先前中秋宴上,那刺客说过的话。” 庆利帝脸色一冷,那受伤的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他经历的第一场刺杀,却竟然只是一个开头。 刺杀的是个扮成内监的矮小男人,当时被侍卫活捉,并未立时死去。庆利帝便像这次一般,拿剑狂乱指着,问他何人指使。 当时,那刺客说:“多行不义之君,干过的罪事恶事岂止一件!我为何而来不重要,因为在我之后,必也有千万人欲杀你后快!你杀的了一个我,杀不尽天下人!” ……杀不尽天下人。 年过六旬的庆利帝忽然觉得头脑一阵剧烈的晕眩。 他眼前闪过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色。想到了早年死在他手里的兄弟;想到了被他活活气死的先帝。 ——还想到了脸色苍白如鬼魅的灵姝,想到曾救他却被他背刺灭族的异族,想到了死不瞑目的谢赫…… 庆利帝死死盯着谢燃,想在谢燃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嘲讽或是憎恨,但是他失败了。 年轻的新任定军侯一点也不像谢赫,甚至也不像年少时的谢明烛自己。如今的谢燃就像一团熄灭了的火,一抔摸不着的水,碰不着的雾。没人能从他平静的外表言语中看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怕什么,恨什么,又爱什么。 庆利帝最终只得相信谢燃那句话,真的只是无心之言。 他忽然觉得精疲力竭。这大半辈子撑着他的就是高高在上的帝座和权柄,如今,这东西忽然也变得虚浮起来。老皇帝忽然觉得累的厉害,头晕更盛,往地上一栽便倒了。 随行的御医们慌忙一拥而上。 现存皇子皆为虚衔并无官职,谢燃便是在场官位最高者。 他负手而立,淡声道:“陛下可还活着?” 太医一愣,总觉得谢大人这话有点怪怪的,不像问当朝皇帝,倒像问路边野猫野狗。 他告诉自己是想多了,斟酌答道:“回侯爷,陛下安好,昏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另又情绪激动所致。” 谢燃便淡淡“嗯”了一声,转身便走。 那些大臣还愣在当场,谢燃的声音遥遥传来:“既然活着,那便整顿仪仗,等御医觉得陛下情况稳定可以移动了,便送他回宫。怎么,这些琐事……诸位还要谢某来亲自教引?” 众人立时背生冷汗,各自忙碌起来。 谢燃这几年,其实并不张扬跋扈,还有一段时间并不在京,而是在边塞与所谓外族为战。上朝时,他也素来沉默寡言。 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怕极了他,关于谢燃的流言也喧嚣直上。 有人说,他是庆利帝手里的刀,近年来死的直臣良将,都是他为了维护君权而杀。 有武官说,谢燃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所以连自己父母灭门之仇,都可以不理不顾。真是毫无定军侯府世代军旅的血性 又有文官说,谢燃这些年为了拿回昔日定军侯权利,组建势力,又为赚那军功,在边境杀人无数,虽然说是敌军,但到底心狠手辣,沾染血腥。 第95章 说起来,武官最喜欢谈血性,好像没有冲冠一怒悍不畏死就不叫男人,却又不爱考虑能不能怒,死了又有没有用。 而文官又往往最爱把“和为贵”挂在嘴边,却不知敌国杀到兵临城下,他们能不能用那儒学经典将人家砸死。 仔细想来,这些传言甚至有些自相矛盾。但是传到最后,其实也没人在乎几分真几分假了。 总之,谢燃在传言中便是暴虐奸佞,他若是强势些,没人会觉得不对。 只是,赵浔却敏锐地感到,谢燃此刻心情不好。 就在这时,有侍卫来请赵浔,说谢侯请他帐中短叙片刻。 -------------------- 日更双更~ 端午节大家出去玩了吗 第59章 君愿 赵浔因为救庆利帝,腹部也受了伤,只是他年轻体质好,又没伤着要害,军医略微包扎后,他便迫不及待去找谢燃了。 到时,谢燃正背对着他,靠近火炉把玩一柄匕首。 是那把曾经差点便弑了君的凶器。 赵浔笑着和他打招呼:“老师,您找我?” 谢燃这才转身,他抬手示意守卫退出,等只有他们二人了,才将视线缓缓落在赵浔身上。 “殿下好本事,”谢燃道:“是谢某小看你了。” 赵浔笑容不变,像是一点也听不懂谢燃的意思,神色间几乎是一派货真价实的天真。 “老师,您怎么如此严厉?”他仿佛还有些委屈:“我还受了伤,血都没止住便来见您,您却上来就兴师问罪。” 他说完,忽然不堪忍受般捂着腹部,蜷缩弯腰,像是痛到了极点。 其实,但凡谢公子见识过一点内宅妻妾争宠的手段,就会发觉郁郡王殿下此刻痛得十分突然和做作。可惜谢燃没这个机会,也想不到堂堂郡王能这么不要脸。 他立时当了真,觉得都闻到了赵浔身上渗出的血腥味,神色不由一变,将刚才想整顿指责的那些话都抛诸脑后,反手握住赵浔手腕,眉头紧皱:“我看那匕首刺的不深,怎会到现在血也未止,难道有毒?让我看看伤处。” 谢燃一边说,一边就去解赵浔的腰带。 赵浔立时僵住,不知怎的,衣袍真就这会儿功夫被谢燃解开了。 谢大人冰凉的指尖落在赵浔后腰时,郁郡王殿下直觉浑身一个激灵——却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奇异的、不可言说的……热。 赵浔虽然自年少时便隐秘地肖想着谢燃。但另一方面,他又的确发自内心地敬着谢燃,尊谢燃为师,因此,他还从未想过……真的和谢燃有什么实质意义上的……亲密接触。 眼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这样不合时宜地被激出了反应,当下身上滚烫,再也笑不出来了。 谢燃却更以为赵浔发热是因为伤口有异,感染发烧,更为严肃,立刻扯开赵浔的里衣。 然后看到了郁郡王殿下雪白的、一点血也没渗出来的绷带。 谢燃:“………… ” 他一甩手,松了赵浔的衣服,后退半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浔。 饶是赵浔脸皮再厚,此刻都有点下不来台,他一边在脑海里默念清心咒压制不合时宜的欲求,匆忙把衣服穿好,一边对谢燃勉强笑道:“刚才还流血呢,怎么这便好了。想是我这伤也识趣得紧,不敢让老师忧心。” 可惜谢大人不傻,被骗了一次,便再没了听他胡扯的耐心,开门见山道:“今日那刺客,是你的人……亦或是你放进来的人?”他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谋反凌迟的大罪。郁郡王殿下竟然眼睛眨也不眨,便接话道:“后者。她不是我的人,只是我发现她要谋刺,便顺手帮了帮她。老师,筹谋弑君环节太多,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错,不止我自己万劫不复,还会连累您。我没这么大的胆子。” 谢燃将那匕首重重拍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他的声音却压的很低,仿佛在强行按耐怒火:“你没那么大的胆子?殿下,依谢某看,您胆子大的很啊。你得那匕首时我便觉得奇怪,虽说是围猎,但几时用这等凶物做过彩头,礼官胆子突然这么大了?还有那谋刺的宫女,若场内无人与她里应外合,她怎能就这么巧,端着有利器的玉盘?“ 赵浔安静地听他说完,甚至还谦逊地笑了笑:“没准就那么巧呢?老师如何确定便是学生?” 谢燃面无表情:“真正确定是因为宫女最后匕首刺你时刺的太浅,而你又挡得太快,还要我说的更明白吗?殿下,你是疯还是真的不怕死,以为便无一人看得出蹊跷吗?” “那不是有老师您在护着我吗?您一箭双雕,找机会将谋逆案缉查权弄到手时,我便知道,您看出来了。” 赵浔轻轻笑道。 谢燃冷冷道:“你就那么信我不会将此事告知皇帝,让你被定罪谋逆?赵浔,就为了在帝王面前讨个好,与逆党合作,自导自演,性命悬于一线,值得吗?” “我当然信您,偌大天下,人人趋利,阿谀我诈,实在无聊恶心得很。若连你也不信,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赵浔笑着:“不过,老师,您还是说错了。” “我的确与那女刺客合作了。但最初的合作内容,却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做戏挡剑,讨好皇帝。这只是因为刺杀已经失败,退而求其次的计划……” 第96章 郁郡王殿下抬眼专注地看着他的老师,轻轻道:“我最先的目标,和她一样,便是杀了那庆利帝。” 有一瞬间,谢燃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想弑君?为什么,你又不是太子,他死了你有什么好处?若是你和刺客串通的事被人知道,你便不得好死,万劫不复。” ”哪有那么复杂,”赵浔冷冷笑道:“我只知道,那是老师您的仇人。若是成了,刺客杀了庆利帝,我便直接帮您除了他。即使不成……就像现在这般,借着救驾之功,我能让皇帝对我另眼相看……如此,我便可以成为您手中的剑。” 他微微一顿,重复道:“……您手中,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剑。” 第一次,谢燃发现自己看错了人。 赵浔并不是天真愚蠢的年轻人,也不是和他兄弟一样被权力冲昏头脑的草包。 ——他是个疯子。 谢燃缓缓道:“……你毕竟是皇子。” 赵浔失笑:“皇子又如何?他对我并无养恩,更谈不上感情。我只知道,那是老师您的仇人。再者说,陛下是个多么冷血暴虐的君主,后宫前朝还有谁不知?我娘或许还是被他逼疯的,难不成我还要爱他谢他?” 他抬眸看向谢燃,低声道:“更何况……老师,您不也是皇子吗?他又如何对您?” 谢燃蓦然抬眸,神光如电,逼视赵浔。 “老师,关于您的事情,诺大朝堂,没人比我更清楚了。而且,当年定军侯府出事时,许多事您也没有瞒我,联系起来,猜到此事并不困难,”赵浔道:“老师,今上残暴昏聩,天道当诛,我愿为你所执棋子——” 他一字一顿道:“凡君之愿,皆为我愿,无所不应。” 谢燃沉沉地望着他。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在桌边坐下:“我又不想做皇帝,要你无所不应做什么——你应该庆幸没能杀了他。庆利帝眼下还不能死。太子未立,若他现在不明不白的死了,各方势力必然为皇位角逐,到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吃苦的都是平民百姓。这也是我这几年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他说到这里,两人目光对视。赵浔忽然便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谢燃轻声道:“既如此,我会扶持你坐上那张位置。殿下,您已快弱冠,史书读得不少,课业也算精通,应当知道’兴亡皆为百姓苦’这个道理。龙座沾血不详,上头的权利迭代越激烈,对底层的震动便越大。我想让你堂堂正正地以圣旨玉玺,成为下一代帝王。” “但这样您会需要等更久,做更多你不想做的事。” 谢燃只道:“不必顾虑我。” 赵浔眉头微动,半晌笑道:“老师既然说了,学生不敢不应。” 谢燃看出他心中并不甘愿,轻轻叹道:“殿下,谢燃此生,已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未来恐怕更不能事事无愧于心。这双手恐怕已洗不干净。既然生时未得问心无愧,唯求泉下能安,敢对谢家列祖列宗请罪。” 他对赵浔说:“殿下,不要让臣成为天下的罪人,谢某纵死难赎。” 赵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虽说谢燃这几年的确曾为取得庆利帝的信任,做过些不愿做的事,但远不如民间朝野构陷传闻那般卑劣,反而还有很多忠臣是谢燃明里暗里保下的,这“双手洗不干净”“未来不能无愧于心”是从何说起? 更何况,谢燃此时甚至尚未而立之年,怎么就谈起生前死后了? 赵浔忽然想起了这段时间,许多人谈起过的一件事。 谢燃即将出征边疆,平乱异族之事。 ——所谓异族,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又非要如此重兵,由谢燃去平这乱? -------------------- 日更~ 第60章 验身 他正想问话,却听门外有侍卫靠近,遥遥禀道:“谢侯爷,郁郡王殿下,陛下醒了,着人来请。” 谢燃想到庆利帝刚才那副歇斯底里的做派,便觉得烦躁头疼,随口回了:“让御医先去看,我稍后便到。” 那侍卫却讷讷道:“侯爷,传话的内侍倒是没说您,只是说陛下现在便想见郁郡王殿下,您看……” 赵浔一怔,低声在谢燃耳旁笑道:“我这便宜爹怎么忽然想起起我来了?总不能是真被我刚才那番演感动到了吧。这可不像咱们这位陛下,我还以为顶多丢给我个御林军的实职呢。” 谢燃却没笑,只是按了下赵浔的手道:“殿下,你去吧。无论是什么事都不必忧心,记得我说过的话。” 在围猎初始,谢燃对赵浔道“万事有我”。 赵浔的神色一亮,点头笑了。 他年纪更小时,尚且有点雌雄莫辨的明艳。如今即将及冠,有了青年男子的棱角,身量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拔高了许多,甚至谢燃和他说话时都要微微抬眸。 于是这一笑之间,少时的明艳便化作了一种凛冽日光一样的夺目。 令人见之难忘。 谢燃仓促地挪开视线。 帐外,那内监已等不及侍卫禀告,跑到帐门口,连连催促。 他们虽然惧怕谢燃,却并不多么把赵浔这个民间找回来的不受宠皇子放在眼里,见赵浔出来,还阴阳怪气地抱怨道:“殿下真是好大气派,让陛下等着您。” 第97章 赵浔和和气气地笑道:“公公见谅。我救驾受了些伤,方才谢侯也在责我鲁莽呢,自己受伤事小,要是没能挡住那刀,罪过可就大了。还好父皇平安无事。我一会见到他,可得好生请罪。” 那内监这才想到眼前这不起眼的皇子现在是刚救了皇帝的,保不准就要一步登天,心头立刻一跳,赔笑道:“殿下说的哪里话。陛下嘉奖您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您。” 赵浔便自然而然地问:“哦?那公公瞧着,陛下此时急召,是有什么事?” 那内监犹豫道:“陛下圣意,奴岂敢妄自揣测。只是看有几位医官在侧,还有钦天监的天师大人。” 赵浔心中一动。 本朝帝王笃信神佛,钦天监中蓄有天师,号称能通阴阳天道,的确似有神通。又有西南异族,传闻有生死人得长生之道。 只是如今既非祭祀,召唤天师,恐怕只有宗室之事了。 而且,此时恐怕还和他密切相关。 赵浔走入皇帝帐中,里面已跪坐着一片,他一进来,众人也不敢抬头张望,只有庆利帝躺在床上,微微抬手,淡淡说了句:“老四来了啊,让朕瞧瞧,刚才受伤了吧?” 这里可不像什么要嘉赏人的氛围,赵浔甚至还在胡思乱想,这庆利帝估计也就看他眼熟,记得行四可能还是有人提醒,恐怕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今年多大。 他这么想着,面上却是一派堪称夸张的忧虑,扑至庆利帝床前喊道:“儿臣无碍。臣救驾不及,让您受伤昏迷,实乃大过啊!” 其实大家都假模假样地作了副忧愁模样,只是谁都不及郁郡王殿下这般夸张。他这嗓子嚎出来,帐门口把守的侍卫都是一个激灵,听这哭丧的调子,差点以为是老皇帝直接在里头驾崩了。 庆利帝脸皮一僵,却实在找不到发作的由头,只好索性略过那些面子上的废话,直接入了正题。 “你方立了救驾大功,朕本欲擢升你为亲王。但刚才钦天监这几位大人路过,说你的星宿不利,有偷梁换柱之疑,又恐刑克紫微。朕自是不信,但也需要你给在场的验一验,也好解了疑惑。”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赵浔缓缓扬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庆利帝今日分外敏感的神经立刻被触动了,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明明赵浔什么都没有说,他却觉得这名义上的儿子仿佛在笑他胆小多疑、忘恩负义。 “老四,你对朕有什么不满吗?”庆利帝冷冷道。 “儿臣不敢,”赵浔竟还是在笑:“儿臣只是好奇,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怎么突然对儿臣身世有疑。” “原本朕幸那宫女也是很久以前一时兴起,记不清容貌了。只是定军侯为你拿了信物来,的确是朕那晚赏的,朕便认下了你,如今想来,的确有些草率,” 庆利帝索性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老四,朕也不是疑你,反而是赞许你救驾有功,想提你做个亲王。只是这种时候,若有谣言在你们兄弟间传起来,与你也不好。所以才叫了钦天监的人来,请了宗室秘宝,这是给你的垂怜和体面,朕待你不薄。” 赵浔根本没听老皇帝后面那些瞎扯的废话,只听了那句“定军侯为你拿了信物”。他在想,若真有意外,我一死倒罢,只恐以这皇帝多疑性格,会怀疑是谢燃以我为棋妄图夺权。 庆利帝重复道:“郁郡王,你对朕的旨意还有何不解吗?” 赵浔环顾四周,便发现门口已被人把守。若是不验或者验出来的确有异,恐怕他无法活着走出这顶营帐。他心中忽然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谢燃反复叮嘱的万事不争。 赵浔收回视线,笑着对庆利帝道:“儿臣问心无愧,自遵陛下旨。” 边上立刻走来一个长须白面着道袍的中年男人,应属钦天监。 他端来一个脸盆大小的白玉盘,里面盛着薄薄一层水。细看却不似清水,反而仿佛流动着七彩异光。 那人道:“请郡王殿下将手腕浸入盘中。” 赵浔当真践行了谢燃要求的“不争不怒”,十分顺从地将手腕放入了冰凉的水中。 说来也奇,那玉盘薄的很,水自然也只薄薄一层。 但赵浔甫一触即水面,竟觉里面似乎有万丈空间,当真能将整只手掌浸了进去。 同时,他脑中有一瞬恍惚,仿佛天地倒转,若有星辰,有一声音庄严悠远,叹道:“奇哉,帝星之命,竟也有人弃之不要。既是心甘情愿……也罢,也罢!” 这声音落下,赵浔只觉指尖一阵灼热,他忽觉眼前一白,原是盘中白光大盛! 赵浔再一回神,便见钦天监那帮装神弄鬼的已跪了一地。 为首白面道人对庆利帝拜倒,道:“陛下,郁郡王殿下命属紫微帝星,必属龙子!” 庆利帝眉头猝然一皱,缓缓道:“……紫薇帝星命格?”白面道人俯首:“陛下圣明,四殿下的命格极贵,远胜其他殿下。” 庆利帝神情莫测地打量着赵浔。 却在这时,有人冲进殿中,喊道:“父皇,莫要信他,赵浔必是做了手段,我看他方才在帐中和谢明烛拉拉扯扯了半天才来此,必是定军侯教了他什么遮掩手段!” 又是那三皇子。 他一路跑进帐内,跪在庆利帝脚下道:“白玉盘只测命盘,虽然神异,却未必不会出错!求父皇信我。我派人去查了他那生母鸳娘,疯疯癫癫,长相粗陋,当年不过也一宫里粗使宫女,怎配承您雨露?必是冒名顶替。此事定是有心人图谋不轨,意图混淆皇嗣,其心当诛!” 第98章 就在这时,有人入了营帐,道:“三殿下指的有心人,可是在下?” 而同时,始终看起来逆来顺受的赵浔忽然道:“‘图谋不轨’?’拉扯遮掩’?你想攀扯谁?” 巧得很,两人话音几乎是同时落下,电光火石之间,视线飞快交错。 初入帐的谢燃收回视线,对庆利帝道:“陛下恕罪,臣本是听说您醒了,想询何时回宫,却没想到撞见这桩事。” 庆利帝原本就气虚无力,如今只被嚷得头疼,撑着额头摆了摆手,没说话。 谢燃立刻顺理成章、自说自话地站一边旁听了。 三皇子一看不对啊,哪怕本来没谢燃的事,自己这句话也把他拉对立面了。 但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虽然脑子不多,但这么多年就钻研庆利帝的喜好性情了,知道庆利帝越老越是多疑,最惧结党营私。 这位殿下其实并没真的看到什么谢燃和赵浔拉扯,只是眼下自觉骑虎难下,想索性背水一战。 他便故意添油加醋,对赵浔道:“四弟,你回宫认祖是定军侯亲递的信物,这是人尽皆知的。虽然这两年你们看着生疏不来往,焉知不是掩人耳目,故意而为呢?今日,我便看到你们二人暗送秋波,私相授受——” -------------------- 回忆快结束了~ 日更~ 第61章 私相授受 暗送秋波?私相授受? 这三皇子当真没好好读书,词用的乱七八糟。 这明白人还知道他说的是大臣和皇子,不然还当在说私通的小情人呢。 谢燃脸一下就黑了。 围观的大臣都把头垂得更低了,可能是怕殃及池鱼,当然也可能是生怕自己笑出来。 好在这位殿下也没能把话说完,因为他被一重物当头击中,只觉头顶一阵凉意,头晕眼花,立刻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大鹅似的晕头转向地闭了嘴。 全场众人:“……??” 赵浔手里拿着那又发了光的白玉盘,十分自然地问道:“钦天监的大人,这东西又发了黄光,何解?” 那白面道人可能是被这突然其来的操作震住了,下意识看着那白玉盘发出的浅黄色光,报道:“白玉盘砸在……触及三皇子殿下发光,说明确属龙子,只是……黄光为倒数二等,说明其命盘资质劣——” 那三皇子捂着头,要杀人的目光狠狠剐了过去。 道人原本就只是个看守宝物的,没什么道行。误入皇家密辛,又大意失言,心中直呼我命休矣,捂着嘴缩在边上,伏地不敢说话。 赵浔笑道:“父皇,这白玉盘当真神异。眼下皇兄都亲自验过了,想必他总不能对自己的身世也有疑惑吧。” 庆利帝还未说话,那三皇子早已失去理智,骂道:“休要得意,一个破盘子又算什么?命盘对又不一定就对得上了。皇室血缘,岂容……” 他忽然一顿,双眼放光,仿佛抓住了垂死挣扎的机会,跪下对庆利帝道:“父皇,皇室血统必当万无一失,若是命盘血脉皆对,儿臣才心服口服。请您再验赵浔的血!” 谢燃站在一旁,只觉眉心一跳。 果然,还是出了意外。 他只换得了赵浔的命盘,却不可能把周身鲜血都换给赵浔。 若要测血,必然不对。 庆利帝没有立刻说话。 三皇子再傻也知道已是背水一战,索性冲到庆利帝病床前嚎道:“父皇,儿臣是见不得你被人蒙蔽,您想想,若赵浔当真不是皇子,或许连这次救驾也是他自导自演……” 竟是险些歪打正着,命中真相了。 谢燃只觉眉心一跳,上前一步,要说话。却忽然被人一把握住,对方手指修长温热,还在他掌心轻轻一触。 “谢大人,您不必开口,是孤连累您了,”赵浔喊的情真意切,语气跌宕起伏:“我出身卑贱,知道会有人嫉妒生事,却没想到居然是孤的好三哥,哥哥啊……” 三皇子竟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梗着脖子道:“惺惺作态,你要如何?” 赵浔笑得极其甜蜜:“三哥,孤是为父皇难过啊,几位兄长离京没多久,你就这么急着又要兄弟倪墙啦?” 三皇子立刻吓了一跳,扯着嗓子道:“他妈的你什么意思啊!” 一时,场面一片混乱。 大家见过皇子夺权的,却没见过皇子骂街。只觉目不转睛,十分稀奇。 这就导致,哪怕……此时此刻,哪怕郡王殿下的手一直扶着谢侯爷的腕部,也没人觉得奇怪了。 庆利帝终于忍无可忍,咳嗽起来,冷声道:“都住嘴!朕还活着呢!” 谢燃也像终于对赵浔忍不可忍一般,一拂袍袖,站远了去。 赵浔先开口道:“父皇,儿臣自然问心无愧,只是若是滴血验融之法,恐怕不一定准确啊。” 庆利帝却对那白面道人微微抬手。 那装死的道士小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这白玉盘也可以验血缘的。只要您放一滴血进去。只是一般宗室皇族重命盘,很少用它测血统罢了。” 赵浔却仿佛对这盘子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他歪头端详,而后问:“然后呢?” 白面道人微微一怔:“而后稍等片刻即可。” “即可什么?水会有什么变化吗?” 第99章 “若是通过,水面会发光,否则,便会暗淡无光。” 赵浔仿若十分惊奇,将那玉盘抢过来左右端详:“哇!水还会发光,这是什么宝物吗?又能验血又能验命盘?从何而来?如此宝贝,你怎么才献给陛下?不过这么玄乎,你确定测的准吗?” 白面道人立刻急了:“殿下误会。这并非我所献,此物白玉盘,原本便是宫中秘宝,藏于皇陵,历时百年,数十代皇家子孙验证,自然准确!” 赵浔又笑眯眯地问:“哦……那你先前说,若是通过,水会发光——通过什么?” 他提问速度太快,话题又实在跳跃,庆利帝只觉被这便宜儿子吵的头痛欲裂,早已忍耐到了极点,正要发怒——却见赵浔正将那玉盘一亮,里面赫然已有一抹血红。 “臣御前失仪,父皇恕罪,”赵浔笑道:“但您看,儿臣不是已将血滴进去了吗?” 第62章 给你递刀 一时间,帐内骤然安静。包括庆利帝在内,所有人都注视着玉盘内那滴鲜血,只等它是否当真发出异彩。 几息之后,白玉盘中鲜血大绽异彩。 ——证明血的主人,确为赵氏皇子。 庆利帝舒了口气,看着赵浔,神色竟有几分难辨的复杂。 * 后来过去多年,在场的臣子会想起这一刻,才会意识到,那似乎竟然是这个王朝新时代的开端。 庆利帝沉默片刻,当真按刚才说的,晋郁郡王赵浔为郁王,且许其下月及冠后入朝听政。 一月后,三皇子被贬出京。听闻他走时,正好是郁王赐封酒席,三皇子衣着散乱,奔去郁王府,当街辱骂郁王,骂其民间贱种,称其蒙蔽圣上,万不可能当真是皇室血脉。 彼时,满座皆惊,前来道贺的朝臣都暗暗道吸了口凉气,觉得这三皇子真是愚不可及,明明已经一败涂地,还要来触这位新贵的霉头,自己找死不要紧,恐怕还会连累他们这些围观的,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话。 毕竟赵氏皇族残暴嗜血,喜怒无常。这可是这么多年来,上至庆利帝,下至先前几名皇子,给臣子们留下的深刻印象,他们潜意识里根本不觉得这个郁王赵浔能是个例外。 却没想到,这位郁王殿下竟然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笑道:“侍卫何在?三殿下吃多了酒,恐是醉了,帮孤请出去罢。” 三皇子再如何落魄,母家都是将军府出身,正经一宫贵嫔。 这位民间出身的郁王被这样一位皇子指着鼻子骂,泼这种脏水,竟是一副都懒得与其对答分说的模样。 大臣们暗暗交换了个神色,觉得这郁王别的不说,倒像是个沉得住气,心思格外深沉的,反而更加静若寒蝉。 却在这时,上首有一人淡淡道:“既然三殿下醉了,回去若是跌了撞了,有所损伤,后日不能按时出京,前往封邑,反而不美。便由谢某的人送他回府吧。” 说话人正是谢燃。 谢侯如今在朝堂自成一派,位高权重,不知为何,又对赵浔看起来分外不假辞色,冷淡远胜其他皇子。 因此人人皆以为他和郁王不睦,或者压根就是世家子看不上赵浔这个民间出身的皇子,这是要借护着三皇子敲打他。 刚才懒得分给三皇子一个眼神的郁王殿下抬起头,望着谢燃,就在众人以为又要看到一场兵不血刃的纷争时,只听这位殿下轻轻一笑,道:“全凭侯爷安排。” * 宴后,郁王府,内堂。 房门紧闭,内侍退出,唯独他们二人。 谢燃和赵浔隔着案机对面而坐,中间放着一个棋盘。谢燃却似乎并没有下棋的兴致,赵浔伸手碰了碰他面前的茶杯,笑道:“老师,茶凉了吗?可要为您温一温。” 谢燃摇了摇头:“我如今过午不饮茶酒,否则难以入眠。” 他这是随口闲言,赵浔却心中微微一动。 对于谢燃的习惯偏好,他可能比谢燃本人都要清楚。知道对方几年前并没这种习惯,尤其最爱好茶,很有点无茶不饭的意思。因此今天这些茶,还是知道谢侯爷要来,特意搜罗的新茶。 定睛再看,只觉谢燃脸色苍白,眼底乌青,几日不见,似乎又苍白瘦削了几分,衬着朱红朝袍,甚至有了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你可是身有不适?”赵浔忽然不笑了,握住了谢燃手腕,似要探其脉搏。 谢燃曾请人教授过赵浔一些医术,他也不知是真怕被赵浔探出了点什么,还是只是忽然不太适应对方突如其来的强势,蓦然抽回了手,声音近乎冷硬:“我没事,体虚旧疾罢了——刚才我让我的人护送三皇子回去,殿下不多心?” 赵浔缓缓收回手,目光细细笼在谢燃身上:“老师是怕有人害了他,推在我头上。又或者他自己想弄出苦肉计,摔个半残,拖延出京吧?您用这话试我,是觉得我草包不识事体,还是不觉得我当真全心全意地信你?” “殿下觉得呢?” 赵浔注视着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仿佛自嘲:“我宁愿是前者。但我知道,老师以为是后者——你不认为我会信你,是因为,你从来不曾全然信我。” 原本谢燃忽然提三皇子的事,其实并没什么高深想法,只是纯粹不想赵浔探脉,转移话题罢了。 但不知为何,赵浔此话出口,谢燃忽然觉得心头一软一痛,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第100章 再看赵浔神色,竟让谢燃没来由的品出了几分破碎落寞。 封王拜爵,寻常人一生至高不过如此,原本应该是荣光四射的一天。赵浔却仿佛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神情只在早上看到谢燃来时亮了亮。 仿佛再大的好事,再重的官爵,都抵不上这匆匆一面似的。 谢燃忽然正色,对赵浔道:“谢某生于阴诡,天性多疑,难以安眠,信与不信,与我而言……的确难辨。但偌大朝堂天下,谢某只敢将身家性命、志向筹谋,交托与你一人,殿下觉得——够吗?” 在说话时,谢燃甚至都以为自己只是想安抚宽慰赵浔。但等话当真出口,他自己都是一愣,意识到竟是情感罕见的压住了理智,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竟脱口说了句真心话。 赵浔似是一愣,而后缓缓笑开:“老师,您还是不懂我。莫说有你这句话,即便不是,即便你对我毫无情感,只是想利用牺牲,我也别无二话。哪怕你要把刀捅进我心口,我也会亲自给你递刀。只是……” 赵浔想,只是我虽然这么说,却知道心底里我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你若要杀我,我的确会亲手将刀递给你。 但与此同时,我也想彻底占有你,我要你属于我,只属于我。 所以,不够……永远不够。 ——但赵浔不舍得,也不敢。 他表面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怕极了看到谢燃一丝半点厌弃的眼神,这些事情,他永远只敢放在心里,也不觉得能有对谢燃说出来的一天,更不觉得会成真。 所以,赵浔永远只敢对谢燃说出前一半——“老师,你若要我的命,我亲自给您递刀。” 谢燃却只当他在说笑表忠心,轻轻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盼你活得长长久久,妻妾和睦,子孙满堂,宗室昌盛,海晏河清。” ——如此,九泉之下,谢某可安。 -------------------- 双更求预收~【风尘月光】cp1627319 温宿名声很差,卑贱婉转,会喝酒会唱歌会陪人说笑,一年签了四次同居协议,还都是有钱老男人,人人都知道他图什么,都轻贱他、肆意玩闹他。 第四次,他被玩腻了解除协议,左脸是刚被扇过的通红掌印,温柔卑微的笑着,去搭讪边上携伴登记结婚的英俊有钱男人。 男人回头,温宿看清了他的脸……是自己学生时代曾为钱抛弃、背叛、侮辱过的初恋。 温宿的名声在圈里已经烂透了,卓朔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机会。他跪在雨中,想求一个垂怜。 卓朔居高临下地望着宿,轻轻说了两个字:“真脏。” 说完,他将他带回家中,浴缸里已经放好了温热的水。 温宿躺进去的时候,卓朔反锁了这座荒郊别墅的门。 第63章 无觅 这时,一阵惊人心魄的脆响传来。谢燃回过神来,却见那竟是茶杯碎裂,赵浔指腹渗出鲜血,竟像是他生生捏碎了茶杯。 “抱歉,”赵浔垂眸低声笑道:“刚才走神,失礼了。” 他的血溅在雪白的茶席上,红的刺眼。 ——赵浔想,’妻妾和睦,子孙满堂’? 刀……还真这么落了下来,捅进了心里。 谢燃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微微沉默,便说回了正事。 “血脉命盘虽然都验了,按理说此事已经揭过,但我还有一事担忧。” 赵浔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低哑,声音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老师是奇怪为何三皇子对我身世如此笃定吗?” 谢燃点头:“是。凭他自己不敢也不能做到这个程度。我已派人跟着他,想来很快会有答案。” 赵浔却没立刻作答,反而抵着下巴,抬眼看着谢燃。 谢燃没来由觉得不太自在:“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赵浔笑了:“老师,那日验血之时,趁着我和三皇子闹的混乱,你在我手心塞了一个空心珠子。在钦天监要用水玉盘验我血时,我便趁乱捏碎了它,滴了你给我的血,果然,那玉盘便发了光,庆利帝便认为我的确是他亲子。” 他看着谢燃,轻轻笑道:“但那其实是您的血。所以老师,直到最后,那东西其实也只是证明了你的确是皇室血脉,老皇帝所言不虚。” 谢燃不愈多言,只道:“也幸而你那日反应快,不然我也没机会给你珠子。” 赵浔微微沉默,忽然问道:“那命盘怎么说?” 其实谢燃一直都不太会说谎。最多也只会装装傻和面无表情。 闻言,他一侧头,轻轻“嗯?”了一声,道:“什么命盘啊?” 赵浔:“……” 赵浔:“就是白玉盘最开始验的那个。说起来,我不通阴阳八卦之术,也不知命盘到底有何影响,只是看起来似乎比帝血还要珍贵重要。我很奇怪,若我真不是皇子,为何命盘对得上。若我是皇子,为何三皇子如何笃定?” 谢燃毫不犹豫地打断道:“没必要多想,自寻烦恼。命盘之说,不过迷信罢了。你不必胡思乱想,此事已结。你留心好三皇子便可,到时候或许也就知道你的身世了,问我做什么。” 谢侯爷真的太少说谎,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时,接的太快,语气又太绝对。和他平时不疾不徐,遇事留三分的态度截然相反。 第101章 赵浔深深地看了他一样。 谢燃只觉心头一跳,尽量面无表情道:“又怎么了吗?” 赵浔微微一顿,笑道:“我想知道……若我当真并非皇家子,还有资格做你的棋子吗?” 谢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你从刚才起便有些古怪就是在想这个?——我从不认为血脉决定了什么,之所以要扶持赵氏皇子即位,也只是想尽可能避免权力更迭的冲击,不因我一己之私害人罢了。” 他微缓语气,凝视赵浔:“谢某曾立誓,此生行事从不后悔。既然选了殿下,以后刀山火海,谢某只要活着,便陪殿下走下去。” 赵浔看他良久,点头道:“老师,您不要食言。答应我的,就别想拿回去。” 谢燃道:“我从不食言。” 谢侯的确从不食言。但当时赵浔并不知道,从那刻算起,谢燃的一生,也不过只剩寥寥几年了。 当时氛围太好,赵浔温温柔柔地笑着,两人又喝了几杯茶。赵浔便对谢燃道:“老师,我就快及冠了,能为我取字吗?” 谢燃微微一怔:“皇子取字,应由钦天监卜卦,尊皇室排辈,最终交由帝王择选。” 赵浔笑道:“庆利帝并不如何把我放在心上,前阵子他许我一个救驾恩典,我便准备拿这个换。” 谢燃不赞同道:“儿戏。” “及冠取字是男子一生最重之事,代表亲长祝福祈愿,”赵浔微微垂眸,神色落寞:“阿浔不愿此事由庆利帝来做,请老师垂怜。” 他姿态放的很低,又有了那种惹人堪怜的脆弱感,话又说的实在好听。谢燃自己都不愿承认,心头最嫩的地方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弄了一下。 谢燃没来由的不太自在,干巴巴道:“……取字不是小事,即便你要我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待我回去查查经典——” 赵浔在意的哪是字取得好不好,他在意的是谁来取这个字,一听谢燃这话,就怕是托辞,连忙道:“老师曾连中三元,文采斐然天下皆知,取字这种小事何必参书,您现在随便说一个便可。” 谢燃有点震惊:“随便说一个?” 赵浔这才想到自己刚才那番演,还说什么“取字是男儿此生最重之事”,连忙将话圆回来:“阿浔的意思是,老师即便随便说一个,那必然也是最好的。” 谢燃:“……………… ” 若是常人,忽然被架得这么高,恐怕不太适应,反而紧张。但谢公子是从小被夸耀才华捧大的,赵浔话说至此,他倒也不再推脱矫情,凝眉细思起来。 “……我还记得,五年前,你同我说,你娘原为你取名’寻’,意为寻找。你不喜,因为觉得心神寄于他人外物,未免可悲。”谢燃缓缓道。 那是他们只是桥下偶遇,赵浔还是个狼狈肮脏的乞儿模样,万万没想到谢燃竟能将这番随口说的话记那么多年,饶是郁王殿下惯常花招百出,最会勾人心绪,一时竟也心神激荡,不知言语。 过了不知多久,谢燃轻轻道:“‘无觅’——这个字如何?殿下,我祝你所愿皆成,无须觅,无须求,所念常伴,所爱不渝。” 直到许多年过去,生死两隔,谢燃都不明白赵浔为何对他执念如此深刻。但其实在赵浔看来,这是无比简单,必然的事情。 当赵浔快死在阴暗的地下时,谢燃是他的光。 当赵浔卑贱落魄的时候,谢燃教他读书,为他指明是非黑白。 当赵浔终于觉得自己能回报谢燃,成为谢燃的棋子,让谢燃利用时……谢燃却用这么简单的一个字,泄露了他最隐秘的温柔。 谢燃表面冷淡,说着冷厉的话,仿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牺牲赵浔也在所不惜。 但其实,谢燃对赵浔,并无所求。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祝福,他不会期望赵浔成为自己的剑、完美的学生、有用的皇子,他只希望赵浔所愿皆成,所念常伴。 多么普通……又美好的一生啊。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美得不真实,几乎有些可怜起来。 赵浔微微垂眸,沉默了很久,直到谢燃有点奇怪地望来,他才轻轻眨了下眼,起身,一揖到底:“无觅谢过老师赐字。” 谢燃起身还礼。 赵浔忽然笑了笑:“但是老师,有件事您说错了。” 谢燃疑惑地望过来。 赵浔道:“如今,我并未觉得心神寄于另一人有多可悲,反而……我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我念着想着,为之而活,实乃幸事。” 赵浔说这话时,眼神热烈而专注地看着谢燃。 谢燃竟觉得仿佛有一团火,顺着赵浔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心头,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竟然有种不堪其重,不敢和赵浔对视的冲动。 谢燃平生,即便面对庆利帝,面对父母惨死,都算得上堂堂正正,竭尽所能,从未有过这种落荒而逃的念头,自己都觉得甚是莫名其妙。 赵浔见谢燃神情躲闪,心中微微一黯,却也谈不上失落。他主动转了话题,笑道:“老师为我取字,我自然也当还礼,您看此物如何?” 谢燃低头望去,见赵浔手中握着把纯黑匕首。正是那日围猎刺杀庆利帝那把。 他不由皱眉:“你怎么把这东西拿回去了?若是有心人编排……” 赵浔笑着轻轻打断:“老师安心。东西已查完了,是皇帝亲自还我的。我想把它带回来,送给你。” 第102章 谢燃微微一愣,接过匕首。他手指微动,利刃出鞘,照亮他雪亮的眸光。 赵浔道:“老师,我也想送您一个祝福。原本凶器不详,但我想您这样的人,也并不拘泥。我想赠这柄匕首,是因为它沾着庆利帝的血,却也沾着我的血。我祝您仇怨得报,也愿……生死相随。” -------------------- 双更要不要抱抱我,明天日更~ 第64章 鸳娘之死 说完话后,谢燃少见地陪赵浔下了一局棋。 外人盛传,谢侯棋艺贯绝天下,且只执黑子。但却没人知道,谢燃偶尔也会执白的,只在和赵浔下棋的时候。 最初是因为赵浔年纪小时,棋艺是谢燃教的,谢燃擅长黑子,便让赵浔执黑,方便教学。 但等赵浔长大一些,事情变慢慢变得有些微妙。 黑子后出,本质上是技高者让,来源于高位的自信和傲慢。但谢燃很早便看出,赵浔表面温容不羁,言笑晏晏,其实骨子里又疯又犟,不愿屈居人下,因此,有时,谢燃便也哄一哄赵浔,愿意让一让他,做一次低位者。 而更少见的是,这日,谢燃执白先行,却反而竟然输了。 这是赵浔十多年来,第一次赢谢燃。 赵浔却并未面露喜色,反而微微皱眉:“老师,您是否身体有恙?刚才下棋时,我看你似乎神思不属,气息不继。” 谢燃将棋子掷回棋篓,淡淡道:“想多了,你进步很大。我昨日吹了风,有点头疼,再加上执白反而有些不习惯罢了。怎么,人有失足……还只许你老师赢,不许偶尔输一回吗?” 他甚少用这种带些慵懒的调子说话,甚至还带出了些隐秘的亲近感。听的赵浔心神一动,一瞬都忘了词。 赵浔见谢燃确实面露疲色,便起身为他披上裘衣,笑道:“天色不早了,那我便送老师回府休息吧。”他亲自给谢燃系上披风,又递来一个暖手炉,温声道:“既然昨日吹了风,老师一定要仔细保暖。我瞧着今日这天气晚上还得下雪。回去后务必叮嘱仆役多烧点炭。我上回去,觉得您那边的炭多少有些烟尘味,这回封王宫里赏了些东西,我已经把好用些的银骨炭和金丝炭都送至侯府了,您且记得用。” 赵浔披外套、奉手炉、系披风等一连串小动作,总是无可避免的发生一些肢体接触,其实动作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谢燃年少时,也有书童侍女会整理衣着。 只是赵浔似乎做的格外细致缓慢,谢燃甚至能敏感的感到对方温热指尖划过皮肤的触觉,赵浔每动一下,他都觉得那片皮肤一酥一麻,一件披风传完,简直要整出半身不遂。 谢燃一看赵浔还要给他整理交领,不知为何,只觉头皮一麻,脑海里不知怎的又出现了那阴魂不散的温泉渡血之景。 他后退半步,强笑道:“殿下折煞臣了……谢某自己来,自己来。” 但谢公子不知是因为实在金尊玉贵,不食人间烟火,没干过活,还是太过紧张,竟然手一抖,直接把自己的领口扯散了,露出了雪白的里衣和一片苍白的锁骨。 谢燃:“…………” 赵浔注视着他的锁骨,喉结动了动。 谢燃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衣领一拢,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了,抱着那手炉,一揖道:“臣告辞了。殿下还是不必送了。现在朝局混乱,你我关系不被外人所知,一明一暗,更好筹谋。” 或许是被“你我关系”、“外人”这用词说法取悦到了,赵浔竟也没和他争,分外乖巧地点头送他离开了,口中还笑道:“炭火的事老师别忘了,明日我私下来侯府拜见,看您用了没有。” 早在赵浔还未成为皇子前,他就知道侯府有条自酒楼出的密道。谢燃不想外人知道他们来往过密,赵浔便想着,自己便悄悄从那密道走。否则又要这么久不见谢燃,他怕自己真疯了。 谢燃身形一顿,迎着风出屋去了。 赵浔心里笑了笑,知道自己这位老师听到了。那既然没有拒绝,便是答应。 只是,他第二日并没能见到谢燃。 因为,就在赵浔封王那日,前厅觥筹交错,宾客满座。而内院,一名妇人却在喝完一碗银耳莲子汤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她死的实在安静,自己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盖了被子,口鼻也没有流血。 直到第二日清晨,侍女发现怎么也叫不醒人,才悚然发现,通报了赵浔。 ——死的是赵浔生母,鸳娘。 验明赵浔皇子身份时,鸳娘也一并被认作是一名宫女,曾因碍了当时皇后的眼,和另一个在宫里作绣娘的同胞姐妹一起被逐出了宫。 之后怎么会流落匪手,是否是前国公故意为之,如今已不得而知。 庆利帝收了赵浔这个便宜皇子已是极限,万没有把一个疯疯癫癫、很可能还被匪徒糟蹋过的宫女收回后宫的心思。 赵浔也乐见其成,有了自己的府邸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鸳娘接了进来。 他每日再忙,都会回家和鸳娘一起用膳,然后再抽出一个时辰给鸳娘读那些才子佳人的民间话本子。 那些内容词藻俗套乏味的很,鸳娘的疯病又不见好,总是听着听着,就要去玩胭脂玩拨浪鼓,哼着没人听得明白的歌谣绣花,不像人家的娘,反而像个孩子。 赵浔却永远很耐心,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春日的河流,那些无聊的故事由他缓缓读来,竟也带了几分温柔缱绻的灵性。 第103章 赵浔的确又疯又犟,他生命里只有过鸳娘和谢燃两个人。 或许是小时候被锁在那阴暗地下真锁出了什么毛病。郁王殿下的世界向来小的很,所有的温柔和不设防也只给了这两个人。 一个寄托了他的亲情和来处;另一个寄托了他的祈望、欲求与归处。 所以,他才可以为鸳娘孝顺温和,耐心细致;为谢燃死生倾覆,神魂颠倒。 就在昨日开宴前,他还陪鸳娘用了午膳,她中午比平时多说了几句话,还嚷着要喝银耳莲子羹,看着像是清醒了几分。 赵浔当时还难得天真地想,她的疯病是不是慢慢也快好了? 他们是母子,但是又不那么像母子,赵浔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是他照顾鸳娘。 即使是他,有时也会想……如果鸳娘清醒过来,是不是也会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与他温和慈爱地说几句话,问问他活得累不累,怕不怕。恨什么人……又爱什么人。 侍女发现时,鸳娘的尸体已经僵冷,万无回天之力。府里管家匆忙去做灵柩棺椁,遗体也送到祠堂冰存。 赵浔眼底赤红如血,屋中侍女跪了一地,瑟瑟不敢抬头。 他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从昨日晌午至今,都有谁来过老夫人的院子?” 侍女泣不成声,结结巴巴道:“奴婢想不起来了,似乎一切如常……只有,只有——” 赵浔厉声道:“说!” 那侍女小声嗫嚅:“只有……谢大人来过。” 赵浔一怔,竟像是有一瞬间的迷茫。 侍女低头不敢看他,索性一股脑将话都说了出来:“殿下叮嘱过,谢侯出入府邸有如另一个主子,和老夫人也是相识的,因此奴婢们虽然觉得稍有奇怪,却也没多想,放下银耳粥便出去了。等婢子干完活回来,只听得定军侯爷最后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奴便进了屋,看粥喝完了,看老夫人似乎有些困倦,便扶塌躺下歇了,谁知道,就……就……” 赵浔一言不发。 一旁管家窥他脸色,呵斥那侍女道:“大胆贱婢!谢大人也由得你攀污?你说有毒的银耳粥是你放的,岂不就是认罪了!来人,将这婢子拖走——” 那婢女吓得泪流满面:“奴不知道啊,奴怎敢构陷谢侯爷!那粥的确是婢子倒的,但不止经过婢子一人的手,从采买、厨子,再到伙房奴婢、下人,连带管家您,都碰过的啊!” 管家脸色大变,更催着人将她拖走,眼看就要成为一出闹剧。始终沉默的赵浔终于开口了。 赵浔道:“他说了什么?” 侍女一愣,才意识到赵浔说的这个“他”应当是谢燃。 她哭着道:“婢子没读过书,谢,谢侯爷用词复杂,奴记不清具体的了。只大概听到他提了几个词,大约是’皇子身世’,’不能被人怀疑’,’你活着便是隐患’,’恐被有心人利用’之类的。” 四周寂静如死,只有侍女的啼哭声,如杜鹃泣血。 赵浔默然,良久忽然轻轻笑了声:“你这记得的不是很多吗?” 侍女的哭声戛然而止,因为赵浔豁然拔出佩剑,横在她颈上,剑锋锐利,可吹毛断发,划破动脉,立时见血! 管家吓得脸色苍白,那侍女摔倒在地,已昏死过去。 赵浔神色漠然,血迹溅在他精致俊美的面颊边,犹如修罗鬼魅。 一众护卫噤若寒蝉,院门口跪满了仆役侍婢。 赵浔无声无息地深吸了口气,按耐出喉口激荡而出的血腥味,对管家道:“查查这女人谁安插到我府上的。一口一个婢子,却描眉画眼,十指纤纤没一块茧,还知道谢燃封侯定军,字字句句都把事情往他身上引。谢侯何等人,就算心有忧虑,也做不出这么蠢、这么下作的事。” 管家诺然称是,他跟着赵浔有段时间了,知道这位主子面上常笑,其实心机深沉,这话自然不可能是自言自语,而是对他们这些下人说的,更是对明里暗里打听的“眼睛”说的。 但他离去前,还是踌躇说道:“但是殿下,草民又盘问了另外几名奴仆,谢大人来找老夫人,应该确有其事。” 赵浔的手下意识地扣紧了佩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万事以……我娘的丧仪为先。” 赵浔走回了鸳娘的院子,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闭上了院门。 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生母最喜欢的玉簪和口脂还放在桌上,拨浪鼓一晃一晃,仿佛马上就能听到女人的笑声。 桌上还放着鸳娘还未绣完的帕子,鸳鸯戏水,栩栩如生。 有时候,赵浔也会想,鸳娘疯了,或许是件好事。对她自己好,对赵浔也好。 赵浔虽然没有真正体会过母爱,却也没有接到传承的恨意。鸳娘许多时候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子,用另一种方式保护着少年的他度过了一段最暗无天日的时光。 赵浔按着眉心,一个人坐了整夜。 仆役早被他打发走了,因此那一夜,没人能听到里面是否会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是他送走的第一个重要的人,也是他唯一一个亲人。 第二日,鸳娘丧礼。赵浔扶灵。 整场葬礼,谢燃未至。 那或许是他们关系开始变质、从此爱很难辨的开端。 -------------------- 第104章 日更~ 回现在线了~ 第65章 回宫 被赵浔垫在枕头下的那柄熟悉的匕首,这一回并没让谢燃更能安寝。 相反,他梦里浮沉混乱,梦到了许多往事。往事时间颠倒混乱,似真似幻,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湿热难辨的幻境。 偏生他还惦记着掩盖身份,有些记得这是梦里的往事,生怕自己脱口喊出“赵浔”的名字暴露。却似乎反而起了反作用,后半夜那些梦境渐渐不再是正经的回忆,而莫名其妙地活色生香起来。 温泉、匕首、鲜血、吻、混乱的床幕、强势的掠夺,是回忆,却又不完全是回忆。 比如,温泉那日,谢燃其实记得赵浔一直是昏睡的,但不知为何,这场梦做到最后,梦里的赵浔竟睁开了眼睛。 清醒了的皇子没有却没有惊诧,也没有推开他的老师,反而扣住谢燃的后脑,强势地加深了吻。 直到两人似乎都失去呼吸的意识,尝到了对方口中的血腥味,感到了对方如雷的心跳声。 梦中的赵浔吻着谢燃,钳制住他老师纤细的脖颈,另一手勾开了谢燃湿透贴在身上的薄薄寝衣。 那衣裳就像一层纱一样褪下,沉入水中。 于是,在梦里,赵浔的手便握住了谢燃的腰,异常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片殷红。 谢燃猝然睁眼,梦醒了。 谢燃:“……” 居然梦到这种鬼东西,他忽然觉得非常绝望。 更绝望的是,他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眼睛——来自梦里故事的另一个主角。 赵浔眉眼笑弯了,十分自然地递过去一杯水:“醒啦?梦里喊那么大声应该渴了吧。老师,请喝。” 谢燃原本刚咽了一口,闻言差点喷出来,教养又不允许,只好生生咽下去,差点把肺咳成麻花。 赵浔连忙把杯子端走,为他抚背顺气。 这片刻时间,谢燃也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反应过来,意识到赵浔那句话应该是半开玩笑半炸他,多半是胡扯的。 道理很简单。一方面,他对自己的意志力还是稍微有点信心的,哪怕在病中,也不至于这么胡言乱语,口无遮拦。 另一方面,他又对赵浔太了解了。他活着时,哪怕身体上亲近,哪怕行动言语强势,在情感上……赵浔永远带着点隐秘的克制。 谢燃其实知道,若赵浔当真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反而绝不会是这种半玩笑的亲热态度了。 因为……直到最后,有许多事他们都没有说开。 他忽然想,赵浔那日下朝后,便毫无准备地看到了寝殿中冰冷的尸首,不知内心是何想法? 谢燃心中有了考量,当下平静对答道:“陛下怎么又这么叫我?草民不敢当。” 赵浔笑道:“李兄不想知道自己梦里说了什么?” “向来无非是些胡乱呓语。在下一无长物二无秘密,若真说了什么也是小事。” 谢燃看起来十二万分的坦然,就和忘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梦似的。 赵浔微笑着审视他一会,忽然自己转了话题:“李兄,还记得我昨晚和你说的了吗?你的烧已退了,咱们今天便要启程回宫了,朕真是迫不及待。” 谢燃反应了一瞬他迫不及待什么,然后想到了此人扣了自己的身体,打算给他来个逆转阴阳。 谢燃觉得十分糟心。但回宫毁了尸体也是他想要的,于是懒得多说什么,只道:“遵命。陛下,容我整容更衣。” 这就是说要换衣服,委婉地赶赵浔走了。却没想到,赵浔笑道:“李兄倒也莫急,有人一直在等你醒,想和你聊很久了。你们单独说几句再走不迟。” 他话音落下,第数十次假装不经意路过帐前的贺子闲便觉出不好,刚想溜,就和拉开帐帘的赵浔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年轻的帝王笑眯眯道:“你说是不是啊?贺卿。” 贺子闲:“……” 赵浔转头对谢燃笑道:“从昨日起,我便听禀贺帅便在你帐前盘桓,却又不进来。想来是顾及朕在,无法和李兄这位一见如故、初见便如十年好友的朋友说话。我识趣得很,这便自己先出去了。两位慢谈。半个时辰后我们再启辰。” 说罢,他还当真说走就走。贺子闲僵在边上,连行礼都忘了。 赵浔甚至帮他们体贴地合上门帘,命守卫士兵退开。 贺子闲:“………………” 谢燃叹了口气:“………贺兄啊。” 贺子闲小声委屈道:“谢兄,抱歉啦。你这事太刺激了,又是死而复生又是瞒着皇帝送密信的,都是谨小慎微的细致谋略活。我现在年纪大反应慢了,又在军中久了,肠子都直了,学的那些文人细致谋略早不知扔到哪里了。” 谢燃已经懒得纠正称呼,事已至此,赵浔肯定是怀疑了,只要不做实,便暂且破罐破摔吧。 “算了,暂时不要紧。贺兄找我何事?可是我画的那茶杯送出去了?一切顺利?” 贺子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谢燃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贺子闲道:“谢兄,点头是告诉你东西的确送出去了,我派得人将信放在钦天监门口,第二日早晨便不见了。我留在那盯梢的属下看到一个麻衣道人把那纸拿了,虽然没看清楚脸,但听着和你描述的中一大师倒有几分吻合。” 第105章 谢燃展颜道:“好极了!那你还做什么摇头?” 贺子闲道:“我派去那士兵其实试着跟了那道人一段,发现他转头就飞鸽寄出去一封信。今早我看到陛下收到一封信,火漆和道人寄出信的似乎很像。” 贺子闲同情地看着谢燃:“谢兄,所以你真确定人家会帮你吗?毕竟钦天监历来只尊皇室。即便是方外之人,护的也是紫薇命盘,只听帝星之命。” “而且,那中一大师毕竟是出家人,不能打诳语的吧,”贺子闲试探地说:“哪怕人家两不相帮,就说实话,你的身份不也暴露了?” 谢燃其实也没把握,只是觉得自己还欠中一一个条件,对方应该会对自己感兴趣。 两人谈话结束前,贺子闲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真的要这么瞒着陛下?我看他对你是真的上心,昨儿一晚上硬是一直在你这帐子里守着,好像生怕你跑了不成。即便你不想复生,与他好好说来,这种事情也不能强迫你吧。” -------------------- 双更啦!那就再蹭个预收吧~ 酸涩现耽【白昼已焚】cp1503002 我有一个天赋:能在梦中预知未来。十年前,我借此能力作局作戏,代替本该站在祁昼身边的人,骗他对我多看一眼 父亲曾警告我:“不要为任何人改变未来,否则你会一无所有。” 我一点也没听进去,结果,假的就是假的。我最后被弃如敝履,家破人亡。 十年来,我自以为已将祁昼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我再次做了预言梦,梦到他将囚禁我,用匕首杀死我。 我要吸取教训,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酒吧,我跪在他脚边,诱他带走了我。 听说,那夜他原本是来缅怀一个叫周灼的死人。 那是我十年前的名字 最后,我才知道预言梦的后半段 他将匕首递给我,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第66章 耳鬓厮磨 谢燃心说,那你可的确不太了解他。 换命盘、赵浔及冠,仿佛是他们关系变化的一条分界线。 在这之后,因为种种命运推动,赵浔性格里一些诡异极端的东西仿佛被激发出来,成了一条能扼住咽喉人的绳。 谢燃与贺子闲说完话没多久,便有护卫来提醒他们启程,赵浔说半个时辰,竟然还真就是板上钉钉的半个时辰,一点不差。 目前边境无事,贺子闲正也差不多时间要回京述职了,便索性领了人护送他们一起回盛京,留了副将毕钟在原处驻军。 贺子闲领亲兵护送赵浔他们。为安全,这些人并不知道赵浔等人的身份,还琢磨这年轻公子是哪家少爷,元帅竟这么给面子。 赵浔现在看谢燃看的恐怕比玉玺还严,一出发便把他叫上了马车。 军用的马车可远比不上盛京的车驾,对面坐两个男人都有些局促。 一个狭小的空间,路途又颠簸,稍微晃上一晃,两人膝盖便要擦在一起。 尤其是赵浔,按理说也有些武艺底子,但这位陛下仿佛连坐都坐不稳。 ——比如,方才前面有牛群经过,马被惊着,抬起前蹄一声长啸,士兵拽马,这车驾便狠狠一晃……赵浔也狠狠地栽在了谢燃身上,下巴磕在了人家的肩头,双唇轻轻擦过。 两人发丝相缠,呼吸相闻。几乎面颊相贴。 赵浔:这倒是过了,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谢燃:“……” 他刚有点怒意,视线便落在了赵浔苍白的唇部,还有领口下的一点白色绷带。 谢燃立刻想起了,赵浔说过,为了复活阵法,他会每隔一日剜心头血。 赵浔原本还有些忐忑,这下也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得寸进尺,拉起谢燃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笑道:“疼得很,不求你心疼,别给我捣乱,好不好?” 谢燃忽然道:“陛下,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真不是你那位老师,你这样举动,日后回想起来,不会觉得很尴尬吗?” 虽然赵浔几乎九成认定了他的身份,但这样被引导着想了一下,脸上笑容不自觉一僵。 正巧,贺子线骑马正走在他们车驾边上,耳朵灵得很,正巧听到这话,腹诽道:谢兄此话也有点奇怪,难道以前陛下对着帝师谢燃这么肉麻?那岂不是更尴尬? 他一脑门子问号,却莫名地觉得自己不该在车边,脸都莫名其妙替这车里的两人发烫,不止自己走远了点,还让卫队也走远一步跟着。 谢燃此言过后,赵浔果然安静了许久。 几日后,一行人顺利回了盛京。这一路上贺子闲真是越想越奇怪,有心把谢燃捞走问问,还没开口,就见赵浔示意谢燃和他一起往宫里走。 贺子闲看谢燃这么怕暴露身份,以为他是不愿意的,顶着帝王的目光义气了一回,问谢燃道:“这,我许久没到京城,都不认识几个人,无聊的紧,李兄要不要来我这儿住几天,下下棋。” 好家伙,他还提下棋呢。 赵浔微微眯眼,笑道:“贺卿在京城没有府宅了吧?” 贺子闲:“……”哦对,差点忘了。的确,他父亲的遗产早就被几房姨娘瓜分干净了,他当年自命清高,压根没争就自己乖乖滚去吃沙子了。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非要这时候戳人家肺管子。 第106章 赵浔笑道:“那想来贺卿是只能住客栈了,这样一来,我这位侍卫可没钱。一路上,买好吃的、贿赂守卫,还都是我给的钱。” 贺子闲忽然有种古怪的错觉,陛下这话里仿佛蕴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 贺子闲试探着看向谢燃:“没事?既然是我邀请,那自然应该我请客。至于其他开销,我都可以……借你?” 反正原本他也还想着存笔钱帮谢大人做点法事,祝人家轮回顺利,来世风风光光。 没想到世事如此玄妙,这笔钱居然还能花在死了的本尊身上 没想到,这位他想超度的对象却道:“多谢贺帅好意,但暂时不必了,我已答应陛下会随他回宫。若能得空再来找你。” 贺子闲下意识地顺着谢燃的目光看了眼赵浔。 赵浔在一旁笑道:“都看我做什么?我可不会锢着他……只是,一切都必须等之后说。这几日,李公子一步都别想离开皇宫。” 谢燃对贺子闲道:“贺帅,我在宫里西园住着也是个闲人,你若无聊,寻我便是,不必烦心。” 贺子闲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自己去寻盛京客栈住了,而谢燃就跟着赵浔回宫。 皇帝离宫十数日未归不是小事,至今却还没闹出什么特别天翻地覆的动静,也算一桩奇事。 赵浔当然不能以皇帝名义带着谢燃大摇大摆地进去,两人拿了个御前侍卫的牌子。 却没想到张公公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 原来,那日他们上山后,张真等了一日,又派人秘密上山搜了,都没找着他们,便一面继续派人密寻,一面回宫给了“陛下闭关祈福国运”的说辞先拖着。 赵浔简单交代了刺客的事情,叮嘱张真不要声张,暗地里去查便可。 他交代完,谢燃适时道:“陛下,离宫多日,事务想必繁多。你去忙吧,我回西园住着。” 西园就是蓄养“替身少年们”之所,也是李小灯之前的住处。 见赵浔似乎要说什么,谢燃又道:“宫中想必安全,没有准许我也不得出宫。若真时时跟着你,反而扎眼。” 赵浔略微思考,点头道:“那好吧。” 他答应的这么痛快,谢燃反而心里发虚。 果不其然,赵浔立刻又说了句:“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每晚来我寝宫找我——你不能拒绝,这可是出宫前我们就说好的,你每夜找我,我不动西园那些孩子。” 这时,张真已经退开几步,低头看着拂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不愧是最深谙宫廷生存法则之人。 不过说到西园,谢燃又想到另一件事,当时赵浔提出的另一个条件是,让他把血放满一鼎。 他问出口,赵浔回答:“如今不用了。” 谢燃立刻道:“陛下不是又要拿自己的血替吧?” 赵浔却摇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意,他凑在谢燃耳边,轻轻道:“之所以要用相似亡者之人的血,目的是引魂。既然魂魄已在,何须再引?” 谢燃浑身一僵,也说不清是因为赵浔这句话,还是从领口钻进去的湿/暖呼吸。 他刚刚张嘴,赵浔却像是已猜到他要说什么,轻轻将手指竖到他的唇前:“我们没必要再争辩此事。巧得很,我已找到了中一大师,他愿意在仪式前提前入宫。两日后,我们便能见到他了。料想大师贯穿阴阳之事,识魂断魄,自然不在话下,是不是?” 他忽然话锋一转,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还是说,你不敢让他判?你怕他断定了……你就是谢燃。” 谢燃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跳越来越快。却不光因为谈话内容,更因为这该死的越挨越近、近乎耳鬓厮磨的距离。 到最后,赵浔的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耳畔,他整个人一个激灵,简直没听清最后陛下说了些什么。 他斩钉截铁地后退半步,面无表情道:“好,那遵陛下令,便等中一大师明辨吧。” 转身走出一段,谢燃还听到身后赵浔在喊:“今天晚上记得来找我。“ -------------------- 还是双更吧~ 最近有点卡文,有时候感觉自己get不到佩子的xp,不过随便啦,写的开心就好了。 第67章 扶乩 西园在宫廷在外缘的区域,从宫门进去倒是近的很。 一走进院子,谢燃就觉得不太对劲。 实在太安静了,这个时间,按理应当有课,就算没有上课,一群少年人哪怕有宫里规矩压着,也不可能这样鸦雀无声。 谢燃微微皱眉。他留了神,不动声色地扣紧了袖中赵浔给的那把匕首,踩着窸窣的枯草,推开了寝房的门。 “吱呀——” 门打开,先灌出一股冰凉的寒风,屋中竟比室外还冷。 谢燃一抬头,便看到一个血红的“奠”字,中间插着三柱香,下面是一张画像。 画上人眉目细长,神情苍白阴郁,正是李小灯。 地上一个灰扑扑的蒲团。有一名少年正半跪在上,面前一个沙盘,双手握着根筷子,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门打开的瞬间,少年被狠狠惊着,整个人似乎一炸,简直是蹦起了三尺高,差点把香撞断,然后他直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谢燃,结结巴巴道:“李小灯,你,你,你的魂真被我请来了?这扶乩居然还真有用!” 第107章 这少年正是何囤。 扶乩,后世又称笔仙。可在沙盘写字,召唤亡灵操纵手中笔作答。难怪何囤抱着根筷子不知道在沙盘里戳些什么。好家伙。谢燃借尸还魂初来,这小胖子将他当作了鬼,如今离开几日,竟然又觉得他死了。 谢燃微微扬眉,顺着他的话问:“我,的魂?什么意思?” 何囤还有点懵,握着那筷子,瑟瑟发抖道:“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你这么久没回西园,方甄他们都传,你是触怒皇帝,被杀了……” 这离谱的推测,配上河囤那张懵逼还带着稚气的脸,真是反差出了一种喜剧效果。 谢燃也不由心生好笑,抱胸叹道:“咦,这么没头没尾你也信?那你说说,我怎么触怒的赵……嗯,皇帝?” 何囤老老实实道:“掌事嬷嬷也这么说,猜测你可能是侍寝时不够乖顺,让陛下不舒坦了,就被咔嚓一声杀了。嬷嬷还让我们引以为鉴,要好好学习房中术。” “喏,就是这个,你看。”他说罢,还从胸口掏出一本册子,赫然就是那本“龙阳秘史”,还好奇道:“李小灯,你真的没伺候好陛下吗?真的像掌事姑姑说的那样……是皇上太勇猛,你熬不住了?” 谢燃:“…………”他后悔问了刚才那句。 明明知道十分荒唐,但糟糕的是,他竟然真的情不自禁地顺着何囤的话展开想了一瞬。 ——发现并没有答案。因为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床帏间的私隐事,陛下可能才更像是伺候人的那位…… 谢燃按了按太阳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驱赶出去,问道:“那方臻他们呢?恐怕并不愿意做男宠娈童以色侍人吧。” 何囤手还紧紧抓着沙盘里的筷子,点头:“的确,他们闹的不可开交。自从有了你这事情,大宫女嬷嬷一心想用我们这些人巴结贵人,就不给他们饭吃。饿了七天,险些出了事。还好有张公公……” 谢燃打断:“‘张公公’?你是说御前太监总管,张真吗?” 何囤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啊。只听到嬷嬷看着他就跪下了,这么叫他。这位公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把大家都救了下来,还放了许多想走的人出宫,喏……方臻就在其中。说是陛下先前准许的。” 先前刚进院子,谢燃便觉得里头过分安静了,原来是多半少年都已被放出宫了。张真自然没有假传圣旨救这几个孩子的必要和动机,那看来的确是他们出宫前,赵浔下的旨了。 这位陛下,面上还在用这些孩子要挟谢燃乖乖听话。暗地里放人的令都下了。 也不知道赵浔是过度相信谢燃的人品,还是实际上做不出用无辜者性命要挟的事情。 真是……别扭又可爱。 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时,谢燃自己都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却见何囤正神色古怪地打量自己。 “……李小灯,你……你笑了。” 谢燃纳闷道:“这很稀奇吗?” 何囤也是一怔,连带着握着的筷子都在沙盘中一顿:“啊,这么一说,你其实以前也笑,但都是冷冷的,有点阴森气的。” 谢燃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真正的李小灯。 何囤继续道:“虽然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你那晚去过陛下寝宫后,整个人似乎都完全不同了。虽然也会笑,但总是淡淡的,好像和什么都隔着一层,我从没见你像刚才……笑得那么温柔,好像突然活过来似的。”何囤真把面前的”李小灯“当作鬼魂,用了“活过来”的比喻,但恰恰是歪打正着。 他并不知道,自己直觉里“隔着的那层”,既是阴阳之间不可阻挡和回避的界限。也是谢侯十年浸淫权术,违逆本心,克制自我……回不去的少年初心。 谢燃无话可说,转了话题:“既然能出宫去,你怎么不走?” “我?”何囤摇了摇头,握着筷子在沙盘里一戳一戳地:“我就算啦。我和方臻他们家不一样。家孩子多,本来就养不起,我就不回去给爹娘添乱啦。不过宫也是要出的,一直赖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我等明天就打算收拾东西啦。毕竟我还是想娶个媳妇,总不能搁这儿真当太监吧……不过……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那位张公公是真威风……” 他一起了话头,又有点喋喋不休的意思,谢燃开始有些头晕,抬手打断道:“等等,为什么到明天?” 何囤理所应当地抬起下巴示意谢燃看那沙盘香案:“总得事情做完了才能走,我要给你过了头七啊。这不,想问问你在下头还缺什么,我烧给你。也算咱们白认识一场。毕竟你也帮过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方臻他们还真不敢欺负我了……” 这少年只是个农家孩子,乍一看十分不起眼,却其实里头倒藏了份难得知恩图报的赤子之心,比许多自诩聪慧的达官贵人还爱憎分明、清醒许多。 何囤讲到这里,纳闷地看着谢燃:“你又笑什么啊?” 谢燃笑着拱手道:“笑是开心,想多谢你。只是你还没发现吗?你看看我身后。” 何囤一头雾水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正值黄昏,谢燃颀长的身形在橙色的光下,映出一条浅灰色的影。 何囤:“………………………… ” 何囤几乎惊得跳了起来,大喊道:“你还活着???” 第108章 他真的反应似乎比正常这个年纪的少年慢上半拍。 刚才说话的时候,何囤甚至两手始终紧紧握着插在沙盘里的筷子,维持着扶乩的姿势,可能是觉得一旦松了手,他召唤出来的“李小灯魂魄”就要烟消云散了。 谢燃笑道:“我真是活人。不信的话,你松开那筷子,别管那扶乩之术了,走近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能呼吸有温度,不就清楚了?” 何囤楞楞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没动。 谢燃看着他,他看着谢燃。 然后,少年的目光缓缓落到自己握着那根竹筷的手上,神色间渐渐渗出一丝惊恐。 谢燃终于觉出不对,上前几步,看到何囤额头上竟已渐渐渗出冷汗,背部被汗浸湿,手还紧紧抓着那根筷子,手背青筋迸出,筷子根部在沙盘之中,缓缓地移动起来…… 谢燃皱眉低道:“有些不对,你松手。刚才怎么开始扶乩的,就用类似的话结束。” 何囤却已经快哭出来了:“我,我我也想松手啊,我松不开啊我!” 他话音落下,手却握着的那根筷子却挪动地越来越快,几乎像有一支看不见的手死死按着何囤的手,飞快地在这沙盘之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谢燃和何囤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沙盘上出现了一行字。 “鸠占鹊巢者,死!当今皇帝,死!” 原来,鸠占鹊巢这话竟还有下一句,还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而与此同时,沙盘上浮现出一些繁复的图案,仔细看来,竟像是个阵法。 这些纹路,谢燃总觉得眼熟。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在哪里见过。 他记忆有损的只有一段时间,那就是传闻中的“异族之战,谢侯坑杀万人” 屋门忽然发出一阵巨响,狂风席卷而入,挂在香案上的李小灯画像豁然坠地,还未燃尽的三根香蓦然断了,其中一根香头落在画像眼下,就像一滴溅落的血泪。 何囤以为自己召唤的是面前人,但其实,他用的是李小灯的画像,召的是李小灯之名。 若他真能召唤出什么,恐怕……也只能是真正的李小灯了。 画像上的李小灯微微眯着细长的眉眼,透出一丝诡谲恶毒的阴狠。 在那些字写完,李小灯画卷坠地后,何囤便昏了过去。同时,一切都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寂静。 谢燃确定了何囤并无大碍,将其送回房中。 他回去弯腰拾起李小灯的画像,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他附身过李小灯后,自然也对镜整过仪容,但须知一人的气质神态对皮相影响巨大,再加上李小灯的面容的确与谢燃有几分相似,因此之前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直到此刻,看着这幅画卷,谢燃才觉出异样。 李小灯的确眉眼间和谢燃有相似之处,远胜这院中其他少年。但其实真的说来,李小灯与其说是像他,其实,更像另一个人…… ——谢燃的血缘生父,庆利帝。 -------------------- 开始揭秘啦 第68章 陛下喜欢你 最初,谢燃在李小灯床下暗格看到那些写着“鸠占鹊巢者,死”的纸张时,下意识以为说的是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人。 但仔细想来,如果自己的借尸还魂是李小灯故意为之,他没必要这么苦大仇深。若李小灯是被人利用,更没有提前未卜先知的道理。 那如果“鸠占鹊巢”说的不是谢燃,还可能是谁呢? 谢燃皱眉看向沙盘中的第二行字。 ——“当今皇帝,死!” 当今皇帝,赵浔。 庆利帝,非庆利帝亲子的赵浔,李小灯,“鸠占鹊巢” 一些从前从未联想在一起的事情忽然似乎有了种微妙的联系。 既然西园的少年已散的差不多了,赵浔也已得到了谢燃本人这个最好的复活原材料,自然也没必要派人再去授课,只是一应供给倒还齐全,权当养着这些闲人。 这倒显得何囤这个自己住一个院子的格外舒坦。 谢燃给他诊了脉,确认只是惊吓过度。 其实,何囤中间醒过几次,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何囤:“我我我我们是撞鬼了吗?” 谢燃诚恳道:“其实我比较建议你假装之前是一场梦。” 何囤哭了:“这怎么假装啊,我看到你就想起来了。等等……你是活的对吧?那我刚刚是祭祀召唤出了个什么玩意啊?” 谢燃面上微笑一言不发,心说,你怕是召唤出了真的李小灯。 何囤七零八落地念经,喃喃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定是宫里阴气太重,不知道召唤出了什么冷宫娘娘上吊太监之类的。”谢燃:“……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何囤:“是是是,陛下阳气旺你是该多去去,装点回来。” 谢燃:“…… ” 何囤的目光似乎还微妙地往人家身上瞧,讷讷道:“嗯……装点。”谢燃:“…………” 谢燃走进西园寝屋,走到李小灯的窗前,弯腰从床下木板上又摸出了那个锦袋。 他对着烛火,仔细端详底部的“庆”字绣纹。 ——这锦袋就是他一定要回趟西园的原因了。 当时初才还魂,记忆模糊,他并没认出这东西。如今却什么都清楚了——庆,既是庆利帝,先皇年号。 第109章 这东西,十几年前,谢燃曾在赵浔生母鸳娘那里见过,也正是因此,谢燃以为赵浔是庆利帝亲子,亲手将他送入皇宫,送入这至高至冷名利场,送他登基称帝。 也是因此,谢燃在发现赵浔并非庆利帝亲子后,为保赵浔通过验亲,割换命盘,弄的最后狼狈不堪,死也死的不干不净。 结果,十几年过去,光阴兜转,他竟然阴魂不散地在一个作为自己替身进宫的少年身上,又见到了这个锦囊。 谢燃出了西园,一路往宫内走去,低头把玩着自己的衣摆正出着神,忽觉头顶笼着个阴影,他抬头一看,看到了蹲在宫墙上的贺子闲。 谢燃:“……” 谢燃:“御林军现在是谁在管?我真得提醒赵浔加强皇宫保卫,不然没多久他就得下来陪我了。” 贺子闲从墙上跳下来,哈哈大笑道:“我又不是刺客,都是明牌进的宫,而且不是先前分开时,你说要再私下聊几句的吗?——不过你这问的很巧,现在的御林军统领还是个老熟人呢。谢兄,你还记得’如晖谢郎’的故事吗?” 谢燃:“…………”真是难以置信,十几年过去,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为什么事情内心波动了,没想到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是从心中油然而生一份阔别已久的情绪。 羞耻。 贺子闲侃侃而谈:“说起来,那位当街调戏……不不不,别生气……我是说搭讪你的仁兄,当年被你揍了一顿后,痛定思痛,苦练武艺,他家原本也是军旅世家,他也算争气,进了御林军。后来你死了,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但公开说法是刺客。于是这哥们便立志要做御林军的头头,守好宫门。” “其实还是有点用的。”贺子闲笑道:“听说这一年各宫失窃率都低了,御花园野猫老鼠也没了。 这番话槽点太多,谢燃一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无语道:“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他还能网开一面放我出宫?” 这话自然是句玩笑,贺子闲哈哈大笑起来,末了却还帮他认真分析:“的确不行。他自被你揍过后据说大彻大悟,深恨断袖,连娶十房小妾,同时将你谢公子奉为人生导师——” 谢燃:“打住,我别说小妾了,妻室都没半个,不方便占这个便宜。另外,我活着最后几年可没干什么人事,他把我奉为导师,恐怕不太妙吧。” 贺子闲笑道:“谢兄何必妄自菲薄,具体他怎么想我可不太清楚了。总之,若是他知道你是谁,我估计能帮你这传奇故事著书立说,弄得盛京皆知。” “但可惜了,他不知道你是谁……啧,就凭外头那些传闻,还有你现在和陛下这拉拉扯扯的样子,他现在最恨断袖,估计别说送你出宫了,不送你去死都算好。啧,估计他还会在暗地里腹诽陛下。” 谢燃:“……” 贺子闲:“……谢兄,你怎么沉默了???” 谢燃:“一方面我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另外,贺兄,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用词习惯变得有些……随意?” “随意”这词儿其实用的还是客气了,谢燃是想说“口无遮拦”的,拿他这死了的朋友开玩笑也就罢了,赵浔好歹是个皇帝。 庆利帝时代,要是有大臣敢这么开皇帝的玩笑,当晚这话就要被暗哨呈到帝王御案,连夜就可以开始做投胎的准备工作了。 贺子闲却摆了摆手:“谢兄,我倒觉得是你谨慎惯了。现在这位不是先皇庆利帝了,虽说手段有时候残暴了些,但杀的都是贪官污吏,我这种问心无愧的,做好自己手里的事情便好,再不用担心莫名说错了句话,就人头落地了。” 他看着自己的昔年好友,笑道:“谢兄,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这句话?多谢你教出了位好皇帝。” 谢燃竟然觉得心头一震。 他和赵浔认识太久了,久到他还魂归来,也下意识依然用之前的目光来看待,却忘了对方已经是一名独当一面多年的帝王。 在他不在的时候,赵浔一个人将这国家治理的很好。 想到此处,谢燃只觉心神宽慰,然而就在同时,他忽然觉得意识出现了片刻抽离,感受不到躯壳的存在,竟像是魂魄离体。 等他再回过神来,已被贺子闲扶住,后者问:“谢兄?怎么了这是?” 谢燃轻轻推开他,按了按太阳穴凝定心神,刚才那感觉来的剧烈,去的却也快,他便没放在心上,只道:“没什么,可能是有些累了,今晚早些休息就没事了。贺兄,我先说正事吧,你来的很巧,我正有件事想托你做。” 谢燃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锦袋,画工纤毫毕现,尤其是其中一个隐隐若现的文字“庆”,与鸳鸯莲叶底纹巧妙结合,非细看不能发现。 “找城里最好的绣娘,帮我看看这纹样用的绣工技法,最好可以仿一仿,让我看看效果。” 贺子闲啧啧称奇:“谢兄你亲手画的?不愧是盛京城曾经最负盛名的大才子,光画画这条我就服你——不过你弄这个干什么,要做出来送给陛下吗?” 谢燃十分莫名其妙:“……我做锦袋送赵浔做什么?” 须知锦袋为贵族男子贴身之物,许多由女子赠送,或者会当作定情送出。这就是为何当年庆利帝的锦袋会送给嫔妃和意外临幸的女子。 贺子闲神色古怪:“没有没有。你继续说,当我没说。” 第110章 谢燃:“我说完了,你去做就是了,尽快告诉我用的是哪里的绣法,具体来说,是民间还是宫中御用的。” 贺子闲道:“就这些?” 谢燃正色道:“查的时候记得千万谨慎,不要把整副图样子一起给出去,每个绣娘分看部分。这张完整的图,我希望只有你我二人见过。” 贺子闲:“谢兄,真完了?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查这个吗?” “贺兄,你还记得我当年说过一句话吗’知道太多,就做不了富贵闲人了’,如今我稍微改一改——知道的太多,就做不了只需要俯仰无愧天地,做事无愧于心的直臣良将了。” 谢燃毕竟曾是位高权重的定军侯,他并非初出茅庐满腔热血的少年,也不是没见过血没做过阴诡之事的所谓直臣。 他和贺子闲的确是少年友人,相交莫逆,但他同样也知道赵浔的身世是动荡天下的大事,为了江山社稷,也为了贺子闲自己好,他只打算把所有和赵浔身世相关的秘密……带进自己的棺材里。 好在,贺子闲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年轻人了。 谢燃说到这里,他便也懂了,不再追问,却从怀里掏出个酒壶,扔给谢燃,笑道:“京城红河苑的酒,以前你最爱买的,特意给你带来,尝尝味道变没变。” 谢燃笑着接过,仰头饮了口,又给他抛了回去。 贺子闲接在手里,抛着掂了掂,讶道:“就喝这些?听店家说以前你可是两壶一买呢,今天我去的时候,人家店主人还拿你这个已故帝师当活招牌炫耀呢。” 谢燃笑了笑,没多解释什么。这家的酒他过去的确买的多,其实却不是自己多爱喝,而是习惯性带给赵浔的。还有那西市的糕点,也是一样。 “贺兄,酒也喝了,快帮我干活去吧,”谢燃笑道:“时间紧迫,我这阳间短期游,恐怕也撑不了太久,却还有许多事要做。” 贺子闲却有些吞吞吐吐,半晌,他才冒出来一句:“谢兄,稍等!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问——你先说,我们算是朋友吧?” 谢燃挑眉:“何出此言?要是你都不算朋友,谢某怕是孤家寡人,人人厌烦了。” 贺子闲便道:“好!冲你这句话,我豁出去了!” 他说完这个,忽然鬼鬼祟祟地猫着腰,把谢燃拉到一处荒废宫殿的角落,连草丛都检查了一遍,确定连只猫也没了,才压低了声音道:“谢兄,我有个重大发现要告诉你!” 谢燃虽然后来愈发沉郁,但年轻无忧无虑的时候也是和贺子闲一起胡乱无法无天过的。 于是,他便莫名其妙被对方的动作感染,情不自禁地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 他甚至还不自觉地展开想了一瞬,觉得这个重大发现,可能是关于中一法师的、关于复活仪式的,甚至是找到了他尸体的位置。 贺子闲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石破天惊的语气说:“谢兄!我觉得,陛下,是不是,可能,或许,也许……喜欢你!” 谢燃:“……” 贺子闲看他毫无反应,以为他没听懂,恨铁不成钢地补充道:“咳!不是学生对老师、皇帝对臣子、我对你的那种喜欢欣赏,是……通常在男女之间,或者说‘如晖谢郎’那种喜欢!” 第69章 纠缠 谢燃:“…………” 谢燃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没事别来找我,省的赵浔起疑。” “哎哎哎,谢兄你怎么走了啊?”贺子闲以为他是不信,一拽谢燃袖子,如数家珍地盘点起来。 “你看啊,这么多年,陛下没有皇后,下面说什么都有的,他却连个妃子都不愿纳。之前你发热的时候,他连夜不睡守着你。又想复活你……” 贺子闲还神神秘秘道:“另外,刚才回来路上,他私下找我。我还当是什么行军秘令呢,结果陛下就想问下你平时喜欢什么东西?这也太像追妹子了吧。他难不成还想给你铸个金屋?” 贺子闲说着说着,简直快把自己说激动了:“我的天,谢兄,不愧是你!不说出来不觉得,你要是个姑娘,这可得是个祸国妖姬啊!” 谢燃却没有说话。刚才那些无语或尴尬的神色也渐渐褪去。 他只问了一句:“贺兄觉得,这是对的吗?” 贺子闲一怔。 这几日来,他接受到的冲击比过去十年都多。先是好友死而复生,还没缓过来,就满眼看着赵浔和谢燃那些越发古怪黏糊的互动。脑子光用在惊讶上了,都没往深处去想。 而如今,谢燃这么一提,他才反应过来。 这其实不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事。 退一万步说,即便一个皇帝真的可以不立后繁衍后嗣,从旁系过继继承人。 即便本朝民风开放,契兄弟之风大盛。 但一国之君将此事摆在台面上,还是和从前的帝师,又算是怎么回事?伦理纲常,他们又占的了什么理? 哪怕……这些事情都算是外物,尚有机会一一克服,有件事是哪怕真龙天子、九五至尊也无法跨越的。 那就是生死。 谢燃已经死了,他也并没有活过来的打算。如今赵浔对谢燃的事情越执着,对江山社稷、对他自己,只会有害无益。 谢燃问出这句话后,贺子闲其实便懂了他的意思, 第111章 只是,贺子闲走前,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句。 他问:“谢兄,你看起来毫不惊讶。所以,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吗?——我是说,在你生前。” 贺子闲说完,可能其实也没有指望谢燃会答,谢燃也的确没有说话。所以贺帅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报了个客栈地址,让谢燃有事去信,便摆了摆手,自己离开了。 谢燃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向宫门深处。 他微微抬头,遥望红日渐落,最后一抹暖色的光滑过帝王寝宫雕龙画凤的屋檐,落在脚下的青石宫砖上。 他在生前,算是知道……赵浔也曾喜欢他吗? 其实,他当真的确不知。 或者说……甚至不敢去想。 他当时半是冲动、半是迫于危局把命盘换给了赵浔后,发生了很多事。 剩下的烂摊子多到他一年半载根本收拾不完。而失去命盘后,身体溃败的速度却更如江河日下。 更糟糕的是,命盘的秘密还是被赵浔发现了。 赵浔便也找了中一。 这位大师从很久以前来便有个特色。说好听点叫一视同仁,说不好听点叫墙头草。于是,给谢燃说的东西,他也一五一十地给赵浔说了。 赵浔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命盘还给谢燃。 但中一说:“你们两个也太看不起天地法则了,这命盘又不是个真盘子,还由得你们推来推去——换了就是换了,没有反悔的余地。但是,倒是可以缓解。” 怎么缓解? 道理太简单了。两个法子,和当时谢燃换命盘一摸一样的两个选择。 一,用血。用自己的血源源不断地滋养另一人。 二……双修交融之法。 赵浔原本想用的也是第一个法子。 但那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他们最后用了第二种。 谢燃曾以为赵浔是不愿意的。 因为除了他们失控的第一次外……之后定期发生、一周数次的……无数回,赵浔总是异常的克制。 他不会在行事的时候吻谢燃,只会轻轻地脱掉谢燃的冠冕,解开他的腰带,一层层褪下赤红的公卿朝服、绣着金线云纹的重衣、雪白的中衣…… 谢燃会阂着眼睛,直到赵浔的手穿过里衣,握住他的腰。 赵浔的掌心一直是热的,性情一直是偏执的,但是他做这些事情时,总是异常安静和小心。仿佛对方不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而是一块脆弱的玉、一剖清透的泉水。 谢燃会躺下,然后微微侧过脸去。 赵浔总是会用一条冰凉丝滑的绸带,盖住谢燃的眼睛。 他入的时候,会紧紧扣住谢燃的手。 但这一切或许还不是整件事情里最私隐的部分。 双修,最关键的部分在于阴/阳交换,这种交换,自然越彻底越好,时间越久越频繁越好。 某种方面来说,其实很像一些……女子受孕之道。 于是,在行事时,赵浔会在谢燃腰下垫上软枕,以便更深。 而事后,他又会用一些办法,让东西长久地留在谢燃体内而不流出。 做完这些事后,赵浔常常会把谢燃一个人留在帝王寝宫的龙榻上。然后抽身离开,去御书房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独自过上一晚。 他们在最密切无间时,也从不亲吻,甚至几乎不说话,连生理反应驱使的呜咽,谢燃只要神智还算清醒,都会尽力压制。 已经很难堪了,他那时候想:哪怕自尊已经是碎成片的瓷器,好歹也捡起来,糊起来,做点自欺欺人的遮掩吧。 谢燃会在克制不住的时候用匕首刺自己的腕部。 这件事情里最可笑最难堪的部分,其实不是他为了活下去雌伏人下,婉转承欢,做这种事;也不是进入他的是昔年学生、如今的君主。 而是……他的确喜欢、爱着赵浔。 而他那时以为赵浔并不愿意。 赵浔曾对谢燃说过:“不要把这件事看的多重,更不用觉得羞辱难堪。你曾救我,我还你。就这么简单。你教过我的……事急从权,你我云雨,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只是个手段……你,不要多想。” 当时,谢燃身上、体内还带着未散的热意,听到这句话,只觉一盆冰水把那点仅有的、隐秘的温存缱绻冲的一干二净。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贱的可以。 那一刻,谢燃竟然开始庆幸,好在原本事情也快做完了,自己也不必以这种难堪的方式强留在世上多久了。 几个月后,谢燃死了,死在彻夜燃灯的宫中。他死时,遗书写了一张纸,十七行字,只言片语也没有留给赵浔。 没必要,也太难看。 然而命运多讽刺,他竟然在死后才知道了事情的另一种可能。 当年赵浔说的那番话、克制的举止、覆眼的绸带、深夜的抽身离去————或许因为……赵浔和他,对彼此有着相同的误会。 赵浔或许会以为,谢燃合眸侧脸,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所以为他覆上绸带遮盖视线。 赵浔或许会以为,谢燃恨自己,将被迫雌伏于另一个男人身下当作莫大的屈辱,才会用匕首自伤。所以赵浔从不敢在情/热时吻谢燃,甚至不敢在事后停留,不敢拥抱。 因为这一切举动,都会将原本就暧昧难言的关系搅得更为尴尬,尴尬得……仿佛他们是什么正经的亲密关系了。 第112章 而当时,在谢燃活着的时候……他们都并不知道对方的心意。 竟然是死亡给了他们一次敞开心扉的机会。 明明知道没有意义,但谢燃看着落日余晖散尽之时,还是忍不住给了自己一时半刻胡思乱想的机会。 他在想,如果活着的时候,将一些事情说开,他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夕阳落了下去,收走了青石路上最后一点暖色的光辉。 谢燃告诉自己: ——不会。 不止因为他们两个本质上同样性情强势偏执,针锋相对。 不止因为他自己罪孽深重,不久人世。 还因为——赵浔的母亲,鸳娘是因他而死。 早在谢燃远征异族之前,他和赵浔的关系……就出现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第70章 云锦帕 鸳娘死在赵浔封王那日,这消息太过古怪,很快悄悄地传遍了盛京权贵的耳朵。 自然也包括定军侯府。 其实这位身份尴尬的“老夫人”,先前是没什么人见过的,但如今郁郡王救驾有功成了郁王,今非昔比,他娘又死的蹊跷,满朝文武都怕莫名其妙得罪了这位新王,惹了嫌疑,都争相参加老妇人的丧仪吊唁,以示清白,一时郁王府倒是异常热闹,只是来往都是白衣灵幡,平添十分诡异。 然后,他们便发现,整个郁王府丧礼期间,定军侯谢燃未去,甚至连吊唁礼信也未见分毫。 谢侯在朝堂上自成一派,一举一动引人注目。但正因为谢侯独自位高权重,似乎也没什么奉承区区皇子的必要,反而理应是皇子追捧他。 因此,谢燃没理会郁王府丧事,权贵们也没有特别奇怪,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看来传言属实,果然谢侯十分不待见这民间皇子,私下也无甚来往,十分冷漠。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刚过七天殡期的郁王殿下,此刻正等在定军侯府的外厅。 而一墙之隔的内院屋中,谢燃眉头紧蹙,半靠在床头。蓦然急促呛咳,以帕掩口。 过了许久,他的咳嗽声终于平复下来,随手将帕子丢到床边的盆中。 侍奉在旁的管家却神色大变,因为那雪白巾帕上竟然都是大块的鲜血。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谢燃目光从那血色上划过,神情平淡,哑声道:“我昏睡时,易太医来过了么?” 管家神色不忍地瞟了眼那血帕子,回道:“来过了,侯爷,易大夫说,您原只是感了风寒,不该如此严重。细诊方知,您身体底子虚空,心肺筋脉俱损,比几月前……情况更差了许多。一定要细心保养,不能忧思劳神……” 上次易大夫来诊脉,恰巧就是谢燃给赵浔换命盘前。看来,命盘果真奇妙无匹,短短几月,竟至身体溃败至此。 想这些时谢燃其实没什么情绪,回答管家时,他也只是没什么笑意地提了提唇角:“开什么玩笑。虎符已备于御案,三军整装待发,我身为主将,这时候修养吗?怎么不直接辞官归隐,回家生孩子?” 是啊,世人皆知,陛下已下了御旨,将赐虎符让定军侯统帅三军扫平传闻中的“异族”。但究竟为什么要打这个“异族”,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彰显大国之尊”虚词废话,没人说的清楚。 有些人猜测,异族形同半神,庆利帝是要征服其族,寻长生之术。 也有人猜测,是那族美女众多,又有圣女据说貌美如仙,圣洁如莲,帝王垂涎。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但人们公认,庆利帝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人清楚,便是统帅——定军侯谢燃。 管家怕无意间听到了国事机密,不敢接话,只是弯腰重复道:“但易大夫说了,您这身体,如果再不……可能就……” 谢燃拿起案边瓷碗,将药一饮而尽,他指节修长,竟比瓷玉还白。 喝完药,他见管家还没有“可能”出个所以然来,轻轻笑了声:“怎么,是什么话不敢说与我听?总不能是立时就要死了吗?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总还有点时间吧。” 世人避讳谈及生死,总有许多虚词指代,年轻的定军侯竟然这么不忌讳,反倒把老管家吓了一跳。 管家艰难道:“易大夫说,如果您不好生修养,身体持续恶化,恐怕……三年就……” 谢燃一边听着,示意管家将裘衣递来,披衣撑着床塌起身,语气倒是轻松不少:“原来还有三年,你这幅样子,我还以为府里要马上为我准备丧事了呢。那便好——帮我把这几天积的事情呈上来,尤其是军备粮草相关,我要今日批完,明日面圣准备出征事宜。” “……侯爷!”管家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谢燃淡淡抬眸,只重复了三个字:“呈上来。” 早先定军侯府谢氏的管家仆役老人,都死在谢燃十六岁的那场大火中了。如今府中的人都是后买的,没见过谢燃少年时光,只见着杀伐果决的定军侯大人,因此都十分谨小慎微,并不敢违逆谢燃,更别提做他的主了。 管家照做了。 谢燃先大致扫了遍,道:“我病了的事情,没泄露出去吧?” 管家看着脚尖,语气平板道:“按您交代的,为防动荡军心,除了信得过的易大夫,没人会知道。对外也是按您昏睡前教的,说您闭门研究棋谱,与陛下告了假,不见外客,所有拜帖,一律拒了。” 第113章 在外人眼里,谢侯素来高傲权重,大家即便都知道是托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谢燃“嗯”了声,又问:“那这几日朝廷可有过什么大事?” “尚算平静,只是人人都在讨论异族之事……”管家如实道。 谢燃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没有说话。他研了墨,准备开始处理堆叠如山的公务,一抬眸,却发现管家还在。 “其实还有件事……”管家忽然顿了顿道:“倒不是朝政……是件丧事。郁王殿下府里那位老夫人,没了。” 谢燃手腕猝然一颤,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了大团墨渍。 管家窥了眼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有些巧,似乎就是郁王府宴后没得,应该就在您离开后没多久,死因对外说是急病,但有消息说,可能是中毒。不过大部分人是不信的,因为若是有人谋害,郁王怎么可能忍下来不闹,即便真是中毒,只怕也只能是自尽……” 他看谢燃脸色越来越苍白,以为是自己说得多了,便忙道:“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正是巧在您当时宴后回来就病了,一直昏睡至今,正错过了郁王府丧礼,丧葬柬帖小人也按您闭门研棋的借口,一律拒了……” 谢燃忽然打断道:“知道老夫人具体什么时候……没的吗?” “大约是王府宴会那日戌初。”管家说完,又详细交代了打听到的鸳娘死时情况,甚至还有赵浔和管家婢女当时的对话,这里面自然也提到了谢燃是鸳娘死时见过的最后一人。 的确……巧。 谢燃一时之间已听不见那管家再说什么。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狼毫笔,手背青筋迸出。 谢燃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七日前,他在郁王府与鸳娘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想,不出意外的话,我或许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了。 其实,从认识的年岁来说,他与郁王府这位“老夫人”算得上熟悉。 从很早以前,早到赵浔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玩笑着喊他老师开始,他便时不时会去赵浔租住的那个破旧的小院中吃饭。 饭是赵浔做的,院子是赵浔租的打理的,他找的也是赵浔,但屋子中除了赵浔,也总是有另一个人——鸳娘。 或许人的外表衰老速度的确和心智有关,鸳娘虽然年纪应该的确不小了,但其实看到她的人,很难真的将她和“老夫人”这个称呼联系在一起。 她虽然疯,却总是能把自己打理的干净雅致,喜欢穿水绿色的布裙,有时甚至梳着未嫁女子的发式,哼着不知名的曲子,绣一方锦帕。她的绣工很好,分外精致,绣的也很认真,无声无息。 当谢燃和赵浔对弈时,喝酒时,这个当了母亲的女人其实更像是一株植物,她无声无息地观察着,生长着,等待着。 鸳娘很爱在绣花时,哼一首方言呢喃的歌。 “云锦帕,云锦帕,女娘要那云锦帕,儿郎破屋逢漏雨,只得上阵把血流,三年徭役复三年,归来女娘已不在,入那大宅院,见了云锦帕,却未嫁作锦绣妇,而只作婢仆……” 十几年过去,疯了的鸳娘依然没能如愿成了“锦绣妇”,却等到了她儿子封王的日子。 也就在那天,定军侯敲开了她的房门。 那天,其实谢燃只说了两句话。 “夫人,您真的疯癫痴傻吗?”他说:“其实傻的是谢某才对。您在织的到底是云锦帕,还是一步登天的龙纹锦袋?” 这是第一句。 第71章 是,殿下 鸳娘轻柔婉转的唱音微微一顿,又圆融婉转地续上,如扇子般漆黑的睫毛微微一颤,又落回到手中的绣帕,继续织了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听不懂一般。 谢燃说了那日的第二句话, “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赵浔,”谢燃站在门边,声音低缓:“来找夫人,只是为了告诫您一件事:赵浔身世已有人起疑。事到如今,一着不慎便是尸骨无存。我会尽全力周旋,但你我皆知,许多关键其实在你。所以,为了你自己,为了赵浔,千万谨慎,谢某言尽于此。” 真相其实很简单。 鸳娘根本不是庆利帝临幸过的宫女,真正怀了龙种逃出宫的是另一个女人,而鸳娘,因为心怀“锦绣帕,黄金屋”的幻想,以绣娘之长,仿制了庆利帝的信物,用自己的孩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鸳娘自然得“疯”,如果不疯,她就会不得不面圣,不得不经历内廷关于当年临幸和孩子出生时辰的重重拷问,她答不上来的。 这些都是在赵浔身世被揭露后,谢燃费尽心力查出来的真相。 谢燃说完这段话,便离开鸳娘的屋子,轻轻关上了门。 之后,鸳娘便死了,服毒。 谢燃攥着手中的笔,神情竟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想,是我害死了她吗?是我话说重了,或者不合时宜了,才逼死了赵浔的母亲,逼死了赵浔唯一的亲人? 他眉头一紧,掩口呛咳起来,血从指缝中渗出,如红梅般溅在苍白的宣纸上。 “侯爷!”管家简直急的眼睛都要红了。 谢燃用帕子擦去下颌沾的血迹,站起身:“备车,我要出门,郁王府。” 管家跟上来拉住他:“侯爷,您这幅样子还要出门?哎!小人有罪,郁王殿下就在府上,非要等着见您。但先前您病着,易大夫说这两日病况关键,不能见客出门,否则病情反复,神仙难医……” 第114章 絮絮叨叨的管家没能说完,因为谢燃已经甩开他,径直走向外厅。 * 这时候,赵浔正坐在定军侯府的待客厅,看着一盆兰草出神。 这些小东西还是他成为皇子前,从集市慢慢挑来,养植长大的。 从前,他不是皇子,自然也不用考虑避嫌,在先定军侯和长公主去世后,曾有一段时间,是这座府邸的常客。 那时候,谢燃还没有现在这样总需要装作冷漠傲慢、位高权重,府里也还没有这么多下人,赵浔曾经可以在这座定军侯府自由进出,随时见到想见的人,花几个月时间养一盆花,等第一支花苞绽开,便将它送到那人案前。 那时候,鸳娘也还在。他从定军侯府学完课回家,往往已经很晚了。大部分时候,鸳娘还是自己在屋里唱歌织帕子玩,但总偶尔有几次,她似乎从疯病中忽然脱出来一刻,想到自己母亲的身份,为晚归的赵浔温一晚热汤。 赵浔曾见过真正的暗无天日,他的人生只有那点光和羁绊,却已经足够支撑他活下去。 但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全没了呢? 赵浔转过身,看到有人推门逆光而来。 七日未见的谢燃,站在他的面前。 谢侯爷一如即往的面无表情,不知从何时起,谁都看不透他的神情心绪。明明是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偏生此刻却唇色极艳,殷红欲滴,像极了血色,却又有些像上好的妆,给谢大人平添三分清绝艳色。 谢燃垂眸,看着满身缟素的赵浔,淡声道:“节哀。” 即使是这种时候,赵浔看着他,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天这么冷,谢燃穿的太少,脸色还差,若在风口站着,怕是要病了。 于是,赵浔将门掩上,将谢燃引到背风的位置坐着,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才缓缓道:“老师,我想听你亲口解释。” 的确需要解释。 但是,其实根本无法解释。 与理来说,以谢燃的聪明,在管家说出鸳娘死亡时间后,他便知道,哪怕自己想要解释,却永远不能真的撇清这件事了。 道理很简单,鸳娘一内宅女子,当晚去找过她的只有谢燃一人。而在谢燃走后,鸳娘便被毒死了。 鸳娘和谢燃说话时,只有他们二人,没人知道谢燃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是不是下了毒。 鸳娘死时,也只有她一人,也没人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服的毒。 真相原本就只有谢燃和鸳娘这个死人心知肚明,谢燃根本不可能拿得出证据,证明鸳娘不是他杀的。 而更糟糕的是,谢燃的确有杀鸳娘的动机。 因为赵浔的身世,鸳娘原本就是最大的隐患。 赵浔爬的越高,他的身世只会更引人注目。庆利帝哪怕不愿,早晚有一天不得不见一见鸳娘这个扔在宫外的女人,如果老皇帝还没昏庸到认不清一个女人自己是否真的幸过呢? 再退一步说,即便身世之事真的瞒了下来,若谢燃真想利用赵浔角逐太子之位,鸳娘这个身份低贱的生母,便是最大的绊脚石。 谢燃握着手中温热的茶杯,沉默了一瞬,而后他诚恳地望着赵浔道:“抱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赵浔眼底猩红一闪而过,但他还是尽量耐心地问:“老师此言何意?” 谢燃便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娘的死,我有最大的嫌疑。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意思就是,我没办法拿出任何证据,从理性上说服你——人不是我杀的,毒不是我下的。既然没有证据,谢某索性不作挣扎,免得难看。” 赵浔看他许久,忽然道:“你从没想过我会无条件的信你吗?” 谢燃垂眸,神情漠然:“殿下,我们这样的人,说无条件的信任,您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赵浔正色道:“只要你说,我便信。” 谢燃抚摸着光滑的茶杯,低声道:“……倘若我的确问心有愧呢?” 赵浔神色怔忪,脸色骤然苍白,仿佛被谁狠狠捅了一刀。 谢燃将茶杯放回桌面,起身,竟半跪在赵浔身前! “既然殿下想知道,臣便说清楚,”谢燃低声道:“若论情,我的确在你母亲死前找她说了番话,若不是那些话,我想她并不会死,此为我之过失。若论理,我的确曾是她死前见过最后一人,嫌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洗脱。” 谢燃跪着,抬眸看着赵浔:“故而,你母亲之死,责任在我,合情合理。若你想报仇,理应杀我后快。” 谢燃说这些话时,赵浔始终沉默,手却在颤抖着,眼底泛起越来越不详的血色,仿佛忍耐到了极点,却竟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半晌,赵浔仿佛觉得戏谑之极,轻轻道:“……你想我怎么样,难道让我亲手杀了你么?” 他明明笑着,却仿佛在哭。 谢燃却始终低着头,没有看见赵浔的神色,说出口的语气冷静得不像活人:“若殿下想,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谢某现在还不能死,等我率军扫清异族,得到军权,大仇得报,若还有幸苟延残喘活着,自然随殿下将我如何。” 赵浔忽然抬手勾起谢燃的下颌,眼底赤红,轻声重复道:“……’随我如何’?” 从前,哪怕封王掌了实权,赵浔在谢燃面前也始终是克制的,温驯的。 第115章 直到此刻,情绪崩溃之际,平时那些隐藏的很好的情绪欲望,就如同山石下见不得天日的小虫纷纷扭动爬出,阴冷的、细密的…… 随着这个充满掌控感的姿势,顺着谢燃的面颊、脖颈,深深的爬进他一丝不苟、严丝合缝的衣襟中,带来一阵诡异的酥痛。 谢燃不自觉地睫毛煽动,却道:“是,殿下。” 第72章 初吻 当谢燃说出那句“是,殿下”时,赵浔只觉周身血流都似乎烫了几分。 哪怕在庆利帝面前,赵浔从未见过谢燃这样顺从驯服的姿态。意识到这一点,既让他感到兴奋,又让他……有些难过。 其实,赵浔知道……那一日,如果谢燃不说后面那些话,自己其实不舍得、也不敢真的将他如何。 但可惜,谢燃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他的理智。 赵浔就着这个捏住谢燃下颌的姿势,俯身端详许久,他看着这张仿佛冰雪砌成般完美的脸,又看出了皮相下透出的苍白和疲惫。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脑补,只是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松开手,背转过身,讥诮笑道:“老师言重了,跪着做什么?我当不起,起来吧。其实你不用说的太透我也能猜到,你找我娘,无非是担心她将我的身世漏出什么疑点,是不是?” “哦,你或许还担心她身份低,碍着我日后的路。这些权衡利弊,实在太清晰不过,我是你教的,自然能懂。” 赵浔声音压的低而哑,仿佛借此按耐体内翻滚的情绪:“我知道,杀人这种蠢事,你是做不出的。谢侯爷么,霁月光风,冷静如雪,智计无双……你一定觉得,若你真的杀了她,只会让我和你离心,不愿为你所用。毕竟,我在你这里,不是一直都是一颗棋子吗?” 谢燃没有起身,他还是跪着,听到这里,唇部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赵浔眼眶红得像血,却还是在笑:“我和你说过的,凡君之愿,皆为我愿——但你不信,因为你谢燃其实除了自己、除了权势利益什么都不信!你刚才说什么?’我们这样的人’?” 他冷冷道:“什么样的人?抱歉,我不配,我们不是一类人。谢侯爷是成大事的人,可以做到七情六欲摒除,我却不行。那是我娘!若有一天,当真阻了我的路,我还能真将她踩作龙椅前的垫脚石吗?你找她说这些做什么?” ——你是要劝她为我登基去死吗? 赵浔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将最后这句话说出来。但谢燃何其聪明,言下之意,未尽之言,他全都明白了。 赵浔其实都猜对了,谢燃找鸳娘,说的无外乎这些。 但有一点,赵浔却不知道。 赵浔不知道,他亲情的唯一寄托、他的家……其实全部都是虚幻的。 他的母亲二十年如一日地装疯卖傻,只为满足“锦绣帕,黄金屋”的幻想,用自己的孩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谢燃之所以找鸳娘,敲打她,是因为他不放心。 不放心在鸳娘这个母亲眼中,赵浔究竟有几分重。 毕竟,试问鸳娘如果真的爱这个儿子,会一“疯”二十年,让当时只有十岁出头的少年赵浔独立支撑生活?会舍得整整二十年,没有好好对他说过一句话? 现在,赵浔问谢燃,你找她说这些做什么? 谢燃要怎么回答他。 难道回答他,你以为仅有的那点温情亲情其实都是假的,连你的亲生母亲都骗你骗了二十年? 谢燃看着赵浔赤红的眼眶,想:我说不出口。 若是一定要恨,恨一个人,总比恨两个人,恨所有人……来得轻松一些的。 更何况,赵浔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算冤枉了他。 赵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燃,冷冷笑道:“谢侯爷,说话啊。你是这么想的吗?” ——你要劝她为我的登基之路去死吗? ——是你逼死的我娘吗? ——你只是将我多做一颗棋子吗?“ 谢燃抬起眼,望着他,然后轻轻道:“是。” 真的得到答案时,赵浔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极了。 他最后看了眼谢燃,想,这么多年……我真是个一无所有的笑话。 赵浔转身出去的一刻,他曾的确想过,就这样吧,不再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时候结束了。 但偏偏,谢燃叫住了他。 谢燃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这让旁人的喜怒哀乐放在他的边上,如同一个笑话。 谢燃说:“殿下,我不日便要带兵离京,此后不知何时能回,亦不知……是否能回。此次围猎,你在风口浪尖,我走之后,恐有人对你不利。殿下需早做打算,拉拢势力。” 赵浔只觉十分可笑:“谢侯爷,您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我的确没那么想做这个皇帝,若是别人要,便让给他们吧。” 谢燃道:“事到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你不想,别人便不对你动手的。” 赵浔短促地笑了一声:“行啊,那便让他们动手。成王败寇,若是输了,我这命赔上便是,多大的事儿?哦,我知道了……先前能排的上点儿的皇子都已被谢侯爷斗了出去,若是我这颗棋子也撂摊子不干了,您会有些麻烦?” 谢燃只觉心头气血翻涌,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他原本就重病初愈,只觉肺腑又闷又痛,几乎又要咳血。 第116章 他强行按耐住,道:“殿下,这并非儿戏,而是性命攸关。眼下盛京城里虽然没有堪用的皇子,但尚未成年的却有许多。今上酷爱政斗制衡,导致如今朝堂各方势力混乱不堪,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手段。但无论哪方得势,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那些孩子中是谁登基,比你这个无党无派的成年皇子好控制许多。你没有根基,若权贵大族联手对付你,很难全身而退。” 赵浔漠然看着他,道:“哦?那谢侯觉得孤应该如何?” 谢燃垂眸,跪着,字字清晰道:“古往今来,联姻结亲为世家大族联盟之基。殿下既已立府封王……是时候,该纳妃了。” 纳妃。 谢燃这两字落下之时,赵浔眼底掀起轩然怒意! 他猝然抬手,案上茶杯碎裂在地,发出一阵刺耳震魂的锐响!圆融上好的瓷器化作无数锋利的碎片,混着茶水在他们之间溅开。 赵浔今年及冠。寻常世家贵族子弟,即便还未立正室,也早在屋中蓄了贵妾养着,或是至少有婚约在身。 但赵浔始终孑然一身。 他虽然出身不好,却好歹是个皇子,长得还甚好,武艺才华也佳,哪怕庆利帝不将他放在心上,正经大族看不上他,对于大部分清流文臣、虚衔贵族,却也算高攀。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少女曾无意见赵浔而怀春,非君不嫁,却都无声无息地没了下文。 没人知道郁王是如何处理这些事的。也没人知道赵浔为何始终不愿娶妻纳妾。 总之,结果就是,人们或无意或刻意地忽略了他的亲事。 ——直到此刻,他的婚事被谢燃搬到了台面上,作为一桩用于权利交易、利益交换的筹码。 赵浔真想问问谢燃,你把我当什么东西了? 他又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避绝姻亲,藏得谨慎又珍重的一颗真心,到头来,对那人来说不过天平上的几两货物,实在太可笑了。 赵浔想:谢燃,这是你自找的。 年轻的郁王站着,俯视着他半跪在地的老师。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一字一顿仿佛从胸腔深处溢出:“谢侯爷,你僭越了。” 谢燃垂眸道:“臣不敢。但请殿下想清楚。结亲是最快在朝堂中站稳脚根,获得支持的帮助。若殿下顾及母丧,大可先行定亲,与岳家多行走动,大婚等服丧结束后也不迟。” 赵浔忽然笑了,他的声音变得冷而悠长:“那谢侯觉得,孤应该求娶哪家小姐?” 谢侯爷就像一块毫无感情、不懂生人喜怒哀乐的坚冰。 他语气平静、条分缕析地为赵浔分析道:“臣认为,殿下此时不宜选择出身过高的妻子,择选地方实权官员,亦或清流文臣之女会是更好的选择。黄氏乃是江南豪族,世代官至地方官员,在南方地区有广泛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黄家嫡女素有美名,其父在江南地方任官多年,官至巡抚一职。江南富庶,若与黄氏联姻,未来江南便是殿下的经济后盾。” 赵浔笑了笑:“嗯?还有么?” 谢燃微微沉吟,又道:“或者可选褚氏女, 褚家为文官世家,儒风严谨,数世才子辈出,其家主官至翰林学士,更是桃李满天下,为殿下日后栽培自己的势力有很大助力。” 赵浔神情嘲讽,笑道:“还有吗?” 谢燃微微思忖,又道:“若这些殿下都不喜欢,或许可尝试与边塞秦将军之妹联姻。只是实权将领,陛下恐怕会多心。” 赵浔听他说完,神色不变,只继续问:“好得很,还有吗?谢侯爷继续说啊。” 话到此时,谢燃也终于意识到他不是真心相询,皱眉道:“殿下何意?这些女子的家世,是我筛选过认为比较合适也对殿下十分青睐的势力,应是良配。” “哦?孤却觉得,这些女子都不够好。孤这里有个更好的选择,”赵浔轻轻笑道:“更美、更有才学、更位高权重……也更让孤心驰神往、失魂落魄。” 谢侯爷微微一怔,竟像是认真琢磨起来赵浔说的是哪位金枝玉叶。 直到,他的咽喉被一只手握住。 赵浔居高临下地站着,手捏着谢燃的颈项,微微收力,以这个强势而诡异的姿势,逼迫始终半跪着的定军侯大人站起身来。 “想不到是不是?”赵浔笑着,伸手抚摸谢燃的侧脸:“我说的就是谢侯爷您自己啊。老师,如果你一定想用什么东西捆住我,不如你自己来吧——若能纳定军侯为妃,我自然一帆风顺,所向披靡。” “荒唐!”谢燃脱口叱道,但后面更多的话,他却并没能说出口。因为赵浔话音落下,蓦然狠狠按住他的后脑,将定军侯抵在茶案边狭窄的角落,深深地吻了下去。 那其实也不能算是吻,更像是一场见血的掠夺。 赵浔的唇舌烫的惊人,动作凶猛如丧失理智的凶兽,谢燃立刻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脑海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到了那日温泉之下,暧昧潮湿……同样混杂着鲜血的吻。 这瞬间的联想让他怔忡了片刻,也正是这片刻时间,赵浔已掌握了彻底的主动权。 谢侯爷碍事的狐裘落在地上,内里的锦缎单衣滑腻贴/身。 赵浔紧紧握着他的腰,吻得越来越深,谢燃只觉体内仿佛被引燃了一团火,烧干肺腑中多少难言之隐,多少权衡利弊,多少爱恨纠缠。 第117章 谢燃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赵浔。 烧吧,沉沦吧,放肆吧。谢燃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你忍了太久……太累了,也没多久能活了,为什么不放纵一次,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次不算你引诱他。 此时还是青天白日,会客厅的门紧闭着,隐约能听到外头管家仆役来往的脚步声。 他们之中,或许有人听到屋中瓷器碎裂的声音,或许有人听到奇特强势的撞/击声,但外面的人应当只会认为是定军侯与郁王因朝政纷争争执不下,而做梦也想不到此刻里面正发生什么。 即使此刻平日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定军侯大人正被压在窗边,强势的吻让他苍白的面色染上暧/昧的红。 窗外的风拂起他垂下的发丝,不远处正在给廊中花树浇水的侍女只需一抬头,便会看到这禁/忌隐/秘的一幕。 谢燃像是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般,开始推赵浔。 也是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赵浔眼瞳笼罩着一层不详的血色,谢燃心中一动,想到了每次去郁王看到的燃香,和赵浔衣袖上经久不散的木质调气息。 “你用了‘安魂香’?”谢燃终于摆脱了这个见血的吻,同样为赵浔的行为找到了解释,厉声斥道:“此物会让人神智不清,竟做出这种事——谁给你的!” 赵浔漠然用指腹摩搓谢燃柔软的唇瓣:“错了。” “……什么?” “反了,”赵浔幽幽笑道:“我先是‘神智不清’,才会用安魂香,如果不用,我彻夜脑中都幻想着你现在这幅模样,根本无法安眠。谢侯爷,我早就疯了,只是尽量在你面前演得正常罢了。” 谢燃只觉脑中轰然巨响,一时都没理解赵浔话中的含义。 他向来冷静自持,此刻竟却也情不自禁地自作多情起来。 但当谢燃的目光落在赵浔满身的缟素和锋利的神情时,他又告诫自己,谢燃,你未免太可悲了。谁会喜欢害死自己母亲的人呢? 赵浔那样说,或许只是情绪激动下的胡言乱语,或者一种折辱你的新手段罢了。 谢燃这样告诫自己,却终究竟还是忍不住,想清楚问一问赵浔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话还未出口,只觉咽喉微微一紧。 赵浔却赤红着眼,轻轻捏着他的脖颈,笑道:“谢燃,你没有心吗?” 谢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但重病初愈加上情绪激荡,只觉胸口蓦然一痛,竟然就着这个被赵浔钳制的姿势,咳出大量的血来。 先前,中一其实就警告过谢燃,换命盘不只是今生阳寿的问题,更多还有运势之类隐形的影响。 谢燃原本觉得虚无缥缈,现在却觉得还是不能不信。 比如,如果不是特别倒霉,为什么他和赵浔相见这短短时间,就在人家面前咳血了,还量这么大,直接染红了人家满手满衣襟。 这可太像碰瓷了。 -------------------- 最近应该都是日更/双更~ 我好喜欢这章 第73章 呕心 谢燃咳血的一瞬,赵浔仿佛被他的鲜血烫着似的,立刻松了握他咽喉的手,而本能地换做一个类似扶的姿态。 其实说扶也不太准确,他紧紧握着谢燃的肩膀,手在不自觉地颤抖,近乎把人家搂进在自己怀里了。 “你怎么回事……”赵浔喃喃道:“我不想这样的……” 然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扬声喊道:“来人!找大夫来!” 谢燃紧皱着眉,终于挨过一阵痛楚,借赵浔力道站稳,轻轻哑声道:“我知道……和你没关系的,我今日有些风寒罢了……只是看着吓人。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 这种时候谢大人竟然还在想着一件衣服,赵浔几乎气急攻心,又不敢再说什么。屋外管家一直等着,听到赵浔喊人,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去喊还没走远的易太医。 谢燃只觉一阵阵头晕,想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狼狈透顶。他不愿让赵浔看到,但这位郁王殿下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紧紧搂着他就是不松手。 也不知是怕谢燃突然死了,还是怕自己的仇人跑了。 结果他这么一胡思乱想,不知又勾动了哪出内伤,忍不住呛咳起来,却又被喉咙间的血味呛到,又咳出了许多鲜血。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赵浔终于忍无可忍,不再听谢燃那些虚弱的借口,他索性反手抱起谢燃,对管家道:“备车马!我带定军侯去找御医——”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时,有一人飘然而入,语气是副格格不入、十分欠揍的悠闲,说道:“别急别急,你抱着他围着太医院跑十圈都没用。大夫救不了定军侯,先让我瞧瞧他。” 此人一身青衣道袍,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普通到过目就忘,唯独一双眼睛锐利深沉,犹如星渊。 正是中一。 中一悠哉悠哉地围着被赵浔抱在怀里的谢燃转了一圈,而后目光却忽然凝在赵浔身上,皱眉细细打量他一会,忽然恍然道:“原来……他为的是你啊。” “什么为我?”赵浔一怔之后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燃原本已经昏昏沉沉,快要失去意识——不然也不能接受这种姿势被赵浔抱着。 只是谢燃生怕命盘之事泄漏,现在忽见这中一从天而降,还对赵浔说了这么意味深长地一句话。即便此刻真的死了,恐怕也得被逼的回光返照,立时低声喝止:“中一大师!” 第118章 中一自然知道谢燃是警告。于是,他还真的住了嘴,没有回答赵浔的问题,而是悠悠遛到谢燃身边,先把了他的脉,而后,并指按住了他的后颈——直接弄晕了定军侯大人。 抱着谢燃的赵浔:“………… ” 中一立刻后退半步,抬手无辜道:“这么瞪我做什么?我是为他好。他情绪激动,气血上涌,醒着还得吐血,你看他这血量像够吐的吗?” 赵浔并没有一点和人玩笑的兴致,若不是看来人神秘,谢燃似乎又认识,他早不理会直奔太医院去了,于是只问:“那先生能治他的病?” “我治不了,”中一竟然立刻毫无负担地承认了:“他精气已散,经脉枯槁,不过一具空壳子罢了,若是好生休养,不动不劳神,用流水似的珍奇药材吊着,或许最多还可以撑个……三五年?”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赵浔脑海中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刚才他还想过要让谢燃付出代价,为自己愤怒过不值得过,但此刻,这些情绪竟都像来自上辈子似的,有种荒唐的遥不可及。 年轻的郁王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容,一言不发地绕开中一就往门外走。 “等等!我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呢?”中一挡着。说来也奇,他看着起轻飘飘的一个普通道士,往那里一站,却纹丝不动,犹如山岳。当他想拦一个人,看似随意,其实身法奇特,有如山风无孔不入,不留一点缝隙。 赵浔被他挡着一时出不去,忍住怒意:“先生既然救不了,何必浪费孤的时间?来人——” 中一却道:“我的确救不了,但那些大夫更救不了……能救他的人,只有你啊。” ——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原来他为的人,是你。 鬼使神差的,这两句话同时附现在赵浔脑海中。他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预感,既像期待,又像畏惧。 但更多是一种无着无落、仿佛要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不详之感。 中一道:“没猜错的话?阁下便是郁郡王……哦,不对,新封的郁王殿下了,我多问一句啊,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于权位一道,特别顺利,做什么成什么,扶摇直上。甚至,越来越有……登顶九五之望?” “你先别急,回答我,”中一赶忙说:“这和你怀里这位的病有关系。” 赵浔心头那股不祥预感越来越深。 于权位……特别顺利吗? 的确如此。 他胆大包天和刺客合谋杀庆利帝不成,竟能全身而退,甚至得以封王。虽说却又机会,一切却也实在顺利,幸运。 三皇子原先虽然蠢,但出身高并不能轻易拔除,却最近连出昏招,急功近利,结果这么快就被遣出盛京,彻底失了夺嫡的机会。 而鸳娘……哪怕是他母亲的死,恐怕赵浔也不得不承认,是在为他登基夺嫡铺路。 中一看到赵浔神情就知道赵浔猜对了,又将谢燃的管家叫进来,问道:“你家侯爷病况是何时开始恶化的?” 管家侍立一边,又惊又怕,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谢燃,微微犹豫,还是如实答道:“先前侯爷身体便一直不大好,但整体还算得上稳定,也就这个月,情况急转而下。” 中一听完,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对管家道:“行了,你下去吧。关好门不要让人进来,等大夫来了再报。” 他这样在人家府邸自作主张,直把管家都看愣了,下意识地看了眼赵浔。 赵浔面色晦暗不定,微微颔首,管家只得依言退下。 屋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人,赵浔小心翼翼地将谢燃在铺了软垫的罗汉榻上放下,又添了些炭。 然后,他才转身对中一做了一揖,道:“先生究竟是何高人?请指点一二。” 中一立刻笑了:“哟,你俩这无事无礼,有事有礼的姿态也很像。我嘛,你刚才听谢家那小子叫了——你可以称呼我‘中一’,钦天监的中一。”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明明还是那朴素青衣道袍,眉宇间却另有种超凡脱俗的奇异洒然:“不过,这说的可不是你们宫里那些劳民伤财、建什么摘星祭神塔的假把式。” 赵浔眉头微皱,问道:“……‘虚境钦天监,人间长生殿?’” “他这都告诉你啦,”中一笑了:“那郁王殿下,我再问一问你——你可知道白玉盘?” 赵浔道:“可验皇室子弟血脉命盘?” 中一摇头晃脑,摆手道:“对也不对。那这只是一个附带的小功能。这东西核心的作用可大着呢。” 赵浔那种不祥预感越来越盛:“……什么?” “换命盘啊,”中一大笑起来:“郁王殿下,命盘这东西可有意思的很,得到一个顶级的紫薇命盘,便是卑微如泥之人也有希望万人之上,甚至登临九五……而如果失去命盘,减寿倒霉是一定的,可通常并不会那么轻松简单啊。” “有人说你惊才绝艳,不忍明珠蒙尘,非要逆天而行,消耗寿命,失去运势,担那不得好死的因果,”中一目光骤然锐利,逼视赵浔:“聪慧的郁王殿下,那我说到这里,你可听懂了?” 谢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卧房榻上,周身沾血的衣物都被换过。屋子里暖和得很,还有股极淡却又极其奇异华靡的气息。 像是谁在这里站了许久,屋子都沾染了他身上的燃香味。 第119章 ——是安魂香的味道! 他病后昏沉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想到了赵浔,想到了自己昏迷前那混乱的场景,心跳骤快,便要起身下床。 还好,劳碌命的谢侯爷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屋门却被人打开了。 谢燃下意识抬头看去,进来的是府里管家,端着漆盘瓷碗,碗中盛着深色液体,像是汤药。 谢燃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下意识地有些失望,或许因为他本能地期待着,推门而进的会是另一人——安魂香的主人。 管家将药碗放在谢燃床头,主动报道:“侯爷,郁王殿下已经走了。易大夫来看过您,这是新开的药,请趁热喝了吧。” 后面的话谢燃其实都没往心里过,他下意识地捧起药碗,喝了一口。心里却在想,赵浔不会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吧? 这个念头出现时,他觉得心头一刺,好像有根针扎了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然后,谢燃冷静地给了自己回答:很可能便是如此,毕竟对于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人家没一剑杀了都算是念旧情的了。 他又想,赵浔若当真不愿意联姻,若自己此去外征,回不来了,应该在走前想办法留些什么给赵浔傍身,但恐怕赵浔并不愿意收仇人的东西,还得想些办法。 谢燃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才忽然觉得入口汤药有些古怪,皱眉问管家道:“这是先前的药方吗?怎么好像不太像。” 这药整体的确和先前味道差异不大,又苦又涩,药味刺鼻浓郁,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熬出来的。只是谢侯爷天生五感敏锐远胜常人,才觉出古怪——药里混杂着一味奇异的冷香,还有……一种铁锈般的奇特腥味。 ——就像是……鲜血。 这念头出现的时候,谢燃心头微微一动。 管家却道:“侯爷,大体还是之前的药方,只是易大夫说您气血虚空,加了些补血的东西罢了。” 说到这里,谢燃也不会再疑神疑鬼,或者不如说他早就对自己的身体并没那么在意了。 “中一——我是说我昏迷前进来的那个青衣年轻道人呢?” “他和郁王爷一起走了。”管家如是答道。 让中一和赵浔碰面,谢燃心中自然不安。但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办法。他自己更没有男女情长、优柔惆怅的时间。只能暂且由它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谢燃每日一碗那样带着铁锈腥气的汤药,身体倒竟真像是好了许多,竟撑着日夜相继地批完了这些日子堆叠的公文,还进宫见了庆利帝,与之定了出征的日子——就在七日后。 谢燃先前已当着庆利帝的面服了“燃烛”之毒,虎符有保障,因此庆利帝在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上自然无有不从。 谢燃自然充分利用这时机准备起来。 他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动手报仇主要是顾及两桩事。 其一,先前那些皇子们要么骄奢淫逸,只知享受,或是争权夺利,心狠手辣,颇具乃父庆利帝之风。若是上位,并非社稷之福。 而如今,有了赵浔。虽然谢燃时常看不懂赵浔,认为其情绪不可控。但赵浔几年来的确在政务踏实进取,结交直臣,有所成绩。 而且谢燃相信,一个能说出“若君王不惜社稷,君子惜之,君子自当取而代之。”大逆不道之言的人,若是登基,会是一名好皇帝。 有赵浔在,他便放心了。 其二,谢燃担心的就是军权。 这么多年,无论皇子们、大臣们闹成什么样,庆利帝始终十分宽容放纵,谢燃甚至觉得,他或许是故意的,这是庆利帝最喜欢的制衡手段。 而兵权虎符,庆利帝却始终紧紧捏在手里。若是强行夺权,哪怕能赢,必然艰辛,最后也必然死伤无数,兴亡皆是百姓苦。 所以,自从他势力成熟后,首要的事情便是拿回虎符。 如今,这一点也实现了。 如今万事俱备,谢燃早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他根本没打算归还虎符。 一旦离境至边关,他再清除随军帝王心腹将领,便有希望独揽军权。 即便他死了,只要能将军权平稳过渡给赵浔,里应外合,再逼庆利帝传位诏书,便能兵不血刃地完成皇位更迭。 到时,即便他谢燃中毒身死,也算大仇得报,无愧社稷,无愧九泉之下的父母。 这里唯一的变数,却不是其它,而依旧是那个神秘的“异族”。 虎符其实是一分为二,理论上帝王或者元帅掌握的那半块虎符可下调令,但也需要和地方将领相合。 于利益角度说,而西南地方将领如今已和异族略有摩擦,打了几轮,谢燃真想把虎符拿到手里,恐怕也得真打上几轮,再寻由头将兵权挪为己用。 不然直接带兵走人,这也太过儿戏,太把人家将军和兵士当傻子了。 而从情理来说,谢燃也的确想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异族,看看他们是否当真如此奇异,当真为祸百姓。 ——以及,是否当真曾有过一名异族女子,叫做“灵姝”。 谢燃一连服了十日那泛着铁锈味的汤药,身体越来越好,等到出征那日,着甲上马,英姿勃发,三军在他身后如乌云压阵,更衬得谢侯爷如天神下凡,半点也看不出此人其实已命不久矣。 而正如赵浔母丧那日,谢燃未至。谢燃出征这天,同样没有见到赵浔。 第120章 正如谢燃那时同样不知道,他喝的那些“药”究竟是什么。 他那时也并不知道,在他为朝政为报仇呕心沥血时,又是谁呕心沥血……只想要他活着。 * 谢燃昏迷那日,中一对赵浔说:“至于如何救谢明烛,其实也很简单,虽然做不到将一切归于原位,但把他给出的东西,时常渡还一些给他,延长他的寿命,多拖个十年,应当还是有可能的。” 赵浔便问,如何渡还。 中一给出了和最初给谢燃一样的答案,两个办法:一为渡血,二为双修。 赵浔最初和谢燃一样,同样选择了第一种。 ——“最初”。 一切即将在那场改变一切的异族之战后,开始失控。 …… 那些混杂着爱与恨,裹挟着鲜血的粘腻与温存的往事,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对于现在死而复生的谢燃来说,的确也算是上辈子的事了。 入夜,谢燃离开西园,如约去帝王寝殿找赵浔。 第74章 残局待你 侍卫本是想拦的,却被赶来的张真喝退了。 张公公迎了两步,笑呵呵道:“公子,请随咱家进殿,陛下等你许久了。”谢燃点头,忽然驻足道:“张公公,在下有一事请托。” 张真笑道:“公子请说。” 谢燃拿出一封信递给张真,道:“在下离家许久,恐家人忧虑。有一封家信,想劳公公手下信的过的亲信亲跑一次,既为寄信,也为查看家人是否康健。” 如果李小灯真的和赵氏皇族、庆利帝有什么牵扯,从他的生长地查起,自然有迹可循。 张真笑意未淡,依旧低着头,只是却也没有动作接信。 本朝律法,宫人不得与家中书信往来,违者杖毙。 谢燃这么把信大剌剌地递到太监总管手中,还让人家派亲信跑腿,可以说是十分找死了。 过了会儿,张真笑呵呵道:“小公子,据老奴所知,尊父母早已亡故,请问信是要寄给谁呢?” 谢燃笑的滴水不漏:“父母故去后,乡里邻居养我长大,公公将信给他们便可。” 张公公却不愧是三朝老人,没有翻脸,只是依旧笑呵呵道:“小公子,这事儿咱家不敢做主。但陛下疼爱你,你一会儿进去了,讨个恩典,陛下自会派信得过的人为你来办。” 谢燃却似乎一点也听不懂张真的婉拒,只是笑道:“公公,陛下日理万机。这信您可先看过,再判断是否需要呈以御前。” 说着,将信又往前推了些。 张真笑容却如刻在脸上一般。但谢燃的动作实在太强硬固执,简直称得上看不懂人的脸色,几乎都要把信塞进张真怀里了。 他甚至贴心地打开了没封火漆的信封口,将里面的信纸展开,递了过去。 此时,谢燃这举动真的像极了恃宠而骄、看不懂人眼色、不知规矩、上不得台面的男宠。 张真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但顾忌此人似乎很受皇帝宠爱,只得勉强接过了那信。 但就在他看清信上字迹的同时,神色一震,抬眼看向谢燃。 谢燃神色不动,低眉笑道:“公公,请您为李小灯探访父母,看李家是否一切合宜。” 他不动声色地强调了李小灯的名字,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自称。 一瞬之间,张真神色几变,刚想开口,却见不远处御殿金门敞开,一人金冠黑袍,锦衣龙纹,大步而出,正是当今皇帝。 赵浔在谢燃身旁停下:“怎么这么久,难道还要朕亲自来迎吗?” 他虽然在笑,语气却喜怒难辨,若是换个人,恐怕定会觉得君王心沉如海,必须得谨慎回答,否则性命堪忧。 谢燃却与他实在太熟了,只听得出其中隐秘的撒娇。 他随口道:“草民不敢。陛下日理万机,折子恐怕还没批完吧?” 赵浔:“…… ” 明知对方只是随口一句,但或许是帝师大人废寝忘食的耳提明面实在是深入骨髓,陛下竟然下意识道:“自然已把今日的奏疏批完了,不然怎么敢来找你说话。” 他说完,两人皆是一愣。 张真站在一旁,抱着拂尘低头看脚尖,存在感降到最低,准备无声无息地告退。 却没想,他这一动,反而让赵浔注意到了。赵浔一看张真手中的信,问道:“这是什么?李公子给你的?” 张真轻轻瞥了谢燃一眼,却没说话。 谢燃淡声对赵浔道:“让张公公帮我寄封信罢了,陛下是要亲查吗?也好,宫中婢仆皆为陛下所有之物,我既然在宫中,一举一动合该适应宫规。” 赵浔其实是想查的,但谢燃这句“也好”说出来,他反而不太好动作。 他和谢燃相识数十年,朝夕相处也无数个日夜,他比谁都知道谢侯宁折不弯的性情。说直白点,就是吃软不吃硬,不可能愿意被人束缚控制——不然陛下也不至于总是卖惨撒娇。 赵浔自知把人押在身边,又说出“他不愿复活,就困他锁他”的话,是触及对方底线的。便更不敢在这种无伤大雅的日常事宜上做的太过。 更何况,话都说到这份上,赵浔要是真查了信,岂不是真像把那人也当作“宫中婢仆”、当作“所有物”了? 当下,赵浔心思电转,笑道:“怎至于此。我也说了,只是元宵前拘你几日。此后要走要留,悉听君便——张真,公子要什么宫外的事情物件,便都为他去办。不必问朕。” 第121章 张真得了令,便拿信退下了。走前,他深深望了那站在皇帝身旁的布衣少年一眼。 有那么一刻,他总觉得自己穿越时光和生死,看到了另一人曾站在那里的样子。 谢燃跟着赵浔走入寝殿。首先入目的,就是陛下那“大型标本” 此前他进入这殿内时还没有记忆,看那下了一半的残局、喝了一半的茶水十分诡异,如今却只觉往事历历在目。 棋其实不是他死时那晚下的。 当晚他们似乎因为国事政见不同,起了些争执,论政向来是就事论事,谁也不会因为这种争论往心里去,只是那天赵浔说了句“你就是太固执,把所有事揽到自己身上,既辛苦也不一定能有好结果。” 他知道赵浔不是有意的,话里也没什么特殊的意味,但仍然觉得胸口发闷,自然也没了别的兴致。也没有注意到这局三天前的棋,还好好地被陛下摆在案上。 茶是赵浔亲手沏的。两人争执时,赵浔若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便会把话题转了,说些别的什么。比如这茶叶,是谢燃随口提过一句,想尝的云南新茶。 但当时谢燃也并没有喝,或许因为气血闷涌,那天头疼的厉害。那段时间他身体其实已经不太好了,常常呕血,怕喝了茶,在赵浔面前出了什么问题。 最后,谢燃的目光落在了那……被固定了角度的床榻纱帘上。 他失忆的时候竟然没猜错。 ……这也是最后那晚,他自己亲手扯乱的。 那一晚,赵浔又一次强迫了他。 即使只是回忆,谢燃仿佛还能感到当时手足冰凉麻木的感觉……直到赵浔按住他的手腕,桎梏着他。 第75章 礼物 情至高点,意识模糊,他喘息着,似乐似痛,只模糊记得自己曾问赵浔,这么做……为了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赵浔似乎说,我要你活着。 谢燃当时以为,他想要他活着,是要让他饱受屈辱。于是道,但我不想。 清晨,他便自裁于这座宫殿。 死后,他方知,原来当时赵浔或许并不是这么想的。 在谢燃一点一点看着这座标本般地寝宫时,赵浔始终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没有说话。 等谢燃收回目光,赵浔指着那局棋,轻轻笑道:“来,和我把它下完吧。你答应过我的,回宫后陪我下一局棋。” 赵浔那日发现谢燃陪贺子闲下棋后,便撒娇要了条件,说要下一局棋。原来,说的竟然是这局棋。 谢燃深深阂了下眼。 他的动作很慢,似乎要用这一时半刻,掩盖住眼中、心中的全部情绪。 然后,他在棋案一边坐下。 当时那局棋,他用的是白子。 和外人,谢燃从来只执黑子,从来也只会赢。只有和赵浔下棋时,他执白更多。 赵浔却也伸手朝向白子。 两人的手在白棋棋奁上轻轻一碰,谢燃如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指。 赵浔眼尾的笑意就像一根小钩子:“李兄真是未卜先知,怎么就知道从前下这局棋时,谢侯拿的便是白子?” 谢燃微微一默,才道:“我不知道。只是白者,皂也。平民执白,上位者执黑,陛下用黑子,是棋理。” 赵浔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李兄棋术学的很好,看来朕该好好嘉奖西园授课的太学方老。” 谢燃没有说话。 赵浔却又笑着捻起一颗白子:“但一成不变未免无趣。剩下的残局我们换一换,若得君为伴,我愿尊让——李兄,请执黑。” 谢燃眉头一跳,当没听懂赵浔在说什么,只听他的拿了黑棋,和赵浔下了起来。 等真的仔细看棋局,他才发自内心地觉得陛下那句“尊让”是胡扯的漂亮话。 谢燃棋风与赵浔迥异,就像他们两人性格相差那么大。 谢燃有过目不忘之能,熟记经典棋谱,又应变计算能力无人可比,算棋一流,可瞬间从一子推万千衍变,得窥全局。长处是布局和计算,下棋习惯是正统经典的君子之风。 而赵浔则诡变许多,棋路大开大合,思路诡异莫测,某种角度来说甚至有些克谢燃这种经典学院派。 两人正常对局时,谢燃尚且可以靠经验和布局能力,多半可以取胜。但如今蓦然一换阵营。他拿着黑子,看着满棋盘赵浔先前下好的黑方,只觉一片混沌,摸不着思路,竟然头一次在对弈时有些发懵。 而赵浔,坐拥谢侯无懈可击、富有条理的白方布局,好整以暇笑道:“李兄,先说好。输的人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好不好?” 谢燃面无表情:“不好。除非陛下让我用白子。” 赵浔故作惊讶:“李兄怎么这么想要白子?要是朕想的多一些,就要觉得你一定是谢侯爷,觉得自己先前下了一半的布局比较顺手呢。” 谢燃:“……”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试图去理解赵浔黑子的思路。 过了一会,谢燃断然放弃,道:“那我不想与陛下赌了。” 赵浔笑道:“李兄可是与贺帅对弈一夜的人,怎么这样没信心?朕知道了,是我的赌注不够有吸引力。那我先说,若是李兄赢了,我可会告诉你……谢燃的身体被放在哪里。” 谢燃蓦然抬眸,神光如电。 第122章 赵浔仿佛无知无觉般,只笑道:“李兄好奇我怎知你想知道此事的?我先声明,我可没偷听你和贺子闲的任何一次私下聊天。只是贺帅可能离京太久,手下的人实在不堪用,满京城翻谢燃的衣冠冢,又打听他死时的事情,找当年见过谢燃遗体的御医。实在太显眼了。” 谢燃淡淡道:“或许他只是不甘好友死的蹊跷,想寻定军侯谢燃的死因。” 他心中想的却是,幸好叮嘱了贺子闲把锦袋纹样分开寻绣娘查,否则赵浔肯定轻易便会发现。 赵浔却也没直接反驳谢燃,耸肩笑道:“虽然隔了这许多年,再见到你之后才想起来查,实在是巧合的很。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那李兄便当朕这个彩头是胡编乱造吧……要么,朕换一个?你想要金银珍宝作赌注吗?” 他手支着下巴,目光勾着谢燃,轻轻笑道:“普天之下,你想要什么,天上的星月……还是我手里这块玉玺,只要你想,朕都能为你取来。” 按理说,这话该是说笑,但赵浔的神情却十二万分的真诚慎重,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谢燃下意识地回避赵浔的目光,只道:“不必,就按陛下说的,若是我侥幸取胜,你便告知谢侯遗体所在。” 赵浔立刻抚掌笑道:“好,一言为定!李兄,下棋吧。我白子本就占了便宜,就请你先落子。” 于是,他们开始对弈。 谢燃可以确定,他从来没有一次下棋,下的这么痛苦。 他死后几年,赵浔这路数越发诡谲,明面上看着还是年少时那种横冲直撞,然而,这看似毫无章法的冲锋陷阵下,竟然暗合谋略,虚虚实实,外明内阴。 表面上和过去像,其实内里似乎又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直打得谢燃措手不及。 而糟糕的是,赵浔却依然很了解他。 而更糟糕的是,他手下这还是赵浔下了一半的黑方残局。 打个形象的比喻,简直像是两个赵浔一前一后,同时在夹击他一般。 某一轮时,向来落子如飞的谢燃皱眉看了棋局许久。 要是贺子闲此刻在这里观战,一定抚掌称快,道,向来嚣张,能说出“下的慢反而会输”的谢棋圣终于遭报应了。 赵浔趁着这空隙,为谢燃沏了杯茶,笑着亲自端到他手边:“李兄,棋子触手凉,喝杯茶暖暖身子。今年的云南新茶,看看是否合口味。” 谢燃没说话,他依然看着那棋局。半晌,将手里的黑子投回棋奁。 赵浔丝毫不恼,眉眼弯弯,摇头叹道:“李兄好大的人了,怎么下棋还耍赖。” 谢燃微抬杯盖,透出些茶香:“不是耍赖,我是认输了。陛下想要我做什么,请说吧。” 赵浔挑眉:“还没下完,你我死子各半,怎么就认输了?莫不是李兄不想和我下了,随便找借口呢?来来来,先喝些茶消消火。这是普洱,喝了不会睡不着,反而助眠。” 谢燃没喝茶,缓缓按了下太阳穴。 他擅长算棋,也有个习惯。落一子可衍千万变化,所以并不用下到最后,就能提前预见输赢。 只是,从前这都是用在他堵死对家所有生路的时候,这回倒难得地用到了自己的身上,多少感觉有些丢脸。 但垂死挣扎,硬要下完,输的丢盔卸甲,岂不是更丢脸? 谢公子虽常自污,但对自己的谋略能力总是有信心的,头一次认真对弈,输的这样难看,内心多少有些复杂。 说是棋罢喝茶,他握着茶杯,眼睛还注视着棋局,在演算反思自己是哪一步出了错。 可怜谢侯爷心中还在想,难道我真是老了?连认真下棋都比不过赵浔这样的年轻人,合该被他压着? 须知无论什么,要成事精进,都需沉浸。谢燃此时一心看棋,甚至都忘了在赵浔面前掩饰身份和喜怒性情,连十分爱喝的茶都快放凉了。 赵浔看谢燃脸色不太对,也不再故意开他玩笑,还故作让步道:“李兄别恼,想来是我拿了你的白棋布局,你不习惯才输了,是不是?” 输了就是输了,既然答应了对弈,谢燃还不至于要这样找借口安慰自己。他还在琢磨着棋局,刚想顺口回句“无事”,却无意间撞上了陛下眼中狐狸般狡猾的笑意。 很好,又是一句坑。 ——“你的白棋布局”,谁的?已故定军侯谢燃的。 谢燃面无表情、滴水不漏道:“原本便只是续残局,陛下与谢侯皆为国手,想来续着哪方下都没什么区别,是在下棋艺浅薄,愿赌服输。” 赵浔闻言轻轻“啧”了一声,说不清他是赞同还是遗憾。 第76章 男宠 谢燃终于把视线从棋盘上收回来,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有不习惯的成分在,但的确输的也算心服口服。 在两人续局之前,黑白两方正是平手,续局时自己先下,按理还合该让几目,算是彻底输了。 他终于抬起茶盏,低头想抿一口。却忽觉手背一暖,被人按住碰了一下。 “凉了,喝了胃不舒服。我给你倒了换一杯。”赵浔说完,才意识到肌肤相触,简直好像自己一把抓住人家的手似的,只觉对方动作一僵, 他仓促收回了手道:“……抱歉,失礼了。” 若有宫女仆从此刻侍奉在侧,恐怕要惊吓不已,一国之君竟然会连茶凉这点小事对自然而然地为人考虑到,还为了这点不经意的肢体接触而道歉。 第123章 谢燃却没注意到,他略微有些失神,觉得那一小片手背肌肤,竟然有些暧昧的灼热,他抬头间,视线又无意间落到那凌乱不堪的床帏上,只觉目光像被刺了一下,仓促间苍白的肌肤上都泛起了点奇异的红。 他不愿让赵浔发现,自己抢先提起茶壶重新斟了一杯,仓促一饮而尽,十分牛嚼牡丹,只为提神醒脑,清热降火。 赵浔:“…… 李兄,是渴了吗?” 谢燃面无表情地又干了一杯茶:“的确心燥发渴。这什么水?挺好的,能降火……唔,普洱么。” 赵浔:“……对。云南的普洱新茶。李兄觉得此茶如……何?” 他话音未落,就见对方又灌了一杯。 赵浔:“……” 他忽然有些后悔,应该先喝茶再下棋的。 其实赵浔本身是不爱喝茶的,只是他知道谢燃这种公子哥喜欢。 从前谢燃在的时候,他每年会默不作声地提前几个月去探各地茶农情况,好摘第一批新茶回宫,送给谢侯尝一尝。 只是他到底是个外行,开头连黑茶和红茶也分不清,也不知道谢燃喜欢的味道,总是弄错。 而谢燃死后,他除了公务政事实在没什么好做。这标本寝殿里的茶也不可能真的一放几年。 于是,陛下便多了种新的爱好。 他开始研究茶,自己却很少喝,只是看、闻和研习茶礼。 久而久之,陛下倒真的在茶艺一道很有了些自己的见地。包括茶礼也学了齐全,刚才从择茶洗茶,到分壶冲泡,皆一应周全讲究,原想着不动声色秀那人一脸,却没想到对方一心下棋,怕是根本没注意到。 但说起来,棋术一道也是一样。 那局棋他能赢,并不真的因为棋艺如何精湛,而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这几年,数千个日夜,赵浔只要合上眼睛,梦里都是这最后一局棋。 谢燃当时执子的手指,垂眸的神态,饮茶的唇色……赵浔靠吸着足以让人疯癫的安魂香,在梦中一次次、上百次、上千次地重温。 谢燃又喝了两杯,终于将体内翻滚的邪火压了下来,脸色渐渐变回了冷白,唇色却更为殷红,竟多了种让人触目惊心的艳色。 “……陛下,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谢燃无奈道。 赵浔这才反应过来,将视线从谢燃唇上撕了下来,低头垂眸道:“抱歉,李兄方才说什么?” 谢燃:“说茶挺好的……以及我愿赌服输,问你想要什么。” 赵浔微微一顿。他当时提出赌约,其实主要是为了能诱对方陪他下完这局,并不是真的想从那人身上得到什么。 但对方这样一问,他心中却忍不住跟着遐想起来。 想要什么?那自然有。而且太多了。 首先,赵浔想要那人坦诚回答他真实身份,让这么久以来,他内心既愿且怖,虽然感性上认定,理性上却始终悬着一线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另外,赵浔想那人好好配合他的复活阵法,让谢燃归来。 他还有更多祈愿。 他想要谢燃爱他怜他,永不离开。 他想要天长地久的誓言,矢志不渝的陪伴。 但赵浔也知道,不行。 若提出这样一个愿望,那他便配不上与谢燃朝夕相处的多年光阴; 若对方答应了,也不可能是宁折不弯的定军侯谢燃了。 赵浔还没来得及想好,就听对方道:“或者,陛下想再来一局吗?” 谢侯爷现在看起来已没半点方才苦恼的痕迹,十分好整以暇道:“咱们重来一局。若我输了,我欠你两件事。若陛下赢了,我只要刚才那个赌注。” 刚才的赌注,即为告知谢燃遗体所在。 赵浔微微沉吟,笑道:“李兄,那我可没占着什么便宜啊。” 谢燃只道:“那陛下还下吗?” 赵浔目光流连过他执棋的修长手指,缓缓笑开:“难得你主动邀我,虽然看着有所图谋,我也不能拒绝。” 谢燃当作没听见赵浔话里的意味深长,只随手将上一局棋子收了,而后径直继续拿了黑子,对赵浔道:“上局我输了,陛下请先。” 赵浔便似笑非笑道:“的确是该我先。李兄执黑原本便是主场,棋艺又当为我师,合该多让一让我。” 赵浔的棋自然也是谢燃教的。这话原本又是一句试探。偏生试探的又不那么清楚,很有几分暧昧不清,让人反而不能正面反驳。 话里话外,又更带了几分追捧,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任对面是谁,恐怕都生不出太多火气。 谢燃一面非常了解赵浔的套路,一面又觉得好笑又心软,索性不回答,只是凝神下棋。 毕竟,他是的确想赢——去弄清楚自己的尸体到底被赵浔藏在什么地方。 而这一局,果真顺利许多,顺利得谢燃竟然有些心生感动了。 感动完了,他为自己感到十分悲哀。 下棋么,本来也算桩闲情,从前他和赵浔下棋,虽然也有输,但总归赢的多,而且输了大半是因为心不在焉,或者故意哄一哄赵浔开心的。 他向来觉得,下棋若是太认真,倒是本末倒置,失了雅致。贺子闲曾说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原来竟没错。 棋局过半,赵浔忽然笑道:“难得看你这么认真,看来是真的很想知道谢燃的身体在哪呢。” 第124章 谢燃看着棋盘,依旧十分滴水不漏:“陛下说笑了。我们先前从未下过棋,谈何‘难得’二字。” 赵浔哈哈一笑:“下过啊,怎么,你忘了?出宫前,我逼你和我下棋,你说不会,把棋子在格子里排队玩呢。这么一说,我该称赞卿棋术突飞猛进,还是感叹卿当时童心别致?” 谢燃:“……” 赵浔下棋的确比少时又难缠了许多,谢燃虽然占了上风,一时半会却也解决不了他,很有些要通宵达旦对弈的意思。 赵浔提起茶壶,想给两人再倒上一盏,却发现天寒,壶中茶已凉的差不多了。 他轻轻抚掌,殿门敞开,宫人鱼贯而入,将茶温了。 赵浔又道:“公子畏寒,拿个手炉和皮袄来。另再多烧些炭。” 他话音落下,宫人们守规矩地低头称诺,却也有偷偷用眼角瞟那位“公子”的。 毕竟,实在是太稀奇了。 当今陛下,一国之君,没有皇后也就罢了,后宫竟也就这么空着,连个嫔妃侍妾都没有。自然心里想什么的都有,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而其中,最常见的猜测自然是怀疑陛下好南风了。 但本朝文人好雅,民风也算开放,甚至还有边陲之地有男妻之风。 因此,若皇帝真好这口,也不算过分离谱,总会有风声透出去。 但这位陛下看着不羁,竟连半点风月传闻都无。 纵使是西园那些,传说是男宠,但殿内侍女们都清楚,陛下该是去都没去过的。 因此,眼下坐在这里,和皇帝下棋的年轻人,就显得格外稀奇。 更稀奇的是,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似乎对此人格外体贴关照。光说皇帝亲手侍茶这一项,换了旁人,早就一个鲤鱼打挺跪下谢恩了。 反观那年轻人,竟然也毫不惶恐,也没说什么,只是垂眸看着棋盘又落了一子。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对这种相处模式早已习惯成自然,竟无一点觉得不对。 几名宫女将一件长银狐裘、镂花金制手炉,并上一些银骨炭一并屈膝呈上。 一名侍女跪坐着从漆盘上拿起狐裘披风,准备侍候谢燃披上。 赵浔却起身,拿起那披风,站在谢燃身后,亲自将那狐裘披在他身上,还帮他系了个漂亮的结,笑道:“这颜色果然衬你。倒不是说脸,主要是衬你这幅如冰似雪的神情。” 这位陛下举止体贴到了极点,偏偏动作又极讲分寸,半点也没蹭到谢燃肌肤,倒是莫名其妙地君子起来。 他这多变的路数实在让谢燃有点难以招架,又拿不准赵浔是不是话里有话,索性一律不做回答,低头战术喝茶。 而这一低头,他正巧看见了奉茶宫女的脸,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那宫女也同时和他意外对视了一瞬,宫女的反应却比谢燃大许多,看清谢燃脸后,她竟是脸色一变,手腕发抖,失手将半壶茶都泼了出去,把棋盘都冲湿了大半,还有几颗棋子都移了位。 谢燃看着本快赢了的棋局:“……”天意。 赵浔第一反应是看他有没有烫伤,却见对方只看着棋局叹道:“可惜。” 那宫女连连跪地请罪。被掌事大宫女带下去按宫规律例小惩。只是赵浔还特意说了句,不必调走,惩处完还留在这寝宫里侍奉。 谢燃抱着手炉,打量那宫女容貌,总觉得有些熟悉,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又见赵浔竟还特意关照了句,眸光微顿,敛神喝了口茶。 棋盘都湿透了,自然用不了了,棋位置也乱了,谢燃虽心里记得,却知道自己已经很可疑了,不会这时候卖弄记性。 谢燃:“还要不要重下一轮?” 赵浔刚想说话,钟声响起,已到亥时。 “今夜便罢了吧?”赵浔转而道:“你先前还病着,回京路上又折腾,若是现在开一局,夜里恐怕也不必睡了。”谢燃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当他目光无意间滑过棋盘时,心中微微一怔,想道:竟又是个残局。 一个时辰前,此处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局棋,如今赵浔将他召回来下完,求的自然是个圆满。但巧合的是,下完之后,又开的新局,竟然又成了新的残局。 仿佛某种轮回般的预兆。 -------------------- 隔日更~ 大概还有几万字完结~ 第77章 金屋 “在想什么?”赵浔觉出他神态不对,在一旁问道。 谢燃自然不会把这样没着没落的想法同赵浔说,只是道:“在想陛下有没有想好要令我做什么了。” 赵浔笑道:“想好了。你随我进来。” 说完,他微微侧目,对侍女们抬手示意,宫人们徐徐退出。 那把棋盘打湿的侍女走前又行礼告罪,视线却不住地往谢燃身上去。 赵浔见她还不走,以为她想求情告罪,便道:“退下吧,不逐你出殿。以后仔细些。” 这是他第二次重复不会将这名宫女逐出寝殿。 在从来喜怒莫测,不爱人近身侍候的赵浔身上,可以说是十分例外。 侍女这才讷讷点头告退。 宫人纷纷退出,殿门再度关闭。谢燃袖手站着,忽然道:“陛下对宫人都这么怜香惜玉,怎么却不立后纳妃?子嗣是国本,绵延宗嗣,方是正统。” 第125章 赵浔原本心情甚好,简直是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开怀,冷不丁被这人一句“立后子嗣正统”砸下来,真如当头一盆冷水,整个人一时竟是一懵,只觉喉头简直涌上一股血腥气,瞳孔中又泛上不详的红。 但到底理智尚在,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回忆了片刻原委,脑子里竟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 赵浔试探着看向谢燃:“…… 你……不是醋了吧?这宫女你当真一点印象也无?” 谢燃和赵浔对视一瞬,而后谢燃背转身去提起茶壶沏了一盏,只淡淡接了后半句:“……陛下说笑了,我怎么会见过您这里的宫女。” 但其实这是句假话,赵浔那句提示过后,他的确想起来了。 想起了在他死前,无数个难以启齿的夜晚中……其中一次,他不堪承/受,近乎失控,失手撞翻了床边的烛台,暖黄色的火焰静默地舔/舐着赵浔寝宫的地毯。有值夜宫女听到响声,忘了禁令,入了殿。 于是,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这座宫廷中最浮靡美艳……却又最违背君臣人伦、大逆不道的秘密。 赵浔原本是想杀了她的。 但谢燃当时心灰意懒,心愿责任又已尽完,本就存了死志。 他年少时的确也曾很珍惜名声,认为大丈夫活当光辉璀璨,死要青史留名。 但后来经历了那许多事,又觉得这想法幼稚简单,史书也不过一张纸罢了,真真假假,其实没什么意思。 他当时想,就算那女孩真说出去,人们无非议论他谢燃以色侍君,承欢御榻。 史书无非记载他和赵浔不清不楚,师不师徒不徒,君不君臣不臣…… 其实倒也真没说错。他这所谓的帝师,的确曾为苟活一段时间,丢弃男子的尊严,不顾君臣师徒礼法……张开腿,伏在了帝王身下。 那时候,谢燃早就没什么骂名是承担不了的了。 ……不,不如说,他觉得自己应该被辱骂被审判。 否则,又有什么能安那异族十万亡魂? 死到临头,他也懒得为了这点身后虚名害了这样年轻女孩的性命,便阻了赵浔杀她。 所以,若真要说谁怜香惜玉,恐怕反而是谢侯爷自己。 就在这时,一旁赵浔道:“答应了谢燃的事,我从不失言,我没有杀她。正如我应了你不动西园那些少年,便会放他们离开。” 谢燃默然。 “只是这女孩虽然不能杀,却更不能放。我宁愿把她放在自己眼睛下头,时刻看着,更为安心。” 赵浔的唇角忽然带了抹奇异的笑:“只是她看到你,反应竟这么大,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莫不是和我一样……将李兄当作谢侯死而复生了?” 谢燃早就不会为这种程度的试探所动,只随口道:“人有相似罢了。陛下先说要我在做什么吧?” 赵浔却笑了起来:“李兄,你这人呐。明明是我让你做事,怎么你比我还急?偏不遂你的愿,先让你看些东西。“ 每一次,赵浔笑得越开心,谢燃感觉越不祥,这几乎已成了种该死的条件反射。 只见这位陛下走到床边,手按在金玉雕琢的床柱龙头之上,轻轻一动—— 谢燃望了过去,只觉眼皮一跳。 野史说书中,通常,每一位皇帝都有一个自己的密室。 这个密室么,就很体现皇帝本人的风格。 庆利帝虽然比较暴虐无道,寡情薄义,但就皇帝这个身份而言,他还算是个正常的。于是,他的密室里主要放的是各类密件、玉玺。 ——顶多多了个小小的灵姝牌位,还不知是不是因为要和谢燃打感情牌,临时塞进去的。 而赵浔,显然,从来不是一个正常的皇帝。 这位陛下出身民间,从来不是个注重享受的,其他皇帝穿龙袍大家只会觉得是天家尊荣,但搁赵浔这里,总让人脑子里会一闪而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陛下是不是根本没别的衣服穿。 赵浔不爱文玩玉石、琴棋书画,也看不懂,笔墨纸砚都是能用就好。 他不爱金银奢靡,堂堂帝王寝宫,也就这一张床、一局棋。 如果不是今天招待谢燃,他甚至茶也不用喝,一杯热水就能打发了。 但这个密室中,却堆满了各种赵浔本人应该并不会感兴趣的文玩雅物,奇珍异宝,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赵浔笑道:“请随意看。” 谢燃便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卷,发现竟是前朝书法大家手书。他少年时和大多贵族子弟一样,极爱这些文玩摆件、琴棋书画,十分手痒,竟忍不住当着赵浔的面仔细端详起那副字来。 谢燃又随手展开几卷,发现皆是名画。还有些雅趣十足的印章文玩。 要收集齐全这些东西,靠的可并不只是财富权利,更多是只有古籍上才提过的,需要花费的是无价之宝的心力。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千金难寻的字画珍宝,竟然在密室架子上随处堆叠着。唯独架顶有一个宝奁,里头放着几卷纸,一柄折扇。 谢燃不经心生好奇,多名贵的东西竟然可以远胜这些有价无市、名家经典的字画? 他询问地看了眼赵浔。 赵浔眉眼弯弯,好像十分期待他打开那折扇:“我这里,你皆可随意。” 他这话难得有了点帝王坐拥江山的气度,若真换个真的来自民间的女郎少年,恐怕诚惶诚恐,将自己当做“宠妃”。 第126章 但可惜谢侯爷走的并不是这个剧本,反而觉得像是从小养大的狼崽子长成了,会炫耀领土了。 谢燃自己恐怕也没觉察到自己唇边起了抹笑意,声音却一本正经道:“哦?陛下这样的话对几个人说过?倒是很有气派。” 赵浔眉眼弯弯:“怎么?李兄还想打听皇帝的私事?皇帝么……一般总是三宫六院,只是看那些妃子值不值得这样甜言蜜语。” 其实谢燃刚才脱口说出那话后就觉得后悔,听到赵浔这样说,又觉心头不知为何微微一刺。说不清具体什么感觉,也不愿细想。 气氛莫名其妙冷了下来,一堆珍宝孤寂地躺在边上,像一群被主人遗弃的小动物。 “和你说笑的,”赵浔心觉过了火,他有心解释:“先前和你说过的,我只有——” 谢燃却已觉出此刻氛围暧昧古怪,他将刚才那点心头轻微的不适压下去,只打断道:“陛下和我解释这些做什么,原就是草民僭越了。” 这话真是把赵浔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 最近都是隔日更~顺便问下大家喜欢佩子的新界面吗?收藏变成阅读人数了,我有点不太习惯哈哈 第78章 终不似,少年游 谢燃却已结束了这个话题,道:“陛下,那我继续看您这里的宝物了。” 谢燃便握着那被人精心养护的扇柄,饱含期待地轻轻展开,看清了扇面上的字迹。 然后,他脸色一下就黑了。 这幅“名家扇面”,竟然是他自己写的。 而且是十六岁的他自己。 洒着金粉的底纹纸被人精心保养着,一片雪白,上面写了句诗“欲买桂花同载酒”。开启时竟还真仿佛到了丝桂花香气。 谢燃微微一愣,才想到,他当时风骚的很,还随手在树上薅了把桂花,夹在在扇骨里。也不知是腌入味了,还是保存的实在好,竟然经久不散。 有一瞬间,他仿佛随着这股桂花的香气,想起了少年时的鲜衣怒马,也想起了曾和身旁这人一茶一酒,对谈天明。 多好……又多可惜。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那时候年轻识浅,为题新词强说愁……却没想到,当真是一语成谶。 谢燃默然将扇子合上,放了回去。 赵浔始终站在一旁,一点一滴观察着他的神色,见状道:“李兄似乎不太喜欢这把扇子?” 谢燃将那扇子放回去,垂眸道:“没有,我很喜欢。” 谁不忆少年,谁又能不爱怜自己失去的回忆,已死的时光。 赵浔忽然拊掌笑道:“好极了,那就送给你了。” 谢燃:? 赵浔悠然笑道:“我出身草芥,并不懂这些高雅玩意。收集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为了讨一个人欢心,若是他愿意要,我自然无所不给。” 谢燃微微一默,不由道:“若万一那人不领情呢?” 赵浔却哈哈大笑:“那也无所谓啊。要不要他的事,送不送我的事。更何况,人想要不疯,总要做点事情打发时间的。我搜罗这些东西的时候挺开心的,正如我盼他回来时满怀希望……那就够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赵浔说的这个人是谁。 谢燃无言以对。 他只好转身继续看那些赵浔搜集的奇珍异宝,那真是金玉辉煌,琳琅满目,单拿出一件,都能让风雅公子爱不释手。 然而,谢燃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一个看着十分不起眼的棋具上。 赵浔的视线安安静静地笼罩着对方。看着那人打开棋奁,修长苍白的手指抚摸过里面一颗颗雪白的、漆黑的棋子。 抚摸过那些上千个夜晚,他亲手打磨出的棋子,抚摸着……这个他迟了一夜,便再也没送出去的礼物。 谢燃死的那日,赵浔就拿着这两个棋奁站在他的尸体边。棋奁落了地,棋子如星辰坠落,散了一地。 赵浔就静静地拾起它们。拾了一日一夜。 这些,赵浔都没有说出口。但仿佛冥冥之间的某种预兆,谢燃没有再看那些自己少年时钟爱的名贵字画,反而垂着眼眸,轻轻地用指腹摩擦着那些甚至有些粗糙的棋子。 仿佛在抚摸另一颗阴阳相隔的心脏。 赵浔忽然轻声道:“可以了。” 谢燃侧头望去。就见年轻的帝王轻轻笑了。 赵浔其实平时就很喜欢笑。他们这样的人,神色就像是盔甲,要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灵魂和软肋。因此,帝王平时的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喜怒莫测。 但赵浔此刻的笑意,却温柔得让人心惊……近乎带出几分悲伤的味道。 好像什么凶兽露出了自己最柔软的肚腹要害。 赵浔轻轻道:“可以了……你已满足了我的愿望,你输的那局,已还清了。” 谢燃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甚至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愧疚。 “怎么又这幅表情……”赵浔笑着看他:“都说了,既然不愿承认是我那位老师,就别做出这幅神态。” 谢燃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句一直想说的话:“陛下,在你眼里,他就只有一种表情吗?” 赵浔失笑摇头:“自然不是。但是……这是他死前那段时间最常出现的神色,也是我最不喜欢的神色。” 第127章 谢燃又一次无话可说了。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忙的几乎没时间睡觉的位高权重者,其实甚至是抽不出时间愧疚和忧愁的,更没有什么顾影自怜的兴致。 但如今,他死了,死人没有未来只有过去,生命被按下了暂停键,反而有时间看看自己错过的东西,品味曾经隐藏在针锋相对间,繁杂政务间……细微、暧昧不清,又极其灼热的情绪。 谢燃其实也是这座寝殿的一部分,他已应该成为一段回忆,一个标本。 但偏偏有人不甘心。 想把他像这钉在床上的凌乱帷幕一般,留在这里。 夜已深了,烛火静静地燃着,星星点点,发出窸窣轻响。 赵浔走来,站在谢燃身后,微微低头,呼吸萦绕在谢燃的颈侧。 谢燃无声无息地吸了口气,肌肤也条件反射地酥//麻起来。 赵浔有先见之明地按住谢燃的肩,不让他动作。另一手抬起,蓦然抽走了他束发的木簪。 黑发如墨而散,将如清冷的神色衬得凌厉如霜雪一般。 “歇在我这儿吧,”赵浔轻轻道:“西园那里先前就出过事,宫外又遇了刺杀。白日便罢了,夜里我放心不下。” 对仪容整洁的教养几乎是刻在谢侯爷骨子里的,他披头散发地站着,对赵浔这个孩子气的行为十分无语,脸色难看至极。 “别误会,床让给你,我不睡,”赵浔后退一步,撤开距离,看起来十分君子地指了指那叠奏折:“我批奏折,弄不完了,通宵。” 谢燃:“…………” 他忍不住道:“陛下,你先前不是说已批完了?” 赵浔将那叠奏疏推开,露出后面像小山一样的一大堆,叹道:“我不骗你的。’今日的奏疏’的确批完了,但你想想,我们离京这么久,得堆了多少。而且,最近不知怎的,又有许多天灾人祸,旱涝瘟疫,好在控制的及时,目前没太多伤亡,不过灾后抚恤拨款,总得处理。” 这位陛下仿佛把自己说委屈了:“从前谢燃在时,他还会帮我检查一遍,现在什么都得自己来,我资质浅薄,自然只能夙兴夜寐,才能不负他的心愿。” 谢燃:“……” 他觉得自己完了。 因为明知道对方又只是撒娇卖乖,但心中竟然又一重愧疚油然而生。 不……真要说来的话,打动他的自然不只是这区区几句话。 是那几日一碗的心头血,是博君一笑的珍宝书画和收在顶格的桂花折扇,是不起眼的手工棋子。 “好,我留下。”谢燃面无表情地抬手阻止赵浔说下去,甚至还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帮他看奏折。 但理智上当然不可行,其实臣子过目奏章在正常情况下已经是诛九族的僭越,更别提他如今不清不楚的身份。 谢燃也不和赵浔多说,披着狐裘,以手支额,坐在棋盘边的矮榻上闭目假寐。 他原没想真的睡着,虽然阂了眼,但思维却还停在刚才赵浔无意抱怨的那句话。 ——“最近不知为何,又有许多天灾人祸,旱涝瘟疫……” 这个“又”其实十分巧妙,因为这个国家的确也曾有一段时间,笼罩在类似的阴影之下。 那正是谢燃活着的最后几年,也是他不得不死,不能复活归来的原因,是他屠戮上万异族后,留下的滔天罪孽与诅咒。 谢燃不由想,现在灾害频发,究竟只是巧合,还是与我有关? 无论如何,他想,我不能再久留于世了。 他到底高烧初愈,精神不济,想了一会便克制不住地意识模糊,就要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际,谢燃感到一双温热的手穿过他的腰间和颈部,将他抱了起来。 ……抱了起来。 谢燃:“……” 谢燃在“睁眼然后在赵浔怀里,和他争论姿势问题”,以及“继续装睡”之间犹豫了一秒,果断选择了更体面的后者。 然后赵浔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谢燃以为这就完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 年轻的帝王俯下身,在床上青年的耳边轻轻道:“真睡熟了?那好极了。” 第79章 识魂 谢燃丝毫不为所动。他与赵浔这么多年下来,这点对彼此的信任和了解还是有的。他自己又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大姑娘,赵浔此人也不至于在这会儿真做出什么趁人之危霸王硬上弓的行径。 但这一次,谢燃很快发现自己或许错了。 赵浔的发丝温柔地缠在他的耳畔,低一寸便要肌肤相亲。 ——然后,赵浔准确地从谢燃袖中抽出了把柄他曾作为礼物赠出的匕首。 “还是这样…… 匕首不是在枕下,就是贴身附在手腕内侧,”赵浔低低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谢燃,是因为不愿被我复活么?没事……无论你是什么原因。我说过的,我要你回来——这由不得你。” 谢燃只觉心头又涌上一股怒火,随后便觉指尖一痛,说是痛,其实很快而且轻微,和有时不经意间被书页割破的伤口类似,如果不是全神贯注甚至可能不一定能注意到。 赵浔拿起那柄匕首,对着烛光欣赏挂在上面的艳红血珠。 然后,他将匕首笔直垂下,那血珠便从雪亮的锋刃滴落,入了一块玉盘。 第128章 ——正是能识人命盘血脉的钦天监至宝,白玉盘。 赵浔附在谢燃耳畔,轻言细语:“……这东西你一定很熟悉吧?我特意向那位中一大师讨来了。这可当真是个宝贝,据说……还有识人魂魄之能。我藏有谢燃发丝,已燃在玉盘之中,若魂魄同源,自然会有所反应” 谢燃听到这里,立时知晓,此人之前表现出的温和礼让,甚至对他否认身份也只是不置可否,果然都只是暂时蛰伏,就等着这会儿来个确凿无疑的狠招。 都到了这种时候,再装睡也没什么意义,谢燃索性翻过身来,轻轻推开赵浔,从床上起身。 他和赵浔一起注视着自己那滴鲜红圆润的血珠,在光泽的玉盘之上,在发丝燃尽的灰烬之中……滚落、漾开、渗入。 赵浔看着那玉盘,等它发出异彩,真正证实那人身份……不自觉地轻轻屏住了呼吸。 时间似乎过去了好久,久到赵浔都觉出了微妙的窒息感。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或者说,不得不面对了真相。 ——那白玉盘,没有,任何,反应。 也就是说,面前这人的确就如他自己所说一样……并非谢燃。 赵浔难以置信地下意识将那玉盘反复端详,直到那滴血彻底划开,就像残阳落尽的最后一抹余晖,最终归于寂灭。 谢燃神色平静到诡异,他将袖口折起,露出苍白腕部,淡淡道:“怎么?陛下是还不甘心吗。那便再来一次,血,我多的是。” 赵浔眼底赤红,攥着那白玉盘,望了他一眼,神情仓惶混乱。 谢燃等了一会,赵浔依然没有说话,寝殿中回荡着一种空荡的阴郁。 谢燃的目光不自觉地划过那局棋、两盏茶……还有凌乱的床帏。有一瞬间,他觉得心口微痛。 世人皆有欲望软肋,谁能铁石心肠?谢燃其实不能,但是这却不妨碍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他对赵浔说道:“陛下,我早说了我不是你想找的人。复活仪式无魂不成,距离元宵还是三天,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谢燃魂魄的,顺应天理人伦,就此放弃吧。” 说完,谢燃便毫不犹豫地出了赵浔的寝宫。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其实简单的很,只要白玉盘是假的,一个普通盘子,哪怕烧一把头发,滴一碗血,也发不出光来。 看来,中一最后还是选择了帮他。 中一此人,的确难以捉摸。否则之前也做不出随便就将换命盘之事告诉赵浔的事情。 但谢燃自认比赵浔了解中一,或者也可以说是……了解虚境钦天监。 即使中一性格再如何随意放纵,他作为虚境钦天监之主,底线一定是天道伦常、黎民百姓。 若只是单说皇权,谁坐那把龙椅,中一或许并不在意。但谢燃复活,可能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瘟疫,这一点,中一不可能容忍。 夜已深,谢燃回到西园,便照常安歇,仿佛一切如常。 之后的几日,赵浔并未再召他,仿佛忽然忘了有他这个人。 谢燃更是十分安之若素。 一日,窗外正有信鸽徘徊,谢燃将书信取下看了,和昨日午时收到的另一封信放在一起。 这两封信,一封来自贺子闲,告知他之前的绣样是宫廷款式,只有宫中绣娘方知,民间并不敢用。 另一封信,则来自张真。 信上是李小灯的身世,爹娘和家乡的确是对的,不过都是养父母,在李小灯进宫后没多久便不明不白的死了。而据说李小灯的亲娘是个看起来十分讲究温婉的南方女子。 信上甚至附了那女子的小像,谢燃立刻觉得此女在哪见过。 他过目不忘,微微凝神,便想了起来,当时验证赵浔皇子身世时,有画师根据宫人描述给当年大火逃出的几名女子都画了像。其中一人,便长相和这小像上接近。 如此一来,一个最大的可能性浮出水面。 当年,李小灯的母亲才是被庆利帝临幸的宫女,锦袋也是那名女子的。而鸳娘或许出于嫉妒,或许出于贪婪,伪造了相同的锦袋,让自己的儿子赵浔李代桃僵,成为皇子,一步步登上龙座。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李小灯和谢燃容貌如此相似。 因为他们都是庆利帝的亲生儿子。 ——那李小灯知道这些事之后,会如何想? 有些人或许会想,一入宫门深似海,平淡未必不是福,若真成了皇子,也不知能不能活到现在。 但从何囤等人的描述来看,从李小灯的行为来看,他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 李小灯满怀着怨恨愤怒,抓住机会,来到这座宫廷,却古怪地死在赵浔的寝宫床上。 ——李小灯究竟,因何而死? 是夜,谢燃躺在西园床铺,安然入眠。 然后——他在梦中“睁开眼睛”,看到了三个人。 整整齐齐的……后土、判官、还有中一。 谢燃轻轻叹了口气:“诸位这么大排场,可真是折煞谢某了。在下的确有事相询……但事先说好,我那该死的尸身还没找到,估计赵浔也不会交出来。眼下这般僵持,如何是好?请给在下一些建议。” 第80章 夫妻之实 那少年判官先面无表情地开了口:“尸体,当然还是要毁的。谢大人,你那尸身不知是用什么邪术保存的,几年不腐,形同生人。哪怕不用来做什么仪式,也十分恐怖。” 第129章 谢燃不知怎的,还真有了几分愧疚之前,真诚说道:“……真是对不住了。” 他们这番对话着实诡异,一个鬼差说尸体恐怖,尸体的主人则亲自为尸体吓了鬼而道歉…… 后土轻轻清了清嗓子,道:“小白,别乱说话。” 这次的后土虽然还是小女孩模样,却似乎比先前大了几岁,十分老成地对谢燃微微一礼,道:“谢公子,这次你入梦相询,正巧钦天监的大人也有事要问你,所以我将他也带进来了。” 谢燃先对中一道:“多谢大师。” 他指的自然是帮他瞒住赵浔之事,中一却侧身没受这礼,只道:“自从当年一念之差,帮你换了命盘,这事也有我的一份了,如今是对是错,连我都想不明白。只能先兵来将挡了。” 谢燃默然。 后土却笑着插话:“那大家就都顺其自然,尽人事好啦。谢公子,先说说你找我们是想问什么?” “一个或许我早就该问的问题,”谢燃道:“可否告知,为何我会附身在李小灯身上。如果我所猜不错,中一大师想问我的事,或许也有相关。” 谢燃此言落下,判官和后土对视一眼。 后者轻轻一笑:“小白,早跟你说了,谢公子这么聪明,自己也能猜出来,你非要藏一半露一半——这便说清楚吧。” 白衣少年木着张脸,问谢燃:“你知道多少了?” 谢燃坦然道:“七八成确定李小灯才是庆利帝的亲子了,赵浔应当是算顶了他的身份。李小灯进宫,恐怕对赵浔并不友善。只是我还不知道他为何会死在赵浔的寝宫里,又为何我会附身在他身上?总不至于是巧合吧?” 判官道:“自然不是巧合。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是安生的,又是死而复生又是召唤魂魄附体的,给我们平白增添了许多工作量……” 后土又清了清嗓子:“……小白!直接长话短说。” 那白衣少年似乎很怕自己这位上司,闻言撇了撇嘴:“好吧好吧,简单的说,那李小灯是自找的。” 谢燃:“……”果然够短。 后天揉着太阳穴:“小白……” 判官语速立刻飞快:“就是李小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垃圾堆翻出一本古书,上头有个半残的禁咒,说是能召唤紫微帝运降临……” “等等,什么叫犄角旮旯的垃圾堆?什么叫半残?”中一不高兴地打断道:“那是我们虚境钦天监的藏品,不知怎么被那李小灯拿了去——小鬼差,那书年纪没准比你爷爷都大,放尊重点。”判官立刻要炸:“老不死的钦天监,你小心别真有一天死了落到我手里——” 后土无奈地喊着“小白”给判官顺毛。 谢燃无奈道:“中一大师。” 中一抬手投降:“好好好,’鬼差大人’行了吧?请继续说。” 鬼差大人继续道:“那小子估计是想当皇帝,又不知从哪里学了点半吊子玄学命法。知道自己的命格不够,便想补点,成了真龙紫微命格,拿回他的皇位……” 中一又发现了哗点:“等等,刚才谢家小子说李小灯是死在皇帝寝宫里的,就算作法也没必要跑人家床上做那么重口味吧?” 判官忍了一忍,又忍了忍,咬牙道:“……那个咒需要在龙气盎然处成功率最高,所以其实他选皇帝寝宫没什么问题。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中一好像一点也不会看人眼色一般,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就算他要召唤什么紫微命格,也没道理召唤出谢燃来啊?且不说召唤个人附身他自己能占到什么便宜,谢燃的命格也早就换给赵浔了。” 这位中一大师着实感人,明明原本这关于李小灯的问题是谢燃要问的,他现在却充满了参与感,连提问都代劳了。 而同时,谢燃也明白了为什么除了初次见面,之后每次见判官时后土都得在边上陪着了。如果不是这位小姑娘模样的地府之主压着,恐怕判官能被中一气的当场爆炸,掉头就走。 如果说“小白”当真是条狗,后土姑娘就是牵他的绳…… 判官这次倒难得同意了中一,愤愤道:“的确古怪,那是因为实在是太多糟心事凑在一起了!先是你那皇帝情人命也不要,疯子一样锢着你的魂魄,不让你投胎——” 话说到这里,可怜的判官又被打断了。不过这次打断他的终于不是中一了,而是谢燃。谢侯爷仿佛被他那句话呛到,咳到停不下来。 判官面无表情:“怎么?我有哪里说错了吗?” 谢燃终于平静下来,看着其余三人,他们似乎对“皇帝情人”这四个字接受良好,毫无反应。 谢燃:“…… ” 他默了默,发现自己的确没什么必要和资格发表异议,哪怕在外人眼中,赵浔为了复活他命都不要,怎么可能是普通君臣师生?这算是夫妻之情的话,若再说“夫妻之实”……究竟有多少次,有多浓厚,谢侯爷自己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他沉默了太久,氛围变得有些古怪。 谢燃:“……没事,诸位继续。” 后土拉回已经快要崩溃的判官,圆场笑道:“小白累啦,接下来我来说吧。我们推测是这样的,一方面,谢公子你的魂魄被召唤还阳,此为第一契机。另一方面,李小灯拿到的禁咒的确应该并不齐全,没有写清楚具体的实现方法——是召唤来有帝运的魂魄,占据这具躯壳。若他当时就知道,我想他应该是不会用的。” 第130章 谢燃默然。对于李小灯,他始终心情复杂。从李小灯的角度来说,的确是赵浔鸠占鹊巢,他有道理恨。 但是一者说来,冒名皇子是鸳娘的策划,与赵浔无关。另外,李小灯恐怕只看到了皇子的尊荣,没看到那些阿谀我诈和九死一生。 但事已至此,凡是皆有命数。李小灯不安现状,用了禁术,结果召唤来并不想复生的谢燃,只能说造化弄人。 “等等等等……”中一忽然出声,他十分执着道:“有件事还没解释啊。谢燃的命盘已经换给赵浔了为什么还能——哦,我知道了~~” 他话说到最后,忽然戛然而止,化成了一个尾调古怪的叹息。 谢燃:“……” 他其实在刚才也想到了。 ——因为最后那段时间,赵浔为了给他续命,日夜、频繁地与他行/床/笫之事,交/融时留下了许多……气息。 判官探头道:“你们打什么哑谜?我也很好奇,说来听听?” 谢燃飞快打断正要开口的中一:“没什么。中一大师,您找我除了确认假白玉盘的功效,还有别的事?请快说吧。天就要亮了,我该醒了。” 判官问:“那李小灯也是皇子,为什么他活着时没什么问题?” 第81章 谢侯亲笔 中一略一思忖,代谢燃答道:“我不清楚当年那异族诅咒的原理,但目前来看恐怕和白玉盘相似,不止认血脉,还认命盘。若是只有血脉对,没有帝运,如李小灯,不会触发诅咒。若是只有帝运,血脉不对,只有赵浔,亦不会。偏偏谢燃附身了李小灯,帝运和血脉都有了,便出了问题。” 谢燃便总结道:“我也这么猜测。只能说是造化弄人。这禁咒出了错,谁也没得到想要的。” 对于李小灯来说,他想得到帝运,取代赵浔,却反而失去身体,做了孤魂野鬼。 对于谢燃来说,他想转世投胎,断绝异族诅咒,却反而借尸还魂。 中一立刻道:“那也不是,你那情人……好吧好吧,我说你那皇帝学生可快如愿以偿了。” 谢燃微微思忖:“说来我还曾无意间见过李小灯的魂魄,可否将这身体还给他?” 他这话落下,判官却神色大变:“你当真见过他?” 谢燃颔首。 “那可麻烦了!魂魄七日后不至地府,则可成凶魂厉魄。他这可多少天了?一定是大怨恨才能撑着,你要真把身体还给他,他怕是得成活死人一般危害一方的厉鬼。” 后土也道:“谢公子,李小灯的事情地府会处理的,动用禁咒是他自己的因,自然也有对应的果。你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先处理好你这边的事情就好啦。” 谢燃这里的事,无非就是毁掉自己的尸体,好好投胎。 几日后的元宵夜,赵浔要做复活阵法,到时候无论如何要把他的尸体拿出来。到时候有主阵人中一里应外合,按理应该毁掉尸体并不困难。 但凡事总有万一。 谢燃微微凝眉,忽然抬首道:“诸位,再帮我加一重保险吧。无论如何,到时赵浔一定要将我的魂魄引出,一旦我魂魄离体,中一大师便封了我现在这具躯壳……” 中一愣了:“你要我怎么封?” 谢燃眼中厉光闪过:“——若是有魂魄入体,即予我绞杀之令。” 他抬眸望向面露震惊的众人,竟是微微一笑,淡道:“仔细想来,对谢某而言,转世投胎和魂飞魄散其实也没多大差别。请诸位帮我,断无必要因我一人之因,功亏一篑。” …… 谢燃醒后,正是天方破晓。 那何囤醒后,心理阴影依然很严重,吓得觉都不敢睡。 他在这里活不好,宫廷终究也不适合他。便请求出宫去了。 而带来准予出宫指令的竟然是大内总管张真本人。 张公公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是笑眯眯的,抱着拂尘,看何囤抖抖索索地抱着包裹,走出西园。 何囤走前,微微犹豫,还是小跑到谢燃面前,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 那是个小碎银子。何囤这样的农家少年,不知省吃俭用多久,才能省下来。 “那个什么,我听话本子说,伴君如伴虎,你哪怕真做了男皇妃,自己也要小心……”这少年讷讷道:“你收下钱吧。我知道……我们能出宫都是你帮的忙。” 谢燃正想推辞,却见何囤偷偷把那比他两个头还大的包裹露出一条缝,里面一堆碗筷茶杯,何囤挤眉弄眼道:“收下吧收下吧,我可还带了园子里好多好东西走!” 谢燃:“……” 这傻孩子应该不知道私带宫中物品出去是大罪,也不知道这个角度恐怕张真都能看清他包里究竟是什么。 谢燃果断道:“你还是快走吧,保重……卖这些东西时别太张扬……” “我可不舍得卖,宫里的东西,我要当传家宝做纪念,”这少年大言不惭地窃窃私语道:“那我走啦,你也保重。” 张真身后的宫人便领上何囤,带他出宫去。 西园便只剩下谢燃和张真二人。 风拂树梢,这宫廷的的角落静谧地连鸟鸣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张真还是笑眯眯的,忽然道:“公子竟然和西园这些孩子处得这样不错。” 他这话着实奇怪,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又初来宫中,理应成为朋友。 第131章 谢燃却只是轻轻笑道:“我年轻时也曾有过许多心思单纯的朋友,只是后来大多渐行渐远了。” 按理说,在张真听来,谢燃这话更奇怪。“李小灯”实际年纪与赵浔相仿,至多二十余岁,又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十分瘦削,比实际年纪要小上许多,这句“年轻时”着实古怪。 张真没有说话,却也忽然不笑了,他细细地打量着谢燃。 微微一段沉默后,张真又弯腰笑道:“公子,陛下召您,随奴才来吧。” 说罢,他带谢燃出了西园,顺着御花园一路向外。 两人走了一段,地段越来越偏僻,两侧全是宫苑,却不闻一点声息,也不知有没有主人。 谢燃忽然停下了脚步。 张真原本在前头引路,脚步一顿,回头笑道:“公子可是乏了?要歇歇脚吗。”谢燃笑道:“那倒不至于那么娇贵,只是觉得这里够静了,公公想交代在下什么,便可以说了。” 张真抖了抖拂尘,依旧低眉陪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谢燃便道:“公公,这不是去陛下宫里的路。” “这宫苑辽阔,又处处都是规矩。公子来了没多久,就对宫中道路如此熟悉,真是难得。” 张公公虽然在内宦中已算做到了顶,寻常官员见他都得百般讨好。却永远是一副谨小慎微的宫人样子,像是习惯了半弓着背,不管对谁,都语带三分笑。 但只要是有点脑子的,谁都不敢小瞧了他。 光说一点,一个太监,若是能任一名皇帝的大内总管,可能只需要特别听话; 若任两名皇帝的大内总管,可能需要特别聪明。 但若连任三轮,这些皇帝之间传位还传的腥风血雨,那就实在是耐人寻味了。 谢燃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真说完那些好听话,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但陛下也不是总在寝殿的,这次是让咱家带公子去别的地方面圣。” 谢燃颔首,却没走:“张公公,真是陛下召我?恐怕不是吧。若公公是想问上次给您那封信的问题,请可直言。” “公子为何如此笃信不是陛下要见您?” 谢燃道:“因为我了解他。” 谢燃了解赵浔。从少年时起,赵浔便十分执拗,对认定的事情……和人有超乎寻常的执着,甚至偏执。 而赵浔之前便认定了他的身份,如今忽然来了个反转,想来没个三两天,他的陛下是消化不过来的。 而赵浔虽然疯,同时又非常冷静有手腕。现在恐怕正忙着查这查那,事情彻底弄清楚前,是不会再找谢燃的。 这些话谢燃自然不会对张真言明。只是张真闻言之后,深深望了谢燃一眼:“公子没有说错,奴才的确有几句话想问问公子。您给奴才的信……是您亲笔所书吗?” 谢燃颔首:“谢过公公寄信与探查。” 自然是亲笔写的,而且是定军侯谢燃的亲笔字迹。 他微微一顿,又说了句:“公公向来照顾在下,多谢。” -------------------- 因为佩子的榜单原因+修文,最近在隔日更~蹭蹭大家等得辛苦! 第82章 渡亡灵于黄泉 谢燃刚才说的“照顾”并非托辞。 张真在非常关键的时期帮过谢燃三次。 第一次,是谢燃少年时,庆利帝问他婚配之事,当时张真委婉地提醒谢燃此事事关定军侯府。 第二次,是谢燃青年时,张真给了谢燃一个暖炉,字条写着庆利帝怀疑赵浔身世。 而第三回,就是这次了。 此话落下,张真抬起眼睛深深看了谢燃一眼。 他声音更为慎重道:“不敢。奴才问,您简单回答便可——您知道陛下要将您时时拘在身边,是为了复活帝师谢侯爷吗?” 谢燃道:“知道。” 张真又问:“您愿意为他达成最终这个目的吗?” 谢燃毫不犹豫道:“不愿。” 张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您想做到什么程度?” 谢燃笑了:“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让亡者安息,生者安定。此乃不得不行之正道,为此在下愿不惜一切。” 张真道:“公子待如何?” 谢燃:“第一步,毁死者尸身,第二步,渡亡灵于黄泉。” 张真缓缓道:“公子,且不说陛下容不容您做得第一步,这第二步,死后之事虚无缥缈,没人知道,又遑论找到谢侯爷的亡魂,使其愿意被超度呢?” 谢燃却笑道:“这第二条,唯独对我而言,是最简单的。公公该这么想,谢燃或许也知道阴阳有隔的道理,并不想长留阳世。” 张真一怔,而后弯腰弓身,慎重行了一礼,道:“奴才明白了。那前头宫殿中便有一人,或许能帮您实现这个愿望。” 谢燃抬手作揖,竟毫不犹豫向前而去。 张真却道:“公子且慢。前头那人……却也正是前几日曾于山顶派人刺杀您的人,您还要见吗?” 这样石破天惊地一句话,若是赵浔在此,恐怕闹的不可开交,张真却十分平淡地说了出来。谢燃也仿佛寻常一听。 谢燃竟然笑道:“那更是……求之不得。” 谢燃顺着张真指的方向一路向前,进了一个荒废的宫室,里面挂着些破旧的红色帷帐,重重叠叠。 第132章 帷帐尽头,渐渐显露出一人身形,身形瘦削,环佩玲珑,步摇华贵 公主,赵如意。 * 赵如意面前摆着一张棋盘。 谢燃心中正想,最近怎么人人都找我下棋。 须知虽然的确有棋风这种东西,但主要还是常对奕者之间的一种熟悉感,会让人怀疑,但远不算确凿。 上位者该信证据,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感觉。 待他低头一看,却发现棋盘上竟然已有一副棋局。 谢燃看了这盘棋许久,没有说话。 赵如意抬起头,看着谢燃:“是你啊。那天西园初见,你下棋时,我便觉得熟悉,原来并非错觉。” 谢燃坦然道:“殿下聪慧。你开始并没看错,后来我趁你不注意,动了一子罢了。” 赵如意弯起唇角,神情嘲讽,轻轻笑道:“原来动一子而变一局的确做得到啊。既然阁下如此厉害,便再猜一件事吧——几日前,谁派人在山崖刺杀你?幕后主使又是谁?” 从她这话看来,此事竟然还有幕后主使。 谢燃却似乎毫不意外,笑道:“刺客自然是公主派的。” 赵如意抬了抬眼睛,自己拿着白棋在棋盘上放下一子,倒不像是想和谢燃下棋,反而像是要自己摆个什么棋局看着玩。 “阁下怎么看起来毫不意外?怎么猜出来的?”她说到一半,忽然神色有些微妙,语气冷冷道:“是了,刚才你在外头和那张真说了半天?是不是他告诉你的。 赵如意不待谢燃回答,便幽幽道:“阁下好本事,听说那张公公先前还为你寄信办事过?张真三朝元老,还没见他对谁这么照顾过。我原本以为念着先夫与他义子有点交情,让他将你引来,却没想到反而是个笑话。” 她忽然又是一笑:“不过也是正常,阁下和我那位好皇兄同进同出,早就是登堂入室的红人了。阉奴么,最爱逢迎屈膝,正巧这宫里本没有妃子,逮着个机会,不更应该——” 她越说语气越是尖刻,尤其说到同进同出和登堂入室,简直带出点别的意味来。 谢燃不自觉皱了眉,打断道:“公主殿下,口下留德吧。不为在下,张真也算看着您长大的。” 赵如意竟然当真停了下来,看谢燃的神情却更为古怪。刻薄未散,恨意更深,却又有些藏的更深的缅怀和迷茫。 她用精美修长的护甲拨了拨棋子,幽幽道:“好,本宫不说了。那请公子为本宫解惑,到底是为什么猜测刺杀是本宫所为。” 谢燃道:“发通缉令的郡守是你的人,先前西园集体中毒之事,你也有嫌疑。” 赵如意笑道:“你也说了,只是有嫌疑。我好歹也算堂堂公主,凭这点莫须有的推测,便要给我定罪吗?” 谢燃摇头:“自然不是。这些是陛下说的,我转告给你听罢了。若陛下问起,殿下请先想好对策。”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描淡写,内容却石破天惊。竟然是要帮刺杀自己的凶手! 赵如意抬起头,霍然起身,死死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你也知道是猜测,究竟又从何判定我是凶手?你又为什么要帮我隐瞒?” 谢燃却不疾不徐地从棋盒中捻起一枚黑子,拿在手里把玩:“从那些刺客的招式——他们用的是’破军’之阵。破军,昔年谢燃亲创阵法,只有其亲兵暗卫习之,从不外传。你派来刺杀的那些人,是谢燃的。谢燃死后,这些人分为两份,一份远在边塞驻军,自然没有嫌疑。” 他缓缓道:“另一份,留在了宫中便赠给了殿下你。让你用来,完成他的遗愿。” 赵如意沉默半晌,神色古怪,似喜似怒:“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说幕后主使是九泉之下的定军侯?这一切你又从何而知?” 谢燃摇头笑了。 赵如意道:“你又摇头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谢燃却道:“错了一半,对了一半。” “……这话是什么意思?”赵如意问。 谢燃不急不缓道:“我的确想说,刺杀我的幕后主使,便是谢燃。” “那哪里错了?” “错在——但亡者,却不一定好好安于九泉。” 他边说,边将那颗黑子落于棋盘。 只这一目,仿佛给黑子布局附了一目,如巨龙忽然苏醒,其势万千,立刻在棋局上有了压倒性的优势。 赵如意死死盯着那颗黑子。 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脆响,竟是她自己深深捏断了自己的宝石护甲,尖锐的宝石划破了公主的指腹。 她却仿佛毫无痛觉,神情语气说是质疑……甚至,更像是兴奋。 良久,她喃喃低道:“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如意,是我。”谢燃轻轻笑道,眉间却毫无笑意:“把破军留给你的人是我,曾与你下这局棋后处死你夫君的是我。嘱咐你做这些事,告诉你可能会有人复活谢燃的人,同样是我。” “不过……是生前的我,是定军侯,谢燃。” 赵如意眼眶鲜红,似是恨极,却缓缓落下一道泪来,她嘴唇轻轻嚅动,却终究没喊出那个称呼。 ——老师。 她年纪和赵浔相仿,豆蔻之年时还尤其喜欢围着谢燃转,说老师漂亮又能干,以后想找个和老师一样的夫君。 第133章 然而,在谢燃死后,她说出的却是“谢燃,不能活”。 她对面的年轻人却似乎对她的情绪毫无察觉,只是失神地垂眸看着棋局,眉宇间是与这幅年轻皮相完全不符的沉郁。 他淡淡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留下遗命让你杀死所有肖似谢燃之人的幕后主使,也是我。”他冷冷说道:“如意,你还记得我死前和你说的话,很好——谢燃,不能活,更不能死而复生。” 他对赵如意拱手为礼,清楚明了地说道:“谢某多谢殿下。” 怪不得谢燃似乎对查刺杀自己的人毫无兴趣。原来……真相竟然如此荒唐。 ——要杀他的人,竟然算是他自己。 第83章 异族 谢燃忽然想起了自己生前和赵如意的最后一次对话。 赵如意原本不愿意见他的,只是他比较会卖惨,坦诚自己打算去死了,公主殿下不知是出于早年情分怜悯,还是只是报酬泄愤的原因,见了他。 “我曾在钦天监有奇遇,预见过一些东西,”谢燃道:“我死后,若是有形貌与我肖似者出现,皆杀之,否则会有大难临头。” 当时赵如意问,你为什么觉得我还会帮你呢。 谢燃当时十分平静理性地说:“两个原因。一、你在意社稷百姓。二、你恨我,并不希望我复生。所以,哪怕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你也会不遗余力地帮我……杀掉我自己。” 荒弃的宫殿中,两人相对而坐。 一边是身着繁复华服的公主,一边是卑微稚嫩的少年。 但他们对视之间,时光、生死,却如浮尘而散,往事重重浮现。 “是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呢?”赵如意问完,却没有等谢燃回答的意思,自己轻轻笑了一声,叹道:“是了,都是起于那场异族之战。如果不是那次……或许苏清也不会死。” 苏清,正是赵如意那位早亡的丈夫。他也曾名动盛京,才名冠绝。 ——一切或许开始在更早。但,最后的导火索,的确就是……那场谢燃主导的……受到诅咒的,不详、不义之战。 * 很少有人知道,那场所谓的异族之战,谢燃短暂生命中最暴戾的屠戮……早在他当年抵达战场之前,便已有了不详的开端。 谢燃带兵一路向边疆而去时,便已听说那里起了瘟疫。非常可怖而诡异的疫病。 说不清是怎么传播开来的,得病的人初时只是精神不济,而后会慢慢性情变化,行为癫狂,身上也会长出异样的红疹,然后发作到最后……这些人会逐渐失去理智,疯癫大笑,自相残杀。 因为瘟疫感染者身上起的红疹远看如同一张狰狞红润的笑唇,又因为发作到最后许多人会笑面捅死身边的人,因此,又被称为“笑疫”或者“笑面诅”。 是的,也有人称其为诅咒,因为这种瘟疫的发作与其说是疾病,更像是被什么控制了。 有人说,这是异族不甘生存之地被占据,因此利用他们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在报复中原人。 也有人说,是异族死去的圣女亡魂作祟,她曾被中原男人欺骗,始乱终弃,也导致族人流离失所,最后自杀谢罪,死时鲜血流七日不歇,浸润身下土地,诅咒由此播下种子,蔓延近三十年,终于在此刻生根发芽。 而谢燃到达边疆军营那刻,才发现自己之前道听途说的那些,竟然都算是轻描淡写。 甚至连他之前无懈可击的谋划,夺取虎符的计策,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都化作了遥不可及的天真。 军营已经乱了。没有哨兵。军营中遍地火光,血海四溅,但相杀的人都穿着本朝军服。 诡异的笑声在夜晚就像凄厉的鬼鸣。 他们是在自相残杀。 因为这些军士,竟然也感染了笑疫。 前任主帅孙华已经自作主张,正面迎战了异族。 谢燃领任时,其实已经在盛京下令军队按兵不动,但偏偏谁都没有算到一点——便是孙华这名前任主将。 孙将军四十余岁,年轻时也在盛京任职,曾是国舅一脉,只是他嗅觉敏锐,自谢燃得权后便自请出京,到边疆领兵。 这次盛京任命下来,一方面他不甘心一个虎符便要将多年兵权旁落他人,另一方面,他和谢燃有仇,觉得不是对方死就是自己死。 种种原因,孙将军觉得自己的确没有乖乖听命的理由。 而他唯一的选择,似乎就是在谢燃来前便打赢这场战,保住军权。 但是显而易见地,他输了。 谢燃来到主将帅帐时,孙华正领口大敞,狼狈地抓挠胸前的红疹。 将军手劲大,那红疹早已血肉模糊,却依然是个笑脸的形状,仿佛笑着笑着流下了鲜血。 这笑面疫的神异之处便在于不会让人完全疯癫,却能无限地放大人的欲望。比如营外那些自相残杀的士兵,虽然是战友,却更是竞争对手。军营中又其实也是个丛林社会,常有欺压。因此许多人心中皆有怨恨嫉妒,如今中疫报复,残杀报复,实在正常。 而这位孙华将军,非但没有行使主帅应有的职责,镇压暴乱,反而在自己营帐中疯癫地抓挠着自己,反复在案前写着什么,嘴里自言自语,仿佛已经神志全无。 谢燃带着亲兵入帐,见此情景,朝着孙华,蓦然拔剑! 第134章 血花四溅,那孙华却没死。谢燃那一剑非常精准地划开他胸部皮肤,失血让孙华有了一瞬间的清醒,却又不至于致命。 孙华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认出了谢燃,哈哈大笑起来:“是你啊,谢家小子!本帅要死了,可你也赢不了了哈哈哈哈!这个军队全完了,朝廷全完了,异族赢啦!” 谢燃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他脸上:“身为主帅,军营大乱,你龟缩至此,也配称帅?” 孙华忽然不笑了,冷冷道:“盛京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子,也配说本帅!你以为我没想过办法吗?之所以是现在这副样子,正是因为我是此地主帅。” 孙华这话古怪,谢燃却没有深究的时间和心情,只说:“此刻开始,军队由我接手!瘟疫如何开始,如何传播,目前的控制方法,染病人的名单,写给我!” 孙华咳着血,当真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给了谢燃一本手写的册子。谢燃打开翻了一会,眉头越皱越紧。 这笑疫着实古怪。首先,这东西的传染大体上似乎和血液或者接触相关。比如士兵们都是和异族作战后染上的。而流民路过军营时,又有人被传染。 但仔细来说,却又不那么严格。 比如说其实和异族人厮杀最多的应该是底层士兵,但是这些人中得笑疫的却反而不多,基本只有几千人。但中层军官却有一半染病,而再到上层将军,包括孙华在内,几乎高达九成。 似乎这笑疫更喜欢……位高权重之人。 权利越高,它越喜欢,越纠缠。 孙华看着谢燃凝重的神情,忽然幽幽道:“谢公子……哦不对,现在也应该称呼你谢侯爷、谢大帅了吧,你想知道这笑疫的解法吗?” “你知道?” “知道。”孙华说:“但此事不能被你我二人之外的第三人听懂,隔墙有耳,谢帅,你且附耳过来。” 谢燃抬眸,神色冷冽地打量他。 孙华忽然并指道:“孙某此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天人共愤!” 他说这话时,神色怨恨。 -------------------- 最后一段回忆了~彻底揭秘篇 第84章 要么死,要么为我所用 谢燃走了过去。 孙华忽然笑了,他贴在谢燃耳边,轻轻地说出了一句话。 此话落下,谢燃神色大变,就要质问。然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觉得颊边泼上滚烫液体! 再一看,那孙华竟然已经用匕首插进自己胸口,鲜血喷涌,直染红了谢燃半身。 孙华狂笑道:“谢家小儿,我本就要死了,怕什么不得好死!我擅自出兵至此下场,原本就会遗臭万年,又怕什么天人共愤!” 亲兵一拥而上,就要制住孙华,但已经来不及了,谢燃沾了他那么多血,若这古怪的笑疫真的依萍鲜血传播,恐怕已经没有回天之力。 谢燃却也知道,只要他不临阵脱逃,感染上笑疫其实是早晚的事情。 因此,他异常冷静,只问:“你刚才说的解法是真的吗?” 孙华在气绝之前,神情诡异地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当然是真的,但我下不了手——只看你敢不敢了。” …… 当晚,谢燃给中一去信,信中尽述异族与笑疫之事。 中一只回,除孙华所说之法,无解。若谢燃实在不甘心,可以试着找一找异族领袖。 中一从前和异族打过交代,知道他们的确以所谓圣女为尊。只是听闻上一任圣女曾在三十年前判族,如今是生是死,又是何人掌权,他已不得而知。 谢燃对异族去书,请见圣女。 其实谢燃并没抱太大希望会收到回复。 他那几日几夜都没睡,重新将其他九成未染病的基层士兵编组,正常训练、排哨,由自己新带来的将领管理。 而与此同时,军队中也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因为那感染了笑疫的几千名普通士兵,失踪了。 但这事并未特别引起众人注意,因为军队中有士兵被派去执行秘密任务也是常有的。 这些事情尚且只是劳神,真正棘手的是那些感染笑疫的高阶将领。 他们大多在此地多年,根基深厚,说是染病有损神志,却又没有彻底疯,终日争斗不休,同时,也对谢燃这个外来者充满了敌意。 其中一人,年纪轻轻便是孙华的副将,名为苏清,正是赵如意的驸马。 先前,谢燃和此人在京中见过几次,只觉是个年轻俊秀的年轻人,和赵如意站在一起算是一对璧人。 当时,苏清随着赵如意喊谢燃老师。席上有好事者道:“苏公子先头可有过谢侯第二的美名呢。如今您二位大人相见,也算一段佳话。” 当时苏清客客气气道:“清岂敢和侯爷相提并论。在下敬佩侯爷文武双全,年后也打算投军领职,报效家国。” 而现在,当年谦谦如玉的公子杀红了眼,和另一名副将赵起在帅帐内因职权问题争执不休。那苏清正冷冷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虽然也算名门之后,但比起有些生在金玉堆里的自然不及,但我不会永远屈居人下,我最恨第二,谁又永远屈居人后,被称为某君第二——” 谢燃步入帐中,径直便拔剑将主帅营长正中的案机一劈为二! 第135章 轰然巨响,众人皆惊。 “何必废话!”谢燃拿出虎符,在诸将眼前展示,冷冷道:“诸位将军中,若是已经病到神智不清,不能带兵的,此刻就从帐中出去,谢某不追究。但若留在此地,不好好钻研军务,妄图作内乱,下一个谢某劈开的就是诸位的头颅!” 一片寂静。被笑疫控制的将领们冷森森地望着谢燃,眼神中闪烁着妖异的冷光,仿佛一群在伺机而动,择人而噬的狼。 突然,刚才和苏清争执不休的那副将,名叫赵起的,高声道:“我等皆是陛下任命,竖子敢尔!三言两语便想夺我等职位军权,当我们是三岁小儿!你初来乍到,对军务根本不熟,若是没了我们,真当自己拿着块虎符,便能号令三军?未免幼稚,来人——” 他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谢燃出手迅猛如电,已将剑刺穿了赵起的心口! 苏清等一众将领脸色瞬白,闭上了嘴。 他们当然都是见惯了血的,但没见过谢燃这样说杀就杀,不计后果的疯子。 ——这新来的定军侯不怕立威不成反被群起而攻之,无法在边疆军中立足吗? ——他谢明烛不怕日后战局评定,回京述职,他们联手参他滥杀之最吗? 这些人不知道,谢燃不是不怕,只是他已没有时间了。 谢燃看着赵起倒下,面无表情地擦干眼角挡住视线的鲜血:“谢某再说一次,要么走,要么死,要么为我所用。诸位皆已染病,谢某既然敢在这里与你等共事,便做好了感染笑疫,死在这里的准备。所以,不要挑战本帅的耐心和决意。” 谢燃将刚才杀人的剑重重掷在地上:“失血可以短暂清醒,你们如果想恢复理智,便隔几个时辰割自己一刀,这样拖一段时间不成问题。” 苏清赤红着眼:“老师,那之后呢?” 苏副将这时候倒保持着在盛京的习惯,跟着赵如意喊谢燃老师。 原本冷如杀星的谢帅听到这个称呼时,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他想到了赵浔。 而后,谢燃收敛心神,道:“以此法拖三日,你们听我号令,整顿军务,务必控制笑疫不再蔓延。其他万事有我。” 他低低道:“……我都会有办法的。信我。” * 第二日,谢燃收到了异族的回信。 内容是,他们的圣女愿意面见谢燃。 ——单独。 第85章 圣女 谢燃在看到那位所谓的异族圣女时,怔住了。 这女人,长了一张和庆利帝密室小像中一摸一样的脸。 异族,灵姝。 原来,有些传闻也可以是真的。 异族的确不通中原常人,他们生来便是冰原上的精灵,并不跪拜皇权,而只信奉自然和神明。 神明也愿意眷顾他们,给予他们奇艺的能力,让他们可以控制自然生灵,有奇法。 而传闻中的异族圣女则是他们之中最接近神的人,圣女由异族长老占卜找出,出生时便要奉至圣殿,在不见外人的地方长至成年。 异族圣女,最尊贵又最天真,她们生来便不曾也不用理解人心。 灵姝在刚成年出圣殿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来自中原,自称外出游历的男人。 ——年轻时的庆利帝。 他们的恩怨爱恨已无人可知。如今只剩寥寥几句:庆利帝利用灵姝异族的异法得到了皇位。却又忌惮神异,过河拆桥,杀了灵姝。 但灵姝却还在。 甚至容貌也和小像上一般无二,连那些玲琅的银饰、笑容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是她因为人类的贪婪和恶毒,亡魂不灭,降下笑疫诅咒。 然而,这一切,对于现在的谢燃来说,都已经不是最关键的了。 谢燃当时提着一把被血彻底染红的剑。 即使对于异族来说,下达笑疫诅咒也是有代价的。 那些异族长老们在一处密室中,手脚被锁链相连,血液汩汩流出。 谢燃用手里的剑,隔断了他们的脖子。 诡异的是,灵姝就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既没有动手,也没有喊人。 ”杀了吧杀了吧,”她笑着说:“他们用了这个咒,本来也活不成的,你结果了他们也好。反正按照我族的道理,生死不过一个循环,他们活着的时候心愿已了,来世必定平安顺遂,开心如意。” 她说到开心如意的时候,甚至还俏皮地卷舌,一点也不像一个已近中年的妇人,而好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谢燃皱眉,心愿已了是什么意思? 灵姝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幽幽笑道:“你们那边不是也有虚境钦天监等奇人异士吗?没人告诉过你,这咒一旦开始,除非我控制,你们根本没法让它停不下来啦,你们所有人都会死,这个咒……哦,你们叫它笑疫是不是?好名字,我很喜欢呢。会蚕食欲望,越来越强大,直到把你们成千上万的中原人,都拆吃入腹。” 谢燃冷冷道:“难道异族人就没有欲望,不会被传染吗?另外,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已经感染笑疫,你会不会也被我传染上呢?” 灵姝看着他,竟然“咯咯”笑了起来,就像个天真的女孩子。 “但我已经死了啊。阿燃,我是被你亲生父亲杀死的。”她轻轻道:“对了,你喜欢这个名字吗?这是我取得。我死前就在想,我要化作一把火,燃尽这中原山河,让赵氏江山如置沸炉,让他赵桀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到时候,哪怕他求我,我也是不会见他的。” 第136章 赵桀,是庆利帝的名字。 “我不相信没有别的办法,”谢燃低声道:“对,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事……” 他虽然这么说,其实多日来见兄弟骨肉相残、人间炼狱,根本没有这种自信。自定军侯府灭门后,谢燃第一次又深深地感到了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悲哀。 灵姝却突然笑了:“你说的对,的确还有个办法。” “……什么?” 异族的圣女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你有没有发现,这笑疫在位高权重者之间传播的更多,而在平民百姓将反而更少?” 谢燃想到了那九成未感染的士兵,发现的确如此。 “其实你应该这么理解,一个位高权重的,可能能抵成千上万个普通人,这就是笑疫的原理,”灵姝轻轻道:“所以啊,阿燃,如果你想……娘告诉你应该怎么办,只要这些位高权重的高官皇族都死光了,笑疫便不会再传播啦。” “娘的好儿子,杀光他们吧……”她在谢燃耳边如幽魂低语:“替娘杀光这负心寒凉的皇族,为娘报仇。更何况,我听说,你也很爱你那对养父母,他们是为何而死的呢?娘是在帮你……” 谢燃冷静道:“若是这样,会死的不只是皇族;位高权重的也不一定全是坏人。这都是庆利帝一人所为,和其他人无关!你知道本朝官员皇族共有多少人吗?他们有多少是无辜闲散宗室?又有多少也曾勤政爱民?” 灵姝却冷笑起来:“阿燃,在娘这里便别装了,你对你那定军侯府养父母很有感情,恐怕也早就想杀了你那便宜亲爹报仇了吧?权利洗牌,政权交叠,你才有机会复仇……娘是给你机会。” 谢燃只道:“如果皇族尽灭,新的政权交叠,一定会生灵涂炭。” 灵姝漠然道:“我要管这些做甚?我看你是觉得无法对外解释,怕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吧?真是赵桀的儿子,也学的也这般虚伪。办法给你了,你自己想清楚吧,是背这骂名血债,还是等着这世界完蛋。我只给你一天时间想,明天晚上若你不答我,我会用另一组族人,再传播更强盛的诅咒。“ 灵姝给了谢燃两条路,要么听之任之,要么在一天后回复她,用赵氏皇族的命换天下。 但谢燃选了第三条路,当晚,他点兵奇袭,杀戮异族万人,从士兵到妇孺孩童,见之灭口,无一放过。 那夜小雨,风中似乎带带着浓重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灵姝被抓时,谢燃令副将苏清在外守着,不许进入,而后独自见了灵姝。 异族圣女的第一句话是:“阿燃,你会因为今天的事后悔的。” 族人都死光了,她竟然还是在笑:“你把我的族人们都杀光,是为了防止我传播新一波诅咒吧。但你却不知道另一件事,若要解咒,同样也需要我族人们的血。”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啊,你手下那些已经染上笑疫的将军们全完了,即使你现在答应了我的要求,用赵氏皇族的命换,他们身上的笑疫都再以解不开了!说真的,我都有点佩服你,儿子,你是怎么说服这些人,把他们拉起来打仗的?让他们自残保持神志?太可笑了,这能维持几时?他们都会成为疯癫毫无神志、生不如死的疯子!!!” “住口!”谢燃怒道。 而偏偏就在这时,门外苏清闯了进来,质问道:“老师……谢帅,她说的可是真的!我们都没救了吗?你先前说你都能解决,是骗我们的吗?如果我们不是听你令屠族,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活着?” “谁准你进来的!”谢燃冷喝道:“别添乱,出去!我会有办法的!” 苏清却没动,他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神情:“有办法?呵呵,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救我们这些人?谢明烛,你当真以为没人注意到那少了的几千染了笑疫的士兵吗!” 他这话落下时,谢燃便知道,事情不会那么轻易解决了。 前任统帅孙华自尽之前,曾在谢燃耳边低语的那句话很简单。 ——“控制笑疫,只能杀人阻隔。” -------------------- 比较喜欢行为有争议的主角 第86章 轻佻 孙华说的也很明白,这些是他自己练出来的兵,他一起流过血的兄弟儿郎,他下不了手,抑或是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骂名缠身,总之,他做不出来杀人的事,就看谢燃够不够狠了。 谢燃做了。 他上任元帅第一日,做的便是灭口上千同袍。 “你将那些普通士兵视作草芥,杀他们阻止笑疫传播。留着我们这些高级军官的命,也不过是因为现在我们还对你有用,现在你杀异族毫不手软,断了我们最后的生路,是不是就要过河拆桥了!这次作战,又有几千人感染笑疫,你是要把他们、把我们所有人都杀光吗!” 谢燃沉默。 对孙华自己来说,他实在死的其所,自杀的是时候。 他这一死,把自己惹下的所有烂摊子都丢给了谢燃。 如果选择强势激进,就像谢燃现在这样,虽然灭了异族,但是笑疫诅咒并不会消失。 如果消极不处理,保守以待,或许笑疫会传播的越来越广,天下大乱,或许异族会有更可怖的诅咒。 孙华宁愿死也不敢做这个决定。 但谢燃做了。 第137章 边上灵姝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阿燃,看来你这个统帅,似乎做的并不怎么样么。” 她这句称呼却像是忽然点醒了苏清,他恍然大悟道:“老师——不,谢燃!你和这个异族圣女,是不是有所勾结!她说她是你娘?难道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想要夺军权,甚至夺皇位……” 苏清脸色骤然煞白,感觉自己撞破了莫大的秘密,跌跌撞撞地后退着,嘴里还喃喃喊道:“不行!我得告诉大家这件事! 谢燃依然沉默,攥紧了剑柄,手指骨骼作响。 灵姝却不甘寂寞地在一边道:“将军,先别管那些啦!其实你要想活下去,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是你们谢帅还没想好,恐怕不一定乐意呢。” 她说到这里,便就地一滚,带着锁链的手足躲开了谢燃的一剑,却依然笑着:“哎呀,看我这儿子这就着急啦。将军啊,我长话短说,简单的很,死的位高权重的人越多,诅咒的传播力度更弱呢。比如,你要是杀了你的上峰,面前这位谢帅,再杀了当今皇上,你可能就能晚点再疯啦!” 她话音落下,苏清的剑已经指到了谢燃的喉间!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过了数招! 苏清原本武力远不如谢燃,但谢燃出京前便已重病,气力终究不济。苏清却因笑疫,越发疯癫,一阵乱砍,口中还喃喃语无伦次道:“我要告诉其他人,我们要杀了你,杀了赵氏皇族,杀光所有人,我们有军队……哪怕天下人都死光了,我也要活着!” 谢燃眼中冷光一闪,若说此前,他因为此人是赵如意的夫婿到底有所容让,此刻却是真正起了杀意。 谢燃的底线在江山社稷,而他比谁都清楚,此时驻扎在此的,是皇朝最大的武装力量,若有动乱,天下将亡,最后无论是笑疫还是兵乱,终究都是百姓之苦。 “哧——!” 那是利刃插入血肉的声音! 苏清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谢燃洞穿的胸口,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 灵姝忽然哈哈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好儿子,娘怎么会帮外人呢,这种货色怎么杀的了你?我是在帮你做决断啊。杀人这件事,杀的越多,就越顺手,越不需要思考,这是你亲爹教给我的。” 而这时动静终究引来了外面守卫的士兵,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被主帅一剑毙命的副帅。 谢燃冷冷道:“苏清犯上不轨,被本帅诛了,尔等可有异议?” 众兵神色惊恐地退下。 谢燃心中清楚,苏清到底是驻扎多年的将军,自己虽然军衔更高,是新任主帅,却是空降。 不出意外,谢燃这古怪滥杀之名,很快便会遍传。 他闻着扑鼻的血腥味,忽然数不清自己这些日子杀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是自己人的血。谢燃感到有一瞬间的眩晕和脱力,几乎站不稳,他脑海中闪过赵如意明媚天真的笑容,心底深处被压制许久的愧疚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机翻滚而出。 而就在这瞬间,灵姝忽然奇异地摆脱了锁链! 她动作快的不似活人,更像一只鬼魅般的白狐,蘸着满地的鲜血画下一个阵法,跪坐在地笑道:“阿燃,好孩子,娘不逼你了,便直接帮你下决定吧,你去杀了庆利帝,杀完他赵家的人,事情便会结束了。” 她果然不似活人,只这眨眼功夫,血阵竟然已成! 木已成舟,谢燃微微阖目,冷冷道:“我自己也流着赵氏皇族的血!” 灵姝却咯咯笑了起来:“好阿燃,别装了……你不是早就没准备活了吗?” “只是可惜了,”灵姝幽幽笑道:“你先前不听我的话,将我们的族人都杀了,做的这样绝,那些已经得了笑疫的便再没法救了。娘真好奇……我这外冷内热、既忧国忧民又冷情冷性 的好儿子,究竟想怎么收场……哈哈哈哈哈!” “好儿子,阿燃,还没完呢,怎么能让我的儿子那么简单就去轮回往生呢……娘,会一直看着你。” 她咯咯笑着,说完这话,便拔剑自刎,倒地后却没有身体,竟化作一阵青烟,消失无踪了。 * 无论如何,苏清的死和大胜异族并灭其族,还是成功地帮谢燃坐稳了帅位。 是夜,帅帐庆功酒宴。 先前杀人打仗时没谁顾的上细看谢燃的脸,只觉得这是活脱脱一具凶神,如今卸了重甲,满帐的烛火更衬得谢燃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 有人不自觉看呆了,慌张得挪开视线,才意识到这位盛京来的定军侯竟如此年轻,如此……清艳绝秀。 宴后,谢燃起身向众将敬酒。 这里的将军有一小半是谢燃从京中带出的亲随。比如先前就跟着谢赫的毕钟。 另外大部分还是原本驻扎在此中了笑疫的将军,他们大多腕部缠满了布带,脸色苍白如鬼。 那是因为这段时间不断自残失血,压制笑疫所致。 谢燃敬了第一杯酒。 诸将一饮而尽。 帐帘被纤纤玉手勾起,一众腰肢纤细,身披薄纱彩衣的舞女鱼贯而入,舞是简短的胡旋舞,一个婉转的旋身,便坐到众将身旁,侍奉他们喝起酒来。 酒过三巡,便有原本就染了笑疫的将军口无遮拦起来:“原来谢大帅看着不苟言笑,却是个这么懂玩乐的,不愧是盛京来的公子哥儿,只是,您自己怎么不挑个最漂亮的陪着呢?” 第138章 前任大帅苏华一共四名副将,除却谢燃一开始杀的那人以及驸马苏清外,还有一人战死在和异族对垒的沙场之上,这说话人是仅存的一名副将,名叫朱久权。 他认定了谢燃还需要依仗他,酒后神智又被那笑疫影响更重,因此说话十分肆无忌惮。 那朱久权见谢燃不答,仿佛懂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懂了,我们这些大老粗,自然觉得美女漂亮!但大帅这张脸这身段,可比什么扬州瘦马、西域胡姬,都漂亮多了!您还要她们做什么,不如自己对镜自怜——” 将一朝主帅比作瘦马胡姬,这是何等折辱轻贱! 此时,毕钟已经怒吼一声,拔剑而起,剑尖将那朱久权的杯子直接劈碎! 众人皆惊,许多人下意识地也拔出剑来,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 唯独谢燃神色冷静,丝毫未变。他垂着眸,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是喜是怒。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谢燃举起手中酒杯,淡淡道:“请都坐下。谢某再敬诸位一杯。” 他说敬酒,当真就是敬酒,起身站着,腰背笔直的就像一把出鞘的剑,自己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先是死寂,而后,那朱久权的神色渐渐玩味起来。 此人轻轻舔了舔下唇,而后缓缓地饮酒,一双鹰隼似的眼始终抬着,注视着谢燃,还带着黏腻的笑意。 “谢公子真是识趣。” 他竟然连“大帅”都不叫了,这句轻佻的“公子”与其说是面对战场上的上峰,更像是在挑逗秦淮河畔的男倌。 第87章 杯酒斩 谢燃的清艳是众人都看到的,但他沙场上那副血染阎罗的模样更是诸将都见过的,给空降上司下马威是一方面,如此不知分寸的挑逗又是另一回事,边上有人战战兢兢地劝朱久权道:“朱将军,您醉了……” 朱久权的确似乎都站不直了,摇摇晃晃道:“我没醉!谢公子……” “朱将军没醉。” 另一声竟来自谢燃本人:“诸位请再饮第三杯。” “少帅,您太抬举这些——”毕钟还想发作,却被旁边人拉了一下,示意他看帐中情形。 这一下,毕钟那点薄薄酒意全醒了。 帐中一部分人都一片安静,而另一些人却举止诡异。 他们中大部分是中了笑疫的将领们,却也有几名谢燃从盛京带出的旧部。 这些人大多脸颊通红,抓挠着自己胸前那诡异的笑脸红斑,有些人已经倒在桌案之上,少数人如朱久权般神智不清地大笑着。 “难道是这酒让他们……”毕钟喃喃自语。 而这时,第三杯酒已饮毕。 谢燃霍然足间点案,飞身而起,诸人只觉眼前一白,似是飞雪,然后才明白那是比风更轻更快的剑光。 似乎只有一瞬,一剑。诸人再一定睛,只觉鲜血如红梅飞舞,一行七名将领皆已毙命!包括那朱久权在内。 这位朱将军当真又醉又疯,似乎甚至没觉出疼,血流了一地,还拉着谢燃的衣摆,嘴里不干不净。 血从剑刃滴下,谢燃面无表情地将剑插回鞘中,平静地对帐中剩下那本自己的亲随道:“刚才那酒,中了笑疫的人喝了便会陷入昏迷乃至中毒,我会把配方给诸位,回去分给自己所率士兵,若有人出现症状,便是中了笑疫,一律处理干净。这东西不能扩散出去。” 一片死寂中,有人重重咽了口唾沫,看着自己杯中被喝完的酒,道:“少帅,若我们刚才喝这酒后,也昏迷中毒了,你会……” 你会杀了我们吗? 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了,刚才谢燃杀的,可也有他自己从省京城里带来的亲随。 那些人甚至还跟随过谢赫,谢燃年少时也曾唤过他们叔伯。 年轻的定军侯神色比雪还冷,只说:“酒,我自己也喝了。若是我中了笑疫,你们一样可以杀了我。但结果是你我都还活着。所以别做这些没意义的假设了,军令如山,出去执行吧。” 众人噤若寒蝉,看着谢燃的眼神却已不只是敬畏,还有深深的忌惮。 将军嗜杀的不少,但像这位年轻的谢帅一般,先灭族,又杯酒斩下属的,就算事出有因,也算得上可怖,恐怕亲信离心,青史骂名。 人走完后,帐帘掩下,谢燃以剑撑地,咳出一片血。 幸运的是,笑疫似乎的确看不上他这病入膏肓的货色。 不幸的是,庆利帝以虎符迫他吃下的那颗毒药,发作了。 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尽快处理干净这里的一切,让边疆无后顾之忧。 因为就在宴前,谢燃收到了庆利帝的急诏。 老皇帝已经知道了异族之战和灵姝的事情,令谢燃回朝交还虎符,否则毒发性命不保。 其实不用他诏,谢燃原本也会回去。 因为杀光赵氏皇族,才能彻底结束笑疫的诅咒。 涉及毒药、灵姝等事,庆利帝给谢燃下的是密诏,公开的只有一条中规中矩的犒军诏令。 正式圣旨到的那日,定军侯谢燃突然发难,扣杀宣旨太监,称圣旨印玺不全,且非陛下口吻习惯,怀疑皇帝被挟持,要领军擒王。 诸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他们大多是谢家亲信,若是早几年,必然没有不信自家大帅的道理,但如今谢燃这六亲不认、杀伐果决的模样,哪怕是这些刀口舔血的将军都心里打鼓。 第139章 但也有明白人点出,不论真假,在旁人眼中他们和谢帅已不可分割,更何况,很巧的是,他们这些人在京也都无别的靠山,还不如硬着头皮,跟着谢燃赌上一赌。 也是知道此刻,有心人才意识到,或许谢燃当时点他们这些人作为亲随,也是故意而为。 * 接下来的一切,发展的竟然异常顺利。顺利的让谢燃简直快忘了自己已将紫薇帝运的命盘换给了赵浔。 谢燃回京,以勤王之名,封锁皇宫,控制庆利帝,再以其名义诏赵氏宗室子弟入宫,将其软禁圈禁。 至此,赵氏皇族、包括庆利帝之内,都被谢燃困于宫帷,重兵把守。 他手段雷厉风行,又加上先前顶得上用的宗族子弟、庆利帝的兄族长辈都已经被庆利帝杀了,因此剩下的这些废物皇子如同浑浑噩噩的小鸡仔,再加上庆利帝老迈病重,赵氏偌大皇族,竟然都被他控制。 ——除了一人,赵浔。 谢燃仿佛刻意将赵浔遗忘了一般。自回朝后,他和赵浔一直没有见面。赵浔找他,谢燃也是避而不见。 古怪的是,素来偏执的赵浔这次竟异常的安静。 谢燃已顾不得这些事,庆利帝先前作为要挟迫他服下的毒发作日益频繁,好在回盛京之后,他又喝上了那种味道带着奇异腥甜的汤药,色泽如血,隔日一碗,竟真这么让他这具油尽灯枯的身体拖了下去。 拖到近乎大功告成。 大功告成。 当黑夜中,谢燃站在垂暮的庆利帝床边,俯视着这个一国之君,俯视着他像一只垂暮的动物一样努力呼吸着时,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自回朝,他已控制了这个昔日不择手段的权利至高者一月。 “明烛,你来了,”庆利帝喃喃笑道:“你还是后悔了吧,把虎符还给朕,你是朕的儿子,朕会饶恕你的,给你解药。” 一月来,只要见到谢燃,老迈的君王都在重复这句话,也不知他是真心觉得谢燃会信,还是自我宽慰到胡言乱语。 不过这一次,他看到了谢燃手中的匕首,滴着血。 庆利帝瞳孔骤然扩大:“……这是谁的血?你做了什么!” “你儿子的,”谢燃嘲讽地用了他刚才的说辞:“不过是你真正、全部的孩子。” 第88章 弑君弑父 “他们都死了,就在刚才。我不得不都杀了他们。” 谢燃说这话时,其实以为庆利帝会为这些皇子的死痛惜,至少想知道原因,或者勃然大怒,没想到庆利帝竟凑出了一个讨好的笑,用令人恶心的慈祥语气说道:“明烛,你是想要皇位才这么做的吗?没事的,没事的,杀得好!朕当年也是这样的……这样登上皇位。你放了朕,朕不会追究的,朕会名正言顺地为你正名,封你为太子……” “……陛下,您到现在还天真地觉得我不会杀你吗?” 庆利帝颤抖了一下,不可思议道:“朕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谢燃竟然轻轻笑了下。 他走到庆利帝身后,忽然将瘫软的老皇帝从龙床上提起,强硬地按住庆利帝的肩,迫他看西南处的一个方向:“父亲?陛下,您记得哪里是什么地方吗?是定军侯府!你在一夜之间杀了我的全家——却想要以我的父亲自居?野兽尚且知反哺,真当我谢燃和你一样连手足挚友都能下手,畜生不如吗!” “我的确要现在杀了你,”谢燃握着那把赵浔送的匕首:“但如果不是异族圣女的诅咒,我真想让你再活一段时间,饱受那些被你害过的人受的折磨。” “灵姝……”庆利帝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拂过自己的脖颈,但他心神意乱,无暇顾及,只喃喃道:“你,你当真在边疆见到她了?” 他的语速忽然焦急了起来,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居然还活着!是她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是这贱妇离间我们父子关系!你不要信她,不要信她……你看兵权朕都可以给你,以后朕,不……爹,可以给你更好的——” 这时候,灵姝倒不是帝王密室里那尊小像了,而成了个活生生的“贱妇”。 “你若是再重复一遍’爹’这个称呼,”谢燃冷冷道:“我让你死也难安——陛下,您当真是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子民?笑疫之事、异族之战,死了多少人,怎么处理,您一句未问,那便由臣告诉您吧,异族圣女下的这个诅咒,目前唯一的解法就是杀光赵氏皇族,现在,几乎只剩下您了。” 直到这时,庆利帝才意识到那穿过自己脖颈的,竟然是条白绫! 谢燃收力很快,庆利帝直到这瞬间才真的意识到死期将至! 他面色青紫,挣扎着嘶吼道:“你,竟然敢弑君弑父?!!你不要解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 沉默,勒紧。 庆利帝双目凸起,狰狞吼道:“谢明烛!谢燃!你也是赵氏血脉啊!!!” 谢燃苍白的手指力度稳健,纹丝未动。 年轻的定军侯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冰冷的恶神,冷冷道:“君父如何?我命又如何?谢氏二十一人,如今,血债血偿!臣谢燃,请陛下殡天!” 风卷起深夜的寝殿,纱帘作响,似有魂灵呼应。 谢燃维持着这个姿势……这个掐住当朝皇帝、亲生父亲咽喉的姿势…… 许久,才意识到庆利帝已经没有声息了。 第140章 他抬起双手,发现自己的指节竟然在轻微颤抖,说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别的什么。 庆利帝,在位几十载,就这么死了。 几十年前,他夺得皇位,是因为一名叫灵姝的异族女子。 他与她生下一子。 几十年后,物是人非,灵姝降下重灾,而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亲手结果了生父的性命。 这算是造化弄人,还是自作自受? 谢燃无暇细想,也懒得去想。 他随手将那条勒死皇帝的白绫扔在龙床上,敷衍地作出庆利帝自杀的假象。 然后,他跪坐在案前。 模仿庆利帝的姿态,写一封罪己诏,一封遗诏。 庆利帝是个多疑的人。但他偏偏很怕死。人怕死,就总以为别人和自己一样怕死。因此,当他喂了谢燃毒药后,始终觉得自己性命无忧,哪怕被谢燃软禁时,恐怕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毙命之日。为假意卖好,竟把玉玺位置也告知了谢燃。 再加上多年来跟随庆利帝处理政务,仿得炉火纯青的字迹。 虎符、玉玺、帝王字迹——十年,不知不觉间,谢燃竟然都已齐全。 谢燃写完那封罪己诏,为定军侯府正名时,心神一松,竟反而一阵晕眩,气息差点难以为继,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 “不行,还得再撑一撑,最后一会……”他对自己说。 然后,谢燃打开了那卷遗诏,落笔。 “郁亲王皇四子浔,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至此,自十八岁定军侯府灭门,十余年辛苦钻研,呕心沥血,终于报仇雪恨,同时无愧社稷,终究不负忠良亡魂、谢氏英烈。 谢燃将遗诏卷起,目光最后滑过“浔”字,不禁低声自语:“……他其实也不一定会高兴吧。不过,无论是喜或怨,我都不会知道了。” 定军侯阂目,摒除杂念,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只差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是谢燃自己必须死。 庆利帝说的没错,赵氏满门,也算上了他谢燃自己。 而他死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候,都比不上此刻死在这里有价值。现在人人都知道他趁庆利帝重病,大权在握,多半会怀疑这遗旨。 而若他谢燃索性也死在这里,倒像是庆利帝死前反杀奸臣,为赵浔继位的诏书多了几分可信。 ——算得上两全其美。 若如此, ——君子不惜身 ——君子死社稷 谢氏家训,谢燃都做到了。 谢燃将赵浔送的那把匕首抵在自己心口上时,是这么想的。 直到,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嘶哑,似乎很冷,又似乎在压抑滚烫到要溢出的情绪。 “老师……你为什么不会知道了?” 这时候,谢燃才发现,烛火摇曳,空荡荡的帝王寝殿门前,不知何时映出了一个人影。 “第二次了。” 那人缓缓走向谢燃。 来人的容貌缓缓暴露在烛火之下,熟悉又陌生。 熟悉在他们曾师生之谊朝夕以对,熟悉在这人的脸、神情、语气,谢燃曾带着负罪感、悖论的禁忌感,在心底经年描摹。 陌生在,赵浔从前从不用这种神情看他。 ……也并不是从未。 多年前,谢燃在定军侯府祠堂横剑自刎时,赵浔也曾露出过如此神色。 从来无论敌友、笑面盈盈的郁王殿下不笑了。 他步步逼近,直到俯身,狠狠攥紧了谢燃的手腕! 第89章 强势与低贱 “老师……谢燃,说啊,为什么你不会知道了——你做完这些事后,把我送上皇位后,打算做什么,你用白绫送走了庆利帝,那手里的匕首呢?又是留给谁的!” 谢公子并不真是京城逗猫走狗、诗书门第的少爷,他的手腕是真的在边塞拉过长弓、握刀箭执权柄的,但不知怎的,在赵浔温热的掌心中,他竟一时生不出抵挡推拒的心思,这样落了先机,乱了步骤,只是失神地望了对方一瞬。 这一瞬,赵浔神色更冷更烈,谢燃苍白的腕部在他的动作之下,渐渐浮起了淡淡的红。 连带着,奇异的血色也攀上了谢燃的面颊,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起身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要做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赵浔,你给我记住,谢某所行所某之事,皆系我一人所为,你从未牵涉合谋!陛下是自缢而死,遗诏自会明日有顾命大臣宣读,你今天什么都没有看到!记住了没有?” 赵浔看起来不仅没记住,都懒得给反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谢燃,目光越发危险。 他维持着这个攥紧谢燃手腕的姿势,倾身逼近,瞳孔中竟似有若有若无的红,仿佛一匹要将猎物拖回巢穴,拆吃入腹的狼。 谢侯爷就是那只猎物。 谢燃反应过来时,自己竟然已经后退几步,而且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冰凉的殿柱。 他心中竟然涌出一种奇异的惊慌,但这种慌似乎又和当真见敌不同,混杂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心跳却愈来愈快,似兴奋似恐惧。 谢燃蓦然甩手,厉声斥道:“放肆!” “放/肆?这才哪到哪啊……”赵浔忽然笑了起来:“我的老师啊,还有更放/肆的呢。” 第141章 他倾身,扣住谢燃的后脑,狠狠咬/上。 谢燃立刻尝到了血腥味。 他开始以为这是自己的血,却渐渐意识到并不是,这温软的带着馥郁铁锈气息的液体被对方强势地渡入他的口中,堵住了他杂乱的思绪和几乎要沸腾出胸腔的心脏。 头晕目眩。 炽热沉沦。 谢燃终于攒足清醒和力气,推开赵浔时,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他该说什么呢?斥责赵浔罔顾人伦?但他自己曾刚刚弑君弑父,庆利帝的尸体还横陈在内室寝殿,他自己这样大逆不道,有什么资格说赵浔?呵斥对方忘恩负义?但他明明欠赵浔的,他亲手害死了赵浔的母亲。 至于——自作多情? 谢燃在心里嘲笑自己,谢燃啊谢燃,你真是太虚伪恶心了。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赵浔是真的自作多情吗?或者不如说,他这么做,你其实很开心吧?不用受道德的煎熬,就这么获得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梦寐以求,却永远不敢宣之于口的……亲昵温存。 赵浔站在他半步远,轻轻舔了舔唇上的血迹,像尊邪气的神魔像。 谢燃终于开口了。 他说:“赵浔,我本就要死了。” 他当然不会说命盘之事,只是说了庆利帝喂的毒。 却没想到,赵浔听完,竟然只是轻轻动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有点讽刺的笑意。 谢燃一愣,还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赵浔就将手递到他面前。 赵浔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枚药丸。 “燃烛的解药,”赵浔神情讥讽:“我还以为你心存死志,甚至都懒得为自己找解药,还在烦心怎么骗你吃下去呢。” “你是怎么——” “老师,你刚才说的,你的事不要我过问,那么我的手段,你也同样不要问,”赵浔打断他,将药递的更近,指尖几乎抵在了谢燃喉结上:“吃药。”最后两字已十分强势,谢燃毫不怀疑,若自己不吃,郁王殿下毫不介意用刚才的方式用嘴唇亲自“逼”他吃。 谢燃吃了那解药,斟酌道:“……多谢。但我不只是中毒的问题……” 然而,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赵浔竟然体贴地接上了他这句不知从何说起的话。 “知道……是命盘,或者身体根基溃坏生疾?没事……我都有办法,”赵浔轻轻笑了起来:“来,老师,我这里还有药。” 他说着“我这里”,却并未像之前一样真拿出一粒药丸,反而目光沉沉地望着谢燃,唇色殷红动人。 那是烛光下夺目的血色。 听到“命盘”二字,谢燃心头巨震,大脑瞬间一片混乱……迷茫中,他想起刚才那个吻的滋味,又莫名想到了那一碗碗带着奇异腥气的药。 “中一都告诉我了,”赵浔只说了这句话:“谢燃,换命盘、送我登帝位,我是该谢你吗?好好好,是该谢的。谢侯爷,老师,你的命盘给了我,我的血也能为你延寿,世间还有比这更公平有趣的事吗!” 赵浔边说边笑,仿佛这真的觉得此事巧妙到了极点。 谢燃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多药,那么多血,即使在他远在边疆驻军时,赵浔还是想方设法精心保存着送给他。 为什么?赵浔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为了我这种人…… 谢燃只觉一阵气血激荡,意识短暂抽离,等他回过神来,只觉颈部紧痛,竟又被赵浔以一种更强势不堪的姿势压在案上,那些竹简书卷包括至高无上的帝王玉玺散了一地。 赵浔死死捏住谢燃的下颌,狠狠咬了上去,将更多的血渡了进去。 自从那日聊开鸳娘的死,谢燃请罪下跪,赵浔第一次强行吻了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开始逐渐逆转。 逆转到谢燃做梦也想不到的耻辱。 “唔……不,不要——”谢燃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名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已经高大到站在自己身前,会笼罩山岳般的阴影。 赵浔没有理会谢燃的推拒,他强硬地渡血,换气时挂起讥讽的笑意:“怎么不要?是不想要欠我的,还是……真的不想活了?” 这一夜的赵浔异常的强势,他说完,便又压了下来,谢燃却没再纵着他,苍白着脸色,将赵浔从身上狠狠撕了下去。 谢燃的反抗却遭到了更强势的对待,赵浔像是被触发了某个机关,眸底血红,骤然发了狠,捏住谢燃的咽喉。 这个姿势其实目的只在逼对方张/嘴,但谢侯爷偏偏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菟丝花,而是块真真正正的硬骨头。他竟然就这么用自己血肉之躯的要害之处和赵浔角力着,仿佛那不是他自己会疼会断会死的喉骨,而是块随便什么破铜烂铁。 赵浔听到谢燃的颈项在自己手下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 他心中蓦然惊痛,终于对这疯子认了输,松开手,后退半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好……侯爷,是我失礼。我不动你——我去把药弄好了端来,你自己喝。” 什么药?以他血为引的药。赵浔以为,谢燃以这种玉石俱焚的强硬姿态拒绝的只是刚才那不合时宜、逾礼不伦的吻。 但还捂着咽喉,呛咳着的谢燃,狼狈地抬手,猝然抓住赵浔的衣摆。 “等等……”谢燃的声音哑得不成音节:“包……不,要……” 第142章 赵浔俯身将耳贴在他唇边,才听清谢燃说的是“包扎伤口,不要再为我流血了,不值得。” ——不要再为我流血了。 ——不值得。 或许是以为赵浔停下是终于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谢燃费力地清了清嗓子,哑声轻道:“殿下……你听臣说。庆利帝已死,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继位诏书,朝堂宗室、军队兵权,臣已都为你打理妥当。明日天亮,您便是九五至尊,当朝天子!天子坐明堂,不应染尘埃,更不值得为臣这种卑劣低贱之人损伤体肤……” 谢侯爷向来寡言,更不爱解释,连和庆利帝虚与委蛇那么多年都话不过三句,如今这么低三下四、循循善诱,若真只是顾及和赵浔师生情谊,简直算得上可歌可泣一代忠臣了。 “……卑劣低贱?” 赵浔的半边眉目隐藏在烛火的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第90章 不轨 谢燃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为人为臣,忠义伦常。殿下,若论忠,臣弑君弑父,不容于世!若论义,臣杀异族杀同袍,不配为将!若论伦常——” ——若论伦常,我对你……甚至心怀不轨。 谢燃将这句话深深藏入肺腑,缓缓直起腰背,作了跪姿,对赵浔,深深叩倒,说了最后一句话:“……殿下,你的母亲也是臣害死的,你就当可怜可怜臣……放过我吧,别让我更无地自容了。” “呵……放过你?”赵浔俯视着谢燃,弯腰用手背摸索他的下颌:“可怜你?谢侯爷,你到底什么意思?” 须臾寂静。 谢燃深深阂目,依然跪着,道:“……赵浔,殿下,别再救我,喂我血了,臣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该赎的罪也赎不清。就这样吧……让我走吧。” 夜风刺骨、金尊玉贵帝王宫,内殿里躺了具凉透了的先帝白骨,外堂,下任九五至尊和他位高权重的老师,隔着鲜血,对峙着。 他的老师,求他放他走。给他留了这白骨皇座,好像给了他什么不可一世的好东西似的。 赵浔想,谢燃,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谁想浪费大好光阴进这深宫庙堂,玩这阴谋诡计勾心斗角? ——现在你要先走?我答应了吗? “‘臣’?真是个好自称……”赵浔忽然玩味地笑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指腹按在谢燃的下颌,从强势的指令化作了某种更轻的、却又更让人难以忍耐的磨蹭。 “谢侯学富五车,自然读过《春秋繁露》,孤忽然想到一句话……”赵浔轻轻笑着,用指腹捻起谢燃的下颌,迫他仰面朝向自己。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赵浔轻轻念着:“……君,为臣纲。” 赵浔俯身低头,发丝拂过谢燃的面颊,吐息像条华丽的蛇,在谢燃耳畔轻轻吐出柔软的性子。 谢燃颈侧肌肤无声无息地全麻了,他轻轻地、颤抖地、吸了口气。 ——夫,为妻纲…… ——君,为臣纲。 “既是如此!既然谢侯爷已对孤俯首称臣,那孤说什么,你都该照办,不是吗?” “……只要殿下不再自伤体肤,臣,自无所不应。”谢燃说这话时,始终被迫抬头与赵浔对视着。赵浔的目光从未有过的冷,也前所未有的烈。不祥的红色从他的眼尾深处慢慢攀爬,好像见血封喉的毒药,染红了他的瞳孔,渗入他的魂魄。 “好!好极了!”赵浔蓦然大笑:“老师,这是你说的!以后可千万……不要后悔!” 谢燃心中本能一惊,赵浔笑声却戛然而止,幽幽道:“不过,在开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的答案,想请老师解惑。” “殿下请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老师不顾生死,要将命盘换给我。” 死寂。 他还是都知道了。谢燃想。 人做一件事的理由可以很多,最冠冕堂皇的是家国大义,最微妙难言的是隐秘私心。 若是能坦坦荡荡说出来的关系,那或许还算一段柔情佳话,但若是这里头夹杂着母仇血恨,夹杂着肮脏悖伦的幽情,这隐秘私心便不只难言,甚至显得令人恶心了。 谢燃想,我都要死了,还不如体面一些。 “我身世暧昧,又体虚命薄,注定不可能登基为帝,还不如换给你,既能解除庆利帝对你身世的怀疑,也能助你顺利即位。” 赵浔忽然问:“如果是别人呢?” 谢燃一怔。 “若是你辅佐的是其他人,也会为他做这些事吗?也会以口喂血,与他在温泉宽衣解带,耳鬓厮磨?” 谢燃只觉脑中嗡得一声,脱口道:“你怎么——” “那天你唇覆上来时,我隐约恢复过一些意识,只是太不敢相信是真的了,还以为又是一场荒唐的梦,”赵浔自嘲道:“所以,回答我,老师——换一个人,你也会这样吗?” 谢燃看着赵浔。 然后,他说:“会。” “是谁都无所谓——臣,并不在乎这些事,”刚才短暂的慌乱似乎只是一场错觉,谢燃说:“事急从权罢了,抱歉僭越了殿下。” 于是,最后一点活气和暖意从赵浔脸上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谢燃,仿佛在琢磨这具冰雪砌成的漂亮外壳里到底有没有半点暖热的东西,有没有一点寻常人的七情六欲。 第143章 他想,若自己当真撕开谢燃看看,恐怕八成也是会失望的。 赵浔忽然大笑了起来,发丝散乱,近乎疯癫。 笑完后,他弯着眉眼,问:“谢侯爷,孤还有桩事很好奇。。” “……何事。” “你出征前那日与我见面,昏迷时钦天监中一来与我说了你的病,” 赵浔饶有兴味地看着神情紧张的谢燃:“也说了一种叫‘命盘’的奇异东西……紫薇命盘,得之,或可称王称帝,失之,不止此世短寿狼狈,来世魂魄不全世世短寿孤苦——我听说,有人换了这命盘。便问了中一两个问题。” 谢燃下意识地攥住了袍角 赵浔笑了,注视着谢燃:“老师,您紧张什么?我还没说我问了中一什么呢。” “我问中一,怎么才能让那人活下来,久一点……再久一点。中一便给了我两个办法,”赵浔轻轻道:“这第一个,便是喂血,不过不幸刚才这方案已被你否决了。谢侯爷啊,你猜猜看,还有一个办法是什么呢?” 或许因为谢燃始终垂眸跪着,毫不配合。赵浔的手指从谢燃的下颌转到了谢燃的唇畔,食指指腹轻轻压在他的唇珠上,笑道:“小提示,我听说换命盘和这续命之法相似,一样有两条路。那您应该可以猜到了吧,另一个不用换血的方法……会是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谢燃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 命盘,交融。 血……精。 赵浔的手指轻轻的……滑入了谢侯爷的唇。 谢侯爷还跪在地上,脊背不知为何绷得笔直。一滴清透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轻轻滑下,顺着赵浔的手指,流进了他的唇。 咸的。 第91章 缠 那滴作乱的汗水让谢燃启了唇、失了神……让他回过神来的,是腰部突如其来的冷,腰带落了地,罩袍落了地,像一朵旖旎的红云。 清冷如玉的谢侯爷跪坐在云上,露出一段苍白坚硬的腰线。 赵浔的指尖,轻轻划过这段白玉。 他笑着说:“反正你刚才说了,‘不在乎’、‘谁都可以’——不是么?” 他的指腹是灼热的,就像火焰的引线。赵浔这个人,就像一团火,他缓缓俯身,覆住地上的冰玉……滚烫和灼热像一块坚硬的铁石,烙在了谢燃的后腰。 “……你!唔……”谢燃蓦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猝然下意识挣动起来,但速来高高在上感、天崩地裂而不变色的定军侯大人此刻却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句。因为赵浔温热的手指正在他口腔中恶意地搅弄着,仿佛在弄乱一朵云,又仿佛在弄脏一匹雪白无暇的织锦。 “嘘……谢大人,安静,”赵浔在他通红的耳畔吐吸着:“侯爷不要太忘情了,别忘了我们在深宫之中,当朝皇帝还死在隔壁内室,若是这时候引来了御林军之类的,这幅样子……要怎么解释呢?” 他说的冠冕堂皇,似乎指的是弑君伪诏的正事,但视线却逡巡在下方衣冠不整的定军侯身上,他近乎贪婪地看着谢燃因不堪羞辱而弓起的脊背……和殷红水润的嘴角。 谢燃的唇色向来那么浅,那么苍白。如今,是血为他着了妆,是欲玷污了他的神魂。 赵浔在弄污他。 用最悖德、最彻底、最荒唐的方式。 他妄图深入对方最难以启齿的弱点。 谢侯爷当然并不是秦淮河畔的小公子,即使谢燃如今重病虚弱,赵浔要制伏和压制他依然用了不少力气和手段,衣着散乱,领口敞开。 而此时此刻,刀尖对准了他的胸口,一线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心口缓缓淌下。 ——那是一把匕首,是赵浔送给谢燃的礼物。 谢燃一丝不苟的重臣官袍早已凌乱得不成样子,苍白腿部肌肉绷成一条漂亮的弧线。 被迫受辱的定军侯手中狼狈地握着匕首,愤怒地抵着赵浔的胸口。显而易见,若赵浔往下压一分,更深入一分,刀尖就要陷入他的心脏,立时心脏迸裂,血溅当场。 多讽刺,多可怖。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君眼看就要死在辅政重臣的身上。 谢侯爷驰骋沙场,握刀的手从不发抖,即使死到临头。赵浔也不应该指望他会手软。 他们四目相望,目光中纠缠的都是浓重的血气。 “呵……”赵浔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也不知这样被人用刀抵着,有什么可高兴的。 然后,这疯子竟然真的就完全不管抵在心口的匕首,就这么攥着身下人的手腕……一起坠入深海。 “扑哧——” 那是刀尖沉入血肉的声音。 那是谢燃失控的急促呼吸。 谢燃输给了赵浔这个疯子,他在最后一刻颤抖地错开了匕首,却还是划破了赵浔胸部的皮肤,甚至还擦伤了赵浔眼尾,那伤痕离眼睛只有一寸,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血刹那染红了他们相贴的胸口肌肤,而同时,谢燃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一种……灭顶的极致感知。 起初,他以为是痛苦、羞辱、绝望。 但他又感到一种异常的极乐,仿佛灵魂都变得头重脚轻,再大的绝望和痛楚都被重重抛出,化作蒸汽从天灵盖飘了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下意识地反手搂住赵浔的脊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发,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第144章 没有命盘,没有生死,没有朝堂,没有君臣,没有什么即位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异族诅咒什么无愧祖宗。 只有他们二人。 赵浔和他在一起。 温黏。 沸腾。 恍惚中,谢燃羞耻地感到了一种久违的释然。 他……爱赵浔。赵浔也想让他活着。 那便先这样吧。以后的事,交给以后烦扰。 直到,他听到对方低低说出一段话。 “谢燃,你怎么敢想走,”赵浔泄愤似的低声道:“真可恨……” 再那一刻,他们贴近着,内心却在想着截然相反的东西。 赵浔想,谢燃,我只有你了。我会不择手段,让你活着。 谢燃却在想,原来只是因为恨,才要这么折辱我吗?要将我作为男子的尊严低到谷底,让我委身雌伏,让我生不如死,不得安宁。 ——他想,谢燃啊谢燃,你真是自作多情,贱的可以。 夜幕渐深,浓雾起。 红烛将烬,缓缓淌下一抹血色。 …… “中一说过,事后需要留着,暂时不能洗净,”赵浔起身穿齐自己的衣物:“你……先回去养病吧,庆利帝和剩下的事,一切有我。” 一旁谢燃侧身蜷倒在地,盖着如血的官袍,露出的一点腿侧肌肤染了触目惊心的青紫。 平日整齐冠起的长发早已散落,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凌乱地散着,只露出一小块苍白的鼻梁,看不出是清醒还是昏睡。 赵浔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俯身为谢燃整理衣物,束发带冠。 谢燃推开了他。 “……咳,我自己来,”定军侯的声音哑的厉害,冷淡得仿佛刚才黏热的一切只是一场错觉:“不要碰……” 赵浔刚为他系完里衣带子,眼尾还带着点情事后的红痕,漾着温热的柔和。 他手指微顿,抬眸盯着谢燃。 可惜,谢燃避开了他的目光,自然也错过了赵浔此刻温柔的神色。 谢燃垂眸道:“臣没事,事急从权,这不算什么……还要多谢殿下迫不得已,以此法救臣。” ——臣,殿下,迫不得已。 不愧是定军侯,最识礼法,行止得当,这几个称呼和用词,立刻给他们刚才那荒唐越界的行径定了性,正了名。 有时候赵浔真的很佩服谢燃,永远冷静得不像活人,哪怕刚被人从内到外凌辱过,哪怕刚才被人强迫过,转头还能说出一句“多谢” 赵浔神色骤然冷了下去,他松开扣住谢燃腰带的手,站起身。 “侯爷客气,”赵浔淡淡道:“您收拾完就先走吧,我来公布陛下死讯,便说是陛下临终诏我,这时再拿遗诏出来,也算合情合理。” 谢燃没有反对的理由。 -------------------- 带感吗~我发现我好喜欢带血d 第92章 痛爱 或许确有紫薇命盘之说,赵浔的即位异常顺利。 若不说玄学,实际来说,其实朝臣们也并没有太多选择和怀疑的必要。原本有势力的皇子都被谢燃斗出了局,赵氏宗族又被谢燃灭了干净,倒显得这位出身低微、却交好文臣,多年来在盛京踏踏实实做实事的郁王殿下十分实至名归。 而与之相反,所以的怀疑和矛头都对准了谢燃。 且不说他似自带兵回京显然图谋不轨,庆利帝的死与之脱不了干系。赵氏皇族又死的那样血腥……佞臣、谋反,一时间喧嚣日上。 忠臣想谢燃被绳之以法,权臣想谢燃一无所有,还有一大堆的仇人希望他死无葬生之地。 人人都想谢燃死。 正月,新皇即位祭祀典礼前日。 赵浔着一袭黑金长袍,金线滚边,锦绣蟠龙自肩头腾云而起,环绕全身。 这是龙袍,人人都想要的至尊权位。 新任君主却面无表情,垂眸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的人,从那人苍白的手腕,落到那人手捧的玉匣。 匣子里,是虎符。 赵浔却没理那庆利帝死也要握在手中的至高无上兵权信物,只是握上了那手腕,缓缓施力,摩挲那嶙峋的腕骨。 还是又瘦了,赵浔想。 “陛下,请收回虎符。”跪地的谢燃说。 “谢侯爷,”不知从何时起,赵浔也开始对谢燃用公事公办的称呼,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候:“我很好奇,你命都不要甘愿服毒,就为了从先帝手中拿回虎符,为什么又甘愿送给我?” 谢燃不知道,当赵浔问出这句话时,其实他心里有个一直想要的答案,谢燃同样不知道,这个问题是赵浔给他们这段关系的最后一次机会。 谢燃只是公事公办地回答:“陛下会是明君,自然与先帝不同。” ——明君? 赵浔嘲讽地勾起唇角,但他已经不会和之前一样追问了。 他曾将心明白地掏出来许多次。 在少年时,他曾求谢燃为了他活下来。 在青年时,他曾对谢燃说“凡君所愿,皆为我愿”。 但没有用。 谢燃不信,定军侯为高为民,雄才大略,唯独没有心。 那便换一个法子吧。 赵浔想,只要留住这个人,再不堪的法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在我身下,被从里到外沾染透,又何必在意他那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145章 但谢燃总有办法……让他更生气,让他发狂。 “还有一个原因。”谢燃语气平和地仿佛在谈天气:“陛下,你应该尽快下一道旨,褫夺我的兵权、爵位、官位,如今我是众矢之的的权臣奸臣之首,战胜我可以让您快速树立威望,还显得您忠心先帝,仁孝难得。” “让臣成为您登基的垫脚石吧。”定军侯轻轻道:“这是臣最后的用处了。” “……然后呢?” “然后,”谢燃说:“杀了我,车裂、斩刑、凌迟。越惨越狠越有效,能震慑群臣。” 赵浔:“……” 谢燃:“陛下,你心里清楚的,不是吗?我本就重病几乎油尽灯枯。另外,赵氏血脉断,笑疫方能断。我得死。” 赵浔笑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的社稷,你的子民。”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盖住了满目因怒火而起的血丝:“谢燃,想死?你做梦!” 他没再给谢燃回答的机会,即将登基的年轻君主狠狠咬住了权臣帝师的唇,立刻见了血。 赵浔将谢燃压在案上,进入时,年轻的新王捏住谢燃地下巴,迫他看前方那笔触精细、气势恢宏的江山社稷图。 “看到了吗?那是你爱的山河社稷?现在都在我手里了……如果你想要一切好好的,黎民无忧,就给我好好活着,看着我——听到了没有!”赵浔贴在谢燃颈侧,轻轻笑了起来:“你要是敢死,我下到地狱里也要把你拉回来……哪怕用所有人、你钟爱的整个江山为你陪葬。谢燃,你听到了吗?” 回应他的是身下人迷离羞愤又难以启齿的喘息,烛火窸窣的声响。 窗边架着两件精美的礼服。 一件是皇帝祭天所用。 另一件则是赤红色的重臣礼服。 新皇祭天,原本按礼制,应当是皇帝、皇后并行。 但新皇无妻无妾。 那日,站在他身侧的是臭名昭著的权臣,也是新皇帝师。 是怨,是仇? 是恩,是情? 吉时到,这个王朝权利最盛的二人盛装赤红冕服,面朝天地,拜下。 后来,他们又这样纠葛了两年。 其实仔细想起来,赵浔看着疯,但也不是一直都这样的。 有时候,他们也会心平气和地像一对真正的君臣一样谈国事,然后又像以前一样在赵浔寝殿里下棋、喝茶,仿佛和很多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是人不能总是自欺欺人。 入夜,隔日,他们便会在床/榻上纠/缠,事后,赵浔会在谢燃腰后垫上软垫,他们通常沉默,赵浔会很快离去。 但很偶尔的时候,也会说上两句。 那天,是谢燃先开口的,他的嗓音还带着点哑,问赵浔能不能留一会,想说几句话。 清冷的帝师大人在床/第之间总是很被动,实在耐不住时会去咬自己的手腕,也不愿意流露出分毫喘息。 若再加上一些时候,赵浔用白纱覆住他的眼睛,谢燃便会更为忍耐,他却不知道,这幅样子会更让赵浔发狂。 因为太反差了。 平日里如霜如雪的人被弄脏了,下唇血痕殷红,发丝不再一丝不苟,而是混杂着汗,乱散在龙床上,眉目间的清冷矜贵被水化开,成了一种迷离模糊的神色,既像是痛极了,又像是陷入至高的极乐。 除非意识恍惚时,谢燃始终尽量克制自己,事后,两人更是会把情事欲盖弥彰地定性为一次所谓的治疗。 这是谢燃第一次在事后求赵浔留下。 赵浔没说话。 但是他也没走,反而捞起定军侯大人一律散落在后背的长发,随手绕着玩。 ——他想,谢燃的蝴蝶骨真是漂亮。 其实,每隔一段时间,总有几个瞬间,赵浔都会有一些错觉,或者闪过一个念头。 不论爱恨真假,就这样过下去吧。 和谢燃。 然后,他才听清谢燃说的是什么。 谢燃问:“陛下,你准备何时选秀立后?后日元宵佳节,贵女入宫祈福拜见,可否?” 赵浔:“……”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有人提立后之事,但给赵浔安排的这么明明白白,普天之下,恐怕就定军侯大人有这个胆子。 赵浔怒极反笑,手指恶意地按压着谢燃的后腰位置,仿佛在提醒对方什么。 “老师这么着急让我见贵女,难道是想赶快当上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替朕管理群妃吗?” 赵浔意味深长地划过那人微凉的尾骨:“……毕竟这么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朕在大人这里留下的东西,若是我们谢侯爷真是位娘娘,恐怕朕早该子孙满堂了。” 随着他的言语和动作,谢燃周身一颤。 “荒唐”——若是早两年,赵浔知道谢燃是会这么呵斥的。 但如今,谢大人的傲骨和尊严仿佛也在这床榻上一起被磨没了。 第93章 自裁 于是,谢燃只是堪称心平气和地告诉赵浔:“陛下,你折磨我……和立后不矛盾。帝王婚事,不是家事,是社稷。” 赵浔想,去你妈的社稷。 刚才那点缠绵果然是个幻觉似的泡影,其实谢燃再令人生气的话也说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心里多少抱了点不切实际的温情期待,被彻底戳破时,赵浔只觉得更为愤怒。 第146章 于是,他少有地说出了堪称恶毒的话。 年轻的帝王语气尖刻:“定军侯大人如今也不过一介以色侍君的臣子,还要犯上管朕,不觉得僭越吗?” 以色侍君。 和赵浔不同,谢燃出身名门,从小受的教养便是气节重于性命,此话落下,谢燃的睫毛轻轻地动了动,下意识地攥紧了拳,青色的筋脉从已经很瘦的手背上浮了出来。 这些都是不易察觉的细节,但赵浔注意到了。他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条件反射地想要道歉。但刚才的怒火又席卷着一种恶意卷土重来。 他忽然非常想看谢燃发怒。 哪怕冷若冰霜地斥责他,也比现在这幅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连自己身子都毫不在意的样子好。 之后的很久很久,赵浔都会反复梦到这些片段。他会在梦里一次次后悔当时一念之差没有出口的道歉,又清清楚楚地知道真正的现实。 现实里,赵浔没有道歉,没有收回那句“以色侍君”的折辱。 静了一会,谢燃忽然道:“陛下,近来笑疫传播又多了起来,西南那带似乎还生了洪涝和瘟疫,是么?” 其实谢燃这话十分得没头没脑。赵浔虽然在床帏上折辱他,但这都是关了寝殿门的事。出于某种奇异的原因,赵浔没有褫夺谢燃的半点实权,连虎符都还好好躺在定军侯府中,谢大人的权位比庆利帝时代只高不低,这些大事都是他在亲自处理,没必要找赵浔明知故问。 赵浔忽然心生不详:“提这个做什么?” 谢燃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陛下,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笑疫的诅咒是针对赵氏皇族的。赵氏血流不干,笑疫不止。现在,我还活着。” “那又怎么样?”赵浔蓦然提高了声音:“但这两年也没有如何蔓延,不是吗?我说了我有办法,谢燃,你忽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后来回想起来,赵浔意识到,自己那段时间对谢燃的态度总是冷漠而恶劣,他当时以为是因为他既恨谢燃与他娘的死脱不开关系,又恨谢燃的冷漠无情。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当时并不只是在愤怒,而是在害怕。 怕留不住一个人。 当时,谢燃只是安静地承受他的怒火睫毛颤抖……由赵浔握住自己的肩,强势地征伐。 下半夜,谢燃很听话,没再提后宫选秀的事,也没再提笑疫,仿佛先前真的只是思维发散的随口闲言。 赵浔曾在后来无数个夜晚自虐式地吸食安魂香,重温这个片段,隐约觉得谢燃那天似乎还说过一句话。 谢燃的声音很低,藏在情热的颤抖中。 他说:“到元宵时,你若是想得起来,把我埋在院中的酒取出来喝了吧……便当是我还在。” ……便当是,我还在。 后来,赵浔哪怕用安魂香到双目赤红,呕血不止,也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史书记载,嘉元三年,帝师薨。 回想起来,谢燃死后那天清晨,其实阳光不错,原本可以踏青饮酒,哪怕和往日那样针锋相对,拔刀相向……或许,本也会是尚算不错的一天。 那天早朝的时候,还似乎一切如常。 日复一日中毒剂量的安息香,能让赵浔甚至能回忆出阳光转给瓦片的角度,看过奏疏上淡淡的墨渍。 早朝。 宫殿的琉璃瓦上泛着微红的光辉。殿内香烟袅袅,金银丝线的挂帷随风摇曳,玉栏琼阶,满目瑰丽。 殿内群臣肃立,向最高处的帝座遥遥拜倒。 礼毕,大臣们便开始陈述今日早朝的议题,无非是持续数月的北部大旱、南方大水,还有蠢蠢欲动的外族遗民。 谢燃说的没错。这两年来,异像频出,举国灾害不断,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赵浔下朝后,没有立刻回寝宫或者御书房,而是在一处偏殿,磨石头。 是的,磨石头。 石头其实是块晶莹剔透的璞玉。帝王用磨刀细致地雕刻表面的瑕疵,细密的玉石粉末在阳光下飞舞。 他用手指细细地感知每一寸玉石的细微变化,调整着磨具的位置。 殿中只有赵浔一人。他穿着简单便服,宽大的袍袖绑起,露出骨节嶙峋的手腕,专心致志地磨着那玉石。 阳光下,他的侧脸年轻得让人惊讶。竟一点也不像朝堂上那喜怒莫测的帝王了。 他的手边放着两个棋奁,分黑白二色,赫然是围棋棋子。 原来,他在这里做一副棋。 其实,原本不用那么麻烦。围棋锻造有专门的熔炉,滴液成模即可。却偏偏有人疯得很,还喜欢笨办法,安安静静的、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手工用玉石磨制一副棋。 围棋共361子。登基后时间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每日只有早朝后和深夜方有闲,赵浔便做了两年,今天正好磨至最后一颗。 这是一件礼物。 后日便是元宵,他想把这幅悄悄磨了两年的棋,送给谢燃。 他先前从未和谢燃提过,便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又不知以他们如今的关系,谢燃还会不会收。 赵浔抚摸着棋子,忽然有些后悔,昨晚说错了那句话。 他终于磨完了最后一颗子。 其实当时已是冬日,那天的太阳却分外好。透过偏殿的窗棂,将玉石棋子都照的暖融融的。 第147章 帝王将棋子收进棋奁。 出殿门时,他却忽然感到了冷。一种刺骨的寒意透过金色的阳光钻进骨髓里。候在外头的太监连忙撑起伞来。 赵浔抬起头,才发现竟下雪了。雪从伞上滑下,落在青色的宫砖上,最后化在光里。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不安,决定出宫去侯府找谢燃,提前一日把礼物给了。 快到宫门前时,有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和总管内监张真报了几句。后者忽然神情有些古怪,对赵浔低眉请示道:“陛下,寝宫……要净扫吗?” 张公公这话问的十分奇怪。皇帝日理万机,若是扫个宫室都要请示,岂不是不用睡了。 但赵浔却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变了。 昨晚后半夜,谢燃终于像是睡沉了,赵浔便离开寝殿,独自去磨他的玉石棋子了。 赵浔离开时,以为谢燃会和往日一样,醒来后自己离宫回府。就像他早朝没见谢燃时,也没有多想一样。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可怕而诡异的细节。 ——宫人不敢擅入清扫,说明寝宫的殿门,自他昨夜离开,便再也没有再打开过。 赵浔跑到了寝殿门口。 他的袍服乱了、发冠乱了。 一股奇异的铁锈味从掩上的殿门内传来。 这气味很淡,并不刺鼻,还混杂着一点松木的冷香。但站在殿门口的帝王还是意识到了,那是血的味道。 赵浔推开了门。 -------------------- 终于写到这里了,原来这是第一章 的内容,后来思考再三调到这里了 第94章 还魂 殿门在他身后关上,传来沉闷的回响。他孤独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寝殿中,直到一步步走到内室,掀开几重苍白帷幕,最后停在了一幕珠帘前。 珠帘背后,是一张矮几,两个方榻。矮几上有一局棋,一杯酒,一张纸。方榻上坐着一个人。 赵浔掀开了珠帘,轻轻撩起那人未束入冠而垂在肩头的乌发,然后将手轻轻放在对方的颈上。 接下来,他感觉到指尖一寸寸冷了下去,全身的魂魄仿佛也从那里流干了。 他怀里的棋奁落在地上,361颗棋子落了一地。静悄悄地打磨了两年的星辰,还没来得及送到主人手里,便无声无息地陨灭了。 人性是很卑贱的东西。赵浔用血灌溉了朵有毒的花,偷偷地养了起来。日子过久了,便会习以为常,甚至骗自己那花是真心实意长在自家院子里的,仿佛可以一直粉饰太平下去。 但假的就是假的,就像贪婪的肿瘤,悄无声息地蚕食生机,比见血封喉更恶毒。 赵浔其实猜到了会封喉,但他以为是封他自己的喉,远没想到谢燃真能做到这么狠。 * 矮几上的酒只剩一个杯底,却依然香的很,是万中无一的贡品,世上最好的酒,传说一滴可梦千年。那人用它来镇痛,里面下了剧毒。 矮几上、纸上、棋盘上全是红梅般的血迹,按理说死前已非常痛苦,但帝师那手可以传世的行楷依旧字字筋骨硬挺,是把雪松似的硬骨头。 纸上是谢侯的遗书,开头称陛下,自称为臣。 最后一句是,“江山定,臣请死。” 谢燃的遗书写了一页纸,十七行字……全是江山社稷,只言片语也没留给赵浔。 谢燃死前,甚至不愿再见一面,再过一个元宵。 赵浔用尽手段,用江山社稷威胁,用那样不堪的手段,将谢燃强留于世。 他其实从不敢奢望谢燃爱他,他只是以为谢燃至少有那么一点……可怜他。 原来没有。 * 嘉元三年,帝师薨。 举世哗然,世人猜测,帝凉薄寡情,深恨师重权,故将其赐死。 两年后。 个别消息灵通的大臣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帝王不是凉薄寡情,他是衣冠禽兽。 他不知对自己的老师,死了两年的先帝师有何深仇大恨,两年过去还不能释怀。按理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位陛下却仿佛还不够,在谢侯死后,还要加以折辱。 这么长时间来,帝遍寻与先谢侯有眉眼等相似之处的人,收到宫中,也不知要干些什么龌龊见不得光的事儿。 谢侯出身世家,血统尊贵,年少成名,本是如晖如玉的皎皎公子,哪怕后来被人说软骨头,是庆利帝时代的权臣奸臣,甚至有弑君之嫌,但好歹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如今人死都死了,却将他和这种宫廷禁裔秘事联系在一起,无论如何,都算是莫大羞辱。 许多从前看不惯谢燃的清流文人有所耳闻,都对帝王行径颇有微词。纷纷言道:可惜谢氏曾满门煊赫,如今随着谢明烛离世,百年门第,竟落得子孙断绝,萧索凋零,连独子死后名节都保不住。 民间却又有另一种想法。 他们不知道贵人阴私,只觉得是个吃饱饭甚至养活全家的好机会,纷纷将自家长得齐整些的儿郎都送去碰运气,倒是十分热闹。 李小灯就混在这群平民儿郎中。 然后,他入选进了宫。 十几日后,他设计上了帝王的床。 当夜,失去记忆,化名廿一的谢燃,在李小灯的躯壳中睁开了眼睛。 至此,便是全部前因后果,一场轮回。 第148章 …… 那日谢燃见过赵如意后,便回去西园休息了——近来,他总是累的很。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睡,便又梦到了许多往事。梦境结束在自己死的那日。只是,又有些细微的区别。 那天现实中,他当时没见到赵浔最后一面。故意选在赵浔上朝的时辰自裁,若真要说为什么——或许就是害怕看到赵浔的神情吧。 谢燃想,无论赵浔露出什么表情,无论他是有一星半点的悲伤抑或觉得大仇得报而畅快开怀,自己或许都不会开心的。 谢燃不忍看到赵浔因为他的死而悲伤。 却又害怕赵浔当真毫不在意。 既然怀着这样幽微难以出口的心思,便不如不见了。 ——无论如何,人都要死了,还是不要带着这样复杂的心绪上奈何桥为好。 可惜,他上了奈何桥,却并未有幸真的渡得忘川河。 还要如今这番苟延残喘,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不知不觉,他又这么昏睡过去了。 谢燃又一次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并不在西园房内。而是在一处狭窄坚硬的空间里,鼻尖萦绕着一股奇特的木香。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谢燃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简单的说,他仿佛被困在这具躯壳中了。 但好在五感渐渐回笼,他感到身上似乎压了个什么东西。 不……不是东西。软乎乎的,竟似乎是个活人。 与此同时,他终于弄明白了这空间是什么——好家伙,竟然是副棺材! 谢燃:“……” 而上方那人发丝垂落在他的颈窝之中,谢燃只觉痒的很,这莫名其妙的处境让他心情愈发烦躁,却苦于动不了,不能把身上那可恨的家伙掀下去。 ——直到,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熟悉的声音靠着他耳侧传来。赵浔的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低哑:“让我靠一会吧。若是你真的醒来了,怕是不愿让我这样亲近。” 谢燃:“………… ” 前定军侯大人通过自己丰富的灵异活动组织及参与经验,飞快地推理出了现在的形势。 首先,他躺在棺材里,并且动不了。 而他上面这位倒是能动,但不知陛下一个活人,为何如此志趣高雅,要和他这个死了两年的挤这小棺材。 ——是的,谢燃如今居然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自己的壳子里。 但是命运待他从来幽默。要是谢燃能动,恐怕得大赞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然后给自己结果了。就此完成地府赋予他的使命,打断赵浔的复活大计,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赵浔好好做他的一国之君,谢燃则上路奈何桥。 但结果,他别说给自己一下了,连个睫毛都动不了,只能僵硬面无表情地躺着,切实体验赵浔对自己的尸体动手动脚。 赵浔仿佛对把玩谢燃的头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把一具尸体保存的这样好。赵浔显然也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十分满意。 棺材造的十分宽敞。陛下先是将谢燃抱起放在自己的膝头,然后给他细细梳理发丝,一半披在肩头,另一半黑发则被轻轻挽起,以玉簪固定。 赵浔看了一会儿,像是不满意,又拆散了,口中道:“抱歉,忘了。老师你不喜欢这个发式,觉得太女气。我还是帮你都绾起来吧。” 谢燃:“………………”这算什么?不能动的还魂体验版?还是过家家版?我能拒绝吗??不能你还问什么??? 赵浔说做就做,动作十分灵巧,三两下就给将谢燃的发冠得一丝不苟。熟练得让人害怕——也不知他在人家尸体上试验了多少次。 这位陛下冠完发,又开始为谢燃整理领口。定军侯穿着赵浔登基那日,他们二人一同祭天时的赤红冕袍,只是如今的谢燃脸色苍白,双目紧阂,了无生气。赵浔将金玉冠轻轻放在他束好的发上,仔细端详,忽然低声自语道:“还差了这个。” 他说罢,用匕首划破手指,将鲜红的血轻轻抹在了谢燃苍白干裂的唇上。 这是赵浔送予谢燃的红妆。 于是,这盛装的死者一点不见羸弱阴郁,竟反而有种近乎摄人心魄的艳色。 陛下终于满意了。 他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轻轻映了上去。 “后日便是元宵,预祝安康喜乐,”赵浔道:“谢燃……你很快就要醒来了。” -------------------- 好,让我们拭目以待陛下到底能有多疯 大结局倒计时,顾及还有个2万左右 第95章 复生 折腾了这么久,被占了这么多便宜,可怜的谢侯爷终于听到了有用的信息,正希望赵浔再多说点。忽然,外头隐隐传来一个声音,是张真。 “陛下,中一大师在大殿等您。” 赵浔最后摩挲了一段谢燃的发丝,便出了棺材。走前对周围令道:“送他回去。切忌被人知道行踪,包括钦天监中一在内。” 谢燃:“……” 他听到赵浔的脚步声远去,好在棺材板没有盖严,他能听到周围的一些声响,有水流的声音,有马蹄声,还有几名宫人小声说话的声音。 他刚听到了一个关键的称呼“监副大人”。 监副,是钦天监的官职名称。 第149章 钦天监有虚实两处,有宫人,那便不可能是虚境,只有可能是宫中的钦天监了。 原来赵浔一直把他的尸体藏在中一的地盘,当真是灯下黑。 谢燃感到棺材被人抬着一路向下,忽然想到刚才起便一直若有若无的水声,意识到这或许是钦天监的地宫,用以存储一些占卜天象、或有玄学的仪器,比如白玉盘就在此列。 谢燃苦中作乐地想,某种角度想,自己现在这幅不死不活,保存完好的样子,和这些器物也没什么区别。 宫人将他放下后便离开了。谢燃困在自己死去的躯壳中,十分无奈,他并不想复活,但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样希望能真的魂魄入体,至少能动一动,解决眼下的困境—— 谢侯爷原本就不是能容忍束缚的性子,又意志坚定从来远超常人,随着此念愈发强烈,他感到关节处出现一种异常的热流,等他反应过来时,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能睁开眼睛了。 不止如此,他的右手竟然也能动了。 谢燃缓缓握拳,适应自己僵硬的躯体,然后……缓缓地,将手伸向身侧。 赵浔用匕首割破手指后,不知是不是忘了,竟将匕首留了下来。 谢燃握住了刀柄。 ——毁去自己的身体,便能往生。 便能打破赵浔复活死人的疯狂幻梦, 便能和这疲惫至极的一生……一刀两断。 ——只要这一刀下去…… 谢燃攥紧了匕首。 钦天监的地宫下,棺材中还魂的死者将刀锋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一滴浑浊的水珠顺着屋檐缓缓滴下,溅落在地面。 谢燃猝然睁眼,胸口仿佛还带着货真价实的钝痛,他如同溺水般下意识地喘息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西园屋中。 ……又回到李小灯身体里了。 太阳穴一阵阵钝痛,他强忍着回想刚才在自己身体里最后的记忆片段。 刚才,他的确对自己下了手,刀尖刺破心口,染了血,但还没来得及刺的更深,便在瞬间失去了意识,回到了这具身体。 虽然没能直接毁掉尸体,好在一无所获。 他已经知道了尸体在哪。 而且钦天监还是中一的地盘。 谢燃披衣起身,给贺子闲去信,让他用最快的方式联系中一。 等到天亮,中一的信便来了,说会在今晚为谢燃清除守卫,与他里应外合。 ——让谢燃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钦天监地宫,在第二天元宵赵浔的复活仪式前,毁去尸体。 一整个白日,谢燃都过的尚算平静,赵浔依然没有召他,仿佛已经彻底信了白玉盘的验魂结果——相信了他并不是谢燃。 但是,若对方不是赵浔,谢燃或许还会乐观地认为他不再找自己,是因为尴尬或者恼怒,但这种异常的平静放在赵浔身上,他只觉得隐隐不安。 他的预感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 二更时分,谢燃换上一袭黑衣,正欲按中一指示潜入钦天监地宫,却接到了一道旨意。 安静了多日的赵浔,在此时令他去寝宫面圣。 复活仪式就在明日,但凡这个“李小灯”有半分可疑,赵浔也不会放过,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若是先前,谢燃躲着不去便是了,赵浔并不真能拿他怎么样。只是这一次,宣旨的不是张真,反而是几名面生的侍卫。 “请公子随我等面圣。” 谢燃望了眼天色,十分有礼道:“小人今日身有不适,恐误了陛下的兴致。” 为首两名侍卫对望一眼,嗡声道:“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等。” 谢燃忽然低头一笑:“大人们的剑不错。” 侍卫:?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直觉眼前一晃,佩剑都没了,又是心口一凉,再回过神来,已重重跌倒在地,胸口护心镜竟然还隐约有了个凹槽。 再一看,那被养在西园,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竟胆大包天地站在那里,还随手将抢来侍卫的配剑挽了个剑花。 “大胆!你竟敢袭击御林军,不怕被处死吗?” 宫中侍卫许多是贵族年轻子弟,心高气傲,有人只当他是帝王禁脔男宠之流,觉得被他轻描淡写地夺了剑,十分没有面子,大声呵斥。 谢燃却是一笑:“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这话实在古怪,侍卫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就是一黑——被彻底敲晕了。 谢燃一路向钦天监疾掠而去。 从与侍卫打斗起,他便觉得自己似乎又恢复了几分体力,能发挥出远超李小灯这具身体素质的力量。这或许是他的魂魄逐渐在苏醒强盛的原因。 这看起来像是桩好事,但谢燃心里清楚,这也说明了他的灵魂逐渐不适应这具躯体。 毕竟已经死了,借尸还魂的阳寿光阴,又怎么可能天真到奢望地久天长? 正如中一交代的一般,钦天监门口只有两名侍卫把守,谢燃装作药童,说了中一交代的口令后,便顺利通行。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谢燃便这样一路下得地宫。他的空间感和记忆里很好,稍微回忆那日在棺材中的位置移动,便找到了当日被放下的地方。 而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地宫中最西北处的角落,那里停着一座漆黑的棺木,长约八九尺,宽约四五尺,高亦约三四尺。其质以红杉为主,木质纹理坚实,可历经岁月而不朽。棺表无繁缛之金银,龙凤交织,栩栩如生。龙腾凤舞,神姿飘逸。 第150章 这竟然是一座合葬棺。而且,是雕刻了龙凤的帝后合葬棺。 赵浔竟然将谢燃的尸身放在了这样一樽棺木中。 更诡异的是,合葬。 和谁合葬? ——帝后 谁是帝王,谁又是他的发妻皇后? 鬼使神差地,谢燃想到了那天棺木中,赵浔为他的尸身束发,笑语晏晏地耳鬓厮磨。 ……赵浔真是疯了。 谢燃走到自己的棺木旁,脑子中只有这一个想法——必须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死而复生术法,将一切拨回正轨。 他推开自己的棺材板,看清了躺在里面的人。 那瞬间的感觉十分诡异,并不像是在照镜子,反而觉得那个睡在棺木中,穿着祭天冕袍的人冷漠而令人生厌。 谢燃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保存完好的尸体,情不自禁地将手伸了过去。 中一在信中说,用利器其实并不能完全毁去尸身。真正的办法是:“依次抚摸头部要穴,感受其气息流转。起首点,为百会,位于头顶正中,一沉一浮,如泉涌之感。次擗之处,名曰百会,为心神之所游,涵养之源泉……” 谢燃依次照做,最后一个穴位是太冲穴,当他手指按在其上时,忽然心头一悬,一阵极其剧烈的头晕目眩之感传来! 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睁开眼时,一开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心跳却情不自禁地飞快起来。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看东西的视角变了。 从站在棺木旁的“李小灯”视角,变成了……躺在棺木中的,谢燃。 按照中一所谓的指示做完后,谢燃非但没能毁了自己尸体,反而回到了身体里,而且还动不了。 而比这刺激更大的是,就在这时,前方悠悠传来一人的笑声。 “你是想找中一大师吗?”赵浔笑着:“可惜,他不会来了。因为……他根本没有收到你的信。回信给你,诱你来此,让你按序触碰身体头部的人——是我啊,亲爱的老师,我的定军侯大人。” 谢燃还是不能动,但倒是能睁开眼睛,赵浔走了过来,揽住他的腰将他从棺中抱起,让他躺在怀里,然后用匕首割破手腕,让血淌进谢燃微张的唇。 而另一边,李小灯的身体已经软软倒下,靠在石壁边上,不知是否还有气息。谢燃的目光在他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时却又想不清楚。 “老师,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谋略行事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赵浔夺回谢燃的注意力,他轻轻捏住谢燃的下颌,让更多血液顺畅地淌进谢燃的咽喉。 谢燃现在没法说话。显然,赵浔也并不想让他说话。 “你太自信了,”赵浔在他耳畔道:“也正常。定军侯大人惊才绝艳,算无遗策,没什么输的经验。只是,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有时候输赢比的不是谁更聪明周密,而是谁更输不起。” “比如,你若不能复活……这输了的代价,我承担不起。”赵浔一字一顿在谢燃耳畔说着,像一段沾着血的告白。 “中一不会来了,”赵浔道:“不止今天,你恐怕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他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用这幅神情吧?这么意外吗,我以为你和他勾结,用白玉盘骗我时,便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赵浔笑着,脸色却随着失血愈发惨白。谢燃心中惊怒交加,终于攒足了力气侧开脸去,避开了赵浔流血的手腕。 陛下垂眸,神情阴郁地看着谢燃,终于还是没有继续强迫他:“……算了,应该暂时也够了。” 温热的血在喉口起了奇妙的反应,谢燃忽然觉得什么堵在咽喉的东西被解开了。他下意识地呛咳起来,竟发出了声音。 “你……包扎。”这是谢燃死后两年,第一句用原本的声音对赵浔说出的话。 一瞬间,一种难以形容、似癫似狂的神情出现在赵浔脸上,他的瞳孔瞬间泛起了诡异的红,竟然无声无息地颤抖起来。良久,他终于平复了心情,换回了面具般的笑容,他自嘲般道:“我没想到你会第一句和我说这个。” “咳,包扎。”谢燃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沙哑的嗓音又正常了不少:“你觉得我会说什么?陛下恕罪,臣惶恐?……还是好久不见?——事已至此……就没必要演了吧。” 谢燃死前那段时间,他们曾一直君臣相称,但那是因为一方面谢燃早已心存死志,不敢和赵浔多做纠葛,另外,他当时也并不清楚赵浔真实的心意和态度。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再作那副姿态,便反而显得矫情了。 谢燃又催促他包扎,这次赵浔真的反应过来了,撕下一段袖子扎紧了伤口,目光却还是牢牢勾着谢燃。 “我以为你会问中一怎么样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我——以及,为什么你明明想毁掉自己的尸体,却反而回到自己身体中了。” “中一来自虚境钦天监,非世俗中人,不必我为他担心,”谢燃道:“至于其他,我的确好奇,请你为我解惑,你是什么时候想到通过中一给我下套的?” 赵浔却笑了:“谢大人说笑了,最先下套的人不是你们吗? 用那个什么白玉盘骗我你不是谢燃。” “当时也算证据确凿,你难道没有过片刻怀疑吗?” 第151章 这正是谢燃最想不通的地方,他原本也没觉得能拖住赵浔很久,但只要对方有片刻迷茫迟疑,他便有机会和中一里应外合,毁了尸体——原本,今晚的一切都应该如此进行。 “没有。”赵浔竟然毫不犹豫地说:“谢燃,你未免太小看我了,认出你——对我如同本能,超越一切理性、思考和证据。” 谢燃无言以对。 赵浔继续道:“既然你不可能有错,那必然是白玉盘被人做了手脚。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白玉盘的主人,先前我又曾发现贺子闲去钦天监留信,那么,是谁在和你里应外合,一起骗我,不是非常一目了然吗?” “你知道这些事情里难度最大的是什么吗?” 谢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要让你相信我真的信了你不是谢燃,我便要按耐住自己不去找你……不过,好在你离开的这两年,我已练出了耐心。等这么一会儿,便换得如今让你重回躯体,死而复生,很值得。” “那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许多了,只需要监视你的所有行为,比如寄出的信件,然后伪装成中一给你回信,将魂魄附身原躯壳的咒法当作毁去躯壳的给你,”赵浔笑着说:“其实还是挺麻烦的,若依我的意,就将你绑起来直接强行将魂魄放回你的身体里,只是可惜不行。” 谢燃已经想通了关节:“必须要我自愿,魂魄才会入体?” 赵浔抚掌笑道:“不愧是朕的老师,聪明。怎么猜到的?” “哄骗对你来说太温和了,陛下不像是这么会尊重我个人意愿的人。” 这句显然是嘲讽。赵浔面上有晦暗神色一闪而过。 他和死而复生的谢燃对视着,有一瞬间,他们脑海中闪过了同样的场景。 昏暗的帝王寝殿内,一墙之隔躺着上任先皇的尸身,而年轻的新皇将他的老师按在地上,发丝凌乱,冕袍大散,赵浔强硬地将他的执念灌输给谢燃,而谢燃手中的匕首刺破了赵浔的心口。 他们仿佛生来便注定如此,即使两情相悦,却哪怕是水乳交融之时,也掺杂着浓郁的血气。 若非要找些岁月静好出来缅怀,竟然也就是少年时在赵浔租来的破落院子里的豆大光阴,和谢燃借尸还魂后在农家小院合衣而眠的那几夜了。 而即使是现在,他们表面上仿佛一对生离死别,久别重逢的爱侣。赵浔说话时还迫着不能行动的谢燃半靠在怀里,亲热呷呢地玩着他一缕垂落的发丝。 但说出的话却依然针锋相对。 ——不,或许还不止于此。 谢燃动不了,他深知赵浔的亲密举止实质上也是一种监视,他毫不怀疑哪怕自己现在咬舌自尽,赵浔都能立刻反应过来把他下巴给卸了,他若要毁了这具身体,需要一个更快更狠的方式。 他需要利器。 而他记得,那把曾送给他的匕首,如今就放在赵浔的胸口怀中。 谢燃将唯一能动的右手,轻轻抬起,攀上了赵浔的左肩。 赵浔低头看了他一眼。 谢燃心中一跳,慌乱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赵浔为复活自己隔日一碗的心头血,脱口道:“疼吗?” 赵浔一怔。 他握住了谢燃的手腕,笑了:“这是怎么了?老师忽然良心发现,伤春悲秋起来。你若真的怕我疼,便不会自裁了。” 谢燃无言以对,他的目光滑过赵浔胸口衣襟下隐约露出点形状的刀柄,尽力换了个话题:“……我之前短暂回到身体,也是你做的吗?你是故意让我知道尸体位置,自己找到这里来的。” 赵浔今晚的耐心似乎特别好,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程度:“是啊,我当时还躺进棺材里为你绾发呢。发束得如何,我们谢大人可喜欢?” 谢燃:“……” 其实礼法来说,男子束发称“冠”,女子簪发才称“绾”。这便也罢了,偏偏绾发这事本身就十分暧昧,多为女子婚后丈夫示爱所为,这让谢燃立刻想到了那口帝后合葬棺。 而赵浔显然并不是失口用错了词,而是故意的。 此刻,他顺着谢燃的目光望着那口棺木,忽然沉沉道:“前日和你一起躺在棺椁里时,我便在想,若你当真不能复活,就这样死而同穴,未必不美。” 陛下说这些话时,手下的小动作一点没断,连说话呼吸都照着谢燃颈侧那块最薄的位置来。 谢燃这具身体原本都不知是死是活,冰凉僵冷,但被这么折腾了一番,竟也隐隐起了淡淡的粉,如春初融。 若是从前,这或许又会是一场意乱情迷的开端。 赵浔的指尖抚过谢燃每寸肌肤,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谢燃……我想你了。” 谢燃只觉心中一痛。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应,一瞬间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本是要从赵浔身上偷刀自裁,直到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到棺木旁的巨鼎上。 ——是那曾连通四个山脉的青铜巨鼎,竟被赵浔搬到了此处! 谢燃骤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似乎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赵浔虽然有时强势没分寸,但在现下场合,实在暧昧腻乎得有些异样。 还有既然希望他来地宫,又为什么故意让侍卫宣诏拖延时间? 什么都不对。 等等,拖延时间…… ——赵浔的话似乎太多了。 第152章 “呵……” 谢燃只觉浑身一冷,仰头看抱着自己的人:“……你笑什么?” “……不愧是老师,”赵浔笑着:“您似乎快发现了啊……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话音落下,忽听远远传来一声钟鸣。那声音浑厚透彻,哪怕他们此时身处地宫都能听的清楚。 刹那间,谢燃只觉周身肢体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通在这具躯壳,打破原先那些冰冷僵硬的屏障! 剧烈的感官刺激让他思路竟前所未有的清醒,想清了那些奇怪的关节。 赵浔既然可以把他的魂魄塞进躯壳,为何不直接这么做,还需要弄巨鼎,喂血,再诱他依次触摸头部大穴,弄这许多手段? 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先前那次、包括刚才,他虽然进了自己的尸体,但都不是完整的附身,所以不能行动。 而若要真正起死回生,必须完成这些复杂的仪式。而从赵浔故意拖延来看,应该还有最后一个关键的因素。 ——时间。 赵浔的复活之术有三个条件,正如大部分术法,讲的是天时地利:一、物。比如赵浔的血,巨鼎,谢燃的尸体。 二、灵。谢燃自愿魂魄归体。 三、时……元宵节至。 “元宵喜乐。”赵浔轻轻在谢燃耳边说出这句话:“终于……到了这一刻啊。欢迎正式回到阳世,我的老师。” 即使谢燃正被体内岩浆般滚烫的血流折腾得不清,都能清楚地感到,赵浔周身都因兴奋而轻微地颤抖起来。 -------------------- 完结倒计时啦 第96章 大结局(上) “咚——” 钟声共敲响七次,金石余音犹在耳畔。 突然间,谢燃骤觉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劈中了屋顶。然后,他才反应过来,那竟是一道霹雳自天而降,声势震耳欲聋。他们在地宫之中看不见外面,但犹能感到这裂空般的声势。 而与此同时,身下地面竟然也随之一震,摇晃起来。 谢燃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上一沉,已被赵浔压在了身下护住,地宫屋顶崩塌的土石擦着他们身侧落下。 那摇晃足足持续了十几瞬,才渐渐平息下来。 “咳……”谢燃挥散眼前密布的灰尘,呛咳着,看着同样灰头土脸的赵浔,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忽然想到了多年前曾在杂书古籍中看过的一句话:若有逆天之行,妖物出世,自会上应天象,电闪雷鸣。 谢燃心中苦笑,现下我算是妖物了吗?倒也不算错。死者复生,不遵天道。笑疫诅咒,连累苍生。我这一生真是个烂摊子,初心是无愧黎民社稷,如今却成了万恶百灾之源。 赵浔眸光锐利,忽然寒声道:“谢燃,你在想什么?” 他话音落下,谢燃却已率先出手,去夺赵浔放在胸口的匕首。若是平时并不好得手,但刚才赵浔为了挡落石而手臂擦伤,动作便缓了片刻。 谢燃攥住匕首,用刀尖抵住自己的咽喉:“你为何这样逼我?我若复生,笑疫重现——” “你又为何这样逼我?”赵浔冷笑着打断道。 他们二人说服不了彼此。 谢燃又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皱眉阂目,将匕首送入了自己的心脏! 但随之而来的竟然不是剧痛和鲜血,而是赵浔骤然逼近的脸。 年轻的帝王攥住了他的咽喉,冷冷笑道:“老师,你猜……同一个错误,朕会犯几次?” “这叫“自惜”,很好听的名字,是吗?和’笑疫’的风格还有几分相似,因为这也是异族的咒法,”赵浔笑着说:“你走后,我将和你相关的东西都研究了透。机缘巧合下,找到了这个非常适合你的咒法。这两年来,每当我想起你死时那幕,痛不欲生时,便会用我的血将这个咒语’缝’进你的尸身内。” “它的效果是……不能自裁,自伤,自残,哪怕有一点念头都不行——真的非常适合老师您这样无私无我的人呢。” 谢燃还维持着握住匕首的姿势,神情狰狞,握住刀柄的虎口处都因用力太大,而渗出血来,但古怪的是,仿佛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和他自己角力,刀尖竟不能前进半分! 谢燃手都在发抖,头一次这么失态,对赵浔嘶声怒吼道:“你已经做了皇帝,如今就连我的生死都要掌握吗?” 赵浔走过去,漠然从他手中夺走匕首,扔在地上:“老师,你说反了。我只在乎你的生死,也只想掌握你一人而已。” 荒唐。愤怒。 谢燃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怒火燃烧着他的理智。而更让他羞愤的事情接踵而来,赵浔握住他的咽喉,撬开他的唇齿,将流血的手腕抵在他唇间,逼迫他喝下更多的血。 谢燃偏头闪躲时,赵浔也不阻止,只是将手抵在了他的后脊,笑道:“谢大人,你若是再躲,朕就要认为你又想要选另一种办法了。” 电光火石间,谢燃脑海中闪过那些难以出口的片段,寝宫中的交缠,垫高的腰,遮住的眼。 谢燃想,赵浔是疯了。 疯子忽然笑了:“谢燃,你是不是不舍得我流血?” 这似乎是一个提问,但谢燃没有回答。 不流血,那自然只有另一种更隐秘不得启齿的交融之法了。 第153章 地宫门禁紧闭,无人靠近,唯有他们二人,但里面储存了足够的干粮,显然赵浔早有准备。他们纠缠了整整两个日夜,仿佛苟且偷生于天地覆灭之后的一隅之地。 谢燃的血和心也渐渐凉了下来。 第二日深夜,他随便清理了一下自己,使内里不至流出,便披衣撑坐起身,一言不发地包赵浔包扎好手腕上的伤口,哑声道:“……够了吗?” 赵浔此时已经脸色苍白如纸,眉眼间却带着抹不掉的暧昧春色:“抱歉,疼吗?许久没有……你恐怕吃不消,流血了,等出去后便给你用药。” 谢燃:“…………” 赵浔看出他神色危险,这才正经回答:“从复活祭礼需要交融的量来说,差不多了。不过……如果谢大人还想要,也可以继续——” 谢燃没有丝毫和他调情的兴致:“那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快了,”赵浔不置可否:“可能还有个几柱香时间?——老师,下棋吗?”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了那个自己亲手打磨的棋盒。 谢燃:“……” 他被赵浔的跳跃思维弄得愣了几秒,难以理解地问:“‘可能还有几柱香时间’?什么意思?你不能自己开门出去吗?” “意思就是,谢侯爷,我是您教的,不能不提防你,为了防止你有什么手段让外面的人进来或者自己跑出去。所以任何人都没有随时打开地宫的办法,包括我,”赵浔现在心情似乎很好,笑着指着地宫大门给他看,还轻轻扣了两下。 “来,老师你听,这是石门,千斤重。用人力根本无法打开,我做了个机关,我来和你说一下原理——” 于是,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谢燃面无表情地听赵浔说完了他如何利用滴水做了个类似能控制石门定时打开的机关。 末了,陛下还兴高采烈地补充道:“咱们关在地宫里也不知具体时辰,不过我估计得应该是大差不差的,请老师再等一时半刻。” 谢燃:“……这个机关做完后你试过吗?” 赵浔愉快地笑道:“没有啊。没必要,若和你就这么关在一起,也是不错。” 谢燃:“……………………” 谢燃按着眉心,试图把话题拉回正常的地方,唤过赵浔的理智:“那你离开这么久,朝堂不会乱吗!” 赵浔却依然笑着:“这点谢大人就更不必费心了。即便我此刻死在这里,也不影响你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 谢燃不喜欢听他说“死”字,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很简单,就和你当年一样,”赵浔轻描淡写道:“只要怀着随时赴死的心思,处理政务时自然便会留够退路,只是当初你选择把一切丢给我,而我则丢给其他更恒定的东西。” “……更恒定的东西?”谢燃皱起了眉。 “没错。君王治国,有‘人治’……哦,我说的就是咱们那位庆利先帝,像个守财奴一样把所有东西都攥在手里,最后被权利和欲望生生拖死。有他这样的,便自然有另一种方法。” “……何法?” “自然是更简单、更适合我这种爱偷懒之人的方法,”赵浔笑道:“说来简单,只要各部司其职,权利制衡,做到国有法度,依法而行。少数律法难以界定之社稷大事,又有真的能担事话事之人,以规治国,若有犯罪,王室同责,自然皇帝便能轻松多了。” 谢燃从小受的便是正统儒家教育,君臣父子,从未想过要将所谓的法治凌驾于君权之上,一时竟怔住了。 赵浔看他神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笑着帮谢燃拂开鬓角乱发:“老师,我近年有时也会想,过盈则亏。你一生为社稷江山呕心沥血,自然值得钦佩,但有时无为或许也算一种作为。我有时候觉得,所谓的‘国家’是一台有生命的能自己修复的机器,只要赋予它严密的规则,再定期护理,处理超出规则外的少数大事,便够了。” 谢燃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一时也说不出对错,但只觉头脑嗡然,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他想到了自己短暂一生的几个重要节点。 当年,他少年气盛,公开了多少权贵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匪寇国舅一党,因此让定军侯府和国舅党结仇,使庆利帝坐收渔翁之利。 但盛京郊区的安防和百姓民生有更好吗? 开始几年,的确如此。 但又五年过去,新的权贵出现,他们虽然不敢再像国舅那般飞扬跋扈,但依然有人居高临下,鱼肉乡里。 谢燃即使当时大权在握。但他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更何况,即使是阳光也不可能普照每个晦暗的角落。 欲望和恶本身是不能被根治的,只能被规则惩罚和规治。 几个惊才绝艳之人或许能救世,却不一定能治世。 谢燃忽然有些迷茫。 他这一生都疲于奔命,解决一个个的问题和烂摊子。定军侯府的仇,庆利帝暴政导致的民生财政千疮百孔,异族灵姝留下的笑疫诅咒……他未曾为自己而活,同时忽然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留下了什么。 谢燃早已习惯了什么事都一力承担,没有将这些软弱的想法宣之于口。 赵浔看着他,却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使命。” 第154章 谢燃抬头望他。 “治世或许以法治理更简单方便,”赵浔缓缓道:“但若无平安盛世,何以为治?若无人拨乱反正,又何来平安?救世也有救世的方法。然,世有君子不惜身,无论荣耀骂名,生前死后,一肩担之,我深感佩。” ——不惜己身,我深感佩。 赵浔说这句话时,目光灼然望着谢燃。 他爱谢燃,爱的既是少年时的一盏孤灯,也爱谢燃的抱负和执着。 他既爱谢燃潇潇君子不惜身的无私,又恨谢燃的无私无我无情。 赵浔母亲鸳娘的死其实只是一条导火索,将埋藏已久的观念冲突和矛盾推到了极点。 这种复杂的爱恨,只有血才能书写。或许也只有这种超越知己、私情、欲望的情感,才能穿越生死,权位、一切世俗的欲望,以血为镣,将他们二人紧紧绑在一起。 良久,谢燃缓缓道:“阿浔,其实你真的很适合做一国之君。” 不知有多少年,他没再用“阿浔”这个称呼。经年物是人非,话出口,竟也有几分怅然。 赵浔笑了,靠坐在地,得寸进尺地展臂招呼谢燃:“难得我们谢大人这么肯定学生,那能再给点奖励吗?失血太多,啊……好痛。” 谢燃:“……但是没有药,现在只能这样。所以我想快点出去传太医包扎。” 赵浔轻轻“啧”了声,表达对谢大人这种不解风情无趣行为的不满,用手腕伤处轻轻蹭着谢燃的衣摆,笑道:“那倒也不必,我只是忽然头晕站不起来啦,只要定军侯大人抱我站起来就好了~” 谢燃:“………………” 刚才那点怅然感慨情怀立时烟消云散。内心无数吐槽呼啸而去。 ——他想说,动不了?那先前你折腾我时那样……生龙活虎???现在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被我…… 赵浔维持着等待拥抱的姿势,笑盈盈的:“老师,你想说什么?” ……好吧,谢燃说不出口。 总之,他对于有人能把强势的疯子和撒娇的学生做到如此无缝切换,偏偏自己也不觉得脸红,感到分外震惊。 于是,在陛下期待的明媚笑容下,谢燃神色僵硬地站了一会,然后面无表情地弯腰,轻轻将手搭在了陛下的腰背位置。 那是一个搂抱相拥的姿势。 赵浔轻轻发出了一声谓叹,他将下颌搁在谢燃的颈窝,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发丝弄的谢燃很痒,这位疯得说一不二的陛下,此刻竟像只柔软的小动物。 谢燃抱住赵浔的瞬间,只觉得他身上热的很,仿佛抱住了一团火,他先是下意识地一惊,然后才想到,或许不是因为赵浔身上烫,而是他自己太冰冷僵硬了。 无论使了什么样的法术,死了就是死了,即便如今看着能说能动,一切如常,生死间的屏障不容打破。 谢燃手指微微一颤,轻轻松开赵浔。 下一个瞬间,却被那团火更紧地搂住,赵浔的手掌紧紧箍着谢燃的肩骨,仿佛要将他融入骨髓,合二为一。 “谢燃……”赵浔叹息着。 他们之间多是针锋相对,烈火交融,少有平静温情。于是,连谢燃都有片刻恍惚,安静地靠在赵浔肩头。 他忽然想到,有一些话,生前死后,自己始终没有对赵浔说出口。 赵浔只看到了他委身时的屈辱,自裁时的决然,还魂后的逃避。 却不知道,他曾经的确也那样……动过心。 “赵浔。” 时隔经年,跨越生死,谢燃喊出了他的陛下、他的学生、他的爱人的名字。 “我其实……” ——我其实没有那么不甘愿。我其实,也想你了。 我死时,自觉无愧尘世,唯独放不下你。 能还魂见你,我亦甚喜、甚慰。 但谢燃并没说出口。 因为也正是这个相拥姿势,让他看到了肝胆俱裂的一幕。 背对着赵浔,有人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袖中箭对准赵浔的后心,倏然射出! 箭头闪过封喉的冷光,而那人脸上笑意阴冷癫狂。 谢燃和赵浔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以为地宫中只有他们二人,其实不是的。 ——还有被谢燃附身前来的,李小灯。 * 人如果生来便在一点光都没有的地方生长,便像一株阴暗处的植物一样,有一点细微阳光投进来,便要拼命将自己全部的枝桠都挤过去,逐渐长成一种偏执的形状。 ——偏执。若论起来,赵浔是,李小灯也是。 赵浔的光是谢燃,谢燃信君子死社稷,赵浔便也信。 而李小灯的光又是什么呢? 当他在污泥中打滚,被人侮辱轻贱,又得知了自己才是凤子皇孙,他不会看到御座上的血与痛,只会恨,恨之入骨,想要对方不得好死,想要自己取而代之! 这才是李小灯进宫的原因。 他宁愿冒生命危险用禁术,装作男宠献身爬赵浔的床,将性命、尊严、自由,全部弃之不顾,就是为此。 归根究底,一切在鸳娘盗取了当年被庆利帝临幸宫女的人生后,便注定了。 * 谢侯爷生前被人刺杀惯了,如今借尸还魂也习惯性贴身藏着袖箭,箭上还淬了封喉的剧毒。 第155章 如今,李小灯的鬼魂悄无声息地接受了这具原本正属于他的躯壳,也直接接手了谢燃的凶器,而这凶器破空而出,要夺的是赵浔的命。 谢燃看到了那支毒箭。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凌乱的片段。 他想到李小灯先前应该就是被何囤阴差阳错召回了魂,或许一直伺机而动。 他想到李小灯一开始进宫应该的确就是为了杀赵浔,或者夺赵浔的命盘,只是这种禁术通常是寿命为祭的,反而让李小灯丧命,才有了自己附身。 他还在想……是谁告诉李小灯身世和这个半吊子法术的呢…… 谢燃习惯性地克制和理性,死到临头也没有半点慌乱,直到心口传来的剧痛让他大脑刹那空白。 箭没有穿赵浔的心,而是刺穿了挡在他身前的谢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赵浔惊惧回头,反身搂住谢燃,而谢燃难以遏制地咳出大量的鲜血,染湿了他的外袍。 好在,冕袍原本就色泽赤红,虽看得出染了血,却并没那么明显可怖。 ——谢侯爷的确死到临头没有半点慌乱,如果那是他自己去死的话。 在看到毒箭射向赵浔的瞬间,在脑海中理性生成任何想法之前,如同本能一般,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谢燃便扣紧赵浔迫他转身,然后——用自己的后心挡住了那支毒箭。 那支原本射向赵浔的箭。 这次摧肝裂胆般的痛楚,尤胜上次死亡。谢燃却强撑着意识,他还有事没做完。 “没事的,”他对赵浔说:“还记得吗?你对我下了“自惜”,我不会死的,你……” ——你,不要怕。 谢燃想这样对赵浔说,但他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颤音。 而另一边,李小灯发现箭射错了人,先是怔然,而后蓦然狂笑起来! 这幅因为同为庆利帝之子,而和谢燃有几分相似的皮相,如今已然五官错乱,面目全非,眼瞳泛白,显然已化作厉鬼! “……好啊好啊,你们狼狈为奸,恶心得很,送你们一起归西,”他冷笑着抬手将袖箭又一次对准了赵浔。 但他还未来得及按下机关,面容却忽然剧烈扭曲起来! 与此同时,谢燃低不可闻道:“……绞!” 几日前,谢燃入梦见地府中人及中一,为防意外,请他们于身体下咒,绞杀魂魄。 而此时,正可借此除了已化作厉鬼的李小灯。 “绞”和“杀”其实是此咒的两部分。 现在,谢燃只用了“困咒”。 刹时一阵刺破耳膜的尖叫回荡在地宫空间内,李小灯只觉撕魂裂破,但更诡异的是,他的瞳孔化作越来越纯粹的白色,指甲也陡然变成! 他先前已是厉鬼,如今受了这摧魂的一击,却更深的加重了他的怨恨,那恨意通天彻地,竟隐隐有成魔之相。 “凭什么?为什么?”李小灯嘶吼着:“是你们对不起我!你们,一个人顶替我的皇子身份,高高在上登基称帝,而我却卑贱得像条狗一样!” 他指着赵浔。 “而你,死了附身我的身体,甚至还下了咒要对我的鬼魂赶尽杀绝!” 他又恶毒地瞪着谢燃。 “我在阴世漂流,因不甘心轮回转世,日日都要受薄皮拆骨的折磨,我吞噬了多少魂魄,害了多少生人才有了办法接近我自己的身体!”两行鲜血从李小灯的瞳孔中流了下来:“结果,我刚才好不容易进地这里,便听你们在说什么家国社稷?可笑!可笑!!” “若你们当真治理好了这个国家,我的养父又为什么会死于笑疫?我生母生我时便难产过世了,是他一个善良朴实的庄稼人,一个瘸了腿腿的瘦弱中年汉子,一手把我养大,他做错了什么?” 他又质问:“若你们真的有那么慈悲良善,又怎么会把赵氏皇族赶尽杀绝?” 李小灯已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三殿下说的没错,你就是故意篡夺我的皇子之位,夺取我的人生……” 如果还有力气,他一定会用完所有的袖箭,将面前的仇人凌迟而死,却终究抵抗不住灭魂的强劲法术。只能面目狰狞地嘶吼。 谢燃忽然打断道:“三殿下?你说的是先帝在时的三皇子?” 早已化作厉鬼失去理智的李小灯没有回答他。但电光火石间,谢燃已自己想通了最后的关节。 当年找庆利帝揭露赵浔身世问题的是三皇子,而李小灯也说了出生时母亲便难产死了,因此他的身世应该就是三皇子告知。 李小灯初时或许还有犹豫,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仇恨,但在他养父死后,这种被鸠占鹊巢的愤恨就上升到了极点。 恨到他费尽心机进宫,妄想以禁术得到赵浔的帝运。 但其中有一个环节始终非常奇怪。 无论是李小灯还是三皇子,都只是普通人。他们是怎么获得盗取命盘的异族禁术呢? 随着大量失血的恍惚,谢燃强提心神,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久前的一个片段。 破异族那日,灵姝消失前,曾对他说: “好儿子,阿燃,还没完儿呢,怎么能让我的儿子那么简单就去轮回往生呢……娘,会一直看着你。” ——轮回,往生。 当时,他就觉得此处用词隐有古怪。若再想深一重,即便有禁术出错走火入魔自己身死的,但像这般偏巧弄成谢燃魂魄附身,不觉得太蹊跷了吗? 第156章 可惜,但有些真相,恐怕注定永远无法证实,也没有意义追根究底了。 李小灯终究在撕裂魂魄的咒术中变得逐渐透明,但他仍在嘶吼着:“你们对得起我吗?天道公平吗?” 然而讽刺的是,他怨恨的对象,他想杀的人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 从始至终,赵浔根本都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瞳赤红地看谢燃胸口的伤。 谢燃却回答了。 他道:“天道不公。” 谢燃又道:“谢某在世,一不敢信天,二未敢称无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有以身为刃,反抗天道。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赵浔皇子身份是我呈上,笑疫因我而起,因果轮回,故而我曾因笑疫自裁,如今又轮到你杀我,够是不够?” 这段话谢燃说的断断续续,气息几难以为序。但奇特的是,明明如今的谢侯爷只是个气息奄奄,站也站不直的活死人,但这几句话语之间的气势,竟比如虹剑气还要锐利。 赵浔看着他。 他知道,谢燃这番话并不只是对李小灯在说,而是李小灯身后万千死于笑疫的黎民百姓,不得好死的赵氏皇族。 所以他不能阻止谢燃说下去,也知道谢燃其实并不想对李小灯动手。 李小灯盯着他,一言不发,锐利如鬼的指甲却在缓缓地恢复正常。 谢燃轻轻说道:“……既然事已至此,那便离开身体,离开阳世,去轮回吧,还来得及。” 他话音落下,那李小灯的魂魄就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李小灯的身体也迅速腐败,先前种种如同幻梦。 而巧合的是,这时只听那沉重石门发出沉闷声响,慢慢抬起,烟尘滚滚,竟正是之前自动开启地宫时间到了。 赵浔大喜,矮身抱起谢燃:“我们出去,找御医给你止血——” 地宫中只燃了几根蜡烛,随着时间推移光线愈发昏暗,只能对面隐约看清面容的程度。再加上谢燃袍色如血,赵浔先前始终没有看清谢燃具体伤处,又失了多少血。只是信了“自惜”有用,又见谢燃方才对话如常,才勉强按耐住焦躁。 而直到此刻地宫门开,光线透入,赵浔才缓缓怔住了。 这件帝师冕袍原本就有这么红吗? 鲜血顺着绶带和袍角滴下,盛开一朵血色的花。 自惜,惜己。只能阻止本人自戕,又怎挡得住他人一箭穿心的冷箭? 穿心,剧毒,断无生理。 赵浔怔然看着谢燃被血染红的唇色,他瞳孔红了,却不想落泪,只觉得荒唐。 世事荒唐,天意弄人,人间苦楚,未有尽时。 谢燃用尽全力扯了一下赵浔,低声道:“……等,等一下,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赵浔:“…… ” “我不想听。”赵浔忽然异常强硬:“谢燃,我会救你,只要我在,无论是生死还是别的东西,都动不了你。” 于是,赵浔怀抱着他死而复生的爱人、他失而复得的亲长走出石门,地宫建造在地下,要彻底走出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67个台阶。 他们拾阶而上,帝王的长袍曳地,底色是怀中人留不尽的血。 “踏”,“踏”,“踏”…… 走到最上方的台阶时,金色的阳光像一把温柔的穗子,悄无声息地笼罩着他们。谢燃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天空。 强光下,其实能清楚地看到谢燃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但他自己却慢慢勾起唇角,笑了。 “阿浔,我那天喝下毒酒时……其实很想见你,”谢燃笑着,喃喃道:“如今得偿所愿,很好……很好。” 人世三十载,长恨此身非我有,多怨多思多蹉跎。 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黄泉路近,得见故人,幸甚至哉。 …… 指尖的温度一寸寸凉透了,赵浔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久到他忽然觉得……世事如大梦,万事一场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死生俱是梦,哀乐讵关身。 -------------------- 佩子更新了作者端的弹幕查看,我才发现那么多抓虫……真的不是我不改,是之前没看到 嗯,放心he,今天都会发完~ 我记得……评论区有个说我更完就嫁的?(笑) 第97章 大结局(下) 又五年。 钦天监。 中一推开龙凤合葬棺,看着躺在里面面目如昔的人,啧啧称奇:“算起来,从谢明烛初次服毒自裁,都过了快十年了,五年前,这具壳子还受了穿心之伤,竟还能被你保存的恍然若生,也算奇事。” 这么多年过去,这位虚惊钦天监的主事者竟然还是副年轻道童模样,连欠揍捅刀的样子也无丝毫变化。 但中一对面的人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是问:“他的身体复原了吗?” 中一挑眉,但还是隔空伸手在谢燃那壳子心口上方几寸位置探了探:“唔,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五年来,你那么多血就吊着这壳子,夸张点说,这身体里的血脉都被你换了几轮了,估计连那异族霸道的笑疫诅咒都被你洗干净了。” “好,多谢。” 中一:“……” 他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哎,你这幅样子,恐怕不用多久,便要去陪他了。” 第157章 “看在紫微命盘的份上,我多劝你一句……谢明烛不可能回来了,你留着一具尸体,保存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是因为对方异常的沉默,中一反而有些焦躁起来:“赵浔,陛下,好好做你的一国之君,完成他的遗愿,遵天理轮回,忘记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不行吗?” 赵浔终于有了反应,他苍白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讥诮,一字一顿道:“不行啊。” 中一:“…… ” ”不是,你怎么不明白?”中一简直要抓头发了:“谢明烛之前附身李小灯,那是巧合中的巧合。先是你强行留住了他的魂魄,让他不得转生。但这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能把那魂魄引回来,当时李小灯也是阴差阳错做到的,很可能就是绝无仅有的意外……不然你看你试了这么多年,有半点效果呢?” “……更何况,他那么想往生,应当早就喝了孟婆汤,轮回转世去了。”中一最后说道。 让中一吐血的是,他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赵浔竟然没有接话,只是抬手淡淡道:“来人,替朕送钦天监主人离宫。” 中一:“…………” 中一气的拂袖离开了,并不知道这位陛下还能更疯。 * 七日后,又元宵。 皇宫帝王寝殿,红绸铺陈于地,如潮水般涌动,整个殿堂被染成一片妖艳的红海。红烛点燃,烛光摇曳,宫廊百转,盏盏红烛,是帝王大婚才有的规制和盛景。 宫中宫外,人人面上都洋溢着喜色,他们都在说,本朝帝王励精图治,定法度,平民怨,治江山,远胜先祖,只可惜迟迟不愿立后,绵延宗嗣。谁提后宫选秀,立时被贬。 而因为宗室无人,也没人有立场辈分催促皇帝成婚。 众大臣十分头疼,常因此长吁短叹。 但好在,就在前不久,陛下终于想通了,不仅同意大婚,甚至亲自择了吉日。 宫中上下便喜气洋洋地操持起来,正好于元宵佳节迎新后入宫。 黄昏,吉时至,须行叩拜天地之礼。 然而,帝王却没有出现。 盛京城,郊外,废弃破败的小院内。 屋门被推开,发出嘶哑难听的嘎吱声。一人踱步而入,他一袭红衣,尾端点缀着金丝络纹,如龙腾凤舞,明明不算隆重,但或许是因为此人神色安然喜悦,竟没来由的让人想到锦绣婚服。 原本该在明堂之上行立后大典的赵浔,站在这破落的小屋子里,抚过蒙了尘的桌案。 那里曾放过一局棋、两卷书、两盏茶、一壶酒。 谢燃总会面无表情地说,今日下朝早,路过西市,给你买了一壶酒并上一盒点心。这么大的人了,怕苦又爱喝酒,太过娇气。 娇气的陛下轻轻笑了笑,俯身看着床上的人。 死去的先帝师、定军侯大人竟悄无声息地被挪到了这座小院中,身着一袭和赵浔同样的红衣,面容雪白,双眸紧闭,安静得像是只是睡着了。 这是一场他们二人的婚仪。 这是一场生死之间的冥婚。 他们没有傧相,没有高堂,没有宾客,也没有侍礼的官员。 于是,陛下笑着,亲手执一柄木梳,将谢燃的长发一梳到底。 一拜天与地,二拜生与死, 愿与君结发,恩爱两不疑。 生死同穴。 赵浔剪下一段谢燃的长发,与自己的轻轻交叠,打了个漂亮的结。 屋中燃起浓郁的安魂香。 此香能让人忆起最痛苦又最难以忘怀之事,过量吸取却有剧毒。赵浔从前用的是常人十倍之量,如今却有百倍。可使长睡不醒。 赵浔将带着体温的结发之结放在烛火边,看着它燃作灰烬。 然后,赵浔躺下,和谢燃的尸身并排靠着,挤在这张简陋狭小的床榻上,就像许多年前。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 地府。 死者无年岁,不知日月。 但谢燃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又一次死后,他恢复意识时,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地府。 初时他尚且浑浑噩噩,只是跟着同样新死的魂魄们一路向前,而和上一次的区别是,这一次并没有无形的屏障再阻止他了。 他其实可以一路走过奈何桥,但不知为何,却缓缓停下了脚步,在那里站了许久。 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却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如果自己始终想不起来,对方恐怕会非常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忽然出现了,她说自己叫作后土。 “谢燃哥哥,”后土这么叫他:“你终于得偿所愿,离开阳世,却还不去轮回么?”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名字,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他试着捕捉它们,却只觉头痛欲裂。 后土等了一会儿,见他并不作答,忽然道:“那你要不要留在这里……等人?” 她就像个真正的年轻女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说:“正巧我犯了错,要去受罚。得永远离开地府,小白一个人不顶事,谢哥哥,你要是能留下来帮我一段时间就好啦!” 谢燃没有立刻回答。 去往轮回的路很长,开端是生到死,结尾是死到生,往上去永远弥漫着一层浓雾,看不清过客来人。谢燃却在这雾中瞧见一个人,不,确切的说,是一段残魂。 第158章 第一次到地府时,他便看到了这段魂魄,当时判官告诉他,这段魂魄的主人应当其实还活着,只是因为执念太重,才有残魂流落地府。 当时,谢燃还闪过一丝疑惑:什么样的执念会让人离魂地府,总不能执念便是地府本身吧? 现在,他知道了,还有一种可能:那人等的人在地府中。 谢燃站了一会儿,最后望了眼那轮回路,他曾那么想轮回,是因为觉得今生早已深陷泥泞,幽思缠身,不若转世轮回,清清白白。 但最后,他转了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又走了很久很久,回到那条轮回路的开端,坐在了那残魂身边。 他说了几句话,那魂都没有反应。这其实很正常,毕竟只是主人的一段执念,连面目都是模糊的,自然更不能真的作出回应。 谢燃便在地府留了下来。 后土果然走了,留下一个从暴躁逐渐变得沉默颓废的判官。谢燃生活倒是十分规律,他每日如约定的一般处理地府事务,而做完后便到那残魂身旁坐着。 渐渐的,谢燃听出,他其实一直在念一句诗。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后来,过去了很久。久到暴躁的判官都自觉和谢燃成了朋友,时常为他带来一些阳世的消息。 有一天,判官和他说,听说皇帝终于要大婚了。 良久,他低头笑了笑:“那很好。” 判官问:“你不难过吗?你不是在等他吗?你不想回阳世吗?哎,其实原本不该说的,但我们都这么熟了,偷偷告诉你,其实你也不是完全没有还魂的可能,只要有人愿意以灵魂命格相换,足够虔诚,或许金诚所至——” 谢燃却笑着抬手打断:“我很好,小白你不用再帮我打听这些事啦,有这时间,不如想想怎么让后土姑娘回来。这里的活儿我也干厌了。” 判官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谢燃这是想走。 一介孤魂还能走去哪呢?无非是投胎轮回。 谢燃走着走着,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为何又到了那段残魂身边。 他觉得有些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地府留了太久太久。 或许是该放下了。 那人能放下,其实于国家社稷,甚至于他们二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谢燃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他想了想为什么自己还没有立刻去投胎。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只是忽然还想听这残魂再念一遍诗。 但这次,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那句诗。 反而,有一双手轻轻揽住了他。 身边人的动作很轻,仿佛生怕惊醒一场幻梦。 谢燃缓缓转头,看着那段执念残魂面目渐渐清晰,露出了熟悉的模样。 那熟悉的人说:“……你没有去轮回。” “……我在等你。”谢燃说。 当他说出这四个字时,心头翻涌前所未有如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从前那些放手和故作轻松,都是自欺欺人。 他和赵浔紧紧相拥,两人同着红袍,像一场诡谲华美的婚仪。 忽然,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判官:“咳,抱歉打断一下,你们还没死哈。” 他指着赵浔:“你应该处在阴阳之间,依靠你自己的执念寻找到了谢燃,现在,你可以带他一起回去了。我知道你们没耐心听太多,这么简明扼要能懂吗?”他等着看这二人欣喜若狂,结果,这二位十分平静。 显然是一副不管是死是活,轮回还是转世,在一起就好的姿态。 判官一阵牙疼,只觉要是这两位天天一起在地府,自己孤寡千年的酸味都能把地府淹了,遂怒而拂袖,将他们双双送走。 谢燃睁开眼时,还觉得仿佛置身梦中。 他先看到这座小院,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又望见了满目红烛,手指被人紧紧相扣。 他侧头,嘴唇差点擦上身边人的面颊。 谢燃便问他:“你的帝后呢?” 赵浔笑了,他没说话,而是吻了上去。 ****全书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