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残歌》 昆仑来客 “得、得、得!” 急促的马蹄,踢起无数黄沙,滚滚尘土在蹄下翻滚。鞍上低伏了个灰色的人影,焦急的瞪着前方。脉脉的黄沙平原,一望无际,他猛地夹紧马肚,马鞭狠狠的朝马臀上抽了一鞭。马儿吃痛,咴的嘶鸣一声,撒开四蹄狂奔。 半个时辰后,眼前出现一片青草绿色,马上那人心中一喜,更加死命催马而行。坐骑在奔出数里后,突然马失前蹄,整个身子轰地向前倾塌。眼看便要摔下马来,那人忽地弹起数丈,身子快速一掠,纵到了一旁。 马摔倒在地,掀翻侧倒,那灰衣人眼见那马口吐白沫,鼻子哧哧的直喷粗气,再也站立不起。心下怜惜,用手拍了拍马首道:“老弟,对不住,你先歇歇吧,回头我再来接你。”将马鞍上挂着的一个长条包裹解了下来,系在了自己背上,鼓足一口气,朝西南方向发足狂奔。 片刻工夫,便接近营寨,早有放哨的士兵瞧见了,举枪齐声呼喝:“什么人,站住了!”灰衣人奔得急了,一时竟收不住脚,士兵们只见灰影在面前一晃而过,还没反应过来,那灰影已冲过长枪阵。 士兵们面面相觑,忍不住回头大叫道:“站住!”更有人执起号角,欲待吹响。灰衣人收住脚,忙道:“且慢,是自己人!”这么缓得一缓,随后追上的士兵早将他团团围住,数百柄亮闪闪的矛头对准了他。灰衣人急道:“是自己人!我是吕大帅派来的,烦劳请通禀少帅!” 百名士兵无一人应声,只冷冷的拿枪头对准了他,以防他有异动。这时人群后有个粗犷的声音洪亮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即有士兵应道:“向将军,抓到一名奸细!”灰衣人皱眉忖道:“我明明已说明身份,怎的还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将我说成是奸细?” 只见对面人群分开条道,有个身材高大,肩宽腰粗,身着盔甲的武将走了过来,不屑鄙夷的神情在满是蜎须的脸上一览无遗,他啐道:“奸细?嘿嘿,好小子,瞧你年纪不大,竟然有胆子做起奸细来?想是定有过人的本事啦?来来来,我向某人先来讨教几招!”大手一伸,当先朝他胸口抓来。 灰衣人灵光一闪,心道:“这人姓向,莫不是人称‘莽张飞’的向继?此人力大无脑,果然便是个莽张飞。”心下微恼,顺着向继抓来的大手滑啦开去,猛然欺到向继身前。向继没想他身法竟有如此之快,大吃一惊,待要回掌,心口盔甲已被一硬邦邦的东西顶住,啪的声,那坚硬的盔甲竟凹陷得破开个口子。耳畔,只听灰衣人冷冷的道:“向将军承让啦!” 向继面若死灰,他一时轻敌,原以为命不保矣,哪知灰衣人竟及时收手。呆了呆,醒悟道:“是了,他是想挟持了我,好以此要挟少帅。哼哼,这也未免小瞧了我姓向的。”正要命手下士兵进攻,那灰衣人忽然放脱了他,长臂一振,将抓在手里的包裹抖落开来,露出一张封有火漆金印的文牒通告。向继认得那火漆上的金印,正是吕大帅的,咦了声,才要开口询问,那灰衣人早朗声道:“在下阮绩韬,奉吕大帅之命,星夜赶至青海,助少帅一臂之力!” 向继张口结舌,好半晌才“哎呀”一声叫道:“你你、你,你便是阮绩韬?怎么这么年轻啊!辣块妈妈的,我还以为阮绩韬是个六七十岁,老得快掉牙的糟老头子呢!”见阮绩韬面有愠色,忙住了口,干笑道:“对不住,我向某人向来心直口快,阮先生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挥手推开围堵的士兵,嚷道:“走开,走开!都瞎了眼么?没见是吕大帅特特请来的军师到了么?” 阮绩韬淡淡一笑,托着那牒文抖了抖,道:“向将军,还是先验过真假再撤兵的好。”向继好不尴尬,笑道:“哪里的话。阮先生请,少帅在营帐内恭候多时啦!”阮绩韬微微一笑,将手中牒文扔了给他,大袖轻悠悠的一甩,转身朝营内走去。 向继接过牒文一看,只见那固定丝绢用的木制卷轴,一端已裂开一道细口子。想起方才阮绩韬用来刺穿他盔甲的物件,除了此物再别无其他,不由一阵心惊,冷汗渐渐沁湿了背心,忖道:“瞧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却已身怀如此过人的本事,怪不得大帅千方百计的要请他来做军师,想来确有很大的道理。” 当下引了阮绩韬来到一个大营帐前。阮绩韬暗自打量,见这青海附近方圆一里多驻扎的前锋营帐篷大小不一,排列的却是密而不乱;四周巡逻的卫士手持长枪,威风凛凛,步伐整齐划一,不由暗暗点头:“传闻吕大帅独子年齿虽幼,却是个领兵打仗的将才,这次皇上亲自点兵,命他父子齐上战场,吕大帅更是大胆推荐儿子领为青海前锋,可见这年轻少帅不简单!” 正思量间,耳听身边有个小兵朗声道:“少帅有请阮先生!”说着掀开帷帘一角。 阮绩韬跨步走了进去,只见偌大个营帐内却是空无一物,地上简单的铺了层软席,软席的另一端,席地而坐了位身着青色战袍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皮肤晒成古铜色,鬓若刀裁,眉若墨画,一双眼眸炯炯有神,端的是气宇非凡,俊朗潇洒的人物。 才触到那青年犀利的眼神,阮绩韬便吃了一惊,他原没料少帅帐内的布置竟会如此空潇,更没想才见面,便看到这少帅眉宇间淡淡的有层黑气笼罩,不由蹙起眉头。 少帅起身道:“久闻先生大名,父帅几次上昆仑山相请,先生却都在闭关修行。这次得知先生肯出山相助,吕莆莫感荣幸!”说着深深对着阮绩韬一拜。阮绩韬忙伸手拦住,道:“少帅折煞草民了!草民一介山野闲人,得蒙吕大帅青睐,待为上礼,已是不知该如何相报了,又怎敢当此大礼?”他只随手轻轻一格,吕莆便再也拜不下去。他少年心性,一向争强好胜,便使足了力气强往下摁劲,这时阮绩韬只需骤然收劲,还不把他掀翻一个跟斗去?但如此一番作为,怕也大大削了这年轻少帅的面子,当场令他下不了台。 当下微微一笑,只当未知,口里说道:“少帅不必客气,请起!” 吕莆这才真正心服,挺腰站起,古铜色的脸上泛起一层微红,但随即便恢复常态。阮绩韬见席上铺了一张羊皮地图,图上绘制的正是青海至玉门关一带的边疆局势,微一沉吟,问道:“少帅已与吐蕃单于的兵马交过手了吧?” 吕莆吃得一惊,答道:“今早才与之有过一场小战,报讯的小兵此刻恐怕还未赶至凉州父帅那儿,先生怎会得知?”吕莆淡淡一笑道:“看少帅的气色便知。”顿了顿,又道:“依在下揣测,今晨必是双方兵马未及交火,只主帅出阵拼斗看样子,是少帅胜了?” 吕莆嘴越张越大,惊讶道:“先生、先生怎会知晓的这般清楚?难道你有卜卦之术?”阮绩韬呵呵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卜卦先知之能,只是依常理推论而已。”大袖一挥,手指点在羊皮一处,道:“交兵之地可在此处?” 吕莆又惊又喜,再无疑虑,扑通跪倒,拜道:“请教军师!” 阮绩韬跪倒席上,算是还了他这个礼,两人也不再站起,跪伏在羊皮地图旁。阮绩韬一只修长的手指不住的在图上指来点去,吕莆神色凝重,眼光随着阮绩韬所指之处流动,不住点头。 也不知过得多久,营帐门帷掀开一角,向继一颗硕大的头颅探了进来,才要开口叫唤,但见两人低语连连,神情肃然,硬又把话重咽了回去。咋咋嘴,才要退去,吕莆突然朗声唤道:“向将军!”向继一愣,应道:“在!” 吕莆已快速站起,奔出营帐去,脚步急促,扔下一句话来:“整军!备马!速命前锋营抽调八支冲锋队来!”向继吃了一惊,叫道:“八支?那不是去了大半?少帅”欲喊吕莆回来问个清楚,却见他早去的远了,忙又回头用目光询视徐徐走来的阮绩韬。阮绩韬笑脸吟吟的道:“向将军,你只管照军令行事便是,少帅他自有主张!” 向继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讷讷的退出营帐,但听身后阮绩韬又一声叫唤,他困惑的转过身去。只见阮绩韬一脸淡淡的惆怅,欲言又止的表情。向继是个急性子,忍不住说道:“有话便快说,我向某人最受不了吞吞吐吐,婆婆妈妈的人啦!” 阮绩韬淡淡一笑,最后才道:“也没什么了只是,黄昏一战,无论战况如何,请向将军时刻守在少帅身侧,切记!切记!” 向继随口应了声,也没多加琢磨,径自去了。阮绩韬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且看这一仗鹿死谁手啦!” 反计突袭 黄沙卷天,黄云遮日。 一支近万人的队伍在落日的黄昏下,悄悄的行进着。领头骑马的是一位年青公子,二十五六岁,一脸的斯文,衣着甚为华丽,一眼便知是吐蕃贵族。只见他手持长鞭,得意的对身侧的老人笑道:“库伦达布,你的妙计果然使得好。咱们今早佯装败了,傍晚再悄悄的杀他个回马枪。他们正得意于早上的小小胜利,哪里会料到咱们会杀回来。哈哈”笑声爽朗,走得近的数十名士兵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库伦达布将手横在胸口,谦道:“是杰瓒王子英明,不计个人荣辱!”杰瓒王子将手一摆,道:“诶,能不损一兵一卒的将妙计顺利施展,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等这一仗打胜了,我生擒了那吕莆,还有谁会再记得今晨的那一败?”库伦达布抚须点头,道:“杰瓒王子果然好胸襟,怪不得赞普那么赏识你!”杰瓒王子听了也不骄傲,微微一笑,不语。 走的半个多时辰,突然风沙大起,风力竟比前陡然强了数十倍。沙子吹进人的眼里,迷得眼睛都睁不开,战马纷纷嘶鸣,躁动不安,不肯再向前迈进。 杰瓒王子问道:“此处离那青海湖还有多远?”库伦达布答道:“不远啦,也就只有十多里了。”杰瓒王子点头道:“总得趁着天黑前赶到才是!”天一黑的话,对于不熟悉敌方地形布置的他们总是不利的,库伦达布岂有不知之理?杰瓒王子传令手下道:“继续前进,不得停步!”士兵们于是继续顶风赶路。 风呼呼的吹,举旗的士兵一个不留神,人便随着那呼剌剌的旌旗给吹得倒退几步。杰瓒王子见状,果决叫道:“扔了旗子!除武器外,其余累赘之物统统扔掉!”如此一来,队伍果然行动的比之前迅速了许多。 又坚持走得片刻,忽听队伍里有人“啊——”的声惨叫,跌下马来。杰瓒王子急忙勒马喝问:“什么事?” 但见黄沙遮日的昏暗间,频频有人惨呼哀号,细辩呼呼风声中竟夹带了尖锐的破空声,心中才一凛,只听“铮”的声,一枝羽箭疾射过来,钉在了他身侧的一位士兵身上。库伦达布尖叫道:“王子小心!” 一连串如雨点般密集的羽箭嗖嗖嗖的射了过来,库伦达布迎身扑了过来,将杰瓒王子推下马——那马却是不能幸免,被乱箭射中,悲鸣一声,轰然倒地。 杰瓒王子跳起拔出弯刀,挡住飞来的羽箭,回眸一瞥,但见库伦达布腿上、胳膊上各插了枝箭,不由惊呼:“库伦达布,你受伤啦?”库伦达布左手擎了杆长矛,边击挡开飞箭,边喘气道:“我没事,小伤而已。王子,咱们可中了埋伏啦!” 杰瓒王子恨道:“瞧不出吕莆那小子竟有如此本事!”振臂一挥,高喊道:“全军撤退!” 一万人的队伍被多如飞蝗的羽箭射死小半,剩下的残兵纷涌向后退去。杰瓒王子扶住库伦达布,早有三四十名亲兵赶了过来,将两人扶上马背,拍马向后撤去。 行得半里,忽听鼓声隆隆,荒漠里一片呐喊: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投降不杀!”风沙稍减,金乌下扬起阵阵旌旗,正是吕莆的军队。库伦达布惊道:“他们截了咱们的退路!他们竟然在这里也埋下了伏兵?”杰瓒王子脸色发青,但见昏暗的金乌下,七八千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白马金甲,手握雪亮单刀,寒光凛凛,正是今早才碰过面的吕莆。不由怒道:“好小子,咱们再行打过!”手中弯刀一挥,夹紧马肚,预备冲上前去。 库伦达布连忙阻止:“王子,切勿冲动!我军虽损伤较大,但也未必就输了他去。然而主帅若贸然近敌,却叫底下的士兵如何作战?”杰瓒王子本就不是愚笨的人,只是一时激昏了头脑,这时听得库伦达布如此一说,不由惭愧道:“是我的不是!”沉吟片刻,从马鞍上取了弓箭,搭箭张弓,只听嗖地声,那枝箭急速的射向吕莆。 吕莆距他足有三四百步远,这一箭若换了别人,早在中途便力竭落地了。但杰瓒臂力过人,自幼熟练弓法,箭术超群,那一箭竟直直的朝他射来。 吕莆冷笑一声,手中单刀一挥,砍落羽箭。才砍落,眼前亮光一闪,竟又是一枝羽箭震震迎面射到。身旁向继惊呼:“连环神技!”竟是那杰瓒王子连发了三箭。 吕莆仰面侧倒,在马背上腾跃,身法灵巧,轻松避过。只听呐喊声阵阵,却是吐蕃军队跟在杰瓒王子的连环三箭后开始突围了。吕莆精神陡振,昂然道:“弟兄们冲啊!杀敌一人者赏金一两!”士兵们顿时情绪高涨,嘶喊着冲向敌人。 两军交战,向继看得热血沸腾,早忘了临别时阮绩韬的最后关照,手中板斧一扬,高叫道:“吐蕃的龟孙子们,你爷爷我来啦!”当先一人,拍马直闯进敌军阵中,板斧挥处,斩敌无数。 吐蕃军队连番受阻,却也没就此乱了阵脚。混战中,杰瓒王子连杀数十人,一身华丽战袍染满了鲜血,他憋足了气,一心只为要找到吕莆。 吕莆指挥若定,但见阵中冲出一血袍将军,挥舞着弯刀向他冲了过来,当下冷笑道:“杰瓒,你是我手下败将,竟有胆子前来送死!”杰瓒怒道:“早上我不过是佯装输于你!咱们再行比过,我今日定要取你项上人头,一雪前耻!”这几句话却是说的汉语,字正腔圆,十分流利。 吕莆冷笑道:“取我项上人头?那可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啦!”单刀划圆,闪出一道弧线劈向杰瓒。杰瓒勒马避过,弯刀穿出,疾刺向吕莆胸肋。那弯刀形状奇特,吕莆早上与之交战,觉得它作为一件短兵刃,实不宜做为战场打斗之用,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战场上都是在马背上厮杀拼斗,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弯刀,实在没什么可取。当下冷哼一声,也不理会,手中单刀一伸,同样递向杰瓒胸口。杰瓒见他轻敌,心中窃喜,手中弯刀忽然脱手掷出。 但见银光一闪,吕莆闷哼一声,胸口自肩及腰,被弯刀利刃破开一条口子,顿时鲜血直流。早有五六名亲兵见到,奔了过来,却被杰瓒一刀一个,轻松结果了性命。吕莆见他连番出手,这才看清,原来他手中弯刀的刀柄尚系了条银链,弯刀飞击而出,却仍能靠银链收得出来。 吕莆一时大意,身负重伤,渐渐支撑不住,惨白着脸伏在了马背上,单刀刀尖在马臀上用力一刺,白马“唏”的一声长鸣,撒蹄狂奔。杰瓒岂肯轻易放过,连忙催马直追。怎奈吕莆的白马实乃神驹,杰瓒自己的战马却早在混战中被乱箭射死了,现下骑的不过是普通马驹,如此差距下,只见前面吕莆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追没了影。 吕莆昏沉沉的伏在马上,胸口滴下的血渗过盔甲,染得白马也变成了血红色。也不知在马上颠簸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忽听得一片悠悠丝竹之声,有人轻声歌唱: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声音娇柔婉转,若黄莺出谷,夜莺鸣啼。 吕莆抬起头来,但见四周昏暗一片,山峋丘嶙,一脉黄沙。和风细细的吹在他脸上,他呻吟一声,终是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他落地时,盔甲撞在沙石上,发出砰然响动,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耳。 歌声骤停,有个清脆的声音厉喝:“谁?”衣衫飒飒,旋即一个纤细的人影在吕莆身边落下,侧转着头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忽然“噗嗤”笑道:“九姐!九姐你快来瞧啊!”黑夜里又有个白影一晃而至,身材窈窕,莲步婀娜,只听她说道:“十二妹,咱们回去吧。这些陌生男人又有什么好瞧的了?”声音轻柔婉转,依稀便是方才那歌唱女子。 那十二妹却将头一偏,傲然道:“不!我偏要瞧个仔细冯黎,拿盏灯过来!”西头有人脆脆的应了声。只一会儿,便有个头梳双鬟的小丫头擎了盏琉璃灯走了过来,将灯火凑近了照在吕莆脸上。 那十二妹长长的咦了声,叫道:“是位年轻公子,瞧他打扮的好奇怪呀!”那穿白衣的九姐原本站的远远的,听她如此一说,也转头看了过来,笑道:“哪里奇怪啦,那是打仗时穿的盔甲,瞧他模样挺年轻的,没想还是个小将军呢。” 十二妹道:“将军便是将军,又何来什么小将军!”一双秀目在吕莆脸上转了几圈,点了点头,半晌忽道:“冯黎,将他扶回家去罢!”那边九姐与那丫鬟冯黎听了,均骇了一大跳。九姐惊道:“妹子,你没发烧吧,你可确定要将他弄回家去?” 十二妹一跺脚,嗔道:“哎呀,罗嗦那么多干什么?你们到底帮不帮我?”九姐愣了愣,忽然笑了,说道:“帮!当然帮!既然是十二妹求我的,我自然是要帮的!”那丫鬟冯黎也笑道:“哎,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呀?瞧他伤的倒重,不过能得我们十二姑娘垂青,可真算他命好啦!” 吕莆伤重,神智昏沉间依稀瞧见有三四个模糊脸孔在眼前晃动,过得片刻,有个柔软的身子挨近自己,将他抱起。吕莆鼻端嗅到阵阵淡雅香气,十分温柔香腻,脑子越发沉重,渐渐的沉沉阖上了眼皮,不醒人事。 九龙奇阵 吕莆睁开眼的时候,只听身旁有大群人大大的松了口气,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可醒过来啦!真叫人急出毛病来了!辣块妈妈,少帅要是再醒不来,我奶奶的就把那些军医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那人骂骂咧咧的嚷嚷,吕莆侧目一看,可不就是他的左右臂膀向继么? 向继才嚷完,一旁的阮绩韬立即轻声斥道:“向将军,稍安毋躁!少帅重伤初愈,需要好好歇息,你别吵他啦!”向继一瞪眼,梗着脖子反驳道:“我哪里吵他了?就许你待在营帐里瞧他,难道就不许我待啦?” 吕莆眼见两人又要闹得不愉快了,心里一急,挣扎着撑起身子,虚弱道:“你们别”哪知喉咙沙哑,几乎发不了声,才讲了三个字,胸口一阵堵气,他沉闷的大咳起来。 向继闻声回转,大叫一声:“你怎么起来啦?”赶忙粗手粗脚的强行将他摁下。 吕莆沙哑道:“怎么我怎么?”向继大声道:“还怎么了?差点小命就玩完啦!我们找了你三天三夜,还以为你已经唉,呸呸,不提那些!哪知今早,白龙驹倒自个驮着你踱回来了。我一看,嘿,你那脸白的”他叽叽嘎嘎说个没完,阮绩韬推开他,走近问道:“少帅,你回来时虽昏迷不醒,但身上的伤口却包扎的好好的,还穿件件崭新的青稠褂子。少帅,你可还记得,这三日你都去了哪里?” 吕莆皱起眉头,道:“我我不记得了,依稀恍惚间好象有很多仙女在跟前晃动,那个什么二啊三的,四啊五的,好多数字在那数着”向继听的一头雾水,道:“少帅,你还没退烧吧?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难道你遇着七仙女啦?”吕莆笑道:“我原原也这么想的,不过我遇着的好象不止这些,还有” 阮绩韬听他俩说笑,面色微变,沉吟不做声。吕莆察觉他有异,问道:“军师?”阮绩韬猛然回神,笑道:“少帅有何吩咐?”吕莆道:“那日战事结果如何?”阮绩韬淡笑:“无妨,我军大获全胜!” 向继叫道:“听他说的轻巧!嘿,也真亏得他胆大,竟领了青海前锋营驻守士兵赶来支援,把个青海湖弄了个‘空城计’,若是吐蕃抽调兵马趁机来袭,那今儿个青海,就是他吐蕃人的地盘了!”吕莆听他抱怨连连,不禁笑道:“军师神机妙算,岂有差池之理?”言下之意,竟是对阮绩韬甚为信服。 向继很是不服气,却也无话可说。阮绩韬道:“可惜叫那杰瓒跑掉啦。”吕莆眼睛一亮,说道:“他还没死?很好,很好。有朝一日,我定要与他再决胜负,以报这一刀之仇!”说着,抬手抚上胸口。伤口被纱布细密的包裹住,他手指触摸下,不禁想道:“也不知到底是谁救了我,这救命之恩,总要想法好好报答才是。” 才念及此,帐外忽有小兵朗声报道:“禀少帅,青海湖五里外,吐蕃王子杰瓒率两万兵马来袭!”吕莆等人闻言耸动,向继道:“两万?整个青海前锋营,连伙夫马夫加起来亦不过一万五六千!” 吕莆道:“杰瓒这回的动作好快,难道是知道了我现在身负重伤,无法应战么?”阮绩韬沉吟片刻,忽尔笑道:“吐蕃赞普对这个杰瓒王子当真宠信的紧啊!三日前才损了七八千的兵马,这会子功夫竟肯再抽两万给他!哈哈,也罢,就叫他尝尝‘九龙阵’的厉害!” 吕莆奇怪道:“九龙阵?”阮绩韬微笑不语,向继却抢着说道:“就那破阵,才操练了不过三天,能管什么用?”阮绩韬道:“三天虽然仓促了些,但眼下情势所逼,总比敌军来袭时硬拼,全军覆没的强。”顿了顿,见吕莆面有困惑,便解释道:“这九龙阵有九支兵马组成,每组暂定一千人,由一人领队作为龙头” 当下将九龙阵阵法的布置,操练,变化一一说与他听,吕莆听得深奥不明处,问明后不禁欢喜异常:“这个阵法好,实在是太好啦军师果然是能人也。”阮绩韬道:“原本九龙阵需九位高手率领方能大显其厉,但军中善战猛将不多,我暂时将阵法变一变,九人化做一人”说着将目光转向向继,续道:“这次且有劳向将军啦!” 向继惊道:“我?”阮绩韬微微一笑,说道:“九龙化一龙,阵前由将军一人统帅,只管冲锋便是,我与少帅在后压阵,阵法演变虚幻实多,然杀敌却兵者,还是要靠向将军了。”将手轻轻在他肩上一拍,语重心长的看了他一眼。 向继心中一凛,猛然领悟他话中深意——这次若自己败了,退了,那青海湖不只是拱手让人,前锋营一万多人的性命自然也是难以幸免。一时间,不由心潮激动,连呼吸也粗重起来。吕莆岂有不知之理,说道:“向将军,一切拜托了。” 青海湖五里外,黑压压的兵马重重排开,杰瓒一脸深沉,将手中令旗一挥,大喝道:“进攻!杀他个片甲不留!” 早有鼓手擂起战鼓,鼓声隆隆,马蹄阵阵,不断踏在鼓点上前进,士兵们振臂挥舞着兵器,口中齐声呼喝着,气势夺人。 前方青海湖波光粼粼,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青海前锋营帐全然展现在眼前。杰瓒冷笑一声,心道:“吕莆,待我取下你项上人头,再挥军直破凉州,到时定叫你们父子二人在黄泉路上相携做伴。”一夹马肚,当先拍马直奔。 这时寂静的青海营帐内忽的冲出大批士兵来,杰瓒凝神细看,但见八九千人共成九支,分四面八位而行,中间有支千人队最为瞩目,领头一人高骑战马,手持双斧,高声厉喝:“杰瓒小儿,快快纳命来!” 杰瓒眉头才皱起,身旁谋士库伦达布已然提醒道:“王子,此人乃青海猛将向继,人称‘莽张飞’,上次突围时可杀了咱们不少士兵。若能一鼓作气取下他的首级,真真大震我军士气。”杰瓒冷笑道:“向继?怎不见吕莆出来,难道他怕了我不成?还是我那轻轻一刀竟要了他的半条小命,他连骑马的力气也没有啦?” 才说这话,对方阵中发出轰然欢呼,但见青海营内一骑白马缓缓踱出,马上那人英姿飒飒,金甲雪刀,可不就是吕莆?只是隔得远了,杰瓒并没有看出吕莆毫无生气的苍白脸色。 马前一人身着亲兵服饰,牵了马辔慢慢的走。吕莆勉强坐在马背上,每颠动一下,伤口处就一阵痉挛的疼,他强咬着牙,轻声对那亲兵说道:“真是对不住委屈军师竟给我牵马”原来那牵马的亲兵竟是阮绩韬扮的。 阮绩韬回头淡笑道:“我亲口允诺了吕大帅的,要保护好少帅,职责所在而已,少帅可坐稳了。” 忽闻鼓声大作,杰瓒催动兵马杀了过来,吕莆见那两万人的声势浩大,不由变色道:“不好!”才说了这两个字,阮绩韬抢出一步,跃到了一辆车驾上,高喝道:“起阵!” 九龙阵倏地转了阵势,如九条游龙般交错来回,人数虽少,竟是将杰瓒的两万兵士围在了阵中。吕莆瞧的目瞪口呆,半晌欢喜道:“好!”杰瓒毫没料到对方的兵马竟暗合了五行阵法,只觉眼前不住有旌旗兵马来回晃动,络绎不绝,转眼九千人竟是前仆后继,绵绵不绝的变成了数万人,不禁骇然变色。库伦达布瞧出情况不对,慌忙叫道:“青海有高人相助!王子,莫要给幻象所迷!” 杰瓒毕竟年轻,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慌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转眼间,哀号阵阵,己方的士兵损伤连连。库伦达布心急道:“擒贼先擒王!这阵势以向继为首发动,咱们先拿下他再说!”杰瓒恍然省悟,忙道:“正是!”急忙调拨两千人,集中围攻向继的一千人。 向继虽猛,却哪里禁得住那许多人的围攻,时间一久,不由险象环生。吕莆急道:“军师,快快救向将军!” 九龙阵全仰仗向继一人为支柱,阮绩韬焉有不知之理,催动阵势陡变,西方一千人顷刻回转救援。向继缓得一缓,连忙拍马撤退,忽听铮地声破空响,一枝羽箭竟不知从哪飞了过来,嗖地射在了向继肩上,向继大叫一声,手中板斧掉落,混战中被人一刀砍在了背上,这时又是嗖地一声,一箭飞来,射中了向继战马。那一箭好不凌厉,竟将那马头射了个对穿。 向继重重摔下地来,落地时猛一瞥眼,只见一白袍青年手拿弓箭,奔马疾驰而来,手中弓箭冷冷的瞄准了他。向继见那架势,已知方才那两枝冷箭均是由他而发,不由心中发出一声大叹:“吾命休矣!”挣扎站起,也不逃跑,竟是奋身迎了上去,扑向那白袍青年。 杰瓒没料向继竟能有如此威猛,见他狰狞着扑来,凶神恶煞似的十分骇人,不由收了马步。向继扑了个空,摔倒在地,大吼骂道:“兔崽子!” 杰瓒回过神,怒道:“死到临头还嘴硬!”勒马前行,令那马抬起前蹄,狠狠踩向向继的身子。 吕莆远远瞧得真切,不由血脉贲长,虎目含泪,厉吼道:“向——将军——” 长门十二 黄尘滚滚,向继的身影消失在乱蹄之下,吕莆激动道:“向将军!向将军!”挥动手中马鞭,便欲冲进阵去。阮绩韬伸手勒住马辔,目光深邃,沉声道:“少帅,不可冲动卤莽!” 吕莆震动伤口,一张脸早疼得煞白,但眼睁睁看着向继命丧乱蹄之下而无能为力,怎不叫他心恸? 向继一失,九龙阵群龙无首,立刻溃不成军。杰瓒率领士兵杀的兴起,不由仰天哈哈长笑道:“吕莆,你个缩头乌龟,怎没胆子跟小爷打上一场啦?”他说的极为大声,隐含内力,战场上锣鼓声竟没能盖住他的声音,隔了老远仍是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吕莆耳里。 吕莆面色大变,怒道:“我去会他!”阮绩韬连忙制止他,冷道:“少帅有伤在身,还不是时候若要上,也该是先由我来!”吕莆急道:“军师” 两人正争执不下时,青海湖西北方忽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战场混乱,锣鼓声、厮杀声,马嘶声响成一片,那轻悠悠的乐声竟异常清晰的传了过来,叫人听了心里不由打个突,泛起一股异样的冷意。 杰瓒愣了愣,才一刀砍倒一名敌人,便听凭空炸出一声清叱,厉声道:“哪个说吕莆是缩头乌龟来着?” 但见西北方飘来一朵红云,仔细一瞧,却是一红衣少女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扬鞭飞驰而来。那少女一头褐红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肌肤白皙胜雪,高鼻深目,杏眼桃腮,容光照人,端丽绝伦。 杰瓒见那红衣少女长相奇特,已知她非中原人士,内心纳闷,才一恍神,那少女已飞奔冲入阵中,她出手如电,也不知用了什么招数,劈手抢了柄长枪,枪尖一抖,眨眼十数名吐蕃士兵伤在了她的枪下。 杰瓒骇然,立马拦阻,喝问道:“你是什么人?”那红衣少女嗤的一笑,抿唇道:“我是谁,关你什么事?”杰瓒没想她竟会有此一答,愣了愣,愠道:“这里乃是我吐蕃与中原蛮子的战场,你杀我吐蕃勇士,是站在中原蛮子一头的了?”那红衣少女将头一甩,昂然道:“什么蛮子不蛮子的,讲话好难听的,你放尊重些,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顿了顿,忽然转口道:“今日是本姑娘出阁的大日子,我不想滥杀无辜,快快叫你手下退去罢!” 杰瓒又惊又气,怒道:“好狂的口气,若非瞧在你是女子的份上”话未讲完,但见那红衣少女面色陡变,柳眉倒竖,愠道:“女子又怎样?我瞧你便大大不如我,有什么好神气的!”长枪一抖,红缨颤动下,明晃晃的枪头直刺向杰瓒心口。杰瓒大吃一惊,长枪刺来,竟将他自上到下全笼在了枪影里,躲也无处躲,急切中慌忙向后一仰,翻身跃下马来。 红衣少女嗤地低声蔑笑,单手一振,那长枪脱手掷出,疾射向杰瓒,杰瓒狼狈的就地一滚,那长枪“铎”的一声,堪堪擦着他的鬓角直插入黄沙土中,锋利的刀锋竟将他鬓角发丝削下了一绺,在空中飘散开来。才愣了愣,早有亲兵护驾,围拢上来,护住他慌忙后退。 杰瓒惊惶的眼中只留下对那少女最后的惊鸿一瞥——那股蔑然的冷笑,绝丽的风华就此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库伦达布赶到杰瓒身旁时,见他面色黯淡,怆然无神,不禁担忧问道:“王子可有受伤?”杰瓒缓缓摇头道:“如此女子,竟有如此女子她若果真有杀我之心,那一枪便真要去了我的性命啦!”库伦达布放眼远望,只见满场尘烟滚滚,那一袭鲜艳如火的衣衫却仍在若隐若现的飘动,他心中一动,叫道:“莫不是莫不是不可能啊!”心中才念及,又慌忙推翻自己所想。杰瓒问道:“什么不可能?她到底是谁?” 九龙阵此刻已然大溃,若非那红衣少女陡然如天神般闯入阵中捣乱,吐蕃一方早大胜了。 库伦达布才要开口应答,西北方忽然传来“铮铮”两记古琴拨弹声,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跟着飘了过来,唤道:“十二十二速归离位速归离位”库伦达布面色大变,惊道:“果然是她们!” 杀声震天的战场,一袭红影不住窜动。吕莆眼见那女子骁勇,身手敏捷非凡,无形中更是恰恰补了向继的位置,九龙阵竟因此死而复生,忍不住欣喜问道:“军师,那女子是何人?可是你请来的救兵么?” 阮绩韬沉着脸,瞧不出一丝的喜悦之情,双眸黑若深潭,半晌才缓缓说道:“不是我请来的,是少帅请来的才是!”吕莆奇道:“怎么是我请来的,我并不认得她呀!”阮绩韬轻轻嘘了一口气,忽然淡笑道:“幸亏是友非敌,长门十二,果然能人辈出。如此一来,倒显得我这小小九龙阵贻笑大方了。” 吕莆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越发感到奇怪,但听沙场突然震天响起厮杀声,阮绩韬双目放光,厉声吼道:“擂鼓,吹号!” 呜呜呜的螺号吹响,已方士气大振,吐蕃节节后退,吕莆又惊又喜,欢然道:“吐蕃败退啦?军师,这这可真不可思义!”阮绩韬嘱咐身旁亲兵道:“传令下去,穷寇莫追,收兵回防!”那传令亲兵满脸狐疑,不敢随意听令,只把头转向吕莆,听他示下。吕莆道:“且听军师的调令即是!”那亲兵这才领命去了。 阮绩韬道:“九龙阵威力重在布阵,困敌于阵中而灭之,其实虚假幻象实多,易守不易攻,咱们这次能反败为胜,已是侥幸,若是贸然追敌,怕另生变故”吕莆摆手微笑道:“军师不必解释,我信得过你!”阮绩韬身子轻轻一震,向那张年轻苍白的脸凝神望去,吕莆虽只短短的一句话,却不得不叫他对这个年轻少帅的气度刮目相看——果然是个人中之龙,也真不枉他不顾同门反对,坚持下昆仑奔走这青海一回了。 一柱香的工夫,青海湖畔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吕莆命百余士兵负责清理战场,自己则先行回到了营帐休息——他的伤口因为用力过猛,生生的又崩裂了开来。 过得片刻,便有士兵来报,说全场找了个遍,没能认出哪具残骸是向将军的尸体。吕莆的心猛地一沉,像被生生撕裂开的疼,眼眶里一热,险些落下眼泪来。 正在此时,营外丝竹乐器声响起,奏的却是异常欢快喜气的曲子,吕莆心中正感难过,忍不住怒道:“何人在外放肆喧哗?”一名小兵惊慌失措的掀帷闯入,竟是连通报也忘了,跌跌撞撞的跑到他跟前,跪下喊道:“少帅您快去瞧瞧罢,乱了套啦!有群送亲队说是说是给您送新娘子来啦!” 吕莆怒道:“胡闹!什么给我送新娘子?我哪来的新娘子?”那小兵道:“是您的新娘子没错,您出去一瞧便知!” 吕莆怒气冲冲的走出帐外,迎头正碰上阮绩韬换了一袭崭新的儒衫,笑靥盈盈的走到他跟前。吕莆见他笑的古怪,心里打了突,问道:“你笑什么?”阮绩韬对他拱手笑道:“恭喜少帅,佳偶天成,喜结良缘!”吕莆年轻,面皮子薄,不由涨红脸叫道:“连你也来调笑我么?”阮绩韬道:“不敢!句句语发肺腑,少帅结得如此一门亲事,实在是青海之福,边关百姓之福。”吕莆道:“什么意思?” 阮绩韬神色一整,肃然道:“如果我猜的没错,营外来的人便是三日前救了少帅性命的恩人。”吕莆轻轻“啊”了声,阮绩韬续道:“那新娘子少帅也见过的了,人品相貌自是没的话说,论武功胆识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是女中难得一见的豪杰,与少帅相配,实在是人中龙凤。” 吕莆道:“你说的是谁啊?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呢?”阮绩韬笑道:“正是那方才救了青海湖万人性命的女子,少帅对她不也是赞赏有嘉的很么?”吕莆面色微变,斥道:“军师莫要开玩笑。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更何况是军中无戏言”阮绩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军中无戏言!你可知她是谁?”吕莆见他说的慎重,忍不住脱口问道:“谁?”阮绩韬道:“长门十二么女!” 吕莆一片茫然,反问:“长门十二?”阮绩韬道:“在玉门关的那一头,突厥的势力范围内,有个名望甚大的家族。老族长姓冯,娶了十七八房的妻妾,没想妻妾却没一位能替他生下传宗接代的儿子来,于是他每年都不断的纳新妾。他的妻妾之多足可媲美突厥可汗,无论是汉人,胡人,吐蕃的还是突厥的,只要是貌美年轻的女子,他都来者不拒,可是最终到头来女儿是生了一大堆出来,儿子却仍是半点影子也没见着。许是纵欲过度,冯族长没活过六十便过世了。现如今这长门十二指的便是冯姓家族的那十二位貌美如花的传奇女子,冯家在突厥势力极大,长门十二更是个个身手非凡,在青海玉门这边关一带的,提起长门女,不知道的可没几个!” 吕莆渐渐有些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心里直打突,嘴上却说:“这关我什么事,我可没听说过什么长门短门的。”阮绩韬抓着他的手猛地紧了紧,附耳沉声道:“少帅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这门亲事不结不成,别说长门咱们得罪不起,就算得罪得起,但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的强不是?” 吕莆脸色难看,用力挣开阮绩韬的手,大叫道:“我管她长短!我堂堂少帅,还怕了那一群小女子不成?这算什么,难道想逼婚?”阮绩韬目光深邃,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吕莆怒气冲冲的叫道:“来人,把那营帐外的一群人统统给我打散啦!”阮绩韬欲言又止,见他愤怒的样子,心道:“年轻人不懂得厉害,叫他碰碰壁也是好的。” 婚迫娶 吕莆怒气未歇,却听丝竹之声骤停,营帐外传来数名女子清脆的呵斥声,紧接着“哎哟”声不断,显然是营内士兵吃了的大亏。吕莆骇然,更为大怒道:“好猖狂的女子!”阮绩韬苦笑不已。 忽听营外响起一女子响亮的叫声:“吕莆!你出来!吕莆,你给我出来!吕莆!吕莆!吕莆”那声音一开始还在东边的营帐口,忽尔转去了西边,再然后又转回了东南边,阮绩韬眉头一挑,轻轻赞了句:“好轻功!”将头转向吕莆,看他如何应对。 吕莆心中何尝不震惊?但转瞬工夫,随即恢复平静,迈开大步,凛然向营外走去,阮绩韬紧随其后。 营寨外,一顶大红花轿搁置在门口,数十位花枝招展,婀娜多姿的女子围在花轿前,见到吕莆走出来,她们发出一声欢笑,最前头一个头系双鬟的小丫鬟笑道:“新姑爷出来啦!”抿唇吃吃的笑,手指着吕莆,得意的对其他人道:“十二小姐的眼光果然不错罢,新姑爷长的可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左首一位三十岁出头,身穿暗红色缎子的貌美妇人含笑点了点头,道:“十二丫头素来眼高过于顶,三天前你们把他带回来时,我瞧他脸儿发青,一副气奄奄的样子可吓了一跳呢。现在大日头底下瞧来,模样果然长的俊俏可人,十二那丫头可没走眼”那丫鬟道:“哎呀,二姑娘,你几时见十二姑娘瞧走眼的?”那女子明明已是出嫁的妇人装扮,丫鬟却仍是称呼她“姑娘”着实奇怪。 那妇人眼里满是笑意,冲吕莆亲热的招招手,喊道:“妹夫,你来!二姐姐我今儿个可算当了回媒婆啦!冯黎,去,叫人把花轿抬进去吧!”冯黎甜甜的应了声。 吕莆叫道:“慢!”那妇人愣道:“怎么啦?”接着一拍额头,咯咯笑道:“瞧我糊涂的,就顾忙着叫人抬花轿了,新娘子却还不在花轿里呢。十二十二!快快回来——”她突然扯开嗓门大喊,喊声嘹亮,远远传送出去,竟是青海湖方圆一里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仅这份收放自如的功力,就已经叫吕莆不敢小觑了,他才要张口阻拦,眼前倏地红影一晃,眨眼一名身着鲜艳嫁衣的女子站在了他跟前。只见她十六七岁的年纪,长挑身材,鸭蛋脸儿,皮肤白皙的几乎呈现透明,一双大的出奇的眼眸流转时耀出一汪碧蓝之色,显得与中原女子大大的不同,但容貌艳丽出众,却是比他所见的中原女子都还要美出三分,不由看的失了神。 冯黎见状,忍不住噗嗤笑起,说道:“姑爷,我们新娘子漂亮是吧?”吕莆连忙回神,大为尴尬。那红衣少女却抢先一步,拉了他的手,说道:“吕莆,我刚才找你,喊了那么多遍,你怎么也不应我一声呢?”吕莆被她小手握住,只觉她一双手似乎柔若无骨,好生奇怪。他虽然贵为将帅之后,年轻英俊,但自小便沉心于武学练兵,与女色一事反倒从未有过接触,这时突然有个貌美少女与他挨的如此贴近,鼻端更是有阵阵清香扑来,不由心里迷糊起来。 阮绩韬一一看在眼里,暗暗好笑,上前冲那妇人长揖道:“敢问夫人可就是长门冯二娘子?”那妇人眉开眼笑,还礼道:“相公客气啦,正是奴家。” 长门冯姓,从一排名至十二,这十二位女子虽不是一母所生,但自幼被父亲屏弃,倒是格外姐妹情深,感情好的出奇。别看冯二慈眉善目的似是位寻常妇人,想她十多年前初出道时,一柄“罗刹夺魂刀”下却不知死伤了多少条性命,下手端的狠辣。 阮绩韬虽长居昆仑闭关修行,但对这些关外的江湖佚事,毕竟还是有些了解的,特别是赫赫有名的长门妇。他举目望去,见那花轿后隐隐还站了十几个人,心里揣度:“十二女出嫁,不知长门诸女中来了几位?若人数太多,待会儿吕莆性子发作起来,倒是不易对付。” 果然,那边吕莆将那红衣少女冯十二的手猛地一摔,大声愠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自重!”冯十二错愕的张大了小嘴,脸上满是委屈与愤怒。冯二见状,忙拉了小妹,对吕莆说道:“哎呀,你们中原人就是麻烦。等过会儿成了亲,拜了堂,你们便是夫妻啦,又何来的授受不亲呢?”吕莆怒道:“什么成亲拜堂,我根本不认得你们!即便是你们对我有救命之恩,难道我就非要娶了她这个胡女不成?” 冯二脸色一收,沉声道:“妹夫不是在说笑吧?”吕莆听她语气阴森森的,才触到她阴鸷的眼神,心底突然冒出一股寒气,一时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冯二转过头去,看着妹妹,柔声说道:“十二,你都瞧见啦!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他么?不如趁现在你还没嫁过去,先杀了他吧!”她说的低声细语,轻描淡写,旁人听了却不由倒抽口冷气。 吕莆更为恼怒,才要发作,阮绩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吕莆欲待挣扎,哪知手腕上却如同套上了铁箍似的,动也动不了,吕莆大吃一惊,他只知阮绩韬才智过人,竟不知他的武功也有如此高明,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脑筋里才闪过这个念头,阮绩韬已附在他耳边低声告诫道:“别再说啦,她们可不是在说笑的!”吕莆向来对阮绩韬信服,听他如此一说,心头大大为之一颤。 冯十二低着头,拿靴子不住的在地上画着圈圈。冯二问道:“十二,你怎么说?” 在场的人都知道,只要冯十二说一句:“全凭姐姐做主。”那青海湖难免就要再经历一场血雨腥风了。士兵们才从吐蕃的袭击中突围出来,早已心神疲惫,伤痕累累,却哪里还经得起这些个女魔头的滋扰?阮绩韬暗暗焦急,千百个念头已在心里转过,却是找不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来。 只见冯十二缓缓抬起头来,明媚一笑,说道:“长门中人做事从来就不反悔的,姐姐们当初怎么做的,十二如今也是怎么做。既然选了他,就是他了,杀了他做什么,我还要他当我的丈夫呢!”冯二眼神里透出慈爱赞许之情,抚着妹妹柔滑的脸庞,怜爱的说道:“十二,恭喜你!你是真的长大啦,以后姐姐们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好自为知,有什么难处,只管回长门便是!”冯十二用力点了点头,冯二冲吕莆厉声喝道:“你给我听好了,若对我妹妹有半分的不好,叫她受了丁点的委屈,我冯二第一个就不放过你。别说一个小小青海湖,便是你躲到凉州、西京去,我长门姐妹也照样把你揪出来,诛你全族!”她话才说完,花轿后发出一声轰响,有八九名女子的声音齐声喊道:“正是!”冯二冷冷一笑,腰身猛地一拧,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花轿后随后射出七八条影子,姿态曼妙,极目望去,这些女子当真宛若九天仙女般,飘然飞远了。 早有无知的士兵见到这种神奇情景,惶惶跪下地来磕头膜拜,吕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阮绩韬却长长的松了口气。 冯黎等一干小丫头冷冷蔑笑,冯黎对吕莆道:“姑爷,你若待我们家小姐不好,别说姑娘们不会放过你,就是我们长门七十二侍婢也同样与你没完!”伸手一摆,那些个奏乐的丫鬟纷纷拿起各自的乐器,另有四人负责抬起了空轿。 冯黎对着冯十二拜了拜,最后说道:“十二姑娘保重!”冯十二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去吧,有空来看看我!” 一干丫鬟转身离去,丝竹之乐袅袅响起,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吕莆听了,满心不是滋味,看着眼前大红着装的冯十二,那股被强势硬逼着不得不低头的别扭劲就甭提了。 冯十二却冲他甜甜一笑,道:“打今儿起,我便是你的妻子啦。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吕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尴尬道:“你我尚未拜堂,说什么夫妻?”冯十二道:“管他那些繁文缛节作甚?只要我心里把你当成丈夫,你心里把我当成妻子,那不就行了么?”吕莆听她说的实在骇人听闻,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瞠目无语。他本是个能言善道之人,却没想今日几次被这些个胆大无羁的女子给堵的连话也说不出来,不由羞愧,内心更加愤愤不已。 阮绩韬对冯十二却极是客气,恭谨道:“请吕夫人入营。”冯十二听他唤她“吕夫人”心里早乐开了花,脸上更是笑意盎然,说道:“多谢,你这人真好啊!”正要入营,那些士兵突然喧哗起来,纷纷叫道:“九天仙女啊!九天仙女回来啦!”吕莆等人忙回转身瞧,果见西北方有一抹白色的影子袅袅飘了过来,态拟神仙。 冯十二只看了一眼,便欢叫道:“是九姐姐。”放声大喊:“九姐!九姐!” 那白影愈飘愈近,只见一素衣素裙的女子怀里抱了具古琴,身后跟了匹枣红色的骏马,一人一骑急速奔了过来。那女子二十出头,一身白衣宛如新丧的寡妇般,头发高高盘起,鬓旁簪了朵洁白的玉莲花儿,浑身上下透着股灵动飘逸之气,走起路来果然就像是天仙下凡般。 冯九走得近了,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素雅的脸上微微露出抹笑意。冯十二上前拉了她的手,亲热道:“九姐,你怎么又回来啦?”冯九笑道:“走了一半,路上遇见个人儿,本来是不关咱们什么事的,但此人是十二妹夫手下,总不比旁人,不得已只能劳动姐姐我再走一趟啦!”说着,将枣红马牵了过来,众人一看,马背上赫然伏了一个身穿盔甲,全身是血的将军。 吕莆惊道:“向将军?”内心激动,便要伸手去扶。冯九将古琴在他面前一晃,拦住了他,说道:“诶,心急什么?他手脚齐废,全亏了我们长门密药暂时护住了心脉。你若粗手粗脚的胡乱搬动他的身子,他一口气要是上不来,就此咽了气,这条人命算是你的还是我的?” 吕莆被她一番话驳的哑口无言,伸出去的手僵在了空中,再不敢妄动半分。阮绩韬从另一侧绕过,缓缓伸出手去搭向继的脉门。冯九柳眉一扬,出手如电,手指如拨琴弦般拂上阮绩韬手背。她这一招悠然无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被她手指拂中,不断骨也必痛彻心肺。哪知阮绩韬却是浑然未觉,避也不避,两根手指直直的搭在了向继的脉上。冯九拂中他手背的同时,只觉他手背上反生出一股强劲的弹力,竟是将她的劲力轻易化解了开去,惊讶间“咦”了声,抬眼向阮绩韬望去。 阮绩韬双目微闭,仔细辩明向继脉象,而后朗声吩咐左右道:“抬副软架来!”伸手柔劲在向继腰间一抓一托,将他抱下马来。只见向继双目紧闭,脸如金纸,肩胛上兀自插着枝颤巍巍的羽箭,阮绩韬将他小心翼翼的放到软架上,伸手便去拔那羽箭。 冯九叫道:“拔不得,一拔即死!”阮绩韬淡淡瞄了她一眼,说道:“那也未必!”用力一抽,那羽箭拔出后,向继伤口立即冒出鲜血来。阮绩韬左手按住伤口,右手扔掉羽箭后五指疾挥,连点了向继周身十余处大穴。 冯九见他出手凌厉,指法更是精妙绝伦,轻轻笑道:“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原来是‘昆仑五居士’。昆仑‘阮、闵、陆、郑、刘’五位,您是哪一位呀?”阮绩韬淡笑道:“在下不才,阮绩韬正是。”冯九一听,肃然道:“原来是掌教先生到了!失敬,失敬啊!”说着,略略福了福身子,阮绩韬连忙还礼,道:“冯九娘子客气啦!” 冯九娘子 向继的伤直将养了半月,他神智才清醒过来。他手足虽然废了,脾气反倒比以往更加暴躁,服侍他的手下人稍有不慎,轻则被他破口大骂,重则就被责令军棍。 吕莆等人深知这全由他残废了无法走动所致,偏又想不出安慰他的办法,只得眼睁睁的看他每日胡天胡地的骂人。 这日处理完军中事宜,吕莆照例去探望向继,才走到营帐口,就听里头“砰”地传出剧响,似是什么重物倒了,接着向继的声音嘶吼道:“我不要你管,你滚,你滚!” 吕莆大吃一惊,急忙掀帷奔入,只见昏暗的营帐内,向继从床榻上滚下地来,硕大的身躯蜷缩蠕动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显得异常激动。在向继面前,背对着门口还站了个人,削肩细腰,长发飘飘,向继正对着那人直嚷嚷:“你滚,你滚滚!” 那人嗤地声蔑笑,冷道:“瞧不出你有哪一点将军的气概?你该拿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你除了成日的酗酒骂人,还能做些什么?”声音娇嫩尖细,竟然是冯十二。 这半月来,吕莆尽量躲着她远远的,也不知什么原因,冯十二虽然一直待在青海营内,却是很少出来走动,只与冯九二人在特别安置给她们的营帐内休息。吕莆不见她的面,反倒乐得轻松,却谁想今日竟会在这里撞上了。一时大为尴尬,不知如何开口,怔怔的站在门口。 向继吼道:“我还是将军吗?我还是将军吗?我没手没脚,你让我还怎么去上阵杀敌?你滚,你滚出去,我不要听你风言风语的嘲笑我!”冯十二冷道:“你手脚俱在,不过是不能动罢啦,又有什么大不了,男子汉抛头颅洒热血都不怕,还怕手脚不能动么?”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问道:“我前几日教你的‘清心散’,你可有好好的在练么?” 向继叫道:“练个屁!我动都动不了,吃喝拉撒都要人帮忙,怎么练那鬼东西,练来又有何用?你这个妖女,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尽想着方的来折磨我!”冯十二生气道:“谁是妖女,我是吕莆的妻子!要不是瞧在他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理你!”向继哈的冷笑道:“你是吕少帅的妻子?他昏了头啦,会娶你这个胡女做妻子?你瞧你那样,蓝眼睛红头发,跟个女鬼有甚区别?别以为躲在暗处,我就瞧不见你那鬼样,少帅瞎了眼,才会要你!” 冯十二气得身子直颤,怒道:“早知道就不该救你,让你曝尸荒野,叫野鹰吃了你!”向继怅然道:“我可没叫你救我其实那时死了更好,一了百了。” 吕莆听他言语消极,口气低迷,哪里还看的下去,冲上前说道:“向将军何出此言?”向继一惊,随即恢复道:“不是么?我现在成了废人,只会拖累大家。” 吕莆一言不发,将他抱回床上,只觉背后目光烁烁,像是有把火在烧,他故意装作不知,伸手替向继盖上被子,却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忍不住皱眉道:“将军又喝酒啦?” 向继在吕莆面前毕竟不大好放肆,只讪讪道:“成日躺着无事,不喝酒做什么?”冯十二插嘴道:“他每日酗酒,喝醉就骂人,尽说些难听的混话!”吕莆头也不回,冷冷的道:“出去!” 昏暗中,冯十二身子一颤,嘴唇动了动,终是用牙齿咬住了唇,没吭声。吕莆微微侧过头,看也不看她,只道:“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我要替向将军换套干净衣服,你一个妇道人家难道还想在旁观看不成?”冯十二又羞又气,猛一跺脚,叫道:“吕莆,你可别后悔!”头发一甩,转身飞奔出营帐。 待她出去后,吕莆重重的无奈的叹了口气。向继问道:“少帅,恕我大老粗莽撞问一句,适才那女子到底是谁?”他虽不信吕莆真会娶了她,但军营中向无女眷,这个女子能够在军营中来去自如,总是该有些来头。 吕莆叹气道:“你可有听说过长门?”向继惊呼道:“长门女?她是长门女子?”吕莆道:“她排行老么,闺名冯十二,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向继一脸的不敢置信,嗫嚅道:“长门十二女,长门十二女哎哟,我你,方才你那样对她,那可就大大不妙啦!” 吕莆苦笑道:“你也听说过长门的厉害?偏偏我对它一无所知。阮军师百般劝我,要我娶了冯十二,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一小女子压在头上?”边说边直摇头,道:“更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她之间根本就不合礼法。父帅近在凉州,他若知道我阵中娶亲,娶的还是个胡女,必然大怒,如此不忠不孝之事,岂是我吕莆所为?” 向继无奈道:“这事可真难办呢。照你如此说法,你二人尚为成亲?”吕莆摇了摇头,向继沉吟道:“关外一直有个传说,也不知真假听闻长门女子皆是自己亲自挑选夫婿,但那些个夫婿却没一个能平安活过一年的。”说着,拿眼直剌剌的盯住吕莆。 吕莆吃惊道:“没一个活过一年?怎么回事?”向继道:“要么得病死了,要么被仇家杀死了,要么自杀了所以,长门暗地里又被人叫做寡妇门,长门中除去未出阁的闺女,皆是带孝在身的寡妇” 吕莆听得这话,脑子里猛地想起冯九一身雪白的素衣,鬓角边簪着的那朵白玉莲,她脸上那淡淡的,冷冷的笑意不觉在他心底扩散,直冷到骨子里。他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只听向继还在说道:“你俩没拜堂成礼是对的” 吕莆浑浑噩噩的走出营帐,但见帐外乌云密布,转眼天上便似要倒下倾盆大雨来。有个士兵看见了他,疾步奔了过来,高声叫道:“禀少帅,刚刚接获密报”吕莆不想吵了向继休息,忙伸手制止,那士兵会意,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吕莆眉头蹙起,问道:“此事当真?”那士兵磕了头,自行离去了。吕莆小声自语:“若真有此事,那可就与我军大大的不利啦!”正要找阮绩韬好好商量一番,突然身后有个冷冷的声音道:“妹夫,可见到我十二妹子没?” 他猛一转身,只见不知何时,冯九已悄没声息的站在了他身后三尺开外,绝丽的脸上脂粉未施,那股冷然清幽的气质却十分迫人。 吕莆道:“她方才离开了。”冯九问道:“去了哪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很是古怪。吕莆捉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长门姐妹独留下她与冯十二做伴,但有时候,吕莆总觉得这个叫冯九的女子是在监视着他什么,似乎一旦瞧出他有什么不轨,长门必将青海湖搞得鸡犬不宁。 吕莆硬起头皮,回道:“不知道。”冯九柳眉一扬,不冷不热道:“你是十二的丈夫,怎的她去了哪里,你却不知道?”顿了顿,口气忽转,冷冽道:“我方才在青海湖转了一圈,没找到她的人影,马厩里的枣红马也不见啦哼,她若有什么不痛快,那可别怪我也不痛快,到时就难免叫大家统统跟着不痛快!” 她字字语带威胁,偏生说话低柔婉转,声音却煞是温柔动听。吕莆在她目光注视下,只感头皮渐渐发麻,便在这时,阮绩韬的身影从一角转了过来,望见他后叫道:“少帅,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有要事相商!” 吕莆见了阮绩韬如同见了救命稻草,欣喜异常。冯九冷冷哼了一声,低声道:“别以为请了昆仑掌教在此,我便不敢动你,你若有胆子,只管试试。”说完,身形一晃,转眼消失了。 吕莆嘘了口气,阮绩韬走近后问道:“方才那可是冯九姑娘?”吕莆道:“可不就是她么。”稍顿,突然口气转道:“我正要找你呢,方才接到密报,说吐蕃有意与突厥联姻,要送一个千娇百媚的吐蕃郡主给突厥可汗,现在和亲队伍已经准备上路啦。若是突厥可汗见了那个什么郡主,满心欢喜的收纳下来,吐蕃与突厥便结成同盟啦,这可对咱们大大不利!” 阮绩韬道:“我找你也正为此事”两人密密商议,边走边说。忽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铮”地一声琴响,而后琴弦拨动,如珠玉落盘,叮咚悦耳,只听冯九柔润的嗓音唱道: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吕莆与阮绩韬面面相觑,半晌吕莆啐骂一声:“一群疯女人,都不知在想些什么,尽爱无病呻吟。”阮绩韬细辩那歌声凄厉,隐隐含有哭声,直听得心神恍惚,险些被她的歌声拉了魂去。吕莆拉了拉他,说道:“别管她,她与她那个妹妹一样不正常,咱们办大事要紧!”阮绩韬回过神来,几次回头探询歌声出处,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卓玛郡主 一行近千人的送亲队伍,缓缓行走在荒芜的大沙漠里。居中那辆华丽的车辇上,一位锦衣美少女端坐在其中,表情严肃,一语不发。随着车辇的晃动,她头上佩带的流苏饰品撞击在一起,发出碎碎的叮咚声。 身侧坐了一位老嬷嬷,枯槁苍老的右手高举着吐蕃祈祷用的,呜噜噜转动的声响显得车辇内的空气分外的凝重,老嬷嬷嘴角上下不停的蠕动着,嗡嗡念着什么。 少女眼珠子稍稍动了下,在老嬷嬷身上漠然的转了圈,又将目光投射向车外。许久,干涩的声音终于打破沉寂,问道:“还有多久?” 老嬷嬷停了口,仍旧转动着,抬头看看天,回道:“再过一天就到啦郡主可是乏了?不如躺下歇歇好了。” 那少女名唤卓玛,是吐蕃赞普的侄女,人长的极赋美貌,是吐蕃有名一朵花儿——这次吐蕃竟肯拿她来与突厥和亲,也足可见其诚意。 卓玛困惑道:“干嘛非要绕远路呢?直接走玉门关方向不是便当多了吗?”老嬷嬷慈爱的笑道:“走那里太危险啦,那些汉人蛮子就躲在附近,若被他们知晓了,像你这般花一样的姑娘,还不被他们抢了去?” 卓玛脸上微微一红,略带羞涩道:“汉人真有那么野蛮吗?那也未必见得,只不过因为他们是咱们的敌人,就故意把他们说的多么可怕似的。如果让我说,汉人总要比那些突厥蛮子文明有礼的多了。”老嬷嬷愣道:“郡主都是从哪个混人嘴里听来的?”卓玛淡淡笑道:“我没听人说,只是从书上看来的。汉人写的书,大多都很有意思。” 老嬷嬷见她满脸的惆怅,知道她心里其实对这次和亲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的——这个卓玛郡主,在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人美手巧,又懂得许许多多别人不懂的道理,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女子,却不想最后被迫得要远离家乡,孤身去那蛮荒之地和亲。 老嬷嬷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默默闭上眼,念起佛经来。 才走了不到一里,前方一阵骚乱,她们乘坐的车辇禁不住一个趔趄,向前冲了冲,老嬷嬷一个没坐住,人险些跌出车去,幸亏卓玛及时拉住了她。 卓玛探出头去,微嗔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即有领队亲兵从前头跑了过来,叫道:“郡主莫慌,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贼!” 卓玛站上车驾,极目向前方望去,只见送亲队伍的最前头,士兵们手持长枪,团团将一人围住了。那人身穿紫色劲衣,体态玲珑,骑了一匹枣红骏马,手里扬着马鞭,迎风而立。 卓玛奇道:“是个女的?”那亲兵答道:“是啊,活的不耐烦了”话未说完,卓玛忽然“哎哟”一声惊叫,那亲兵急忙回头张望。只见那骑马的女子扬起马鞭,轻轻一扫,那些个围住了她的士兵纷纷向后倒去。那女子喝马直冲过来,沿途若有人阻挡,一脚便被那枣红马踩在了马蹄之下,端的神勇。 卓玛看的兴起,竟一点也没顾及到自身安危,拍掌叫道:“好功夫啊!”霎时间,那女子已冲到车驾前,送亲的千余人中,除卓玛身边一应的侍女下人外,倒有七百余名的士兵是保卫送亲路途的安全的。这时除去受伤的一百多人,余下的六百人一齐围了上来。 卓玛站在高处,见那女子红发碧眼,美丽绝伦,竟是比自己还美得许多,又见她武艺超群,手持一柄抢夺来的长枪,与六百多的士兵激斗,竟是从容应对,游刃有余,不禁又惊又怕,大生钦佩之心。 不用说,那单枪匹马拦路的女子自然便是冯十二了,她从青海湖赌气而出后,一直在玉门关外游荡,这时偏遇得吐蕃嫁女,她一时感怀,竟执拗的想看看这车内的新娘子长的什么样。 卓玛见她神勇,伤在她手下的士兵越来越多,知道如若再不制止,吐蕃士兵顷刻将全军覆没,忍不住大叫道:“住手!住手!你是什么人?你想要做什么?” 冯十二枪柄倒转,枪头寒光一闪,森冷的刺进一名举刀向她砍来的士兵心口,随手拔出,那士兵砰然倒下,鲜血流了一地。冯十二叫道:“你就是新娘子么?”声音不高,说的是吐蕃话,虽隔得四五丈远,但字字清晰,就如同在卓玛耳边讲话一般。 卓玛见她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不禁心寒道:“是!我是吐蕃宝胜亲王的女儿卓玛,你找我什么事?”冯十二上下打量她,好一会,呶了呶嘴,说道:“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有多漂亮!” 长门女子多为绝色佳丽,就连下等的烧火丫头也是楚楚动人,姿色不俗,是以在她眼里清丽可人的吐蕃郡主也实在没什么稀奇看头了,不由好生失望。 卓玛听她如此一说,暗暗生气,说道:“你杀了那么多人,难道就是为了来评论一下我长的是好看还是难看吗?”这句话颇有嘲讽的味道,谁想冯十二竟答道:“是啊。”卓玛气道:“那你现在看也看过了,评也评过了,还想怎的?” 冯十二笑道:“不想怎样了。”环顾四周,尸首遍横,受伤士兵不住的哀号呻吟,冯十二接道:“你这些手下好没用!你要去哪完婚?我送你一程如何?” 卓玛一时摸不透她说这话的真正意图,狐疑道:“你说什么?不是在开玩笑罢?”冯十二笑道:“长门女子从不乱说话,说到做到。走,你要去哪?可是突厥可汗的牙帐?”卓玛倒也是个爽快人,当下说道:“好,你杀了护送我的手下,自然该由你来赔,这倒也公平的很。”吩咐领队,继续准备赶路。 这样的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那领队亲兵更是大感诧异,直呼:“古怪!稀奇!” 送亲队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天空忽然变得黑压压的,浓云翻滚,狰狞可怖,时而夹杂着阵阵闷雷。冯十二抬眼啐道:“光听打雷啦,却连颗雨滴子也没落下,这老天爷真真会捉弄人!”关外荒漠,滴雨贵如油。 卓玛探头道:“可别真下啊,还急着赶路呢。”冯十二乜着眼,抿着嘴偷笑:“怎么?就这么心急的想快些到你心上人身边去么?”她原是开玩笑,哪知卓玛脸色发白,长吁短叹,意兴萧瑟的将头又缩了回去。 冯十二问道:“怎么啦?”卓玛在车内闷闷的答道:“我没有心上人,我不爱他,我根本就不认得那个人!”冯十二奇道:“你不爱他?那你干嘛要嫁给他?”卓玛带着哭腔喊道:“我也没法子,我爹爹妈妈,我那做赞普的大伯伯,是他们硬逼着我嫁我原来就听爹爹妈妈的话,从小把我许了四表哥,我觉得四表哥是个少年英雄,虽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但嫁了他,倒也是件光彩的事。谁知谁知,他们为了要对付汉人,竟把我推给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我不爱那男人,就算他是突厥可汗,我也不爱” 冯十二猛地从马背上跃起,跳到车驾上,呼啦掀开了遮挡的帷幕,只见车厢内,卓玛哭的就跟个泪人儿似的,那老嬷嬷一个劲的安慰:“郡主,别哭啦,这是件无比光荣的事”冯十二怒道:“什么光荣不光荣的,要是你喜欢,你干么不去嫁给他!”伸手一推,将那老嬷嬷掀翻个跟头,一把抓过卓玛,叫道:“不嫁啦!不喜欢就别嫁!跟我走!” 老嬷嬷的尖叫声中,卓玛被冯十二带上了枣红马。冯十二扬声叫道:“抓紧啦,咱们走!” 扬鞭纵马飞奔,才走得没几步,但听轰雷阵阵,天上哗啦一声像是破开了道口子,倾盆大雨转瞬而下,将送亲队队伍冲了个东倒西歪,马匹受惊,嘶鸣乱奔。 冯十二的枣红马乃是匹神驹,倒是丝毫没受影响,她在马上见众人慌成一团,早乐的哈哈大笑。 天空变得昏黑一片,乌云密布,时不时劈下道脆亮的闪电来。迎亲队正走到一处峡谷,那峡谷被暴雨一冲,流沙泥水哗啦啦的从峭壁上淌了下来,这么一来,更是叫人寸步难行。 冯十二对卓玛道:“看到没?连老天都帮你,叫你别那么傻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卓玛一身华丽妆容被雨水淋了个精透,狼狈的抓紧马鬃,颤颤的抖瑟着。 却在此时,峡谷上方呼啦冲出一群人来,身披古怪盔甲,装束奇特,口里呐喊着:“天兵降临!天兵降临——”一时间旌旗乱舞,雷声阵阵。 送亲的士兵早吓的呆了,哭喊狂叫着:“天兵天将来啦我的妈呀!”哪里还顾得上郡主的安危,先自行逃窜去了。 冯十二诧异道:“什么天兵天将?居然有说吐蕃话的天兵天将么?我才不信!”抬头厉声喝道:“喂,什么人那么放肆,假冒天兵之名,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送亲的吐蕃兵已逃去了八成,那些天兵天将见冯十二鹤立鸡群的站在峡谷内,身前更是侧坐了一位吐蕃妆容的少女,料想便是郡主。天兵中走出一人,朝下呐喊:“放下郡主,饶你不死!”说是吐蕃语不甚标准,十分别扭。 冯十二嘿嘿冷笑:“笑话,想在我冯十二手里拿人,我先服了你们的胆子!来吧,教我瞧瞧你们弄虚作假的恶心人,都有些什么真本事罢!”噌地跳下马来,将卓玛身子放正了,低声说道:“我来拖住他们,你先走。也别回去啦,就走玉门关外那条道,若碰上人,便报我长门十二的名字,他们见了这枣红马,也不敢为难你。到了地头,你就把马放了,它自己会回来的。” 卓玛乘在马上,才要说些什么,冯十二扬起玉手,在马臀上用力拍了一掌,喝道:“去!”那枣红马脚力非凡,张开四蹄,飞也似的向峡谷一侧跑了。 天兵们“轰”地发出一片嘈杂的喊声。 冯十二仰头笑道:“来吧,瞧瞧你们可追得上。”嘴上虽然说笑,暗里气沉丹田,凝神戒备。 谁知那些天兵骚动了一会儿,便安静了下来,也不进攻。过得片刻,两边一分,冲出一个人来,沿着峡谷峭壁,施展轻功慢慢滑了下来。 冯十二直愣愣的看着那人,突然叫道:“怎么是你?”那人青衣玉面,虽衣衫被雨淋的精湿,却不掩其俊傲气质,正是吕莆。 吕莆怒气冲天道:“你没想到是我,我也还没想到是你呢?好好的跑到关外来,你那九姐直逼着我要人,弄得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这倒好了,偏偏与我作对,你可知你方才放走了什么人?那是吐蕃送给突厥可汗联姻结盟的郡主,原以为劫了她便可破坏两国联盟,与我军大大有利,却谁想半路跑出你这个唉,军师定下的妙计,全给你搅和了!” 冯十二乍然在关外见到了他,原本欣喜异常,窃以为他是心生愧疚,出来寻她来了。却没想反被他大大责骂了一番,全无半分情意,一时又愧又气,斥道:“什么破郡主,竟比我还重要么?我我可是你的妻子啊!”眼圈儿一红,险些落下泪来,雨点砸在她脸上,遮盖了去,她将头一拧,咬牙道:“不就是放走了郡主么?有什么了不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找她回来还给你,还不行吗?” 吕莆见她满脸凄苦与羞怒,不由愣怔住,转眼见她高一脚低一脚的踩着泥沙,向峡谷一边走去,纤瘦的背影在瓢泼大雨中,说不出的凄迷。忍不住心里为之一痛,大叫道:“你回来!” 冯十二头也不回,闷闷道:“若不把郡主带回来,我我一辈子也不再见你面!这样总可以了吧?”撂下这么一句后,她忽然施展轻功,发足狂奔。 雨幕中,吕莆呆呆的望着那一道青烟似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心弦恰似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拨动,乱了定力,神智跟着恍惚起来。 急险困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雨骤然停了,头顶的骄阳依旧将人照得炙热。冯十二穿的衣服晒得干了,皱巴巴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气恼的啐了声,吱啦将两条袖子撕裂下来,露出两截白玉无暇的臂膀来,右上臂一点朱红,盈然欲滴,却是冯二临送她出嫁时,亲手替她点上的守宫砂。望着胳膊上的一点守宫,她想起冯二点砂时,关照她的话来:“小妹,你挑的夫婿不比别人,他们中原汉人最是看重女子处子之身唉,唉,你别生气乱动,咱们长门女子虽不讲究要三从四德,完全听男人的话行事,但你既然选了他,总要尊重些他的习惯” 想到这里,冯十二狠命摇了摇头,咒骂道:“去他的守宫砂,他怎么也不点上一个以示清白?”想起吕莆待自己的无情,忍不住心酸,思道:“我嫁给他快一个月啦,若让姐姐们知道我这守宫砂还完好无损,不知她们要作何想法?” 愈想愈气,她起脚踢飞一块兽骨,带起的沙粒却吹迷了她的眼睛,她“嗳唷”声低呼,使劲揉起了眼,心里不停的咒骂。待揉得眼泪流出时,她感怀心酸,竟当真放声大哭起来。 四际荒野,除了风声呜呜伴和,旷野内只听得她一人坐在地上,悲伤哭泣。但她生性要强,哭的没过多久,便噌地站起,抹去泪水,重又跨步赶路。 她也不知卓玛走的是哪条道,只得沿路细细找寻分辨马粪,一路追了向前。直到傍晚时分,荒漠尽头传来一丝“唏呖呖”的低叫,叫声虽细微,但冯十二耳力何等灵敏,立即听出那正是她的枣红马发出的嘶鸣。 她心中大喜,脚下更为加快,鼓足一口气,奔出一里多,但见前方嶙峋的沙丘上,有一群人正缓缓移动着。冯十二眼尖,一眼望见队伍中有人勒了马鞭正死命抽打着枣红马,枣红马痛得频频立起前蹄,悲鸣不止。 那持鞭之人,打的兴起,不住骂道:“我叫你倔,我叫你倔,我们王子肯骑你,那是给你面子,你倒好,这么不识相,竟敢连他也给甩下来我抽死你!”眼前忽然一花,手里一松,握着的马鞭竟然就此不翼而飞。他眨眨眼,满是不置信,才要大嚷:“见鬼!”身上猛地大痛,他“哇”的一声惨叫,就听有个脆生生的女声冷道:“我抽死你才对!好大的胆子,竟然连本姑娘的马也敢打!” 人群吃了一惊,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姑娘,救我!”冯十二循声望去,却是卓玛被人强逼着架在了马上,她一见到冯十二,立即凄厉的大声呼救。 卓玛身后与她同乘的男子却拉住了她,喝道:“住口!成何体统”卓玛哭喊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不要嫁到突厥去四表哥,我求求你”冯十二一眼望去,只觉得那男子眼熟,才闪神,早有小喽罗吆喝挥舞着兵刃冲了上来。冯十二十分不耐,一脚踹去,当先踢翻两人,手中长鞭一挥,卷起一人脖颈,将他甩到半空后,又狠狠砸到地上,登时头骨碎裂,红色的鲜血混着白色的脑浆淌了一地。 余人见她凶悍,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贸然上前?那扣住卓玛的男子见状,怒道:“没用的东西!是我吐蕃的勇士,就给我把她拿下了,不过是个女子,又有何可惧的?” 冯十二听他口气,十分的瞧不起女子,脑子里倏地闪过道灵光,她嘿嘿冷笑数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 那男子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吐蕃王子杰瓒——原来卓玛不识得路,在荒漠里走迷了方向。而杰瓒则接获送亲队遭遇天兵的情报后,拉了一批士兵出来搜寻。偏生不巧,卓玛竟给迎头撞上了。 杰瓒却早已认出她来——冯十二相貌奇特,容颜殊丽,让人瞧过一眼后着实难以忘怀。 卓玛哀声哭泣,其情可怜。杰瓒眉头皱紧,大手一挥,喝道:“拿下,赏金千斤封万户侯!”这个赏金诱惑实在太大了,杰瓒这次出行共带了两千多士兵,一时传令下去,人潮涌动,发疯般冲向冯十二。 刹那间,冯十二便被人群吞没,她武艺虽高,要对付这许多人却也着实不易。其实这时她若及时抽身,倒也能全身而退,偏她心里惦念着要带卓玛一同离去。略一分神,的胳膊上竟被递来的一柄长矛划破了道血口子。 冯十二勃然大怒,长啸一声,马鞭打了个圈,直直甩将出去。这一击她使足了功力,那些个不通武功的寻常士兵又怎经受得起,当下数十人惨叫连连,被打中的部位骨头裂得粉碎,非死即伤。 杰瓒纵马站的远些,遥遥的看着,见冯十二雪白的脸孔浮起一片红云,香汗淋漓却不显一丝狼狈,腾挪跳跃间更显其身姿卓约,飘若仙女。杰瓒瞧着瞧着,不觉心头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愫,忽然张口道:“拿活的,不许伤了她!” 冯十二闻声蔑笑道:“想抓我?痴人做梦!”纤腰一拧,身形陡然拔高数尺,她脚步轻盈,竟踩着士兵的头,一路朝杰瓒冲来。 杰瓒大吃一惊,急忙拍马奔逃,怎奈马背上的卓玛不肯合作,哭闹扭动个不停。才没奔得多久,杰瓒感觉身后微有异动,一回头,正对上一双碧蓝邪魅的眸子,他“啊”的一声叫唤,吓的马鞭都掉落了。 冯十二诡异的一笑,一只洁白无暇的臂膀直直的伸了出去,五指搭在了杰瓒肩头。杰瓒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哇”的声竟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冯十二下手毫不留情,顺手一推,将他推下马去,纵身骑上马背。 卓玛喜道:“谢谢你”话未说完,周围马蹄阵阵,竟是被吐蕃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冯十二咒骂道:“什么破马,还没我跑的快!”口里打了个呼哨,招唤自己的枣红马。 枣红马倒也通灵“咴”地声长叫,猛然挣脱缰绳,向主人跑来。早有士兵大叫:“抓住它!抓住它!别让它跑了”也有人叫道:“射死它,射死它,别让它跑过去接近她们!” 冯十二听见背后嗖嗖声不断,竟是有无数羽箭齐向她射来,不由怒道:“真是可恶,他们就算不要我的性命,也该顾及你不是?”卓玛坐在她身前,听了满心哀伤。 冯十二回手拨箭,心中懊恼道:“可惜手上无件兵刃,早知道该先抢了来”左右前后箭如飞蝗,嗖嗖声刺耳之极,冯十二伸臂一拉,将卓玛即时揽着怀里,双手舞动,拨拿羽箭,但饶是她武艺超群,一人自保足已,要同时护住卓玛安全,却是力不从心。稍有罅隙,便有箭射在了她的身上。 卓玛连连娇呼,眼见冯十二身上转眼便中了三四枝羽箭,不由吓得脸都白了,害怕道:“你你中箭啦!”冯十二明知敌人太多,飞箭过众,的坐骑绝难将两人突围出生天,不由啐骂道:“衰马!今日可要被你害死了” 这时,追击的士兵中突然有人惨叫一声,显是被砍伤了,冯十二无暇回头,心中只是纳闷。又撑得一会儿,忽听有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大喝:“快过来!” 冯十二侧目一看,顿时喜出望外,叫道:“吕莆!怎么是你?” 只见吕莆骑了白龙驹,挥舞着单刀,寒芒扫处,敌人纷纷落马倒地。他将才夺来的枣红马赶近冯十二身边,叫道:“还不快上去!” 冯十二满心欢喜,抓了卓玛的腰带,纵身跃到枣红马上。那原先的马失了保护,登时被射来的羽箭刺成个刺猬,轰然倒地。 枣红马果然与众不同,虽然驮了两人,却也要比寻常马快出许多,吕莆勒马护在她俩身旁,砍倒无数追兵。 冯十二笑道:“吕莆,你是来救我的么?你瞧,我把郡主给你带来啦”吕莆见她身上兀自插了三四枝断箭,脸上却毫不知痛,反是见了他后显出无比的欢悦,那灼热的眼神更是充满深情,表露无遗。 吕莆心里一阵悸痛,忍不住冲她狂吼道:“你这个笨蛋,蠢女人!你要是死了,我拿什么跟你那些煞星夜叉姐姐交代!”冯十二不怒反笑,说道:“你不用吼我,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在担心我,要不然你不会跟过来吕莆,吕莆,我好开心啊,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吕莆,我想跟你说,我没有选错人,能做你的妻子,我好欢喜”说话间,她背上又多了一枝颤巍巍的羽箭,她眉头一皱,咬紧嘴唇,忍下痛楚硬是没叫出声来,灼热的眼神里仍是透着无比的欢愉。 吕莆内心震动,其实他果真是放心不下她,才一路尾随跟至,但要他当真说出实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时见她舍命护着郡主,只为了日前对自己的允诺,不由气道:“你还不放下她,枣红马也背负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再这么拖下去,你我都要死在这里了!” 冯十二奇道:“你不要她啦?”吕莆吼道:“蠢女人,我要郡主有何用?她又不是我老婆!”此话一出,吕莆俊脸涨得通红。冯十二大喜道:“好,我都听你的!”扭头瞥见杰瓒正骑马直追近身,一脸的怒意,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吕莆背影,双目通红。 冯十二悄声对卓玛道:“对不住啊,今日情势所迫,你先回去,改日我定当救你出来。”卓玛也知无奈,只得含泪点了点头,轻道:“盼姐姐早来。” 冯十二抓起卓玛腰带,用力向后甩出,叫道:“接着,你表妹来啦!”杰瓒正想挽弓射杀吕莆,突见卓玛从天而降,不及多想,赶忙收弓,接住了。 这么缓得一缓,吕冯二人皆为脚力非凡的神驹,早奔出了八九丈。杰瓒恨极,弯弓搭箭,冷冷的瞄准了吕莆后心。 卓玛见状大惊,伸手推他,叫道:“四表哥,不要啊!”杰瓒失了准心,那箭嗖地声疾射出去,一下钉在吕莆的肩胛处,力透而过。吕莆闷哼一声,险些坠下马来。冯十二心急如焚,随手从自己身上拔下枝断箭,甩手向后打出,射向杰瓒。 杰瓒连忙避过,但如此一阻,他的连环第二箭终是没能发出,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吕冯二人冲出围困,远远消失不见。 杰瓒恼怒至极,甩手“啪”地扇了卓玛一记耳光,打得她一个趔趄竟跌下马去,重重的摔在沙地上。杰瓒指着她怒骂道:“贱货,竟敢坏我的好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意情 天彻底暗了下来,旷野里尽听得野兽在凄厉的嚎叫。 吕莆早不抓缰绳,任由白龙驹驮着他自行奔走。冯十二不敢催马狂奔,缀在后头,连连喊道:“吕莆,吕莆你没事吧?你、你倒是应我一声啊!”前头吕莆哼了一声,突然身子一侧“咕咚”从马上栽了下来。冯十二吓得脸发白,急忙纵下马,抱起他叫道:“吕莆!吕莆!” 黑暗中瞧不出他的脸色,只觉他气若游丝,浑身滚烫。冯十二搂住了他,心乱如麻,手指触到他受伤的肩胛,感觉那伤口处沾满了粘稠的鲜血,染得衣衫尽湿。 冯十二叫喊道:“吕莆,你不能死,在我还没死之前你不能死!你听到没?我才不要像姐姐她们那样,痛苦难受一辈子”说到后来,语声哽咽,便似要哭出来了。 怀里的吕莆突然颤抖了下,咳嗽两声,呻吟道:“我不死,你别哭,女人哭好烦”冯十二大喜,叫道:“你醒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啦?我不哭我没哭啊!你醒了就好,你醒了就好”嘴里一连迭的说着话,背起吕莆,接道:“我找处干净的地方,这就给你疗伤,你会没事的。我记得,这里我曾来过,附近有处山洞的”口里说着,快速的朝山洞方向奔去。她全力而为,脚下奔走,上身却是晃也不晃,就怕颠动吕莆,引起伤口作痛。 没过盏茶功夫便来到了山洞口,冯十二轻轻的喘着气,大颗大颗的汗水混着吕莆身上的血水滴落在地。她将吕莆背进洞,找了处干净所在将他放下,然后摸出身上的火折,找了些枯枝点燃了火。 火光虽微,到底还是把山洞给照亮了。 冯十二回过身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吕莆平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脸色发青,嘴唇更是乌黑如墨,右肩胛处破了大洞,黑色的脓血微微有些凝固了,连白色的胛骨都看得一清二楚。 冯十二面色大变,噫呼道:“天啊!那箭上居然有毒!” 杰瓒的佩箭上果然是抹了毒的——他自从上次围攻青海失败后,对吕莆怀恨在心,一心便要置他死命,是以偷偷在自己的箭囊内藏了三枝淬毒利箭,只要一有机会碰上吕莆,就给他一箭——这次歪打正着,两人虽没上战场较量,到底还是被他碰上了这么个好机会。 冯十二不知其毒性,检视吕莆伤口,鼻端闻到阵阵恶臭,她心里反倒略定了些,忖道:“九姐说过,愈是厉害的毒,愈是无色无味,叫人不易察觉。他身上中毒症状这般明显,倒不见得是什么顶厉害的毒药,或许有救!”忙取出一颗长门密药“清心承气丸”来,待要喂吕莆服下,却见他双唇抿拢,牙齿咬的铁紧。冯十二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牙齿撬开,将药丸塞了进去。但吕莆浑然没有知觉,舌头似麻木了般,竟是咽东西也不会了。 冯十二好生焦急,想了会,只得将药丸放进自己嘴里,嚼碎了,附嘴贴在吕莆唇上,嘴对嘴的喂他服下。饶她是个胆大无羁,野性十足的女子,竟也羞的满脸通红。 吕莆服下药后半柱香不到,脸上的青气竟慢慢散去好多。冯十二大喜,知道药性有效,忙又如法炮制的逼着吕莆吞下一颗“清心承气丸”随后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襟塞进他的嘴里,把从吕莆身上搜出的一柄小刀放上火上烤了许久,略一咬牙,说道:“吕莆,你撑着些,不把伤口那些沾了毒的腐肉割去,对你终究是大大的不好。” 其实她说这话时,吕莆一直就处在昏迷状态,哪里又听得到? 冯十二手握小刀,凝神吸了一口气。那刀一触到腐肉,便发出“滋”地声响,淡淡的青烟后是一股难闻的焦臭。吕莆身子一颤,险些跳起,嘴里咬着碎布哼了声,冯十二连忙腾出一手将他摁紧,柔声安抚道:“没事,没事,你是大英雄,大将军。当年关羽刮骨,今日吕莆割肉,都是一样的好汉”虽然嘴上连说没事,到底声音还是颤抖了。 吕莆痛醒,眼睛微微睁开一线,满头冷汗涔涔直下,迷迷糊糊间,他也只听得冯十二不住的在跟他说着话,但到底在念叨些什么,他却完全听不清。过得片刻,感觉两眼发黑,竟又昏死过去。 再度恢复神智的时候,先听得有人娇声在唱着曲儿,他疲惫酸软的掀起眼睑,只见朦朦胧胧间,有个纤细的影子在面前不住的晃动,这种情景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一会儿额头上倏地一凉,一块湿布搭了上来,吕莆大感舒服,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冯十二喜道:“啊,你可终于醒啦!”吕莆渐渐看清她的脸,只见她一脸的憔悴,眼眶凹下去一圈,黑黑的,显得倦意十足。 吕莆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冯十二冲他微微一笑,道:“你倒好,一睡就足足睡了十天,我连个说话的伴儿也没有,真是寂寞。” 吕莆心头一颤,知道她这般形容全是熬夜照顾他所致,一时间心潮激荡,说不出的滋味。 冯十二捡了颗果子,喂进他嘴里,说道:“这是我在附近摘的野果子,就是味道不算太好,勉强也能果腹,你身子虚,这些天全靠了‘清心承气丸’吊着精神,可现在我身上已经没药了,你就暂时将就着吃些这东西吧。” 吕莆用牙一咬,也不知是果子酸,还是自己的牙根发酸,这一口咬下去,只觉得满嘴酸涩,不由皱了皱眉。 冯十二道:“很难吃是吧?这十天你一直昏迷着,我也不敢离你太远,要不然我就去打些野味来啦。” 吕莆怔怔的瞅着她,内心感动,偏嘴上又说不出话来,但眼神里毕竟充满了温情柔意,冯十二眼光一触,忽然害羞起来,将头转了过去。 吕莆心底暗暗叹息一声:“吕莆啊吕莆,你今生是注定要欠她的了!这两次的救命之恩可如何报答。” 如此二人在山洞中又修养了数日,每日清晨冯十二必出洞去捕捉野兽,回来后拨皮洗净,烤熟了喂吕莆吃,这时的冯十二俨然便是位操持家务的主妇。 洞中简陋,既无油盐,冯十二的烹饪技术又不佳,每次都将肉不是烤的太生就是烤的焦糊。然而给吕莆的感觉,这种生活却充满了温馨甜蜜,有时候他冒出个念头,竟是不想再回青海湖领兵打仗,只想在此终老一生。 然而这毕竟也是傻念头,一闪即逝,想想罢了,哪能当真。 一日,冯十二扶吕莆到洞外晒太阳,聊着话儿的时候,她又轻轻唱起了歌。吕莆听着耳熟,仔细回想,方知冯九时常弹琴唱这首曲子,只是歌声中隐含的悲凉之意,却远比此刻要浓重的多。 吕莆见她在阳光下,皮肤白嫩,似有股朦胧的透明,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动人。忍不住问道:“你多大啦?” 冯十二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才道:“再过三月,便有十七了吧。”说的竟也不是十分肯定。 吕莆微微吃惊,道:“这么小?你的武功可好的很哪,依我看,在关外已是无人能及啦。”冯十二撇着嘴,嗤地笑道:“那有什么,我姐姐她们的武功才叫好呢,只是你没见过罢啦。这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嗯,听我九姐说,就你们那青海营的军师阮绩韬,他便是个身藏不露的高手。” 吕莆想起阮绩韬的才智武功,也是好生佩服,叹道:“他是我爹爹从昆仑山请来的高人,如果没有他的协助,青海营恐怕早落入吐蕃手中了。”冯十二从未听他提起过父亲,这时想起终不免有一日丑媳妇要见公婆,不禁别扭,羞涩道:“你爹爹他人怎么样?待人亲不亲切?” 吕莆的心思却没她想的那么多,只答道:“我爹爹是个元帅,打从小我就不大见他的面。一年里头难得见上一次,他也总是板着脸的教导我,要我好好练功,报效国家。”冯十二一听,鼻子里轻轻哼了声,心道:“他若也板着脸和我说话,那可别怪我待他也不客气。到时没了规矩,大家闹得不快不过这样也好,顶多我领了吕莆回长门住,照样过的逍遥自在。” 吕莆突然问道:“你呢?你爹爹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这话才脱口,就见冯十二面色大变,噌地站起,恼恨道:“好好的干嘛要提他?” 吕莆想起阮绩韬对他所讲的长门由来,自知失言说错了话,好生懊悔,忙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对不起,我说错啦,咱们不提他好了。” 冯十二见他满脸歉疚,倒先心软了,叹了口气,重新挨着他坐下,说道:“不是不能提他,只是我心里恨他,一提起他就满心不快。我们长门姐妹从小吃够了他的打骂虐待。他一生好色,娶的妻子多的数也数不清,每次他娶了新人,就立即把从前的旧爱抛之脑后,不再管她的死活”回想起当年往事,她沉着脸,咬紧牙,浑身不住的颤抖,吕莆心下怜惜,不禁伸手抱住她。 冯十二道:“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妈妈每天以泪洗面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他老了,发现除了生出一大堆他不要的女儿外,一个儿子也没有,他脾气变得愈加坏,每日酗酒,喝醉了不是找女人生孩子,就是提着鞭子四处找妻妾打骂。大姐的妈妈,三姐的妈妈就这么被他活活打死了,七姐的妈妈和我妈因为不堪屈辱,拿了绳子上吊死了。过得几年,他身子弄坏了,再不能人道,于是就变着法的虐待妻妾,有很多人,就在那一年都死了我们姐妹没了妈妈,被他关在马棚里,他高兴了拿些剩菜馊饭给我们,不高兴了,提了马鞭就抽。当时我还小,姐姐们都护着我,所以我挨的打反而最少,大姐却是首当其冲的。终于有一天,他在打我们时,不小心竟将他的一本武功秘笈给掉落在地上,他不知道,我悄悄拣了去藏在身子底下,任凭他打骂,我只是不起来。因为,从姐姐们的眼神里,我知道那实在是件要紧的东西再后来的几年,我们在大姐二姐的教导下,开始偷偷照着秘笈上的武功修炼。他却更加老的不中用了,有次他打我们,六姐突然施展轻功避了开去,他吓了一大跳,知道我们偷拿了他的秘笈,很是生气,要杀我们。我们姐妹给逼急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围上去一起打他。他虽然老了,功夫底子毕竟在,我们打不过他,最后还是二姐,她拾了柄铡草用的铡刀,一刀劈在了他的头上” 说到这里,她突然转过头来,直愣愣的瞪着吕莆,问道:“我们联合起来一起杀死了自己的爹爹,你是不是会认为我们很坏?” 吕莆没想到最后冯老头竟是死在了自己女儿手里。于理,这等弑父行径实在天理难容,但他先听冯十二说了那么多,这时突然听她发问,明知不妥,却还是答道:“他待你们不好,害死了你们的妈妈,你们这么做也是、也是逼于无奈。” 冯十二见他能够体谅,竟没半点责怪或是瞧不起的样子,心内大喜,无限深情的偎进他怀里,柔声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平时虽然一直沉着脸不理我,但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怜我爱我,对我实在很好嗯,我要跟姐姐们说,我真的没选错丈夫,我我好欢喜啊。”说着,仰起一张如花般的小脸来,满目深情,含情脉脉。 吕莆把她搂在怀里,只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甜腻的清香,头昏昏的直发晕,一颗心扑腾扑腾的像要跳出来似的。 冯十二的衣衫早就不整,雪白的肌肤露出大半,她眼睛微微眯起,碧蓝的眼眸里散发着迷懵的光芒,双靥泛起醉人桃红。 美人在怀,吕莆只看得口干舌燥,浑身热的像是要炸开来似的。他下意识的轻轻推开冯十二,哪知她却反而把他抱的死死的,一双燎人的藕臂如蛇般缠上他的脖子。 吕莆意乱情迷,喉咙里“咯”地发出声野兽般的嘶吼。冯十二不惧反笑,红着脸,媚眼如丝,娇笑道:“傻子,难道我不是你的妻子么?” 吕莆脑子里轰然一响,情难自禁,见她红唇醉人,终于俯下头去,吻住那片柔软的温唇,双臂用力紧紧搂住了她 危机重重 波光粼粼,一脉温润祥和之气,青海湖已完全没了半月前厮杀震野的那股戾气——吐蕃因为没能和突厥达成联姻同盟,加上前几次都吃了败仗,兵力士气上都大大的泄馁了,竟有好些时日没再来青海湖挑衅滋事。 阮绩韬便趁这罅隙的空档,养精蓄锐,进而将九龙阵详加操练,以期阵法达到更强大的效用。 有时候,士兵演练阵法被冯九撞见了,她常常嗤之以鼻的在旁冷笑。阮绩韬知道她精通奇门五行之术,或许心中另有高见,便真心诚意的谦虚请教。冯九倒也不拿骄做作,但凭着自己知道的,一一指出九龙阵的不足,阮绩韬听她说的见解句句精妙,不由暗暗佩服。两人兴趣爱好差不多,说话又投机,便常常在一起谈论兵法。 这一日,冯九抚琴,阮绩韬听得兴起,在琴案前舞起剑来。漫天的剑光闪动,剑法轻灵,飘若飞雪。 冯九见阮绩韬手中长剑越舞越快,身子越转越急,那带起的剑风夹杂着阵阵寒意凛凛袭来。自己的琴音初时还很平缓,弹到后来,竟是被他的剑势完全带了过去,身不由主的跟着加快了琴弦拨动。 只听“铮”地一声,一根琴弦应声而断,那断弦弦丝锋利,顿时割伤了冯九的手指。冯九柳眉微颦,眼神里充满了幽怨。阮绩韬连忙收剑,歉然道:“哎呀,对不起,九姑娘,我” 冯九抚摸琴身,淡淡道:“这也没什么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昆仑飘雪剑法,果然气势逼人,奴家有瞻了!”说着站起,抱起古琴,欲待离开。 阮绩韬见她手指尚在流血,抢上一步,拉了她的手查看。冯九娇躯一颤,猛地将手抽回,哂怒道:“阮公子,请自重!” 阮绩韬才要解释,冯九早拂袖离去,只留下一缕幽香残存在原地,以及满心落寂的他,嗅着那点余香,心如同飘荡在半空中,摇摆不定。 冯九回到营帐,望着那断弦之琴,愣怔出神。玉葱般细嫩的手指上留下一抹殷红的血痕。冯九幽幽叹了口气,取出小刀,细细的将断弦换上。 门口人影一晃,有个人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冯九以为是阮绩韬追了进来,心下微恼,说道:“你还来做什么?” 哪知那人没做理会,只气急败坏的大叫:“九姐,你可有见着吕莆?”冯九闻声回过头来,看见一身褴褛的冯十二喘吁吁的站在她身后。 冯九大大吃了一惊,低呼道:“你这是怎么啦?弄的这般狼狈?这些天你都跑深山里去了么?”冯十二又是委屈,又是气苦,跺脚道:“吕莆吕莆他在哪里?” 冯九奇道:“一回来就闹着要找他,做什么?是不是想通了,不想要这个丈夫啦?那好,九姐帮你去杀了他。”冯十二问道:“他回来了是不是?现在在哪里?” 冯九见她气炸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好啦。小两口又不知闹什么别扭了,一天不得安宁——他不是应该和你在一起么?哪里回来过?” 冯十二愣住,讷讷道:“他没回来么?”脸色唰地变成雪白一片,神情凄楚,气苦道:“他果然不要我他果然瞧不起我”冯九不解,问道:“你说什么?”见她身上那件紫衣又脏又破,便说道:“那衣服穿不得啦,快换一件吧,这个样子被其他男人瞧见了,小心妹夫吃醋。”说着翻开箱子,取出件新衣。 转过身,见妹妹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冯九这才察觉到她神情有些古怪,眼波流转,最后停在了她的右臂上。 冯十二也意识到了姐姐的目光,有些羞涩的将左手拢上,遮住了上臂雪白的肌肤。冯九叫道:“别动!”走上前,拉掉她的左手,而后抬头怔怔的望着妹妹。 冯十二轻轻的叫道:“九姐”冯九忽然狡诘一笑,说道:“恭喜妹妹啦,这可是好事啊!”冯十二眼圈儿忽然一红,瘪着小嘴,哀声唤道:“九姐,你恭喜我什么?哪里值得恭喜了呢?我当他是我的丈夫,可他心里面根本就不当我是他的妻子” 冯九脸色一沉,问道:“这怎么说?难道他与你行了合卺之礼,竟还不认你是妻子?哼哼,他这是活的不耐烦了么?” 冯十二听姐姐口气阴冷,知道她心中已起杀念,急道:“你别管,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我自己找他问去。”冯九见她转身欲走,大叫道:“回来!吕莆不在营内,你上哪找他去?”将她强行拉了回来,说道:“你给我好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若不说,我只有回长门请大姐她们做主罢。” 冯十二一听更急了,又羞又恼道:“我我” 原来那日清晨,冯十二一觉醒来,却见吕莆一脸懊恼痛心的表情,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显得异常烦躁,最后竟独自骑了白龙驹走了。冯十二原以为他不过是出去溜溜马透透气,谁知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他回来。 她开始还以为吕莆出了什么意外,在山洞附近找了一大圈,又等了两天,这才明白吕莆是扔下她,独自一人走掉了。她又是伤心又是生气,连日催马直奔青海,找吕莆算帐来了。 冯九听她说完经过,怒道:“他倒是识趣,没敢回青海来,也不知躲到哪个耗子洞里去啦!可别教我再见着他,否则,哼”冯十二一言不发,默默的换上新衣。 才换好衣服,就听帘外有人喊道:“九姑娘,九姑娘,出事啦!”听声音却是阮绩韬。 冯九正在气头上,当下隔着帷帘冷冷的说道:“管他出什么事,与我何干?”阮绩韬的声音透着焦急道:“九姑娘何出此言?此刻吐蕃大军压近,青海大难临头,危在旦夕” 冯九一把撩开帷幕,冷笑道:“你找我,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么?那可多谢你啦,我这就与妹妹收拾细软,回长门去。” 帐外已是满天星斗,清冷的月光下,阮绩韬一袭襦衫,手持佩剑,孤傲的直立在空地中央,身后的影子拖的老长。冯九冷眼望去,才触到他清冷深邃的目光,忽地顿住了。 阮绩韬没看见到冯十二也在帐内,只是深深的望着冯九,许久幽幽叹气道:“你这就要回去了么?”冯九身子一颤,说不出话来。阮绩韬轻笑道:“也好。一直以来,都是我私心在作怪。其实不该强留你在这里,你毕竟不属于青海,青海的生死存亡自然也与你无关只是,我总自作多情,以为在你心里,青海毕竟还有些值得你留下的理由存在。看来,是我错啦。”说着,冲她微微一颔首,道:“你保重!” 冯九见他从容转身,神情却有股毅然决然的豪气,仿佛这一去,便再也不回来了。心头一颤,不由大叫道:“等等!” 阮绩韬定住,却不转身,说道:“九姑娘,时辰不早啦,吐蕃五万大军已在五里之外,即刻便至。你若再不走,就迟了。” 冯九望着他颀长的背影,欲言又止,阮绩韬狠狠心,继续跨步。突然冯九身后冲出一人,大叫:“慢!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吐蕃真的派兵五万进攻青海了吗?” 阮绩韬转身愕然道:“十二姑娘?你怎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少帅呢?”冯十二不耐道:“别问那么多啦,我只问你,吐蕃当真派那么多兵打来了么?”阮绩韬肃穆道:“不错,再过半个时辰,就到青海湖啦。吐蕃这次是真打算一举拿下青海了,而且事先做的又谨慎秘密,前方打探的哨子也是才得到消息的。我已经派人去凉州求援了,不过恐怕赶不及。” 冯九道:“悬殊这般大,这仗定无胜算。明知是惨败的仗,难道还要打么?不如拔营速速离去,他日再做打算。”阮绩韬摇头轻笑道:“阵前主帅不在,我无法私自做这个决定,况且临阵退缩,也非我男儿本色。”冯九嗤地冷笑:“男儿本色。难道摆明送死,你也尽伸着脖子等人来砍不成?” 阮绩韬不答,只看着她淡淡的笑,笑容温和,一种异常的情愫在他眼底涌动。冯九看得心头一热,不敢再看,忙忙的别开眼去。 冯十二叫道:“吕莆那个混蛋,身为领帅,却不知去向,真是该死!”突然转身回帐,过得片刻,又走了出来,手上却多了一支银蜡短枪,她对阮绩韬说道:“走罢!” 阮绩韬愣道:“去哪?”冯十二跺脚啐道:“他不拿我当妻子,可我还是把他当我的丈夫。夫妻本为一体,如今他的士兵们既然有难,说不得我也只有拼死保护了。” 阮绩韬见她脸上那决然的刚毅,油然生起股敬佩之意,想道:“吕莆几世修来的福气,竟能娶到这样一位肯为他拼上性命的红颜知己。若是教我阮某人遇着这样一位奇女子,即便将来为她舍了性命,也是甘愿。”心里这么想着,不由拿眼转向一旁的冯九,却见她只是低着头,却不说话,显得若有所思。 阮绩韬知道她只是在担心妹子,浑没将他放在心上。轻轻叹了口气,心底的失望与惆怅终是压抑不住,冲了出来。 妙计退兵 青海乃军事要地,两军对战,皆以青海为主战场。青海若失,吐蕃占据,则凉州岌岌可危,整个河西边防也将被瓦解泰半。 清晨,当黎明的曙光射下第一缕,整个青海湖却笼在了一片惨淡中。烽火城西的瞭望台上,已燃起熊熊狼烟,滚滚黑烟笔直的冲向天际。青海营的号角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杰瓒冷冷的坐在马上望着,五万多的吐蕃精兵已将青海营团团围住,但是他却不急着进攻。嘴角噙着那份阴冷笃定的笑意,他慢慢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结了彩绦的玉佩,那玉佩玉色清润,柔滑中透出温和的光泽。 杰瓒用他长满厚茧的手指在玉佩上轻轻的摩挲着,脸上的笑意更盛。 库伦达布不时的拿眼瞟着他,有些纳闷王子的做法。围而不攻,照现在这般有利的局势,这种做法是否有必要呢?他嘴角动了动,终是按下纳闷之念,没问出口。 谁知杰瓒却看到了,他冷冷的问道:“库伦达布,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到了青海,却还不进攻是么?”库伦达布见他既然自己说出了口,便也不再掩饰,说道:“是啊,现在局势对咱们大大的有利,若不乘机把青海拿下,拖的久了,凉州援兵一到,就不好办啦。” 杰瓒冷道:“你这是在责怪我不会用兵了?”他语气冷若冰霜,脸上更是瞧不出一丝喜怒,库伦达布心中一寒,赶忙说道:“不敢,不敢。属下绝无此意。”杰瓒哼道:“绝无此意?我听你的话里明明就是这个意思嘛。” 库伦达布翻身下马“扑通”跪在地上,叫道:“王子误会了,属下绝非此意。”嘴上说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一层冷汗。 杰瓒轻轻哼了声,半晌才道:“起来吧,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库伦达布连忙谢道:“是,是。”哆嗦着站起来,重新上马。这回却是学乖了,闭紧了嘴巴,不吭一句,就连眼睛也不敢往边上瞄一下,只怔怔的望着马鬃发呆,心道:“王子近来的脾气是愈来愈古怪啦,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汉人有句话道:‘伴君如伴虎’。眼下杰瓒王子还没当上赞普,就已经这样了,要是有朝一日做了赞普”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竟是不敢再往下想。 过得片刻,杰瓒忽然笑道:“我在等一个人”库伦达布诧异的抬头,却见眼前青海营内冲出一骑,马上乘了一人,长发飘飘,隐隐是个女子。杰瓒接道:“她来啦!”满是兴奋,拍马迎了上去。库伦达布微觉不妥,却又不敢阻止,轻轻叫了句:“王子” 冯十二见杰瓒竟从阵中单骑冲了出来,心内大喜,手握短枪,猛地一夹马肚,枣红马突然加快速度,迎着杰瓒奔了过去。 两马交错,只见杰瓒满脸欢笑,朗声道:“姑娘,咱们可真有缘,又遇在一起啦”冯十二不等他把话说完,手中短枪哗啦一抖,枪杆陡然暴长数尺,枪尖反耀出绚丽的光芒,呼啸着朝杰瓒咽喉刺去。 原来她手里的短枪内有机括,可随时变换长短。杰瓒吃得一惊,手里一紧,竟是拉得马儿直立起来。冯十二也不收劲,那枪头“噗”地声没入马腹,余势未歇,竟将马腹刺了个对穿,直顶到马背上黄金制的马鞍上。 杰瓒急忙向后纵出,那马被她拖出四五尺,叫也没叫一声,立时毙命,鲜红的马血浸染了一地。杰瓒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身后大军中早有两三百亲兵抢出,呼喝着挥舞兵器上前解围救主。 冯十二见一击未见其功,知道再无机会伤到杰瓒,索性将手中长枪丢下,那枪杆兀自插在马肚子上,高高竖着,叫人见了触目惊心。 冯十二勒马回转,浑不理会身旁大呼小叫的喽罗们,目光冷冷的朝四周一扫,那些人竟吓得退后一大步。 杰瓒定了定神,讪笑道:“姑娘好身手。”冯十二厉声道:“废话少说,你派人到青海营内找我出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杰瓒看她骑在马上,英姿飒飒,绝丽的容颜因为动怒,双颊上逼出一抹晕红,更添韵味,一时看的心动失神,连说话也忘了。 冯十二见他目光放肆,忍不住大怒道:“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我可没空跟你多费口舌!” 杰瓒嘻嘻一笑,道:“姑娘别生气,小王找你来,自然有事。”说着,竟示意众人退开,径自朝她走去。冯十二不知他肚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冷哼一声,跃下马来。 杰瓒与她走的近了,闻到她身上淡淡香气,只觉心旷神怡,神志飘忽起来。冯十二瞧他迷懵着双眼,怔怔的出神,突然双手一翻,左手五指凌厉的抓向他面门。 杰瓒“嗳唷”一声低唤,侧身堪堪避过,谁知右手腕一阵剧痛,竟是已被冯十二抓住脉门,顺势一拧,将他反绑过来,跟着左手凌空抓下,掐住他的脖子,厉喝道:“管你有什么事,现在你落在我的手里,还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话?” 杰瓒咽喉被她掐住,顿觉呼吸困难,冯十二修长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疼痛无比。 库伦达布惊呼一声,两千多名士兵一拥而上,将他俩团团围住。 冯十二冷叱道:“谁不想他活命的,尽管上来试试。你们瞧瞧我冯十二的心肠可会软一下?”库伦达布急忙摆手,慌乱道:“别!别!十二姑娘,有事好商量” 眼看杰瓒在她爪下憋得脸色渐渐发青,库伦达布已完全没了主张,心里却是埋怨杰瓒不该如此卤莽,忖道:“这个四王子,是被鬼迷了心窍啦。长门十二可是轻易惹得的角色,躲她们还来不及呢。这下倒如何是好”正胡想着,只听冯十二厉喝道:“退兵!不想他死的话,命这五万人速速退出青海,滚回吐蕃去!”库伦达布左右为难,这次能求到五万兵马急袭青海,杰瓒是在赞普面前立了军令状的,若无功而返,怕是不好交代。 杰瓒突然笑了几声,冯十二见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手下一紧,将他的脖子掐出一道血痕,说道:“你很开心么?”杰瓒轻咳一声,憋气谙哑道:“你以为我若没有十成把握,咳咳,会会让你这么容易近身么?旁人旁人不知你十二姑娘的厉害,我在你你手下吃了那么多次亏我竟是连这点这点自知之明也没有了么?” 冯十二道:“你什么意思?”手里松动了些,让他把话说清楚。杰瓒道:“你,咳,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将空着的那只左手缓缓举起。 冯十二喝道:“做什么?老实点,别想耍什么鬼花招!”杰瓒不敢再动,只把手掌摊开,说道:“你瞧罢!”冯十二飞快的瞄了一眼,见他手掌中搁了块玉佩,大感眼熟,愣了下。杰瓒道:“这东西你该认得吧?” 冯十二浑身一震,认出那是吕莆随身佩带之物,吕莆受伤的那几日,她日夜照顾,早看的熟了。不由叫道:“你哪里得来的?”杰瓒嘿嘿冷笑,并不答话。冯十二脑子一转,已明其理,叫道:“你把吕莆怎样啦?” 杰瓒咧嘴笑道:“这样子讲话不大方便吧?”冯十二想也不想,将他一把推开,说道:“快说!” 杰瓒向前冲了冲才站稳,回过身来抚摩着脖子上的伤痕,悻悻道:“也没怎样,不过是在路上偶尔遇到了吕兄弟,请他到小王的府上小憩,吃杯茶而已。”冯十二恨道:“卑鄙小人,你若敢伤了他一根汗毛,我定要你十倍偿还。”杰瓒轻轻摇头,笑道:“十二姑娘好大的火气!不如也到小王府里暂住几日,让小王好好替姑娘消消火气,如何?” 冯十二这才知道原来他本意竟是要抓她,不由冷笑,双手负在背后,毅然道:“少说废话,要去便去,量你也不敢对我耍什么花样!”杰瓒笑道:“姑娘花容月貌,神仙般的人物,小王敬重爱护还来不及,哪里会对姑娘耍花样更何况小王将来还要仰仗着长门诸位女侠呢。” 冯十二索性闭上双目不理他,杰瓒伸手点了她的周身穴道,叫她不能动弹用武,而后揽臂将她抱上枣红马——臂间温香软玉的触感,着实让他神魂一荡,情难自禁间竟俯下头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冯十二又羞又怒,叫道:“你做什么?”杰瓒原舍不得就此放开她,但被她目光那么凶狠凌厉的瞪住,心里打了个咯噔,竟不敢再放肆轻薄,将她在马背上放稳了,柔声笑道:“你真美啊!”冯十二恨得牙痒,心道:“吕莆在他手上,今日只能委曲求全些总有一日,定要剜了他的一对招子,拔了他的舌头,叫他后悔也不能够!”正想着,东北角上忽然马蹄隆隆,地皮震得直颤,声势惊人。 库伦达布一声惊呼,叫道:“哎哟,是凉州援兵到了!”杰瓒扭头看去,只见沙尘弥漫,竟似有十万雄兵往这边奔来,皱眉道:“援兵来的好快啊,没想一个小小的凉州城竟能一下子派出这么多兵马来!” 冯十二背对着坐在马上,无法瞧见,心里却在偷笑:“阮绩韬和九姐的计策果然奏效,这种障眼法的骗人玩意竟也能将他们给唬住啦。嘿嘿,他们可不知青海营只剩了座空城,士兵们全调到东北角上跑马扫地去啦!”见杰瓒一脸的失望与吃惊,差点笑出声来。 库伦达布颤道:“王子,咱们现在怎么办?”他虽然是个谋士,但杰瓒现在的性格喜怒无常,他竟是有主意也不敢再乱说话,只听他如何示下。 杰瓒挥手道:“传令下去,全军撤退!”这也正是库伦达布的主意,他心里一块大石落下地,忙忙的下去传令。片刻功夫,五万兵马整顿停当,快速向西边退去。 杰瓒瞥见冯十二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于是说道:“有你和吕莆落在我手中,我这一仗也没白输。哼,能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冯十二冷冷横了他一眼,阖上双目,懒得再搭理他。 换条件 转过一面土墙,迎头有片翠绿的藤葛垂挂,犹如一道天然的门帘。低头穿过,是几处假山石,一处别院屹然正中。门窗琉璃,金碧辉煌。 杰瓒轻轻一笑,先头领路道:“请!”冯十二蹙眉狐疑道:“吕莆真的在这里么?你没骗我?”杰瓒道:“不敢欺瞒姑娘。小王爱才若渴,自然待吕兄弟视同上宾。”见冯十二尤是不信,一脸的不屑,又道:“你瞧,十二姑娘到得小王府上,小王可有逾礼之处?”冯十二哼道:“这数月来,吃用自然是好的。只不过你每日将我锁在房内,若要出房散步,定命人封了我的气海穴,使我无法运气行功,难道这也是你四王府的待客之道么?”一番话说的杰瓒脸上微微一红,幸好是在夜里,也瞧不大出来。 他封住冯十二的穴道,也是无奈之举,实在是她的武功异常高强,稍有闪失,怕还不给她逃出王府去? 他讪笑两声,只当未听见,命两名丫鬟在前头掌灯,一路照着走近那座别院。 别院的窗户上映出一脉柔和的灯光,里头人影撞撞,推杯交盏的好不热闹。冯十二站在窗外,听到屋内嘤嘤低吟,欢声笑语的竟全是女声,心里好不是滋味,转头看向杰瓒,见灯光一昏一暗,闪烁间他竟露出颇为诡异的笑容。 察觉到冯十二在注视自己后,杰瓒干笑两声,说道:“吕莆就在里头,现在正是用宵夜的时辰,姑娘要不要一块进去热闹热闹?” 冯十二不理他,轻轻拉开一扇窗,只见屋内香气弥漫,酒色四溢,对廊的客厅内,有三四名丫鬟相顾奔走,流水介的往桌上传送着酒菜,一位锦衣男子侧对着窗口而坐,身旁围绕了四五个身披纱裙,近乎半裸的妖艳女子。那男子不住的调笑,嘴里“心肝宝贝美人”的乱叫。有个粉衣女子伸长了手,攀在了他的肩上,娇声嗲道:“好人,乖乖在我手上喝了这一口罢!” 那男子眯着眼,嘬唇一口喝尽,顺手一拉,将那粉衣女子一把搂进怀里,不住的乱摸亲吻。粉衣女子咯咯浪笑,香艳至极。其他女子见了,吃醋的嚷:“吕公子,你可不能只偏心菱香一个啊,我们可不依”那男子哈哈大笑。 冯十二身子直颤,哪里还看得下去,一手扶在窗棂上,只听格格轻响,那窗棂竟被她抓下一块木榍来。杰瓒故意道:“十二姑娘不进去凑个热闹么?”冯十二咬牙道:“你半夜打发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瞧这些?”声音冰冷,叫人听了犹如跌进了冰窖,寒意十足。 杰瓒心里打了个突,半晌才笑道:“姑娘这话,小王可不懂是什么意思。”冯十二转身便走,冷冷的说道:“我要回去了。”杰瓒唤道:“你不见吕莆了么?这几个月,你哪一天不是吵着闹着要见他?怎么如今近在咫尺,却不进屋与他见个面,说句话呢?” 冯十二凤目一瞪,眼中精光四射,突然回身,扬手一巴掌向他打去。杰瓒头向后微仰,轻松避过,伸手一探,施展擒拿功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怒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冯十二勾腿飞足,一脚踢中他的膝盖骨,杰瓒吃痛,大力一摔,冯十二踉踉跄跄的跌出两丈远,一跤坐倒在地。 幸亏冯十二内力被封,使不出太大的力道,否则的话,这么近身一脚,非将他的膝盖踢碎踢残了不可。饶是如此,杰瓒也已感剧痛难当,呲着牙吼道:“我待你这么好,百般迁就你,讨好你。你却把一颗心全放在了一个不爱你的无庸男人身上!这是为什么?” 冯十二仰起头来,啐道:“呸!就凭你?你还不配叫我正眼瞧你呢!你对吕莆都做了些什么,将他弄成这副模样,别以为我不知道!”杰瓒怒道:“你以为他是谁?是大英雄,大豪杰?呸,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个胆小懦弱的小男人!我实话告诉你,他早就降了我吐蕃,在我抓他回来的那天,他就已经求饶投降啦!” 冯十二乜着眼,木然的看着他,目光却渐渐的黯淡下去,最后,眼眸中那点期翼之光终于闪灭了。 突然,她感到有股甜腥之气自胸腔中直涌而上“哇”地声,喷出一口鲜血。杰瓒见她面色雪白,身子微微的颤抖,心中一痛,忙过来搀扶,说道:“你怎么啦?是我刚才用太大力,伤到你了么?” 冯十二勉力挣开他的手,说道:“走开,不要拿你的脏手碰我!”自己挣扎着站起,摇摇晃晃道:“吕莆是我丈夫,你开个价吧,要我长门怎么做,你才肯放人?”杰瓒又是错愕又是心痛,大叫道:“他都已经不要你了,你还要他做什么?”冯十二淡淡道:“他是我丈夫,胆小也好,懦弱也好,总是我自己选的丈夫。他既然归降了你,对你的用处也就不大了,我不信驻守凉州的吕大帅还会在乎一个背叛国家的儿子。而你借他将我胁持了来,其实也是不过是想在长门上动点脑筋吧。不必废话了,开门见山说吧,把他交给我,长门自会替你完成一个心愿。” 杰瓒气极,唰地拔出随身弯刀,刀尖明晃晃的对准她的喉头,说道:“你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冯十二摇头傲然道:“你不会,你也不敢!长门的厉害你不是不清楚,杀了我换来什么样的代价,实在很划不来。不如达成这笔交易,对你大有好处。”杰瓒道:“他对你都那样了,你为什么还要他?”冯十二冷冷的答道:“你没必要知道!” 杰瓒回身一刀劈在护栏上,刀锋凌厉,竟将护栏劈成两段,恨道:“那好,我这就将吕莆一刀宰了,反正你也没说要死还是要活的,杀了他,把他的尸体交给你也是一样!”冯十二厉声道:“你敢!就算要他死,也只能死在我冯十二的手里,轮不到你来杀他!” 杰瓒愤怒的瞪向她,一字一句道:“那好!如果我提出的交换要求,便是要你呢?”冯十二怔住,杰瓒接道:“我要你!我的心愿便是要你——拿你跟吕莆换,他走,你留下,我要你做我的王妃!” 冯十二呆住半晌,忽而笑了,雪白雪白的脸,白色的唇角下映着诡异的鲜血,显得格外的刺眼。她笑道:“你很聪明!你真的很聪明有了我,长门能替你做的事就远远不只一件而已了。呵呵,好个聪明的选择” 她轻轻的笑,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凄楚与无奈。抬头仰望星空,冯十二终于幽幽的说道:“放了他,让他回中原吧,以后都别再回青海来啦。” 冯十二与杰瓒才离开,别院内有个黑影一晃,闪进个人来。那人轻手轻脚的四下探望,避过了守夜巡逻的士兵,直接蹿进大厅里去了。 厅里残香尤存,灯光昏暗,桌上杯盏狼籍,丫鬟们尽散去,内屋的大床上,横起竖八的躺着三四名裸的男女。 那人见了,面上微红,羞涩的转过目光。这时床上有个女子呻吟一声,翻了个身,竟扑通跌下床来。她醉眼朦胧的爬起,突然颈背上一痛,嘤地声倒地昏死。 那人敲昏女子后,轻轻嘘了口气,伸出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去推床上的男子,低唤道:“吕大哥,吕大哥醒醒,吕大哥”那床上的吕莆喝醉了,感觉有双柔滑无比的小手推他,顺手抓住,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说了句什么梦话。 那女子被他一拉,踉跄着竟跌进他怀里,脸颊贴在男子的胸膛上,听着强劲有力的心跳,她羞的耳根子通红,慌忙爬起,叫道:“吕大哥,快醒醒,我带你去找冯姐姐啊。” 怎奈吕莆烂醉如泥,她根本拉他不动,急道:“哎呀,你怎么喝那么多酒嘛。你、你”吕莆一个翻身,抱住身旁一名女妓,闭着眼不住的亲吻。 她站在床边,看得又羞又气,嗔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你这般这般无耻,怎么对得起冯姐姐!”抬起一只手,欲狠狠扇他一巴掌,终是不忍下手,只气得跺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吕莆从温柔香里一把拉起,背在了背上。 才走到门口,忽然脚下一绊,她“哎哟”低呼,扑通摔在了地上,背上的吕莆更是被她甩出去老远,脑袋狠狠砸在了门槛上。 吕莆“啊”地声惨叫,痛醒过来,骂道:“他娘的,哪个烦老子睡觉!”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吐蕃话。她吃了一惊,叫道:“你,你怎么”月光下仔细一端详,她忽然尖叫道:“你不是吕莆!” 吕莆的惨叫声引来巡逻的士兵,门外一阵“喀喀”的靴响,当先一人跨了进来,说道:“半夜三更偷摸进男人的房间,你是下贱的连自己的身份也不顾了么?” 士兵们高举火把,顿时将房间照的灯火通明,只见一个貌美少女缩在地上,眉目如画,秀丽动人,正是吐蕃郡主卓玛。 杰瓒冷眼一扫,只见卓玛指着那地上摔得不断呓语的男子,激动道:“他不是!他不是!他根本就不是吕大哥!” 杰瓒喝道:“不要脸的贱货!”一把将她从地上抓起,劈手就是一巴掌,骂道:“若不是看在你我从小一块长大的份上,我才懒得将你养在府里吃白食!” 卓玛被打得嘴角沁血,梳好的辫子也给打散了。她却兀自喃喃道:“不是,他不是”杰瓒道:“什么是与不是?哼,我知道你想找吕莆。但我有说他是么?”卓玛哭喊道:“你好卑鄙,你找人假冒吕莆欺骗冯十二!” 杰瓒突然翻手一掌打在她胸口。卓玛连退三步,砰地撞在了石柱上,痛彻心肺,她闷哼一声,吐出口鲜血来。 杰瓒怒道:“让你体体面面的去突厥和亲你不去,现在却连累得我硬要接收你这个破烂货!你爹仰仗着是宗室皇亲,逼我娶了你,我正憋着一肚子的怨气没处发呢。进了我四王府,却不乖乖的呆在房里做好你的四王妃,多管闲事,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右手飞快向前一探,五指卡住卓玛的脖子,竟将她叉离地面。 卓玛双脚腾空,不住的踢腾。双眼翻白,舌头都露在了外面,喉咙里格格作响,整张脸痛苦的扭曲在一起。危急关头,人群里抢出一人,急叫道:“手下留情啊!”一人砰地跪倒在杰瓒面前,磕头道:“王子,手下留情啊!你若一时愤怒杀了卓玛郡主,怕是在宝胜亲王面前不好交代啊!”杰瓒道:“好啊,又是你。库伦达布,你胆子也越来越大啦,三番四次的顶撞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库伦达布脸色苍白,磕头道:“属下不敢。请王子三思,属下确实是为王子着想啊。” 杰瓒也知卓玛不能杀,所以一直忍着,但心里的怨恨却是越积越多,加上方才一片真心被冯十二断然拒绝,他憋着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这时听库伦达布言辞恳切,脑子里渐渐恢复冷静,他放下卓玛,说道:“把她关进死牢!三天三夜不准给她饭吃,连水也不给!” 卓玛气奄奄的瘫在地上,任由两名士兵一左一右的将她架起。杰瓒伸出两指,抬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不是想见吕莆么?我这就送你去见他!带走——” 地牢酷刑 “当啷!”牢门重重的落下枷锁,卓玛一跤跌在冰冷刺骨的湿地上。 这是个昏暗不见天日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的尽是潮湿阴冷的霉臭味。卓玛揉了揉发疼的胸口,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双手抓住儿臂粗的铁栅栏,叫道:“杰瓒,你放我出去!你私设地牢,你可知道犯了什么罪,爹爹若知道了,绝不能饶你”叫得片刻,左侧出口的大铁门上“哗啦”拉开扇小窗,有个人脸凑了过来,骂道:“叫鬼呢?半夜三更还让不让人睡?进了这里,就好比进了阎王殿啦,你还想着出去,做梦去罢!再吵,老子拿大家伙伺候你!” “咣当”声小窗又给关上了,卓玛浑身酸痛,又惊又怕,不知该如何是好。那铁栅栏坚若磐石,哪里是她纤弱身子撼动得了的? 四周黑漆漆一片,偶尔门缝里有风吹过,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身旁不时有“叽叽咯咯”的异响,听起来充满恐怖。卓玛越听越害怕,浑身抖瑟不停,拿手捂了耳朵,闭了眼睛缩在墙角,动也不敢动。 过得许久,也不知打哪传来一声诡异痛楚的呻吟,那声音低而缓,如同鬼蜮里的亡魂在向世人道诉不平。卓玛骇怕得“啊”的一声尖叫:“不要,不要过来!” 那呻吟声近得如同在耳畔,一声接着一声,最后竟低沉嘶哑的喊道:“呃水水” 卓玛愣住了,这分明就是人声。她循声望去,黑暗里只瞧出个模糊的轮廓,有个十字似的架子搁在右边,依稀辨认,那十字架倒又像是个张开了双臂的人,声音却是从那里发出的。 卓玛此时稍稍却减了害怕之心,小声问道:“谁?谁在哪里?”那人闷哼了下,仍旧喊道:“水”卓玛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杰瓒最后对她说的的话来,惊叫道:“是吕大哥!你是吕大哥吕莆!吕莆!你是吕莆吗?”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一声弱似一声的呻吟,卓玛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跑到最接近他的地方,隔着栅栏将手伸了出去,却差了一大截,够不着。她哭道:“吕大哥吕大哥” 她走得近了,又看清楚几分,只见一个男子光着上身,披头散发的被吊绑在一根十字木架上,脑袋无力的耷拉着。若不是听到他呻吟,还以为已是具不会动的死尸了。卓玛虽然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却也知道他被动了刑,是被活活折磨成这样的。 卓玛伤心哭道:“吕大哥,你怎么了他们,他们对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杰瓒言出必行,这三日内果然没人往牢里送过滴水,卓玛实在饿得不行,瘫软在地上,身子歪靠着栅栏,目光死死的盯住了吕莆。 三天了,外头没给她送给吃的,同样也没给吕莆喝过一口水。他一开始还有不断发出呻吟声,这半日,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卓玛也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清醒时,她舔着干裂的嘴唇,忍不住想:“他们是要把吕大哥活活饿死在这里了,冯姐姐只以为他变了心,自然也就不会再找他我、我我却能在这里陪着他同赴黄泉,实在是件叫人欣慰的事。冯姐姐不能做到的事,偏给我遇到了,这是不是也是上天怜悯我,给我的造化呢?” 想到这里,不由挣扎着将手伸了出去,凌空虚抚着吕莆的脸颊,眼中充满无限痴恋,心道:“等等我,吕大哥这辈子你是属于冯姐姐的,那下辈子由我陪你,好不好?好不好?”痴痴的想着,眼泪不觉自腮边滑落,脸上却露出欣慰甜蜜的笑容。 她与吕莆的接触不多,唯一的一次也就是吕莆乱箭阵中救了冯十二。那一次,她坐在冯十二的怀里,望着身旁侧马奔驰的少年将军,那样的英姿勃发,那样的深情厚意,那样的英勇神武,她那颗充满少女情怀的心,不知怎的,就被深深牵绊住了。明知他已是救命恩人的心上人,又是敌我对立,这辈子不管天地怎生改变,也是与他无缘,但那颗心就是陷进去,拔不出来了。 卓玛望着心意所属的男人,视线却在不断的模糊,心底叹了口气,满是欢喜,静静的阖上眼。 忽然,牢门“咣”地声竟被打开了,刺眼的光线射了进来,即便是闭着眼,也能感觉得到炫耀的光芒。卓玛皱起了眉头,为有人肆意的闯入她与吕莆的二人天地而不悦,但不管她愿不愿意听,杰瓒那尖锐的声音就是传进她的耳朵里来,叫道:“卓玛,感觉如何啊?这里环境不错啊,有成群的老鼠蟑螂陪伴啊,对了,对了,还有个你最最想见的男人!” 卓玛睁开眼,也不看他,只是把目光转向吕莆。但这一眼,却把她看得心魂俱碎,失声痛哭道:“啊——” 吕莆满身血污,身上几乎已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来。血肉外翻,带出累累白骨,凝血的伤口处密密麻麻的遍布着黑压压的成群蚂蚁 卓玛瞠目,眼睛瞪得滚圆,嗓子里憋着气,不停的啊啊尖叫,恐怖至极。她被吓坏了,出生至今,她也没看过如此血淋淋的可怕场面。 杰瓒穿了件崭新的青稠袍子,阴鸷的脸上不带一丝笑容,他捏着鼻子,吩咐一名手下道:“打盆盐水给我泼醒他,是开饭时间啦!”手下应了。 不一会儿,一盆盐水从吕莆头上淋下。盐水渗进凝结了血块的伤口,登时撕心裂肺的剧痛将他激醒了。吕莆连声惨叫,挣扎着扭动起身子,手脚上的铁链“当啷当啷”互相撞击。 卓玛捂住了耳朵,泪流满面,哭喊道:“你饶了他吧!” 杰瓒冷笑:“怎么?这就心疼啦?好戏还在后头呢,你睁大眼好好给我看着!”伸手一挥,立即有数名士兵走上前来。卓玛见他们个个动作熟练,才一会儿工夫,地牢内便架起了火盆,马粪在盆里烧得劈啪响,温暖的火光却让卓玛心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叫道:“你要做什么?”杰瓒笑道:“你不是三天没吃饭了么?我给你做好吃的呀!” 两名士兵上前摁住了吕莆,另有一人拿了把亮闪闪的刀子朝他走去。卓玛尖叫道:“不要!不要!不要!” 吕莆的头被扳正了,他一脸的血肉模糊,基本上从容貌上看,已完全认不出他就是原来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了。那名士兵拿了刀子,在他身上比划了几下,似在考虑在哪里下手。 卓玛叫的嗓子都哑了。 手起刀落,吕莆身子一颤,惨叫一声,胸口的一块肉被割了下来,鲜血直流。那名士兵驾轻就熟的在他伤口上抹了一层蜂蜜,蜂蜜粘稠,竟将伤口汩汩流淌的血止住了大半。 割下的肉被放在了火盆上烤,火苗高窜,烤得滋滋直响。卓玛突然明白杰瓒要做什么了,一阵恶心反胃“呃”地声,捧着胃大吐起酸水来。 杰瓒扫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不饿的了?”吩咐那名士兵,道:“拿去给吕少帅吃罢!” 吕莆浮肿着眼,微微睁开一线,满是鄙夷的看着杰瓒。那烤焦的肉递送到吕莆嘴前,他想也不想,张口一叼,竟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下,杰瓒反倒吃了一惊,愣了半天“哈”地拍掌笑道:“疯子!当真是疯子!还说什么礼仪之邦,文明之国,原来不过是个禽兽也不如的疯子!哈哈哈哈哈味道怎么样啊,吕少帅?我的烹饪手段还不错吧?” 卓玛大吐特吐,只把胃里的一点酸水全吐尽了。吕莆却是大口嚼肉,最后脖子一伸,把肉全部咽下了肚,沙哑着嗓音,傲然道:“忠臣的肉又怎会不好吃!”杰瓒面色大变,眼中闪过疯狂的狠戾,他随手在一旁的刑具架上抓了根鞭子“啪”地下抽在了吕莆的身上。那鞭子上生满了倒刺,一鞭下去,勾起无数血肉。卓玛只觉面上一热,伸手一抹,竟是吕莆的鲜血飞溅到了她的脸上,不由放声大哭:“杰瓒,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杰瓒死命狠抽了十来下,吕莆气息奄奄,险些昏死了过去。杰瓒一把抓住了他的下巴,用力捏住了,瞪着他叫道:“你想当英雄?呸!”一口唾沫吐到了吕莆脸上,吕莆挣扎了下,却是徒劳。 杰瓒继续叫嚣道:“我要让你遗臭万年!遗臭万年!我要叫世人鄙视你,唾弃你,憎恶你,叫你死也不得安生!”吕莆双目憎恨的瞪视他,杰瓒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得意。 卓玛想到杰瓒叫人假冒吕莆,散布吕莆投降吐蕃的消息,心内一寒,知道他所言非虚,而他所施毒计,当真叫人发指,哪里还有一点光明磊落的侠义存在。她自小许配于他,虽谈不上男女之情,但至少甚敬重他少年英雄,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今日所见,全然称不上英雄二字,竟是个卑鄙无耻,下流狠毒的小人。 杰瓒狞笑道:“你是想死的痛快些,还是要我慢慢的陪你玩?”他一招手,立即有人抬了张案几过来,案上摆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只白玉小瓷瓶。卓玛弄不懂杰瓒要搞什么花样,只以为他又想出什么毒辣法子来折磨吕莆,不禁失声尖叫。 杰瓒命令道:“把他放下来!” 手脚镣铐一解,吕莆支撑不住,软软的瘫倒在地。杰瓒将案几推到他面前,冷道:“只要你写封信,这瓶鹤顶红就是你的啦!”吕莆缓缓抬起头来,斩钉截铁道:“要我写降书,你做梦!” 杰瓒嘿嘿冷笑,道:“我不要你写什么降书,我只要你写封休书!” “休书”二字一出口,吕莆浑身一颤,早有两名士兵将他拖起,把他血肉模糊的双手摁在了案几上,威吓道:“快写!”杰瓒蹲下身子,冷冷说道:“只要你肯写下与冯十二的休书,我就让你痛痛快快的当你的英雄!否则!” 卓玛的心扑腾扑腾的猛烈跳着,不知吕莆会如何作答。谁知,过了好半晌,吕莆嗤地一声蔑笑,沙哑道:“我与她尚未拜堂,说什么写休书?何况像十二那般烈性的女子,会把薄薄一纸休书放在眼里么?” 杰瓒闻言大喜,笑道:“果然?原来你们你们尚未成亲,哈,哈哈,太好啦!”吕莆嘿嘿冷笑:“好什么?你开心个什么劲?十二虽未与我行礼,但是但是在我心里,她早就是我的妻子了!别说是写休书,就是要我不承认她是我妻子,我也不答应!” 杰瓒勃然大怒,一脚踹在吕莆背心,只听“咯咯”的骨头响,吕莆的肋骨生生被踩断了两根,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面前的白纸。杰瓒叫道:“我不允许!我不允许!十二是我的,她是属于我的!你算什么东西,你哪里配得起她?” 卓玛见吕莆受尽折磨,饱受,忍不住哭道:“你你就写了吧!冯姐姐冯姐姐她是不会怪你的!”吕莆睁开眼,口里吐着血,虚弱道:“别别这么说。不只我心里把她当作是唯一的妻子,她她心里也是这般把我当作唯一的啊——” 杰瓒一脚重重踩下,最后“丈夫”二字终是没能说出口。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红着眼狂叫道:“不是!不是!不是!总有一天,她会爱上我,她会爱上我!她只会恨你,恨你一辈子!”吕莆忍痛大声道:“你你痴心妄想可笑、可怜啊——” 杰瓒抡起皮鞭,狠命的抽打,吕莆支持不住,神智渐渐昏迷。卓玛大叫道:“别打了,住手!住手啊!你就算打死他,冯十二也不会喜欢你!你是个魔鬼!” 杰瓒顿住,恶狠狠的向她瞪过去,卓玛骇怕的打了个冷颤,连退三大步,直退到牢房墙角。隔着栅栏,杰瓒疯狂道:“你是在吃醋,你是在嫉妒我对十二那么好。我就是喜欢她,不喜欢你这个贱货,我就是要她当我的王妃,我就是要她做我的妻子!哈哈哈哈我这就去找她,你尽管待在这里陪着这个死人吧!” 卓玛看着他如阵风般冲出了地牢,反倒大大松了口气,回头见吕莆动也不动的倒在血泊中,又惊又怕,放声大哭起来。 姐妹情重 脚步声急促、错乱。火光四起。 冯十二静静的坐在房里,手里专心的缝制一件新衣,抿拢的嘴角上挂着一丝温馨一丝酸楚。门外嘈杂声四起,她只作未闻,神情专著的做着手里的针黹。 砰地声,门被撞开了,丫鬟茗雁喘吁吁的闯了进来,急叫道:“哎呀,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呢?快些逃罢!”冯十二眼皮也未掀一下,问道:“怎么啦?”茗雁叫道:“宝胜亲王叛变啦,他手下的六万精兵围住了咱们王府,你若再不逃,可就没命啦!” 冯十二轻轻“哦”了声,问道:“那你们王子呢?”茗雁答道:“四王子被赞普叫进宫去了,单于要他负责守卫,怕亲王带兵攻进皇宫里去!” 冯十二笑道:“好哇,他不在那可就更好了!”针线一挑,打了个结,她用牙咬断了线头,举起完成的新衣,回眸嫣然笑道:“你瞧我做的袍子,可好看?” 茗雁瞥了眼,见是件崭新的湖蓝色男人袍子,笑道:“姑娘的手好巧,王子见了肯定欢喜”冯十二脸孔一板,愠道:“他欢不欢喜关我什么事?谁说这是给他做的!”手里的细针轻拈,弹指对准茗雁疾射而去。 茗雁没料到她谈笑风生间便要杀人,面色大变,脚跟一转,已飞快向左挪移一尺,抬手一夹,细银针夹在了两指中间,她叫道:“姑娘好狠的心啊!”冯十二冷冷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丫头,这三月来,你明为服侍我,其实不过是暗中监视我。嘿嘿,你的武功不错嘛,倒是委屈你做了三个月的丫头!”茗雁变色道:“你早知道啦?”冯十二道:“我的内力虽然被封了,不代表说我的眼也瞎了,你走路行动,处处都显出深厚的武功底子,想瞒也瞒不过去。” 茗雁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绕着弯子说话啦,四王子要我接你去皇宫暂住!咱们这就走罢!”冯十二冷道:“如果我不去呢?”茗雁道:“姑娘还是别为难奴婢的好,否则别怪奴婢失了礼数!”言下之意,冯十二若不肯走,她便要用强了。 冯十二冷笑道:“你以为凭你的武功足以挟持我么?”玉掌一拍桌子,针黹盒内的细针猛地跳起,她衣袖一挥,数十枚细针齐向茗雁射去。 茗雁眼前只觉无数闪亮寒芒烁烁,竟是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夺目光影,无法躲避。她向后疾退,砰地声撞在了门板上,接着手脚的几处穴道上一麻,已被细针穿透而过,眨眼被废去了武功。 冯十二冷道:“若不是瞧在你三月来辛苦服侍的份上,今日定要了你的小命!”茗雁跪倒在地,不可置信的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的,我我早上明明趁你睡着时,已封了你的穴道!”冯十二走到她面前,冷笑不答。 只听房内另有一女子声音响起,说道:“你以为长门女子这么容易就由你摆布了么?你也太天真幼稚啦!”茗雁吃了一惊,忍痛抬头望去,只见冯十二身后缓缓走出一年轻女子,容色端庄,清雅脱俗。脸上脂粉未施,发髻上也无任何钗饰,只鬓角旁簪了朵白色玉莲花,一身白衣,如同新丧的寡妇。 茗雁一见她的脸,便大叫道:“你你是冯九娘!”说完,脸色发白,骇得身子直颤。冯十二笑道:“奇怪,你见了我倒胆气十足,怎么见了我九姐吓得就跟什么似的了?我九姐天仙般的人物,哪里叫你害怕啦,说给我听听,我倒要好好学学。” 茗雁颤声道:“她她不一样她连自己新婚丈夫也下得了手杀,还有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冯九面色一白,冯十二甩手掴了茗雁一巴掌,怒道:“你懂什么?那种薄情寡意的下作男人,怎么不该杀?他幸好死的早,若是落到我手里,我定要教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冯九见妹子异常恼怒激动的样子,伸手搭着她肩头,淡淡道:“静一静罢!其实她说的也对,你还是不能跟我比,你对吕莆,就下不了手杀了他!”冯十二羞怒道:“谁说的?谁说我不会杀他!”冯九笑道:“你若要杀他,干嘛还给他做新衣服?” 冯十二面上尴尬,讪道:“我我”冯九笑道:“难道你是给死人准备寿衣么?”笑吟吟的伸指一点,尖尖的指甲点在了茗雁眉心上,淡然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手段是绝情绝意的,那就老老实实的说出吕莆的所在。否则就算我小妹说饶你,我还不答应呢!” 茗雁吓得全身直抖,被冯九玉指点中的眉心,如同遭雷击中一般,自上到下流转着一股森森寒气。她结巴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别你别杀我,四王子只叫我看住了十二姑娘,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冯九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冯十二及时叫道:“九姐,你不用逼她了,我看她也未必知道!”顿了顿,轻轻叹口气,道:“无论如何,今生我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啦,九姐你也别费心找他。” 冯九冲茗雁喝道:“滚!”茗雁如释重负,赶忙站起,只觉腿脚都酸软了,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 冯九回过身,望着妹妹,好半晌,幽幽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回长门去吧!”冯十二怅然失神道:“回长门?”冯九道:“是啊,回长门。我在来吐蕃之前已经放了鸽子,传讯给长门中的姐妹,这会子她们怕早按耐不住也动身往这边来啦!”冯十二惊讶道:“什么?”冯九温和的看着小妹,说道:“你是长门最小的妹妹,做姐姐的不疼你还疼谁呢?她们若是还能在长门里坐等得下去,就不是你的姐姐啦。这吐蕃虽大,咱们姐妹可也不放在眼里呢!”说着,拉起十二的手,接道:“我看你也没啥东西好收拾了,这就走罢!多在这里待上一刻,只会叫姐妹们多担心一刻!” 冯十二好生感动,心中被亲情包容着,感觉暖融融的。冯九带她走出了房间,顺着四王府的一条大道直走,但凡路上碰到有阻碍的官兵,冯九立即出手便料理了。 走得片刻,冯十二瞥见旁边一幢房舍眼熟,细心一辩,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夜杰瓒带她见到吕莆的那处别院,她触景生情,不禁停下脚步。 冯九回头催道:“十二,你怎么啦?”冯十二忽然一咬牙,甩脱九姐的手,说道:“九姐,你先走,我去去就来!”足下一顿,人已朝那别院飞射而去,快如旋风。冯九大叫道:“十二!回来!”但冯十二的人影早冲了进去,只留下一声回答:“我要去问个明白,否则死也不甘心!” 此时,整座王府外已是兵刃交加,乒乒乓乓的械斗声不绝于耳。 冯十二跳入房中,看见房内一片狼籍,桌椅板凳,鲜花盆景,一应装饰之物皆掀翻在地,房内静悄悄的哪还有半个人影。冯十二心中激动,大叫道:“吕莆,出来!吕莆,你出来!你出来跟我说清楚!吕莆——” 一阵细微轻异响发出,声音虽细,但冯十二的耳目灵敏,早看到内屋的幛子在瑟瑟的无风自动,后头恰似躲了个人。 冯十二怒道:“出来!鬼鬼祟祟的”将帏幛一把拉下,竟是呆住了,那躲在幛后的男人可不就是她要找的人?不由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百转千折,将她满心柔肠都给撕碎了。 她气得直哆嗦,喝道:“你躲我做什么?你心中有愧,不敢看我了吗?”一把抓过那人的肩膀,谁知“扑通”一声,那人竟吓得瘫下了,缩在墙角,身子抖得如筛子一般,害怕道:“别、别杀我!饶命啊!别杀我!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刚满月的孩子嗷嗷待哺”冯十二震住,傻了眼,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霎间思维呈现一片空白。 那人见她不吭声,忙又哀求道:“我求您饶了我罢,我命贱,不值得女侠弄脏了手。女侠若饶了我,回去后我定给您贡个长生牌位,日日高香膜拜”讲到这里,冯十二突然一声厉吼:“你敢骗我——”一掌对准他的天灵盖劈了下去,那人都没来得及叫唤了声,头骨咔嚓碎裂,倒地而死。 这时冯九正好追进来,看到冯十二一脸的愤怒。才要追问,冯十二却忽然放声大哭,叫道:“吕莆——吕莆——你在哪里?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笨啊!”冯九见那名被杀的男子,眉宇间竟与吕莆有七八分的相似,脑子一转,已猜出大概。又见十二哭得伤心欲绝,没来由的,心中隐隐作痛,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 卓玛昏昏沉沉间,只觉自己身子轻悠悠的浮起了,仿佛脱离了人世。她在云雾氤氲里走着,不住的呼喊着吕莆的名字,却总没人应。正感无助彷徨的时候,吕莆的声音却从看不见的另一头传了过来,喊道:“卓玛!卓玛卓玛!” 卓玛大叫道:“吕大哥!”拼命向着发声的地方跑去,却不小心摔了一跤,身子陡然从高高的云雾里摔了下来。 她“啊”的声尖叫,身子一挣,睁大了眼。身旁有个苍老熟悉的声音欢然叫道:“总算醒来啦!”卓玛迷茫的看去,模糊间有个长胡子老头在对着她笑,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喊道:“库伦达布”声音嘶哑,喊出的声音竟是比蚊子还小。 库伦达布感伤道:“郡主,委屈你啦,我这就带你出去!”卓玛扭过头,那片尚未干透的黯红色血洼中却已不见了吕莆,她激动道:“他他” 库伦达布明白她的意思,说道:“那个男的,瘦得只剩了个骨架子,四王子昨日命人将他拖到鬼寞谷去喂狼啦!”卓玛眼珠子瞪得溜圆,双手用力抓住了库伦达布的衣服,尖叫道:“他他死了?”库伦达布道:“拖出去的时候还剩一口气没咽下,这会子还不早断气啦,只怕现在连尸首也已经被豺狼啃噬的差不多了罢!” 卓玛双眼一翻,险险厥了过去,库伦达布忙给她灌水,掐人中,急道:“郡主,你可不能有事啊!四王子现在危在旦夕,只有你能救他一命啊!”卓玛冷笑道:“我我有什么能耐,我不过是他的阶下囚”库伦达布道:“快别这么说,四王子绝非有心这样做的唉,你爹爹”卓玛不解道:“我爹爹怎么啦?” 库伦达布道:“你爹爹宝胜亲王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的事,动怒带兵围住了王府。四王子一状告到了赞普那里,单于很是生气,说亲王图谋造反,下令缉拿。亲王更加恼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带兵造起反来。皇宫守卫严密,原是不易攻入,可是昨天晚上皇宫外突然出现一群武功高强,行动诡异的女子”说到这里,他不禁打了寒颤。卓玛关心父亲,忙问道:“后来怎样?那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 库伦达布颤道:“长门长门十二啊!她们虽然统共才十二个人,但个个以一挡百,守卫皇宫的士兵一夜之内死伤在她们手上的何止千人”卓玛“啊”的一声,叫道:“冯姐姐她,她是去找吕大哥的,她一定以为以为吕大哥是被关在皇宫的天牢里”想到吕莆却已经死了,忍不住痛哭起来。 库伦达布道:“皇宫破了,宝胜亲王杀了赞普,篡夺了整个吐蕃的兵力。四王子虽然逃脱了,但你爹爹却仍下令通缉他,要取他的性命。郡主啊,念在你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你去求求亲王,叫他放过王子罢!” 卓玛冷冷的道:“我凭什么救他?他他害死了吕大哥!”越想越伤心,泪流不止。库伦达布却误因为卓玛还是对杰瓒有些情意的,只是一时屈辱与愤懑难平。只要等过些日子好生劝解,她自然就会回心转意了。于是命令手下,抬起软榻,将卓玛小心翼翼的抬出地牢。 此时正是黎明破晓时分,卓玛被抬出地牢一看,原来出口竟是在一片荒郊野岭之中。不远处,一脉青灰色的高山挡去了大半阳光。卓玛忍不住问道:“鬼寞谷在什么地方?” 库伦达布伸手一指那青山,道:“不远,翻过那座山,就是了。”卓玛心中一动,哀声说道:“把我抬去那里,我要去瞧瞧”库伦达布惊道:“郡主不是真的要去吧? 卓玛怒道:“说去便去!哪里还有假的?”又招来两名小兵,吩咐道:“你们去皇宫走一趟,找到冯十二姑娘,把把吕莆的事跟她说明,领她速速到鬼寞谷去,听明白了吗?”两名小兵答应了,立即赶往皇宫去报讯。 库伦达布因为有求于卓玛,不敢拂逆她的意思,虽见她体虚气弱,一副随时都会晕厥的模样,却也只得叫人抬了软架,往鬼寞谷赶去。 天人永诀 鬼寞谷! 当听到报讯士兵的口中说出这三个字时,冯九情不自禁的冷颤了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从心底直冒了出来。 鬼寞谷——做鬼都嫌寂寞的地方! 她紧跟在十二的身后,不敢懈怠。 冯十二已经拼尽了全身气力,状若癫狂。看着那纤瘦的背影不住的在马上颠簸,冯九的心被不安啃噬着,啃噬着 “九姑娘,此去若见到了令妹,万万劝她离开吐蕃,免生事端。” 冯九不解,问:“阮先生的意思恕奴家愚笨,领会不了其中的玄机。” 阮绩韬一双清澈的眼似能看透一切,叫人见着心慌,可他的话听着更叫人心颤:“凡事自有命数,令妹是个要强之人,切记要劝她想开些才是” 他抬头看着幽冷的圆月,说道:“记得我初到青海,与吕莆第一次会面。那一次,我瞧他眉宇间隐有黑气,乃不祥之兆。我爱惜他少年英雄,不忍见他过早夭折,曾出言点破他的命数。却不料,事事皆有天定,又岂是我这等凡人能化解得了的?他虽逃过了那一劫,却又因此遇见了你们长门姐妹” 冯九柳眉一挑,颇有讥味,阮绩韬幽幽道:“我知道你不信,你久居关外,却应该有听过这么一句话罢。关外人常说:‘生不娶长门妇,死不入鬼寞谷’” 冯九听到这里,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叫道:“阮绩韬,我敬你是昆仑掌教,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汉子,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叫人瞧你不起!” 阮绩韬却不生气,转过身痴痴的望着她,说道:“如果我说这十二字批的就是吕莆一生的命呢?”冯九蔑笑道:“批命?你若能批命,何不先批一下自己的命,瞧瞧我现在是想杀你还是想饶你?”阮绩韬叹道:“我无法参透自己的命!若不然,我倒是真想知道,我的命数里有没有你”冯九听他说话已然没了以前那般含蓄,竟渐渐的露骨起来,脸上一红,又羞又气,啐道:“无赖!”扭身离了青海营。 一口气冲出半里后,回头仍可望见阮绩韬站在寨门口动也不动,像是一樽凝固了的石像。 ——生不娶长门妇,死不入鬼寞谷! 冯九的心一凉,阮绩韬的批命之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望着前面不住挥舞马鞭,催马赶路的冯十二,她张了张嘴,脱口叫道:“十二妹” 冯十二头也不回,喘着粗气道:“九姐,快快些”冯九听她语音哽咽,竟像是要哭出来般,心里酸痛,那句叫她不用去了的话终是咽回了肚里,没勇气说出口。 她向来心肠硬:一年前丈夫在新婚不到一月便又纳了房小妾,她气他薄情寡义,恨他喜新厌旧,一咬牙,在丈夫欢欢喜喜与新人拜天地时,她将丈夫一刀杀了,又把他纳的小妾也杀了,接着杀光了所有喝喜酒的宾客长门冯九娘子的恶名从此远播关内关外。 她苦笑,冯九何时曾有现在这般害怕了呢?是因为不忍看见妹妹伤心么? 催马奔到十二身侧,冯九突然猱身朝她扑去,冯十二卒不及防,轻轻“啊”了声,胸口“天突”“膻中”两穴上同时一麻,已被冯九拿住。冯十二大叫道:“九姐,你要做什么?” 冯九哑着声道:“我不能让你去鬼寞谷!你、你别怪九姐心狠!”冯十二急得眼都红了,流泪叫道:“九姐!为什么?为什么?你让我去,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啊!”冯九勒住马,黯然道:“你还是别去的好,因为因为”她呐呐的说不出口,那句话太残忍,她不想伤她妹子的心。 谁知,冯十二却静了下来,轻轻的说道:“是因为你怕我去了,如果看到吕莆已经死了,我会受不了,是么?”冯九别开眼,瑟地声响,一滴泪竟从她洁白的脸上滚了下来,她闷道:“姐姐们受过的苦痛,你从小都看到啦,,我不想你也经历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冯十二哭道:“我不怕!他是我选的丈夫,是死是活,这辈子我总是他的妻子啦!九姐,我问你,如果有机会重新再选择一次,你和姐姐们会反悔当初的决定么?”冯九沉闷不响,过得许久,她悠然叹了口气,心酸道:“你长大了,你真的是长大了。”一伸手,解去了十二身上的穴道,接道:“去吧,去见他吧!” 冯十二抹去泪水,牙齿咬着唇“嗬!”地声大叫,在马臀上重重抽下一鞭。 阴风阵阵,鬼影森森,婆娑树影倒映在地上,像是无数张牙舞爪的厉鬼。 卓玛感觉脖子里吹进一股冷风,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库伦达布打量四周,心里寒丝丝的直发毛,劝道:“郡主,咱们在这山谷里已经转了好久,别要迷了路啦!依我说,还是回去吧。”卓玛心里也直打鼓,但一想到吕莆,不由壮起胆子,喝道:“找不到吕大哥,我是死也不会回去的!” 库伦达布苦笑,心道:“这郡主任性不讲理,不吃些苦头是不会知道好歹的!”故意说道:“你听,这鬼叫声,是什么东西?”卓玛听那凄厉的嚎叫,仿佛是地狱里钻出的厉鬼在哭嚎,颤道:“哪里哪里是什么鬼,明明就是狼嘛,有什么可怕的?” 侧耳细听,一阵诡异的沙沙声,却怎么也不像是狼在叫,库伦达布正要再说些什么,好吓唬得她改变主意回去,突然身旁一阵狂风刮去,有个白色影子一闪而过,他“啊”的声尖叫,吓得那些抬架子的人手一松,竟将卓玛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白影停住了,慢慢转过脸来,月光下只见她雪白了一张脸,正睁大了眼睛朝她们望过来,卓玛吓得大叫:“啊——是个女鬼!” 库伦达布却认了出来,叫道:“是长门的冯九娘子!”赶忙上前见礼。这荒郊野外突然遇到这么个高人,库伦达布真比吃了颗定心丸还踏实。 卓玛躺在地上,无力爬起,只听冯九冷冷的问道:“你们刚才可有看到我十二妹子走过?”卓玛道:“没有!冯姐姐她来了么?那那可太好啦!”冯九上前将她拉了起来,问道:“就是你给我们通风报讯的么?吕莆他现在在哪?”卓玛被她捏的好疼,却又不敢嚷,只道:“是我、我找了半天了,也没找到吕大哥”鼻子一酸,又掉下泪来。 冯九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翻遍这整个山谷,我还找他不出来!”卓玛更加难受道:“就怕就怕他的尸首,也早被豺狼给呜” 冯九听四周狼嚎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心里愈发焦急烦躁。忽然,狼群的嚎叫声在一刹那间停住了,空气仿佛也凝固住,那份诡异恐怖却迅速在每个人心里弥漫开来。树林深处,呼啦啦飞蹿出无数黑色的鸦鸟,一飞冲天,发出“呱呱”的刺耳叫声,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冲向云霄,叫声绝望、凄楚、悲凉。 冯九大惊,叫道:“是十二!”身形一晃,已飞快的掠向树林,身法快得卓玛等人只一眨眼,便失去了她的踪迹。 冯九赶到时,十二正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个体无完肤的血人,两人的周围,四五只野狼的尸体支离破碎的倒在一旁,外圈却又团团围住了数十头野狼,碧绿碧绿的眼睛就像一盏盏的灯发着贪婪的幽光。其中有几只按耐不住,裂着锋利的牙齿,走上前拿鼻子不住的在冯十二身上嗅着,似乎在确定眼前这个活物能否食用。 冯九一声厉喝,冲了进去,玉掌翻飞,一掌拍在了一头恶狼的狼头上,那恶狼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击毙。狼群一阵骚动,喉咙里“呜呜”的发出野兽特有的嘶吼声,步步为趋的朝冯九逼近,而后一跃而起,飞身扑向她。 冯九怒喝:“畜生!”足下一蹬,一脚踢中一只灰狼的肚子,那灰狼惨号一声,肚子被踢破个大洞,肠子也露了出来,飞在半空中时又撞上了一头扑腾跳起的恶狼,竟将后者给撞得昏死过去。 狼极具野性,即便是受到攻击,也毫不畏惧退缩,冯九连下杀手,地上的灰狼尸体越堆越多。但见密林深处绿光闪烁,竟似有成百上千头的野狼往这边奔来。冯九暗暗心惊,手臂一缩,扬手打出数十枚玉梭。她手法巧妙绝伦,这数十枚玉梭无一落空,支支嵌入数十头恶狼的头颅,狼群应声倒地。 冯九趁罅隙退到妹妹身边,叫道:“十二!”伸手去拉,她却像是傻了一般,只顾抱紧了吕莆不放。冯九瞥眼瞧去,心里一沉,只见吕莆已是满身是血,体无完肤,累累白骨倒是露出了一半,眼见不活,尸体上更明显有被野兽撕咬过的牙齿印——倘若她们再到得晚些,吕莆当真便要尸骨无存了。 冯九见冯十二失魂落魄的就像也死了大半,心里一惊,大喊一声道:“十二!醒过来!”扬手啪地下掴在她脸上。 冯十二嘴唇动了动,眼睛忽闪了下,泪水终于簌簌的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滴在了吕莆冰冷青灰的脸上。 冯十二哭了,哭声尖细,如梗在喉,叫人听人心酸万分。冯九来不及安慰她,数头恶狼又呜咽咆哮着扑了过来,她大为光火,一腔恨意登时发泄在狼群身上。 一会儿,一团火光渐渐向这边靠拢过来,狼群大骇,停止进攻,纷纷反往密林深处跑去。冯九嘘了口气,见那火光走近了,却正是卓玛一行人,其中有四五名士兵正举了火把四处驱狼。 卓玛见到此情此景,虽然明知吕莆绝无生还的希望,然而真见到了血淋淋的事实,却也承受不住,哇地声掩面大哭起来。 冯十二却突然收住了眼泪,怔怔的盯住了地面。火把照亮了地面,冯九顺着她的视线也往地上看去,身子不禁颤了颤——那湿泥地上,被人用手指一笔一划的刻出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宁入鬼寞谷,誓娶长门妇。 冯十二身子直颤,痛不欲生,她捧起吕莆的头,在他冰凉的唇上吻了下去,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卓玛哭道:“吕大哥,我把冯姐姐给你带来啦!吕大哥!你听到了吗?我把冯姐姐给你带来啦” 冯十二轻轻拢着吕莆的乱发,哭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啦,我一心要嫁给你做妻子,也没问你喜不喜欢我是不是很坏?所以所以你明明喜欢我,却从不告诉我?还故意常常惹我生气对不起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再不对你发脾气啦,你你别不理我啊!”众人恻然。冯九怕妹妹哭坏了身子,听她讲话越来越没章法,不禁大大担心,伸手欲将她拉起,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十二你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冯十二轻轻挣开,又哭得几声,忽然双眼一翻,整个人咕咚声向后仰倒,晕厥过去。 冯九大惊失色,抱住妹妹的身子,叫道:“十二!十二!”见她脸如金纸,牙关紧闭,却又不像是悲极攻心那么简单,于是伸手搭了她的手脉。过得片刻,冯九才轻轻叫了声:“哎呀!” 冯十二这时却自己悠悠转醒了,见姐姐表情古怪的瞧着自己,眼神里竟有欢愉之色。卓玛在一旁关切的问道:“怎样?冯姐姐她没事吧?”冯九喜得声音都颤了,说道:“十二,快别哭啦,好生保养要紧——你有身孕啦!” 冯十二怔住,说不出是惊是喜,是梦是幻。冯九道:“按脉象看,起码有三个月了。这是吕莆的唯一一点骨血,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孩子着想,好好把身子养好啊!快别伤心啦!”顿了顿,又道:“人死入土为安,咱们还是就地把妹夫好好安葬了罢!” 卓玛连声称是,指挥士兵就地挖坑,不一会便挖出个九尺见方的深坑来。众人把目光调向冯十二,看她如何示下。 岂料,冯十二却将吕莆的尸体抱起,说道:“我不要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呆在这做鬼也寂寞的地方,我要带他回青海去!”抱着吕莆身形一晃,如一缕轻烟般朝出口快步奔出。 当冯九心力交瘁的回到吐蕃皇城时,远远的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屹立在道上,汗巾襦衫,温文尔雅,那淡淡的从容气质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冯九走到他面前,阴郁的脸色稍稍缓解,问道:“你怎么来啦?”阮绩韬轻轻一笑,叹了口气,道:“放心不下你,还是来了!”冯九身子微微一震,讪笑道:“劳你费心了。”阮绩韬问:“九姑娘现在要去哪里?”冯九道:“我十二妹子失了踪,她怀有身孕,实在叫人好生担心。姐妹们现在都还在皇城里头等消息,我去告诉她们一声,也好叫她们四下里出去找十二回来。”将来到吐蕃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了,阮绩韬听后嘘叹不已。 冯九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你会批命,说明你颇有些仙骨,倒不如做个道士,早些修成正果,好成仙去。”阮绩韬道:“原先在昆仑隐居闭关,不问世事,倒也有心修道,只可惜此番下山,历劫尘世,心里早不像原来那般无牵无挂了。” 冯九是个聪慧的女子,又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只可惜她心若止水,早已不动情了。望着眼前的翩翩男子,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做个了断,不能再拖累下去了。于是语重心长的说道:“先生可知道长门为何又被人叫做寡妇门么?” 阮绩韬一愣,不明她为何自暴其短,摇了摇头。冯九道:“长门女子一生只许一次,一生也只爱一次,轻易不做选择,然而一旦选择了,却是倾其所有的感情,轰轰烈烈的爱过这一回,百死无悔只可惜我姐妹十二人偏生命里注定,婚姻要遭受波折,竟无一人能得到圆满的结果。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都无所谓,关键的是,我们毕竟都爱过了”她抬起头,亮闪闪的眼睛望着阮绩韬,阮绩韬震惊。 冯九对着他福了福,续道:“先生厚爱,奴家只能来世再报今生,奴家的心里已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长门,寡妇门——一门的寡妇,竟是甘愿替唯一深爱过的男人守寡,而无一人再嫁,甘愿守着那点无论是痛苦还是甜美的回忆过完一生。 阮绩韬一个趔趄,向后直退了两步,面色唰地变成惨白,苦笑道:“我原该想到的。只是感情的付出,原不受自己的控制” 冯九淡淡然的转过身,这一转,竟是毫无留恋,只留下一个消瘦纤细却是坚强无比的背影,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一辈子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