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异闻录》 第1章 [穿越重生] 《盛唐异闻录》作者:陋笔一支【完结】敏搞笑女vs冷面闷骚男醋精】 -文案- 周歆,现代黑红的假阴阳师。 一遭被雷劈,穿成了唐朝道法高深的真捉妖师。 众人视冒牌的周歆为主心骨,将她推到最前面—— 面对三米巨妖的周歆:? 这跨专业了吧! 老娘捉鬼都只捉假的,哪配捉妖啊! * 沈既白,唐朝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一旁持刀而立,他看着瑟瑟发抖的少女不耐烦道:“你到底上不上?” 随后,他眼瞧着那人躲起来,又眼瞧着鼠妖张口就要吃人。 方才恍若江湖骗子的少女却如同换了个人,双手结印念念有词。 “拜拜甜甜圈火锅奶茶方便面,定!” 鼠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也如是。 沈既白:? 茶用杯端饭用碗端,请问您是什么异端? * 那年,灵鹤真人说两人乃是命定姻缘。 沈既白不信,深觉娶她不如出家。 直到有天听见周歆夸别人肌肉练得好,他忍不住将人拽走,开始思考为何不愿看见她对别人动手动脚。 再后来,周歆在街边摆摊给人看相。 沈既白默不作声排了很久,只想问一句: “我的掌纹里,可有你的命运?” 【阅读指南】 *双洁,he *背景半架空,请勿考究细节 *正文清水,第一卷 极其慢热,v后章感情线急速递增,交通在番外。 *接档文是本文副cp傲因x扶歌的故事《扶歌》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魔幻 穿越时空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歆,沈既白 ┃ 配角:长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前期互相看不上,后期打脸皆真香 立意:善恶到头终有报 第1章 东都洛阳,太清观内。 一位戴五老冠,着绛紫色道袍,鹤发童颜,白须白眉的老道士盘坐在蒲团之上。 双眸阖闭,一动不动,仿佛入了静。 周歆正襟危坐在下首,背挺得溜直,却挺不直脖颈,端出一副低眉垂眼,不敢平视于人的样子。 应召进屋已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个人却将她晾在那里,始终不发一言,任凭静默压满堂。 这沉静无比的气氛压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轻易去打破,只能继续忐忑不安地等下去。 究竟如何解释,才能让眼前的道士,原主的师父,太清观观主灵鹤真人相信她是穿越,而不是夺舍? 这也太难了。 别人穿越要么手握金手指,要么自带原主记忆,她却是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要不是恰好碰到了个认识她的人,她都搞不清楚原主的身份——太清观灵鹤真人首徒,朝南衣。 一位年芳十八便擒妖无数,名满东都,得圣人亲封凌云君,破例入职太史局的奇女子。 徒弟本领通天,师父更不能小觑,若是识破她这壳里换了人,恐怕会将她视做夺舍灭魂的邪修,最后落个神魂陨灭的下场。 前后思量一番,她下定决心——与其担惊受怕露破绽,不如直接装失忆。 反正她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槐树林里,手里握着一个青铜材质的封印器皿,地上有滩来历不明的干涸血迹,以及一把断裂的玄铁七星剑。 这情形,一看便知朝南衣,也就是原身,在槐树林里封印妖邪时出了事。 想好措辞,她深吸一口气,将背挺得更直,缓缓抬起头来。 抬眼的一瞬间,周歆倏然攥紧衣角,彻底慌了神,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满腹说辞瞬间烟消云散。 那端坐在正首的灵鹤真人,不知在何时睁开双眼,已神色不明地打量了她许久! “铛铛铛——” 轻叩房门的声音传来,一个颇为稚嫩的声音说道:“真人,大理寺少卿派人来请凌云君协助擒妖。” 大理寺少卿沈既白,吏界一朵奇葩,不仅断人案,还为妖讨公道,几度将虐妖之人送入天牢。 这等人物都擒不住的妖邪,她一个不通术法的神棍更降不住! 刚想开口拒绝,便见灵鹤真人微微一动,慢斯条理地自袖中取出一张黄符,递了过来。 周歆默然一瞬,伸手接过。 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这……能行吗?” “行与不行,去了便知。” 周歆:“……” 此时此刻,她心里十分没底。 有没有搞错啊? 这不是破煞符吗! 破煞破煞,专破煞气,跟妖邪根本不在一个赛道上,这符能有什么用啊? * 出事的地方是长风酒肆,在洛阳最繁华的那条街上。 周歆赶到时,整条路的人都被大理寺清干净了,衙役们围在此处,见她有如见救星,欣然道:“凌云君来了!” 强挤出一抹微笑,她跟在衙役身后走到酒肆后院。 只见院内一片狼藉,院中央站着八九个提刀侍卫,身穿绣有兽纹的黑色戎服,头戴同色幞头,衣饰与大理寺衙役不同。 几个人围成一个包围圈,见到她时,均眼眸一亮,神情与镇守在外的衙役一致,迅速由戒备转为安然,好似瞧见靠山一般,大喊道: 第2章 “是凌云君!” “凌云君来了!” 包围圈中心立着一个周身缠满透明丝线,大概三米多高的仓鼠。 作为当代黑红的假阴阳师,通俗来说就是以骗人为生的神棍,周歆压根没怎么见过真的鬼,更没什么机会见妖,别提还是这么大的一只妖! 难免会有些吃惊。 她微微睁大双眼,视线上下轻扫一番,心道,除去那双猩红的眼有点渗人,这白白胖胖的仓鼠妖看起来竟然有点萌? 出神的刹那,自鼠妖身后走出一名身形高挑的俊美少年,头簪玉冠,身着玄墨色的胡服骑射装,姿量挺拔,四肢修长,肩宽腰窄,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精瘦型身材。 在围攻仓鼠妖的众人中,他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也是最从容淡定的那一个,清隽的面容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气质清寒如冰,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周歆的视线不知不觉就挪了过去,定在那双微微上扬,如鹰隼般凌厉的丹凤眼上。 似是察觉到这抹视线,他侧目迎视而来,冷俊的眉眼暗藏霜雪,声音有一丝不耐烦,“还不帮忙?” 领路的衙役随之开口:“凌云君,它的力气很大,恐怕捆妖绳撑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鼠妖便挣脱捆妖绳,震飞了包围圈的侍卫! 领路的衙役连忙朝少年跑了过去,急切地大喊:“少卿!” 原来他便是大理寺少卿,沈既白。 只见他反应十分迅速,在半空中时便拔刀后刺,刀尖入地,以手撑着刀柄做了个单手翻,安稳落地。 被震飞的侍卫们从地上爬起来,立即与鼠妖缠斗在一处。沈既白冷冷地看过来一眼,也加入了战斗。 不知谁推了她一下,将她推入包围圈,那几名侍卫很识相地后退一步,做好了打辅助的准备,满脸信任地等着她出手。 连背对着她的鼠妖都好似察觉到她是这群人的主心骨,缓缓转过头来,猩红的双眼射着寒光,看起来十分危险! 周歆下意识后退一步,顷刻间便在气势上输了一大截。 有没有搞错啊! 虽然原主道法高深,可她只学过最基础的符咒,装模作样骗骗人还可以,实战起来连捉鬼都费劲,怎么捉妖啊? 原本还想借着这次穿越的机会认真学习道术,做一名真正的捉妖师。可老天根本不给她时间,一穿过来就被赶鸭子上架。 这谁顶得住! 仓惶躲到一旁的酒缸后,周歆忍不住吐槽:“我的天,这跨专业了吧!” 老娘连鬼都只捉过假的,哪配捉妖啊! 见状,那七八名提刀侍卫面面相觑:“?” 尔后,几人十分默契地后退一步,将妖怪留给沈既白。 眼瞧着上一刻还莫名高涨的士气瞬间崩塌,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废物!” “对对对,沈少卿不是废物,沈少卿最厉害!沈少卿倒是速速将它拿下啊!” 周歆蹲在角落里抱紧了双腿。 “凌云君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我上你妹啊!”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好似什么东西被砸塌了。 周歆探出头去看,见那七八个提刀侍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只有沈既白未被击倒,与鼠妖相视而立,长刀横于胸前,刀锋割入鼠妖两只前掌的掌心,一人一妖抵着长刀你来我往地较劲。 她刚想赞一句“牛x”,就见鼠妖抓住长刀两端,用力一掰,长刀“咔”地一声被折成两半。 周歆:“?” 就这,还骂我呢?您也没强到哪儿去啊! 还没腹诽完,沈既白便踉跄着向鼠妖怀里跌近! 霎时间,鼠妖抓着他的脖颈将他提起来,张嘴便朝他咬去! “少卿——!” “沈少卿!” “凌云君快救人!”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将最后的期望投向周歆,好似她真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救救救,该怎么救?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有了主意,倏然站起身,双手悬于胸前飞速结印,嘴里念念有词,声音特别低,几乎是哼唱出来的:“拜拜甜甜圈火锅奶茶方便面,定!” 随着“定”字喊出,手中结印已成,鼠妖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 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大喊道:“沈少卿!快逃啊!” 沈既白双手用力去掰鼠妖的手掌,但鼠妖的力气很大,他掰不动,只能连蹬带踹地挣扎出些许缝隙,才挣脱束缚“嘭——”地一声掉在地上。 “用你多嘴!” 大抵是被勒得喘息困难,他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 其他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陆续站起身来,“多亏凌云君出手了,不然……” “她早该出手了!”沈既白瞪过来一眼,好似根本不领这份情,“一个醉酒失智的鼠妖,往日可需费这般功夫?” “那倒是。”有衙役接话,“往日不管何妖,凌云君总能瞬间将其制服,甚至有时候都不需要七星剑出鞘。” 话里话外都在怪她出手晚,闹得好像是她不知好歹自告奋勇擒妖似的。 周歆语气不善地道:“既然大理寺这么嫌弃朝某,以后别来太清观请人帮忙呀!” 沈既白移眸看来,“大理寺断人案,太清观捉妖邪,是灵鹤真人称人手不足,圣人才令金吾卫与大理寺一同协助捉妖。凌云君——” 第3章 他凤眸微眯,冰冷的眼神中透出一抹危险气息,“你说反了吧?” 糟糕,他起疑心了! 心猛地悬了起来,周歆暗自思考着如何回答,忽而灵光一闪,当即便有了主意。 她勾唇淡笑,“是么?” 沈既白不答反问:“难道不是么?” 周歆双手摊开,耸了耸肩:“抱歉,朝某封印妖邪惨遭反噬,如今记忆有损,还真记不大清了。” 闻言,衙役不由得惊呼出声:“不愧是凌云君,竟能独自封印万狐之王!” 原来那封印器皿里关着的是万狐之王——九尾灵狐! 难怪朝南衣为此搭上了性命。 一旁的仓鼠妖微微动了一下。 随即,它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猩红的双眼直直看过来,眸中的怒火呼之欲出。 见状,众人又惊又慌,纷纷看过来,脸上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凌云君,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周歆拔腿就往院外跑:“快跑啊!这咒对它不管用!” 大抵是仇恨值拉得太满,仓鼠妖只盯着她一个人追。 仓惶跑出后院,周歆倏然一停,转过身面对追赶而至的仓鼠妖,伸出食指指着它,边指边跺脚,大声喝道:“退!退!退!” 没想到仓鼠妖竟然真的停了下来,依言后退一步! 院内的提刀侍卫皆看傻了眼,周歆则掉头继续跑。 不出片刻,身后再次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妖兽愤怒的嘶吼。 从眼前的小路拐进街道,周歆再次停下来故技重施。 “退!退!退!” 这回,仓鼠妖没再停下来,反而加快了步伐! 周歆哪敢再耽搁下去,立刻撒丫子跑得飞快,边跑边大声叫喊:“救命啊——!” 清脆的喊叫声突破天际,街道两旁的楼肆里探出不少人来,只见那位素有‘弹指降妖,宝剑斩魔’美誉的凌云君反被妖怪追得四处乱跑,落荒而逃。 她跑得极快,道袍向后翻飞着,求救声一声高过一声,碎碎念不间断地从嘴里往出蹦: “有没有搞错!” “这么多人,为什么只追我!” “果然妖怪也欺软怕硬啊啊啊——!” 酒肆附近空无行人,仅道路两端列有一排大理寺的衙役,仿佛一道人墙,将行人阻拦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眼瞧着快要跑到人墙前,墙后的街道上,零星有几名刚从街边商铺里走出来的百姓。 衙役们相继拔出刀来,依旧保持着列阵的姿势,大有一副‘大敌当前,视死如归’之感。 担心仓鼠妖会伤到无辜之人,在距离人墙尚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周歆倏然停了下来。 刚站住脚,仓鼠妖便追赶而至,巨爪一挥,抓起她就往嘴里送! 第2章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周歆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仓鼠妖张开了血盆大口! 而她与这血盆大口的距离愈来愈近,近到能清晰地闻到仓鼠妖口齿中腥臭逼人的气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既白倏然自仓鼠妖背后跃起,落在它的肩上。 下一刻,他骑着它的后脖颈,双手握着断刀的刀柄,刀锋向内,狠狠地捅向仓鼠妖的心口! 只听“噗呲”一声,断刃完全没入,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 下颌忽而一温,血腥气扑鼻而来,周歆低下头,正想将脸上的血渍蹭到仓鼠妖的白绒毛上,便听它狂啸出声! 声音无比尖锐,无比愤恨,堪称震耳欲聋! 听得人耳鸣阵阵,耳心隐隐作痛。 随即,周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等缓过神来时,自己已被仓鼠妖当做武器,直直地朝骑在肩颈处的沈既白砸去! 它挥砸的速度颇快,快到带起一阵疾风,吹得她额发纷飞,心颤不止。 二人的距离极速缩进,沈既白的手还握在刀柄上尚未来得及收回,看样子也来不及躲避。 “少卿!” “少卿快躲开!” 身后响起杂乱无章的叫喊声,伴随着凌乱混杂的脚步声,好似那一列充当人墙的衙役通通赶了过来! 若是两个人真的撞在一处,沈既白至多受些外伤,或者被砸得摔倒在地,周歆却会百分之百的头破血流,甚至是丢失性命。 在这紧要关头,她忽而冷静下来,福灵心至地想到教她骗术的老道士在弥留之际传给她的玄门秘典——《怪诞志》。 一本传承千年,记载着百鬼灵妖弱点与降服之术的手札。 书中第一页便是关于仓鼠妖的记载:此妖通人气,善良,贪嘴,遇之不必赶尽杀绝,以索身咒束缚警告即可。 索身咒! 她曾见到老道士用过一次! 眼看着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一指,近到周歆能清晰地看到沈既白肌肤上的绒毛,轻颤的睫羽,与骤然紧缩的瞳孔。 就在这存亡绝续的一刻,只听一声清脆的女音响起:“缚!” 话音一落,仓鼠妖周身缠缚起层层光蔓,将它从头至脚缠裹起来,使其动弹不得,这挥砸的动作也随之戛然而止。 一切刚好来得及,却又仿佛来不及。 周歆看着近在咫尺的某个人的额头,感到唇上一温,不禁用力眨了眨眼睛,心里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第4章 而与她亲密相触的那个人顿时绷紧了肌肤,浑身僵硬,连汗毛都竖了起来,竟是一动也未再动,犹如也被索身咒定住一般,连呼吸的声音都停止了。 “沈少卿怎么不动了,也被咒法定住了吗?”赶过来的衙役问。 难道是因为学艺不精? 还是因为第一次施咒熟练度不够?这岔子出得也太离谱了! 周歆也随之怀疑自己。 可她转念一想,这索身咒是针对妖邪的咒法,对人并无任何效果啊! 这时,石化僵硬的人仿佛刚回过神来,身体向后倾斜,拉开了二者之间的距离。 随即,他用力拔出断刃,抬眼看向周歆身后,命令道:“回去,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围在附近的衙役们又纷纷退了回去,继续列成一排人墙横在街道上。 而他们的顶头上司,额间落有红色血迹凝成的吻痕,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位佳人刻意遗留的口脂,看起来颇有几分风流韵味,好似一名‘万花丛中过,片叶稍沾身’的冷面俏郎君。 只是这位郎君的脸色奇臭无比,当真是难看得很。 他双手举起断刃,用力朝仓鼠妖的右肢砍去,手起刀落间,周歆感到束缚在周身的力道消失,身下一空,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摔得屁股生疼。 还未从这疼痛的感觉中缓过神来,便听“噗通”一声,沈既白已经落在面前。 而那把沾着血迹的断刃,已经直直地对准了她! 周歆:“?” 她不禁瞪大了双眼。 这是什么意思? 过了河就拆桥? 有没有搞错,这跟提了裤子就不认人有什么区别? “凌云君究竟何意?难道这是|凌|辱|沈某的新方式?”沈既白墨色瞳眸中满是黑压压的怒气。 周歆眨了眨眼,心中满是茫然。 究竟是哪里惹恼了他,怎会转瞬间闹到拔刀相向的地步? 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随即,四周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仿佛周围的衙役全部屏住了呼吸。 周歆看着眼前怒目而视的少年,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刚刚那是意外,并非朝某本意,沈少卿莫要放在心上。” “意外?” 他冷笑一声,鹰隼般凌厉的凤眸里泛起浓浓的寒意,声音冰冷至极:“狐王可独自封印,却会被鼠妖擒住?当在座各位都是痴傻之人?” “朝某失忆了,自然记不得如何使用咒法,沈少卿怎么就不信呢?” 周歆边说边手脚并用地向后蹭,企图离还滴着血的刀刃远一些。 可她挪出一尺,对方便逼近一丈! “记不得施咒?那缠住仓鼠妖的又是什么!” 他边说边将刀刃逼得更近,“朝南衣,你非要等到你命悬一线之时才使出真本领?金吾卫和大理寺众人的命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几句话说完,刀锋已经悬在周歆的鼻梁之上,与她那双因惊恐过度而睁得溜圆的眼睛仅仅只有两指之距! 周歆动了动唇,只觉百口莫辩。 杂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姗姗来迟的提刀侍卫并不知晓刚刚发生的意外,却丝毫未对剑拔弩张的气氛感到意外。 好似他们二人的关系本就是针锋相对的。 领路的那名衙役疾步走近,停在沈既白身后,小声道:“少卿,已经派衙役去酒肆后院打扫现场了。” 沈既白目不斜视地瞪着周歆,闻言也未分过去一个眼神,声音不似刚刚那般冰冷,但依旧冷淡。 “金吾卫伤情如何?” 衙役扫过来一眼,似是碍于‘凌云君’的身份不好多言,只能怯怯道:“皮外伤,不算严重,已经将受伤的金吾卫送去医治了。” 沈既白嗯了一声。 他仍旧举着那把断刃,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似乎就在等她表态。 周歆深呼吸一口气,强行稳了稳心神,“沈少卿,朝某并非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并非?” 未待她说完,沈既白便打断了她的话,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冷笑一声,“凌云君莫不是忘记了当初是用谁的性命来逼我动手与你比试?” 躲到三丈之外的提刀侍卫,也就是沈既白口中的金吾卫,纷纷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金吾卫不归大理寺管辖,自然不似衙役那般忌惮沈既白。此话一出,立刻有几名金吾卫的头凑到了一起,小声道: “我说沈少卿怎么突然与凌云君打了起来,明明之前不论凌云君如何挑衅他都没有反应……” “话说回来,凌云君已经打遍东都无敌手了。没想到会输给沈少卿,据说还受了重伤?” “可不是!圣人因此还狠狠责备了沈少卿……” “所以凌云君是故意不出手收服仓鼠妖的?” 眼看着舆论的风向越来越跑偏,周歆当即反驳:“不是!” 她一开口,窃窃私语的金吾卫通通闭了嘴,四周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可堵得住嘴巴,却堵不住人心。从众人的反应来看,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 压抑的静默令周歆头皮发麻。 她悄然蜷起手指,指尖深陷在泥土之中,心道,既然这两位之前就结下了梁子,他还请朝南衣来捉妖做什么?不怕她见死不救吗? 第5章 太清观又不只有她一个人。 心思及此,她抬眼与沈既白对视,不知是不是因为目光过于茫然,那双凤眸肉眼可见地凛了一瞬。 “对不起。”她诚心实意地道歉,“是朝某过于轻率,在记忆全失的情况下还逞强前来,害得金吾卫与大理寺皆有损伤。” 话音落地,包括沈既白在内的所有人均是一愣。 可见以朝南衣的性情,是绝干不出这种事来的。 周歆默默向后退了退,见那把断刃没有紧追而来,便趁机站起身,朝沈既白以及他身后的衙役,金吾卫长辑一礼,郑重道:“朝某在此向各位赔罪。” 此举一出,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怔上加怔,连回话都忘记了。 “只是……” 她话音一转,收手站直身躯,坦坦荡荡地迎视着沈既白充满敌意的目光,“在刚刚那种情况下,朝某能胡乱使出咒决已属侥幸。若朝某刚刚未想起任何咒决,或者是记起的咒决解决不了眼下的危局,沈少卿可知如今的局面会是哪般?” 闻言,沈既白又是一怔。 “至于那个意外……” 她抬手指向林立在街道两旁的酒楼瓦肆,尽管街上已经空无行人,可沿街的店铺楼阁中不乏好奇心重,凑在窗边看热闹的人,“在闹市中发生这种事,日后少不得会被传扬出去,沈少卿觉得颜面有失,难道朝某脸上就会有光?” “不管沈少卿信与不信,朝某确确实实失去了往日的记忆,也许你我之间曾有诸多矛盾,一度呈水火难容之势,可朝某如今并无过往的记忆。” “现下在朝某眼里,沈少卿乃朝某缉妖的搭档,性命攸关的同僚。试问,朝某如何敢去羞辱你?又怎会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去羞辱你?这么做于朝某有何好处?” 周歆言辞恳切,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 不知为何,她越说,众人的表情便越讶异,站在沈既白身边的衙役甚至微微张大了嘴巴,惊得忘记了言语。 沈既白的神情也变得莫测,眸中的敌意与寒气渐渐褪去,却依旧没有移开视线,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意味。 周歆坦然与之对视。 二人无声地较量片刻,他才收回目光,将断刃收入刀鞘,自怀中掏出一方棉帕,没有再理会她的意思。 “嘶啦——” 擦完额头上的血迹,他难掩嫌弃地将棉帕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 僵持不下的气氛在悄无声息间缓和下来,才有人考虑起仓鼠妖。 “凌云君,这妖怪尚未变回原来大小,锁妖袋无法将其收服。这该如何是好?” 第3章 周歆暗暗松了口气。 她绕着三米巨鼠走了几圈,问道:“刚刚听沈少卿所言,它是醉酒失智。那它是如何醉的,喝得什么酒?化没化出人形?” 沈既白恍若未闻,完全没有回话的意思。 见状,他身边的衙役连忙救场,答道:“它化作一位少年,混进长风酒肆点了一桌子菜,还喝了三壶樱桃酿。” “樱桃酿曾是烧尾宴上的特供酒水,如今圣人更爱荔枝酒,樱桃酿便从烧尾宴上除了名,大家才有幸得以一品。此酒香甜甘冽,却是后劲十足,寻常人喝上一壶就会醉,这鼠妖连喝三壶,会失智到发狂也不奇怪。” “不。”周歆反驳,“恰恰相反,这很奇怪。” 衙役:“?” “醉酒的人,周身都散发着酒气,口中也满是酒味。” 她停下脚步,一手指着鼠妖,示意大家上前来闻,“可它身上并无酒气,口中也无,可见三壶樱桃酿对它来说不算什么。当然,这推论站不住脚,朝某觉得它奇怪的原因是,妖怪与人不同,并不会因为醉酒便失智发狂,定另有原由惹它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众人一听,纷纷觉得有理,还真有几名提刀侍卫凑上前来闻了闻,肯定了她的猜测:“确实没有酒气。” 沈既白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似是想看看她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那么,问题的关键在于它失智前除了喝酒还做了什么。”周歆道,“找到它失智的原因,朝某才能对症下药,将其变回原来的大小。” “这么麻烦吗?”有衙役忍不住插言,“以往不都是用符咒将其变回原形,然后就能收进锁妖袋了吗?” 另一名衙役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低声道:“凌云君不是刚说过她失忆了,不记得该如何施术。” “可仓鼠妖失智前一直在喝酒吃肉,未曾做过别的事情,酒肆里的人也都各忙各的,无人与其接触,如何去找引它失智的原因?” “这样啊……”周歆凝眸思索片刻,“那它失狂后第一个攻击的人是谁?” 站在沈既白身旁的衙役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而用力拍了一掌,“是一名书生!他被鼠妖吓晕了过去,如今还在二楼躺着呢!” “带路。” 周歆做了个请的手势。 衙役领着她原路返回,这楼里的食客早已跑光,连店家都躲了起来。所以二人一走上二楼,便看见了那位躺在地板上的郎君。 此人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尽管衣衫损毁身形狼狈,却仍有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独特气质,浑似白玉蒙了尘,谪仙跌了境,叫人看了只会怜中生怜,加倍惋惜。 第6章 周歆蹲在他身旁,右手悬停在他上方,阖闭双眸感应一番,察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煞气。 怪不得灵鹤真人给的是破煞符! 这鼠妖哪里是醉酒失智,明明是煞气入体才癫狂起来! “这书生和那个鼠妖坐的位置,离得可近?” 衙役回忆一瞬才指向一个窗边的桌位,“鼠妖坐在那里,书生坐在旁桌。这时辰来用膳的人比较少,来的也多聚集在一楼,是以二楼没有多少人,这窗边仅有他们二桌食客。” 两桌之间隔着可供二人通行的甬道,距离属实不算远。看来,这书生是因为离鼠妖最近,凭白遭受了这场灾难。 周歆道:“去问问掌柜可识得这位书生,派人将其送回家去,总好过就这么扔在地上不管。” “是。” 衙役领命。 她转身走出酒肆,直奔立在街道上的鼠妖而去。 许是因为瞧见这鼠妖伏了法,不再有危险,自街道两旁的店铺中探出头来看戏的人增多了,连衙役列阵的人墙前也站了些吃瓜群众,对着鼠妖身边的衙役侍卫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见她出来,沈既白终于开了口:“找到原因了?” “大概是罢。”周歆回答。 闻言,他微不可察地凝起眉心,“什么叫大概?” 周歆取出破煞符,两指夹住,默念咒诀,大喝一声:“破!” 黄符无火自燃,随即,一道金光自空中亮起,随着光晕不断在空中游走,渐渐汇成一道符箓。 最后一笔落成时,指尖的黄符燃尽,浮于空中的金光符箓慢慢移向鼠妖,在接触到鼠妖的一刹那,一阵风平地而起,金光通通涌入鼠妖躯体,暗淡一瞬后又炸涌而出,散发着耀眼夺目的金光! 众人离鼠妖的距离过近,都被这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遮向眼帘。 那些围在远处旁观的人未受金光影响,全无半点不适,眼睁睁地看着仓鼠妖仰起头来,缓缓吐出一股黑气。 随后,它的躯体极速缩小,眨眼间便变得不足巴掌大,金光也适时消失。 “快看!那妖怪吐出来一股黑烟!” 许是这声呼喊给了围观群众勇气,交头接耳地声音忽而大了起来: “那个仙风道骨的小道姑,可是传言中颇受圣人器重的凌云真君?” “在洛阳城,能惊动金吾卫和大理寺双双出面协助其捉妖的,只能是凌云君啦!” “百闻不如一见,凌云君竟不似传闻中那般厉害,怎么会有‘弹指收妖‘’宝剑斩魔‘的美名?我可亲眼见她差点被妖怪吃了!” “肯定是夸大其词!怎么会有人能在弹指一瞬间降服妖怪?你看他们收服这只鼠妖花了多大的功夫!” “原来‘弹指收妖‘是这个意思,那‘宝剑斩魔’呢?” “这位兄台不是洛阳人士罢?这‘宝剑’指的是凌云君的法器玄铁七星剑,听说此剑有灵,性随其主,寻常妖怪提不起它的兴趣,轻易不会出鞘。但一出鞘,必会战斗到邪祟夭折。” …… 周歆缓缓睁开双眼,见不足巴掌大的仓鼠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可以用锁妖袋了。” 闻言,衙役解下腰间的黑狗皮袋子,封口对准鼠妖,鼠妖便化为一道轻风,被吸进囊袋之中。 站在一旁的沈既白一睁开眼便攥紧了拳头,愤然无比地看过来,“这就是凌云君口中的失忆与术法不济?” 不好。 这人又要压不住他的洪荒之力了! 周歆立刻解释:“这符是灵鹤真人给的。真人想必是知道些什么,听到沈少卿派人来请,便拿出此符交与朝某,不然谁会准备一张与除魔降妖毫不相干的破煞符?” “既然如此,凌云君为何迟迟不用?” “若非沈少卿一刀破了鼠妖命门,朝某就算使出八百张破煞符也破不了它体内的煞气。” “强词夺理!”沈既白显然一个字都不信,“今日之事,沈某定会如实上奏!” ……行罢。 周歆深深地叹了口气。 许是见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金吾卫立刻转移了话题,“……为什么感觉今日少了些什么?” 沈既白冷笑一声:“是少了,凌云君今日没骂你们废物。” 周歆:“?” 衙役认同,附和道:“也没用那两个字嘲讽少卿。” 金吾卫们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还真是!” 周歆:“??” 难怪方才一见面沈既白张嘴便骂废物,原来往日这两人经常如此对骂! 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沈既白身旁的衙役看过来,周歆顺势指着他腰间的锁妖袋,岔开话题:“仓鼠妖如何处置?” 衙役偏过头去看沈既白,后者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二人一向不对付,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衙役两个都不敢得罪,只能硬着头皮试探着口风:“关进……锁妖塔?” “它命门已损,活不了多久,没必要关进锁妖塔。”周歆道,“再者,此事有些蹊跷,需得审查一番。” 闻声,黑布袋忽而躁动起来,里面的仓鼠仿佛在含冤叫屈,“吱吱吱——”地吵个不停。 沈既白冷笑一声:“如何审?这鼠语你听得懂?” 第7章 周歆伸出手,掌心朝上,示意衙役将锁妖袋递过来。 “朝某自有办法。” 衙役有些为难,这仓鼠妖当众现形伤人,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势必要带回大理寺结案的。 他再次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沈既白,后者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凌云君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不妨直说。” “朝某能打什么主意?” “从未见凌云君为妖鸣不平。” 他一字一句道:“大理寺曾接过一只受人欺凌的鱼精报案,还未等沈某前去审问,凌云君便将鱼精杀死取走内丹。沈某质问原因,凌云君称妖便是妖,即使修成人形也不配以人遇待之!如今又怎会关心真相!” 说完,未等周歆解释,他便兀自下了定论。 “想要内丹便直接拿,左右大理寺无人敢与凌云君争,何必找如此蹩脚的借口?” 看来这位对原主的偏见可真不是一般的深啊! 几次三番地遭受冷言冷语,周歆也不愿再多做解释,反正他根本不会信。 “仓鼠妖受煞气侵染,因此才失智伤人。但朝某细细探查过附近,这四周并无煞气,既然如此,那侵入仓鼠妖体内的煞气又从何而来?沈少卿可曾想过?” 她抬眸,语气骤然变得犀利。 “还是说,沈少卿见它命不久矣,实难查清,见其并未闹出人命便准备就这么算了?” 第4章 闻言,沈既白眸光微闪,神情再次变得莫测起来。 他挥挥手,示意衙役们先回大理寺复命。见状,领路的那名衙役问:“那少卿?” “本卿亲自陪凌云君去太清观走一趟。” 衙役将黑布袋解下来递给沈既白,与金吾卫,以及镇守四周的衙役们一同离开了。 周歆眯缝起双眸。 这人对她全无信任,为何会派人来太清观请她相助,就不怕她真的袖手旁观毫无作为,将众人性命视作草芥? 沈既白朝街道前方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催促道:“还不走?” 以此人多疑的性格,再不走恐怕又会怀疑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周歆立刻提步跟上。 这路上有不少人亲眼见证了仓鼠妖被收服的全过程,看过来的眼神有些难以言喻。 周歆行得正,坐得直,自是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没想到走出几步,路过一间露天茶肆,就听见坐在摊位上的人正小声讨论着她。 “不会罢?当真亲上了?” “千真万确!我亲眼瞧见的!” “哎呦喂,这可真是一大奇观,这两位素来不合,如今闹出这么一幕,岂不是做梦都得吐出来,自己都嫌恶心?” “凌云君一介女流,沈少卿再不情愿也得负责罢? “胡说!凌云君曾发誓此生不结道侣!” “哎哟!当时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难保不是为了拒绝唐三郎信口胡诌的!再说,连圣人都未当真……” 走在前方的人身形一顿,骤而加快了步伐。 周歆也是如此,等终于走出这条街,转进天街十二坊宽敞的大路上时,她忍不住追上他的脚步,“沈少——” “闭嘴。” 他斜视过来,凌厉的目光自她身上一扫而过,眼底的厌色呼之欲出,声音冷淡无比。 “离我远点。” 周歆当即将话咽了下去,同时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心道,这个梁子,可真是结大了。 * 太清观。 灵鹤真人正在迎仙阁内传经授道,二人便去静室坐等。 片刻后,一名小道童奉上来一壶煮好的茶。 此人和朝南衣一样是孤儿,刚捡回来时体弱,灵鹤真人担心他活不长久,取名长生,乃辈分最低的小师弟。 长生盛了两碗茶放在二人面前,起身退到门口,守在外面。 周歆端起白瓷碗闻了闻,淡淡的茶香中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辛辣之气。 闻起来有点怪,她不太想喝。 “这是什么茶?” “紫笋茶,”长生道,“师姐不是最喜欢喝这个吗?” 原来是紫笋茶,唐朝贡茶之一,颇受王孙贵族的喜爱。 拗不过心里的好奇,周歆犹豫一瞬,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没想到仅仅一口就被呛到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茶居然是咸辣口的! 将茶碗放回案几上,她拧着眉咽了咽口水,却感觉怪异的味道在唇齿间徘徊不去。 见状,坐在一旁慢酌细品的沈既白停下了动作,侧目凝视而来,凤眸微眯,目光逐渐变得犀利。 周歆憨憨一笑,“太烫了,呵呵。” 大抵是不愿意搭理她,沈既白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喝茶。 为了保持人设,尽管这茶的味道一言难尽,她还是端在手里时不时地浅浅抿上一小口。 半晌过去,身旁的人已经喝了半碗茶,周歆的那碗却丝毫未减,一开始有多少茶水,现在就还剩多少茶水。 身旁的人再次侧目看过来,目光却是先落在茶碗上,随后才上移定格在她的脸上。 难道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周歆放下茶碗,心道,得找点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才行。 心思及此,她环顾一圈,视线落在守在门口的长生身上。 小道童虽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却时不时偷偷地回头看一眼,冲着茶壶咽口水。 第8章 以静室内简洁到毫无装饰摆件的风格来看,住在此处的灵鹤真人应当十分节俭。 这茶估计是为了招待沈既白特意拿出来的,平时并不会喝,所以长生才会馋成这个样子。 周歆又盛了一碗热茶,唤道:“长生,你跑外面站着作甚?进来陪沈少卿饮茶。” 小道童面露犹豫,童真的眼眸中还透出几分惊讶,像是朝南衣往日里一向让他守在门口听候吩咐,绝不会做出这种举动一般。 “进来呀!”周歆催促。 长生怯生生地走进来。 她将一碗茶放在对面,示意他喝。长生立即弯起了眉眼,快步走到茶几前,正襟危坐在她对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周歆:“好喝吗?” 他用力点点头,眉眼间的笑意更深,眸光亮晶晶的。 周歆也跟着笑了笑,没注意到一旁的沈既白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眼里的审视一览无余。 “沈少卿来访,可是有何要事?”灵鹤真人手持拂尘,踏步进室。 长生当即放下茶碗退出去,并贴心地带上了门。 沈既白收回目光,起身朝灵鹤真人行出一礼,道:“是凌云君有事。” 灵鹤真人撩袍坐在居中的首位,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周歆立即将锁妖袋交上去,大致讲了一遍事情经过。 听罢,他打开锁妖袋,放出里面的仓鼠妖。 小小的鼠妖半睁着眼帘,躺在三人中央的草席上,看起来虚弱无比,仿佛仅剩一口气在。 灵鹤真人并拢双指,恍若利剑,在空中画了几下,一道金光符箓自空中一闪而过。 尔后,房内传来一个极尖细的声音: “伤人的妖就地诛杀,未伤人的妖关入锁妖塔。我又没伤人!你们为何抓我?” 周歆不答反问:“你可记得幻化之前的事?” “……记得一点。” 原来,这仓鼠妖一直在洛阳地下修炼,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仓鼠妖贪吃,百年来打出无数暗道挨家挨户地偷粮食,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了解洛阳城。 比如谁家汤饼最好吃,果酒最好喝,菜籽油最新鲜,它是再熟悉不过了! 但它吃遍洛阳城,却独独没吃过汇聚五十八道世间极品佳肴的烧尾宴,因此生了执念。 凭借着这份执念,它修炼了百年,只想有朝一日能入宫品尝烧尾宴上的人间美味。 可它过于贪吃,修炼到如今才幻化出人形,听闻长风酒肆的樱桃酿天下一绝,曾是烧尾宴上的佳品,便第一时间跑去喝。 喝得正尽兴时,一阵清风吹来,有片落叶吹到了脸上。 它取下来才发现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剪纸人! 纸人躯干上画着朱砂符,好似有生命,被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还拼命地想挣扎出去。 它想撕碎纸人,没想到纸人双手比划了一下它便失去了意识,等清醒过来时已经在锁妖袋中。 沈既白道:“你并无当时记忆,怎知你未伤人?这些都是你一面之词而已!” 鼠妖伸出仅剩的一只前爪,“……一看便知。” 沈既白看向灵鹤真人,眸中尽是不解。 “它想传灵与你。” “传灵?” 沈既白与周歆异口同声,说完,二人同时看向对方,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灵鹤真人念出几句咒语,“你以指与它爪心相触,阖闭双眸,心中默念这几句话,自会看见它所经历的事情。” 沈既白照做。 周歆跃跃欲试,也想体验一下,伸出手指去触摸鼠妖的前掌,闭上双眼等了片刻,却什么也没看见。 不论是触摸鼠首,鼠尾,鼠身,眼前都没有任何画面。 她便将主意打到了沈既白身上,指尖覆在他的手指上,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他不甚乐意地皱了皱眉。 周歆又去触摸他的手背,手心,见毫无效果,干脆握住了他与鼠妖前掌相触的那根手指。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既白用力拍走她的手掌,倏然站了起来,起身的幅度太大,撞翻了身旁的案几。 他拧着眉心,尽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呼之欲出的愤怒。 “你做甚么!” 周歆仰头看着他,一脸懵然:“……传灵啊!” 灵鹤真人道:“传灵需要心甘情愿,沈少卿不信鼠妖所言,它便想让他眼见为实,自然只能他看得见。” “……真人不早说。” 周歆泄气般地坐了回去。 沈既白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已尽数消失。 他将打翻的案几拾起,规整回原样,朝灵鹤真人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地道:“晚辈失礼,还望真人勿怪。” “是小徒顽劣,烦请沈少卿多多包涵。” 周歆附和:“对对对,是朝某失礼,沈少卿海量,莫与朝某一般见识。” 闻声,沈既白的眸光中透着几分诧异,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将蒲团移得离周歆远了许多,坐下身来。 这个变故导致传灵提前结束,但鼠妖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只是直直地看着沈既白,声音突然变得有气无力。 “……现在可信我?” 沈既白静默一瞬,才道:“可你还是差点伤了人。” 第9章 “这并非它本意。” 周歆拿出一张符纸,放在三人中间的草席上,“此乃破煞符,可化煞气,对妖邪无用。起初,徒儿并不理解真人给与此符的含义,直到徒儿探查到被仓鼠妖袭击之人的身上,有丝不易察觉的煞气。” “若徒儿没猜错的话,应当是纸人对它施了咒,将煞气引入它体内,致使它失控暴走。真人感应到附近有一现即逝的煞气,恰逢大理寺派人过来,便猜测出大致情况。” “正是如此。”灵鹤真人颔首。 沈既白:“纸人所用是何符咒?” 灵鹤真人稍稍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渡祟邪灵咒,乃玄门禁术之一。” 周歆:“那驱使纸人的符咒呢?” 他拿起桌案上的剪刀,剪出一个纸人,用朱砂笔在躯干上画出符箓,“是此符吗?” 鼠妖道:“……是。” “此乃替身符。” 灵鹤真人解释道:“此符需以自身气血为引,修为做载,方可驱使自如。一旦纸人身陨,施术人必遭反噬,失去渡给纸人的修为不说,还会伤及灵台,甚少有人使用。” 周歆立刻抓住了重点:“所以是有人不惜损伤自身修为,也要施咒引祟气侵噬鼠妖?这么缺德?” 鼠妖缓缓阖闭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仿佛下一瞬便会驾鹤西去。 “……修炼太苦了,熬了几百年,才换来一日成人。” 它气丝微弱,声音愈来愈小,好似在自言自语。 “……不修炼了。” “……下一世不修炼了。” “……做鼠挺好的。” 这番话字字敲击着周歆的心,就好似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心脉,作痛难忍。 “……还没吃到烧尾宴上的佳肴……” 它的双眼渐渐闭合,却始终留有一道缝隙,“……不甘心啊!” “……为什么……是我呢?” 仓鼠妖断气了,但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它呢? 周歆垂眼看着仓鼠妖的尸身,悄然攥紧了拳头。 “它靠一丝灵气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为了自证,又传灵给沈少卿,灵力已枯竭……” 灵鹤真人低低叹息一声,没再言语。 人有善恶之分,妖有正邪两面。不论是人是妖,凡遇不公,必查明之。 这是沈既白一直坚持的信念,但他却未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仓鼠妖失智伤人,若不是金吾卫及时赶到,恐怕早已闹出人命。此事非同小可,沈某定会彻查,将幕后之人缉拿归案。” 周歆道:“它今日方化人形,并无与人结仇的时机,恐怕是遭到了无妄之灾。” 沈既白也想到了这一层。 昨夜锁妖塔走失万狐之王,今日仓鼠妖受煞气侵体,种种迹象表明,这洛阳城内来了位居心叵测的修道士。 “能借纸人之手施咒结印,此人修为不在小徒之下。”灵鹤真人在无意之间提供了一个侦查方向。 能与凌云君相提并论的修道士并不多。 沈既白眼眸一亮,心里立刻有了主意:“细查近期出入东都的修道士,或有线索。” “也好。”灵鹤真人朝周歆使了个眼色,“替为师送送沈少卿。” * 沈既白冷着一张脸,独自走在前面,活像谁欠了他百八十万。 “沈少卿还生气呢?”周歆照旧跟在他身后,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走在前面的人恍若未闻,全无理会之意。 周歆却不生气,甚至还有几分理解。 任谁被心底厌恶的人亲吻触碰都会愤怒不已,何况他还在一天之内遭遇了两次。 搞不好,他都会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沈少卿若实在气不过,便骂上几句,朝某保证不还口。” 周歆小声嘀咕着:“再或者,朝某吃亏一些,让沈少卿摸回来!”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星目含威地凝视而来。 不是吧! 周歆心道,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这个人怎么就当真了。而且他的眼神,怎么那么像要打人,而不是摸人! 四目相对一瞬,周歆缓缓伸出手,低声道:“……那沈少卿轻一点。” 第5章 沈既白眼皮抽动几许,忽然发现,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疑惑要远远大于厌恶。 他与朝南衣相识已久,深知那仙姿玉色的皮囊下长着一颗冷酷无情的心。 平时孤傲到以鼻孔视人,不屑与修为低下的同门往来,从不在意他人感受,更不关心妖邪作祟原因的人,今日为何一再反常? 他可不信什么狗屁失忆。 沈既白收回视线,冷声道:“不必再送。” “好!” 周歆如释重负地转身开溜。 在原地站了片刻,直至再也看不见少女的身影,他才掉头原路返回。 静室的门敞开着,见他去而复返,灵鹤真人并不惊讶,好似早有预料。 沈既白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低声问:“真人可有发觉凌云君与往日大有不同?” “沈少卿有话……但说无妨。” 他默然一瞬,道:“封印狐王是否会遭到反噬?” “封印任何妖怪都有可能遭到反噬,只是狐王修行千年,过于危险,遭遇反噬的可能性会更大。” 第10章 “反噬可会导致性格大变?” “……这个不好说,”灵鹤真人捋了捋胡须,“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可有毫无破绽的幻颜术?” 灵鹤真人淡淡地看过来一眼,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没有,万术皆有痕迹。” “凌云君可曾向真人提及她失忆一事?” “不曾,”灵鹤真人道,“但有迹可循。” “真人相信这番说辞?” 灵鹤真人笑着反问:“为何不信?” 沈既白微微颔首,“沈某明白了。” 太清观从老到小都在撒谎,问了半天皆是白问。他不愿多留,起身行礼,正欲告辞,却听真人说了一句:“沈少卿是在疑惑,贫道刚刚为何不阻拦小徒动手动脚罢。” 沈既白回眸看他,似在等他答话。 “说出来沈少卿也不会信。” 灵鹤真人缓缓说道,“今日贫道一入静室,便发现沈少卿左手无名指上的缘结已现。” 他说一句留半句,沈既白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真人的意思是,红线的另一端系在凌云君手上?” 言毕,他自顾自地否认了这个猜测。 “这不可能!” 灵鹤真人意味深长道:“此乃天命姻缘,旁人不得插手,贫道也只能言尽于此。” “沈某有一事不明,”沈既白道,“若缘结的另一端真在凌云君手上,为何如今才现显出来?” “缘分未到,缘结不出。”灵鹤真人道,“姻缘际遇,早一步晚一步都会生变故。” 沈既白冷笑一声,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尽是不屑,虽未发一言,却已泾渭分明地表了态。 这段姻缘,不要也罢。 * 周歆四处转了一圈,转到迎仙阁时,见殿里有几名香客在排队等长生解签,便倚着梁柱稍等片刻。 待香客全部离开,她抓着长生的后衣领,眯着眼睛笑道:“师弟,跟我回房,我有事问你。” 长生仰起脸来看她,好似不大愿意:“师姐,在这里问不行吗?” “不行。” “……答不出来会受罚吗?” “不会。” 长生松了一口气,走在前面带路,“那就好。” 周歆跟在他身后,状似随意地问:“这么晚还有香客?” 话音一落,长生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眸光里透着疑惑:“师姐,你……” 见他一脸欲言又止,周歆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狐王妖力甚强,我强行封印,遭到了反噬,如今记忆全失……” 长生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真人可知道?” 周歆摇摇头,“还未来得及说。” “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尽早秉明真人的好。”长生说着,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一想起灵鹤真人,周歆便隐隐有些不安。 此人洞察力甚强,术法深不可测,恐怕没那么好忽悠。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将话题转回香客身上,便听长生解释道:“真人喜静,每日只在朝暮两课期间对外开放。” “原来如此。” 周歆点点头,继续问:“那师弟可知,太清观为何会协助大理寺捉妖?” “太清观历任观主都会兼任大理寺丞,掌妖邪部。高祖认祖归宗于老子,将道教奉为国教,太清观作为皇家第一道观,观主受封从五品真人,负责宣传道学,开坛授业,除妖邪的重任便落在了修道生身上。” 观主兼任寺丞,那沈既白岂不是她的顶头上司? 想起二人势同水火的关系,周歆暗暗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那应该有很多修道生才对,为何如今很少了呢?” “曾经有很多道生,多到观里住不下!但常有心浮气躁之人,学艺不精便去捉妖,轻则受伤重则殒命,所以便越来越少了。如今,在大理寺挂职寺丞的只有师姐与展师兄。” 怪不得沈既白与她交恶到如此地步还派人来请她出面协助。 展道长云游在外,太清观会捉妖术的人只剩她了,他根本别无选择。 长生穿过月亮门,领着她走进一间设有葡萄架的院子,“捉妖凶险,连修道生都为之殒命,大理寺衙役更不愿意参与。真人称太清观人手不足,圣上便下旨强制金吾卫与大理寺全力协助,三方共同捉妖,并论功行赏。” 言毕,他指着屋檐上挂有“水云间”三个字的牌匾,“师姐,这是你的房间,这匾额还是你亲手提的呢!” 心在红尘外,身在水云间。朝南衣是真的一心向道。 “你房间呢?”周歆问。 “我与师兄们住在后山。” 明白了,朝南衣身为太清观唯一的女道士,单独住一个院落。 周歆推开房门,抬眼扫视了一圈,不禁有些吃惊,“屋子这么大,只有一席一榻?” 长生指着席上的案几,“师姐,还有一几。” 周歆垂眸看他:“你房里也这么空?” “是师姐说这些东西无用,有碍修行,自己扔掉的。” 周歆:“……” 稍顿一下,她又问道:“挂职寺丞应当有俸禄吧?何况我还受封凌云君,入职太史局,不应该拿三份俸禄吗?” “银钱乃身外之物,师姐一向不看重,未曾去领过俸禄。” 第11章 “放……”周歆有些诧异,“怎么可能?我不取我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 “食有膳堂,水有水井,穿……师姐除了官服就是这身道袍,从未穿过其他衣裳。” “……” 怪不得朝南衣年纪轻轻便得炁护体,原来过得是这种清心寡欲,痴心修道的生活。 周歆转身往出走:“……现下南市还未关闭罢?来得及买方书案回来吗?” “师姐不是有事要问长生吗?” 刚走出两步,周歆倏然回头,抓着长生的衣领往出拽:“路上问。” 像长生这个年纪的小屁孩,是最好忽悠的。 周歆请他吃了顿鹅鸭炙,便将原主的信息打听得差不多了。 朝南衣天资卓绝,性情孤傲,一向独来独往,与太清观众师弟的关系都不大好,甚至与一手将她带大的灵鹤真人都算不上亲近。 因此,虽然她美名在外,在大理寺与太史局皆有任职,却无一人与之交好,毫无心腹可言。 再加上她并不服从上级的管制派遣,听调不听宣,又深得圣人器重,与两个部门的官员相处的都不太和谐。 简而言之,她是个人缘极差的高岭之花。 周歆有些犯难,这人的性格与她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差距甚远。 怪不得一番接触下来,沈既白便频频用审视的眼光看自己。 恐怕他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可怎么办? 周歆隐隐后怕起来,这家伙起了疑心,以他厌恶朝南衣的程度,能做出什么事来还真的无法预料。 路过一间酒铺时,她灵光一闪,心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打不过就加入,不如试着去修复这段恶劣的关系? 夜已至深,钟声连鸣三下,提醒着众人现下已到当值衙役换班的时辰。 沈既白一走出案库,便见被他派出去查朝南衣行踪的那名衙役提着一壶酒笑嘻嘻地迎了过来。 “笑成这样,有喜事?” 衙役将酒举起来,“凌云君让人送来的,说是给少卿赔礼。” 沈既白:“……” 他转身往大门走,“不要,送回去。” 衙役紧跟在后,“少卿,这是松花酒,据说能延年益寿!” 沈既白心道,有她在,鬼都无法长寿! “少卿,这可是凌云君第一次向您赔礼致歉……”衙役的声音越来越小。 沈既白脚步一顿,转身看他:“可发现凌云君有些奇怪?” “是有点……不过她记忆有损,反常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若只是失去记忆,怎会性情大变?” “这……”衙役挠了挠后脑勺,“卑职就不晓得了。” “去查一下灵鹤真人当年是在何处捡到凌云君的。”沈既白接过松花酒,“秘密行事,莫要让第三者知晓。” “少卿是怀疑现在的凌云君是假的?” 沈既白并未回答,只淡淡地瞥过去一眼。 衙役连忙低头行礼,“是卑职多言了,卑职这去查。” 待人离开,沈既白十分随意地将松花酒扔到一旁,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清澈的酒水溅流一地,酒香四溢开来。 “少卿不是最爱美酒佳酿了吗?今日这是怎么了?”卢寺丞刚从案库里走出来便看见了这一幕。 沈既白道:“手滑,没拿稳。” 乘坐马车回到家已亥时过半,正屋已然熄了灯,他径自回了自己房间,忽而感觉什么东西跟了进来,屋内的温度登时降了下来,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 一手握住刀柄,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喝道:“装神弄鬼,鼠辈而为!” 门自外朝内地打开,迎面灌入的寒风熄灭房内的烛火,吹散皎洁的月光,周遭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一股寒意直逼心头,汗毛纷纷竖立起来,沈既白拔刀出鞘,全神戒备道:“出来!” 第6章 与长生肩并肩地穿过朝元门,便见空中迎面飞来一只千纸鹤。 它盘旋在周歆头顶,灵鹤真人的声音自空中传来:“来静室。” 话音一落,千纸鹤便化为一片碎光,烟消云散。 周歆:“……真人为什么只找我?” 长生咬着糖葫芦,“师姐又没做亏心事,害怕什么?” 怎么不亏心? 亏大发了! 她强颜欢笑地岔开话题:“刚刚那是什么术法?” “纸鹤传音术。” “难学吗?” “不难,长生一下就学会了!” 静室在朝元门西侧的方向,长生要回迎仙阁,与她不同路,便挥挥手,“师姐快去罢,莫让真人等急了。” 她抓着长生的衣领,将人往回一拽,“师弟与我一同去!” 长生:“?” 长生:“去就去,师姐为何一番视死如归的表情?” * 静室内。 灵鹤真人在书库里整理书籍,周歆拉着长生走进去,贴墙而立。 她冷着脸,尽力保持着原身的高冷人设,“真人寻徒儿何事?” “听沈少卿说,你昨夜封印狐王遭遇反噬,如今记忆全失?” “……是。” 周歆心口一悬,试探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闻言,灵鹤真人眸色沉沉地看过来:“还有什么?” 第12章 “……没,没什么。”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凝眸打量半晌,他收回视线,继续往乾坤袋里装书籍,“现如今,你空有一身道法,却不知如何运用,若再遇上妖邪作祟,可如何是好?” “……徒儿不知。” 他起身走来,将乾坤袋递至面前,“这些都是你曾修习过的书籍,回去认真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来问为师。” 稍稍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太史令那里,为师替你告假,你且安心闭关。” “是。” 周歆接过乾坤袋,隐隐松了一口气。 “封印灵皿可上交大理寺了?” “尚未。” 取出那枚封印灵皿,递过去,灵鹤真人伸手接过,垂眸端详半晌,低念一句“现!”,青铜法印自内而外地亮起一团红光。 随即,地上便凭空多出一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已然咽气的九尾狐。 长生“咦?”了一声,蹲下身,眨着大眼睛细看,“这就是万狐之王?” “莫要小瞧了它,九尾狐擅长幻术,想擒住它可不容易。” 他伸出双指,在它腹部探了探,忽而抬眸看来,目光如炬,仿佛想要将她看透:“它的妖丹在你身上?” 周歆:“?” 她几乎是下意识回答的:“不在啊!” 静默一瞬,灵鹤真人抬手,剑指在她眉间轻轻一点,探查了一番灵台才收回手。 “罢了。” 他将狐王的尸身再次封入青铜灵皿之中,“许是有人在你昏迷时取走了狐王的千年妖丹。” “取它作甚?” 灵鹤真人面色微变:“昨夜狐王逃出锁妖塔,恐怕是此人故意为之。他借此引你出手,趁机偷走千年妖丹,可能是想借妖丹提升修为。此等禁术违背天道,是会引来天谴的。” “此人会不会便是用煞气袭击仓鼠妖的那名邪修?” “八九不离十。” 她还想再问什么,灵鹤真人却起身离开,径自去了丹室。 周歆便回了水云间,将乾坤袋里的书籍都摆到新买的博古架上,老老实实地闭关修炼。 介于原身道法高深,她又过目不忘,所以学得非常快,七八天便赶超了长生的修炼进度。 这日,练会治病灵符咒后周歆才去膳堂,到了那里却发现关着门,一问才知早就过了放膳的时间。 她坐在元极殿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托腮,满脸抱怨:“可恶!一天比一天关门早!钱又全买家具了!今晚又得饿肚子!” 一名穿着朴素的老媪穿过朝元门,踏着暮色迎面走来,停在面前,“这位道长,请问灵鹤真人现在何处?” “真人在迎仙阁讲经。” 周歆定定地瞧着她,“夫人,贫道见你印堂发黑,周身萦绕着黑气,便想冒昧一问,最近家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老媪睁大了双眼,又惊又喜地道:“道长所言极是!还请道长救救我儿!” “夫人莫急,究竟发生何事,可慢慢说与我听。” 老媪姓沈,是个寡妇,在尊贤坊住,家里有一幼子。 前些时日,幼子午睡着了凉。 本是小病,按理说一副药下去就应当好了。没想到这孩子的情况却愈来愈严重,看遍医师也无用,如今已经卧床不起,油米不进。 周歆要来八字掐指细算。 老道士虽然没传授多少符咒,占卜看相之术却是倾囊相授。她凭此在现世混出些名堂,至少捉鬼失败不得不骗人时也能将人虎得一愣一愣的。 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沈家这孩子是个至阴命格,极易招惹邪祟,按理说活不长久,却是个长寿命! 既然命不该绝,就代表此事可以管。 但她的水平有限,自不敢逞强斗勇,便打听了些细节,想再掂量一番。 “沈夫人,稚子在夜里的情况可比白日更严重?” “并无差异。” 不惧阳光,那就不是鬼怪作乱。稚子年幼,也不可能是妖邪蓄意报复。 那还有什么东西,作祟祸乱的手段是夺人精气,致人卧床不起生命垂危为主? 她继续问:“那平日里照顾稚子时,可发现什么异常?” 沈夫人回忆一瞬,道:“倒也没什么异常,就是每次靠近檀奴的床榻时都会感觉冷,有时还会觉得被什么东西拂过脸颊,触感凉凉的,有些痒。” 听起来像食气灵。 这东西向来欺软怕硬,周歆遇到过两次,都是一亮出桃木剑就被吓跑了。 这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生意。 正好缺钱,不做白不做! 她捻了捻手指,朝人递过去一个眼神。沈夫人立刻掏出钱袋塞了过来。 掂了掂重量,她问道:“沈夫人家里可有朱砂与糯米?” 沈夫人连忙应道:“有的有的!” “贫道去取一样东西,沈夫人稍等,我与你一同回去。” 周歆回房取出新刻的桃木剑别在后腰。 朝南衣的玄铁七星剑断了,灵鹤真人本欲重新打造一把,但她没同意。 玄铁剑锋利,伤人也伤己,她没有朝南衣的身手,拿着也是无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鹅裙八霸三灵起七无散陆用,便坚持要用雷击木刻桃木剑。 灵鹤真人没说什么,只在她刻成时拿走桃木剑,亲自加了层法印。 第13章 取完剑,周歆去静室拜见灵鹤真人,得到准允后才跟着沈夫人去了她家。 甫一进院,她便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端着药碗自正屋走出,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对方的脸色瞬间黑过沈夫人的印堂。 原本柔和的神色也瞬间冷淡下来,宛若覆上一层冰霜,语气一如既往地冲,一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样子。 “凌云君来此作甚?” 沈夫人讶异一瞬,“原来道长与四郎君认识?” 沈既白冷言冷语地抢答:“不认识!” 说完,他端着药碗往左一拐,进了正屋左侧的耳室。 奇怪。 这正屋黑气冲天,连沈夫人都被黑气环绕,他进进出出为何没沾染上黑气? 周歆压下心中的疑惑,让沈夫人去准备糯米,朱砂与一碗井水,自行进了正屋。 屋内南北两侧皆有窗,北窗下摆着一方罗汉榻,榻上躺着一名七八岁左右的稚子,面无血色,气丝虚弱。 他的上方悬浮着一团黑气,颇有黑云压城之势! 周歆抬手抓向黑气,气团凝聚不散,触感有如蚕丝,冰凉丝滑。 果然是食气灵。 这东西贯会趁虚而入,专吸伤病之人的精气。 “凌云君怎会来此?” 沈既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周歆反唇相讥:“沈少卿不是不认识朝某么?” 对方静默一瞬,道:“沈某奉劝凌云君莫要打檀奴的主意。否则,休怪沈某不客气。” “倘若我偏不呢?”周歆回过头看他,挑衅一笑。 “朝南衣!” 他刚喊出口,走到他身后的沈夫人便打了他一下,“好好说话,喊什么!这么凶如何讨得到新妇!” 沈既白:“……” 周歆翻了个白眼。 这人冷心冷肺,不孤寡终身就不错了,还讨新妇? 做梦! 沈夫人端着红木托盘走进来,和蔼地跟她解释:“道长勿怪,四郎君心系檀奴,难免关心则乱。” “无妨。” 周歆自袖中掏出一张符纸,夹在两指之间,默念咒决,符纸瞬间自燃。 她将符纸塞进盛着井水的陶碗中,端着陶碗坐在榻边,扶起稚子,捏着他的下颌将符水灌了进去。 一碗水下肚,稚子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沈夫人大喜,将托盘放置一边,趴在榻边唤着他的名字:“檀儿,檀儿!” 可转瞬之间,那抹红润尽退,气色再次苍白起来,甚至比之前还白上许多,连唇色都在由暗转淡! 沈夫人的脸色也随之泛白,猛然抓住周歆的手,声音急切地问:“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 她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夫人,得罪了。” 周歆故作淡定地抽走她头上的发钗,扎破左手无名指指尖,将溢出的鲜血从额间向下抹至眉间,划出一道竖直血痕,闭阖双眼,结印念咒:“乾坤有道,万形不灭,天眼尽开!” 话音一落,她倏然睁开双眼,方才看清那团盘踞在檀奴上方的黑气,正是恶灵的青丝! 而青丝的主人,是一个没有五官,两耳尖利的食气灵。 它面朝着稚子漂浮在空中,正不断地吸食着稚子的精气! 感受到周歆的视线,它缓缓偏转过头,似是看了过来。 “沈夫人,请退后!” 周歆连忙将沈夫人拽至身后。 她拔出别在后腰的桃木剑,倒握剑柄,将剑负于肩后,喝道:“孽障!再不离去,休怪贫道不客气!” 一般来说,流程走到这里,食气灵就会逃跑。 没想到这只根本不惧威胁,反而“咯咯咯——”笑个不停。 周歆暗自抹了把汗,心道,这是什么情况? 这根她预想的不太一样啊?! 这这这……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第7章 周歆竖起桃木剑,左手无名指抹过剑刃,桃木剑沾染血气,瞬间发出微弱的光芒。 尔后,执剑指向食气灵,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食气灵一动不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似也在静观其变。 她心神一晃,居然从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孔上,看出来一丝蔑意。 难道古代的食气灵,性情与现代的不同? ……要不还是回去请灵鹤真人出马罢。 周歆收剑转身,正对上沈既白投过来的怪异目光,以及沈夫人神色复杂的视线。 她登时觉得有些惭愧,无地自容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歆咬咬牙,反手向后刺去一剑,食气灵向上一浮,轻松躲过,直身立于空中。 她大喝一声,再次提剑袭去,它却一动未动,根本没有躲避之意。 只见一缕青丝迎面卷来,避开了桃木剑,缠绕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提到空中又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 随即,“咯咯咯——”的笑声充斥在房间里。 “有妖邪,姑母小心!” 沈既白立刻将沈夫人送出门外,猛地关上门,拔出腰间的龙纹刀,警惕地扫视着屋内,问道:“凌云君,沈某如何助你?” 周歆趴在地上,全身缠满了青丝,连手指都被缠裹地动弹不得。 眼看青丝缠绕至脖颈,即将蔓延至头部,她心道,这鬼东西是想学蜘蛛,妄图做人茧! 第14章 “捡起桃木剑砍我!” “用力砍!多砍几下!” “千万别客气!” “……什么?”沈既白微微一怔,似是怀疑听错了。 “快——” 一张开嘴,青丝便钻入口中,直朝咽喉深处探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气血翻然上涌,眼泪止不住地向外冒。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周歆干呕不止,脸涨得通红,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打滚,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见状,沈既白立刻捡起桃木剑狠狠向她砍去! 他虽然瞧不见,但意识到有东西覆在她身上,连砍数下也不敢停。 且桃木剑不伤人,他便玩命地砍伐,甚至砍出了公报私仇的气势。 但在周歆的视角,沈既白每砍一下,都会砍断一片青丝,断掉的青丝眨眼间便化成阵阵黑烟,缓慢地向四周弥漫开来。 这些黑烟都是食气灵辛辛苦苦从各人身上吸来的精气,它怎会任其四处飘散! 只见它倏地收回青丝,顾不上再去对付谁,忙着上蹿下跳地吞食着散落在房中的黑烟。 周歆这才得以解脱,呕出一口酸水来。 泪眼汪汪地躺在地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气无力地道:“…可以了,再打下去,朝某都要怀疑沈少卿在借机泄愤了。” 砍伐的动作应声而止。 “是何物?为何沈某看不见?” 周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来不及说这些,快开窗通风,门也打开!” 对方立刻照做。 屋内门窗大开,黑烟渐渐飘至屋外,食气灵心疼得嗷嗷直叫,追着黑烟飘出房外。 周歆挤了挤无名指指尖,将挤出来的血抹至沈既白的眉间,也给他开了天眼。 虽然他已经见过许多妖怪,可见到食气灵的真身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什么?” “食气灵,灵体无形,肉眼不可见。它以活人精气为食,向来欺软怕硬。” 周歆不想承认自己被它看轻了,便看了眼檀奴,将话题岔开:“人的身上都有三把火,对应魂,魄,灵。檀奴是至阴命格,本就招这些东西,再加上他生病体弱,三火势虚,便被它趁虚而入了。” 沈既白喃喃道:“……原来如此。” 拔出他别在腰间的龙纹刀,周歆伸出手,指尖自刀尖蹭过,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溢了出来。 她默念心决,以血在刀刃上画出降魔符,最后一笔落成时,血符散发出淡淡金光,随即便消失了。 降魔符是她往日捉鬼骗人时最常用的一道符咒,因此也最精通。 如今借着朝南衣身体里高深的道法,此符效力强盛无比。 将刀还给沈既白,她朝屋外的食气灵扬了扬下巴,“它已被引出屋,劳烦沈少卿先去拖延,朝某需得布置一下屋内,以防它再回来对檀奴不利。” 对方却未接过龙纹刀,而是怔怔地看着她的右手出神。 周歆:“沈少卿?” 沈既白堪堪回过神来,伸手接过龙纹刀,蓦然反手一挥向二人之间的空气砍去! 周歆:“?” 砍完,他明显地怔愣一瞬,随即便又看过来一眼。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周歆这才发觉,他在看自己右手的无名指。 可她无名指上什么都没有! 沈既白若有所思地往外走,唇瓣一翕一合,好似低低嘀咕了一句:“为何砍不断?” 周歆垂眼盯着无名指,心道,奇怪,他看见了什么?为何我看不见? 门外传来沈既白的声音:“姑母进屋躲一躲。” 下一刻,沈夫人一脸担忧地走进屋,守在罗汉榻旁,双手合十,连连朝四方拜去,祈祷着两个人都不要出事。 扒开檀奴的衣领,露出胸脯,她用还在往出冒血的指尖蘸着朱砂在檀奴的胸脯上画符。 符咒即成之时,朱砂瞬间沁入肌肤,变成一道符箓刺青! 随即,她扶起檀奴,对沈夫人道:“扶他一下。” 后者连忙照做。 周歆左手端着装有糯米的陶碗,右手双指并拢,剑指轻抵檀奴的眉心向下滑至人中,又在他左右肩的秉风穴各点一下,最后向腹部拍去一掌,左手迅速将陶碗举至他唇下。 只见檀奴张开口,吐出一口气,瓷白的糯米立刻染黑,宛如一碗碳灰。 沈夫人惊呆了。 吐出这团黑气,檀奴的面色恢复回饮下符水后的状态,周歆朝沈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扶他平躺在榻上,“沈夫人,檀奴遭邪气侵体,三火羸弱,此符能保他平安。待三火重旺之时,此符会自动消失,届时檀奴便无大碍了。” 沈夫人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欢喜得眼里泛起了水光,用力抓着她的手连连致谢。 周歆剑指轻点她的眉间,一点朱砂落在印堂。 刹那间,泛着黑气的印堂仿佛晴光映雪般亮了起来,连眉眼间都透着雨过天晴的疏阔,整个人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道长,这是……?” 周歆微微一笑,“这点朱砂能保你不受邪气侵体,在檀奴恢复前,沈夫人暂且委屈一下,莫要洁面清洗。” “都听道长的!” “恶灵尚未离开,沈夫人暂且留在屋内照顾檀奴。” 第15章 交代完,她关上房门,手持桃木剑走了出去。 沈既白挥刀砍断一截食发灵的青丝,喊道:“凌云君不如再晚来一刻!” 周歆本欲拔剑相助,闻言后退一步,双臂抱胸看起了戏:“恭敬不如从命!朝某便再观摩观摩沈少卿出神入化的刀法!” 沈既白气不打一处来,这一走神便被食气灵钻了空子,青丝“唰——”地一下延伸过来,避开刀刃缠住他的手腕。 顷刻间,便将他高高举起,又狠狠摔下! “咚!” 虽然是同样的招式,可食气灵摔周歆时却没用这么大的力道,摔出来的声音远不及这声响! 纵使他再怎么能打,毕竟也是肉体凡胎,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 只见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水。随即便紧咬着后槽牙,怒目而视道:“朝南衣!你故意的!” “不是沈少卿让朝某迟些帮忙的吗!”周歆一手将他捞了起来,脸上带着半真半假的歉意。 未待二人站稳,青丝再次袭来,周歆挥剑砍断,喊道:“剃它头发!” 沈既白未再言语,只照实去办。 他脚尖一点凌空跃起,扬刀用力一斩,将食气灵的青丝斩断! 尔后又左脚踏右脚地飞至更高,刀尖直向食气灵劈去。 一人一灵在空中缠斗不休,越来越多的青丝被斩落,周歆有心想帮忙,奈何不会轻功,根本无处下手。 只能时不时掏出一张黄符甩向食气灵,掐诀念咒地进行远程攻击,增加一些“魔法伤害”。 但她带来的符箓有限,没一会儿就扔完了。只能仰着脸边看边鼓掌捧场,发自真心地为其加油:“牛啊——” “厉害!” “这招真帅!酷毙了!” “好家伙——” 这人武力值爆表啊! 这么快就用刀给食气灵剃成了寸头,这可比tony有效率多了! 沈既白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瞥了她一眼,“看够了吗!还不帮忙?” “得令!”周歆摸出藏在心口的黄符。 《怪诞志》第二页介绍的就是食气灵,既称为灵,那便是日月精华所化,只能以天雷灭之。 这东西生来无心,凶恶异常,吸食的精气会转化为青丝,青丝有多少长,修为就有多高! 它十分记仇,一旦交战就必须引天雷灭之!不然一旦被它找到机会报复,极有可能被吸干精气。 回水云间取桃木剑时,周歆翻书看了引雷符,也照猫画虎绘制了几张,还特意让灵鹤真人检查了一番,一直藏在身上,只待剃光食气灵的青丝,趁他失去修为时引天雷! 她两指夹住引雷符,大念咒诀:“临兵斗阵皆雷法,雷来,破!” 话音已落,黄符却没有自燃,天空也一片寂静,毫无降雷之势。 别说雷了,连片乌云都没有,就连个风都没有唤来。 周歆又试了一次,“临兵斗阵皆雷法,雷来,破!” 这次结果也一样。 周歆:“?” 这是什么情况?! 而这时,被剃成光头的食气灵气得浑身颤抖,一脚踹飞了沈既白! “赫——!” “赫——!” 它大叫着飘至空中,四周阴风乍起,黑烟顺着风盘旋而上,尽数回归食气灵的腹中,被斩落的青丝如野草般野蛮生长,眨眼间便有一米多长! 尔后,它俯身直朝两个人冲了过来! 第8章 “这踏马还带回档重置的吗?!” 周歆大叫着跑开,躲到一旁的桂花树下。 沈既白持刀格挡,食气灵却向下一偏,直直撞向他的肚子。 只听“咚——”地一声,他被撞飞到院墙上,随之摔落在地! 然后,食气灵倏然掉头直冲周歆飞了过来! 她掉头就跑,绕着桂花树转了几圈,食气灵便追在后面飞了几圈。 就这么“她逃它追”下去也不是不行。 可食气灵太过聪明,倏然停了下来,没刹住车的周歆转了个弯,便迎面撞上一缕青丝! 她连忙挥剑斩落,掉头往回跑,边跑边咬破手指上的伤口,在掌心画出一道符箓。 眼看着又跑回食气灵面前,周歆试探着抬掌直朝黑烟拍去! 黑烟“嘶——”地一声烟消云散,不见了。 周歆大喜过望,心道,破煞符真的有用! “沈少卿!配合一下!” 话音未落,沈既白便领会了诀窍,已然跃至空中,扬刀斩向食气灵! 一人一灵再次缠斗不休。 这次周歆没再看戏,她将桃木剑插回后腰,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也画上符箓,两掌并用地拍击化为黑烟的青丝! 那些盘旋在空中的黑雾尽数消散,食气灵气得“赫——”地一声长啸,反击地更为激烈。 它收起青丝,转而赤手空拳地与沈既白较量,周歆便见缝插针地砍向它的头,顺利坎落几截青丝,反手一掌拍散,再继续偷袭。 比起将它剃成光头的沈既白,它好似更恨将青丝散尽的周歆。 只见它倏然掉头,伸手朝周歆擒来,猛然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转! 腕处巨痛,只听“铛——”地一声,桃木剑落在了地上。 它趁势抬手,五爪弯曲直取她的咽喉! 第16章 “救命!!!” 周歆强忍着手腕处的疼痛,连连后退! 可她的动作哪快得过食气灵?顷刻间,利爪已经锁住喉咙,咽喉处传来强烈的异物感,勒得她下意识张开双唇,连呼吸都十分艰难。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个锋利的刀尖自它额头穿出! “赫——!” “赫——!” 脖颈处的压迫感消失,周歆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见食气灵头颅被龙纹刀自后向前贯穿,身体止不住地颤栗,浓浓黑气从头颅倾泻而出! 它的虚体也随之碎裂,彻底化为一团黑云,与浓浓黑气合为一体,显出一个黑色人形来。 “它现原形了!快用锁妖袋!” 沈既白眸光微微一动,立刻解下腰间的囊袋,打开封口,举了起来。 周歆双指竖于面前,唇瓣翕张念着口诀,喝道:“收!” 只见黑色人形化为滚滚黑烟,旋转着被吸进锁妖袋,伴随着刺耳的吼叫声,“赫——!” 瞬息之间,黑云消失不见,四周霎时安静下来,几乎鸦雀无声。 沈既白系紧绳口,挂回腰间。 周歆问道:“关进锁妖塔?” 他不答反问:“凌云君有更好的办法?” “倒是真有。” 闻言,沈既白几不可见地挑起一侧眉稍,好似不大相信她有这个本事。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引雷符,“就是这个办法?” 周歆尴尬地“呵呵”两声,“……当朝某没说。” 将符纸攥成一团丢到一边,沈既白面无表情地走到桂花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皎洁的月光掠过枝桠落在他身上,将他的气质衬托得更加冰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周歆犹豫几许,坐到了对面。 冷淡的眼眸自桌案一扫而过,沈既白偏过头,吝啬到连余光都没有分过来一丝一毫。 周歆识趣地闭上嘴,彻底放弃了缓和关系的蠢念头。 她端起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一口下去便见了底。 沈既白:“茶凉了。” “凉了才解渴。”她说着又倒了一杯。 “听闻凌云君最近在闭关修炼?”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死要面子道:“……这都是意外,朝某也没想到引雷符会失效。” 他冷笑一声,“有凌云君的地方,真是处处皆意外。” 周歆深吸一口气,平复住情绪后岔开了话题:“出入城的记录查得如何?” 闻言,沈既白面色微沉,偏头看向一旁,好似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周歆轻笑一声,“沈少卿居然没查到?” 沈既白:“……” 他不甚自然地道:“……并无可疑之人。” 就这? 七八天过去了,屁都没有查到,还好意思内涵她呢! 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她却忽而后知后觉到什么,某个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神情鲜有的严肃起来,“既然查不到人,那该不会是——” 沈既白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妖?” 妖邪踪迹诡魅,来无影去无踪,沈既白查不出来便不奇怪。 而且,妖丹增修的效果对人来说是大打折扣的,对妖却是恰恰相反! 想到这一层,周歆干脆将千年妖丹丢失一事和盘托出。 沈既白愈听,面色愈发凝重。 待她说完,他垂眸思量几许,抽丝剥茧地分析: 一个人,就算记忆有损,忘记了一切,也不会丧失千锤百炼出来的身手。 这是深入骨髓,融入血液之中的肢体反应。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朝南衣。 自她出现,东都城内先有仓鼠妖闹市伤人,后有食气灵入宅行凶,如今,灵鹤真人又发现有人偷走了万狐之王的内丹! 这一切,都和突然出现的她脱不了关系! 而且,万狐之王逃出锁妖塔那夜,凌云君正好在大理寺当值,自然会第一时间前往追击。 但封印狐王是非常凶险的事,以她的修为,若无他人协助,几乎不可能成功。 但她未向任何人求助,甚至拒绝了衙役提出前往太清观请灵鹤真人出马的建议,执意孤身行动,会不会是因为有其他帮手? 而这个帮手,便是刨取狐王内丹的那个人! 那么,放走万狐之王的人,岂不就是…… 他缓缓抬起眼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那个人双手托腮,眉头微蹙,眼皮向下耷拉着,似乎陷入了沉思。 少卿,她倏然用力拍了一下石桌,奋然道:“不对,还有另外一种情况!” 沈既白:“?” “沈少卿从出入城的记录上查不出线索,那说明……这个人不是外来人士!而是生活在洛阳城内的人!” 她言辞凿凿地分析:“或者范围再缩小一些,是那夜在大理寺当值的人!” 沈既白微微眯起眼眸,“若沈某没记错,那夜凌云君也当值。” “沈少卿怀疑朝某监守自盗,导了这一出戏?” 周歆冷笑连连,“这狐王的妖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致幻能力天下第一。朝某若服了它,现在没准还困在幻境里没出来呢!” “再说了,”她小声嘀咕着,“真人早就探查过朝某的灵台,根本没有妖丹的痕迹。” 第17章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可看起来确实不大相信的样子。 “呵。”周歆冷冷一笑。 这人真行。 前脚刚帮他家除了邪祟,后脚就能倒打一耙。怪不得收了松花酒还会向灵鹤真人告密,一点没有受贿的觉悟。 贪官,纯纯没有良心的狗贪官。 强按下骂人的冲动,周歆的声音不自觉地冷硬起来,“还能急什么?心虚呗!不行吗?” 闻言,沈既白一噎,似是没想到她会光明正大,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周歆翻了个白眼,将话题扯回案情上。 “妖丹离体之后必须立刻用其修炼,一旦修炼,灵台便会有所变化。沈少卿不妨查查那夜当值的都有谁,规整一份名单出来。” 沈既白并未一口答应,而是追问:“他为何会费劲心机去害仓鼠妖?” “本来朝某也想不通,不过现在……” 周歆轻轻地笑了一声,“也许最开始搞错了方向呢?” 沈既白:“?” “沈少卿不妨仔细查查,那日出入长风酒肆的都有哪些人。这个邪修铤而走险,会不会是冲着酒肆里的某个人去的?比如仓鼠妖第一个袭击的那名书生?” 周歆分析地头头是道,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保留。 闻言,沈既白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他抬眼看过来,神色变得异常严肃。 “凌云君为何对此案如此上心?” “查案还分为什么?这不是寺丞应尽的职责吗?”周歆面露不解,“再说,众生平等,妖怪的命也是命。” 沈既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清冷的月光下,那双墨瞳眸光微动,一直积覆在眼底的坚冰竟有渐渐消融之势。 “那个书生的身份已经查到了。” 一直单方面听周歆分析,丝毫没有分享线索之意的沈既白忽而松了口,摆出作为携手查案的同僚应有的自觉。 “他是首富张光济之子,经刑部尚书引荐才得考取功名资格的东都第一才子,张清卿。” “这名字起得不错!” 周歆想起那张清秀俊俏的脸庞,只觉人如其名,名副其实! “然后呢?派人去他家调查了吗?有什么新的线索?” 沈既白:“并无任何线索。” “为何?”周歆问。 他倏然抬眸,直直地看过来,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似在有意试探:“他,疯,了。” 第9章 “吱呀——” 见外面安静下来,沈夫人静静地等了片刻,却始终未等到人进来。 便打开门,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 四方小院正中央的桂花树下,坐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扬,给人一种旁人勿近的冷厉感。 他正对面坐着一位戴芙蓉冠,着竹青色道袍的道姑,巴掌大的小脸未施粉黛,远山眉向上微挑,亮如繁星的眼眸向下微垂,眸色很浅,淡如浅茶,衬得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浅淡下来,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清冷空灵。 可她眉眼弯弯地笑出来的时候,那股清冷疏离的气质便消失了,让人只觉得秀魇清雅,娇唇红润,有种清水出芙蓉的美。 月华清冷如水,二人背倚万里繁星,在仲夏桂夜中侃侃而谈,与暮色融为一体,莫名地有些般配。 沈夫人站在原地堪堪看了半晌,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道,许是太着急四郎君的婚事,居然看道姑都感觉很合适。 她提步走近,问道:“道长,邪祟祛除了吗?” 周歆站起身来,拉着沈夫人的手,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在掌心,“沈少卿将它打回原形了。此番收妖我没帮上什么忙,这钱您还是收回去罢!” “这怎么行?”沈夫人推拒,“道长救了檀奴,这可是妾身亲眼所见的!” 沈既白道:“凌云君既开尊口,姑母还是莫要拒绝为好。” “那……好罢。” 沈夫人收下钱袋,笑道:“这茶早就凉了,喝不得。我去给道长再烧一壶!” 她走进正屋左侧耳室,须臾,端着一壶茶回来,给周歆重新斟了一碗茶。 “多谢。” “道长太客气了!现下时辰已晚,坊门早已关闭,道长今夜回不去了,不如便在寒舍将就一晚罢。” 说完,似是怕被拒绝,她指着院落西边的房间:“这屋子一直空着,连被褥都是新的。道长为檀奴劳心劳力,就给个机会,让妾身尽尽地主之谊?” 沈既白:“她有腰牌,金吾卫不会拦她出坊。” 沈夫人微微有些尴尬,“这……” 周歆道:“沈夫人盛情,贫道怎能推辞?” “好嘞!” 沈夫人喜笑晏晏地应了一声,撸起袖子往正屋左边的耳室走去,“忙活到现在,想来道长还未用晚膳呢!正好我们也未曾用膳,不如一道用了罢。” 闻声,沈既白颇为无语地放下茶杯,“晚膳食的荠菜粥,这刚过去不到两个时辰,姑母就忘记了?” 沈夫人回过头来,半是警告半是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朝周歆解释,“别听他胡说,荠菜粥那是昨晚吃的!” 沈既白轻抿薄唇,别过脸去,没再说什么。 “道长可有喜欢的吃食?” 第18章 周歆无辣不欢,最喜欢川菜,但唐朝还没有引入辣椒,就算她想吃也吃不到。 至于不放辣椒的菜,她一时想不起来,便退而求其次,问道:“有肉吗?” “有!有有有!”沈夫人笑道,“还有一块羊肉没做呢!那便包羊肉韭菜馅的馄饨罢,配着醋芹吃一点也不腻人!” “好。”周歆颔首。 沈既白侧目看来,目光里带着审视的意味:“修道之人,可以食荤腥?” “为何不能?”周歆道,“道士又不是和尚!” 道家分为几个派系,有的需要辟谷,有的需要守清规戒律,有的甚至不能娶妻生子。 太清观这一脉提倡大道至简,修炼在心,没有那么多规矩。 她精神抖擞地跟在沈夫人身后进了耳室,眉眼弯弯地笑道:“我给沈夫人打下手。” “不用不用——”沈夫人推拒着,边说边将周歆推出耳室,“我听道长和四郎君在讨论案情,你们继续忙正事罢!” 耳室有扇空窗,正对着桂花树下的石桌,距离也不算远。 周歆坐回去后便发现,坐在这里刚好能将耳室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她瞧着在房间里忙忙碌碌的沈夫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还未等咽下去便吐了出来。 沈既白淡淡地看过来一眼。 “太烫了。” 周歆笑了笑,重新拿了盏茶杯,端起那壶冷掉的茶斟了一杯,喝了几口才压下唇舌间的咸意。 这凉茶就是很平常的清水煮茶叶,热茶里面却放了不少佐料,难不成用胡椒盐巴煮茶是唐朝的待客之道? “凌云君。” 沈既白看着她手中的茶杯,“那壶不是姑母新煮的。” 周歆状似拿错地放下,将话题绕回案情上,“张卿清如何疯的?” “被仓鼠妖吓的。” “那他疯之前,可有何处可疑?” “并无。”沈既白道,“不过,万狐之王挣脱封印逃出锁妖塔那夜,他恰好去唐公家参加唐三郎的生辰宴,在唐府住了一夜。” 那不就是朝南衣遇害的那夜? 但朝南衣是在洛阳城外的槐树林里遇害的,凶手那夜根本不在城内,不可能是唐府的人。 大抵是看出她有些失望,沈既白又道:“唐三郎第二日便出城祭祖,一直未归。待他归来,沈某自会派人去太清观告知。” 周歆点点头,“也好。” 沈既白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品着茶,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周歆没再开口,也没再喝茶。 夜风吹来,她单手撑腮,侧头看着忙碌的沈夫人,忽而感到了一丝温暖。 原来她看出来了。 周歆心道。 看出来她频频喝茶,不是因为渴,而是因为饿。 沈夫人将一砂锅的馄饨摆上来,拿起一个海碗盛满,放在周歆面前。 周歆:“……” 她以为这碗是给沈既白准备的! 再看去,只见沈既白和沈夫人的碗都很小,大概不到海碗的五分之一。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满满一碗馄饨,又看了看桌子上荤素搭配的四道小菜,突然感受到了沈夫人的热情。 这才是正常人表示感谢的方式吧? 她吃了一口馄饨,满足地挑起了眉毛。 也不知是太久没碰荤腥,还是沈夫人用了什么秘法,这个肉馅虽然是羊肉的,却一点也不腥,吃进嘴里唇齿留香! 周歆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馄饨,都没顾得上吃桌子上的小菜。 沈既白频频看过来,神情似乎有些意外。 食客吃得香,下厨的人很是高兴。她弯着眉眼问道:“道长与四郎君是同僚?” 周歆囫囵道:“不敢当,贫道乃沈少卿下属。” 沈夫人来了兴致:“四郎君怎么从未提过大理寺还有女衙役?除了道长可还有其他娘子?有谈得来的吗?” 沈既白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整个大理寺仅凌云君一位女娘。并且,侄儿并无婚配的想法,姑母日后莫要再提了。” “这样啊……” 沈夫人有些失望,没再说话。 想起茶肆那些人的言论,周歆低下了头,顿时觉得碗中的羊肉都不香了。 * “咯咯咯——!” 天色未亮,院里的公鸡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打起了鸣。 周歆拽过棉被盖在头上,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惊呼。她抬腿踹了一下墙,情绪有些暴躁。 “沈既白,你一大清早瞎喊什么!” 隔壁的人用力拍了拍墙,语气鲜少地有些慌乱。 “朝南衣!食气灵不见了!” “什么?!” 周歆瞬间睡意全无,连忙穿上鞋履,披着外衣就往隔壁跑,声音也跟着急切起来:“什么叫不见了?怎么会不见呢!” 一推开门,便见那人光着膀子在榻上翻找着什么,胸前肌肉线条流畅,只是胸/肌下面的肚子大了起来,隆起的高度堪比四五个月的孕妇。 噢唷? 不是说食气灵不见了?不会是钻肚子里去了吧? 沈既白反应迅速地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雪白的胳膊支着床榻,手背的青筋隐隐凸起。 他半羞半恼地喊道:“朝南衣,你不知道进别人屋子前要先敲门吗?!” 第19章 “沈少卿喊得那么大声,朝某心中担忧,一时间……”她摸了摸鼻子,“就没顾得上。” 沈既白偏过头,“你出去!” 周歆不解:“又不是没穿裤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正好你还没穿衣服,快让朝某看看你这肚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既白在大理寺当值数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却独独没见过她这样的。 他咬牙切齿地强调:“出去!” 周歆也不恼,循循善诱地问:“肚子在一夜之间鼓成这番模样,沈少卿就不担心?” “担心又如何?” “担心便让朝某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呀!确定是什么东西下的手,如何下的手,才能有应对方法。免得病急乱投医,白遭罪不说还乱上添乱。” 她言辞有据,让人就算想反驳也无处辩驳。 沈既白沉吟片刻,道:“凌云君虽为修道之人,可毕竟是女儿身,不宜干涉此事。依沈某所见,如今天光大亮,真人也应当醒来,与其在这浪费口舌,不如尽早前往太清观。” 话音一落,他忽而捂着嘴唇干呕了一下。 周歆:“?” 不是吧! 效果这么逼真?居然还会孕吐?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只能点点头,道:“也好。那沈少卿尽快收拾一下,朝某去知会沈夫人一声。” 转身走出去,反手关上门,周歆提步走到正屋门前,扣响房门。 “铛铛铛——” 房门自内打开,沈夫人披着外袍,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看清敲门者时瞬间清醒了大半,“道长?” 她视线上下轻扫一番,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沈夫人昨夜睡得如何?” “挺好的。檀儿的气色也比昨日好了许多。” “那就好。”周歆道,“沈少卿不知招惹了什么邪祟,需得尽快去太清观一趟,贫道来知会一声。” 闻言,沈夫人神色一僵,担忧之色蓦然爬上脸庞,“四郎君出事了?什么事?严重吗?现下如何?” 周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呃——”了好长一声,不甚自信地道:“也许大概可能……没事?” 沈夫人:“!” 她忙道:“不行,妾身得去看看!” 周歆拦了一下,“虽说情况有些特殊,但问题应该不大,沈夫人无需担心。” “不行,不看上一眼,妾身放心不下。” 言谈间,沈夫人已经朝沈既白的房间走了过去,连门都忘了关。 周歆正欲关门,却见屋内地上躺着一个破旧的符袋,款式十分眼熟。 捡起来细细查看一番,符袋一角印有灵鹤真人的法印标识,她才意识到这是太清观特有的开光护身符。 奇怪。 此符驱邪避凶,有他在,食气灵根本无法靠近这个屋子,更别提进来害人了! 既然如此,檀奴为何还会中招? 第10章 解开系扣,取出里面的符纸打开一看,她心道,果然。 这符纸是暂新的,符箓还缺了几笔,并无辟邪效果,反而会召来邪祟。 将符纸塞回符袋,阖闭房门,周歆转过身,见沈夫人站在沈既白门前,便走过去问:“沈夫人,这个福袋可是檀奴随身携带?” 沈夫人应道:“对的!只在洗澡时才会摘下来。” “那檀奴生病前可有洗过澡?” 对方凝眉回忆片刻,才连连点头:“洗过!那天四郎君休沐,是四郎君给檀奴洗的澡!” “那天家里可来了什么人?” 她微微摇头,“好似没有人来……对!没人来过!” 周歆一手托肘,一手撑着下颌,做出沉思状来,脑内不断思索着。 那日沈既白休沐在家,以他的身手,若是有人潜入院内,他能立刻察觉到。 所以对符袋动手脚的,必定不是人。 那个符纸本就起辟邪之效,妖邪近不得身,更无法调换里面的符纸。 因此也不是邪祟。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是纸人。 纸人并非活物,无邪祟妖气,不在符箓生效范围之内,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符咒,甚至可以来去自如地出入任何地方。 也就是说,蓄意谋害檀奴之人,是取走狐王内丹,害仓鼠妖失狂,偷走关押食气灵囊袋的那名邪修。 可他为何要害檀奴呢? 那孩子今年才八岁,究竟是什么仇怨,令他选择对稚子下手? “四郎君?” 敲门声不断,却始终无人回应。 沈夫人不由得更着急了,拍门拍得更用力:“阿墨?” 屋内传来一声轻咳:“姑母,侄儿无事。” 闻言,沈夫人的面色稍稍缓和下来,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沈夫人,此符被人动了手脚,没有辟邪的作用,以后莫要再戴了。”周歆随手将符袋收入怀中。 沈夫人又是一惊,“道长的意思是……邪祟盯上檀奴,并非偶然?” 周歆颔首,“正是如此。贫道冒昧问一句,夫人或者檀奴可有什么仇敌?” 沈夫人摇摇头,“妾身自问一生行善积德,并未与人结仇,怎么会有人蓄意谋害檀奴呢?他今年不过八岁,还是一个孩子!”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沈既白裹着冬日才会穿的狐裘大氅走了出来。 第20章 “会否是冲沈某来的?沈某经常与亡命之徒打交道,没少关押作祟的妖邪,仇家只多不少。” 周歆睇了他一眼,心道,想不到这人还挺有自知之明之名。 “尚且不知。” “眼下正值暑热,四郎君将狐裘大氅翻出来作甚?”沈夫人狐疑地看着他。 沈既白转身关闭房门,“无事。姑母莫要多想。” 话音未落,沈夫人便掀开大氅,立刻瞧见隐匿在大氅之下,已经鼓得仿佛怀胎七月般圆挺挺的肚子! 她惊呼出声,“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既白以手扶额,一脸无奈:“此事……侄儿也不太清楚。” 沈夫人:“?” “一觉醒来,就这样了。”沈既白一脸懵然,模样十分无辜。 闻言,沈夫人愁云满布,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到底是造得什么孽?檀奴刚好,你又出了事,这让我如何与亡兄交代……” 她咬着下唇,眼里泛起波澜水光,似是随时能落下泪来。 “沈夫人莫激动,沈少卿并无大碍。”周歆最怕见人哭,企图在她落泪前稳住她的情绪。 沈既白附和道:“姑母莫要担心,真人一定会有办法的,侄儿去去就回。” 沈夫人微低着头,似在极力克制着情绪,并未言语。 这时,车夫走进院来,道:“少卿,马车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沈既白微微颔首。 周歆道:“贫道告辞。” 沈夫人这才抬起头来,眸中雾气弥漫,咽着嗓音道:“道长慢走。”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廊厅拐向通往外院的甬道,沈既白的步伐照平时慢了许多,周歆只能也放缓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沈夫人跟在她身边,视线黏在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背上,越看眉毛拧得越厉害。 马车停在院门口,沈既白率先上了车,周歆紧随其后踏上车番,撩开车帘正欲钻进马车,听见背后传来一声颇为稚嫩,娇萌无比的声音,“漂亮阿姊!” 周歆身形一顿,偏头看过去,见檀奴不知何时偷跑了出来,藏在院门后,歪着脑袋探出头来,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圆润的瞳眸清澈无比,未染半分俗世尘埃。 她有些意外:“檀奴何时醒过来的?” 沈夫人道:“昨夜醒来的,当时已经很晚了,没来得及和道长说,今早又……” 周歆笑着点头,“醒来就好。” 二人说话期间,檀奴悄悄溜到沈夫人身后,双手抓着她的衣裙,探出头来看着周歆笑。 “谢谢阿姊带檀奴回家,阿姊要常来看檀奴呀!” “檀儿真懂事。” 沈夫人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向周歆解释:“檀儿醒过来时,说自己一直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是一位漂亮阿姊驱散黑暗,带他回了家,他很感谢道长呢!” “道长一定要常来,”她道,“妾身还会包其他馅的馄饨呢!” “好。”周歆道,“沈夫人包得馄饨很好吃。” “漂亮阿姊再见!”檀奴朝她挥了挥手。 “再见。”周歆心里一暖,回以微笑。 车窗被人推开,檀奴闻声看去,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时用力抱紧了沈夫人的腿,“……阿墨表哥看起来好凶,是檀奴哪儿惹你生气了吗?” 沈既白凉嗖嗖道:“记得将这些时日落下的功课补上。” 檀奴:“?” 他抱着沈夫人的腿蹭了蹭,“……阿娘。” 沈夫人轻抚他的头,“听你表哥的话。” 闻声,荡漾在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关上车门,周歆在窗前的侧位坐下来。 沈既白放下车窗,声音冷淡:“凌云君倒是挺讨他人亲眷的欢心。” 察觉到沈夫人与檀奴的善意,周歆的状态很放松,顺口胡扯惯了,一开口便是:“没办法,个人魅力太强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轱辘见了都会原地空转三圈。” “凌云君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多谢夸奖,贫道当之无愧。” “朝南衣。”他忍无可忍地挑明,“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人嫌。” 周歆怔愣一瞬,缓缓挺直了腰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正经起来。 仿若刚刚那个放松的,眉目舒缓的样子只是个错觉。 她认真道:“知道啊,尤其特别讨你的嫌。” 说完便偏过头,低声喃喃自语:“可我又没主动往你面前凑,不对,我就从来没往你面前凑过。这么凶干嘛?” 她的声音特别小,听起来像是无意间将心中的抱怨说了出来。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钻进沈既白的耳朵里,就变了味道。 他静默一瞬,神情恢复一贯的冷静,道:“是沈某言语有失,抱歉。” 周歆这才意识到什么,连忙捂住了嘴,顿了一下,才道:“……没关系。” 她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是惊讶无比,心道,有没有搞错,他吃错药了吧?居然会开口致歉? 沈既白坐在主位,眉眼低垂,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无意瞧见角落里交叠在一处的一青一黑两道衣角,他默不作声地收拢衣摆,向左移了移,连人带衣都与周歆拉开了距离。 微弱的,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打破一车沉静。 第21章 周歆移眸看去,见他伸手推开左边的车窗,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目光只是虚虚落在窗角,明显是出了神。 沈家接二连三地出事,他的心情应该是糟糕至极的。 周歆转过身去推开车窗,见远处的沈宅门口还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见她探出车窗,檀奴还用力挥了挥手。 她心中一紧,叹了口气,低声嘀咕着:“这么可爱的稚子,谁会狠下心去害他性命?” 闻言,沈既白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耷拉着眼帘,将车窗又关上了。 “凌云君心中可有怀疑对象?” “并无,”周歆摇摇头,“但朝某能确定一件事。” 沈既白:“何事?” “这个人知道是太清观的平安符在保护檀奴,不然他不会费尽心机去调换。”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那么,这个人应当是与檀奴有过接触,甚至可能是沈少卿或是沈夫人相识之人。” 沈既白抬眸看过来,眸光幽深了几分,似有若无地露出几缕怀疑。 他微微颔首,别有深意地道:“凌云君言之有理。” * 太清观。 二人穿过朝元门,一起前往静室,迎面遇上刚从膳堂走出来的长生。 瞧见沈既白,他略带好奇地“咦?”了一声,“沈少卿为何穿得如此厚重?” 沈既白不咸不淡地蹦出一个字来。 “冷。” 长生不甚理解地挠了挠头,转而看向周歆,“师姐昨夜去哪儿了?” 周歆抬手掐他的脸蛋,“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她抓着他的肩膀将他身体向后一转,面朝着静室的方向,“去向真人通报一声,沈少卿来访。” 长生回过头来,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可真人不在呀!” 沈既白:“去哪儿了?” 长生道:“昨夜就入宫了,临走前还拿了个匣子装了不少东西。” 奇也怪哉。 昨日离开时天色将晚,宫门都落钥了。灵鹤真人在她之后离开,那只能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不得不重开宫门前来请人。 周歆秀眉微凝,问道:“师弟可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11章 长生摇摇头,“长生不知。” 沈既白道:“可能是圣人风疾犯了。” 周歆:“?” 她忽而反应过来,如今是显庆五年,正是唐高宗李治风疾频频发作,严重到目不能视,只能将政务推给武后处理的那一年。 可找灵鹤真人有什么用?难道是要炼丹治病? “真人可有说何时回来?” 长生摇摇头,“没说。” 沈既白道:“既然如此,不如先去静室等等罢。” “也好。”周歆道,“顺便去书库翻翻典籍,看看可有相关记载。” 说完,她低下头,“师弟一起?” 长生摇摇头,“长生还得去做早课,就不陪师姐同去了。” “那好罢。” 与长生分开,二人一同前往静室,穿过厅堂直奔后面的书库,一人一边在书架上翻找典籍。 连翻几本书都是经文纪要,周歆往后走了一排,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 寻声望去,只见沈既白一手拖着肚子,一手捂住口鼻,好似又在孕吐。 因为他一进屋就摘下了狐裘大氅,里面只穿了件单薄肥阔的澜衫,肚子又将腹部的衣料撑得一丝褶皱都没有,所以此时能清晰地看到圆挺挺的肚囊时不时地向外鼓着包。 就像……肚子里的孩子在捶打肚皮一样,每打一下就撑得肚皮鼓出一个包来。 这种诡异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见,愣了一瞬才提步朝人走进,两指覆在鼓出来的包上。 未来得及探查出什么,沈既白便扫落她的手,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做甚么?” 随着他的动作,鼓出来的包缩了回去,肚子又圆滑如气球一般,再无任何异样了。 而他的神色也恢复一贯的冷厉,好似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 周歆凝眉道:“……朝某好像知道了。” 沈既白:“?” 她垂眼看向圆挺挺的肚子,这么一会儿功夫,它又大了几圈,看起来犹如待产孕妇。 “好像是食气灵的黑气。”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连连点头,“这也符合它睚眦必报的秉性。” 沈既白道:“确实是一团黑气。至于是不是食气灵的,尚且无法确定。” “沈少卿为何如此肯定是黑气?”她略带疑惑地问。 “当然是看见——” 沈既白眉头一皱,反问道:“凌云君看不见?” “你看得见?!” 周歆震惊地微微睁大了双眼,心里登时升腾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开天眼是有时限的,一夜过去,朝某都看不见了,沈少卿怎么还会看得见?” 沈既白摇摇头,“不知。” 她再次咬破受伤的那根手指,开启天眼,果真瞧见沈既白的腹中藏着一团黑气。 这就奇怪了。 肉体凡胎最是受不得黑气侵体,三火必然式微,轻则如檀奴一般卧床不起,重则会因此丧命。 可沈既白除了孕吐时稍有不适,其他时候看起来都极其正常,全无半分不适。 第22章 视线渐渐上移看向肩膀,在看上额间,周歆微微眯起双眼。 这个人,并无三火。 怪不得食气灵的黑气侵入体内丝毫伤不到他,只能聚在腹中作怪,怪不得他出入主屋却沾染不到半分黑气。 他根本不是人。 可他周身全无妖气,种种情况都与常人无异,那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周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如何?可是看出了什么?”见她面色凝重,沈既白忍不住问道。 “沈少卿八字是多少,朝某还需算上一番才知晓如何应对。” 闻言,沈既白神色微微一变,十分警惕地看过来一眼。 “查妖邪还需批八字?” “当然!”周歆面不改色地忽悠。 “沈某在大理寺浸湮多年,没那么好骗。” 言毕,他从书架上取了本书低头翻看,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周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沈少卿为何就不相信朝某呢?” 沈既白偏过头来,双唇蠕动,似乎是要说什么。可下一刻却捂住了嘴,干呕了几下。 周歆立刻垂眸向下看,果然又瞧见一块鼓出来的包。 “若是食气灵的黑气在体内捣鬼,朝某倒是有办法解决。” 沈既白略带怀疑地看过来一眼。 周歆耸耸肩,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样子:“檀奴体内的黑气就是朝某驱除的,不过朝某不勉强,沈少卿自己做决定。” 说着,她走回刚刚那排博古架前翻看书籍,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沈既白默默地忍了一会儿,也继续翻看书籍,没再说话。 满室静默,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竟是十分衬这院落的名字。 少顷,前方又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周歆微微摇摇头,心道,明明有办法治,你偏不信,非得在那里死撑着受罪。 性格真别扭。 手里这本书是讲一些不常见的小众精怪,还挺有意思的,她盘腿坐在地上看得正认真,便听屋内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最后,停在面前。 仰起头,只见沈既白咬紧了下颌线,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沉了几分,“不知凌云君有何方法?” 撑不下去了罢? 周歆如此想着。 “事先声明,朝某需得在沈少卿胸膛上画一道驱邪符箓,所以…….穿着衣服是不太方便的。” 闻声,沈既白微微晃神,忽而想起晨起时她在床榻前说的话。 原来不是在骗人。 他薄唇轻抿,似在犹豫。 周歆也不多言,继续低头看书,一副如何处理全凭他定的样子。 沉默良久,沈既白始终没有开口,却也未曾离开,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着眼帘,十指时而攥紧,时而松开。 直至干呕的声音再次传来,周歆耐心告罄,“啪”地一下合上书,站起身来就往出走。 “凌云君去哪里?” 周歆脚步不停,“去取道具!” 沈既白:“道具?” 沈既白:“那是何物?” * 将一碗朱砂,一碗糯米,一碗清水摆放在沈既白面前,周歆道:“此为驱邪道具。” 沈既白依旧一知半解:“?” 提笔蘸着朱砂画好治病灵符,她放下笔,抬眼道:“准备就绪,可以宽衣了。” 沈既白:“……”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宽衣解带,这怎么听都会让人浮想联翩。 他挣扎一瞬,腹部再次传来剧烈的痛感,这一次比以往哪次都要强烈,痛到再也克制不住,十指攥紧了衣袖,指尖泛起鱼肚白,连面上的血色也褪去大半。 “只是宽衣画个符而已,又不是要做什么,至于吗?” 沈既白咬了咬牙,“是那团黑气在体内……打架。” 周歆眉梢微抬,状似不解:“打架?二者拼搏是为打,它与谁打?五脏六腑吗?” 沈既白掀起眼帘,道:“很好,扯平了。” 周歆:“?” 大抵是难受极了,他身子向后倚靠着墙,微闭双眸仰起了头,清晰的下颌线勾勒出十分漂亮的弧度,与缀满细密汗珠的脖颈交合在一处,看起来性感至极,禁欲至极。 周歆盯着那上下动了动的喉结,深吸一口气,心道,这个位置一定很好咬。 出神片刻,她忽而听到一句:“凌云君也不相信沈某所言。” “不,朝某信。”她道,“所以,沈少卿,得罪了。” 话音一落,她便扯掉了沈既白腰间的系扣,扒开衣领,看着露出来的胸肌微微一怔。 啧,这胸肌很不错嘛! “你要做什么!”沈既白忽而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少卿,再不驱邪,恐怕这黑气就要破壳而出了。”她另一只手指了指他的肚子。 沈既白垂眸看去,见肚子上鼓出来一个包,正在肚皮上来回游走,似是想要寻个出口钻出来。 他松开手,难为情地偏过头去,紧抿着双唇,未再言语。 周歆便当他是默许了,立刻咬破指尖还未愈合的伤口,蘸着朱砂在他肚子上画出驱邪符。 符箓泛起淡淡金光,浸入肌肤,化为朱砂刺青。 她两指夹着黄符,默念治病灵符咒,黄符倏地自燃。 将符纸塞入装着井水的碗中,她端着瓷碗送到沈既白嘴边,忽而笑了一下。 第23章 心道:“大郎,该喝药了。” 沈既白见檀奴喝过符咒水,所以没推辞,接过来便一饮而尽。 将碗放置一旁的书架上,他蓦然轻凝眉心,一脸狐疑地问:“凌云君笑什么?” “朝某笑了吗?没有呀!”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听起来凉飕飕的,“凌云君不如照照镜子?” 周歆自知此时不适合笑,容易被人误会成幸灾乐祸。 她尝试着将嘴角压下去,却怎么都压不下去,只能梗着脖子继续否认,“哎呀,定是沈少卿看错了!” 转身端起那碗糯米移到沈既白面前,她提醒道:“黑气侵袭檀奴全身,所以朝某打他肚子他不会疼,但沈少卿这种情况朝某拿不准,疼得话,暂且忍忍。” 她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是让沈既白感觉自在了一些,但依旧浑身不适,便又偏过头,催促道:“那就速战速决。” 剑指轻点他的额间,渐渐下移至人中,再点左右肩的秉风穴,最后一掌拍向沈既白的肚子。 他立即低头干呕出声。 面前的那碗糯米瞬间变黑,宛如墨粒。 鼓涨如妇的肚腩犹如泄了气的气球,渐渐缩了回去。 将道具一一收进托盘,周歆一手拖着托盘,转过身时指尖似有若无地自他的胸前划过。 沈既白眉头轻蹙,移眸看去,却只见到一个已经走出甬道的背影。 “凌云君。” 身后传来沈既白的声音。 周歆的心登时慌了一瞬,连忙加快了步伐,只当没听见。 “凌云君请留步。” 不就摸了一下吗! 她停住脚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朝某刚刚手滑了,呵呵。沈少卿莫要往心里去。” 身后静默一瞬,才道:“……不是这个。” 那还有哪个? 不会是发现她画符时一直在偷偷瞄胸肌了罢! 脱都脱了,还不行看啊! 沈既白:“……是腹部依旧有隆起。” 周歆:“?” 她连忙转身,果真见刚刚鳖下去的肚子,如今又重新鼓了起来,宛如怪胎三月的新妇,或者说,宛如中年男子微微隆起的啤酒肚。 周歆:“??” 这是什么情况! 双胞胎吗! 第12章 不同于之前的是,如今隆起的腹部里并无黑气,倒是有一团模模糊糊,像棉絮一样的东西。 果真是“双胞胎”。 “怪不得……食气灵的黑气应当一直在与它打架。” 周歆放下红木托盘,几步走到沈既白面前,手掌覆在腹部的肌肤上,运转炁气探查了一番。 虽然两个人之前因为意外状况有过几番肢体接触,此事又有十分正当的理由,可对方依旧很不适应,甚至有些排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肤倏然变得紧绷,连身体都僵硬了起来。 周歆适时收回手,道:“还有东西。” 这情况显而易见,沈既白并不意外。 周歆道:“它能感应到炁,会随着炁运转的方向移动。应当不是邪祟,但具体是什么无法确定。” 说着,她感叹一句:“若是真人在就好了。” 沈既白道:“沈某在此等候真人,顺便再查查古籍。” 她点点头,“折腾一早上了,趁膳堂还未关门,先去填饱肚子罢。” 沈既白微微颔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垂首整理衣袍。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这样私密的情景下,饶是经历过现代知识洗礼的周歆也后知后觉到了什么,连忙转身退了出去,盘腿坐在厅堂的蒲团上闭目静心。 须臾,穿戴整齐地沈既白从书库走了出来,经过她走到门口才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一眼,示意她跟上。 一句话没说,疏离感倍增,却少了份敌意。 大抵是意识到在阴差阳错之下,横在两人之间的鸿沟有填平的希望,周歆放松了许多。 她起身,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心想,唯一的敌人也化为友,只要确保不再有其他人怀疑她的身份,她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走出静室,路过广场正中央那颗壮硕无比,鲜花满枝,枝桠上坠满红色姻缘签的千年古桃树时,沈既白偏过头去看了几眼。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周歆道:“现下已是七月,这桃花却能依旧笑春风,甚至开得比春日更盛,是不是挺稀奇?” 沈既白收回视线,淡声道:“此树一年四季都在花期。” 周歆不信。 除非这桃树成精了,但太清观怎么可能任由一颗成了精的桃树在这里吸食香火。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膳堂。 现已临近闭堂,堂内人不多,几丈长的食案上只零星坐着几名修道士,都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面。 今日的早膳是素面,浇头有笋尖,茭白,香芹三中,供人任意选择。 沈既白浇了勺笋尖,端着瓷碗坐在附近的食案上。周歆三个都要,自己加了点香醋和茱萸,调成三合一拌面,坐到了他对面。 膳堂一侧的白墙上写着大大的“静”字,堂内也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竹筷碰撞瓷碗发出来的清脆声响。 周歆自顾自地吸着面,半碗面下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面太安静了,已经有一阵没再发出任何响动。 第24章 抬起眼帘看过去,只见沈既白微低着头,一手虚握着筷子,一手攥成拳头,像在刻意隐忍着什么。 她含着一口面,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问了出来:“怎么了?” 沈既白有些无奈地道:“……手抽筋了。” “咳咳。” 她咽下面条,偏过头去用力咳嗽了几声,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出于尊重,她没再继续吸面,静静地观察片刻,见对方缓过劲儿来,才握紧筷子,夹起面条送入口中。 “沈少卿乃习武之人,每日都要拉伸筋骨,怎么会无缘无故抽筋呢?” 沈既白:“不知,沈某也很奇怪。” 她没再说什么,专心致志地将剩下的半碗面吃完,一抬头,便见沈既白一脸踌躇地看向后厨。 “又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能续面吗?” 周歆:“能。” 沈既白站起身来,拿着面碗到伙夫面前又续了一碗笋尖面。 周歆已经吃饱了,就这么丢下这个人自行先回去不大合适,只能支着胳膊坐在那里等。 最后几名修道士也离开了膳堂,伙夫安静地坐在橱柜后面休息,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既白状似随意地问:“沈某见静室墙上写有“静”字,此处也是如此,是有何特殊含义?” 周歆道:“道家入静如同佛家入禅,是修道士必修的基础功课之一。入静需静心,静心才能入道,静乃根本。此举与佛寺膳堂的白墙上写清规戒律,大理寺膳堂的白墙上写《永徽律疏》的性质一样。” “大理寺膳堂并未写《永徽律疏》,不过……”沈既白眉梢微扬,“沈某可以与宋公商讨一下。” 周歆:“……” 不是罢。 她明明记得史书上记载着,唐朝大理寺膳堂的白墙上写满了律法条文,这帮官吏差役只要吃饭就得对着写的密密麻麻的墙老老实实地看《永徽律疏》,一边看一边吃。 据说因此,大理石膳食支出是几寺中最低的。 难道这令人极其倒人胃口的“法条墙”来源于自己顺口一说? 罪过罪过。 祈祷大理寺的打工人们千万别知道真相,免得恨她。 坐在对面的人起身,又去续了一碗面。 周歆察觉出什么,道:“昨夜沈少卿吃得不多,现下可是饿得厉害了?” 沈既白也有些疑惑,夹起一缕面条,却没急着往嘴里送,“以沈某以往的饭量,一碗面足矣。” 周歆忽而抓住他的手腕,道:“别吃了!” 沈既白抬眸看过来:“?” 周歆松开手:“是你肚子里的东西在作怪,万一吃饱了它变大了怎么办?” 沈既白依言放下筷子,“有理。” 将瓷碗放入搁置在门口的木桶里,两个人走出膳堂回静室。 路过广场中央那颗花枝满头的桃花树时,走在前面的沈既白蓦然身子一歪,斜斜地朝桃花树倒去。 周歆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揽着他的腰,从后面稳稳地接住了他。 “你没事罢?” 沈既白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无事,只是脚抽筋了。” “……那先坐在树下休息一会罢。” 沈既白:“也好。” 扶着他走到古树下,便听他道:“沈某休息片刻就好,凌云君先回罢。” 周歆睇过去一眼。 这人的喜怒哀乐都很真实,而且好像不太会撒谎,连支开人用的借口都很拙劣。 “那朝某先回书库。” 少女转身离开,纤瘦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倔强。 虽然模样与朝南衣一模一样,性情,气质却大相径庭。 沈既白静静地注视着她,直至见其拐进静室的院子,才低声说了一句:“出来。” 灿烂的枝头微微颤动,须臾,从里面冒出来一位少女,圆润的脸庞白里透粉,小鹿般的瞳眸灵动至极,眼尾贴着半朵桃花,低头看过来时双髻垂至腰侧,露出一双尖尖的耳朵。 与他对视片刻,她才歪头笑道:“呀!你又能看见我啦?谁给你开的天眼?” “凌云君。”沈既白道,“你曾说桃花妖乃月老散布在人间的精灵,负责传达缘结缔愿。可是真的?” “是呀!怎么啦?”少女歪着头看他。 “既然能结缘,想必也能散缘。” “能是能,”少女道,“就是很少有人这么做。你要散缘吗?” 沈既白伸出左手,“可困难?” “不难。” 少女飘下来,悬浮在半空中,垂眼瞧着他无名指上的缘结,有些犯难地“嗯——”了一声,伸出手指挠了挠唇瓣。 “怎么?” “……还是不要散了,你会后悔的。” 她很用力地摇了摇头。 沈既白闻言一哂,“为何?” “这个打结的样式只有天命姻缘才会有,天命姻缘不可遇,只能求。但古往今来多得是求而不得之人,少有感动上苍求得良缘的。若是真的散去,来日缘机一到,你定会痛不欲生。” 她向后一飘,又坐回桃枝上。 “无妨,你尽管做便是。”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听劝!”她捂着耳朵大叫起来。 “沈少卿在与谁说话?” 第25章 沈既白面色微变,“凌云君为何去而复返?” 周歆走到他旁边,“当然是来看看什么事这么重要,能让沈少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分心去解决。” 沈既白站起身来,“无事,自言自语罢了。” 桃花妖绕着周歆飞了一圈,停在她的右侧,视线落在右手上,捂嘴笑出声来,“原来这红线的另一端在朝南衣身上,怪不得你闹着要解缘。” 沈既白:“……” 桃花妖飘回他面前,笑道:“本使也很好奇,以朝南衣厌恶非人之物的性子,究竟会如何看待这段天命姻缘呢?” 沈既白偏过头,只作没听见。 他这幅样子与不愿意理周歆时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歆当即开了天眼,顿时见到一个穿着粉色襦裙,头上簪着半枝桃花的妖怪。 她微微一惊,“太清观怎么会有妖怪?” “谁是妖怪!”桃花妖叉着腰,“姑奶奶可是月老的信缘使者!才不是那些为祸作乱的妖怪能相提并论的!” 周歆:“懂了,是有编制的妖怪。” 桃花妖气得挑起了眉,“你!” 周歆安抚她,“好啦,开玩笑的,仙子别介意呀!” 桃花妖是扎根人间的使者,千百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用“仙子”两个字称呼她。 她十分受用地点点头,扬着下巴道:“本仙子就饶你一次,不和你计较了。“ 周歆这才饶有兴致地盯着沈既白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沈少卿故意支开朝某,是要求姻缘?” 桃花妖道:“才不是,他要解姻缘!” 周歆奇道:“为什么?” 沈既白轻抿薄唇,并不言语。 桃花妖指着他的左手,“这红线缘结的打结方式是天命姻缘特有的,说明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姻缘,如今却又不想要了!真是反复无常,真当天命姻缘这么好求呢!千年来我也只见过几桩而已!” 闻言,周歆拿腔作调地“噢——”了一声,朝桃花妖挤眉弄眼,“小情侣闹矛盾要分手嘛!多半是说说而已,分不成的!不过……朝某怎么看不见他手上的红线?” 第13章 桃花妖道:“这红线只有苦求者才能看见。” “这样啊……” 周歆摸着下巴,调侃道:“怪不得沈少卿会拒绝沈夫人牵线拉媒,原来早就心有所属了呀!” 沈既白:“……” 这家伙向来冷心冷肺,居然也会动情? 她不由得十分好奇,凑近沈既白,歪头看着他,双眸似笑非笑:“哪家的姑娘?” 沈既白:“……” 她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说嘛!满足一下吃瓜群众的八卦之心!” 沈既白:“……” 见他始终一言不发,周歆开始循循善诱,“是不是还没什么进展,所以不好说出来呀?用不用朝某帮忙出出主意?朝某身经百战,在这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噢!” 沈既白睇了她一眼,道:“沈某先回书库。” 周歆食指指着他,对桃花妖道:“你看,这人真不经逗。” 桃花妖捂着嘴痴痴地笑出了声。 * 回到静室,沈既白先去了一趟茅房,然后才回书库查阅古籍。 他搜罗出一摞记载着奇妖异怪的书籍,坐在房间最里侧,背靠着博古架,头抵着墙,垂眸静静地看。 周歆翻阅几本书,注意到书上记载的灵,均由天地所生,修天地道,不行恶事便无妖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修道士的修炼方式有相同之处。 她不免想起沈既白的肚子里像一团棉絮的东西,能感知炁体源流,没准也是个灵。 于是,周歆在屋里翻了半晌,找出一些有关灵的书籍,落成一座小山,自己则坐在山后一本接一本地看。 时间渐渐流失,屋内始终静谧,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直至阳光自西边斜斜地照射到周歆脸上,她才伸了个懒腰,道:“沈少卿,看样子今天可能查不出什么线索,你打算留在这里继续查,还是回去等?” 无人回应。 自书山探出头,便见靠着博古架认真看书的那个人,低着头睡着了。 周歆悄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 大抵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沈既白微蹙着眉头,睫毛轻轻地颤动着,如鹰隼般凌厉的双眸轻轻闭阖,冲淡了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感,倒显出来几分罕见的柔和。 长得挺帅,但脾气很臭。 周歆暗忖。 这张脸在娱乐圈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姻缘不顺八成是因为别别扭扭的性格。 如此想着,她又凑近一寸,见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皱得更厉害,面色也微微泛红,连气息都烫了起来。 周歆心道,不会是发烧了罢? 她抬手探向他的额头,未待指尖靠近脸颊,便觉腕间一紧。 随即,沈既白睁开了双眼,冷若冰霜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泛着冷意:“你要做什么?” 周歆凑得更近,近到可以闻到沈既白身上淡淡的金桂香。 她眉梢微扬,反问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凌云君,有些事,再一再二不再三!” 他用力甩开她的手,周歆身影一晃,朝墙壁歪了过去。 第26章 掌心触到墙壁的一刹那,白墙倏然消失了,惯性使然,她继续向下摔了过去,趴在了地上。 周歆抬起头,对上一双冷眼旁观的眸子。 他神情冷漠,半点没有相扶的意思。 “真够绝情。”她坐起身来,拍了拍手。 “本就无情,何来绝情?” 沈既白移开视线,扫视一圈藏在墙后的密室。 从布局摆设上看,这里也是一间书库,只是被人硬生生用结界隔成了两半。 “凌云君是如何打破结界的?” 周歆站起身来,视线居高临下地看过去,“想知道?” 他仰头看过来,并未回答。 “偏不告诉你!” 周歆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打量着密室。 这间屋子三面墙皆是书架,只正对着她的那面墙的正中央空出来两格,画着一副老道焚香图,下面的供桌上摆着祭品,香炉里满是灰烬,一看便知灵鹤真人时时进来拜祭。 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还有贴着封印符的封印灵皿。 她不禁泛起了嘀咕。 都是书,为何要特意藏起来? 身后一直安静无比,回头看去,却发现书库空无一人,沈既白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这人,肚子里怀着个灵胎,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收回视线,她随意翻开了一本,应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符箓图,看起来有些眼熟。 凝眸思量半晌,她才想起来是什么符,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半间屋子藏了起来,这里的书恐怕都是禁书!” 周歆干脆盘腿坐在地上细细通读。 房间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沈既白刚走进屋便停住了脚步,捂着肚子顿了一瞬,转身又往出走。 周歆没理他,低头继续看书。 须臾,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沈既白冷着脸走进密室,挨列书架找了找,拿起一本书坐回博古架前。 静谧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这个人再次起身往出走。 周歆缓缓抬起头,道:“沈少卿。” 他回头看过来。 “解手频繁,食欲大增,嗜睡,都是孕期的症状。” “凌云君的意思是……” 他眸光微动,不可置信道:“不可能,男人如何能生子?” 周歆道:“不论能与不能,它都已经在了。若只是这几种状况,那也还好,怕只怕会有其他更强烈的反应。” 话音未落,沈既白便一个趔趄倒在一旁的博古架上,撞出“咚!”地一声! 周歆:“?” 不是罢。 说来就来啊? 依偎在博古架上缓了片刻,沈既白才站直身体,又去了一趟茅房。 回来后,他走到周歆面前,道:“凌云君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是有眉目了?” 周歆眯起眼睛,“沈少卿一向如此?” 沈既白:“?” 周歆狡黠一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此话有些难听,沈既白脸色微微一变,抿起了唇。 周歆没理他,低下头继续看书,道,“是有点线索,却不知是不是沈少卿想听的。” 沈既白立刻道:“愿闻其详。” 将手中的书翻到某一页,她指着书上的符箓,轻声道:“这道符箓,沈少卿可眼熟?” 沈既白垂眼,须臾,回道:“是剪纸人身上的替身符。” “不错。” 周歆道:“但此符有两种用法,其中一个便是以自身修为操控写有符箓的剪纸人,可以见纸人所见,感纸人所感,因此,纸人受损操控者的修为也受损。” “另一种呢?” “另一种便是“御灵术”,可以将妖怪,亡魂,或者是活人的灵识转移到纸人身上,这个转移可以是暂时的,也可以是永久的,转移的越久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越高。” 周歆道:“而转移后,它们会以纸人的形式继续存活,听由施术者的吩咐,施术者依旧可以见它所见,感它所感,但不会因为它身陨而受到影响。” 沈既白道:“凌云君的意思是……” 其实读到这里,周歆便感觉眼前一亮,困顿许久的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难怪长风酒肆附近并无煞气,纸人却凭空变出煞气攻击仓鼠妖! 因为那个剪纸人乃亡魂所化,亡魂本身便自带煞气,它袭击完仓鼠妖便跑掉了,姗姗来迟的周歆自然察觉不到任何煞气! “朝某没什么意思,只是奇怪真人为何闭口不提御灵术?难道是他更偏向于那名邪修使用的是替身符?” 沈既白摇摇头,“尚不得知。” 他接过书籍细细查看,周歆则站起来,继续挑选关于灵怪的书籍,“至于沈少卿肚子里的东西,朝某怀疑是个灵。至于是什么灵,尚无线索。” 沈既白抬眸:“为何如此怀疑?” “妖邪均有妖气,只有灵乃天地孕妇,若不作恶,不易被人察觉。而且,大多数灵都是善灵,修天地之道,不与人交恶,所以能感应修行之人的炁体源流。”周歆大致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按照目录筛选哪些书籍可用。 沈既白:“原来如此。” 他合上书,“将记载灵的书籍全找出来,逐一比对,定能查到线索。” 周歆颔首,“英雄所见略同。” 第27章 二人分工合作,一人搜密室,一人查书库。 落日的余晖透过敞开的窗照射进来,书库里的光照白日里暗了许多。 沈既白回头看向密室。 密室三面环墙,密不透光,唯有两盏长明灯映出一点光亮。 先前能借到书库的阳光时尚未觉得,如今书库都暗了下来,密室更加晦暗,甚至透着点阴森的味道。 令他想起前几日下值回家后,被风吹灭烛火,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的场景。 沈既白抱着几本书走回厅堂,点亮厅内两侧大约有一丈长的烛排架,掌着两盏小灯走进了密室,将其中一盏放在周歆身旁,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光线忽而变得明亮,周歆侧过头来,见身后的书架上多出来一盏纸灯。 唇角微扬,她歪着身子探出头去,见那个人背对着她站在一排书架上,按图索骥地查找书籍。 钟声敲响三声,提醒着观内的修道士膳堂开门了。 周歆抱着一摞书往出走,“沈少卿,该用晚膳了。” 他摇摇头,“不饿。” “那朝某先去啦!” 走回厅堂,周歆才发现烛排旁边的桌案上已经堆满了书。 将书放到一旁的地上,她径自去了膳堂。 来得有些早,排队的人不多,没一会儿便轮到她了。晚膳是清粥小菜配馒头,周歆多要了两个馒头,吃完朝伙夫借了刀,将馒头切开,像做肉夹馍那样夹了些小菜,用油皮纸包裹,带回了静室。 甫一进屋,便见沈既白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依旧是那副不安的模样,眉头微蹙,睫羽颤颤,面颊微红,不知究竟做的什么梦。 周歆支着下巴垂眼看着他,心道,这一天光见他睡觉了,不会后半夜醒过来再点灯熬油罢? 双唇微微蠕动,喉结一上一下地动了动,含糊不清的低语打破一室沉静。 究竟说得什么,她没听清,便低下头去,凑到他面前。 扑面而来的气息滚烫炙热,带着淡淡的金桂香,煞是好闻。 周歆抬眼,借着烛光,她能清晰地看到沈既白莹润如玉的肌肤上细小的绒毛。 一个大男人,皮肤怎会这么好? 她心里暗忖。 门口探出一颗头来,瞧见屋内凑到一起,已然鼻息相交的两个人,连忙捂住了眼睛,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却未并拢,露出一道缝来。 看了半晌,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谁!”周歆抬眸看去。 与此同时,睡梦中的沈既白倏然睁开双眼,墨玉般的眼眸紧紧盯着近在咫尺地那张脸,顿时屏住了呼吸,并握紧了拳头。 第14章 看清门口的人,周歆暗自松了口气。 她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长生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坐到桌案旁边,“长生下了晚课便去水云间找师姐,见师姐不在,便想着来静室碰碰运气。” 他眼眸泛起笑意,“没想到看到师姐在偷亲沈少卿。” 周歆立刻反驳:“胡说,我才没有!” 长生道:“那师姐凑那么近做什么?” 周歆道:“他面色微红,眉头紧蹙,我怀疑他是不是发热,低头看看罢了。” 长生道:“是这样吗?” 周歆梗着脖子,“当然!” “那是长生误会师姐了,好在沈少卿没醒过来,不然听见长生胡说该闹出误会来了。”长生懊恼地挠了挠头。 周歆偏头瞧了一眼趴在桌案上的人,呼吸依旧十分均匀,但眉目舒展,看起来不似刚刚那般难受了。 她拉着长生走出厅堂,坐在廊下,道:“师弟,我记得你会纸鹤传音术,能不能传信给真人?” 长生“呃——”了好长一声,犹豫不决:“若是真人身边没有旁人还好,若是有,被人见到此术法,长生定会挨骂的。” 说完,他连连摆手,“还是不要了罢。” “那你教我,我来传信给真人。” 他眼眸一亮,“这是个好办法!” 长生回屋取出两张纸,裁成方块状,两三下便叠出一个纸鹤,放在掌心,朝纸鹤吹了口气。 纸鹤随风飞起,扑闪着翅膀,在长生面前徘徊不去。 他指着纸鹤,“就是这样的。” 周歆眨了眨眼睛,感觉有点玄幻,“心中可念了什么咒?” 长生摇摇头,“真人说,只要折纸时心静,纸鹤自会沾染炁气,变得灵动起来。” 周歆照做一番,叠出一个纸鹤放于掌心,朝它吹了口气。 纸鹤被吹到了地上。 长生道:“真人说,心不静,纸鹤便会沾染俗念,飞不起来。” 周歆:“……” 她进屋又取了一沓纸,坐在廊下一只又一只地折,长生则坐在她旁边睁着眼睛看。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身后那个趴在桌案上的人直起了身体,瞥见桌角被牛皮纸袋包裹的馒头时微微一怔。 他伸出手,即将触及到纸袋时却又收了回去,垂眸瞧着面前的书,却是半晌未曾再翻动一页。 不知折了多少只,不知不觉间脚边已经堆满了千纸鹤,吹气吹得周歆口干舌燥,正欲放弃,掌心的纸鹤随风飞了起来。 她大喜过望地捏着长生的脸颊,“师弟!我成功了!” 长生道:“师姐,有话快说,纸鹤维持的时间有限。” 第28章 周歆立刻道:“敢问真人,什么灵可以寄居在人体内,使人产生孕期反应,变得贪吃,嗜睡,尿频,时不时会手脚抽筋?” 说完,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长生。 长生道:“运炁操控,寻谁脑海中就要想谁。” 周歆一一照做,纸鹤围着她转了几圈,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长生道:“师姐为何如此问?” 周歆抬手,拇指向身后,“那就要问沈少卿啦!” 长生顺势回头看去,“咦?”了一声,喊道:“原来沈少卿已经醒了!” 周歆应声回头,见那个人刚看完一本书,正打开下一本。 长生跑进屋,坐在沈既白身边,欠身凑近了他的肚子。 沈既白身子向后一倾,与他拉远了距离,声音冷淡:“做甚么?” 长生挠了挠头,“……长生有点好奇。” 周歆翻了个白眼,“他就比檀奴大两岁,你那么凶干什么?” 沈既白:“沈某对檀奴说话也是这个语气。” 周歆耸耸肩,“怪不得那孩子一看见你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沈既白墨瞳微抬,淡淡地睇过来一眼,没说话。 周歆坐到他斜对面,从地上那一摞书里随意拿了一本。 像是想起来什么,她道:“师弟,库房还有百年雷击木吗?不用太大。” 她抬起手,食指与拇指比量了一下,“这么大就行。” 长生颔首:“有,长生这就去取。” 他一走,静室又恢复了静谧,桌案上的两个人都专注于书本中,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一炷香后,长生拿着一块雷击木片回来,加入了看书的队伍,帮忙找能致使人产生孕期反应的灵。 三个人围着书案看到深夜,长生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最后枕着书本,流着口水睡着了。 真人的寝殿在后面,但周歆不好擅自使用,便将长生抱到一旁的竹席上,脱下道袍盖在他身上。 沈既白目光幽幽地望着她,清冷的瞳眸里映出几分若有所思的情绪,眼神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安顿好长生,周歆坐回桌案前,打了个哈欠,“沈少卿白日睡够了?” 沈既白略显尴尬地“嗯”了一声。 她点点头,“那朝某先回去休息了。” 沈既白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他便忽而拍了一下桌案,另一手捂着腹部,头低得很低。 “怎么了?” 话刚说出口,周歆便注意到放在书案上的手已经攥紧成拳,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凸起。 再抬眼,沈既白的脸色已然煞白,额间布满豆大的汗珠,眉已经紧拧成一团。 “很痛吗?” 沈既白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不知是真的没事,还是已经痛得说不出来话。 周歆运转炁气,剑指抵在他额间,借以压制在他体内暴走的灵胎。 片刻后,沈既白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收回按压在腹部的手,他微微抬头,道:“……它好像……很急躁。” 周歆收回手:“是不是想冲出来?” 沈既白微微颔首。 闹了这么一出,周歆也不困了,拿起书准备继续看。 沈既白抿着唇,一副强忍着什么的样子。 大抵是胎灵还在体内暴动,只是不似刚刚那般激烈,他勉强可以忍。 周歆道:“要不要休息片刻?” 他摇摇头,“它突然变得急躁,定是有缘由的,沈某想尽快查出来。” “好罢。”周歆道,“那朝某便舍命陪君子,熬它一通宵。” 闻声,沈既白眉头稍动,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但他顿了一下,还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说。 夜凉如水,静室院内闯入一名不速之客,立在窗外的楠树枝头,垂眼看着厅堂内的三个人,一动未动。 晚风吹过,一只千纸鹤飞翔在空中,直朝静室这边飞来。 不速之客移眸睨过去一眼,身形一动,不见了。 周歆“啪”地用力拍了下桌案,兴高采烈地喊了出来“找到了!是雾灵!” 沈既白从没听过这种精怪:“雾灵?” 一只千纸鹤自一旁的空窗飞进来,盘旋在周歆头顶。 灵鹤真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朝雾有灵,可感知天地灵气变动,修天道,行善缘,乃至纯至善的化身,灵气与人体的炁相通,是邪修为增涨修为最常抓捕的精怪。但若未能吞食本体,残留在体内的残肢一旦感应到本体的动向,便如婴儿感应到母体,会使人做出类似孕期的反应。状况愈严重说明本体情况愈糟糕。” 话音一落,千纸鹤便碎成一片星光,围绕着两个人转了几圈,渐渐弥漫至整个厅堂。 沈既白听得一头雾水,“沈某未曾吞食过雾灵。” 周歆将书放在沈既白面前,指着其中一个段落,道:“沈少卿体内的,应当是雾灵本体故意留下来的一部分。它这么做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方便后续追查本体,找到邪修。” 沈既白:“所以,是它碰见食气灵意图加害于沈某,有意帮忙?” 周歆道:“也有一种可能,是它被邪修所擒,碰巧那名邪修抓完它便来偷取食气灵,雾灵趁机留下了线索。这样,沈少卿便能快速找到邪修,雾灵也能逃脱被人吞食的命运。” 第29章 “既然如此,” 沈既白捋清前因后果,不禁犯了难:“如何探查雾灵本体的方位?” 周歆将书往后翻了翻,道:“呐!这上面写着呢!只是……” 沈既白立刻追问:“只是什么?” 周歆有些为难:“追踪需要用到御剑术……沈少卿知道的,御剑术与引雷符都属于高阶咒法,朝某未必能成功。” 沈既白咬牙:“总要试试!” 周歆道:“丑话说在前面,万一出了事,朝某概不负责。” 抽出身后的桃木剑,她起身走到厅堂,将剑插在地上。 右手掐着剑指,向上一挥,口中念念有词,桃木剑却一动不动。 沈既白倚着廊柱,一手用力捂着腹部,眉头皱得比方才更加厉害。 周歆回头讪讪一笑,“……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朝某再试试。” 沈既白攥紧了拳头,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他压低着嗓音,只回了一个:“嗯。” 周歆又试了几次,虽说依旧没御剑成功,但是桃木剑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剑身微微颤抖了一瞬。 她暗自叹了口气。 朝南衣这一身道法,与她灵魂融合得太慢,想融会贯通,尚且需要一段时间。 不知道今夜到底能不能成功。 身后传来一声轻喘,像是身处囹圄之人压抑不住痛苦泄出来的低吟。 周歆回头看去,见沈既白躬着身躯,身体不断地颤抖,好似体内的雾灵暴动地太厉害,他已经承受不住了。 想到雾灵的特性,她心下一紧,心道,不会是邪修已经对雾灵本体动手了罢! 情急之下使出御剑诀,桃木剑竟然破土而出,在空中飞了一圈,悬在周歆脚边。 她喊道:“成功了!” 沈既白一手撑着廊柱,似是想要站起身来,刚迈出一步,整个人便直直朝地上摔了过去。 周歆连忙上前扶住他,一手揽住他的腰,道:“你再忍忍,我们这就去寻它!” 搀扶着他踩上桃木剑,周歆左手捏出剑指,轻点他的腰腹,轻轻往回一收,一团雾气自他体内飞出,萦绕在指尖,盘旋不去。 就着这团雾气,她以剑指为笔,在空中划出一道符箓,低喝一声:“去!” 茵茵雾气化为一只扇着灵光的蝴蝶,直朝着西方飞了过去。 操控桃木剑飞起来,周歆搀扶着沈既白一路跟在后面。 暮色下,灯火通明的洛阳城就在脚下,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此刻空无一人,仅天街上有一支队伍缓缓行走着,大抵是在夜巡。 随着蝴蝶飞到洛河上方时,沈既白低声道:“……不好,前面就是皇宫,若是被岗哨的弓箭手发现,你我活不过今夜!” 周歆回头看向地面,一支队伍自承福坊追了出来,紧紧跟在身后。 “嗖!” 一只飞箭迎面扫过,周歆叫道:“不用等到皇宫,现下已经被金吾卫的发现了!” 闻言,沈既白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忽而面色一白,“圣人曾明颁谕旨,一经发现擅自飞行的修道士,格杀勿论!” “啊?” 周歆心里一急,桃木剑歪歪斜斜地摆动几许,忽而直直地向下坠去! “啊——!” 第15章 “咚!” 桃木剑落地,两个人纷纷摔在了地上。 幸而在半空中时,沈既白抱着她旋转半圈,将她牢牢护在身前。 所以,周歆摔得并不疼,也没怎么样,沈既白倒是面色惨白,面目扭曲成一团,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蝴蝶盘旋在二人上方,灵光一闪一闪地,似在不断地催促。 追赶而至的金吾卫看见两个人,纷纷愣了一瞬,“凌云君?沈少卿?这大半夜的,二位不好好休息,御剑闯宫做什么?” 闯宫? 这人真行,张口就扣了个险些能诛九族的帽子! 周歆气得抬手指着他,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娘闯宫了?!” 对方不卑不亢:“既然凌云君否认,那末将倒想问问,凌云君此番御剑飞行,可得到了圣人的准允?若是没有,劳烦二位随同末将走一趟。” 沈既白一手撑在地上,支起身子,咬牙道:“大理寺办案,办完自会去圣人面前负荆请罪,晏将军莫要僭越,免得让人误会,觉得金吾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金吾卫负责东都百姓的安全,也负责圣人的安全。圣人严令禁止修道士于东都城内御剑飞行,哪怕是凌云君,若无准许,也是不行的。” 他抱拳行礼,“还请二位多加配合,随末将走一趟。否则,此事一旦上报于中郎将,可就掰扯不轻了。” 周歆蹲在沈既白身边,问道:“你还能走吗?” 沈既白难以启齿地摇摇头。 “雾灵闹得还厉害吗?” 沈既白道:“尚可隐忍。” “时不待人。”周歆道,“恐怕邪修已经动了手,再与金吾卫纠缠下去恐怕会断了线索。” “凌云君有何方法,尽管去做。” 沈既白道,“此事因沈某而起,一切后果,沈某一人承担。” 周歆扬唇一笑,“这可是你说的啊!” 沈既白面色隐隐发白:“嗯。” 第30章 周歆自怀中取出一支竹信,拆掉扣盖,高高举了起来。 霎时间,一束烟花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绽放,火光汇成仙鹤形状,照亮了一方昏暗的天地。 金吾卫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喃喃道:“这是……太清观的求救烟火?” “正是。” 周歆正色道:“既然金吾卫不卖朝某面子,朝某只能请真人来一趟了。” 她偏头看向沈既白,“若是真人责怪,朝某就说这都是你的主意。” 沈既白:“....恐怕真人不会信。” 有名金吾卫走到晏将军身边低声耳语:“国师有特许,可以御剑飞行。他若来了,此事就变成了无头公案,只能不了了之。不如……还是算了吧?” 晏将军道:“难不成那几名兄弟白受一回伤?跟着去捉妖,结果差点丢了性命,还半边功绩没捞着!” 原来是因为这事。 周歆道:“谁说没有功绩?只是仓鼠妖一案有疑点,大理寺尚在彻查,未曾上报于圣人,你们急什么?” 闻声,他也不脸红,直言道:“既然话说到这一地步,晏某也不怕再得罪凌云君一番,敢问凌云君,既然你道法有损,记忆有失,为何还会只身前来擒妖?即使展道长云游在外,不在观内,灵鹤真人贵为国师,轻易不会出手,那你那名天赋极高的小师弟呢?观内数以百计的修道士呢?但凡你带一人来,当时轮值的金吾卫还会受伤吗?” 周歆眯了眯眼眸。 正欲开口,只听天空响起一个声音。 “是贫道派她独自前去的,并非小徒逞强斗勇,宴将军难为错人了。” 寻声望去,只见天空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拂尘,灵鹤真人坐在拂柄末端,视线居高临下扫视而来,威严无比,压迫感满满。 晏将军瞥过来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内涵道:“凌云君可真是拜了个好师父。” 说完,他朝灵鹤真人行了一礼,道:“既然如此,是晏某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敢问真人,凌云君此番御剑飞行,可有圣人准允?” “有。” 灵鹤真人道,“圣人早已准许小徒可在城内御剑飞行,只是特令未来得及下达。少将军若是不信,大可让中郎将入宫去问询。” 晏将军道:“这是自然。既然如此,晏某不再打扰,告辞。” 他转身往桥上走,其余金吾卫也紧紧跟在身后,一并离开了。 “……真人。”面对灵鹤真人,周歆总是有些局促不安。 “莫再说了,追踪术有时限,快些跟上罢。” 他微微一抬手,周歆便与沈既白腾空飞了起来,缓缓飘到拂尘上。 “坐稳了。”他道。 蝴蝶再次朝西方飞去,拂尘载着三人紧随其后。 但拂杆是圆状物,并不平坦,随着拂尘左右转动,周歆便会跟着左□□斜,半躺在身侧的沈既白更是不太稳当,好几次都险些掉下去。 周歆抓着他的衣摆,“刚刚摔得厉害吗?” 沈既白:“还好。” 她低声道:“谢谢你。” 沈既白动了动唇,“不必,扯平了而已。” 也是。 食气灵沈既白出了力,但雾灵,他是实打实欠了自己一份人情。 如今他替自己挡了这一下,算是把人情还上了。 周歆道:“两清了也好。” 三人跟随蝴蝶一路飞出城外,来到一片广袤无边的树林,借着月光从上往下俯视而去,看似杂乱无章密密麻麻的树木十分考究地占领了二十四方位,向中心逐渐递减,好似一副八卦阵,将一座陡然耸立的高山包裹在正中央。 灵鹤真人垂眼瞧着这座山峰,神情似有几分感慨。 这座山不算高,四四方方,山峰直上直下没有棱角,仿佛是拔地而起才形成的。 若是仔细看,依稀能看见山巅有一座不算大的道观。 这时,一直在前方引路的蝴蝶忽而一顿,停了下来,身形碎裂成无数光斑,眨眼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沈既白:“为何不见了?” 他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见隆起的弧度并没有因蝴蝶的消失而消失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情况?”周歆问。 灵鹤真人正欲开口,便听沈既白道:“真人!雾气在消散!” 周歆回过头去,见沈既白的啤酒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灵鹤真人侧坐过来,双手结出六甲密印,低喝一声,“凝!”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咒决,一团雾气自沈既白怀中溢出,缓慢地流向他挂在腰间的那枚玉佩。 “雾灵本体被吸食,与雾气之间的感应弱化了,无法再追踪下去。” 灵鹤真人又转回身体,背对着两个人,“这个玉佩里含有残存的雾气,虽无法指路,但与吸食雾灵的邪修靠近时,它会发亮示警。” 沈既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似心有不甘,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也好。” “追踪到此处,本体忽然被吸食,是不是说明邪修就在这附近?”周歆问道。 “有可能。” 灵鹤真人操纵拂尘向下坠去,在树林里四处转了转。周歆才发现,这是她醒过来的那片槐树林! 九尾灵狐在此丢失内丹,雾气追踪到此烟消云散,这说明那个邪修始终在这附近活动。 第31章 脑子里一闪而过一座道观,周歆指向那座怪异的高山,“邪修在附近,恰好这附近就有座道观!” 灵鹤真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满是笃定,“不可能是他。” “为何?”周歆问。 灵鹤真人垂眸不语。 他微微抬起手,拂尘直上而去,在即将接近道观时,忽而“嘭!”地一声停了下来,像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撞得拂尘微微颤抖,连带着周歆也跟着抖了一抖。 “这有结界?真人破不了这个结界?” 周歆看着下方的道观,依稀可见观内外种满了红枫树,树叶连成一片红海,看上去甚是妖艳。 “难道这是……枫云观?”沈既白问。 灵鹤真人捋了捋胡须,轻声道:“枫云观隐匿数百年,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传闻洛阳有座枫云观,观主是一位精通占卜的修道士,一卦千金,百算百灵,颇受世人推崇。” “他曾为前朝帝王卜过一卦,直言前朝气数将尽,帝王大怒,欲将其处死,没想到那观主竟然在牢里消失了。” “后来,卦象上的事陆续应验,帝王派人去寻他,却再也没找到过任何关于他的信息,就好像他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沈既白眨了眨眼睛,似是仍然有些不敢相信,“本以为是传言,没想到是真的。” “这跟他是不是邪修有何关系?”周歆问。 “这结界不仅能阻挡外人进入,也能阻挡里面的人外出。既然出不来,又怎会是在东都掀起波澜的邪修?”灵鹤真人道。 “此言有理,既无法继续追踪下去,不如先回去,现下时辰已晚,沈某不便再多加叨扰。”身后的人低低地说了一句。 “也好。” 言毕,拂尘调转方向飞回洛阳城,将沈既白送至尊贤坊桂花小院。 主屋早已熄了灯,院内一片昏暗。灵鹤真人一挥手,沈既白居住的房间门窗大开,他被一阵清风托送至房内。 再挥手,门窗尽数阖闭,而沈既白栖身的床榻上,多出来一个黑色药瓶。 拂尘直升而起,飞过数座坊镇,飞过洛河,落在静室院内。 一落地,灵鹤真人便透过窗,看见躺在竹席上睡得正香的长生,以及一旁堆得乱七八糟的书案和散落满地的书籍。 “……为师不过离开一日而已。” 他转过身来,双眸微垂,犀利的目光落在周歆的脸上,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她。 周歆心中一凛,悄然攥紧了衣袖。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听不出是喜是怒,“还不解释清楚?” 第16章 周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垂着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灵鹤真人一直未曾言语,只在听到她无法引来天雷差点命丧沈宅时,略微惊愕地道:“……引不来天雷?” 她登时警惕起来,心口微微一凉,心想,这是起疑心了吗? 也是。 朝南衣道法高深,就算修为有损,也不至于境界大跌,从一个能运用自如高阶咒法的天才,变成一个连引雷符都催不动的废物。 见她不说话,只将头低得更低,灵鹤真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也罢。” 他轻声道:“其实,为师早就算到了你命中有此一劫。那夜的事情,是个人的因缘际会,能否存活下来全看个人的造化。为师无法阻拦,也不能泄露天机。” 周歆:“?” 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恐怕他也算出来朝南衣会命丧当场了,所以当她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太清观时,他才会用那种眼神看过来。 灵鹤真人道:“能活下来已是万幸,道法……随缘罢。你天赋甚好,是为师众多弟子中最有悟性的一个,假以时日必能重回巅峰。” 重回巅峰? 说实话,她没这个自信。 朝南衣是天才,她不是,她只是个连纸鹤传音术都得练八百遍的废材。 但她想珍惜这次机会,用心学习术法。不求如朝南衣那般名扬四海,但求成为一名用真本事捉妖邪保百姓安康的修道士。 毕竟,若真有得选,谁愿意做一名坑蒙拐骗的神棍? 见她始终未开口言语,灵鹤真人问道:“后来呢?沈少卿怎么会吞食雾灵?” 周歆继续将后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包括发现密室。 说完,她问道:“为何当日真人未曾提过御灵术?” 灵鹤真人道:“仓鼠妖见到纸人双手的动作像在结印。这种情况,除非被操控的灵识是修道之人,不然是做不到的,为师更偏向于他使用了替身符。” “原来如此。” 灵鹤真人看了一眼厅堂,抬起手来,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头,“明日午时,为师便会回来。在那之前,将一切规整回原样。” 见他并无惩戒之意,周歆松了口气,也隐隐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能破开结界,应当是因为,这结界从未阻挡过她。 也就是说,除了灵鹤真人,她也能在密室里出入自如,所以掌心触碰到墙壁的那一刻,结界就消失了。 由此可见,不管朝南衣对灵鹤真人是什么态度,灵鹤真人对她是全无防备,真诚以待的。 拂尘颤动几许,倏地变得巨大无比,悬在空中。 第32章 灵鹤真人撩起衣袍坐在尘柄,作势要离开。 周歆连忙上前一步,旁敲侧击:“真人,食气灵的黑气无法伤害到沈少卿,那他定非寻常之人,对吗?” “嗯。”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并无三火,说明他不是人,周身全无妖气,也非妖邪。”周歆道,“那他究竟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灵鹤真人踏上拂尘,看样子是要回宫了。 “真人听闻此事也不惊讶,是不是早就知晓?” 周歆紧跟其后。 “是。” 这回灵鹤真人没再故弄玄虚含糊其辞。 “你以前也知晓。” 言毕,拂尘直飞而去,眨眼间便飞远了。 周歆:“?” 她忽而想起那日在长风酒肆外,沈既白扬刀指来时提及的“百般羞辱”,以及二人势同水火的传言,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难道朝南衣是知道他乃非人之物,才会看不惯他,不仅当众骂他废物下他面子,还处处与之作对? 天边那道影子匿于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周歆转过身,回到厅堂收拾散落满地的书籍。 幸亏她和沈既白分工明确,如今虽然书散得满地都是,但其实也好分类。 桌案一侧的书,都是沈既白从书库里搬出来的。另一侧,都是周歆从密室里搬出来的。 将书规整成一摞,她一趟又一趟地往书库运。运完沈既白搜罗出来的那些,又开始整理自己翻出来那堆。 先将地上的书收拾整齐,放回密室,周歆开始规整未来得看的那摞书山。 无意间打开一本,一眼便看到目录上有“食气灵”三个字。 按照页码翻过去,最先撞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画着无脸男的插画,右下角有“食气灵”三个小字。 她连忙向后翻,一字一句读得认真无比。 这本书里关于食气灵的记载比《怪诞志》详细,看完,周歆不由得喜上心头。 这样一来,邪修的怀疑范围不就更小了吗?只要将线索告知沈既白,他定能排查出邪修的身份! 她将书揣入怀中,打算明日去大理寺。 将其他书都规整回密室,周歆又进书库和密室收拾了一番,待全部整理完毕,东方已经显现几缕曙光,晨曦透过空窗闯进厅堂,落在桌案上,映得一地的碎影波澜。 案后的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蒲团,空荡荡的,与这温馨的画面格格不入。 一如那个有棱角的,与这个世界相处得有些别扭的人。 周歆坐在桌案前,眼前浮现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便掏出一块雷击木护符,借着阳光慢慢雕刻。 * 沈既白醒过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服过灵鹤真人留下来的丹药,他身上的伤已然全好,不仅如此,人还精神了许多。 洗漱完毕,他准备去提前去大理寺,昨日无故缺值一日,免不了要被宋公唠叨一番。 “铛铛铛——” 沈夫人的声音自门外传进来,“四郎君?” 沈既白打开房门,“姑母。” “昨夜几时回来的?我等到漏夜也没见你回来。” 沈夫人捧着装有馒头与小菜的托盘走进来,放在桌案上。 沈既白道:“回来的太晚,便没打扰姑母。” 她上下左右扫视几番,确定眼前的人与往日无甚差别,才放下心来,赞叹道:“灵鹤真人果真神通广大。” 沈既白道:“并非真人出手帮的忙。” 沈夫人:“?” 他解释:“真人不在太清观,侄儿无法,只能与凌云君一起在书库查阅相关古籍,寻找解决办法。” 沈夫人“啊——”了一声,神色有几分复杂。 “四郎君以前每每提及凌云君都咬牙切齿,一番深仇大恨的样子,如今倒是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说完,她又道:“往日是有什么误会吗?虽然左邻右舍听说是凌云君救了檀奴都不太信,说出来的话也不甚好听,可我总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呐!” “不,”沈既白道,“朝南衣就是这样的人。” 沈夫人道:“怎么会呢?若她真是那样的人,当初就不会主动帮忙。” 沈既白的语气十分笃定:“所以,她并不是朝南衣。”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沈夫人无法理解。 “那还会是谁?” 沈既白道:“不知,侄儿正在查。” 沈夫人更不理解了:“她又没害过咱们,你查她做什么?” 闻言,沈既白抬眼看来:“难道姑母不好奇吗?” 沈夫人不由得笑了出来:“好奇这个做什么?难不成知道了真相能让我的馄饨铺日进斗金?” 沈既白:“……” 他静默一瞬,道:“朝南衣不会无故找人冒充自己,此事蹊跷。” “我看你呀!”沈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是查案查多了,看谁都有嫌疑!” 看来姑母对她的印象很好。 沈既白不想再聊下去,话锋一转,道:“檀奴情况如何?” “他很好,就是一提到读书还是会耍性子偷懒。” 沈既白道:“侄儿与王家打过招呼,明日便让他到王家学堂借读。” 沈夫人一喜,频频点头,认同到不能再认同,欢喜到不能再欢喜。 第33章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王家书香门第,祖上有“王孔子”之称,王三郎虽只比檀奴大两岁,却才华早露,六岁便能吟诗作对!让檀奴过去多多熏陶一番,不求成才,但求明理能辩是非。还是四郎君想得周到!” 虽然没有用早膳的打算,但是沈夫人都端进来了,自然不能驳了面子,沈既白坐在桌边,拿起馒头时微微一顿。 鬼使神差地,他试着将馒头掰成两半,往中间夹了些小菜,一口一口地咬着吃。 沈夫人从未见过这种吃法,不由得有些意外,“四郎君这是在哪儿学的新奇吃法?瞧着还蛮有趣的。” 沈既白垂下眼帘,想起那个极力在装,却装得漏洞百出的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挺有趣。” 瞧他这幅样子,沈夫人眉眼亮了起来,心领神会道:“可是和哪位娘子学的?” 闻言,沈既白吞食的动作微微一滞。 沈夫人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我说四郎呀!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一下婚事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未等人说完,沈既白站起身,咬着馒头往出走,囫囵道:“侄儿先走了。” “哎!” 沈夫人追了出来,“一说到这个你就不高兴,你也不看看,左右邻居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有了!” 沈既白赶忙加快步伐,逃命似的走远了。 沈夫人追到院门口,看着已经走出老远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 太清观,静室。 周歆坐在书库的地上看书,依稀听见院内传来了谈话的声音。 “真人为何要把它找出来?” 是长生的声音。 “当然是现下有人用得到咯!” 灵鹤真人笑了笑,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长生好羡慕,长生也想要如此厉害的法器。”长生喃喃道。 “你呀,若能改掉一练功就犯困的毛病,为师便送你一个。” 灵鹤真人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又慈祥,话语中还透着一股顽皮的味道。 “真的?”长生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假的。”灵鹤真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真人又骗长生,骗便罢了不要捏长生鼻子……”长生的声音愈来愈近。 须臾,厅堂内传来了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最后停在书库门口。 一推开书库的门,灵鹤真人便见他那位素来有洁癖的弟子席地而坐,低头看着摊在腿上的书,双手照着书生硬缓慢地结着印,因为动作幅度时大时小,扯得道袍松垮,压住了散落在脚边的乱七八糟的书籍。 听到这边的响动,她抬头看来,巴掌大的小脸皙白如玉,向下微垂的桃花眼弯起弧度,清丽淡雅的面容宛如一朵开得正盛的芙蓉,真是漂亮极了。 可漂亮归漂亮,这抹笑容怎么看都与往日不大一样,好似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亲和。 她起身道:“真人。” 灵鹤真人微微颔首,想起沈既白去而复返那日问的话,不由得思考起来,遭遇反噬,真的会令人心性大变? 长生眉眼弯弯地凑过来,“师姐在偷学什么术法?” 周歆指了指腿上的书,“五行遁术。” “哇!听起来就很难!” 长生凑过来看,双手按照书上画的手势结印,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遁!” 话音一落,长生骤然消失了。 周歆:“?” 须臾,屋外传来长生哭喊的声音,“真人!长生卡在树里出不去了!” 灵鹤真人意味深长地睇过来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周歆连忙起身跟在其后,见长生半截身子自院中那颗楠树躯干里探出来,另一半好似还淹没在树干里,不见踪迹。 他双手撑着树干,咬牙瞪眼地用着力,好似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地向外拉扯着身躯,可费了半天劲却毫无卵用。 灵鹤真人淡笑着摇了摇头,扬袖一挥,一股清风乍起,徐徐吹向楠树,像吹起落叶般将长生吹了起来,整个人在空中转了几圈,才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太难了!五行遁术太难了!长生差点成树人儿了!”他后怕地拍了拍胸脯,一脸余悸。 “五行遁术,施展时要在脑海里想出你要借力的目标,以及遁向何地。若是脑内空空,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灵鹤真人道,“你试想着借力楠树,遁到膳堂门口的杨树前。” “不了,不了。” 长生连连摆手,“让师兄们看见又要笑话长生蠢笨了。” 周歆捂着唇笑道:“怎么会呢?他们只会笑你是个树人。” 长生嘟起嘴来:“师姐,你偷偷取笑长生!” “才不是呢!”周歆笑道,“我这是光明正大地取笑树人。” 长生立刻跑到灵鹤真人面前告状。 “真人!师姐又欺负长生!” 灵鹤真人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竹节银铃镯,转身递过来。 “此乃哑铃镯,可引天雷。” 长生“哦——”了一声,“原来真人是要还给师姐!” 周歆立刻抓住了重点,“还?” 长生解释,“对啊!这个法器原本就是师姐的!只是师姐太过厉害,十岁便可自如使用引雷符,用不上它,便被真人收起来了。” 第34章 他好似很惊讶,歪着头凑到她旁边,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只是长生奇怪,师姐现在怎么反而不行了呢!” 周歆这才后知后觉,怪不得见她引不来天雷,沈既白看过来的目光有点奇怪,连一向镇定的灵鹤真人听到她引雷失败时,都面带诧异之色。 幸亏一早便撒谎“记忆全失”“道法有损”,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圆回去。没有过往的记忆可真是破绽百出,每日不是在撒谎,就是在圆谎的路上。 “……可能是遭遇反噬后,修为有损?”周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无可能。“ 灵鹤真人将使用方法一一告知,“以炁驱动,银铃铛,天雷现。” 原来如此。 周歆垂眼瞧着它。 这个手镯是以刻着符箓的白玉竹节与银铃铛相间串成,铃铛里并无铃珠,所以不会响,大抵因此得名“哑铃镯”。 “多谢真人。”周歆立刻戴上了它。 灵鹤真人提点:“玉器有灵,可通咒法,用它辅以设阵,阵内一有异动,竹节便会示警。” 闻言,周歆双眸一亮,脑海中立刻有了个抓捕邪修的想法。 第17章 大理寺,阅微堂。 沈既白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张一指长的字条, 他低垂着眉眼,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自唐高祖开国起,数位帝王都在收复失地,扩张疆土,连年征战致使边疆有许多流民孤儿无家可归,流入东都。 为防止涌入的流民过多,或者误将他人子嗣收养引起纠纷,府尹会细细盘查每一位外来人士,并登记在册。 被他派出去调查朝南衣的衙役,顺着灵鹤真人当年填写的信息,查到了他捡到朝南衣的地址,赶过去才发现那里是个荒村,几十年来杳无人迹,不可能有弃婴。 谁会大老远跑到绝迹中丢孩子呢?要丢,也丢在道观门口,丢在居户门前,确保有人能看见才行。 他画出一幅小像,卷起来塞入信鸽脚上的竹囊里,让衙役拿着画像暗访,看看有没有见过类似面貌的人。 是的,他一直怀疑现在的‘凌云君‘是与朝南衣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妹,两个人在暗中秘密谋划着什么。 所以在桂花小院月下谈心时,他的态度才有所松动,想借着查案的机会去接近她,伺机寻找线索。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沈既白立刻将信鸽放了出去,移眸看向门口,双眉微蹙,训斥道:“不懂规矩?” “我还想问问你懂不懂规矩!” 话音未落,一名年逾不惑,身量肥硕的男子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了进来。 沈既白起身道:“宋公。” 宋寺卿撩袍坐在窗前的八仙椅上,端起高几上的茶盏吹了吹,状似随意道:“听说你调了一批衙修出锁妖塔,似要单独问话?” 沈既白:“是。” 宋寺卿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这茶呀,纵使入口再苦涩,也不是冲泡人的过错。若真刨根问底,不仅会伤了面子,还会损了里子,你说是与不是?” 沈既白坐回去,“宋公有话不妨直说。” “你——!” 见他油盐不进,宋寺卿重重地将茶盏放回高几上,端出上位者的气势,威严逼人:“沈少卿莫不是忘了上一次大理寺上下大换血,是因何缘故了?” “沈某明白了。” 沈既白淡声道:“正如宋公上奏所言,那夜是狐王冲破封印,并非锁妖塔里的衙修看顾不当。” “哎!就是这么回事。” 宋寺卿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虽然那天你出去查案,不在城内,但回来后也了解过事情原委,还查什么呢?” 沈既白话锋一转:“凌云君并不相信,执意要追查到底。” 巧了,这番言词,宋寺卿也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凌云君身份特殊,虽然挂职寺丞,却算不上他的下属,搬出她来当挡箭牌,确实有些棘手。 他皱了皱眉,问道:“你们一向不合,半月前还大打出手闹到了御前,此番为何会帮她?” “宋公也看到了,凌云君手段了得,她执意如此,沈某如何推拒得了?” 三声钟鸣敲过,这是膳堂开堂,过时不候之意。 沈既白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边走边说。 宋寺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站起身来,率先走了出去。 以他们这种身份,不用亲自去膳堂,自有衙役每日送食盒过来。 但沈既白不喜欢搞特殊,任职以来,凡事都亲力亲为,这一点整个大理寺的人都知晓。 因此,宋寺卿脸色虽然有些难看,却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一同前往膳堂,大抵是见他软硬不吃,宋寺卿只能苦口婆心地将十年前的事从头到尾的絮叨了一遍。 锁妖塔曾丢失了一个妖怪,当夜的衙修不敢隐瞒,立刻上报给大理寺卿。 那时的大理寺卿是个颇受圣人倚重的肱股之臣,他递上请罪奏折,没想到圣人真的因此将他革职查办,还一连贬了少卿与数名寺丞,并将那夜当值的衙修废去修为,关押在天牢最底层,至今未放出来。 他虽然没明说,意思却很明白:走失无名小妖的后果便如此严重,若是狐王一事被圣人知晓,大理寺上下都难逃责罚。 第35章 沈既白这才终于确定,事情根本不是宋寺卿上奏的“冲破封印”,而是逃脱。 大理寺上下出于私心,心照不宣地都选择了说谎。 * 膳堂。 大理寺头两把交椅双双前来打饭,惊得伙夫手抖了一抖,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木勺。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在后方休息的厨子,右脚用力点了点地,发出的响动引来厨子的视线。 他趁机朝人挤眉弄眼,下颌往二人那边扬了扬。 厨子立刻走了过来,拿起闲置在一旁的木勺,给沈既白打完饭,轮到给宋寺卿打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赔着笑脸说道:“宋公今日怎么亲自来了?是送去的膳食不合胃口?需要再做点什么吗?” 大理寺卿每日吃的饭菜都是厨子单独做的,这是宋寺卿继任后特意“提点”过的。本来少卿也在特殊照顾的范围内,但他们这位沈少卿年纪轻,性子直,总爱特立独行地和宋寺卿唱反调,自行取消了这份优待。 “不用。” 宋寺卿对伙夫道,“少来点。” 伙夫抖了抖木勺,拣着肉给他盛满,直到目送他离开,才与身边的人双双松了口气。 那两位祖宗在窗边的小桌前坐了下来,沈少卿低头吃着饭,始终未发一言,倒是宋寺卿一直在说些什么,都没顾得上吃。 伙夫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便见一只纸鹤从窗户飞进膳堂,落在沈少卿的肩上。 “沈既白!”是凌云君的声音。 堂内埋头吃饭的衙役们动作一顿,纷纷竖起了耳朵,连又坐回后面的厨子都站了起来,仰着脖子往窗边看。 “朝某查到一些重要的线索,沈少卿想不想知道呀?”又一只纸鹤落在了沈既白的肩上。 一直絮絮叨叨的宋寺卿终于闭上了嘴,面色愈来愈沉,愈来愈难看。 只见沈既白抬手,将肩上的纸鹤扫了下去,纸鹤下坠到半空中时,倏然化作一道云烟消散了。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微微扬起一侧眉梢,“宋公也看到了,这都是凌云君的主意。” 话音刚落,又一只纸鹤飞了进来,在沈既白头上打转,“沈少卿若是求求朝某,或者开口唤一声好阿姊,朝某是可以认真考虑一下的唷!” 扬起来的眉毛缓缓落了下去,这回轮到沈既白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传完话,纸鹤倏然消失了。 竖耳朵听八卦的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惊愕压都压不住。 连伙夫都没忍住,回头跟厨子八卦,“这什么情况?这二位不是一向不对付,怎么突然好起来了?” 厨子摇摇头,“听说这两位昨日一起从沈宅出来的,又乘一辆马车去的太清观。沈少卿还亲自下车送凌云君回观里,一天都没出来。他昨日可是历年来头一次缺值!” 伙夫眯缝起双眼,“一定是你们心思龌龊!凌云君可是立过誓言,发誓此生绝不找道侣的,我不信!” “誓言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打破的吗?”厨子不以为意。 宋寺卿沉默一瞬,才开口道:“凌云君失忆了,她瞎折腾,沈少卿也跟着胡闹?若是真闹到圣人那里,大理寺上下都得被扒层皮,太清观可不会有任何事。” 沈既白道:“太清观的职责是捉妖,不是押妖。妖王是在大理寺跑掉的,自然与太清观无关。” 闻言,宋寺卿神色一僵,忽而拍案站起,“好啊!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是少卿这个位置满足不了你了,你又想巴结太清观往上爬!沈既白,是我高看你了!一个成天只知道在圣人面前溜须拍马装神弄鬼的臭道士举荐来的人,能成什么大事!” 他挥手将碗碟扫到地上,拂袖而去,瓷器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浑浊的菜汤洒在地上,与米饭,肉片混在一起。 那肉的分量藏在米饭下时看着不多,这番洒在地上,众人才发现,这肉都足够分给三四名衙役了。 膳堂内更安静了,刚刚还能听见碗筷碰撞的声音,这下却连吞咽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沈既白面色不改地吃着饭,直至将碗里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去,才站起身来,见堂内用膳的衙役已经跑光了,现下一个人都不剩,只能走出去,对院内洒扫的杂役说,“去太清观请凌云君来,就说人已经到齐了。” * 洛阳城外,槐树林。 一阵疾风吹起,吹落几片树叶,树叶飘摇下坠,落在凭空冒出来的道姑头上。 周歆四下看了看,啧啧惊奇,叹道:“这遁术可真不错!下次试试能不能遁到男澡堂……” 在树上做了个记号,她往前走了一阵,却发现自己好似遭遇了鬼打墙,不论怎么走都会回到标记的那棵树前,无法往更深处走。 这槐树林里有奇门遁甲之术,搞不好还有阵法结界,将那座山藏了起来。 周歆调动炁气,掐诀念咒,右手手腕上的银铃炸响,随着一阵叮叮铃铃的声音,天空乍起一道惊雷,直朝槐树林劈来! 眼前的槐树被劈成了两半,她又试着走了一趟,没一会儿便又走了回来。 周歆连试数次,将眼前能看见的树劈得四分五裂,依旧破不了这个阵,被困在原地打转。 她只好在附近设下几个阵法,使用五行遁术回了太清观。 甫一出现在太清观门口,便迎面看见骑马而来,身穿大理寺寺服的青年,瞧见她连忙勒紧了缰绳,喊道:“凌云君!沈少卿派卑职前来寻您去一趟大理寺!” 第36章 “知道了。” 周歆挥挥手,示意他先走。 杂役刚调转马头,身后的道姑便倏然消失了。 周歆尚未去过大理寺,脑海里没有大理寺的地貌样子,所以她也没想到,她能倏然出现在阅微堂,坐在沈既白办公的那张桌案上。 坐在桌案后太师椅上的人好似正在查阅什么,右手还握着竹笔,左手轻搭在桌沿上,若不是他惊得睁大了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场面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他不务正业,将风华正茂的道姑虚困在桌案与身体之间,好似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想起前两次肢体相触的后果,周歆脊背一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刚想开口解释,便听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随后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一起闯进了屋内,“卢某听闻沈少卿与宋公在膳堂大吵了一架,这是又为什——” 声音倏地戛然而止。 第18章 沈既白面色一沉,黑得都能滴出墨来。 身后传来一声干巴巴地笑声,“卢某瞧着门没关,便没敲门……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话音一落,他不仅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关上了! 这下,沈既白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连带着脸部的线条都更加冷硬,看得周歆不禁想起他持刀指来的模样,登时头皮发麻,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提刀。 “……沈少卿,你先别生气。” 周歆双手挡在胸前,端出一副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样子。 沈既白掀起眼帘,黑沉沉的瞳眸无声地压过来,声音平静到有几分冷淡。 “我没生气。” 周歆道:“……也先别激动。” 沈既白:“我没激动。” “呃……你听我解释。” 察觉到他没再用自称,周歆也从善如流地使用起口语。 只听“咔哒”一声,沈既白将竹笔放回笔箸,身体向后一靠倚着太师椅的靠背,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大有一副“倒想看看你怎么编”的架势。 周歆敏锐地察觉到他并没有那么生气,至少不再如往日那般排斥与她肢体接触。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五行遁术掌握得不太熟练。” “我发誓,”她竖起三根手指,“这次真的是意外。” 沈既白凝视着她,语气不徐不缓,“所以,以往几次都不是意外?” 周歆无言以对,只得低下了头。 “如此与我解释倒也无妨。”沈既白道,“但你也打算用这番说辞与门外那位解释?” 周歆:“……” 都遁到别人怀里来了,确实有点离谱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何必在意他人看法呢?” 沈既白眸色倏然转冷,两只眼睛紧盯着她,一言不发。 得。 就知道他没那么好说话。 “不是沈少卿说有事寻我吗?算了……我还是遁回去罢。” 说着,周歆抬起双手,作势就要结印。 见状,沈既白忽而站了起来,起身的幅度过大,带得椅子“咯噔”一声倒在了地上。 手上动作一滞,她仰起头来看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本就很近,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变得更近,近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小腿处传来了淡淡的压迫感,好像与他的膝盖贴在了一处。 而这个膝盖的主人,正低垂着眼眸,视线居高临下地凝视而来,目光无比犀利,仿佛想要将她连人带魂都看透。 门外传来一声轻咳,中年男子的声音略微模糊地传了过来,声音渐行渐远。 “世风日下!这青天白日怎能如此行事!” 完了。 周歆默默闭上了双眼,心道,这下彻底误会了。 沈既白估计连杀了她的心都有了吧? “卢寺丞留步!” 头顶传来一声轻唤,他向后退开一步拉开距离,走至门前,打开了门。 周歆回头看去,满脑壳问号。 “跟我走。”扔下这句话,沈既白便提步跨过门槛,追了出去。 周歆:“啊?” * 校场上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穿着同款同色道袍的衙修,年纪有老也有小,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却面黄肌瘦,还没有长生高。 大抵是看她面露疑惑,沈既白低声解释,“大理寺的衙修除去少部分是从民间招募来的散修,大部分都是已经没落的,或者曾经获罪的修道士。修为高低不同,待遇也天差地别。” 周歆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了然地点点头。 站在一旁的卢寺丞将两个人瞧了又瞧,才开口问:“凌云君当真什么也记不得了?” “是的。”她点点头。 “……那也不至于遁到别人怀里去。”卢寺丞小声嘀咕着,脸色变得莫名起来。 可他好似又觉得‘凌云君失忆了’也不错,但怕被人看出心中所想,所以别过脸去,没再说什么。 周歆伸手逐一探查他们的灵台,每个人的灵台都清澈无比,毫无妖气。 便朝沈既白摇了摇头。 后者好似并不意外,当即便开口问:“万狐之王逃出锁妖塔那夜,诸位可有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众衙修互相看了看后同时回答。 第37章 “当真没有?”沈既白问。 “回少卿,那夜并无任何异常。”有名衙修行礼道。 “既无异常,你们是如何确定狐王是冲破封印,而不是逃脱的?”他追问。 “……是……是封印狐王灵皿上的符箓有些松动,发现时狐王已经即将冲破封印,虽然大家立即合力镇压,但……”那名衙修解释。 “封印符是那夜突然松动的?”周歆问。 “是的!”那名衙修思量一瞬,回答得十分肯定。 周歆下意识看向沈既白,对方正好也抬眼看了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顿时都读懂了对方的想法。 这些衙修迫于某种原因,谁也不敢吐露实情,但一字不提又十分可疑,只能半真半假地抛出来一丝线索,企图蒙混过去。 既然问不出来,便没耗下去的必要。 周歆转身往出走,身后的沈既白好似拍了拍卢寺丞的肩膀,“卢寺丞,交给你了。” 卢寺丞:“?” “这……这关卢某何事?”他问道。 “卢寺丞不是想知道沈某为何与宋公吵起来吗?”沈既白道,“问问他们,自然知晓。” 卢寺丞听得云里雾里:“??” 将衙修丢给卢寺丞,二人一起去了锁妖塔所处的梅园,却在门口便被衙役拦了下来,“宋公吩咐过,不准任何人靠近锁妖塔。” “这宋扒皮不会是属竹子的吧?这么心虚!” 周歆双手抱胸,绕着梅园的高墙走了走,企图寻一处直接翻过去。 “没用的。” 沈既白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梅园内外都是身手顶好的武役,锁妖塔门口还有衙修看守,就算爬过了这道墙也进不去塔。” “明着进不去,那若是阴着来呢?”周歆问。 沈既白:“?” 周歆笑得一脸狡黠:“沈少卿,敢不敢赌一把大的?” “凌云君究竟有何办法?” 周歆扫视一圈值守在附近的衙役,深觉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掉头往阅微堂的方向走,“跟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阅微堂,将门阖上,低声讨论了一番。 “可行。” 沈既白道,“锁妖塔的封印是灵鹤真人设下的,一年前凌云君亲自加固了一番。由此可见,目前不需要通行令牌就能自由出入锁妖塔的只有你们二人。” “不,还有它。” 周歆走到沈既白办公的桌案前,拿起一张纸,右手拣起一旁的剪刀,几下便剪出一个纸人来。 “此番请沈少卿冒险一试,也是我想验证一下心中的想法,看看这结界是不是真的有漏洞。” 周歆没随身携带朱砂,便用剪刀划破手指,以竹笔沾血,在纸人躯干上画出一道符箓。 “原来如此。”沈既白恍然大悟,“凌云君是想以此方式,带沈某一同进去?” “没错。”她扬眉一笑。 * 周歆躲在梅园门口附近的一棵树后,盯着院内的巡逻情况。 腰间的衣料鼓出一个包来,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随着鼓包渐渐移向衣边,一个剪纸人的头探了出来,跃到她的胳膊上,顺着胳膊一路跑到肩膀,坐了下来。 “出来做什么?不怕被风吹走?”她心道。 心里立刻响起另一个声音,“总好过刚才那般。”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她觉得有些好笑。 剪纸人没再说话了,单薄的小脑袋耷拉下来,轻轻地摇了摇,看起来好似很是无语。 院内的武役渐行渐远,往另一个方向巡查而去,周歆立刻掐诀念咒,“遁!” 再睁眼,她已经进了梅园,就站在锁妖塔附近的梅花树下。 看守在门口的衙修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头朝这个方向看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双手飞快地结着印,低声哼唱一句:“拜拜甜甜圈火锅奶茶方便面,定!” 话音一落,门口那两名朝这边走出几步的衙修忽而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这是定仓鼠妖的那个咒?”肩上的纸人歪了歪头,心里便响起了沈既白的声音。 “沈少卿记性不错嘛!”她心道。 他的声音毫无被夸奖的喜悦,“拜凌云君所赐,这段记忆沈某实难相忘。” “……记性太好秃头发,沈少卿也不想英年谢顶吧?” 沈既白:“.....歪理邪说。” “你怎么知道我外号'不正'呀?不正不正,不就是歪嘛!” 周歆趁机摸到门口,一只手伸进泛着异光的结界之门上。 门口的青铜铃并未响起,一切正如沈既白所说,这个结界,只有她和灵鹤真人可以自由进出。 穿过结界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冗长昏暗的甬道,周歆往左肩看去,见纸人依旧双手抱胸坐在肩膀上,便试探着问,“沈少卿,你还在吗?” 纸人抬起头来,声音在心中回响,“嗯。” “果然,纸人并非活物,也非邪祟,不在结界防守范围内,看来今日需得加强一下结界的封印。”她边在心中说着,边沿着甬道往里走。 “沈某有个疑惑。” “讲。” “凌云君纸鹤传音提到的线索,究竟是什么?” 周歆道:“我怀里有一本书,沈少卿刚刚没发现吗?” 第38章 沉默一瞬,他道:“凌云君查到了食气灵相关的记载?” “对,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稍后再说。” 走着走着,她忽而感觉眼前一亮,视野随之开阔起来,甬道变成了几丈高的大堂。 大堂内有东南西北四条通道,通道与通道之间的墙壁上打满了木格,每个木格里都放着一块封印灵皿,尺寸大小不一。 四条通道相汇之处,也就是大堂的正中央,是个空出来的空台,围着一圈栏杆,扶着栏杆往下看,向下各层都有衙修巡逻。往上看,依稀可见每层都有放着封印灵皿的木格墙壁。 周歆刚想收回头,便见空洞上方的天花板在极速下降,伴随着一阵“轰隆轰隆”地声音,她连忙蹲在地上躲到栏杆后。 只听“轰隆”声呼啸而过,向下坠去,伴随着几个人谈话的声音: “听闻宋寺卿与沈少卿在膳堂吵起来了,好像还是因为凌云君。” “这有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不是吵起来,稀奇的是沈少卿如今与凌云君的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莫不是你听错了?这两人能有什么关系?” “你还真别不信,这两个人成日里吹鼻子瞪眼,保不齐是在打情骂俏。” 声音渐渐拉远,好像往下面去了。 周歆偏头看向纸人,发现纸人也正歪着头看她。 “这……不能怪我吧?”她心道。 “那怪谁?”沈既白道。 “行罢。”周歆没有辩驳。 她爬上栏杆,发现这空台是个升降梯,供衙修快速前往各层巡视用的。 “此谣言一出,恐怕沈少卿难以向心上人解释,我可不能坏了你的天命姻缘。待此事了结,沈少卿若需要我出面做什么,保管随叫随到!” 说着,她拍了拍胸脯,一脸‘我办事,你放心‘的表情。 沈既白并未言语,似乎并不认可这个主意。 身后倏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有人!” 第19章 废话! 脚步声这么大,我又不聋,还能不知道有人来了? 周歆在心里吐槽着,弓着身子溜进左边的通道。 这条通道两侧皆是结界之门,门与门之间相距一丈,依次排到尽头。 “沈某好心提醒而已。”沈既白道。 她倏然停住脚步,这才意识到刚刚下意识的吐槽,被这人听了个彻底。 还好刚刚没有骂人。 “与骂人无甚区别。”沈既白又道。 周歆:“……” 脚步声渐近,她连忙闪进结界之门。 门内是一间石室,四面环墙,室内整齐地罗列着几排博古架,架与架之间空出来的甬道很窄,仅能供一人通过。 “看起来像个藏书室。”她道。 沈既白:“嗯。” 用像这个字,是因为架子上的不是书,而是各种各样的封印灵皿,灵皿前立着一块微型薄石碑,碑上刻着灵皿内封印何妖,所犯何事,何人所收。 走廊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周歆连忙奔向甬道最深处,蹲在博古架后躲了起来,“我忽然想起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不骂几句岂不是亏了?” “想骂什么?”沈既白的声音毫无波澜,好似料到了她会这么说。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周歆心道:“这节骨眼我哪儿有心思想这些,先欠着!” 沈既白纳罕地“嗯?”了一声,似乎惊讶于这也能欠着。 “嗯什么嗯?”周歆道,“难不成沈少卿还真想被骂上几句?哪有人上赶着捡骂的,你这是什么癖好!” 沈既白:“……” 有人穿过结界之门,探身进来看了看。似是察觉了什么,竟直朝周歆躲藏的地方走了过来。 她猛然提起一口气,“沈少卿,若是我被发现私闯锁妖塔,宋公会如何处置?” “凌云君身份特殊,宋公不敢妄自处理,多半会禀报给圣人,由圣人定夺。”纸人从她肩膀上跃起,跳到博古架上独自躲了起来。 “你也太不够义气了!”她暗恨。 纸人一声不吭地藏在了封印灵皿后,没有反驳的意思。 脚步声越来越近,周歆紧张得秉住了呼吸。 她缓慢地朝博古架另一侧的甬道挪了挪,借着有架子遮掩,四肢并用地朝前方爬了过去。 爬到甬道尽头的时候,她躲到博古架正前方,偏头往刚刚的角落看过去。 只见那名衙修站在她刚刚蹲下身来的地方,两指在博古架上探了探。 纸人紧贴着封印灵皿,与手指仅有两指之距。 它倒沉得住气,竟是一动未动。 那只手向里伸了伸,好似什么也没摸到,便抬手摸向了灵皿! 周歆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纸人往右移了移,由灵皿后方躲到了侧方。 那里正好是衙修的视野盲区。 衙修收回手,站在原地不动,须臾,才微微侧过身,再次提步朝周歆躲藏的方向走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又怕这微弱的声音被衙修听见,连忙捂住了嘴,弓着身子踩着小碎步缓缓朝前移动。 这一横排有五个博古架,中间有四条甬道,衙修在最里面的那条甬道,周歆便溜到了靠门的那条甬道里藏着。 第39章 衙修几步走到她刚刚躲藏的位置,低头看了看,似乎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竟然蹲了下来! 心猛地跳了一下,周歆立刻低头看向鞋履,又回过头去看地面,并未见到脚印,才缓缓松了口气。 衙修站起身,再次动了起来。 又是直奔她躲藏的方向! 周歆连忙四处看了看,一溜烟爬到甬道最深处,拐进最初藏身的那条甬道里,停在最中央。 一番你追我藏下来,周歆额间已冒出虚汗,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等他走到甬道深处,我直接趁机溜出去。 心内响起一声轻笑,讽刺道:“凌云君倒是很讲义气。” 周歆回敬:“对不讲义气的人义气,纯纯大冤种。” 衙修几步走到门口,停在甬道前,没再有下一步举动。 “师父,宋公唤我们过去!”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那个人缓缓扫视一圈,目光朝周歆所在的方位看来,低低地应了一声,“这就来。” 言毕,他转身走了出去。 “走吧!去晚了又该挨骂了。”门外响起了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周歆缓缓吐出一口气,“还好,还好,多亏宋公叫走了他们。” 沈既白:“不对劲。” 周歆:“?” 沈既白:“恐怕梅园内巡逻的武役发现了被你定在门口的那两名衙修,知道有人闯了进来,才调衙修过去问话。” 周歆:“……事已至此,必须得查出来什么才行。”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道:“过来。” 周歆依言走过去,只见纸人不知何时跳到了原来藏身的那个博古架的正对面,站在一块石碑前。 “怎么了?”她问。 纸人抬手指向薄碑后方,“这格的封印灵皿消失了。” 周歆这才发现,这个木格里只有一块薄碑,上面刻着:雾灵,凌云君。 周歆:“?” 周歆:“我抓过一只雾灵?” “不止一只。”沈既白纠正。 “我抓它干什么?”她不解。 “大概凌云君认为雾灵也是妖。”他道。 心里泛起一丝疑惑,她心道:“看看还丢了什么。” 纸人挨个格子查看起来。 周歆则查看另一侧的博古架。 一盏茶后,二人汇合到一处。 纸人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其他发现。 周歆摊开手,同时还耸了耸肩,也表示没有发现。 这间房间内,只丢失了一块封印灵皿,这个概率很难不让人怀疑什么。 她心道:“难不成,我抓来的雾灵都被邪修偷走了?” 沈既白:“有可能。” 她分析:“有没有可能,邪修先是从锁妖塔偷走雾灵,然后从你那里偷走了锁妖袋,因此,雾灵才会在你体内留下残肢?” 沈既白:“有可能。” “那岂不是说明,锁定了对檀奴下手的邪修,便是锁定了潜入锁妖塔作祟的邪修?” 沈既白听出了什么,道:“凌云君可是查出了什么线索?” 周歆席地而坐,掏出怀里藏着的那本书,翻到某一页,食指轻点某个段落,“你自己看。” 纸人落在书页上,头低得很低。 少顷,他道:“屋内光线太暗,看不清。” 周歆两指夹住黄符,低喝一声,“火来!” 她欠身,右手搁在腿上,纸人所在的方寸之地蓦然明亮起来。 借着这抹光亮,站在书页上的纸人看完一行便后退一步。 心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念读声:“……食气灵是由煞气与怨念结合,吸收日月精华所化,是一个典型的恶灵。它的本体是混沌之气,只在凶秽且怨念频生之地产生,可以成长为三个阶段……” 念到这里,指尖黄符燃尽,四周再次暗了下来。 但他没有让她再起一张符的意思。 周歆道:“起初,它只是一团黑气,拍不散打不乱赶不走,十分难缠。但等它吸食一定的精气后,会修出虚体,化成没有五官的人形。这时,出于爱惜羽毛的心理,它开始变得怯懦,几乎是一被发现就会逃跑。等它能被人感受到时,便是即将突破境界修出实体之时。” 沈既白:“缠上檀奴那只,便是即将突破境界的。” “没错。” 周歆道:“这对于食气灵来说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不亚于修道士结出内丹。因此,它会更加爱惜自己的羽毛,轻易不会与人起冲突,能苟则苟能逃则逃,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既白疑惑起来:“如此看来,那只食气灵很反常。” “没错,它丝毫没有避战的意思,反而很嚣张。”周歆道,“它这个行为,正说明背后有高人撑腰。” “有理,但无法锁定邪修是谁。” “急什么,听我继续说呀!” 周歆继续解释:“想修出实体,它需要吸干一位至阴命格之人的精气,以他作为祭品,来助自己突破境界。至阴命格之人难寻,所以食气灵不会轻易更换目标。化出实体后,它会继承祭品的五官,与其长得一模一样。” 沈既白深吸一口气。 周歆总结:“邪修会选定檀奴作为祭品助食气灵突破境界,说明他知晓檀奴生辰八字。如此一来,可怀疑的范围便缩小许多,只需逐步排查当初为檀奴看过癔病的人,便可找出这位豢养食气灵的邪修。” 第40章 沈既白没有说话。 周歆疑惑起来,“怎么?沈少卿心中没有怀疑之人吗?” “……檀奴自幼癔病缠身,姑母因此走访了不少能人异士,东都内外的寺庙道观全都拜访过。”沈既白犯起了难。 ……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心中传来一声冷笑。 周歆当即停止了腹诽。 将书塞进怀里,她站起身来,“去其他房间看看。” 纸人跳到肩膀上,抓着耳朵爬到了头顶,藏在莲花冠后。 感觉耳垂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痒意,周歆摸了摸耳朵,心道:“这是做什么?” 心中传来一个颇为无奈地声音,“以免再被指摘不义。” 周歆:“……” 甫一走出石室,周歆便停住了脚步,微微睁大了双眼。 刚刚进石室探查的那名衙修,此刻正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便勾唇一笑,道:“果然是你!” 他身后还站着七八名衙修,人人手中夹着符纸,均虎视眈眈地看过来。 这么大的阵仗? 周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强装淡定道:“大胆!居然敢直呼本君!见到本君还不快快行礼!” 那名衙修轻笑出声,渐渐地,笑声愈来愈大,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挺起来十分瘆人。 他意味深长地道:“凌云君大概不知,圣人曾下令,擅闯锁妖塔者就地处决。“ “不错!”他身后的衙修说,“我们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话听起来凉嗖嗖地,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恨意。 周歆心里泛起了嘀咕,“难道我以前与他们有仇?” 闻声,纸人探头看了一眼,心中登时传来沈既白微微惊讶的声音,“居然是他?!” 衙修们纷纷竖起剑指,那名衙修也缓缓抬起手来,露出手中的法器——三清青铜铃。 这架势……竟是要动真格的了! 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一缕闪电凭空乍起,直朝周歆劈来! 四五道火焰汇成一条巨大的火龙,同时朝她袭来! 瞳孔剧烈收缩,她大喊出声,拔腿就往外跑! “跟上!” 身后一声令下。 “是!” 众人应道。 “他到底是谁啊!沈既白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周歆大叫着摸出一张降水符,两指夹在中间,嘴里振振有词,猛然朝追在身后的火龙与闪电丢过去! 凭空出现的水柱被闪电劈了个透心凉,清澈的水柱顿时变得浑浊起来,里面泛着点点蓝光,时不时还有一丝电流闪过。 顷刻之间,追击而来的火龙张开大口,将水柱与水柱体内的电流通通吞进腹中。 那丝电流好似与火龙融合成为一体,竟化成一道蓝色电网,覆在火龙周身,乍一眼看去,浑似泛着奇光的龙鳞! 周歆又摸出三张降水符同时使用,召唤出一条小小的水蛇。 这条蛇无论从体积,大小,还是外观,都与火龙相差甚远,无法与之抗衡! “有没有搞错啊!!真的就地诛杀吗!!” 沈既白终于开了口,“圣人确实定过这条规矩,但这是针对恶意闯入锁妖塔的人定下的!他如此说,明显是公报私仇。” 周歆边跑边喊:“什么意思?” 沈既白解释:“手拿三清铃的那位衙修,乃清风山的出云子道长,是你亲手抓进锁妖塔的。他身后的几个位都是他的弟子。” 周歆加快了步伐,“是我将他整个门派连锅端了?何时的事,我不记得!” “一年前,他在永丰坊的赵屠户家布下了引魂阵,引来百鬼夜行,将赵屠户一家八口咬得尸骨无存,惨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与巡夜的金吾卫。大理寺赶到时,那几名冲进宅内的金吾卫也未曾幸免,被百鬼啃噬殆尽,唯留满院的血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屠户有特殊癖好,曾失手弄死了一名偷偷下山的道童。那个道童,是他的关门弟子。” 周歆心里泛起一阵恶寒,“那他该死!” “但是!” 她喊道,“出云子为报私仇戕害无辜之人的性命,更该死!我怎么会留他一命?难道他徒弟的命就是命,赵屠户家人的命就不是命?金吾卫的命就不是命?赵屠户杀他弟子,他理应报仇,可他多造杀戮,更应该以命相抵!” 沈既白道:“宋公赏识他的能力,留了他一命。凌云君当时坚决反对,当众批判出云子修无情道,本应舍弃自身爱众生,但他却将众生视为蝼蚁,明显从未悟道,留下来也是祸害!因为这番话,宋公将他所有弟子都招安于大理寺,据说待遇是最差的那一级,他应该恨毒了你。” 周歆忿忿不平:“但我说得没有错!这种师父能教出来什么好徒弟!” 言谈间,她已经跑出通道,回到中央厅堂。 身后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周歆二话不说,直奔中间的空台,一手撑着栏杆,跳了下去! 一脚踏空的失坠感侵袭全身,身体迅速向深渊深处落去,她手忙脚乱地结着印,口中念念有词,“天上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诸神咸见低头拜,唯有清风走不停!风来!” 话音一落,深渊中吹起一阵旋风,直朝周歆裹夹而来,将她稳稳拖住。 第41章 紧追其后的火龙也愤然跃下,下坠的速度极快。 它张开大口,势在必得地追咬而来!四周的温度陡然升高,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转瞬之间便如同置身于火山溶浆之中! 蹲在莲花冠后的纸人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无力地趴在青丝上,边缘微微卷起,仿佛快要被仄人的热意融化。 心中响起一声轻微的叹息。 周歆连忙将它抓起来塞入怀中。 沈既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何必呢?火龙已至,你我无处可逃。” 周歆仰头看着已经逼至面前的火龙,掏出剩下的四张降水符,大喊道:“你这么讨厌我,我可不要和你死在一起,省得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 热浪翻滚而来,降水符被炙烤得丝丝冒烟,逼人的热意使她大汗淋漓,后背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散落的额发也被汗水打湿,服帖地拢在额角。 她抛出手中的符纸,掐诀念咒,再次召出一条体型孱弱的水蛇。 心里仿佛响起一声轻轻地低喃,不同于沈既白平日里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要低沉很多,更像是他心中的自言自语。 “可我讨厌的是朝南衣。” 第20章 “金雀化灵根,三魂归见身,垄我方寸台,聚散随运门!” 周歆越念,结印的动作愈快,最后大喝出声:“风水,聚来!” 话音一落,水蛇与旋风旋转着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双层护盾,风罩着水,水拢着风,二者运转并行,将周歆层层包裹起来。 见状,火龙愈加兴奋,竟喷出一团火焰来。 随即,它便衔住了风水盾,长尾一摆,周身缠绕过来,仿若游龙戏珠。 “出云子道长!你在做什么!” 下层巡逻的衙修听见动静赶到空台边,依偎着栏杆探出头来,见到出云子领着几名门下弟子团团围住了一层的空台,站位显然是在列阵。 周歆大喊:“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他想趁机杀了本君!” 出云子慢斯条理地道:“凌云君莫要信口雌黄,明明是你擅闯锁妖塔,打伤巡逻的衙修,还盗取封印灵皿!” “我呸!” 周歆吐了口口水,“你才信口雌黄!你们全家都信口雌黄!这锁妖塔内多是本君擒来的妖邪,本君还用得着偷?!” 心中传来沈既白的声音,“莫要被他分神,你要操控不住了。” 她这才注意到,火龙在不知不觉间又壮大了几分,更显得她拼尽修为召唤出来的风水双盾势单力薄。 尽管风团水流在不断运转,可终究是耐不住猛火的炙烤,渐渐散出雾来,风水化出来的屏障愈来愈稀薄,愈发隔绝不住炙热的高温,连吹出来的微风都是带着温度的。 “出云子道长!你疯了吗!凌云君若是出了事,国师怎会善罢甘休?圣人一旦怪罪下来,倒霉的可是大家!” 那衙修如此说着,立刻施咒唤出一道水龙,与火龙缠斗到了一处。 出云子不以为然,眸中杀心尽显:“那便不让他人知晓!怎么,你们不恨这位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根本不将衙修当人看的凌云君?” 各层围聚过来的衙修渐渐增多,议论声也渐渐增大: “就算大家对凌云君颇有微词,可她终究没害过任何人。倘若不是她,东都如今怎会如此太平,半点妖邪的影子都看不见?” “出云子道长下山晚,根本没见过东都群魔乱舞的模样,真当凌云君的封号是白来的吗?” “就是,前段时日狐妖突破封印,当值的衙修合力都未能阻拦一二,若不是凌云君拼尽全力将其封印,那狐妖可就跑了!届时锁妖塔上下百名衙修均不能幸免!做人不能只记仇不记恩!” “……” 出云子低低笑出了声,“好一句只记仇不记恩!若不是她,我七十二位弟子怎会被招安,终生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锁妖塔内,一身抱负无法施展!若非困于锁妖塔,又怎会受到狐妖的牵连!” 周歆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出云子,枉你为一门之师,这其中因果,为何就是参悟不透?” 出尘子不服:“我何处没参悟透!” 她问道:“倘若当日宋公并未强行招安七十二名修道士,他们会眼睁睁看着你困于锁妖塔,不来救你这位掌门师父吗?” 出云子反问:“就算救了又如何?” 周歆继续道:“不论本君说与不说,结局都是一样的,甚至可能会更惨。只是本君说出来,宋公便会预料到这一点。既然你这个掌门师尊都会因一己之私枉顾他人性命,在东都闹出如此大的人命案,那你门下的弟子,会如何血洗大理寺?” 出云子没再言语,难得地沉默了下来。 周歆道:“届时,清风山对抗的便不再是大理寺,而是皇权。就算宋公有心放你一马,圣人可会容忍清风山如此藐视君威?你门下的弟子焉能留性命?” 出云子喊道:“强词夺理!” 周歆反驳:“是不是强词夺理,公道自在那里。你大可以问问你的弟子,在他们被招安前,究竟有没有谋划过闯锁妖塔救人。” 他身边有名年纪尚轻的衙修,愈听脸色越白,似是被人看穿了心思,颇为心虚地低声道:“……师父……” 出云子立刻打断他的话:“闭嘴!” 第42章 他收起剑指,火龙霎时化为一道云烟,消散不见。 逼人的热意渐渐消褪,微风轻拂而过,沁人心脾的凉爽散去一身的燥热,心中响起一个声音。 “凌云君。” 周歆心道:“怎么了?” 他沉默一瞬,才道:“……无事。” 周歆:“?” 周歆:“有话就说,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沈既白未再开口,令人搞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头顶传来出云子的声音:“去禀告宋公,凌云君私闯锁妖塔,证据确凿,求他亲自定夺。” 那位年轻的衙修拱手道:“是!”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空台。 “怎么办?” 周歆问道,“我们还没查到线索!” 沈既白道:“继续查。” 她犯难:“可这么多人盯着,如何查?” 沈既白道:“最底层镇压着五妖王,是锁妖塔禁地,他们不敢进,你先去那里。” 闻言,她疑惑道:“那你呢?” 沈既白道:“纸人通行便利,不易被察觉,我继续挨层探查丢失的封印灵皿。” 周歆双手结印,“既然如此,我便以风相送,助你扶摇直上!” 一阵旋风自深渊咆哮而出,风势凶急,吹得人睁不开眼。 围堵在空台栏杆处的衙修纷纷后退,抬手遮挡住眼帘,周歆顺势将纸人抓了出来,用力向上一抛,剪纸人借助风力,眨眼间便飘至停在三楼的升降台底部,又顺着风向飞进了右侧厅堂。 出云子道:“不好!她这是要逃走!” 周歆哈哈一笑,“猜错咯!” 话音一落,她便纵身一跃,风水盾迅速朝下飞了下去! “凌云君这是要去最底层!这可如何得了!赶快去禀报宋公!” “跟上!万万不能让凌云君闯入封印法阵!” “哈哈哈哈!她这是找死,擅闯禁地,宋公不会轻饶!” 纷乱杂多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回荡在深不见底的渊洞之中,久久不散。 风水盾坠至渊底,周歆右手轻挥,包裹周身的风水双盾便消散了。 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可供二人并行的密道,入口设有结界,在黑暗中泛着幽幽蓝光。 顺着密道往里走,几步之后豁然开朗,来到一个山洞之中。 洞内没有四通八达的甬道,也没有满墙的格柜,甚至连光线都比较昏暗,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泛着蓝光的八卦阵。 法阵正中央悬空着一个透明的琉璃灵皿,灵皿上贴着封印符,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走近一步,沉睡在琉璃皿内的虺蛇清晰可见。 除此之外,八卦阵的太阴,少阳,少阴,太阳四方各有一处洞穴。 除去太阴处的洞穴漆黑一片,空空如也外,其他三个洞穴皆悬空着一个泛着光的琉璃皿,里面分别封印封印着地龙,炎雀以及傲因。 周歆朝太阴洞走去,捏着黄符唤出火来,借着光亮打量了一圈,见地上躺着一个空荡荡的琉璃皿,灵皿上的封印符不翼而飞,并且,这上面镌刻的符箓好像被人改了几笔。 她捡起琉璃皿,心道:“狐王果然不是自行突破的封印,是有人故意为之。” 一阵轰隆隆地声音自头顶传来,须臾,密道口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凌云君!底层仅此一条出入口,你逃不掉的,还是出来罢!” 是出云子的声音。 周歆道:“宋公呢?宋公不来,本君不会出去。” “好!” 出云子道:“难道凌云君还指望宋公会放你一马?” 周歆回道:“未必不会。” 出云子冷笑,“凌云君闯入封印法阵,贼心昭昭,别说宋公,就连国师都保不住你这个反贼。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罢!” 周歆秀眉微蹙,心道:“他是什么意思?怎么就牵扯到反贼身上了?” 沈既白道:“圣人登基时天降异象,太史令观星占卜,给出六字真言,称‘五妖现国主易’。因此,圣人才对锁妖塔格外重视。” 周歆咬牙:“那你还让我来!纯心搞我是吧!” 沈既白道:“你不是找到与宋公谈判的筹码了?” 周歆攥紧拳头,“光凭一个琉璃皿?” “不,还有各层丢失封印灵皿这件事。我刚搜查完第三层,光这一层便丢失了十七个青铜皿,其他层的结果可见一斑。” 周歆道:“可发现什么规律?” “并无,丢失的妖怪千奇百怪,毫无规律。” 说完,他又道:“但可以确定一点,锁妖塔丢失妖怪已久,若我没猜错,你一年前加固封印应当与此事有关。” 周歆道:“可这封印加固与没加固无甚区别,我不至于做这种无用功。”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你知晓此事,却从未言明。恕我直言,你不是那种会协助宋公将此事压下来的人。” 一个沉闷的声音自心中响起,与沈既白平日里说话时的声音不同,显然又在心中自言自语: “毕竟锁妖塔走失妖怪,是大理寺的责任,与太清观无关。不仅无关,还相当于做了无用功。” “以朝南衣的性格,应该会立刻将丢失的妖怪抓回来。” “可她没这么做,只是加固了封印,究竟是为什么?” 第43章 周歆这才确定,方才操控风水双盾与火龙对抗时,听到的那句话并不是幻觉。 看来御灵术主仆心灵相通,那句话,确实是沈既白的心声! 她不由得心口一悬,暗觉事情不妙,却不敢枉自揣测,唯恐被他听了去。 密道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便听到衙修整整齐齐地喊道:“宋公!” “嗯。”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命令道:“点火!” “是!” 众衙修应道。 周歆:“?” 这是什么情况? 沈既白:“可有闻到烟味?” 闻到了。 周歆的心“咯噔”一下,猛然跳动起来。 滚滚浓烟自密道弥漫过来,味道十分刺鼻,她只吸入一瞬,便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是迷烟! “恐怕不止。” 沈既白道:“大理寺有特质迷香,香气可使人丧失行动能力,若吸食过多,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脚底一软,周歆“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心里骂骂咧咧,“沈既白,你故意的!这仇我记下了!” “还能使出风语咒吗?” 周歆眼前一亮,当即召唤出一股清风将迷烟吹出洞外,听着外面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催促道:“别卖关子了,你心里有什么打算快点说,一会就算你想说恐怕我也听不见了。” 沈既白道:“宋公既然想将此事压下来,便不会轻易让人知晓。如今你不仅知道,还找到了确凿的证据,这相当于抓住了他欺君的罪证,可以借此与之谈判。” 周歆“呵呵”一笑,不大认同这个主意,“你确定他不会更想杀我?” 沈既白:“若只有你一人知晓真相,他会。可如今知道真相的不止你一个人。” 周歆不解:“所以?” “所以,你不必忧惧。”他顿了一下,“我,是你最大的底牌。” 第21章 周歆的心倏然动了一下。 “原来你早就谋划好了?” 沈既白:“嗯。” 他在大理寺这么多年,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了解。恐怕周歆提出私闯锁妖塔时,他便料到会有这个结果,所以提前留了一手。 周歆赞叹:“不愧是大理寺少卿,真是年少有为,令人刮目相看。” 沈既白:“……” 这话听起来怎么阴阳怪气的。 周歆笑了笑,召出风盾,步履蹒跚地摸索到密道口。 宋寺卿与众衙修就站在结界之外的升降台上,与她遥遥相望。 他道:“凌云君私入锁妖塔,擅闯妖王阵,罪行累累,可就地斩杀。” 她倚着石壁,笑着摇了摇头,“宋公既然这么说,我就更不能出去了。” 宋寺卿道:“无妨,纵使凌云君能操控风向一时,也操控不了一世。待你灵力耗尽,自然会死于断魂香。” “宋公啊宋公,”她笑道,“你就没想过,我在灵力耗尽前会开启封印,放出余下的四名妖王,拉大理寺全员与我陪葬吗?” 宋寺卿笃定道:“你不会。” 周歆慢慢收敛了笑容。 她问道:“宋公为何如此肯定?” 宋寺卿缓缓道:“凌云君,你不是这种人。若说你为灭妖邪而死,宋某信,若说你放出妖邪为祸众生,宋某是真的不信。” 沈既白道:“我也不信。” 周歆悄然握紧了拳头。 宋寺卿道:“莫再挣扎了,束手就擒罢。宋某会如实上报,也许圣人会网开一面呢?” 周歆一手撑着墙壁,缓缓踏出结界,立于密道口。 宋寺卿抬手,示意衙修将她拿下,命令道:“押入水牢。” “等等!” 周歆背倚着石壁,“劳烦宋公走上前来,朝某有话要说。” 闻言,出云子瞳孔微缩,立刻朝宋寺卿行礼,“宋公,小心有诈。” 周歆直视着前方,深沉的目光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令人难以捉摸。 少顷,宋寺卿提步走来。 他的步伐很慢,一步又一步地踩在周歆的心弦之上。 待人走近,停在两步之外时,她开口道:“宋公,锁妖塔频频丢失妖怪,狐妖突破封印也乃人为所制,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大理寺上下均是死罪。” 宋寺卿慢斯条理地道:“走到这一步,凌云君还想攀咬宋某不成?” “是啊,都走到这一步了,宋公还装什么?” 周歆举起手中的琉璃皿,“这皿身的符箓被人动过手脚,封印符也掉了下来,封印失去效力,狐王自然能冲破封印。” 宋寺卿垂眸看着她手中的琉璃皿,打算将糊涂一装到底:“这不过是凌云君的一面之词,再说,妖王封印在这塔中已有百年,符纸松动有何奇怪?” 周歆道:“那锁妖塔丢失的封印灵皿呢?宋公只想将此事压下来,就没想过,是都有人故意如此,欲陷您于死地?” 宋寺卿沉默不语。 他不是没这么想过,也实实在在地查过,可查了一年毫无线索。 周歆继续道:“宋公放心,朝某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抓住这个在暗中作祟的邪修。只要将这个人抓住,私下处置,再将丢失灵皿一事抹去,此事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吗?” 第44章 宋寺卿双眼滴溜溜地转了转,面色似有松动。 周歆徐徐图之:“朝某乃大理寺妖邪部寺丞,锁妖塔的封印法阵乃朝某与真人一同设下的,若此事宣扬出去,太清观也无法独善其身。您说,是与不是?” 宋寺卿并未言语。 见他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周歆继续加码:“不如这样,锁妖塔丢失多少妖怪,宋公列个文书出来,朝某自行将这数目补齐。” 大抵是感受到了她的诚意。 宋寺卿眯缝起眼眸,终于开了口:“凌云君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有。只是此处人多眼杂,且朝某并无实据,暂时无法相告。” 周歆将背挺得溜直,端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坦然地迎视着他满是疑虑的视线。 二人对视半晌,宋寺卿忽而笑了出来,“误会,都是误会!凌云君莫要怪罪。” 他转过身,朝众衙修道:“凌云君奉本卿之命,来此调查封印灵皿丢失之事,你们全力配合。” 众衙修道:“是!” 出云子反对:“宋公!” “莫要再说了。” 他神色不悦地睇过去一眼,“将记录丢失灵皿的文书拿过来。” 出云子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公然顶撞宋寺卿,只得作罢。 他咬牙切齿地道:“卑职这就去取。” “凌云君!” 沈既白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愠意,似是对她与宋寺卿沆瀣一气的行为感到生气。 周歆心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事一旦翻到明面上来,大理寺将会是什么下场,你可曾想过?” 他并未回答,似是陷入了沉思。 她继续道:“宋公尸位素餐,不是什么好官,我也看不惯他,但他若因此事受罚,大理寺上下,包括你,都逃不过连坐追责。这件事,十年前不是发生过一次了?如今这个情况,虽然不尽人意,却能将邪修捉捕归案,也能保住大理寺众人的命,算得上两全之策。” 沈既白沉默良久,才道:“凌云君究竟是为了太清观,还是为了大理寺?” 周歆回道:“不论是太清观还是大理寺,都罪不至死,若是为了抓住一个邪修便要搭上这么多条人命,我实难心安。” 头上传来细微的声音,她伸手摸去,剪纸人不知何时又躲回芙蓉冠后。 她道:“你怎么下来了?” 沈既白:“看看能否进封印结界。” 她问道:“能进吗?” 沈既白:“这个结界与门口的不同,进不去。” 周歆惊诧道:“所以有机会对琉璃皿动手之人……” 沈既白道:“只有设置结界的真人,你,还有拥有此结界通行令的人。” 周歆道:“通行令如何得?” 沈既白解释:“每过一旬,由宋公亲点的衙修入禁地加固封印。最近半年来,负责加固封印的都是出云子。但狐王走失那日,他与我出城办案,并无作案时间。” 周歆道:“他没有,对他唯命是从的弟子有。” 沈既白道:“不会,加固封印后通行令必须上交。比起怀疑他,我更怀疑那夜有人潜入七录斋盗用了通行令。” “凌云君,请罢。” 宋寺卿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她乘坐升降台回去。 周歆依言走到升降台上,与众人一同回到地上一层。 “听闻凌云君向来喜爱饮茶,宋某没有紫笋茶,倒是有方山露芽。不如赏个脸,随宋某回七录斋品上一品?”宋寺卿眯眼睛笑道。 说完,他做出请的姿势,未等周歆有何反应,便提步走在了前面。 听起来像在征求你的建议,实际上根本就是通知你。 周歆翻了个白眼,跟在后面出了锁妖塔,行出梅园,一路无言地走进宋寺卿办公的七录斋。 出云子早已等候在此,他将一份文书递给宋寺卿,后者抬手接过,吩咐道:“将沈少卿点出来的那些衙修重新召集到校场,等候凌云君问话。” 出云子瞟过来一眼,不甘地咬着后槽牙,“是。” 他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宋寺卿将文书递过来,撩袍坐在空窗前的茶桌后,抬手示意她坐到对面,用竹夹夹了些瓷罐里的茶叶,扔进茶壶里放到暖炉上煮。 眼看着他又往里面加了些姜片,花椒,桂皮,又填了一勺盐,周歆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只觉还没喝呢,嘴里已经泛起怪味了。 盖上壶盖,宋寺卿放下竹夹,抬眼看来,笑道:“凌云君,现下只剩你我二人,是否可以透露一下都查到了哪些线索,怀疑什么人呐?” 周歆并未回答,而是笑着反问:“宋公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宋寺卿双手交握在一处,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此事看起来,是锁妖塔的衙修嫌疑最大,但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 周歆:“是的,锁妖塔有任何异动,首当其冲的便是衙修。” “但偷盗之人,能自由出入锁妖塔,还能躲过梅园与锁妖塔里的守卫不被发现,说明他对衙修武役的巡查路线十分熟悉,只能是大理寺内部的人。” 茶壶咕噜噜地向外冒着热气,宋寺卿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放在周歆面前,继续道:“所以大理寺上下的人,宋某都曾怀疑过,但唯独没怀疑过沈少卿。” 第45章 周歆:“?” 躲在芙蓉冠后面的纸人:“?” “这是为何?”她问。 “听凌云君的意思,是怀疑过沈少卿?”宋寺卿抬眼看来,笑得一脸莫名。 “沈少卿是大理寺里唯一一个坚持将此事查到底的人,朝某从未怀疑过他。” “哎!正是这个理儿!” 宋寺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小酌一口,“况且,那日沈少卿是受宋某所托出城查案,身边跟着宋某的心腹,全无作案时间。” 周歆低头查看文书,大致数了下灵皿丢失数量,心中暗暗心惊。 不免腹诽道:“这么大的窟窿!锁妖塔是漏成塞子了吗数目这么大,我得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沈既白:“……猴年马月。” 周歆心道:“你闭嘴!” 宋寺卿笑道:“宋某已是倾囊相告,不知凌云君能否透露一二?” 周歆抬眼,坐在对面的人始终端着一张笑脸,不急不躁地迎视她的视线,颇有一股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镇定。 好似笃定她知道些什么。 “实不相瞒,朝某暂时无法将查到的线索一一相告,还请宋公宽宥几日的时间,待朝某抓到那个人,定会倾囊相告。届时,宋公打算如何处置,朝某不会过问。”她言辞恳切,目光坚定,看起来不似撒谎。 闻言,宋寺卿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心里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周歆听得很真切。 这番言论听起来像空手套白狼,但她也没有办法,无奈道:“若实言相告,宋公见我并未查出什么线索,定会翻脸不认人!” 沈既白声音冷淡:“你有底牌,你怕什么?” 周歆道:“沈既白,你是我有且仅有的一张底牌,怎能轻易示之于人?这跟主动向他人泄露自己的软肋有什么区别?” 闻言,沈既白倏然沉默下来。 屋内一片沉静,只能听见茶汤煮沸,不断翻滚冒泡的咕噜声。 半晌,宋寺卿放下茶碗,轻声道:“好,三日后,宋某再请凌云君来此品茶。” * 阅微堂。 “三日后若是依旧查不出线索,你打算如何?” 周歆走进屋,将门从内阖上,“三日后的事三日后再说咯!也许我明天就破案了呢?” 几步走到端坐在八仙椅里,低垂着头,看起来姿态十分放松的那个人面前,纸人从她头顶跳到他身上,站在肩膀上,仰头看过来。 周歆掐诀念咒,剑指轻点沈既白的眉心,低喝一声,“收!” 话音一落,纸人浑身颤抖起来,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须臾,纸人忽而倒了下去,从肩膀上缓缓飘落,跌落在地面。 而低垂着头端坐在八仙椅里的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沈少卿?” 没有反应。 “沈既白?” 没有反应。 周歆伸出食指,戳着他的脑门将他向后一推,闭着眼睛的人便向后瘫进八仙椅里,头枕着椅背,脸朝着房梁,一动不动,像昏死了过去。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沈既白?” 还是没有反应。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周歆想起御灵术有个弊端,稍有差池就会对生者造成不可逆的后果。 她倏然抓紧衣袖,心道,糟糕,被火龙围困时,剪纸人已被灼伤。沈既白会不会因此醒不过来了? 第22章 如此想着,周歆弯下腰,低头凑近沈既白,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四郎君?” 没有反应。 扑面而来的气息很微弱,如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金桂香。 若有似无,脆弱不堪,仿佛微风轻轻一吹,就会散掉。 明明一个时辰前,这个人还坐在太师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周歆心下一紧,担心得直冒冷汗。 一手轻抚他的脸颊,另一手大拇指的指尖用力掐着他的人中,哽咽道:“……醒过来啊!沈既白!” 可她用力到指尖泛白,甚至都掐出一道泛着淤血的掐痕来,被掐的人始终没有半点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抖过一下。 周歆惊慌得手脚冰凉,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脸,不知所措地喊道:“……你快醒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拍得太用力,原本就隐隐有些泛白的脸颊彻底褪去了血色,惨白如纸。 周歆立刻收回了手,眸中泛起腾腾雾气,浓到眼前的画面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蹲下身依偎着他的胸膛,耳朵紧贴在心口处,屏住呼吸倾听着心跳。 “噗通……噗通……” 不同于往日靠近他时听见的清晰无比的心跳声,这声音很轻很轻,节奏也很缓慢,透着衰败之兆,一下更比一下慢,一下更比一下轻。 周歆呼吸一滞,彻底慌了。 她手忙脚乱地按压着沈既白的胸口,按完才察觉到急救的动作不标准,再凑近去听心跳,发现心跳声变得更加微弱,弱到不仔细听都听不见了。 眼角流下一滴悔恨的泪水,周歆自责不已,一个荒唐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捧着沈既白的脸,深吸一口气,阖闭双眸吻了上去。 第46章 一口气渡过去,喷洒在脸上的气息好似变重了些。 看来是有效果的。 她立刻提起一口气,鼓着腮帮子又吻了过去,缓缓地将气渡给沉睡中的人。 脸上传来细微的瘙痒感,好似被谁的睫羽轻轻扫过一般。 周歆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半阖半睁的凤眸。 她喜出望外地道:“你醒了?” 话音未落,便见那双狭长的凤眸倏然睁大,瞳孔骤然缩紧,水墨般的眼眸里浸染着浓浓的愠色。 腕间倏地一痛,一股力量重重地推开了她,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生疼。 周歆暗忖,力气这么大,看来是没什么事了。 她放下心来,低头揉了揉手腕。 上方传来饱含怒气的声音:“你都做了些什么!” 周歆“呃——”了好长一声,心想,好像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沈既白双眉微蹙,“呃什么?难不成又要说是意外?” 自打认识他以来,确实“意外”的有些频繁。 周歆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令他信服,只能含糊其辞地道:“……是,也不是。” 模棱两可的四个字听起来十分没有可信度,却又无比的暧昧,听得沈既白掀起眼帘,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周歆又道:“不过这个不重要。” 挂在睫羽上将落不落的泪珠滴落在手心,她才意识到双颊微微发凉,便抬起手来,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 她抬眸,“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沈既白半是惊愕半是恼怒地道,“……这不重要?”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突然噤住了声音。 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微一动,眸光忽而变得幽深起来,浓厚的愠雾渐渐散去,露出埋藏在深处的愧意。 纵然刚刚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可瞧见那双通红的眼,湿漉漉的眸,以及仿佛被露水浸洗过一遍的睫毛,心里当即明白了七八分。 眼前这个人不似朝南衣那般冷若冰霜,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相反,她很爱笑。 笑魇明媚非常,仿佛有令人无法抗拒的感染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夏日骄阳,连带着周身也如沐阳光。 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沈既白微微一怔,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被仓鼠妖吓得惊慌失色,被举至面前的断刀惊得连连后退的模样。 似乎在那种随时会丧命的紧要关头,她怕过,惧过,畏缩过,却从未哭过。 如今因为担忧,倒是哭了出来。 心里像是被毛绒绒的猫爪轻轻地挠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伸向湿淋淋的,还沾着水雾的睫羽。 刚伸出高几,他倏然清醒过来,猛地收回了手。 周歆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歪着头道:“不说话,我就当没有了啊!” 沈既白食指轻轻摩挲着人中那道掐痕,感到心尖传来丝丝微不可察的痛意。 低声道:“有。” 周歆立刻追问:“哪里?严重吗?” 指腹无意间自唇瓣摩挲而过,他像被烫到了似的收回手,答非所问:“下次……唤衙役进来。” “下次?” 周歆猛地摇了摇头,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可别有下次了,这次都快把我吓死了。你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岂不是得把牢底儿坐穿。” 沈既白:“……” 他动了动唇,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站起身来,道:“去校场。” 周歆应了一声,撑着高几站起来,见走到身旁的人倏然停下了脚步,低垂着头,视线落在地上的剪纸人上。 俯身捡起来,他低声问:“在何处回魂,纸人便会出现在何处?” “不是。” 周歆道,“若是我的修为不足以支撑这么久,那纸人便会掉在半路。” “怎么了?”她问。 “长风酒肆出事那日,我曾派人将那里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 沈既白缓缓抬起了头,“在酒肆附近的暗渠中,发现了仓鼠妖抓在手中的那个剪纸人。” 周歆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并不能说明那个邪修的修为不高。” “为何?” 周歆道:“若剪纸人在回程时遇到了一个高人。这个人斩断了剪纸人与邪修之间的联系,它也会成为一张废纸,掉进暗渠里。” 沈既白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将纸人收进桌案下方的抽屉里。 折腾了半天,一点水都没有喝,口干舌又燥。看见高几上摆放着一个茶盏,周歆端起来就往唇边送。 “别喝!”沈既白的声音听起来很急。 周歆:“?” 她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这茶里有毒?” 抢过她手中的茶盏,搁在桌案上,沈既白又从茶盘里拿起一个新茶碗,重新斟了一碗,递过来,“那盏凉了。” 周歆:“……” 接过茶碗喝了一大口,她茫然地抬起眼眸,“……你搞什么?这碗也是凉的。” 沈既白:“……” 他不甚自然地移开视线,“……宋公喝过。” 周歆“噢”了一声,“这有什么?直说不就好了?搞得神秘兮兮的。” 沈既白顾左右而言他:“既然口渴,为何在宋公那里一口也不喝?” 第47章 “因为,凉茶才解渴呀!”她将茶盏放回高几上。 沈既白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仅剩茶渣的茶碗上。 大理寺的杂役不懂茶艺,都是用井水煮了茶便端上来,根本不会放什么佐料。 她数次喝茶,喝得都是这种在外人眼里算不上茶汤的茶水。 跟朝南衣的喜好完全相反。 “走罢。”周歆转身打开了门。 “嗯。” 沈既白跟了上来,并行在右侧,一起去校场找衙修问话。 * 校场上整整齐齐地站着四五排衙修。 周歆随手施出隔音障,见原本站在身边的人忽而后退了一步。 周歆:“?” 沈既白:“你问。” 周歆:“……” 她双手抱胸,目光扫视一圈,道:“诸位知道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来吗?” 有名衙修道:“回凌云君,宋公派人交代过了。” 周歆道:“既然如此,便一个个说罢。” 那名衙修率先开了口:“凌云君,灵皿第一次丢失,是在一年前。那时卑职将消息上报给了宋公和您。您知晓后立刻去追踪丢失的封印灵皿了!” 话音一落,另一名衙修说道:“但您只带回来了妖怪的尸体,说是发现的时候那个妖怪便已经死了,便重新加固了锁妖塔的封印。” 其他衙修本不想如此配合,又怕拒不配合会被宋公怀疑,便也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番: “宋公将此事压了下来,并且不许任何人知道。后来再发现灵皿丢失,大家便没告知凌云君,只上报给宋公。” “月圆之夜,是妖怪妖力最强的时候,每逢此时,凌云君都会主动来当值,以防锁妖塔有异动。” “狐王突破封印那夜,也是月圆之夜!” “那夜,锁妖塔底层传来异动,大家都赶着去加固封印,但失败了。狐王从锁妖塔逃脱,幸好凌云君一直守在梅园,立刻追了过去。” “卑职曾想去太清观请灵鹤真人来帮忙,凌云君称时间来不及了,让卑职带人加固封印法阵,独自追了过去。” “加固法阵后,卑职才发现,锁妖塔又丢了几只妖怪!” 周歆眸光微动,缓缓看向他,蹙眉道:“你确定是当晚丢失的?” “确定!”衙修坚定地说。 她低头做沉思状,手指不断地捏着下颌,心道,这一晚上又是偷东西又是放狐王,邪修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难不成还有帮手? 沈既白静静地注视着她,“如何?” 周歆挥挥手,示意衙修都退下去。 待人全部离开,她才开口:“操控纸人会受到距离限制,那名邪修操控纸人进出锁妖塔,那他需得在大理寺附近。同理,那日他也在长风酒肆附近。” 沈既白:“范围不小。” “但结合知晓檀奴八字这一点,就变小了。” 周歆抬起头来看他,双眸隐隐发亮,“只需查查洛阳内外知晓檀奴八字的修士,谁的行动轨迹与这两点相符,谁就是邪修。” 说完,她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沈既白的右肩,“这个活儿就交给你了。” 沈既白偏头看向右肩,视线凝在搭在肩膀上那只手,食指指尖有一处已经结痂的伤痕。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周歆回过头,见一名衙役匆匆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凌云君,沈少卿,唐三郎回来了!” 第23章 闻言,沈既白问道:“他现下在何处?” “在首富张光济的府上,听说是带了灵丹妙药去看望张生。”衙役边说边喘。 未曾听闻这两位往日有什么往来,实际上就连张卿清去唐府为唐三郎贺生辰这点都让沈既白感到意外。 唐家世代簪缨,曾一门三翰林,在东都颇有名望。这样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都对商贾偏见满满,怎么会与张家有所往来? 难道与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疯子与娇娘”有关? 他垂眼看着气喘吁吁的衙役,“每日下衙去校场跑十圈。” 说完便朝周歆递过去一个眼神,率先离开了。 周歆紧跟其后,徒留衙役一个人站在原地,嘴张得老大。 “……这……” * 张府。 大抵是往日与张卿清素无交集,得到门房的消息后,老管家惊诧连连的赶过来迎接,领着两个人往张卿清的院子走。 毕竟是首富的家,大得很,弯弯绕绕的廊道好似没有尽头,富丽堂皇的装修令周歆微微有些恍惚,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误打误撞进了皇宫。 沈既白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低声解释:“张府有半坊之大,张生乃嫡长子,甚得老夫人喜爱,住在最大的院落,离正门远了些。” 半坊…… 周歆倒吸一口凉气,心道,真是豪无人性。 片刻后,二人穿过月亮门,踏入名为“不染轩”的院子。 甫一进去,便听正房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大郎!” 随即,一个声音颤抖的女高音喊了出来,情绪也很激动,“唐久微!你究竟是何居心?为何处心积虑地害我兄长?” “……张二娘子,这真是我从枫云观求来的灵丹。” 这瓮声瓮气的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 第48章 周歆脚步一顿,一直行走在身旁的沈既白察觉到,偏头看过来一眼。 “张斯里!放开我七妹!”这男音中气十足,显然动了怒。 沈既白问道:“唐七娘子随唐三郎一起来的?” 老管家回道:“是的,唐七娘子是来赠药的。” “本卿竟不知张唐两家有往来。” 老管家虚虚一笑:“沈少卿说得哪里话,张家一介布衣,怎敢与唐府攀交情。” 沈既白道:“既无交情,张大郎君为何会出席唐三郎的生辰宴?” 老管家拢起袖子,“具体情况,老奴不知。不过,今年还是头一次接到唐府递来的帖子。大郎君收到的时候,很是头疼了一阵。” 他虽未明说,周歆却明白了过来。 对于张家这种为世家不耻的商户,哪怕是首富,也不受人待见,很难攀附上权贵,这请帖一送来,张卿清定会左右为难。 去吧,宴席上免不了会受到一番冷眼。 不去吧,唐家的家世,可不是他一个平头百姓能得罪得起的。 权衡再三,他再怎么不愿,也得硬着头皮,带上贵重的生辰礼去为唐彦修贺寿。 屋子里吵成一团,听上去像是唐七娘子,唐久微去枫云观求来了灵丹妙药,张夫人便喂张卿清服下了,没想到疯病没治好,命倒搭进去半条。 张二娘子,张斯里性子颇急,怀疑唐久微有意谋害张卿清,便逮着她一通质问。 唐三郎自然护着自家妹妹,与张斯里争执起来,听上去险些要动手。 周歆刚走到门口,便见下人端着一盆血水跑了出来,看得她脚步一顿,心想,不会罢,怎么她去哪儿哪儿出事? 前头屋子里吵起来,老管家的脸色就隐隐泛白,但碍于身后有客人,一直稳着步伐。 这回,他像是再也稳不住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的,顶着面无血色的脸朝屋里冲了进去,声音一点也不比沈夫人那声低:“大郎君——!” 踩着这声高喊,周歆缓缓走进屋,绕过屏风,顿时被眼前的画面惊住了。 只见屏风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位眉目清雅,斯斯文文的少年,正是那日在长风酒肆被吓晕过去的张大郎君,张卿清。 他双眸阖闭,面无血色,唇角的血迹顺着脸颊流到软枕上,被坐在旁边的妇人攥着锦帕轻轻地擦去了。 这妇人梳着百花髻,簪了满头的金玉珠钗,打扮得雍容富贵,应当便是张夫人了。 她抓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的手,满脸担忧,都没注意到屋里又进人了。 老管家躬身站在她身后,也是满面愁容地看向床榻。 他身边站着两位女子,高个子的单眼皮,眼神颇为犀利,看起来有点凶,正瞪着身边的矮个子。 矮个子的目光落在张卿清身上,双手端在身前紧紧地绞着帕子,虽一句话未说,担心忧虑的心思却浓得溢了出来。 目光落在那张温婉动人的脸上,周歆暗自心道,原来是她?她是唐家七娘子唐久微? “凌云君?” 这声音里透着难以遮掩的欢喜。 周歆移眸看去,见说话的是倚窗站立的少年,除老管家外,他是屋内唯一一个清醒的男子,应当就是唐家三郎,唐彦修。 不同于张卿清的儒雅,沈既白的清冷,他的皮肤是十分健康的小麦色,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清亮的眼眸看过来的时候,颇有几分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感觉。 周歆朝他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 心想,这唐三郎长得可真不赖。 身旁的人看过来一眼,声音冷淡:“别忘记此行的目的。” 周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不由得有些尴尬,“……我刚刚声音大吗?” 沈既白:“嗯。” 周歆瞪他一眼:“嗯是什么意思?” 沈既白并未回答,只意味不明地看过来一眼。 见她与身边的人低声耳语,唐彦修才像刚看见沈既白一般,眸光微微变了变,开口问道:“沈少卿怎会来此?”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老管家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企饿裙叭八伞零七起五三六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请罪道:“看老奴这个记性,竟忘记了通报!” 他连忙将二人来看望张卿清一事说了出来。 张夫人和唐久微不约而同地面色一喜,眸中闪着希冀的目光。 “凌云君道法高深,可否请您帮忙看看这丹药有没有问题?” 张夫人朝老管家使了个眼色,老管家当即便奉上来一个红檀木盒,盒里躺着一颗黑漆漆的丹药。 周歆装模作样地拿起来看了看,闻了闻,又将其放下,煞有介事地道:“张夫人,可否将大郎君的生辰八字告知,本君好算算如何破得此劫。” 张夫人动了动唇,却没说出来,好似有什么顾虑。 张斯里突然冷笑一声,“阿娘别听她瞎说,她明摆着在骗你呢!” “阿里!” 张夫人瞪过去一眼,目光中的警告之意一览无余。 张斯里原本还想再说什么,被这一眼剜得闭上了嘴,只能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瞪向周歆。 周歆一头雾水地问:“我得罪过她?” 沈既白也很茫然,只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第49章 唐彦修的态度忽而冷硬起来,透着一股为人撑腰的强势:“张二娘子这话说得奇怪,凌云君为何要诓骗张夫人?” 张斯里嗤笑一声,“凌云君还没说什么,唐三郎反倒先急了,你们唐家可真是出情种呀!” 闻声,唐久微面色一变,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周歆暗觉不对,歪头凑近沈既白,低声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既白:“字面意思。” 周歆不解:“那是什么意思?” 沈既白偏头看过来,目光里透着探究,像是在确认她究竟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周歆难以置信地道:“我和他.....不会罢?” 沈既白不大高兴地收回视线:“东都人人皆知。” 周歆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我是做了什么事,竟能闹得东都人尽皆知?” 沈既白:“你当众拒绝了他。” 周歆:“......” 这等小鲜肉都不要,朝南衣真是眼高于顶啊…… 唐彦修被这一番话气得从耳垂红到了后脖颈。 他愤然无比地站直了身体,喊道:“张斯里!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怕你不成!你——” “啪!” 张斯里话未说完,便被张夫人一巴掌给扇懵了。 “放肆!还不快向凌云君与唐三郎赔礼道歉!” 张斯里捂着脸,十分不情愿:“阿娘!” “道歉!” 张斯里不情不愿地低头行了一礼,生硬地道:“对不住!” 说完,她瞥了一眼唐彦修,“哼”了一声,转身跑开了。 张夫人气得捏紧了手中的锦帕,对候在一旁的老媪道:“二娘子不修口德,诋毁唐三郎,不敬凌云君,着十家棍,罚跪祠堂,没有我的准允不许离开!” 老媪应声退了下去。 她这才欠身,朝唐三郎与周歆各行一礼,道:“都怪妾身平日疏于管教,才纵得她不知身份,竟敢如此冒犯两位,这实乃妾身之过,妾身代其致歉。” 唐彦修别过脸,“堂堂八尺男儿,自不会与一介女流计较。但张二娘子口无遮拦,辱舍妹清誉,此事断不能轻了!” “唐三郎所言极是。” 张夫人拱手高举,郑重其事地朝唐久微长辑,“唐七娘子挂念犬子,特来相送灵药,是有恩于张家。小女对恩人不敬,是为不义,出言诋毁,是为不贤。犯下此等大错,妾身实难相容,追加家棍九十,以抵所犯口业。” 闻言,唐久微秀手轻抬,丝帕遮住了唇,难掩心惊地道:“张二娘子也是过于担心胞兄才会言语有失,张夫人不必如此重罚。” 此举正中张夫人下怀,她再行一礼,“多谢唐七娘子体谅。” 言毕,她转身看过来。 周歆这才意识到,清誉受损的,可不止唐氏兄妹。 张斯里一箭三雕,骂人功夫可见一斑。 但她不想上赶着领这遭桃色新闻,便抬手指向床榻上的张卿清,“张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大郎君的病情。” 闻声,唐彦修蓦然看了过来,双眸微微睁大,满目皆是震惊。 这般轻拿轻放,张夫人也很意外。 她福了福身子,道:“凌云君大人有大量,妾身感激不尽。” 这时,唐久微才像刚回过神来,欠身朝她行礼,“沈少卿,凌云君。” 沈既白问道:“枫云观藏匿在高山密林之中,周遭设有结界,唐七娘子是如何进得密林,爬得峭壁,讨来这丹药的?” “沈少卿此话何意?”唐彦修皱起了眉头,目光里满是敌意。 第24章 沈既白淡声道:“字面意思。” 唐久微解释:“……是小女偶遇到虚尘子道长。家父曾在道长那里买过丹药,确实有效果。因而听道长称此丹药可治疯病,便不疑有他,买来相赠。” 沈既白转而看向唐彦修,“听闻唐三郎生辰宴后出城祭祖,本卿不免有些好奇,为何会耽搁到现在才回?” “还不是因为这个张生!” 唐彦修冷哼一声,“他赴宴后便出了事,舍妹出于自责,非拉着在下四处寻医问药!” 说完,他冷冷地看向张夫人,“一番好心,还被人当做驴肝肺!” 张夫人有些尴尬,连忙朝人行礼致歉。 唐彦修别过脸去,依旧没下这个台阶。 不管张唐两家以往有没有交情,以后都肯定不会再有往来。 这梁子一结,唐久微与张卿清便前途未卜了。 周歆不通医理,不敢说这药到底有没有问题,只能拉着张夫人的手将人带到一旁,低声询问了八字,掐指细算。 这一算才发现,张卿清乃文曲星降世,才学渊博,文采斐然,怪不得会有东都第一才子的美名。 他是大富大贵的命格,会一生顺遂,官运亨通,位极人臣。 算完八字,她走到榻前装模作样地探了探他的脉搏,询问道:“医师如何说?” 老管家道:“医师称此药没有问题。只是……大郎君频频吐血,难免会让人怀疑这药里是否有什么邪术。” 周歆咬破手指抹在印堂,见状,唐彦修微蹙眉头,双眼紧盯着她。 开过天眼,见张卿清三火旺盛,周身无黑气缠绕,不似有衰败之兆,便信口胡诌:“大郎君冲撞妖邪,受妖气侵体,这丹药与妖气相冲,才会导致咳血。诸位大可放心,吐出妖血后,大郎君的身体便无大碍了。” 第50章 闻言,张夫人总算松了口气,唐久微也终于肯放过手中的帕子。 唐彦修冷哼一声,起身朝外走,见唐久微没跟上,转过身来,蹙眉道:“阿施!还不走?” 唐久微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才对上唐彦修的视线,目光里满是恳求。 见状,唐彦修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了,“药已送到,人也见了,连凌云君都说张生并无大碍,你还杵在这做甚么?” “阿兄,我……” 她又向张夫人投去了期待的目光,见人并没有开口相留的意思,只能福了福身子,道了一声“告辞”,转身跟上唐彦修,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沈既白正想跟上去,见周歆并无此意,不由得有些意外,“不去问问?” 周歆摇头:“既然来了,自然要打听清楚一些事。左右唐三郎已经回来了,稍后再去拜访也不迟。” 沈既白:“何事?” 周歆偏头瞧着躺在床上的张卿清,没有回答。 大抵是见张卿清没再吐血,呼吸也渐渐均匀下来,张夫人放下榻帘,起身走来,福了福身子,“多谢凌云君与沈少卿特意来看大郎君,刚刚事出紧急,招待多有不周,还请二位见谅。” 沈既白道:“无妨。” 张夫人做了个请的姿势,将他们引到了侧堂,坐在空窗前的茶桌上,低声吩咐婢女几句,笑道:“听闻凌云君甚爱紫笋茶,府上恰好有那么一盒,只是品相与宫里的比不了,还望凌云君莫要嫌弃。” 又是黑暗料理。 还真是走哪儿都逃不掉。 周歆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僵硬:“怎么会?紫笋茶难得,多谢张夫人慷慨相待。” 沈既白撩袍跪坐在张夫人对面,周歆便坐在了他身旁,见他望着空窗外的风景怔怔出神,便也偏头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塘,池塘很大,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莲叶甚为茂密,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一朵朵娇嫩欲滴的莲花争先恐后地从莲叶中挤了出来,粉中泛着淡紫,煞是好看。 沈既白道:“张君爱子,知其独爱莲,特意买下半坊之地,引洛水入府,造出令御花园也为之逊色的东都第一荷塘。今日得以一见,本卿甚感荣幸。” 婢女奉上来一方檀木盒,张夫人手握竹夹,从盒中夹了些茶叶到茶壶里,笑道:“哪敢与御花园媲美呢?什么东都第一荷塘,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虚名罢了。”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怪不得这院子名为不染轩,想来张卿清是想效仿莲花,做一名品性高洁,不为世俗偏见所扰的超然脱俗之人。 可世俗会对一个才子有什么偏见? 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沈既白说过,张卿清是受刑部尚书推荐才有参加科举的资格,那岂不是说明,在唐朝,商贾出身的人是不能参加科举的,这处境比贱籍人士好不到哪儿去呀! “凌云君,请。” 张夫人将一盏茶放在她面前。 浓郁的茶香中带着淡淡的辛辣味,周歆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小酌一口,问道:“张夫人可知,唐府为何会递请帖来?” 张夫人看向窗外的荷塘,轻叹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如今‘疯子与娇娥‘的故事都已经传开了。” 疯子与娇娥? 是指张卿清与唐久微? 难怪唐彦修对张府上下都没有好脸色,闺阁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清誉了。 周歆正想细问,便听张夫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大郎君四岁开蒙,勤学苦读,一心想要入仕。可惜,他这出身,哪怕名满东都,也无人愿意举荐。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他救了尹尚书的独子,险些丧了命。尹尚书问他有何心愿,他回道,望不负一生所学,有幸报国。” “旁人举荐,都是从小官做起。他得举荐,却是从头科考。自那以后,大郎君没再出过府,全力以赴备考秋闱。乞巧节那日,阿里生拉硬拽他出府,这才算是歇了一天,许是那天发生了什么,大郎君回府没几天,唐府便递来了请帖。” “那夜,可发生了什么?”周歆问。 “听小厮说,大郎君对唐公不敬,惹怒了唐三郎,二人生了口角。”张夫人道。 这就奇怪了。 张卿清一介布衣,还是不受待见的商贾,出席这种贵人云集的宴席,应当谨言慎行才对,为何会对唐公不敬? 沈既白先她一步道出疑惑:“张大郎君,不似如此鲁莽之人。” 张夫人道:“妾身也很意外,但当时宴席已经散了,是唐七娘子与唐三郎留大郎君私下说话,小厮只远远守在一边,并不知晓具体情况。” “大郎君闭门苦读,怎么会出现在长风酒肆?”周歆问。 “这点,妾身也很疑惑,听小厮说,大郎君执意留在酒肆,像是在等什么人,一等就是一上午。只是……”张夫人没继续往下说。 只是人没等来,倒是等来了妖怪,还差点伤了他的性命,将他从一位笔墨生香,博学多才,颇受寒门学子推崇,世人眼中最有希望夺得本届秋闱解元,没准还能高中状元的张卿清,一夕之间变成了人人唾弃的疯子。 由此可见,问题还是出在那夜唐府生辰宴。 那夜一定发生了什么,引得邪修对张卿清起了杀心。 第51章 “张夫人,自大郎君出事后,府上可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周歆问。 “有!” 张夫人立刻说了出来,“服侍大郎君的小厮,不止一次见到一名脸上有黑斑的男子出现在大郎房中,似乎是在问话。但只要一有人进屋,他便消失不见了!” 这明显是被妖怪盯上了。 但这个妖怪数次进屋,却没害他,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周歆道:“这样罢,稍后本君在大郎君屋内设下法阵,可以防妖邪侵扰。” 张夫人十分欣喜,问道:“那大郎君此番可会清醒过来?” 张卿清的疯病不可能好了,但周歆不好直说,只能含糊其辞:“也许会,也许不会,本君也无法妄下定论。” 闻言,张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里的光亮一点一点地寂灭下去,整个人瞬间苍老许多,透着一股老态龙钟的沧桑感。 她望着院内莲叶相间粉紫一片的荷塘,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 离开张府,周歆搭乘沈既白的马车,立刻赶去了唐府。 折腾了一天,如今已是日暮时分,南北市闭市的钟声震耳欲聋,哪怕二人行在天街也听得一清二楚。 大抵是时辰没选好,唐府看门小厮见到二人时愣了一下,才将二人引至会客厅。 闻讯而来的唐彦修也面露惑色,双眸却隐隐发亮,“凌云君有事寻在下?” 周歆道:“听闻张生曾对唐公不敬,惹怒了唐三郎。本君不解,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唐彦修眼里的光亮暗了下去。 他苦涩一笑:“原来是这件事。” 在主位上坐下来,他抬手示意二人落座。 周歆与沈既白坐在堂下侧位的梨花木软椅上,立刻有婢女将茶盏奉了上来,放在二人中央的高几上。 唐彦修道,“那张生在宴席上受了些气,借口解手离席,再回来时见宾客们已经都离开了,便将气撒到了在下头上,多番打听家父炼丹的事!要不是阿施阻拦,在下早揍得他狗血淋头了!” 唐公沉迷炼丹这件事,来的路上沈既白提及过。 他追求长生不老,痴迷求仙问药,与发妻多番争执,生生将人气得离了家,住到城外的寺庙再也没回来。 这件事在东都传遍了,唐彦修觉得丢人,是他为数不多的逆鳞,一提必炸锅。 张卿清也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周歆道:“那……之后呢?” 一提到这,唐彦修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有阿施护着,在下还能怎样,当然是命人带他回客院,眼不见为净。” 沈既白身子斜靠过来,离得特别近,低声道:“张卿清不会无缘无故询问唐公炼丹的事。” 周歆十分认同。 心道,恐怕这丹药,是引起邪修杀心的原因。 她道:“本君有事,想见唐公一面,不知现下是否方便?” 话音刚落,侧堂便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凌云君踏暮色而来,又点名要见唐某,不知有何要事?” “阿爷!”唐彦修闻声便站了起来,目光朝左侧门廊看去。 说曹操,曹操到。 是唐公来了! 第25章 顺着唐彦修的视线看去,只见左侧门廊的地面上映出一道青色的影子。 青影伴随着缓慢的脚步声愈拉愈长。 只见一位身穿靛青色道袍,头簪竹节的中年男子自廊内缓缓走出。 宽松的道袍罩在他身上,犹如麻袋套着竹竿,肥大又空荡,反倒显得人更加纤瘦羸弱,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他的肌肤呈不健康的暗黄色,眼下的黑眼圈非常重,面容憔悴,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像是患了不治之症。 天眼的时效未过,周歆能看见他身上将灭未灭的三火,忽而明白他为何会痴迷炼丹,求仙问道。 他活不久了。 唐公坐在唐彦修旁边的八仙椅上,道:“凌云君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罢。” 周歆垂眼看向沈既白腰间的玉佩。 玉佩毫无反应,并未示警。 心道,他这个身子骨,光凭那张掉进暗渠里的剪纸人的反噬之力都能要了他的命,不可能有余力去窃取食气灵。 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唐彦修,她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在他的雷区里蹦迪。 “贫道对炼丹颇为感兴趣,想与唐公讨教一番。不知唐公平时都以何物为引,原料用哪些?都炼成过哪些丹药?” 果然,“炼丹”二字一出,唐彦修的脸色顿时变得奇臭无比。 犀利的目光落过来一瞬,又立即错开,他垂首,拿起一旁八仙桌上的茶盏默默地品了一口。 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端着盏边的指尖白如鱼肚,明显在极力控制着情绪。 唐公偏头瞄过去一眼,无声又浅淡的笑了一瞬。 他缓缓道:“唐某不才,虽潜心修道多年,却未能成功炼出丹药,所服灵丹都是买来的。至于药引,原料,多半是从虚尘子道长那里采买的。” 又是虚尘子。 周歆道:“传闻枫云观观主是一位不问世事,淡泊隐居的高人,怎么抛头露面地卖药呢?唐公又是如何与其联系的?” 唐公道:“凌云君所说的,是百年前的那位观主。如今枫云观的观主虚尘子,与其说他是修道之人,不如说是个生意人,经常下山到淝水客栈售卖丹药,听说生意很不错,不少贵人都是他的主顾。” 第52章 沈既白身子一斜,再次靠了过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这个淝水客栈就在槐树林附近。” 周歆也凑近他,用气声回应,“奇怪,真人说过,枫云观里的人出不来,那他又是怎么出来的?还能频频到客栈卖丹药?” 沈既白道:“....难道真人在说谎?” 周歆摇头,“真人没必要撒这种拙劣的谎言,并且,槐树林距大理寺甚远,已超出操控范围,若真是他,至少那两日他必须得在东都城内。” 沈既白反驳:“半年内的出入城记录都没有他。” 周歆喃喃道:“难道我分析错了?仓鼠妖与食气灵并非同一个人所为?张生遇袭也只是偶然?”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周歆抬眸,见唐彦修将茶盏重新放回八仙桌上,耷拉下面孔,声音冷淡到不带丝毫温度,“凌云君可问完了?” 还真是逆鳞,一问就往出赶人。 她觍着脸笑道:“问完了。” 说完,站起身来,“时辰已晚,本君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唐彦修冷声道:“慢走不送。” 院内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周歆回过头,见唐久微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来,停在厅堂门口。 见到坐在上堂正首的唐公,她微微一怔,有些意外:“……阿爷何时回来的?” 唐公和蔼一笑,不答反问:“阿施如此着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唐久微低头瞧着门槛,怯生生地道:“儿听闻凌云君来访,便来看看。” 大抵是觉得她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颇为失礼,唐彦修板着一张脸,厉声道:“还不见过凌云君与沈少卿!” 唐久微这才抬起头,福了福身,“见过沈少卿,见过凌云君。” 周歆淡笑着走近:“唐七娘子可是有话要问本君?” 闻声,唐久微仿佛被人说中心事般,缓缓低下了头,“.....是。” 她提步走到门外,“正好,本君也有话想单独问问唐七娘子。”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回廊,廊内挂着的烛灯已经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未等她开口,唐久微便急急地问出了口:“凌云君,张大郎君现在的情况如何?” 周歆停下脚步,侧眸看她,不答反问:“张府的那张帖子,是你送的罢?” 唐久微面色微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道:“乞巧节那天,你见过张生,对吗?” 唐久微再次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歆又问:“张生在长风酒肆等的人,是你罢?” 唐久微瞳孔微缩,很明显地慌了一下,头低得更低了,“.....是我。” “既然如此,”周歆转过身来,“你为何没去赴约?” 唐久微低垂着眼帘,眸中泛起浓浓的悔意,“那日一早,我随阿兄出城祭祖,至晚方归。回来才知道张郎留了话……” 她猛地抬起头,双眼微微泛红,声音大了几分,“我知道后便立刻赶过去了!可那时……” 周歆打断她的话:“朝某不懂,二位有话为何不当夜说清楚,非要拖到翌日再谈?” “……是……” 唐久微吞吞吐吐半天,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却也没再说出半个字。 周歆了然道:“是你要张生晚一些给答复?” “不是的!”唐久微立刻回道。 她用力绞着手上的帕子,低声说:“是张郎说,此事过于突然,他当下给任何回应都未免唐突,所以想慎重考虑一番,再做回答。” 闻声,周歆的心好似被谁恶意捅了一下,隐隐泛疼。 也就是说,唐久微到现在都不知道张卿清到底是否属意她。 不知道张卿清在长风酒肆等了一上午,到底要与她说什么。 以张卿清的行事风格,不论是答应,还是拒绝,他都会选择当面解决。 这样才算郑重对待了她的心意,才能妥善照顾她的感受,将伤害降到最低。 只是这个答案,恐怕唐久微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若张卿清没疯,凭他命里的封侯拜相之运,与唐久微也算得上相配。 可惜…… 这可真是一段孽缘。 身侧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周歆偏过头,见沈既白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冷着一张脸的唐彦修。 倒是没见唐公的身影,可能回去炼丹了。 “张生已无大碍,只是这疯病很难痊愈了。” 周歆心有不忍,没敢再去看她,“趁陷得不深,早日断了念头罢。” “……不深吗?”唐久微低声喃喃一句。 未必罢。 从她十三岁第一次读到张卿清的诗时,便被他的文采吸引了。 后来更是一直在暗处看着张卿清,一直想寻机会与其结识,每每寻到机会时又怯懦不前,担心他看轻自己,担心会打扰到他,担心这担心那。 直到乞巧节那天,她偷偷跟在张卿清身后被发现,张斯里觉得她行迹鬼祟,定是没安好心,言词多有不敬。 张卿清责备了张斯里,给了她台阶,二人自此才算相识。 她低头看着手帕上绣得栩栩如生的荷花,心道,三年相思,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第53章 周歆踱步慢行到厅堂门前,对唐彦修道:“为案情所累,本君言行恐有冒犯之处,望唐三郎勿怪。” 闻言,唐彦修颇为意外地看过来,眸光微微一动。 沈既白道:“告辞。” 周歆朝人略微颔首,随即便提步离开,没想到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她回过头,见跟在身后的沈既白抬手拦下了行在最后的唐彦修,婉拒道:“不必相送。” 周歆道:“唐三郎不必拘礼,留步罢。” 唐彦修抬眸凝视而来,唇瓣轻轻地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见他迟迟不动,沈既白道:“三郎君?” 唐彦修这才移开视线,道:“凌云君慢走。” 周歆轻点下颌,转身走出了院落。 线索断得七零八落,最后还是得指望沈既白回去排查知晓檀奴八字的修道士,相当于白白折腾了一天。 两个人都有些泄气,一路无言地走出唐府。 马车等候在门口,车夫坐在车番上,倚靠着车门睡着了。 沈既白道:“趁坊门还未关闭,先送你回太清观。” 周歆抬眼看着满天繁星,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走回去。” 沈既白不解:“这离太清观并不近。” “算了罢,你这车往太清观门口一停,保不齐大理寺又会传什么风言风语。” 她食指轻点太阳穴,“再说,我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细节,正好边走边思考思考。” 说完,她双手负在身后,径自走了。 “吱呀——”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听起来像是用力踩在车番上会发出来的声音。 随后,嗒嗒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马车经过身侧,车窗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周歆侧目一瞥,堪堪撞上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视线交错的一刹那,她倏然想起了什么,喊道:“沈既白!” 马车应声而停。 将窗完全推开,沈既白探出头来,声音清冷:“何事?” 周歆自怀中取出刻好的雷击木护符,递了过去。 嘱咐道:“以后,就算是洗澡也不能摘掉!” 沈既白垂下眼帘,目光缓缓从掌心的雷击木护符移至食指处的伤痕。 迟迟没有接。 就这么举了半晌,周歆觉得手有些酸,心里也有点气,“是刻得丑了点,但不影响驱邪效果。再说,又不是给你的,你嫌弃什么?” 沈既白依旧一动不动。 “算了。” 刚想收回手,却感觉掌心一温,雷击木护符不见了。 速度快到她都没看清。 沈既白眉眼低垂,声音平淡,“手上的伤……是刻它时弄的?” 周歆藏起右手,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第一次刻,有点生疏,让檀奴凑合戴罢。” 沈既白垂眼看着掌心的护符,低声问:“为什么?” 周歆心虚摸了摸鼻尖,心道,总不能告诉你,一开始接你家的生意,就是奔着骗钱去的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我先行一步啦!” 她长腿一伸,正要离开,便听他开口道:“留步。” 周歆凝眸瞧过去。 沈既白缓缓抬起眼帘,眸光幽深地直视而来,言辞凿凿道:“你不是朝南衣。” 说完,他立刻追问:“你究竟是谁?” 周歆:“?” 想起在锁妖塔内生死关头的一刻,这个人突然冒出来的那一句心声,她陡然握紧了拳头。 会怀疑是必然的。 可是,究竟是什么让他确认了这个怀疑? 强装淡定地笑了笑,她故作轻松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还能是谁?” 沈既白举起雷击木护符,似要说些什么,周歆却没心思再听了。 腕间传来滚烫的炙意,仿佛整个手腕都灼烧起来。 她疼得眉心一抽,蓦然弓起了腰,用力扯起右袖。 只见哑铃镯上,有块白玉竹节闪闪发亮,亮光所映之处,肌肤皆如烫伤般红肿起来。 不好! 周歆倒吸一口凉气,“邪修在槐树林现身了!” 第26章 闻言,沈既白神色一凛,正色道:“上车。” 痛意难忍,周歆立刻摘下了哑铃镯,炙烤着腕间的温度与疼痛同时消失,红肿的肌肤瞬间恢复如初。 她攀上车番,正欲打开车门,车门便“吱呀”一声被人由内而外地推开了,车帘也被高高撩起,露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 撩帘的手指纤长白皙,骨节分明,漂亮得如同他这个人。 周歆偏过头,视线凝在青葱玉指上,直到钻进车厢才收回目光,一屁股坐在侧位。 放下车帘,沈既白迈近一步,撩袍坐在主位。他手里攥着那枚雷击木护符,眉眼低垂,低声道:“还疼么?” 周歆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一时间分不清他问的是手指,还是手腕。 “不疼。”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随手将雷击木护符收入怀中,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周歆却恰恰相反。 她一向是得了便宜就卖乖的性格,此刻更是完全放松下来,倾身凑近沈既白,歪头凝视着他好看的眉眼。 扬唇轻笑道:“沈少卿是在关心我?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现在不讨厌我了?” 第54章 沈既白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沉默几许,他掀起眼帘,盛满月光的墨瞳清澈明亮,眼里一片认真,缓缓道:“……从未讨厌过。” 周歆微微睁大了双眼。 脑海中回荡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可我讨厌的是朝南衣。” “你不是朝南衣。” “……从未讨厌过。” 怪不得他的态度突然有了转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将她与朝南衣分得很清楚。 但他应该查不出她的真实身份,才会直截了当地戳破,逼她自行招供。 周歆敛起笑意,后悔问出了这句话。 默不作声地拉开距离,她挺直脊背,难得地沉默了下来。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沈既白瞥过来一眼,“所以你不必如此讳莫如深。” 周歆不敢轻信。 她推开车窗,话锋一转,道:“城门即将下钥,一旦出城,今晚便回不来了罢?” 沈既白收回视线,墨眸低垂,低低地“嗯”了一声,嗓音比刚刚低沉得多。 好似有些失望。 周歆没再说话,他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似乎是想等她愿意时再谈论这件事。 车厢再次恢复寂静,马车驶出城门,行进山野小路。 万籁俱寂。 * 一路行至淝水客栈,马车停在了后院。 车夫去客栈定房间,沈既白跟在周歆身旁,一同朝槐树林深处走去。 一炷香过后,二人一前一后地在一颗树前停下脚步。 周歆伸手抚摸树干上的凹痕,目光扫视一圈,微微有些惊讶。 沈既白:“怎么了?” 周歆回道:“法阵被破坏掉了。” 若不是提前在附近的树上刻下了记号,她可能都找不到法阵的位置了。 茫茫夜色中,隐约有一道不易察觉的黑气,正在渐渐消散。 应当是邪修毁阵时无意间留下的。 咬破受伤的指尖,她以剑指做笔,在空中划出一道符箓。 低喝一声:“聚!” 四散的黑气渐渐重聚,凝结成一只漂亮的黑蝴蝶,扑闪着翅膀,朝密林深处飞去。 周歆道:“跟上!” 二人跟着黑蝴蝶,一路走到高山脚下。 晚风袭来,黑蝶乘风而上,直冲山巅飞去,渐渐与黛夜融为一体,看不见了。 沈既白仰望着陡峭的山峰,讶然道:“结界消失了?” “可能是有它引路,结界便失效了。” 周歆有些犯难:“可是问题来了,我没带桃木剑……这该怎么上去?” 沈既白淡淡地瞥过来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从怀中掏出一个乾坤袋。 可他的神情分明在说:就算你带了桃木剑,我也不敢坐。 周歆:“?” 她不服气,“怎么,我的御剑术很差吗?” 沈既白:“你说呢?” 周歆用力辩解:“……上次是意外。” 他没说话,只回敬了一个“不用解释,我都懂”的眼神。 周歆不死心,再次强调:“……上次只是不熟练罢了!” 沈既白:“这次就熟练了?” 周歆:“……” 眼前的山虽然不算高,可毕竟是座山,海拔至少得有四位数。 想到上次御剑差点将人摔个半死的经历,她心道,这个高度,万一再出什么纰漏,搞不好会直接去见阎王。 不由得放弃了挽尊行为,“……好罢,不熟练。” 沈既白解开乾坤袋的封口,用力朝空中一甩,甩出来一个飞天木鸢。 周歆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呆愣愣地道:“鲁班的飞天木鸢,这玩意儿居然真的存在?” 身边的人一脸淡然地应了一声,显得她有些少见多怪。 周歆顿时感到无语:“不是,你有这个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沈既白率先坐上木鸢,双手调整着座位前的支架,“……不熟练。” 她一脸费解地坐在他身边,“这是你的东西,你不熟练谁熟练?” 沈既白:“坐稳。” 言毕,他双手拉扯着支架上长短不一的木杆,须臾之间,木鸢笨拙地张开了翅膀,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 身体随着木鸢的动作左右摇晃,活像一着不慎坐到了醉鬼开的拖拉机上。 她猛地抱住沈既白的胳膊,借力坐稳,心里登时冒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这东西哪来的?” “真人送的。” “你上次用是什么时候?” “七八岁。” “开什么玩笑?你这分明是辆贼车!我不坐了!放我下去!” “晚了。” 话音一落,便见飞天木鸢晃晃悠悠地朝山体飞去,直愣愣地,压根不会转弯,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周歆惊呼出声,下意识想跳下去,低头一看才发现木鸢已经飞得很高了,只能打消这个念头,急得用力拍打着沈既白的肩膀,大喊道:“转向!转向啊!要撞上了,要撞上了!” “我在转!” 他用力扯着最长的那根木杆,木鸢在即将撞到山体时,陡然抬起了头,犹如刚刚那只黑蝶,飞速朝山巅飞去! 身体惯性后倾,完全陷入座椅之中。狂风迎面急裹而来,吹得周歆睁不开眼,只能听见咆哮而过的风声,失重感达到顶点,整颗心都高高悬起,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第55章 她本能地抱紧沈既白,头抵着他的肩膀,大喊道:“你就不能慢点吗!你这纯纯是在报复!” 他的声音沉稳,几乎快要淹没在风声之中,“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周歆肆无忌惮地放声大骂:“对!你听不清!你瞎了!” “胡说!” “这回你又能听清了?选择性失聪是吧!你这么双标你的耳朵知道吗!” “小声点!” 周歆立刻闭上了嘴。 山顶近在眼前,沈既白手忙脚乱地操作一番,木鸢蓦然调转方向,朝枫林中的道观飞去。 但它丝毫没有降速的意思,竟载着两个人直直地朝道观的外墙撞去! 眼看距离极速缩近,下一刻便要撞上高墙,周歆紧紧抓着沈既白的胳膊,碎碎念道:“有没有搞错啊!不是撞山就是撞墙!你快停下来啊!撞上该被发现了!” 沈既白的声音难得地慌乱起来。 他急急道:“停不下来了!” 话音一落,周歆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已经摔到地上滚了几圈了。 罪魁祸首站起身来,脚尖轻点座椅,整个人在空中翻转一圈,落到木鸢的前面,掏出乾坤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飞天木鸢收回袋中。 周歆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恨恨道:“你这技术哪是不熟练?是相当不熟练!” 沈既白不咸不淡地崩出来两个字:“意外。” 她斜眼瞪他,“……我怀疑你在内涵我。” 沈既白:“并未。” 周歆不信,“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沈既白道:“打过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的是你推我之前!” 沈既白道:“不能。” 周歆:“?” 她咬牙切齿地走到人面前,踮起脚,叉着腰,脸怼脸地发怒道:“你再说一遍?” 沈既白垂下眼眸,对上她的视线时立刻移开了目光。 他动了动唇,神色不大自然:“……根本来不及。” 周歆转念一想,心道,确实是来不及。 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她径自绕着外墙向道观后方走去,怼了一句:“有沈少卿的地方,不也是处处皆意外。” 大抵是怕惊扰到观内的人,沈既白只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的意思,随即便默不作声地跟在身侧,步伐一致地绕向后院。 上次从天上看,这道观是个两进院。前院中央有祭拜用的巨鼎,应是供奉三清真人的大殿。后院种着不少枫树,大抵是观主的居所。 既然是奔着虚尘子来的,自然要直奔他的院子。 走到后院墙边,望着三米高的院墙,周歆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既白轻声道:“得罪了。” 言毕,他轻揽着她的腰,脚尖一点,几个起落便落在了后院正屋的窗前。 松开手,他捅破窗纸,凑到纸洞前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周歆照做,眯着眼睛向屋里瞧,映入眼帘的是悬挂得满屋都是的青铜铃铛。 一位年轻的乾道背对着他们盘腿坐在正中央的草席上,双肩耸动,好像在做什么事。 他面前的白墙上挂着一副老道士焚香图,与灵鹤真人供奉在密室里的那一副画一模一样! 只是这幅画卷的颜色很淡很淡,看起来也很老旧,至少得有六七十年没有重新上色描摹过。 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他忽而笑出声来,诡异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听起来十分慎人。 “灵鹤,你还真是克我。” 他猛然砸掉了什么东西,站起身来,抬手指着墙上的画像,不甘道:“凭什么他能安享百年,名誉双收,我却被困在这方外之地,凭什么?凭什么!” 目光落在他脚边的龟甲上,周歆才明白他刚刚在做什么。 他在龟算。 角落里的青铜铃阵阵作响,虚尘子微微抬起手,青铜铃便停了下来。 屋内乍然响起一位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甚至都不太清醒:“……给我药,给我药!” “哈哈哈哈——” 虚尘子笑出声来,越笑越癫狂,手指用力点着画像上的老道士,“你看,这么多人上赶着给我续命!你能奈我何?灵鹤能奈我何?” 大笑半晌,他竖起剑指,低喝一声,“敕!” 房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纸扎人从房梁跃下,落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接过白瓷药瓶。 他剑指轻点纸扎人的眉间,炫目的白光乍起,晃得周歆睁不开眼。 待刺眼的光线寂灭下去,那纸扎人的纸质衣摆已经变得十分柔软,自然垂落在脚边,褶皱纹路都栩栩如生。 它的皮肤也变得生动起来,白里透红,五官焕然一新,竟与虚尘子一模一样! 是幻颜术! 纸扎人几步走到窗前,翻身一跃,消失了。 虚尘子在屋子里转了转,手指摸过一个青铜铃,铃铛里传来一个声音。 “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打过了。” 不好! 周歆这才想起,枫云观外墙的墙檐上也挂着青铜铃铛! 虚尘子又在那青铜铃上点了一下。 “我说的是你推我之前!” “不能。” 声音回放到一半,虚尘子的头忽而转了过来。 第56章 正常人转头,至多能转到肩膀,他却跨过了这道极限,完完全全地调转一百八十度,把脸对准了窗。 嘻嘻一笑,道:“凌云君,是你在偷看我吗?” 第27章 卧槽! 这踏马是个什么玩意儿! 周歆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后退一步。 身旁的沈既白不知看到了什么,倏地睁大了双眼,揽着她的腰向后一跃,落在院中央。 “嘭——!” 甫一落地,便有人破窗而出,直直朝二人袭来! 周歆还没缓过神来,便见沈既白拔出龙纹刀,向前一跃,将冲过来的四五个纸扎人拦了下来。 几道身影厮打成一团,她掏出一道黄符,朝纸扎人扔过去,喝道:“破!” 一个纸扎人的胳膊被炸飞,掉到了一旁的草地上。 它转头盯视过来,视线未从她的脸上移开,身子却已经走到草地边,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捡起了地上的胳膊,往断肩处一按! 竟然恢复如初! 周歆被它盯得头皮发麻,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吱呀——” 正屋的门被人推开,虚尘子负手走出,诡笑道:“沈少卿,别来无恙。” “是你?!” 沈既白扬刀一斩,将一个纸扎人横腰斩断。 被一分为二的纸扎人却还能继续战斗,上半截身子趴在地上,两手并用地朝他爬去,下半截身子立在一旁,抬脚朝他踹去! 上下同时攻击,变得比之前更加难缠! “你们认识?”周歆问。 “他给檀奴看过癔症!”沈既白边打边回。 原来就是他! 可灵鹤真人为什么会偏帮他? 想起那张未卜先知的破煞符,周歆心中冒出一个十分恐怖的念头。 怪不得沈既白查不到他出入洛阳的记录,因为他在城内有帮凶,城外有纸人,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 大抵是寡不敌众,沈既白竟被纸扎人打得节节后退。 周歆运转炁体,掐诀念咒,哑铃镯“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 “沈既白!后退!”她大声喊道。 话音刚落,只见天空乍起一道惊雷,直朝纸扎人劈去! “啊啊啊啊——!” 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叫喊,浓郁的烧焦味弥漫开来。 那几名纸扎人被天雷引燃,烧得噼里啪啦直响,已然成为了火人,却没放弃进攻,张牙舞爪地朝周歆袭来,仿佛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同归于尽! 见状,沈既白立刻挡在她面前,背影挺拔,身量修长,肩宽腰窄,高举龙纹刀的臂膀沉稳有力,让人莫名的安心。 周歆的心微微一动。 她轻抬右手,天上又降下一道惊雷,劈得纸扎人四分五裂,彻底烧成一滩灰烬。 “哈哈哈——!” 虚尘子放声大笑,“凌云君,灵鹤蛮疼你的嘛!居然将这哑铃镯都给了你。可你知道,这哑铃镯是用何物炼成的?” “我管它是用什么炼成的!” 周歆低头看向沈既白的腰间,见玉佩并无反应,怔然道:“怎么会?难道这也是个谎言?” 沈既白困惑道:“什么谎言?” 虚尘子走近一步,“凌云君就不好奇,这区区一个镯子,为何能引来天雷?” 周歆道:“谁会闲得冒泡去好奇这个!” “哎!” 虚尘子轻叹一声,摇头道:“还真是口是心非。你是怕知道真相后再也不敢戴这个镯子了罢?毕竟在你眼中,众生平等,人妖也平等啊!” 这是周歆那晚在桂花树下的发言。 沈既白扬刀指向他,“果然是你!” 周歆也道:“是你调换了檀奴的护身符,吞食了雾灵!” “非也,非也。” 虚尘子摇了摇头,“不要再猜了,你们是猜不到的。” 他继续道:“凌云君,你没发现你腕间的镯子清凉灵润,戴起来的感觉好似灵蛇缚骨吗?” “是又如何?” “是便对了。” 虚尘子道:“百年前,有一个修道七百余年的蛇妖飞升失败,差点被天雷劈死,奄奄一息地躲在山洞里疗伤。灵鹤见它半仙半妖,乃世间难遇的异兽,便剥取它的内丹炼出拂尘,抽取它的筋骨炼成哑铃镯。你看,你敬爱的师父是这么一个老不死的东西,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连即将飞升成龙的半仙也不放过,和邪修又有什么区别?” 不对劲。 周歆反应过来,“原来你们不是一伙的!” 虚尘子轻蔑一笑,“谁要与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为伍!” 沈既白扬刀指去,喝道:“闭嘴!” “这就受不住了?” 虚尘子哈哈大笑,“凌云君,看来你身边的这位比你更在意灵鹤呢!不过说来也是,你一个冒牌货,能与朝南衣的师父有什么感情?”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周歆震惊地瞠目结舌,竟隐隐后怕起来。 心道,他知道,沈既白也已经看穿,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发觉? 此事细思极恐,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气急败坏道:“你给我闭嘴!” 右手一挥,又一道天雷劈下来。 可虚尘子身影一晃,竟在天雷袭至的一刹那瞬移到了其他地方! 第57章 他的声音回荡在院内:“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要不要我来告诉你身边这位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少卿?若我没猜错,他应该还不知道呢罢!” “找死!” 周歆抬起右手,想再召唤一道天雷,没想到,一直“叮铃叮铃”响个不停的哑铃镯倏然停了下来! 她再次运炁,却发现灵力耗损过多,无法再催动哑铃镯,引不来天雷了! “哈哈哈!难道灵鹤没告诉你,这哑铃镯的消耗甚大,要谨慎使用吗?” 虚尘子大笑过后,几道黑影自房中跃出,站在他面前。 又是纸扎人! 周歆暗恨自己着了道,“原来你是故意的!” 虚尘子道:“非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是你恼羞成怒耗尽了灵力,怎能怪到我身上?” 沈既白回过头来,“怎么回事?” 周歆咬牙,“去大理寺之前我用了几次哑铃镯,还耗费灵力布下法阵,尚未恢复过来。” 说完,她懊恼地嘀咕了一句,“……怪我逞强,着了他的道。” 沈既白道:“不怪你。” 他右移一步,挡在身前,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座难以跨越的山川,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虚尘子轻蔑道:“不自量力。非人之物,也敢在我面前逞英雄!” 沈既白怔愣一瞬,面色隐隐发白。 虚尘子轻轻地挥挥手,四个纸人齐刷刷地围攻而来! 沈既白立刻恢复神色,凌空一跃,抬脚踹飞一个纸扎人,与其余几个缠斗到一处。 周歆掏出一沓黄符,瞅准时机便往纸扎人身上甩,“破!” 黄符贴到纸扎人的一瞬间炸裂开来,纸身碎得四分五裂,涌起滚滚黑烟,残肢断臂分散一地,却丝毫不影响它们继续进攻! 沈既白连连后退,喊道:“火!” 周歆道:“普通火没有用,只能用雷火,但我召不来!” 纸扎人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哪怕被砍成几断,也能继续战斗,简直是没有弱点的厮杀机器。 再这样下去,沈既白迟早会体力不支。 届时,他们两个人便如同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出神的间隙,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纸扎人支着胳膊朝周歆爬来,她连忙甩出一张黄符,大喝一声,“破!” 纸扎人被炸飞,头都被炸掉了,却依旧没放弃进攻,撑着无头无腿的身子继续朝周歆爬来。 这诡异的画面看得她头皮发麻,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我操了!这踏马是什么邪术!怎么跟狗似的追着人咬!” 周歆连连甩出黄符,炸得它粉身碎骨,彻底化为一片纸屑。 前方传来一声低喘,抬头看去,只见那个被炸掉的纸质头颅不知何时飞到了沈既白的肩膀上,死死咬住了他的右肩! 与此同时,剩下的纸扎人同时进攻,直朝沈既白的天灵盖刺去! “沈既白!” 周歆连忙甩出几张黄符,炸退那三个纸扎人,再一掌拍向纸头颅,只听“嘭——”地一声,纸头颅碎成纸屑,自空中缓缓飘落。 沈既白的右脸颊被炸出一道血痕,洇洇血迹淌至下颌,滴在草地上。 纸扎人忽而窸窸窣窣地颤抖起来,“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变得异常亢奋! “不好!”周歆立刻拦到他面前,“它们嗜血!” 话音未落,一个只剩上半截身子的纸扎人忽而跃起,断掉的手臂犹如尖刃,直刺过来! 沈既白微微睁大双眼,喊道:“小心!” 腕间一痛,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拽得她一个踉跄后退几步。 沈既白双手举起龙纹刀,挡下这一击。 可另外两名纸扎人动作更加迅速,眨眼间便贴到他面前,裂帛的声音传来,空气中的血腥味更加浓郁了! “沈既白!” 周歆摸了摸周身,却发现两袖空空,所带来的符箓已经全部用光了! 她再次咬破受伤的那根手指,飞速在掌心画出一道符箓。 须臾之间,沈既白踢飞一只纸扎人,将龙纹刀横在腰侧,旋身一转,刀刃自围聚过来的纸扎人腰间划过,生生将其割成两半。 被击飞的纸扎人舔了舔手上的鲜血,“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身上的衣袍已被割裂出无数道裂口,隐约能看见裂口下血肉翻飞的伤口。虽然依旧在咬牙坚持,但是明显到达了极限。 击退纸扎人,沈既白一个趔趄后退一步,隐隐有些站不稳。龙纹刀的刀尖直插入地,他撑着刀柄,立在周歆面前,鹰隼般凌厉的双眸紧紧盯着被打地四飞五散的纸扎人,全神戒备着。 一个只剩下半身的纸扎人狂奔过来,沈既白侧过身去,双手扬刀用力一挥,斩飞一条腿。 一截断肢悄无声息地从一侧冒出来,断面犹如一把利剑,直直刺向他的后脑! 糟糕! 发现得太晚了,即使现在出手也来不及了! 周歆几乎没有犹豫,抬手挡在沈既白的脑后,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刺! 鲜血顺着掌心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后者皙白的脖颈上,宛若掉落在冰川雪域里的几朵寒梅,鲜艳妖冶,触目惊心。 大抵是感受到脖颈处的温度,他缓缓回过头来,震惊得瞳孔剧缩,声音都有些嘶哑:“……你……” 第58章 手上仿佛钉入数枚钢钉,刺骨的疼痛钻心而来,痛得周歆微微有些恍惚,隐隐约约地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 断肢还在用力向深处刺去,龙纹刀一闪而过,将其斩成两半。 沈既白用力抓着她的手臂,拔出半截断肢扔到一边,另一手在她腕间的穴道上狠狠点了一下,止住了血。 手心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意,疼极了。 鲜血汩汩地向外涌,顷刻间便染红了半只手臂。 “有点意思,那就陪你们玩玩。” 虚尘子勾起一侧唇角,似乎来了兴致。他双指竖在胸前,低喝一声,“起!” 霎时间,星月消逝,天彻底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乍起一阵阴风,吹得衣袍翻飞,纸屑满天,树叶“沙沙——”作响,屋门都随之“咣咣铛铛”地颤抖起来。 周歆提起一口气,暗觉事情不妙。 这个人挥挥手指便能召来纸扎人,此番施咒,恐怕会招惹来更难缠的东西! 她蓦然转身,用力抱紧了身边人的腰。沈既白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后退一步,慢慢低下了头。 只听“嘭——!”地一声,院内的几个房间均门窗大开,数不清的黑影聚拢而来! 虚尘子剑指一挥,声音透着狠绝,“去!一个不留!” 第28章 顷刻间,“咯咯咯”的笑声充斥了整个院落。 是纸扎人! 眼前骤然一亮,沈既白吹亮了火折,借着这抹微弱的光晕,周歆扫视一圈,不由得心下一惊。 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手持武器的纸扎人! 几个已经如此难对付,何况眼前的是纸人军! 一个纸扎人腾空跃起,举起手中的的偃月刀,用力向她劈来! 刀气迎面而至,刀刃即将劈至沈既白的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遁!”,被纸扎人围在中间,相拥而立的两个人倏然消失了。 偃月刀劈了个空,重重地砍在了地上,砸出一道深坑。 虚尘子道:“追!” 纸扎人纷纷飞出道观,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喧闹了半晌的枫云观顿时安静下来,静得连虫鸣鸟叫之声都听不见,四周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诡寂。 须臾,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 一个做工无比精致的纸扎人走了出来,脚步落在地上,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纸料摩擦的窸窣声。 “你看见了。”他道,“她还真有点本事。” 它轻蔑一笑。 “不担心吗?”他问。 它道:“不足为惧。” * 清风吹过,树枝摇曳不止,发出沙沙声响,伴随着一声布谷鸟的啼叫。 槐树林里蓦然多出两道紧紧相拥的身影,其中一个放开手,提步刚要走,却被另一个人用力攥住了手腕。 “轻点,疼。” 周歆紧皱着眉头,下意识“嘶”了一声。 沈既白立即松开了手,自怀中取出一瓶药,拔掉瓶塞,拉过她的手想要往掌心上药。 阴风乍起,槐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周歆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觉草木皆兵,急道:“它们追上来了!快跑!” 未等她抽出手来,沈既白便抓着她的手腕,朝淝水客栈的方向跑去。 风势渐大,“咯咯咯——”地笑声愈来愈清晰,周歆回过头去,见后面紧跟着十几个纸扎人。 这数目不太对,与道观里见到的纸人军队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手持偃月刀的纸扎人一骑绝尘,眨眼间便已追赶而至,提起长刀砍了过来。 龙纹刀出鞘,沈既白将她护在身后,与纸扎人打了起来。 剩下十几个纸扎人有持剑的,有举棍的,有拿鞭的,就她两手空空,毫无还击之力。 沈既白道:“还有示警烟花吗?” 周歆道:“……没有了。” 他没再说什么,再次与纸扎人周旋起来,右肩上的伤口早已撕裂,鲜血淋漓,洇得半截身子都湿淋淋的。 周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沈既白,你身手为何会退步这么多?” 沈既白边打边回,“不知为何,反应总是跟不上。” 她忽而明白了。 降水符在转瞬之间就被火龙炙烤得冒烟,一直躲在莲花冠后面的剪纸人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怪不得沈既白迟迟没有醒过来,他灵识受损了! 想到她唤醒他的方式,周歆心里大概有了底,“我的灵力能修复你受损的灵识。” 话音一落,槐树林深处又涌出来几个纸扎人,连同被沈既白击飞的几个,都齐齐换了目标,提起武器直朝周歆袭来! 她吓得连连后退,一个没注意,被石头绊了一脚,跌坐在地上。 追赶而至的纸扎人站在面前,“咯咯咯”地笑了几声,提剑就刺了过来!周歆猛然睁大了双眼,顿时惊慌失色,大脑一片空白。 “躲开!” 不远处的沈既白堪堪甩开纸扎人的纠缠,立刻赶过来支援,但速度却不及纸剑,顷刻之间,剑尖已悬于鼻尖! 躲也来不及了。 周歆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回想起过往坑蒙拐骗的经历,心道,果然赚取不义之财会遭报应。 第59章 想象中的痛感始终未能到来,她试探着睁开眼,见剑尖依旧悬于面前,纸扎人用力到五官扭曲成一团,却始终不能再靠近一寸。 姗姗而至的沈既白一刀斩断纸扎人的手臂,蹲在她面前,神色有几分紧张:“伤到哪儿了?” 周歆摇摇头,视线凝在试图围聚过来,却始终被空气墙隔绝在一步之外的十几个纸扎人身上。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沈既白眉心轻蹙,“这是怎么回事?” 凝眸思量一瞬,周歆道:“你还记得唐公曾说过,虚尘子经常在淝水客栈卖丹药吗?” 沈既白:“记得。” 周歆道:“他这么做,应当是因为纸扎人的操控距离有限,最远只能到淝水客栈,进不去东都。” 闻言,沈既白回头打量了一番。 这里距淝水客栈尚远,连客栈高高挂起的酒旗都看不见,纸扎人为何纷纷停滞不前?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周歆继续解释:“操控单个纸扎人与操控多个纸扎人的难度不同,可控距离也会发生变化。” 一阵阴风乍起,纸扎人纷纷撤退,转瞬之间便消失在黑暗中,只剩手持偃月刀的那个巨型纸人依旧留守在原地,在二人面前走来走去。 周歆指着地上被沈既白砍得七零八落的残肢,“你看,离开枫云观的结界,它们的力量也大大削减,残肢犹如废铁,无法继续进攻。”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沈既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周歆继续道:“沈既白,我能让你恢复回原来的身手,只是方法有些特殊,你不要太过在意,就当这依旧是一场意外。” 言毕,她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至面前,迎着他的脸颊吻了上去。 只听当啷一声,龙纹刀掉在了地上。 沈既白猛然睁大了双眼,呆愣愣地看着周歆,身体骤然紧绷起来,连呼吸都停止了。 直至感到灵力枯竭,运转周身的炁体源流消散不见,周歆才放开手,单手撑着地面,虚脱无力地道:“你再试试?” 沈既白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面前,整个人犹豫石化一般,连睫毛都未再动过一下。 “沈既白?” 周歆喊了一声。 眼前的人恍若刚刚回魂,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睫羽窣窣颤了颤。 他低声道:“不必试。”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且愈来愈近。 周歆看向他身后,焦急地喊道:“小心!” 沈既白捡起地上的龙纹刀回身刺去,速度快如闪电,令人看不清,只能依稀看见一道虚影围绕在纸扎人身边。 清冷的月光下,龙纹刀亮了几瞬,纸扎人便被大卸八块,残肢断臂堆砌在一处,化为一滩废纸。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若早些修复他的灵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沈既白持刀立在废纸堆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槐树林深处,犹如一根紧绷的弦,全神戒备。 周歆道:“不会再有纸扎人追来了。” 他回过头来,“为何?” 她朝废纸堆扬了扬下巴,“就这么一个个的上,来多少个结果都是一样的,徒废灵力罢了,虚尘子不会做这种无用功。” 沈既白微微颔首,“有理。” 他收刀入鞘,走过来蹲在面前,问道:“还能走吗?” 周歆摇摇头,“浑身绵软无力,需得歇上片刻。” “也好,先给你包扎。” 他掏出瓷瓶,指尖沾着药膏,垂眸看向她的掌心,低声道:“得罪了。” 话音一落,他握着她的手腕,指尖轻轻地自掌心摩挲而过,冰凉的触感带起阵阵痛意,周歆疼得“嘶”了一声,手臂微微颤抖起来。 沈既白顿时停了手,指尖悬在掌心上方,想落又不敢落。 犹豫一瞬,他低声开口,声音照比以往柔和许多:“……忍忍。” 如此说着,他又沾了些药膏,动作又轻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血肉模糊的掌心。 锥心痛意如海水涨潮般翻涌而来,一浪强过一浪,周歆紧咬着唇瓣,硬生生地挺了一会儿,终是疼得受不住,一口咬在了左手腕上。 沈既白动作一滞,声音更轻了,“……很快就不疼了。”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久到口中泛起丝丝涩意,她才感觉火辣辣的痛意退了下去,凶猛的麻意如同狂风骤雨席卷而来,淋得手掌毫无知觉。 她不由得奇道:“这是……麻沸散?” 沈既白嗯了一声,掏出棉帕,撕成一条一条的,系在一起,轻轻地缠绕在她的右手。 “大理寺的麻沸散有止血之效。”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包扎的动作比声音更轻,“等明日进城,再找医师重新上药。” 周歆的视线落在他的右肩上,那里的衣料已经被扯破,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伤口应该很深,到现在还在流血。 她指着他的右肩:“你的肩膀……” 沈既白专心打结,连头都没抬,低声道:“皮外伤而已。” 周歆只觉心里发闷,好似受困于暴雨前闷热到令人喘不上来气的天气。 她的声音也闷闷的:“你为何……处处挡在我前面?” 沈既白:“你不会武,会死。” 周歆默然一瞬,道:“你护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我们又扯平了。” 第60章 他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并未。” 周歆:“?” 沈既白抬眸,墨玉般的眼眸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声音很轻很轻:“是我欠你一次。” 周歆张了张嘴,却无言辩驳。 他的语气也平淡极了,“火龙围攻之时,你想以身做盾,护我无虞,是不是?” 周歆道:“他们本就是冲我来的,不该牵连你。” 闻言,沈既白敛起双眸,眸光渐渐变得晦暗,隐约透出几许愧意。 并非如此。 他心道。 是他先起了卑劣的心思,拿她做挡箭牌,拉她蹚了这趟浑水,借此机会探查她与朝南衣的关系,试图找出她是幕后真凶的线索。 相对于他心底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她看起来虽然很可疑,却是二人之中更坦诚的那一个。 沈既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不是帮我查案,你也不会被困锁妖塔。” 周歆微微一笑,“也不全是帮你查,我也想找出谋害仓鼠妖的真凶。而且……” 她抬眼,一脸认真地道:“是我把你带过去的,我总得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出来。” 闻言,沈既白缓缓抬起眼帘,暗淡的眼眸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宛如东方昼白,冉月升空,韶光渐渐驱散了黑暗,迷雾散去,天光大亮。 万物尽复苏,四海皆潮生。 无声地对视片刻,他唇角微微上扬,浅淡又短暂地笑了一下,低喃道:“所以我很确定,你不是朝南衣。” ……又来了。 周歆移开视线,暗自叹了口气。 她并不想聊这个话题,但虚尘子如此直白地拆穿了她的身份,沈既白也实打实地看出了破绽,当真是无法再逃避下去。 她不免好奇起来,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就凭这一点?” 沈既白道:“不止。” 她像个老狐狸,循循善诱地引他开口:“你说说看?” 沈既白取出雷击木护符,举到面前,语气满是笃定:“朝南衣不会如此。” “就这?”周歆道,“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她。” 沈既白并不否认,只道:“她也很讨厌我。” 说完,他垂头把玩着手里的雷击木护符,声音平淡至极,像是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 “……你呢?” 闻言,周歆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由得怔愣住了。 大抵是见她迟迟没回答,沈既白忽而攥紧了手中的护符,用力到指尖泛白。 他又低低地问了一遍。 “你......可讨厌我?” 周歆张了张嘴,“这个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 沈既白抬起头,清隽的面容半隐在阴影之中,墨瞳炯炯地望着她,眸光忽明忽暗。 周歆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不讨厌。” 睫毛轻轻地颤了颤,沈既白追问道:“哪怕你已经知道我乃非人之物,也不讨厌?”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可周歆还是听出来一丝小心翼翼的味道。 “……会好奇,但不会讨厌。” 她强调:“是人是妖,都是生命。若我有一天讨厌你,也定是你做了什么,而不是因为你非人。” 沈既白抿了抿唇,好似并不认同。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自她脸上掠过,落在一旁的槐树上,“世人趋利避害,党同伐异,非人之物,注定会遭到厌弃。” 这个时代有妖作乱,非人之物必然会引起他人的忌惮与惧怕。 恐怕,他生命中有很多个“朝南衣”。 因此,虚尘子点破他的非人之身后,他担心她也会变成下一个“朝南衣”。 周歆语重心长地说:“即使是人,也会遭到排挤与驱逐,恶意与诋毁。人们厌恶你,伤害你,憎恨你,从来都不是因为你是谁。” “长风酒肆人来人往,邪修选仓鼠妖下手,难道不是因为只有它是妖?” 周歆反驳:“这是邪修伤害它的理由,但不是它应该死的理由。我最讨厌受害者有罪论!为何妖生来就该被厌恶,它明明什么都没做,怎能轻易被判定?” 沈既白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你的观点,很特别。” 周歆单手撑地,借力站了起来,“不是我特别,是世人的观念有误。并不是他们人多,就代表他们才是对的。” 她试着朝前走了两步,步伐很缓慢,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软弱无力之感。 沈既白没有深入讨论下去的意思,更没有开口追问她的真实身份。 周歆也很识趣地没再探究他究竟是什么。 两个人都知晓对方一再隐匿的秘密,却默契地没有刨根问底。 仿佛摘掉了一个并不合身的面具,周歆缓缓舒了一口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其实被你识破也挺好的,省得我再绞尽脑汁地去想该怎么撒谎遮掩。” 沈既白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认真道:“以后若是有难言之隐,你可以不回答,但不能再撒谎。” 周歆怔愣一瞬,问道:“为什么?” “你很愿意被人误解,被人怀疑么?”他不答反问。 “……当然不愿意。” “所以。”沈既白又重复了一遍,“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撒谎,就是在给他人误解你的机会。” 第61章 周歆反驳:“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识趣,见人不愿意说就不追问。” 沈既白道:“那便在我面前如此。” 周歆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我是个江湖骗子,撒谎成性,很难做到这一点。” 闻言,沈既白耷拉着眉眼,没再说话。 “不过......我想试一试。” 周歆一脸认真。 心道,至少,不再骗人钱财,多结善缘,也许日后还会逢凶化吉。 就如今日这般。 沈既白轻轻地嗯了一声,眉宇间泛起淡淡的柔和,唇角隐隐有上扬的趋势。 晚风袭袭,吹走了仲夏夜的燥热,也吹散了扰人的烦忧。树林里的两个人走走停停,终于回到淝水客栈。 折腾了一夜,早已过了子时,客栈已经熄了灯,落了锁。沈既白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但这个时辰,人的防备心是最重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门后的人提着灯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忽而“嘭——”地用力阖闭房门。 他低声威胁:“小店楼上可住着不少金吾卫,不想死就趁早换个地方打秋风!” 周歆偏头去看沈既白,他的衣衫被纸扎人的利掌割得破烂不堪,好几处还隐隐透着血迹,只是衣料的颜色颇黑,不太容易看出来。 再看看自己,衣服虽然完好无损,却血迹斑斑,衣服的颜色还是竹青色,对比之下这浓浓血痕更加明显。 大半夜,两个浑身是伤,衣袍带血的人敲门,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开。 “怎么办?”她问。 第29章 (三更合一) 沈既白:“马车。” 周歆耸耸肩:“也只能这样将就一晚了。” 两个人走回后院,沈既白的马车依旧停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车不大,坐两个人可以,躺是不可能的。 似是感到她心中所想,行至马车旁,他道:“你进去睡。” “那你呢?” “我不困。” 周歆轻笑一声,“拜托,折腾了这么久,你怎么可能不困?” 沈既白跃上车番,盘腿坐了下来,执拗道:“你受伤了,你进去睡。” 周歆歪头笑道:“难道你就没受伤吗?” “皮外伤而已。”沈既白推开车门,撩起车帘,示意她进去。 周歆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没再拒绝,依言进入车厢,躺在沈既白一贯坐着的主位,闭上了眼睛。 夜深人静,守在外面的人始终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再动过。 浓浓的疲倦如海浪翻涌席卷而来,很快便将她淹没,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一个尖细的嗓音在说话。 “……快看,那个两脚兽在脱衣服!” “咦!长得真俊呐!过去看看!” “你过去作甚,他在上药,你以为他脱衣服是在勾引你吗?” “……” 周歆倏然睁开了双眼,坐起身来。 推开车门,沈既白肩阔腰窄的后背闯入眼帘,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遍布大小不一的伤口,血淋淋的,十分狰狞。 而他侧着身子,右手手指上沾着药膏,正努力伸向身后。 听见响动,他移眸看来,立刻转过头去披上外袍,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 许是动作有些急,扯到了伤口,他的呼吸明显乱了一瞬。 “怎么醒了?” 周歆的视线落在他未来得及遮掩的伤痕上。 血肉模糊的伤口混着碧色药膏,糅合成触目惊心的黑,显然处理得很潦草。 可这人在给她掌心上药时,明明就很细致。 她动了动唇,莫名有点气。 “你就是这么上药的?” 沈既白已经系好了腰带,却依旧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我来罢。” 她伸出手,示意他交出药膏。 他拒绝:“不可。” “为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周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干脆坐在他身旁,歪头看他:“不亲也亲过了。现在才说这句话,是不是有些晚了?” 沈既白别过脸去,并不与她对视,“今时与往日不同。” 周歆挑眉,凑得更近,“我倒是好奇,今日怎么就不同了?是今日没亲,还是今日没抱?” 微弱的月光下,沈既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语,用力闭上了双眼。 周歆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道,这就害羞了?古代的郎君也忒纯情了些。 他的唇瓣轻轻蠕动,似是有话要说。 周歆食指指着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不听,憋回去!” 沈既白:“……” 她伸手,“快点,我数三声,你若不给我可喊非礼了!” 沈既白倏然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了过来。 “一。” “二。” 周歆刚想喊“三”,手上忽而一沉。 “哎!这就对了嘛!” 她拧开药瓶,手指沾了些药膏,正准备扯开人的衣服上药,便听那尖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又来了个两脚兽。” “被人捷足先登了,可恶!” 第62章 她四处看了看,没看见任何人,只有远处的槐树上立着两只麻雀。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山中多精怪,不稀奇。” 周歆推开车门,“你进去。” “为何?” 她单手叉腰:“你想被附近的精怪观赏你没穿衣服的样子?” 沈既白:“……” 他看了一眼狭小的车厢,不知究竟在顾虑什么,竟是一动不动。 “唷,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居然好这口。” 周歆俯身凑近他的脸,温热的气息尽数洒在他面颊上,烫得他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所以你刚刚是在引诱那两只山雀?我是不是出来的不是时候?” 他慌忙别过脸去,微愠道:“胡说八道!” 周歆笑道:“你看,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罢!” “你——”沈既白忍无可忍地站起身。 “你什么你?”周歆将药瓶塞回他怀里,“那你继续,我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她刚转过身,正准备进入车厢,便感觉一道身影擦肩而过,率先进去坐在了侧位。 周歆微微一怔,心道,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个人还有点口是心非呢? 关上车门,她拿出火折点燃角落里的烛灯,坐在他身后静静地等了半晌,见人始终没有脱外袍的意思,干脆直接动手去拽他的腰带。 沈既白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她不耐烦道:“请问,不脱外袍,我怎么给你后背上药?我一个女儿家都没有你这么扭捏。” 沈既白没说话。 轻微的声音响起,一个冰冰凉的瓷瓶滑入掌心,束缚在手上的力道便随之消失了。 周歆顺势扯落他的腰带,伸手拽下外袍,伤痕累累的肌肤再次暴露在眼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没发现伤口的血都是黑色的吗?” “纸扎人身上都是煞气,煞气入体,最是阴毒。虽然对你造不成实质伤害,但一定会留疤。” “我先将黑血挤干净,然后才能上药。过程会比较疼,你忍着点。” 沈既白:“嗯。” 掏出棉帕,周歆一手挤压着伤口,一手攥着棉帕轻擦流出来的淤血。 一连清理了数个伤口,沈既白都未开口喊过疼,甚至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呼吸越来越沉重,肌肤愈来愈紧绷。 直至清理完毕,周歆才打开瓶塞,沾着冰凉的药膏轻轻地涂抹在伤口上。 指腹自肌肤上轻轻地摩挲而过,车内忽而响起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喘息。 在光影朦胧之中,这声音透着几许暧昧。 周歆不由得动作一顿,那抹声音似有所感,也随之戛然而止。 她掀起眼帘,在一片昏黄之中,看到一层粉嫩的薄纱缓缓攀至沈既白皙白的耳垂,晕出几分旖旎。 周歆缓慢地眨了眨眼,覆在肌肤上的指腹忽然烧了起来。 她收回手,重新沾了些药膏,冰凉的触感犹如夏日晚风,带走了萦缠满身的燥热。 将药膏涂抹在伤患处,沈既白缓缓低下了头,再也没发出任何动静。 直至上完药,周歆歪着身子去清理他右肩的伤口,才发现他紧闭双眼,脸色煞白,额间鼻翼满是汗珠,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虽未吭声,隐忍的痛意却震耳欲聋。 她抬手,攥着衣袖轻轻地擦了擦他额间的汗,安慰道:“……我尽快,你再忍忍。” 他悄然攥紧了衣摆,“嗯。” 飞快处理完伤口,周歆作势要撕外袍下摆,顿了顿,又转而去撕里衣。 将撕扯下来的干净布条缠在沈既白的身上,她低声道:“伤口太深,必须得包扎。” 沈既白没说什么,默许了这个行为。 周歆蹲在他前面,才发现他已满头大汗,连阖闭的眼帘上都有一滴将落未落的汗珠。 这么疼,却硬是一声不吭地强忍。 性格真倔。 布条自胸前缠绕至后背,她也随着包扎的动作贴得更近,近到几乎快要贴上他的下颌,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鼻息。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沈既白缓缓睁开眼,迷离的视线凝聚在她巴掌大的脸上,眸光渐渐变得炙热,滚烫,喉结也一上一下地微微动了动。 周歆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眸。 两道目光不期而遇,他立刻移开了视线。 “脸上这道伤口一定要小心处理,万一留疤可就不俊了。” 周歆说着,指尖轻轻的地按在了他脸颊上的伤口处。 “你很在意皮相么?”他的声音有点哑。 周歆大大方方地承认,“当然!世人皆好颜色。” 指尖轻点他的鼻尖,她笑道:“你可别说你不是,我才不信。“ 沈既白并未言语,只缓缓移眸,看了过来。 周歆继续处理他脸上的伤口,可指腹刚贴上脸颊,便被异常滚烫的温度惊到了。 腕间忽而一紧,那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也烫得吓人。低沉的声线覆耳即来,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慌乱,“......我自己来。” 第63章 周歆将棉帕递过去,不放心道:“为何这么烫?是不是发热了?” “并未。” 她犹豫一瞬,还是抬起手,用手背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 沈既白的动作微微一滞,忽而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棉帕,指尖悄无声息地泛起一片鱼肚白。 周歆收回手,喃喃道:“奇怪,额头也不烫啊!” 他闭了闭眼,声音低沉得可怕,“……你,出去。” 周歆感到莫名其妙,“又是这样!回回都是用完就扔!过了河就拆桥!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他咬牙,“……莫要胡说!” 周歆“哼”了一声,转身往出走,“嘭——”地用力关上门,跳下了车番。 “走就走,免得被人看见有所误会,耽误你的大好姻缘!” 沈既白阖闭双眸,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真是疯了。” 他一个非人之物,情爱尚且不通,居然生了欲。 静默半晌,他才继续处理伤口。 上完药,默不作声地穿好衣服,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药瓶时,视线落在药瓶下压着的棉帕上,目光顿时变得柔软起来。 稍稍顿了一下,他将沾满血迹的棉帕收进怀中,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那个人果然没有安分地呆在院子里,而是扒着客栈一层的纸窗,不知道在干什么。 提步走过去,沈既白站在她身后,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抹柔意。 “你又想做什么?” 借着月光,周歆挨个窗户去看屋内的陈列摆设,煞有介事地道:“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好似在呼唤着什么?” 沈既白认认真真地侧耳倾听了片刻,才道:“并无。” 周歆指着自己的肚子,“那你再仔细听听,它是不是在说它很空虚,很饥|渴,急需填补?” 肚子适时地响了一声,像在附和。 “咕噜——” 沈既白:“……你能不能注意措辞!” “不能,除非……”她直视着他的眼眸,浅茶色的瞳眸在暗夜里闪闪发亮,“你堵住我的嘴。” 他别过脸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嗔道:“……不知羞!” “这怎么就不知羞了?” 周歆接着去捅下一扇窗户的窗纸,“我现在确实又饥又渴,饿得能吃下五头牛。” 沈既白:“……本朝律例禁食牛马。” 周歆无语:“这只是一个比喻而已,别这么认真好吗?” 她眯着眼睛往屋里瞧了瞧,喜笑颜颜道:“总算找到地方啦!” 闻言,沈既白转过头来,也往屋子里瞧了瞧,“你在找后厨?” “饿了不找后厨,难道找茅房呀?” 撕掉窗纸,她使着巧劲打开了窗前的木闩。 动作利落地翻窗进屋,摸出火折点亮,借着这点微弱的光芒,周歆在灶台附近一通乱翻。 “你饿不饿?” “不饿。” “口是心非,一天没吃不饿才怪。” “……” 沈既白背对着窗户而立,抬头看着月亮,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周歆在屋子里翻了半晌,只翻出来一个硬掉的馒头。 “有没有搞错,这家客栈这么穷吗?” 她不甘心地又翻找一遍,这回意外发现了两个白萝卜。 将其塞进沈既白怀里,她叼着硬馒头翻了出来。 “这是何意?” 周歆笑道:“给你吃呀!” 沈既白将萝卜放回窗台上,“不必。” 周歆“噢”了一声,“那你记得结下账。” 沈既白:“?” 她朝马车走过去,“窗户弄成这样,你不得赔呀?” “为何是我赔?” 跳上车番坐下来,她理直气壮地回道:“我没钱呀!” 沈既白:“……” 他掏出一粒碎银放在窗边,走过来,撩袍坐下。 周歆倚着车门,支起一条腿,咬了口馒头嚼了嚼,“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你进去眯一会罢。” “不必。” 周歆斜了他一眼,“黑眼圈都这么重了,还强撑什么呢?” “你进去睡。” 周歆拒绝:“你那个座椅太硬了,一躺下去浑身硌得慌。再说,连个枕头都没有,让人怎么睡?” 沈既白脱下外袍递过来。 “垫着。” 周歆连忙推开他的手,“一股血腥味,闻着更睡不着了。既然你不困,那不如聊聊天?” “不是正在聊?” “这算哪门子聊天,一点八卦都没有。” 她叼着馒头往他身边挪了挪,“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是不是能透露一下你究竟中意的哪家娘子呀?” 沈既白不答反问:“你很好奇?” “那当然!” 周歆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说说嘛!” 他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她紧追不舍:“不会八杆子还没一撇罢?” 沈既白:“......” “被我说中了?不能吧?你是不是没掌握好方法?” 周歆来了兴致,指手画脚地道:“要我说,现下你受了伤,正是示弱的好时机!回去你就找她,在她面前扮柔弱,让她心疼你!” 第64章 沈既白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见他果真听进去了,周歆继续出谋划策:“然后,你就找借口让她帮忙上药!当她看见你的腹肌,胸肌,和倒三角的完美身材,一定会被迷得五迷三道,不着四六!” 沈既白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无奈:“……又在胡言乱语。” 周歆反驳:“这怎么能是胡言乱语呢?这是套路!” 沈既白一本正经地说:“闺阁女子,清誉最是重要。怎能随便看人伤口,给人上药?” 周歆瞥了他一眼,“你在拐弯抹角地骂我不知廉耻,我听出来了。” 沈既白立刻道:“……并无此意。” 周歆“哼”了一声,不想再搭理这块朽木,起身准备回车里。 可刚支起半个身子,便双腿一软,跌进了一个充满桂花香的怀抱。 周歆:“……” 她叼着吃剩的半块馒头,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潋滟的眸,微煦的春光从墨玉般的瞳眸中溢了出来,将眸光晕染出几许浅淡的柔情。 这样的沈既白,周歆从未见过,不由得有点呆。 有双手稳稳地托起了她,声音透着关切,“怎么了?” 也不知是不是看傻了,她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一张口,馒头掉了下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沈既白摇了摇怀里的人,“凌云君?” 没有反应。 他抓起掉在地上的半块馒头闻了闻,心下了然。 金吾卫捉拿江湖人士时,为了避免牵连到他人,会提前往目标人物的食物里下蒙汗药。 这药劲儿不小,起码够她睡到天亮。 沈既白将人抱进车里,放在主位上。 车厢内泛着淡淡的血腥气,他推开东西两侧的车窗,倚着车壁坐了下来,又伸出胳膊垫在她的颈下,让她枕着。 月影婆娑,布谷鸟啼叫飞过,树杈上的也山雀不见了,徒留枝桠轻轻晃动着,频率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起风了。 * “铛铛铛——” 好似有人在敲门? “谁呀?” 周歆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却翻了个空,整个人从车座上掉了下来,摔出“噗通”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车帘被人撩起,沈既白已经换上一身粗布麻衣,看着以脸着地,摔得仿佛狗啃屎的某个人,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将一叠衣服放在车座上,放下了车帘,关上车门,低声道:“干净的。” 身上的衣料尽是血,穿出去确实太过惹眼。 周歆揉了揉脸颊,应道:“知道了。” 这衣服料子不算好,却是崭新的,大概是客栈伙计新做的。 换好衣服,两个人一同去客栈大堂用膳。现下时辰尚早,大堂内的人不多,路上也人迹寥寥。 周歆要了两碗馄饨,厨子的动作挺快,没一会儿便做好端了上来。 她吃了一口,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味道照沈夫人做的可差远了。” 闻言,沈既白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连眉眼都温和了下来,“姑母的馄饨店,生意很好。” “……怪不得手艺如此了得,竟然是位厨娘呢!” 她拿着汤匙喝了几口汤,隐约听见路上传来一声训斥。 寻声望去,便见衣袍脏乱,连头发也松散下来的张卿清拦住了路人,好像在说什么。 被他拦下的人面红耳赤地骂了一句“死疯子!”便绕过他离开了。 他茫然地挠了挠头,将发丝挠得更乱,连发冠都微微歪了起来。 可他却没有放弃,立刻拦下另一名路人。 这回,周歆听清他问的是什么了。 “这位公子……” 路人一脸莫名地看着他,摇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张卿清的神情更茫然了。 他继续道:“这位小哥,请问这……” 未待他说完,路人已经提步离开了,走得飞快,好像在躲避什么灾祸一样。 他望着路人的背影,抬脚踹了下空气,忿忿不甘地道:“……倒是让人把话说完啊喂!” 周歆眯缝起眼睛。 大抵是察觉到对面的人一直没再动筷,沈既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微微蹙起眉头。 “喂!”周歆朝他大喊。 闻声,张卿清偏头看了过来。 周歆朝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张卿清左看看,右看看,见路上就他一个人,才抬起手,食指指着自己,“你在叫我?” 周歆点头,“对,就是在叫你。” 他眉眼弯弯地笑了出来,连跑带颠地进了大堂,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沈既白:“?” 他眉梢稍抬,视线上下轻扫,将人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番。 “太好了!你是不是认识我?我就说我穿得如此精致,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人,怎么会有人不认识我呢!” 张卿清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欣喜若狂地絮叨着。 “算是吧!” 周歆左手支着下巴,“你怎么会在这?” 他挠了挠后脑勺,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第65章 闻言,沈既白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失忆了?” 张卿清笑着点头,“可以这么说。总之之前的事儿,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哪有人失忆了还这么高兴的,装也不装得像点。 周歆问:“那你醒过来时,是在哪儿?” 张卿清指了个方向,“那边的槐树林里!还挺远的呢!我走了好一阵才走出来。” 说完,他凑得更近,“这位姑娘,既然你认识我,可否告知我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若是能说说如今的年岁,你我是什么关系就更好了!” 沈既白眉头一皱,眼里泛起一抹不解。 周歆歪着头看他。 张卿清迎视着她的视线,也跟着歪了歪头,“可以……吗?” 见状,沈既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周歆朝张卿清挑了挑眉,低声唱道:“你从哪儿来?我滴朋友?” 张卿清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顶着一张仿佛被雷劈中了的表情,试探着接唱一句,“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滴窗口?” 周歆拿起竹筷,敲了一下盛着馄饨的瓷碗,“宫廷玉液酒!” 张卿清张了张嘴,试探着接道:“一百八一杯?” “这酒怎么样?” “……听我给你吹?” “快使用双截棍!” “……哼哼哈嘿?” “啪嗒”一声,沈既白手中的汤匙掉在了碗里。 周歆压根没顾得上对面的人,暗自心道,这怎么又穿过来一个,这年头穿越也跟批发似的可以组团吗? 她神秘兮兮道:“知道这是哪儿吗?” 张卿清用力摇了摇头,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新手静待大佬解析的样子。 “这是东都洛阳城外的淝水客栈,现在是显庆五年。” 大抵是觉得暗示的不够,她又说了一句,“知道上面是哪一位么?” 张卿清眸光一闪,笑颜逐开道:“大唐盛世!好时候!好时候哇!” 他自言自语道:“这时候我写几句诗,岂不是没李白什么事了?可他那么多首诗我先写那首呢?将近酒,杯莫停?” 周歆:“呵呵。” 周歆:“劝你不要。” 张卿清轻叹一声,表情十分懊悔:“哎!就算我想,我也记不得几首了。不过你应该记得吧?要不要匀给我两首,咱们做个齐名的诗——” 周歆连忙打断他的话,“我们还是说回你的身份吧!你是首富张光济的嫡长子,张卿清。” 他眉毛挑得老高,声音里满是雀跃,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首富?是首富?!我没听错吧?你确定是首富?!” “你们……在说什么?”沈既白终于忍不住插言。 周歆道:“想知道?” 沈既白:“嗯。” 周歆莞尔一笑,“秘密,暂时不能告诉你。” 沈既白抿了抿唇。 周歆道:“是你说我不想说的时候可以不说的啊!我这次可没撒谎骗你!” 闻言,沈既白的神情稍稍缓和下来。 “嗯。” 他拿起汤匙,状似平静地喝了一口汤。 张卿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奇道:“你这汤匙里根本没有汤,你在喝什么?空气吗?” 沈既白:“……” 周歆站起身,抓着他的胳膊将人提起来,“走,去你醒过来的地方看看。” 沈既白:“?” 张卿清:“?” * “唉,我说老兄,这有必要吗?这槐树林这么大我很有可能不认识路记错地方的。” 张卿清叽叽喳喳地在前面带着路,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 周歆双手抱胸,“很有必要。” 她加快步伐,几步走到他身旁,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你来了,说明原来那个人……噶了。” 张卿清恍然大悟:“你说得对!” “而且,我怀疑他死于非命。” 张卿清脸色一白,“……不能罢。” 他环顾一周,瑟瑟发抖地往周歆身上靠了靠,“你可别吓我啊!” 周歆轻飘飘地躲远了些,“你醒来就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回忆一瞬,摇头道:“除了有一只奇丑无比的老鼠趴在我脸上,吓了我一跳,我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 周歆:“……” “喏,就是这里。”张卿清指着前方。 周歆抬眼看去。 此处草木茂盛,槐树也比其他方位生得壮,枝叶交错遮挡住了阳光,显出几分阴森。 最重要的,她察觉到一抹似有若无的煞气。 周歆偏头去看沈既白,“可看出什么了?” 沈既白眨了眨眼,微微颔首:“有股黑气。” “那就对了。” 她扯开绑在右手掌心的布条,沾着上面的血迹在手背上画出一道符咒。 低喝一声:“聚!” 一阵微风吹过,枝叶轻颤,草木摇曳,沙沙作响的声音好似风的呢喃低语。 黑气随风凝聚,化成一只黑蝴蝶。 周歆道:“跟上。” 第66章 张卿清惊讶极了,这才注意到她虽然穿着粗布麻衣,可头上戴着青玉芙蓉冠。 “……活道士?” 冷淡的黑眸扫视过去,沈既白的声音听起来凉嗖嗖的:“张君见的都是死道士?” “那个……” 张卿清几步跟上周歆,抬手戳了戳她的肩膀,“我可没骂你的意思啊!” 他指了指后面的沈既白,“是他骂的!你要找人算账记得找他。” 沈既白:“……” 周歆紧跟着蝴蝶,连头都没回:“算了吧,我打不过他。” 沈既白:“打得过。” 周歆不这么认为:“除非你不还手。” 沈既白:“嗯,我不还手。” 周歆回眸瞥了他一眼,“不还手那不成傻子了?” 跟在身旁的张卿清又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我们这是去哪儿?这林子越走越阴冷,会不会有鬼啊?我害怕——” 话未说完,身边的人便倏然消失了。 周歆再次回头,见沈既白将他拽到了身后,声音微冷,“害怕就跟在后面。” 张卿清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可一对上沈既白的视线,又立刻闭上了嘴。 她转回头来,发现空中的黑蝴蝶不见了。 周歆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 追至身侧的沈既白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周歆道:“时间过去太久,煞气快要消散了,即使用追踪术,也持续不了多久。” 如此看来,张卿清是昨夜遇害的。 她拖着下巴做沉思状,“张生疯了这么久,邪修都没害他性命。可我们一去张府,他便动了杀心。” 沈既白道:“那日唐氏兄妹也去了。”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周歆拍掌道:“我知道了!是唐七娘子赠的丹药!虚尘子称此药可治疯病,我也说张生已无大碍。邪修担心他醒来后会说出真相,便又动手了!由此可见,张生那夜果然发现了什么!” 沈既白颔首:“邪修不会善罢甘休。” 周歆勾唇一笑,一个想法涌上心头,“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 沈既白会意,“我来安排。” 张卿清停在二人身后,一脸茫然:“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沈既白睇过去一眼,没说话。 周歆转身,“先回去。” 张卿清立刻掉头走在最前面。 “张生房间有我布下的法阵,邪祟无法靠近,所以才会想办法引诱他出来。至于是如何引诱的,恐怕得去张府询问。”周歆分析。 沈既白道:“为何会选在槐树林?这里距张府甚远。” 周歆道:“槐树招阴,在此处引煞气会事半功倍。” 沈既白问:“需要调衙修吗?” 周歆摇摇头,“不必,武役即可。现下未到点卯的时辰,你可以先回家找医师处理一下伤口。” 沈既白道:“那你呢?” 周歆看向槐树林深处,“回太清观,有些事,我想当面问问真人。” 沈既白颔首,“那便让金吾卫送张生回去。” 这两个人谈起话来,周围自动升起一股他人忽扰的磁场,将其他人屏蔽在外。 张卿清尝试数次都插不进去话,只好放弃。 三个人回到淝水客栈,客栈里的人明显比刚刚多了许多。 沈既白到柜台前结账,周歆倚着柜台等在一旁。 张卿清不知从哪里抢来两个热腾腾地包子,一边吃一边指着沈既白,“他结账。” 沈既白拒绝:“自己结。” 张卿清不干:“你都请她吃馄饨了,请我吃两个包子又何妨?” 沈既白态度冷淡:“不请。” 张卿清自行找台阶下:“不会是没钱了罢?” 沈既白一点面子也不给:“有。” 张卿清撇撇嘴,“小气鬼。” 话音刚落,便听他大叫一声。 周歆移眸看去,见一名金吾卫拧着他的肩膀,擒住了他,训斥道:“你个疯子!居然敢纠缠沈少卿!” 沈既白凤眸横扫过去,目光凌厉,声音冰冷:“放开他。” 金吾卫怔愣一下,“沈少卿有所不知,这位是——” “本君当然知道他是谁,”周歆站直了身体,冷着脸道,“他是本君的朋友,你怎敢对他如此无理?” 闻言,沈既白看了她一眼。 金吾卫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见沈既白并未反驳,便放开了手。这边的动静闹得有点大,堂内用膳的客官纷纷看了过来。 这一看,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衣衫不整的张卿清身上。 “这不是张家那个疯子?怎么跑这里来了?不会是追着娇娘过来的罢?” “娇娘?” “你没听过‘疯子与娇娘‘的故事吗?都城内都传遍啦!” “没听过,怎么回事?” 细密的议论声充斥在大堂内,丝毫没有因为当事人在现场就有所收敛。 “你看!这疯子一出现,娇娘不就来了吗!” 有人朝楼上使眼色,众人纷纷移眸,看向柜台后的楼梯。 只见楼梯上站着一位眉目如画的美娇娘,秋水般的眼眸波光潋滟,气质温婉淑丽,正是唐久微。 第67章 张卿清抬头望着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人,缓缓张大了嘴巴,口中的包子忽而掉在了地上。 唐久微眉眼微垂,静静地端详着他,眸光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梗在心中。 堂内议论的声音渐渐增大。 “这不是唐家七娘子吗?和这疯子有什么关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唐七娘子心悦张生,据说发誓此生非他不嫁呢!” “这消息一听就是假的,唐家是什么家世,怎么会要一个疯子做女婿?再说,就张生这出身,不疯也配不上!” “都城各大茶楼酒肆都在传唱他们二人的事!只是你们没听过罢了!我看这事儿啊,八九不离十。前两天薛五郎在醉仙楼嘲笑张生是想入仕想得发疯了,被唐七娘子听见,与其争执了起来,闹到后来都拔发钗要捅人呢!” “不会吧?唐七娘子这么温柔的一个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再温柔的人也是有脾气的!谁能经得住旁人如此诋毁心上人呢?” 张卿清凑到周歆身边,压低声道:“原来穿越还包婚配?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长得可真漂亮!她今年多大啦?” 周歆白了他一眼,“你可真会抓重点。那么多人说你家世不匹配,你愣是一个字也听不见!” 张卿清挠了挠头,笑道:“得佳人欢心最重要,谁在乎这个?” 沈既白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面色微沉。 他走近一步,打断他们的窃窃私语:“此事蹊跷。” 周歆附和:“如此大肆宣扬,诋毁未出阁女子的名节,明摆着与唐府有仇。” 她扭头去看金吾卫,“这事儿你们可查过?是不是与薛五郎有关系?” 金吾卫不敢隐瞒,“回凌云君,确实是以薛家为首的几家郎君做的。” 周歆道:“他们为何如此?” 第30章 (二更合一) 金吾卫道:“唐三郎生辰宴,薛五郎几人前去赴宴,与张……郎君发生了口角。薛五郎言语有失,唐七娘子便急了,将几个人通通赶出了唐府。没两日,疯子与娇娘的话本就在都城内传遍了。” 沈既白道:“唐府可阻止过?” 金吾卫道:“这些天唐三郎接连砸了好几家酒肆了……越砸传得越凶。” 周歆道:“生辰宴上当众欺压客人,这不是在挤兑张生,这是在打唐府的脸面。恐怕薛唐两家积怨已久,张生只是发作的一个由头。” 沈既白:“嗯。” 张卿清将仅剩的一个包子吃掉,用袖口擦了擦满嘴的油,“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又听不懂了。” 周歆抬眼看向二楼,唐久微依旧站在那里,未曾离开。 朝张卿清使了个眼色,她转身往出走,“你跟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大堂,被扔在原地的沈既白抿了抿薄唇,到底是没有跟上来。 走到后院的马车旁,周歆停下脚步,“恐怕唐七娘子稍后便会过来见你,你想好说辞了吗?” 张卿清懵懵然道:“她若要见我,刚刚怎么不下来哇?” 周歆道:“大堂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怎么下来?” 张卿清挠了挠后脑勺,“那我继续装失忆?” 周歆语重心长道:“张卿清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稍后你与唐七娘子见面,切记收敛一点。” 张卿清不以为意,“他是他,我是我,他的桃花债我可不背。” 周歆摇了摇头,指着马车吩咐:“你先上去。” “噢。” 张卿清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 周歆准备回去叫沈既白,一转身,便见那个人远远站在大堂门口,凤眸遥望而来,清冷的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受了什么委屈。 她歪头一笑,朝人挥手,“沈少卿,我们该出发啦!” 沈既白这才提步走过来,停在面前,低声问道:“为何不让金吾卫送他回去?” 周歆指尖轻点他的肩膀,“你啊,真是块木头。若是让金吾卫送他,唐七娘子还敢上来搭话吗?” 沈既白眸光微动,神色缓和几分:“你要帮她?” 周歆道:“唐三郎讨厌张生,不愿多说生辰宴的细节,但唐七娘子不会。” 沈既白了然地点了点头,“好。”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候在一旁的车夫跳上车番,驾车驶出客栈后院。 张卿清很识趣,虽是第一个上车的,却坐的侧位。沈既白将主位让给了周歆,自己与张卿清挤在一个座椅上。 大抵是不愿意与旁人肢体接触,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再加上气质本就偏冷,这一冷脸,车厢内的气压顿时降了下来。 周歆与张卿清都没敢说话,一个趴在左车窗,一个看向右车窗。 马车驶出槐树林,拐进山道,片刻后便停了下来。 周歆探出窗外,见前面路上停着一辆马车,便对张卿清使了个眼色,“找你的。” 张卿清笑呵呵地下了马车,走到那辆马车旁说了几句。也不知聊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见她紧盯着马车那边的情况,沈既白沉吟几许,才开口问:“你何时与他如此熟络?” 第68章 周歆摸了摸鼻尖,道:“你能不问吗?” 眸色微微暗了下去,沈既白直言:“你不想说?” “也不是……”周歆思考了一番措辞,“我是不知该怎么说,你又不许我撒谎。那要不然这样,等时机成熟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他移眸看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半晌,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好。” 周歆眉眼一弯,笑了出来。 她倾身靠近,脸凑得特别近,轻声细语道:“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如此信我?” 沈既白墨眸微垂,定定地看着她。 “……我想信你。” 不是我相信你,而是我想相信你。 周歆眨了眨眼睛,感觉肩上就此多了个包袱。 她郑重其事地道:“我保证,不会有让你失望的那一天。” 沈既白眸光微动,水墨色的眼眸里坠满繁星,熠熠闪闪,分外夺目。 他低声道:“嗯。” “吱呀——” 车门被人推开,是张卿清回来了。 周歆下了马车,见前方的马车已经让出路来,几步跑了过去,停在车窗边,“唐七娘子。” 车窗被人推开,唐久微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凌云君有何要事?” 周歆道:“你知道张卿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 唐久微轻轻地摇了摇头。 周歆道:“有人诱他来此,想要他的命。” 唐久微面色微白,“凌云君可知是何人所为?” 周歆摇摇头,“他参加完唐府生辰宴便遭遇鼠妖袭击,唐七娘子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唐久微道:“凌云君的意思是……薛家?” 周歆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唐七娘子一一告知,企饿裙叭八伞零七起五三六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此乃张生遭祸的根源。” 唐久微道:“那夜,薛五郎不请自来,不仅出言诋毁家父,还对张郎多番羞辱。阿兄气得要与人动手,我怕事情闹大无法收场,便遣人将他赶了出去。” 周歆道:“所以,是他诋毁唐公在先,张生询问唐公炼丹细节在后?敢问,薛五郎是如何诋毁唐公的?” 唐久微动了动唇,似是难以启齿。 她身旁的婢女愤愤不平道:“他口口声声说府君炼丹害人,诅咒府君活不过明日!” 周歆警觉道:“炼丹害人?唐公说他未曾炼出过丹药,何来害人一说?” 唐久微道:“薛公近几年身子不大好,家父便推荐其炼丹,二人经常在丹室秉烛夜谈。后来,薛父情况愈来愈严重,薛五郎便责怪家父引他误入歧途,两家就此翻了脸。” 怪不得张卿清会询问炼丹细节,应当是怀疑薛父另受他害。 这样一来就可以确定,害了薛父的邪修当日出席了生辰宴,并因此对张卿清起了杀心。 周歆问道:“敢问唐七娘子,你是如何确定那日在城外遇到的就是虚尘子道长?” 唐久微道:“家父经常派人到淝水客栈找虚尘子道长买丹药,那日阿兄生辰,道长也出席过。” 周歆虎躯一震,“他出席过?!” 怎么会? 难道纸扎人能出入东都? 这么远的操控范围,他的修为到底有多深? 唐久微道:“只出席了片刻便走了……与薛五郎是一前一后离开的。” 周歆垂下眼帘,“多谢,朝某知晓了。” 唐久微道:“凌云君严重了。” 周歆觉得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回到车厢,她敛眸沉默了许久。 沈既白时不时便欲言又止地看过来一眼,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马车悠悠驶入东都,街道两旁传来了吆喝声,张卿清探出窗外四处打量。 周歆道:“我改主意了,你还是叫上衙修吧!算了,我还是尽量说服真人出面解决此事吧。” 沈既白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怀疑,对张大郎君下手的是虚尘子?” 周歆道:“不无可能。” “哇!原来这就是未来的神都!果然繁华!那是什么东西?闻起来好香啊……”张卿清趴着车窗碎碎念着。 周歆白了他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她现在算是知道刚穿过来的时候,沈既白为什么频频用审视的目光看她了。 性格差异太大了。 虽然她没与清醒的张卿清打过交道,但通过他人描述也知道,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与现在这个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如此想着,她下意识看向沈既白,后者果然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大惊小怪的那个人。 为了防止这个人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周歆提议:“不如就送到这罢,张府离太清观不远,我两走回去便是。” 张卿清高兴的两眼冒光:“好哇好哇!” 沈既白道:“不必,顺路。” 周歆微微歪了歪头,“你可别诓我,尊贤坊与大理寺一南一北,何来的顺路?” 沈既白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周歆推开车门,让车夫将车停在了路边。 第69章 张卿清跳下车,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四处乱窜,东瞅瞅西瞧瞧,看什么都新奇,瞧什么都喜欢。 周歆跟在他身后,朝马车上的人挥了挥手,“稍后见!” 沈既白瞧着不远处的少女,薄唇轻轻抿起。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瞧见她跟在张卿清身边。 尤其这两个人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凑到一起,就显得他很多余。 沈既白默默看了半晌,才放下车窗,冷声吩咐:“回尊贤坊。” 顶着一张臭脸回到桂花小院,甫一入院,便见到坐在桂花树下,正在给檀奴梳头的沈夫人。 她看过来一眼,颇为稀奇地道:“四郎君怎么换得这身衣裳?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 “并无。” 沈既白走过去,将雷击木护符挂在檀奴脖子上。 “这是灵鹤真人给的?” 沈既白:“凌云君亲手刻的。” 檀奴低头打量着胸前的鬼画符,“是漂亮阿姊给的!” “四郎君一夜未归,是与凌云君在一块?” 沈既白正色道:“大理寺办案,姑母莫要多想。” 沈夫人觉得奇怪。 凌云君是捉妖天师,怎么会和大理寺一块办案? 她心里一动,问道:“四郎君还在怀疑她?” * 张卿清生了张巧嘴,虽然身无分文,却靠刷脸在首饰铺买了把白玉扇,又扇着这把价格不菲的白玉扇到处和摊贩套近乎,一路赊账买了不少东西。 周歆跟在后面,连连摇头。 “败家,真是败家。” 走在前面的败家子不知道又买了什么,拎着个油皮纸袋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跟献宝似的。 “原来这就是樱桃毕罗哇!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还真的挺好吃的!你快尝尝!” 周歆满脸黑线地接过来。 “兄弟,我觉得,我得和你约法三章。” 张卿清打量着一旁店铺卖的风见消,心不在焉地回道:“你说。” 周歆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谆谆教诲道:“首先,我与你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仅有两面之缘,一点也不熟,没到可以用口语聊天的地步,所以你得称呼我为凌云君。” 张卿清偏过头去打量街对面的杂技表演。 敷衍道:“噢,好吧。” 周歆扳过他的头,“其次,张卿清是个儒雅的书生,哪怕疯了也只是个害怕见人的书生。他很守礼节,也很风雅,你言行举止要尽量贴合他的人设!” 张卿清:“……” “最后!” 周歆着重强调着,“刚刚与我们同行的,是大理寺少卿沈既白。他是个很聪明的家伙,疑心很重,并且已经对你起疑心了!” 说到这,他终于有点听进去了。 “……这么严重?”张卿清龇牙咧嘴地表达不满,“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周歆感到一阵无语。 “这是常识啊大哥!谁能想到你居然不知道!” 张卿清反驳地理直气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是第一次穿越!” “拜托,谁不是啊!” 周歆无奈极了。 张卿清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以后注意。” 周歆斜了他一眼。 他立刻改口,“凌云君放心,张某日后定会注意!” “这还差不多。”周歆朝前扬了扬下巴,“继续逛你的街去吧。” “得嘞!” 他转过身继续挨个店铺闲逛,几乎见到什么买什么,一买还都要买两份。 等两个人走到张府门口时,周歆两只手,十根手指,都挂着不同的油皮纸袋和荷叶包。 她如释重负地道:“你家到了。我也该走了,回见。” 张卿清却没回去,而是提步跟了上来。 “我不,那宅子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还不如呆在你身边,至少比较有安全感!” 周歆一脸黑线:“......” 身旁的人还在絮絮叨叨:“你就当我不存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道观也得开门迎客,我进去随便逛逛,长这么大我还没逛过道观呢!” 周歆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你存在感太强了,我很难视而不见。” “是吗?” 张卿清扬唇笑出声来。 他十分臭屁地煽了煽扇子,得意洋洋道:“是不是我这张脸还挺帅的?话说回来我还没看自己长什么样子呢?也不知道有没有原来帅气。不过能吸引到唐七娘子这样的佳丽,应该生得不错吧?” 周歆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能能能!” 张卿清踉跄着后退两步,伸出尔康手,“动口就行,动脚多不雅观!” 话是这么说,可他嘴巴是一点也没闲着。 不能说话就不停地吃手里拎着的各种吃食,时不时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看起来颇为享受。 周歆回过头去瞪他。 张卿清立刻闭上了嘴,腮帮子像仓鼠一样圆鼓鼓的,配上那双瞪得溜圆,甚是无辜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像化为人形的仓鼠妖。 第70章 周歆心想,反正见完灵鹤真人也得去张府当保镖,跟着便跟着罢。 她转头继续往前走。 没走出几步,“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又传了过来。 就这样一路“嘎吱”到太清观,张卿清才将乱七八糟的吃食扔掉,抬袖抹了下嘴巴,又整了整幞头,快步跟了上来。 周歆略感欣慰,“你居然知道进道观前整理仪表,不算无可救药。” 张卿清哈哈大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穿越来的?” 闻言,周歆不由得想起自己刚从槐树林里醒过来时样子。 其实和现在的张卿清差不多。 也是衣袍凌乱,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从槐树林里走出来后傻乎乎地拦路人问话。 措辞都跟张卿清差不了多少,也闹出来了几场笑话,好在路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她的时候,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车上坐着的姑娘娇滴滴的,宛如一朵含羞待放的芙蓉花。 她犹豫再三才开口,像是和她说句话要鼓多大勇气似的,“凌云君……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这样一个怯懦的姑娘,却能在他人诋毁心悦之人时勇敢地站出来,以弱者之姿去保护比她强大的人! 周歆打心底里敬佩,也实打实地替她感到惋惜。 “不方便说吗?” “没有。”周歆道,“你问路时用的称谓不对。” 张卿清茅塞顿开,“对哦!现在是唐朝,没有公子姑娘这一说,大家都喊郎君娘子的!” “不止。公子在唐朝意味着相公之子,也就是宰相的儿子。” 周歆耐心解释着,“哥这个称呼,在唐朝即可以指父亲,也可以指兄长,你朝路人喊小哥,相当于当街认爹。” 张卿清连啧三声,“怪不得他跟躲疯子似的跑了!” 言谈间,两个人已经走进了静室院里。 静室的门敞开着,长生站在楠树下,面前的地上插着一把宝剑。 剑指轻轻向上一挥,喊道:“起!” 剑身应声颤抖,须臾,剑刃自剑鞘中飞了出来。 张卿清睁大了眼睛,惊愕道:“我滴亲娘嘞,这是御剑术?!” 话音未落,剑刃“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长生一溜小跑过来,眸中带着笑意,“师姐!” “真人呢?”周歆问。 “真人入静了,让长生在此处守候,以防有人打扰。”长生两只眼睛紧盯着她手里的吃食,咽了咽口水。 “那便等会罢。”周歆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给了长生。 后者乐呵呵地接过,忙不迭地打开一份塞进嘴里。 屋内传来灵鹤真人的声音,“进来罢。” 周歆应声进屋,张卿清见状也要跟上,被长生拦了下来。 他嘴里塞满了食物,腮帮子鼓鼓的,说起话来也含糊不清。 “善士……请留步。真人有话与师姐说,还请等等。” 张卿清:“好吧。” 他从长生怀里拽走一个油皮纸袋,解开封绳,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长生歪着头,斜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张卿清道:“看什么看?这些可都是我买的!” 长生依旧看着他。 张卿清道:“好罢好罢,下次还你十个。我可是首富,穷得只剩钱的那种人!绝对不会食言。” “吹牛!” 长生撇了撇嘴,低头咬了口樱桃毕罗。 * 静室内。 灵鹤真人坐在蒲团上,看样子刚刚确实是入静了。 周歆随手关上门,撩袍跪坐在下首。 “真人。” 上堂的人目光落在她身上穿着的粗布麻衣时白眉轻轻蹙起,随后视线下移,落在缠裹着绷带的右手上时,眉头蹙得更紧了,犹如两条龙须的眉尾也随之动了动。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周歆哑然一瞬,不太想承认自己学艺不精,便含糊其辞地道:“这个……说来话长。” 灵鹤真人仿佛一眼看穿,微微摇了摇头。 “昨夜去哪儿了?” 周歆如实回答,“去枫云观了。” 闻言,他怔愣一瞬,才问道:“你闯进结界了?“ 周歆歪了歪头,“徒儿也很奇怪,为何这次能如此顺利地进去。” “你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一遍。” 周歆毫无隐瞒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灵鹤真人越听,表情越凝重。 他沉思半晌,才开口道:“......看来师父预言的事就快发生了。” 周歆不禁疑惑起来,“师祖预言了什么?” 灵鹤真人垂眸不语,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又过了许久,他才有些伤神地说:“太史令的预言,你可听过?” 周歆颔首:“五妖现,国主易。” “此乃天道,是不可逆转的劫难。” 他叹了口气,“师父百年前便算到了,命为师在此守候结界。百年来,为师是一日也不敢离开洛州。” 周歆不解,“这与虚尘子有什么关系?” 第71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2章 她没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 张卿清道:“说出去都感觉丢人,作为一个现代人,穿到古代第一天居然吃伤食了……哎呀,你别笑了!你一笑我也忍不住想笑了……” 他又自顾自地絮叨了半天。 周歆道:“你别叫张卿清了,改名叫张叨叨罢!” 张卿清站起身来,看样子是歇够了,“……看在同为穿越人的份上,随你怎么叫罢。” 就这么走走停停,半个时辰后两个人终于走到了张府门口。 张卿清上前叩响大门,门房见到他,登时喜出望外:“大郎君终于回来了!府君与夫人已经在书房等您许久啦!沈少卿——” 见到他身后的周歆,门房没再说下去,而是立刻躬身行礼,道:“凌云君。” 周歆颔首,靠近张卿清小声嘱咐:“看来沈既白已经将情况告知了张光济夫妇,接下来便是你一个人的战场,注意保持人设,我先去你院里看看。” 言毕,她掉头正准备走,感觉有人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衣袖。 周歆回过头,见张卿清一脸紧张地跟在身后,神情带着点怯懦,低声请求:“你能不能和我一起?” “不能,这样反而会惹人怀疑。” 她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好吧。” 张卿清收回手,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小厮微微一笑,“带路。” 他脊背挺得溜直,背影略显孤寂,和她刚穿过来被长生领进静室时特别像。 周歆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朝不染轩走去。 这一路上遇到不少洒扫小厮与家丁守卫,比上次来张府时见到的要多得多,应是沈既白从大理寺调过来的武役乔装假扮的。 一穿过月亮门,便见到一抹笔直挺拔的背影矗立在沉碧似云的荷塘边,身量修长,如松如竹。 周歆莫名地停住了脚步。 “你来了。” 前方赏荷的人回过头来,沉静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没有过多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亮了起来。 周歆歪了歪头,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万一是这院里的奴婢来了呢?” 沈既白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她。 刚刚还在想,这个时辰,她该来了。 没想到,心中的惦念一起,便起了风,微风拂过荒芜许久的旷野,万物复苏,野草滋生。 而她,周身沐浴着阳光,站在这片绿野中,谈笑风生。 他的声音很低,犹如呢喃的晚风,带着几许温柔,“能听出来。” “也是。” 周歆拽着他的衣袖,拉着人往正屋的方向走,“你是习武之人,耳目灵敏,能辨别出不同人的脚步声也属正常。” 沈既白道:“并非如此。” 周歆:“?” 他的声音低低的,“只要用心,任何人都能分辨出想要辨认的脚步声。” 周歆的心倏然一动。 她喃喃道:“是这样吗?” 沈既白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言毕,他主动转移了话题,“灵鹤真人怎么说?” 周歆将灵鹤真人的话复诉了一遍。 沈既白听完,表情并没有很意外,好似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他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到张府后的调查情况,“张氏夫妇是今晨发现张卿清不见的,至于他具体是何时出府的,如何出府的,无人知晓。” 周歆道:“那便是非自然出府,邪修用了某种秘术。” 言谈间,二人已经肩并肩地进入了正屋。 周歆检查了一番法阵,发现缺了几张黄符,便道:“法阵被人破坏了,我布阵时特意叮嘱过黄符不能动,恐怕这院里的奴婢有邪修的人。” 沈既白道:“我去将能进入正屋的奴仆关起来,以免他走漏消息。” 周歆道:“正好趁这个机会慢慢审,看看内贼究竟是何人。” 沈既白微微颔首,“偏房收拾出来了,你先去休息。” 周歆应道:“好。” 他转身走了出去。 坐在八仙桌前喝了半杯茶,周歆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歪头看过去,是张卿清捧着一个木匣子回来了。 他一屁股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将木匣子推过来,道:“南市的翠玉阁送来的,说是张卿清十日前送了一对玉珏过去,要刻字。” 十日前。 那不就是张卿清离开唐府,在长风酒肆受惊的那一天。 “刻得什么?” 周歆打开木匣子,拿出玉珏看了看。 这块玉通透无暇,品质上佳,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张卿清道:“什么微尘三界里,我心清且微。听起来文绉绉的,不知究竟何意。” 话音刚落,周歆便看见刻在玉珏背后的那两句诗了。 我心清且微。 张卿清,唐久微。 她呼吸一凝,心道,原来他是属意唐久微的。 才子佳人,本是一段佳话,如今却成了疯子与娇娘,一个身死,一个神伤。 大抵是见她脸色不好,张卿清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玉珏……有什么问题吗?” 第73章 周歆默了默,还是没忍住,问道:“如今你作为张卿清,打算如何处理与唐久微的关系?” 张卿清的神色难得地严肃起来,有些不情愿地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娶了她罢?” 周歆反问:“你不愿意吗?” 张卿清认真道:“她喜欢的是才子,而我顶多算得上风流。就算我愿意负责,婚后她发现我与原来大有不同,心生悔意怎么办?由爱生恨怎么办?这又不是现代,我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娶了她才是真的误她终生。” “也是,这段姻缘是张卿清的,没道理让你来背。” 周歆耷拉着眼帘,低声道:“只是,恐怕会苦了唐七娘子。” 张卿清不以为意,“苦一时总比苦一世强。盛唐从不缺才子,没有张卿清,自然会有李卿清,赵卿清冒出头来吸引住她的目光。” 感情是世上最难解的迷,周歆也不知如何处理才算妥当。 但唐久微是她穿越后遇到的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意义自然与旁人有所不同。 周歆做不到坐视不理,也希望她能有个好结局。 她起身走进偏房,“我休息会,你安生点。” 张卿清撇撇嘴,也起身朝反方向的里屋走,“开玩笑,我一直很安生地好不好?” * 沈既白回来时,见院内空无一人,便径自进了正屋。 偏房与里屋都阖闭着房门,看样子两个人都歇息了。 他走到盆架前,自怀中取出那块沾满鲜血的棉帕,就着铜盆清洗。 帕子上的血已经干透了,洗起来比较麻烦,他担心动静太大吵醒在偏房休息的人,更怕被旁人看见,动作很轻,洗得束手束脚。 一盆清水变得浑浊不堪,棉帕也被晕染成海棠红,依旧有处血迹未洗干净,落在眼中,莫名地透出几许暧昧。 未来及去深究,便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话本里都写手帕染血是为落红,沈少卿偷偷摸摸洗这方帕子,莫不是喜事将近?” 他浣洗地动作一顿,愠意自眸中一闪而过,却没立刻发作。 “张君误会了。” 张卿清不信,只当他是害羞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男未婚女未嫁,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 沈既白的声音隐隐含怒,“莫要胡言!” 张卿清走到他身边,低声问:“这帕子应是哪位女娘的罢?” 沈既白收起棉帕,冷声道:“与你何干?” “看来是了。” 张卿清继续道:“若张某没猜错,沈少卿还与这帕子的主人有过肢体接触。比如说……” 他以扇遮面,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牵手。” 沈既白转过身去,没有反驳。 “哎呀,又中了!”张卿清脸上的笑意更深,“牵手过后自然就是拥抱,沈少卿究竟是抱还是没抱呢?” 沈既白一声不吭地往出走。 “看来又中了!”张卿清紧跟在后,“抱完不亲,还能算是个男人?这亲完,可不就剩最后一步?” 闻言,沈既白的脚步一顿。 张卿清用扇子指着他,激动道:“还说我胡说八道,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沈既白:“……” 他动了动唇,却又觉得没必要和这个人解释,便径自走出了屋子。 没想到张卿清紧紧跟在身后,抓着这件事不放,喋喋不休: “哪家的娘子这么倒霉,都这样了沈少卿也不打算负责。” “哦~不会是花魁娘子吧?” “话说回来,张某本以为沈少卿心系凌云君呢!没想到——” 闻言,沈既白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 “张卿清!” 他倏然转过身来,凌厉的凤眸里霜华满布,声音里透着狠绝,气质更是冷厉无比,让人莫名的生出几分惧意。 “若再出言折损凌云君的清誉,休怪本卿不客气。” 张卿清怔愣一瞬。 他张大了嘴巴,神色有一点意外:“所以,你当真喜欢凌云君?” * 周歆躺在床榻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屋内已然一片黑暗,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稀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低着头,似乎正在看着她。 她登时睡意全无,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第32章 担心会打草惊蛇,她只敢微微睁开一条缝,盯着眼前人,一动也不敢动。 屏息凝神片刻,眼前人抬起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凌云君?” 是沈既白的声音。 周歆立刻坐了起来。 她捂着疯狂跳动的心口,骂道:“大——唔?” 刚蹦出一个字,便有一只手用力捂住了她的嘴,沈既白低头凑近,面如冠玉的脸庞在黑暗中渐渐清晰,“张卿清不对劲,你小声点,别惊到他。” 周歆用力点点头。 沈既白松开手。 周歆立刻抓着他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 沈既白吃痛得皱了皱眉,闷哼出声,“你这是作甚?” 周歆俯身凑近,脸怼脸地看他。 第74章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声音听起来暧昧至极:“张卿清不对劲,你不去盯着他,却跑我房里来看我睡觉?” 微热的气息喷洒在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痒。沈既白看着近在咫尺的芙蓉玉面,不动声色地错开了视线。 他喉结上下微动,只觉一股烦热的燥意侵入四肢百骸,连耳垂的温度都在渐渐上升。 “入夜后,守在暗处的守卫齐齐晕倒,张卿清又有些不对劲,我怀疑是邪修动了手脚,才来寻你。” 周歆依旧盯着他:“张卿清哪里不对劲?” “跟我来。” 沈既白往后一挪拉开了距离,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往窗边走。 周歆穿上鞋履,静悄悄地跟在身后。 刚走到窗边,她便见到庭院内站着一个人,从背影来看,应当是张卿清。 沈既白低声道:“我听见里屋有声响,正想进去查看,便见他闭着眼睛走出来了。” 周歆道:“这是梦行症?” 沈既白继续道:“起初我也如此以为,便试着去唤醒他。没想到一开口,他突然变得暴躁,伸手便朝我掐了过来。” 周歆疑惑:“就算给他八百双手,他也掐不死你啊!你把他打醒不就好了吗?” 沈既白微微摇了摇头,“试过,打不醒。” “他的力气忽然变得很大,和仓鼠妖不相上下,我又不能真的伤他,只能暂时躲起来。” 周歆了然,“然后他就一直站在院子里不动了?” 沈既白轻点下颌,“只要不发出声音,他就站在那里不动,否则……” 他低头搜寻一番,见四周并无什么趁手的物件,便将窗边高几上的花瓶扔出了窗外。 “啪——!” 花瓶落在院内,碎得四分五裂。 站在院中的张卿清闻声而动,犹如潜伏在暗处的猎豹,直朝花瓶奔了过来,狠狠朝空气锤了两拳。 沈既白低声道:“他对发声物有敌意。” 周歆道:“幸亏今晚荷塘里的青蛙没叫,不然他掉进去该怎么办?” 闻言,沈既白忽而敛起神色,眸中闪过一抹不安。 周歆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院内,似乎静得过分了些。眼下正值盛夏,院内又有荷塘和灌木丛,就算没有蝉鸣,也应该有蛙声鸟啼。 心思及此,她抬眼看向窗外,只见张卿清面朝弯月,缓缓抬起了手。 他动作缓慢,仿佛一个反应迟钝的提线木偶,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翩起舞,跳起了华尔兹。 这画面十分诡异,看得周歆毛骨悚然。身旁的沈既白虽然没见过这种舞蹈,却也从动作上看出来,他好似虚虚地抱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一舞毕,张卿清转过身,阖闭双眸的面容上竟然带着几分笑意。 沈既白道:“可有什么办法?” 周歆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头绪,先用驱魔符试试。” 她掏出一张黄符朝张卿清甩了过去,口中念念有词。 黄符贴在张卿清的额头,他便如受到封印的僵尸一般,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有效,过去看看。” 周歆翻出窗外,跑到张卿清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切了切他的脉搏,发现他呼吸均匀,心跳平稳,显然是睡熟了。 沈既白蹲在身旁,问道:“如何?” 周歆摇了摇头,“先扶他回去罢。” “好。” 沈既白搀扶着张卿清往正房走,没想到睡梦中的张卿清“嘿嘿嘿”地笑出了声,低喃道:“……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周歆道:“什么都是你的?” 张卿清囫囵地吐出来几个字:“……钱,都是我的!” 沈既白道:“他在睡梦中,为何能正常对话?” 周歆道:“有可能是梦魇了。” 二人将张卿清扶回榻上,周歆凑到他耳边,大声朗诵清心咒。 也不知道念了多少遍,张卿清缓缓睁开了双眼,摘下额上的黄符,看见守在榻边的两个人,吓得大叫一声,立刻从榻上弹了起来,连挪带蹭地躲进榻里。 “你们两大半夜的,这是要吓死人哇?” 周歆心中舒坦了:“你吓我一次,我吓他一次,扯平了。” 张卿清:“?” 他感到一阵无语,“他吓你,你倒是吓回去啊!跑来吓我干什么,难道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沈既白没听懂,“什么环?” 周歆道:“你当谁都像你那么无聊?说罢,你都梦到什么了?” 张卿清疑惑起来,“你们大半夜把我吓醒,就是为了问我梦到了什么?” 周歆眯着眼笑:“对啊,就是如此丧心病狂,你能怎么样啊?” 张卿清噘着嘴,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指着沈既白:“……说也行,你让他先出去!” 沈既白:“?” 周歆朝沈既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 后者一脸的不情愿。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咬着后槽牙,下颌线崩得更加紧致,“成何体统?” 周歆“嘿——”了一声。 若她没记错,她和沈既白‘不成体统’都不知道多少回了,怎么不见他如此义正辞严? 第75章 真是双标。 她往榻里爬了爬,对张卿清道:“你悄悄说给我听。” 张卿清凑到周歆身边,伸手拢住她的耳朵,耳语道:“我梦到我中了个彩票,发了大财,不仅带全家人过上了好日子,还讨了个明星做老婆。” 周歆“呵呵”一声,“大黑天地居然做起了白日梦,你无可救药了。” 沈既白紧盯着张卿清,墨眸冰冷。 见状,张卿清往后靠了靠,与周歆拉开距离,“除了闹了两回盗贼行窃外,大体上算美梦。那盗贼打人还挺疼的,我胳膊到现在还酸着呢!” 闻言,沈既白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周歆道:“他陷入梦魇,尝试叫醒他的人,会被梦境拟化成偷窃者,所以他才会攻击发声者。” 沈既白道:“可是妖怪在作怪?” 周歆颔首,“《怪诞志》记载过一种无形的妖怪,名为食梦兽,既能吞梦,又能造梦。所造梦境如真似幻,陷入梦中的人会长眠不醒,若是在梦中丢了性命,现世中的人也会一命呜呼。” “……食梦兽。” 沈既白喃喃一句,忽而想起了什么:“锁妖塔丢失过一个。” 周歆一点也不意外,“一猜就是邪修动的手啦!” 他问道:“可有应对办法?” 周歆道:“他如今醒过来了,只要确保他不再跌入幻境即可。” 张卿清听得糊里糊涂,“什么意思?我不能再睡觉了吗?” 周歆道:“反正也睡了一下午了,正好起来活动活动。院里还有不少晕倒的武役,先过去看看情况。” 沈既白认同:“嗯,有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里屋,张卿清连忙穿上长靴套上外袍跟了出去。 不染轩很大,绿植栽种的讲究,植被茂密,武役几乎都躲在林木暗影里。 正屋附近有一颗海棠树,树下躺着一个昏过去的人。 周歆蹲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脸,没有反应。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惊得跳了起来。 沈既白的声音有些急,“怎么了?” 周歆指着他,大惊失色地道:“他没有呼吸了!” 闻言,沈既白探了探他的脉搏,面色变得凝重。 “再看看其他人!” 他起身往前面的假山走过去,那里还藏有两名武役。 假山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沈既白打开火折,蹲下身,探了探躺在地上的人的脉搏。 “他也没有。” 言毕,他又走到另一名武役面前,伸手探了探鼻息与脉搏,声音有些慌乱,“他也是如此。” 这事,处处透着蹊跷。 沈既白不免疑惑起来:“什么邪术,能在一息之间,悄无声息地取走这么多人的性命?” 张卿清躲在周歆身后,两手抓着她的衣袖,畏畏缩缩地道:“有没有可能……是鬼?” 周歆道:“是鬼还好办了呢!正好专业对口。” 身后的张卿清忽而大叫了一声,“啊——!” 周歆瞪他,“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张卿清面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指着躺在沈既白脚边的人,大叫道:“你看他的脸!与海棠树下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闻声,沈既白蹲下身,举着火折子照着他的脸颊。 微弱的光亮下,此人的五官确实与晕倒在海棠树下的那名武役如出一辙。 张卿清大喊大叫:“我就说了是鬼吧!天娘嘞!当初还不如让雷把我劈死呢!这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哇!” 沈既白的面色隐隐发白。 “……这不可能。” 刚刚他探鼻息时,此人分明不是这副样貌。 张卿清道:“怎么不可能!就是鬼哇!” 话音未落,他又嚎叫一声,倏地蹦得老高。 然后迅速猫到周歆身后,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伸出来一根手指,指向沈既白,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你身后!” 沈既白缓缓回过头,猛然睁大了双眼。 第33章 不知何时,一颗骷髅头已然飘至肩颈处,空洞的眼眶与他对视着,齿骨一张一合,发出“咯咯”的声音。 沈既白面色一白,旋身后退一步,与骷髅头拉开了距离。 这时,他才发现,原本是由山石堆砌成的假山,此刻竟变成了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骷髅堆! 而这些骷髅仿佛有生命,竟追逐着光亮,颤颤巍巍地朝他靠了过来。 周歆立刻摸出黄符甩了过去,喝道:“诸邪退散!” 黄符贴在枯骨上,毫无反应,如同贴上了一张废纸。 不对劲。 她运炁念咒,驱动哑铃镯,喊道:“躲开!” 沈既白向后一跃,落在周歆身旁,见到紧靠在她身后的张卿清,眸光忽而变冷。 天边乍响一道惊雷,直接将骷髅假山引爆,“嘭——”地一声炸成一滩碎渣。 “我靠!” 张卿清吓得一哆嗦,登时便坐在了地上。 他紧紧抱着周歆的大腿,闭着眼睛哀嚎出声:“太吓人了!这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再来道雷把我送走吧!求求你了!” 第76章 周歆试着将人推开。 没想到这人力气挺大,她竟然推不动。 沈既白面色微沉,墨玉般的瞳眸里满是冰霜。他抓住张卿清的手腕,用力向后掰,声音冰冷。 “松手。” 张卿清痛得惨叫连连,“松松松,我松!” 束缚在腿部的力道消失,周歆提步朝假山原本的位置走过去,吹亮火折,蹲下身来,在骨灰粉尘里扒了扒。 张卿清嚎叫道:“我都松开了,你倒是放手啊!” 也不知沈既白是不是故意的,声音落了一阵才放开他。 张卿清揉着右手腕,疼得龇牙咧嘴。他斜眼瞪着沈既白,声音压得很低。 “沈少卿,你有点莫名其妙吧?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凌云君吗?” 沈既白凝视着周歆的背影,连余光都没分给他。 “与你何干?” “那我求她保护,又关你什么事?” “求归求,为何要动手动脚?” 张卿清比他矮了半头,自然在气势上输了半截。 他踮起脚来,仰起下巴看沈既白,一副小矮人要与巨人比肩的模样。 “沈少卿,大理寺又不是卖大碗宽面的,你也不是她的谁,凭什么管这么宽哇?” 沈既白咬着后槽牙,“你——” “不对劲。” 蹲在前面的周歆根本没听见身后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她回头看向沈既白,“那两名武役的尸体不见了。” 闻言,沈既白立刻看向海棠树,神色微微一变。 那树下的尸体也不见了! 他连忙往其他地方查看,才发现安排在这院内的所有武役,通通不见了! 默默攥紧龙纹刀,他低声道:“是不对。” 周歆道:“你开着天眼,若是院内真有妖怪,不可能一丝妖气都感应不到。” 张卿清悄悄地往她身后缩了缩,“……都说了是鬼,这时候就不要搞唯物主义那一套了好吗?” 周歆将人拽到面前,“这院里一点阴气都没有哪来的鬼,你生的吗?好歹是个男人,能不能支棱起来!畏畏缩缩地像什么样子?” 张卿清压根听不进去,连忙又躲到了沈既白身后,嗫嚅道:“……那我害怕啊!害怕又不犯法……谁知道又会从哪儿冒出鬼来——啊!!!” 他忽而尖叫着跳到了沈既白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沈既白眉头紧皱,一副不乐意与人肢体接触的样子,却没将人甩下去。 他回过头去,只见几十名面无血色,穿着统一家丁服饰,长得一模一样的武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呼吸一紧,他当即拔出了龙纹刀。 周歆惊讶得瞳孔微微放大,终于察觉出了什么。 “我收回刚刚那句话。” 她连忙摸出几张黄符,朝聚拢而来的家丁甩了过去。 “诛邪退散!” 沈既白道:“哪句话?” 周歆并未回答,手指自刀刃上轻轻蹭过,低下头在掌心画出一道血符。 “张叨叨,放松一点!别这么紧张。” 张卿清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这种时候,让人怎么放松得下来?” 最后一笔完成,周歆用画着符箓的那只手去抓张卿清的胳膊,“趴在人身上像什么样子?还不快下来!” 张卿清搂紧了沈既白的脖子,“我不!” 奇怪。 周歆收回手,盯着掌心的驱魔符皱了皱眉,又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沈既白。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沈既白凤眸微眯,立刻拔刀向身后的张卿清刺了过去! 长刀自张卿清的头颅贯穿而过,他却毫发无伤! “嘻嘻嘻……被发现了!” 他缓缓抬起了头,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一抹诡异的微笑,露出獠牙,朝沈既白的脖颈咬过去! “小心!” 沈既白飞身一甩,神龙摆尾般将背上的人甩了下去! 张卿清摔在地上,周身显出几道裂痕,然后便如同碎裂的瓷器般裂成一块一块,掉了下来。 看着化为一滩碎石粉末的“张卿清”,沈既白只觉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真正的张卿清呢?” 周歆走过去,蹲下身想捡起一块石头研究研究。 没想到手指在触及到碎片的一刹那,整滩石迹都化为一道云烟,消散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张卿清‘生出来的!不,准确来讲,是幻化成张卿清的食梦兽生出来的!所以只要他一喊有鬼,必然会有鬼来!” “幻化?”沈既白眉头微皱,“难道我们在幻境里?” 周歆微微颔首,“准确说是在梦里。食梦兽将我们困在虚幻之中,说明张卿清已经陷入危机。” 沈既白喃喃道:“怪不得自打醒过来,所经历的一切都如此诡异,完全不符合常理。” “醒?”周歆立刻抓住了重点,“你下午也休息了吗?” 沈既白点了点头。 也对,昨夜他几乎没有休息过。毕竟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撑得住? 第77章 沈既白环视一圈,“有办法打破幻境吗?” 周歆道:“除非有外力干扰,或者找到食梦兽的真身将它收服。否则,我们会一辈子困在这里。” “张卿清不是他的真身?” “符咒对他没反应,那是个虚体。” 她朝院门口走,“如今需得搞清楚这个梦境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才能顺藤摸瓜去找食梦兽的真身。” 沈既白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月亮门前。 周歆深吸一口气,心里默默祈祷了几遍千万别是她的,才鼓足勇气用力推开了院门。 仅仅一门之隔,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门内月光清冷,暗夜幽幽。门外骄阳似火,春意盎然。 日光透过月亮门照射进来,能清晰地看到门外是一条略显淳朴的街道,老旧的竹房沿街而立,偶有几间略显破败的木屋瓦舍,阡陌纵横交错,隔出亩亩良田。 本应是农忙之际,田地里却空无一人,反而街上偶有行人路过,穿着朴素,男子多为紧袖右衽束腰长袍,女子则是深衣广袖,风格与盛唐流行的款式大有不同,很像现世流行的战国袍。 周歆跨过月亮门,站在长街上左顾右盼,“看起来像是一个发展比较落后的村落。” 沈既白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环视一番,才提步走出来,往长街的尽头望了望。 几个行色匆匆的壮汉自二人身前经过,交头接耳道: “听说商夫子抓了那个妖孽,将人绑到了村头,要当众烧死他!” “这等非人之物,本就不该留存于世!” “就是,早该一把火烧光!” “不知冲虚真人与关秋生到底在想什么,居然留这邪物在身边这么久!如今你看,都闹出人命了吧!幸亏我早早交代了儿孙离那邪物远些,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哦!” “就算不交代,这村里也没人愿意靠近那邪物!” 周歆听得云里雾里,伸手拦下一名男子,“敢问兄台口中的邪物是何方妖孽?“ “咦?我怎么从未见过你?”那男子一瞧过来,便瞪圆了双眼,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身边的几位壮汉也停下脚步看过来,均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是何人!怎会闯进不舟山!” 说话的男子是几人中最高大的,他拍了一下身边的矮个子,“快去禀报商夫子,有外人闯进来了!” 周歆提起一口气,心道,难道这地方有结界?外人进不来? 矮个子当即转身,朝村尾跑了过去。 周歆随口扯了个谎,“贫道路过,见此地灵气充沛,想来是个世外桃源,便想进来看看。” “道士?”高个子睨眼看来,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 山野之人,比常人要经历更多的风吹日晒,皮肤基本都是黝黑的。他们隐居在此,几乎没见过像她这样皮肤嫩白吹弹可破的小女娘。 更别说她还生得清泠脱俗,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看得高个子不由得呆滞一瞬,眸光忽而变得轻佻起来。 他喉结微微一动,用力咽了口唾沫。大喊道:“她在撒谎!快绑了她!带回家里好好审问一番!” 说着,他抬手朝周歆擒了过来。 周歆:“?” 沈既白一个箭步拦在身前,低声道:“退后。” 周歆应声后退。 转瞬之间,他便制服了高个子,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用力向后掰去。 “带回家?” 只听“咔嚓”一声,高个子的胳膊被拧断了! 沈既白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向后掰,将断臂折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可高个子看起来却丝毫不痛,甚至唇边漾起了一抹瘆人的笑,眸中凶光毕露! 他伸出另一只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用力向上一划,毫无防备的沈既白被划了一刀,胸前的衣裳裂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便涌了出来! 见状,其他几名村民也都动了手。 这几个人不会武功,就算一起上也打不过沈既白,不出两下就被一脚踹倒在地。 但他们像打不死的小强,顽强无比,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加入战斗。高个子脑子转得快,见敌不过他,便抓着匕首直朝周歆刺过来! 她立刻撒丫子朝长街尽头跑了过去。 “沈既白,救大命啊!” 一声争鸣响起,是龙纹刀出鞘的声音。 周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龙纹刀从后飞来,贯穿了高个子的右腿! 却一丝血迹都没有流出来! 甚至仿佛感受不到痛意,他并未停下脚步,反而跑得更快! 见状,沈既白脚尖轻点地面,飞了过来,拦在高个子身前,一脚将他踹倒,拔出了插在他腿上的龙纹刀。 “你伤不到他,他却能伤到你!”周歆停下脚步,“傻蛋才继续打!我们撤!” 沈既白嗯了一声,快速收刀入鞘,轻身一跃落在她身边。 “得罪了。” 腰间一紧,她的双脚突然就离了地。 第78章 失重感纷至沓来,身边的人揽着她飞了起来,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那些人的视野中,落在一间木屋的房顶上。 沈既白立刻收回手。 周歆自顾自地分析:“你有没有发觉不对劲?这梦境里随便一个人就能伤到我们,我们却毫无还手之力!这不就是在等死吗?” “所以不能被他们发现。” 周歆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眼前的街道上聚集着不少村民,她忙不迭地蹲下身,躲在房脊后面。 见身边的人傻站着不动,她抓着他的衣袖向下拽,“快躲起来呀!” 沈既白垂眸看过来一眼,依言蹲下身来。 两个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周歆小心翼翼地朝他的方向挪了挪。脚下的瓦片凹凸不平,她一个重心不稳,身子朝下歪了过去。 沈既白眼疾手快地揽了一下,抓着她的胳膊将人往回带了带。 这一带,周歆便朝他压了过去,整个人几乎都栽到了他怀里。 沈既白松开手,下意识错开了目光,声音有些低,“......小心点。” 周歆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不知道沾到了什么,湿漉漉的,还带着一股血腥味。 她这才想起来沈既白受了伤,连忙支起了上身,扒开裂开的衣料看伤口。 还好,伤口并不深。 周歆伸出手,“麻沸散呢?” 沈既白始终偏着头,视线落在一旁的长街上,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怀囊里。” 闻言,周歆的手顺着他的领口摸了进去! 沈既白身子一激灵,倏然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做什么?” “拿药呀!” “我自己来。” 将她手拽出来,他掏出药瓶,背过身去自行上药。 周歆“切”了一声,“多此一举,又不是没看过。” “于礼不合。” 闻言,她双眉高挑,胳膊有意无意地自他的后背轻蹭而过,拿腔作调地“咦?”了一声,“你我挨得这么近,几乎是身子贴着身子,就不是于礼不合了吗?” 沈既白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起来。 他将药瓶收入怀中,却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如往常那般与她拉开距离。 是于礼不合。 但面对她的主动靠近,哪怕这份靠近是逾举的,是轻挑地故意撩拨,他也不想避开,甚至会希望她逾举一些,再逾举一些。 挣扎半晌,他认命般闭上了眼,轻声道:“……你可以。” 但我不能。 周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什么?”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侧过身,视线落在面前的长街上,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他胸前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连附近的衣料上都粘着青色药膏,在阳光下盈盈发亮,像在控诉这个人上药时粗心大意,手忙脚乱。 “不说拉倒,神秘兮兮的。”周歆瞥了他一眼,“你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第九个葫芦娃,闷葫芦吧!” 沈既白恍若未闻。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周歆不由得正了正神色,微微睁大了双眼。 第34章 聚拢在街上的人变得更多了。 而人群正中央,是一名被捆绑在十字木架上,脚下堆满了木柴的稚子。 他看起来有些面熟,年纪与檀奴相仿,清隽的面容上并无表情,水墨色的双眸幽深沉寂,看向人群的目光漠然得有些可怖。 好似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一个手持火把的老者自人群中走出。 他叹道:“阿墨,我也算是亲眼看着你出世的!冲虚真人给了你一身血肉,让你有了人的模样,可你无心无魄,比人冷血比妖无情。就算你没杀阿奴,也是难留于世。” 将火把扔到稚子脚下,他又道:“你杀了人,血债终究是要血偿的!” 火把落在柴火堆中,火焰蓦然窜得老高,星星火光映在稚子墨玉般的瞳眸里,化成一丝不解。 但他依旧一言不发,甚至全无惧色,神情冷漠得可怕。 周歆移眸看向身旁的人,“这不是我的梦。” 沈既白僵直着身子,搭在房脊上的手微不可察地有些颤抖。 “也不是你的梦。”周歆言语肯定,“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对不对?” 沈既白耷拉着眉眼,纤长的睫羽向下垂落,掩去眸中的情绪,在眼睑下落出一道阴影。 “……嗯。”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甚至微微有些颤。 周歆顿时感到心下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扎了一下。 她没再问什么,只将满腹疑惑通通压了下去。 自怀中摸出一张黄符甩向熊熊燃烧的柴火堆,周歆低声喝道:“水来!” 黄符化为一条水龙,绕着稚子飞了数圈,将烈焰尽数熄灭。 见状,众人大惊失色,人群忽而骚动起来。 一位村民指着稚子叫嚷:“果然是妖孽!竟然能召唤妖龙护体!夫子,既然烧不得,那便拿刀杀了他!” 老者眯起那双浑浊的眼眸,四处扫视了一番,声音骤然提高:“关秋生,既然来了,何必畏头畏尾?还不快快现身!” 第79章 闻声,村民不由得面面相觑,议论声渐渐地大了起来: “是他?他竟然还敢护着这个妖孽!” “怎么不敢?他护得紧呢!此番若不是商夫子故意支走了他,怕是无法将这妖孽绑出青石观。” “岂有此理!此邪物丧尽天良,连七岁孩童都杀,他一个修道士,不能除妖邪便罢了!怎能如此偏心!阿奴可是他看着长大的!” “这邪物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呢!孰近孰远,岂不是一目了然!” “冲虚真人怎能收这种正邪不分的弟子!他不配待在青石观!逐他与这邪物一起下山!” …… 身旁的人忽而攥紧了拳头,捏得骨节“咔咔”直响,似乎已经隐忍到了极限。 周歆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张宅的幻境是基于现世情况延伸出来的,为何这个幻境便是重现过往?” 闻言,沈既白收敛住情绪,凝眸沉思了半晌。 她自顾自地分析:“有没有可能,它意识到之前的幻境破绽过于明显,无法困住我们,才选择伪装成你记忆中的人。这样,他的言行举止皆与你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是很难被看穿的。” “所以,食梦兽就在人群里?” 周歆轻轻地握住那只紧攥成拳的手,仿佛怕弄疼了他。 她的声音也很轻:“我猜是这样,所以你一定要冷静,因为只有你能看出究竟是哪个人不对劲。” 他微微动了动唇,声音干得发涩,“……我做不到。” “不,你可以的!” 周歆定定地看着他。 闻言,沈既白缓缓抬起头,苍白的面容上透出几许讶然。 “如今,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周歆缓缓握紧了他的手,“你还有我。” 纤长的睫羽轻轻地颤了颤,墨色沉沉的瞳眸中涌现出股股暗流,紧绷成弦的状态登时放松了下来。 他缓缓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及到她脸颊的那一瞬间又收了回去,转而点了点自己的右脸。 “你这里......沾了血。” 周歆抬袖擦了一下,“还有吗?” 沈既白点点头。 “帮忙擦一下咯!”周歆将脸凑过去,“我自己又看不到!” 他抓着衣袖,依言用袖口轻轻地擦了擦她的脸颊。 “没有了?” “嗯。” 周歆收回视线,继续去看街上的情况。 余光中,身边的人垂眸看着衣袖上的污渍,指腹自那里轻轻摩挲而过。 周歆拽了他一下,“哎呀!回去给你洗!” 沈既白微微愣了愣,清浅的笑意自眼眸中一闪而过。 “这是梦。” “对哦!那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街道上,嘈杂的声音弱了下来,不知谁递给了老者一把刀,他站在稚子面前,缓缓举了起来。 銥誮 “阿墨,商叔叔动作很快,你不会感到痛苦的,就如同你刺向阿奴那一刀一样。” 一直面无表情的稚子终于开了口。 “不一样。” 老者道:“有何不同?” 稚子眼眸清澈,透着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阿奴让我杀了他,可我没让你杀了我!” “你撒谎!” 一名双目红肿如核桃的妇人自人群中冲了出来。 她抬手指着稚子,眸光淬满了恨,“阿奴怎么会这么说!” 稚子一脸平静,“他说,想让他归还师父的风爻盘,除非他死,有本事就杀了他。” 妇人恨得咬牙切齿,“什么风爻盘?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杀了我儿子,还给他泼脏水!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不是邪物是什么!” 有村民附和,“就是!杀了人还颠倒黑白,没天理啊!” “秋姨,你当真未听说过?” 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却只听其音,不见其人。 天边闪过一抹精光,一把利剑自空中飞来,划过十字木架,木架便段成两截,歪歪斜斜地向后倒在了地上。 稚子也随之跌落在地,缠绕在身上的绳结被斩落,他却没急着站起来,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面前那把插入泥中的剑。 一名灰袍男子乘风而来,落在稚子身前。 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关道长?” 灰袍男子伸出手,将高高举起的刀刃压了回去,声音隐隐含怒,“商夫子,我早就警告过你别再打歪主意。事到如今,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扫视众人,一字一顿道:“谁敢伤我师弟?” 被唤作商夫子的老者气得涨红了脸,伸手指着他,“关秋生!你别忘了你曾经立下的誓言!” 关秋生一脸豁出去的表情:“就算违誓丧命,我也心甘情愿!” 老者身边的壮汉指着坐在地上的稚子,对关秋生道:“关道长,你口中的师弟连七岁孩童都杀,可见其性凶残!真的留不得!谁知道他下一个会杀谁?” “不错,他出世之时,老朽便一再提议将他除去。”老者振振有词道:“冲虚真人的教化改变不了他嗜血凶恶的本性!关秋生,你若执意护他,不舟山便再也留不得你!” 关秋生道:“笑话,真当我愿意留下来保护你们这群全无心肝之人?” 第80章 老者怒目而视:“你此言何意?” 关秋生掷地有声地道:“自从我用先师炼制的丹药救了李公的命,你们便开始觊觎他的遗物,一个个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真当我不知道吗?枉先师收留你们在此,护了你们几代安稳!” 闻言,大多数村民都目光闪烁,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老者道:“就算有些人为了治病,手段下作了些,可他们毕竟罪不至死!” “强词夺理!” 关秋生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转身抱起地上的稚子,作势就要离去。 秋姨立刻拦住了他,“关秋生,你不要仗着自己是冲虚真人的弟子便为所欲为!他杀了我的儿子,就得为他偿命!” “为所欲为?” 关秋生忽然扯开稚子的领口,露出胸前那道还未结痂的剑伤。 他冷冷地看着她,“你们口中的为所欲为就是只许阿奴剑刺阿墨,却不许阿墨还击是吗?” 秋姨微微一怔,“此言何意?” 一名壮汉从人群中挤出来,正是周歆搭讪问话的那个人。 他抓着秋姨向后让开了路,粗着脖子喊道:“莫要听他胡言!” “胡言?你是真当我不知你那夜都干了什么?” 关秋生的目光扫视着众人:“各位能躲避战乱,在此颐养天年,q峮把八三另七泣五三陆整理上传是因为先师收留庇护。如今先师羽化,你们不仅抢他的遗物,夺他的仙丹,占他的府邸,还听信谣言几度欲取师弟性命!是你们欺人太甚在先!” 他转过身,抓着老者的衣领,逼问道:“三年来,师弟可曾伤过谁,害过谁?反而是你们对他充满恶意,口口声声骂他是妖怪,只要他一出道观就将他打成重伤,他可从来都没有还手过!” 老者狡辩:“怎么没还手?他明明杀了阿奴!” “那我倒想问问,深更半夜,阿奴为何会手持短剑出现在青石观?他又受了谁的指示,来观内欲杀何人?” 此话犹如一道惊雷,彻底炸响了嘈杂的人群,一直如同蚊虫嗡鸣的低声议论忽而变得沸腾起来! 各怀鬼胎的村民也不知究竟是出于心虚,还是愤恨,竟然空前未有地团结起来,附和着老者的提议,高喊道: “将他逐出不舟山!” “将他逐出不舟山!” 关秋生仰天长笑,声音愈来愈大,笑了好半晌才停下来,脸上满是决绝,道:“好!下山就下山!” 他抱着怀中的稚子,长袖轻挥,踏着风,直朝山顶的方向飞去。 骚动的人群渐渐平息,却没彻底安静下来,而是围着老者追问: “夫子,关秋生朝青石观而去,会不会是要取走结界玉石?” “不能让他带走玉石!我们能隐居避世在此,全靠玉石拉出的结界!” “那个邪物伤人性命,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必须血债血偿!” 老者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决然道:“去青石观!” 话音一落,人群再度沸腾起来,齐齐高喊着“杀人偿命!逐他下山!”的口号,浩浩荡荡的向山顶行去。 周歆拽了拽沈既白的衣袖,“跟上他们。” “嗯,得罪了。” 沈既白带着她跃下房舍,两个人悄悄地跟着人群爬上山巅,来到青石观。 这个道观不大,比枫云观还要小一些,门口牌匾上的字体并非是楷书,而是大纂。 纂体是先秦时期流行的文字,秦朝遗留了一段时间,汉后基本没人再用了。 周歆环顾一圈,抬手指向房顶,沈既白便揽着她的腰飞了过去,落在房脊后。 二人蹲下身来看院内的情况。 关秋生背着包袱,牵着稚子刚走出道观,正要离开,就被挤入院内的众人拦住了去路。 他厉声道:“商夫子,这是何意?” 商夫子站在众人身前,视线落在他背着的行囊上,理直气壮地道:“关秋生,你纵容师弟残害幼童,还有何颜面带走冲虚真人的仙物?” 站在他身后的壮汉附和道:“就是!玉石庇护着不舟山,你需得将玉石留下,不然休想下山!” 关秋生低声笑了一阵。 他举起剑柄,墨发在空中飞扬,“赶我下山的是你们,拦我下山的还是你们。当我看不出你们是打着为阿奴报仇雪恨的旗号来抢夺玉石?” 商夫子寸步不让,指着他身边的稚子道:“要么留下他,要么留下玉石,你自己看着办!” 关秋生垂眸看着稚子,忽而把心一横,毅然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走向人群中泪眼婆娑的妇人。 “阿墨伤了阿奴,于情于理都应受过。” 商夫子斜过去一眼,眸光透着不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关秋生拔出利剑,将剑柄递过去,“来,秋姨,你亲手捅回去,为阿奴报仇。” 闻言,秋姨震惊地睁大了双眼,连一直默不作声的稚子都看了关秋生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神情有些慌乱。但很快又坚定下来,眸光浸满了毒。 拔出利剑,她用力朝稚子的心口捅了过去! 第81章 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她用力拔出剑,“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秋姨仰望着天,失心疯般地大喊着:“儿啊!娘为你报仇了!娘为你报仇了!!” 稚子捂着血流不止的心口,身子一歪,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 一双手适时将他抱起。 尽管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关秋生还是心痛得浑身颤抖。 他恶狠狠地盯视着老者,“血债已血偿,商夫子,你还有何话说?” 商夫子咬牙,“他一个非人之物,谁知会不会侥幸逃过一劫。除非你将他留下,老朽要眼睁睁看到他化为灰烬才行!” 闻言,关秋生气得面部抽搐起来,眸中怒火中烧! “商夫子,你紧咬着师弟不放,不就是贪图维持他血肉之躯的仙气吗?” 商夫子面色微沉,却丝毫没有被戳破的心虚。 他指着昏迷过去的稚子,理直气壮道:“血口喷人!老夫这是替天行道!” “厚颜无耻!” 关秋生一手抱着稚子,一手提着长剑,道:“拦我者,死!” 有位村民指着他,“你疯了!你立过誓,此生不伤山内任何人!若违此事,尸骨无存啊!” “无存就无存!大不了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闻言,村民们面面相觑一番,无人再敢纠缠不休下去,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关秋生带着稚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 有名村民进入殿内,没多久便跑了出来,欣喜道:“夫子,玉石尚在!” 商夫子阴沉着脸,看起来十分不高兴,负着手离开了。 领头的都走了,其余的村民便也跟着离开了青石院。 院落恢复回最初的宁静。 周歆正欲起身,便见几名壮汉去而复返,做贼似的在观里搜刮,将大殿翻得乱七八糟,甚至连悬挂在供奉台前的先师画像都扯落下来,踩在地上。 沈既白忽而攥紧龙纹刀,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冲出去,被周歆一把拽住。 “这并不是你的记忆,是食梦兽故意编造出来给你看的,目的就是引你出手!你可千万别上当!” 沈既白盯着那几个壮汉,咬了咬牙,又蹲了下来。 他眸中带着几许讶异,“你怎知这段并非我的记忆?” 第35章 周歆理所当然道:“你人都走了,怎么可能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沈既白缓缓松开刀柄,没有言语。 她问道:“关秋生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沈既白沉默一瞬,才点了点头。 “带我过去。” 他看起来有几分不情愿:“为何?” “去了便知。” 周歆撑着房脊站起身来。 但沈既白迟迟没有动作的意思。 “你的身份,你的过去,你尽力想隐藏的一切,都已经一一暴露在我眼前了。” 她俯身凑近他的脸,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你还在害怕什么?” 闻言,沈既白只是默不作声地抓紧了房脊,并不回答。 周歆坦诚道:“我怀疑食梦兽在那边。” “你确定?” 周歆道:“张宅梦境,是张卿清一直在推动梦境发展。这个梦境,是商夫子一直在推动,他很可疑。” “有理。”沈既白站起身来,“得罪了。” 他揽着她的腰,脚尖自房脊轻踏而过,纵身飞出青石观,落进后方的密林之中。 林间有条小路,不知通向何方。 他松开手,提步走在前面,轻声道:“跟我来。” 周歆依言跟在身后。 两个人静静地顺着山路朝前走,都没再说话,气氛莫名得怪异了起来。 须臾,周歆率先打破了沉默。 “蛇心不足牛吞象,惯用心机奉神明。他们如此行事,不会有好下场。” 沈既白脚步放缓,待她行至身旁,才问:“为何如此说?” “玉石是冲虚真人的法器吧?” 沈既白微微颔首,“是。” “冲虚真人在此归隐,见他们流离失所,好心收留。也许一开始他们也心存感念,但时间一久,便会习以为常,甚至见其飞升也生了痴心,妄想成仙,偷偷溜进青石观行窃。” 周歆道,“次数多了,总会被发现,暗偷便成了明抢。可明抢终究是不义之举,又有商夫子从中作梗,他们便动了赶人下山,甚至是杀人的念头。这样,道观里的一切,便都是大家的了。” 沈既白的目光猝然变冷。 周歆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维持结界的并非玉石,而是冲虚道长和关秋生的灵力。所以关秋生没带走玉石。他离开后,结界便破了。这座隐匿数百年的大山还是被人发现,村民再次变得流离失所。” 沈既白不承认也不否认。 虽然他不再似最初那般讳莫如深,但依旧不愿谈及过往,好似今日所见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周歆收回目光,没再言语。 山路越走越窄,最后干脆没路了。 眼见前方密草丛生,横枝拦路,沈既白快步走在前面,拔刀将横枝砍断,扔在一旁。 第82章 他始终注意着路况,时不时会抬脚踢开路上的碎石,或是将过膝的杂草踩碎,闷声不响地开辟出一条羊肠小道。 周歆慢悠悠地跟在其后,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行出数十步,被错乱的巨石挡住了去路。 这里草木茂盛,枝叶蔽日,层层叠叠的藤蔓遮住了山体,看起来有些阴冷。 沈既白行至乱石前,扒开密密麻麻的蔓叶,走进被遮挡住的山洞。 周歆紧跟在后。 山洞里光线昏暗,温度照外面低很多,更显阴森。 沈既白轻手轻脚地走在前面,声音压得很低,“他们在里面。” 周歆了然,同样蹑手蹑脚起来。 向洞内行进数十步,果然听到了关秋生的声音。 “你虽为不死之身,但终究是血肉之躯。穿心之痛,得有多疼!”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可你做错了事,血债只能血偿。师兄偏袒与你,也做错了事,错了就要认,错了便该罚。” 声音自斜侧方的石壁后传来,周歆手脚并用地蹭过去,悄悄探出了头。 眼前是一间石室,面色苍白的稚子躺在石台上,双目紧闭,应当是晕了过去。 关秋生正在为他包扎。 “阿墨,你并非无心,只是血肉初生,七魄晚成,才会不通人情,不谙世事。只需用心教导,自然会与常人无异。” 他看着稚子睡颜,伸手捋了捋他额发,缓缓道:“只是……师兄可能无法再教导你了。” 说完,他忽而站了起来,一脸戒备地道:“谁?” 周歆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立刻收回了身子。 石室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关秋生手持剑刃,声音发冷,“商夫子,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一阵轻笑响起,商夫子的声音自石室的另一侧传了过来。 “关秋生,交出他,老朽可以饶你一命。” 周歆微微探出头,见商夫子缓缓自对面的石壁后走出,才意识到,这山洞不止一个入口。 关秋生道:“你果然是冲着这口仙气来的。你以为有了它便能飞升成仙吗?” “成仙也好,永生也罢,总归聊胜于无。” 他静静地看着关秋生,仿佛在俯视一只蝼蚁,“省省力气吧!你并非老朽的对手。” 关秋生拔出利剑,将剑鞘扔至一旁,道:“早就猜到你会来,却没想到你会来得如此快。” 他剑指商夫子,“是你散布的谣言,称观内的仙丹能使人长生,引得村民纷纷潜入青石观行窃,对先师不敬,甚至还想取师弟的命!” “非也,老朽什么也没做。” 商夫子笑道:“要怪就怪你生了恻隐之心,逆天而行救了李瘸子的命,让村民误以为仙丹可以起死回生。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所以你看,人都是贪心不足的,在长生的诱惑面前,什么恩情什么仁义,都是浮云。” 关秋生怒道:“起初没做,那后来呢?若不是你在背后挑唆,他们怎会知道师弟体内的仙气可以保人肉身不败!” “是有如何?” 关秋生恨得咬牙切齿,“商夫子,先师往日待你不薄!明知师弟是先师毕生的心血,你也下得去手?你也是修道之人,心肠怎能如此歹毒?” “是啊!我也是修道之人!我比他勤奋比他刻苦比他修炼得还要久,为何飞升的是他不是我?” 商夫子的面容变得扭曲,“就因为我是半人半妖?所以天道也要欺我一头?!” 关秋生冷笑:“少找借口了!你就算不是半妖,也永远比不过先师!” “好!今天老朽就让你领教一下半妖的厉害!” 商夫子抬手袭去,关秋生抬剑格挡,二人在山洞里打了起来。 论身手,关秋生确实敌不过他。 败下阵来后,他捏决掐咒,又与其斗了几个回合术法,不知为何,忽而吐出一口鲜血。 商夫子捋了捋胡须,言语轻蔑至极,“就这点本事?看来你连冲虚的皮毛都没学到。” 关秋生捂着胸口,几步退到石台前,两眼死死地瞪着他。 “你休想得逞。” 他揽着稚子,大喝一声:“遁!” 话音一落,他与昏迷的稚子便双双遁走了。 周歆微微睁大了双眼,心道,此人五行遁术都不需要结印,可见修为深浅。 那商夫子居然还在他之上! 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的商夫子缓缓回过头,朝二人躲藏的方向看来,低声道:“外来者,你们还准备藏到什么时候?” 糟糕! 被他发现了! 周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腕间一紧,沈既白拽着她原路返回。 自知暴露了行踪,二人没再蹑手蹑脚,步伐迈得很急。 “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道人影闪过,商夫子拦在了二人身前。 沈既白身子一横,拦在她面前,低声道:“快跑。” 周歆回过神来,立刻掉头朝反方向跑了过去。 第83章 “想走?” 商夫子大手一挥,霎时间便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洞内轰隆隆地震颤了起来! 周歆跑得太急,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乱石下坠,石室坍塌,刚刚走过的通道被落下来的尘石死死地堵住了。 他娘的! 人一倒霉,做个梦都得在梦里玩大逃杀! 她连忙起身,心道,幸亏摔了一跤,不然就被砸成肉饼了! 快速朝沈既白跑去,从后面抱着他的腰,周歆双手飞快结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遁!” 话音落地,五行遁术却仿佛失灵了一般,毫无作用,二人依旧被困在原地。 她的神情有一丝慌乱,“怎么会这样?” 沈既白四顾一圈,“……商夫子不见了。” “这洞都要塌了,他当然要跑了!” 顷刻之间,洞穴震颤地更加猛烈,石壁缓缓裂出几道裂痕,一路蔓延至石顶,向四周扩散。 周歆仰起头来,见石顶上的裂痕仿佛树叶上的脉络,交错纵横,清晰紧凑,显然已经到了裂无可裂,即将倾坠之时! “快跑!” 她连忙拽着沈既白朝前面跑去! 可还是迟了一步。 石顶应声塌落,一块巨大的阴影将二人深深罩住,周歆别无他法,只能加快步伐,却根本来不及躲避! 在千钧一发之际,沈既白忽而甩开她的手! 周歆回过头,见他紧咬牙关,使劲力气支撑着巨大的石顶,大声道:“快走!” “可你……” “走啊!” 周歆咬了咬唇,抬步朝前跑了出去。 跑出巨石的阴影范围,她贴着石壁站在甬道里。 这里的高度不及石室,开凿的范围也比石室小许多,震颤引起的塌陷不及石室严重。 “沈既白!你用龙纹刀撑着石顶!” 闻言,沈既白照做。 龙纹刀撑出的高度很低,他几乎是从石顶与地面的缝隙里滚出来的。 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并没受坍塌影响的甬道,在沈既白赶过来后,也开始飞沙走石,剧烈地震颤起来! 周歆心道,原来他才是自带buff的那个人,走哪儿震哪儿! 牵着他的手快速往出跑,没跑出几步,便又有一道黑影自上方罩来! 她暗忖,果然!这石头专门逮着他砸! 一股力量将她拽到一旁的石壁边。 未待反应过来,周歆便感觉腰间一紧,沈既白托着她的后脑,将她按进了怀里,以身作盾,全无死角地护住了她。 似乎有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的背,砸出“咔”的一声骨节响动。 沈既白低喘一声,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周歆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已经濒临失控的心跳声。 她担忧道:“哪里受伤了?” 他的声音低低地,“……无妨,皮肉伤而已。” 周歆双眼泛酸,喃喃道:“你傻不傻,砸到伤口得多疼啊!” 上方传来一声轻微的笑声。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很轻,“没有你的手疼。” 周歆的心倏然一动。 震颤的洞穴忽而恢复了平静,一阵低低地笑声自前方的甬道里传了过来。 沈既白松开周歆,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前方看了过去。 商夫子站在乱石之中,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还真是命大,这都没有死!” 周歆甩出几张黄符,喝道:“火来!” 黄符飞至半空中,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自燃,而是缓缓飘落在地。 周歆:“?” 她后退一步,躲到沈既白身后。 喃喃道:“怎么办?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 “怎会?”沈既白道,“我掩护你。” 话音一落,他便跃到商夫子面前,赤手空拳地与人打了起来。 周歆朝人竖起大拇指,趁机从一旁溜走了。 等跑出一段距离,见沈既白还未跟上了,她喊道:“沈既白,不要恋战!快跟上!” 对方应声跃到身后,商夫子也紧追不舍地跟了上来,再次与之缠斗至一处。 耳边忽而响起一声铃音,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荡平了她忐忑不已的心漩。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周歆压下心中的疑惑,奋力跑出山洞。 甫一出来,便见面前围着许多手持刀刃的村民,一见到她便举着刀攻击过来! “有没有搞错!” 周歆吓得转头就跑! 食梦兽为何会突然开启无差别攻击?这不是明摆着自爆真身吗? 她试着甩出一张黄符,一阵强风吹来,萦绕在她身边,形成一道风盾。 周歆竖起剑指,操控风盾飘到山洞上方的岩石上。 刚落下脚,耳边再次响起一声铃音。 这回她听得真切,这是三清铃的声音! 村名们追击过来,与刚跑出山洞的沈既白迎面相撞,数十把刀齐齐向他砍了过去。 前有追兵后有猛虎,沈既白顿时停住了脚步。 第84章 “沈既白!这里!” 下方的人抬起头看过来一眼,双臂一展,踮脚跃了过来,落在她身旁。 他微微喘着气:“这是怎么回事?” 周歆答非所问:“我知道食梦兽的真身在哪里了!” 沈既白愣了愣,“不是商夫子吗?” “不是!” 闻言,他不由得疑惑起来,“那是谁?” 第36章 周歆不答反问:“你刚刚与之打斗时,可有伤到他?” “未曾。” 周歆又问:“你是不是将出云子带到了张宅?” 他轻点下颌,“调动的人手太多,需得宋公审批。他便提出了这个条件。” “怪不得。” 垂眸看向站在村民面前的商夫子,她低声道:“出云子应当已经出手了,食梦兽被他所伤,如今已成困顿之兽。即便杀了张卿清也无处可逃,所以才不再维持幻境,直接与我们硬碰硬,想拉我们做垫背。” 闻言,商夫子大笑起来。 “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个女娃娃还蛮聪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周歆歪了歪头,“我也觉得我聪明绝顶,羡慕吗?羡慕也没用,天生的!” 沈既白侧目睇了她一眼,凌厉的凤眸泛起清浅的笑意,仿佛感觉她这幅不着调的样子很有趣。 周歆抬手,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佯装生气,“喂喂喂!你竟敢取笑我!” 沈既白:“嗯,不敢。” 周歆又戳了一下他的脸,“明明就是在取笑我,还不承认!” 沈既白微微扬起一侧眉尾,轻声转移话题。 “你想到了对策?” 周歆摊开手,耸了耸肩:“没有想到。” “不过,出云子可比我厉害多了,只要我们坚持住,自然能熬死这个狗东西!” 商夫子眯缝起双眼,喝道:“没那么容易!” 他剑指轻抬,数百把宝剑凭空冒出,剑尖齐刷刷地朝周歆指来,看起来威风无比。 “唷呵!欺负我没有剑是吧?!” 周歆双手结印。 “抱元守一,三华聚顶,御剑成飞,起!” 话音一落,一把刀自山洞中飞了出来,悬于周歆面前,银白的刀刃上雕刻着龙纹徽记,刀锋正对着商夫子。 沈既白微微愣了一下,“它何时认得主?” “没认主,不过它身上有我画的符箓,自然受我操控!” 她双手继续结印,嘴里念念有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列!” “列”字一出,龙纹刀便由一把幻化成数万把,排列有序得横在面前,刀尖对外,气势汹汹。 沈既白眸光微动,似是想了什么。 “为何刚刚在洞内无法使用术法?” 周歆解释:“因为,山洞才是食梦兽的本体!” 沈既白隐隐震惊,连瞳孔都微微放大了几分。 “什么?” 周歆道:“我们刚刚在它的体内,受其压制,一切术法都会失灵。而这个商夫子,不过是它的另一个分身。” 她拂袖一挥,数万只刀刃齐齐涌进了山洞! 见状,商夫子的双眼登时睁得溜圆,急得连面色都白了几分,当即便催动了万剑阵还击。 数万把利剑直朝周歆刺来,她却丝毫不慌,连躲都未躲,只勾起一侧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红唇微张,轻轻地做了个口型:“嘭。” 只听洞内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动,剑刃应声消失在空中,围挤在洞口的百姓随之消失不见,连商夫子也化为了泡影! 沈既白移眸凝视着她,眸中满是讶然,随后又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欣赏。 “敢背刺老娘!看我不劈死它!” 周歆催动哑铃镯,右手不断地在空中飞舞。 一道道天雷劈向山体,轰隆轰隆的声音响彻云霄,山洞再次坍塌,甚至连整个山体都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脚下的巨石塌陷下去,周歆一个重心不稳,身子歪歪斜斜地倒向沈既白。 他顺势揽住着她的腰,几个起落,来到前面不远处的地面上。 塌陷成一片的废墟动了动,散落的山石重新聚拢在一处,形成一座小山。 尔后,这座山缓缓站了起来! 周歆微微睁大了双眼,心道,食梦兽的真身果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石怪! 石怪立于天地之间,双目睥睨而来,缓缓抬起了手。 霎时间,周歆脚下的地面便高高的翘了起来,骤然升起的高度令两个人都无法再站立于此,身子歪歪地向另一边倒了过去。 “轰隆——” 随着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山河震颤。 眼前的地面上忽而裂出一道巨大的缝隙,犹如一道天堑!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已经双双跌进了天堑深渊! 缥缈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臭道士,我就算是死,也要拉你们陪葬!” 周歆大喊,“你做梦!” “哈哈哈!我看你们怎么出去!” 食梦兽笑得疯癫,声音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散。 周歆暗骂了一句:“疯子!” 第85章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逐渐盖过癫狂的笑声,失重感裹缠全身,身体极速向下坠落。 不知深渊的尽头到底在哪里,周歆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她快速结印,大喝道:“抱元守一,三华聚顶,御剑成飞,起!” 龙纹刀自巨石中争鸣飞起,纵身跃进天堑裂缝之中,还未追上她的步伐,便被突然愈合的土地夹在了泥缝之中,再也动弹不得。 四周霎时间暗了下来。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攀上了她的腰肢。 周歆吓得一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咚——!” 只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周歆应声摔在了一片柔软之中。 她连忙摸出火折子,吹亮,才发现自己再一次摔在了沈既白的身上。 想起上次的经历,周歆立刻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关切道:“你有没有受伤?还能站起来吗?” 沈既白紧抿着唇,低声道:“…….没有。” “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强?” 周歆扒开他的衣领,“快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摔伤了?” “……你……” 沈既白动了动唇,却是没再说下去,任由她胡来。 瓷白的肌肤自敞开的领口露了出来,锁骨半露未露,胸肌隐约可见。 周歆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然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伤口怎么都不见了?” “你手上的伤也不见了。” 周歆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傻兮兮地笑了笑,“对哦。” “我可以起来了吗?” 沈既白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周歆眨了眨眼睛,满脸不解:“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 他好似有些无奈,“你这样,我如何起来?” 周歆垂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正骑在人的腰上。 她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移开了视线,不甚自然地道:“……对哦。” 沈既白:“还不下去?” 周歆默了默,奇怪道:“你怎么不早说。” 沈既白没再说话。 他再次陷入了矛盾之中,即希望她起来,又希望她不要起来。 见他不说话,周歆忽而俯下身,双臂撑在他的两侧,脸怼脸地看着他,低声唤道:“沈既白。” 他的呼吸微微沉了沉,鼻息无声地烫了起来,连声音也低了几分,“嗯。” 周歆压低声线,试探道:“你的胸肌看起来很不错诶!我可以摸摸吗?” 沈既白抿紧了唇。 那个未说出口的字在心里横冲直撞,用尽全力往出钻。 他忽而想起了张卿清问他的那句话。 那时他还不知道答案,但现下,他清楚无比的知道了。 但他却无法确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见人又不说话,周歆只当他默认了,左手不老实地在人身上摸来摸去。 沈既白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上了双眼。 她可以为所欲为,但他不能因此逾举失礼。 “手感真的很不错诶!” 见人并没有挣扎,周歆愈发肆无忌惮起来,掌心越摸越向下。 不知为何,一直一声不吭的沈既白忽而恼怒了起来,用力推她的肩膀,催促道:“下去!” “我就不。”周歆得寸进尺地耍赖,“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下去!” 沈既白别开视线,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别闹了。” 周歆坚持:“不求也行,再让我摸几下,我还没摸够呢!” 他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便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由得用力吸了吸鼻子,心里泛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周歆掀起眼帘,见右手拿着的火折不知在何时点燃了散落满地的青丝,惊得脸色一白,大叫出声,“啊!你的头发!” 她连忙凑过头去吹灭了火折。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呃……”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 沈既白的声音很低,咬字很用力,像在特意强调什么。 “你对我,无需致歉。” 温热的气息拍打在耳畔,周歆才意识到,如今这个姿势,与趴在人身上没有什么区别,实在是有点色|情。 “…….那就好。” 她微微动了动。 正欲从人身上下来,却感觉背上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按住了她。 “别动!” 他的声音里满是警告。 周歆一头雾水又毫无防备地被人按了回去。 “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双臂撑在地上,尽力与人保持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沈既白并不回答,呼吸却变得愈发沉重。 周歆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想辨别身下这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却又什么都看不清。 只能先依他所言,一动不动:“讲点道理行不行?” 沈既白的声音有点哑,“……等等。” 周歆道:“可我的胳膊已经酸了。” 沈既白:“……” 她坚持了片刻,直到感觉撑不下去了,才双臂一松,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第86章 准确的说,是压在了上半身。 周歆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怦然失控的心跳。 她喃喃道:“你心跳得好快。” 沈既白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凶,“……闭嘴!” “嚯,又不许人起来,又不许人说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霸道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地,“……你还有脸说?” “我怎么了?” 周歆侧过头,唇瓣不知从什么地方轻蹭而过,沈既白的呼吸骤然停了一瞬。 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奇怪。 周歆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尝试着岔开话题,“这食梦兽怎么雷声大,雨点小,把我们关在这就不管了?” “……应当是被出云子缠住了。” “那你说,出云子几时能将食梦兽收服?我们不会真的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吧?” 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不知。” 她叹了口气,“那你知道什么?” 沈既白沉默了。 周歆轻声笑了笑,“堂堂大理寺少卿,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沈既白不甘示弱:“你知道?” “当然。”周歆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兴许我会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我想知道……”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你究竟是谁。” 第37章 周歆并未回答,只伸出双手胡乱地摸了摸,指下的触感柔软细腻,摸起来像是沈既白的耳垂。 寂静的暗洞中,他的呼吸似有若无地乱了一瞬。 声音低哑,“……别。” 周歆将头凑了过去,像个老流氓似的,在人耳边轻声细语。 “别什么?” 四下一片沉静,沈既白并未回答。 周歆又捏了捏他的耳垂,“别什么呀?” 沈既白猛然抓住了她的手,用力禁锢住,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比他炙热的鼻息还要烫上几分。 声音里透着警告,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口:“……别,动手动脚。” 周歆挣扎了一下。 她这一动,沈既白反而攥得更加用力,力气大到她几乎动弹不得。 “动了又如何?” 周歆继续在他耳边低语:“不让动也动了许多回了,不差这一次。” 沈既白没言语,好似沉默了。 周歆轻声地笑了笑,“有本事你喊啊!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压迫在手上的力道变大,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道:“……不想说可以不说,不必胡搅蛮缠。” 心思被人拆穿,周歆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反而梗着脖子否认。 “我才没有!” 沈既白“噢?”了一声,言语中满是不信。 周歆道:“你放手,我就告诉你。” “当真?” 听上去,沈既白还是不怎么信。 周歆轻轻地挠了挠他的掌心,声音软了几分,像在撒娇。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沈既白无情拆穿:“现在。” “……行罢,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 她没再扭捏,大大方方地道:“我姓周,你可以唤我阿周。名字嘛……道上的朋友都叫我周不正。” “……周不正?” 周歆无声地笑了笑,声音莫名有点涩:“骗人为生嘛!会的都是旁门左道歪路子,便有了这么一个绰号。” 沈既白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轻,“如今你有真本事,不会再有人这样唤你了。” 他的掌心一片潮湿,连带着周歆的手背都湿漉漉的。 她又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挣脱束缚。 只能放弃这千载难逢耍流氓的机会,问道:“我能起来了吗?我保证不再闹你了。” 沈既白迟疑了一瞬,才缓慢地松开了手。 她立刻撑着地面直起了身,后腰若有似无地撞到了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细想,便感觉肩膀忽而一痛,一股力道用力将她推到了一旁。 躺在冰冷的地上,她忿忿道:“我都不闹你了!你还推我!” “自作自受。”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听上去,像是沈既白坐了起来。 随后,眼前便蓦然一亮。 火折的微光照亮了一隅天地,光影映着那张清冷俊逸的面容,好似为其覆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冲淡了眉宇间的冷厉,显出几分柔来。 散乱的青丝已经被重新束好,他抬眼,缓慢地扫视了一圈。 侧过头时,耳垂暴露在微光之下,粉嫩的色泽犹如盛开在夜色之中的海棠花。 这人可真容易害羞。 明明什么也没做,耳垂便能红成这个样子。 周歆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胸前大敞实开的衣领上。 她扒的时候没用力,只能隐约看到胸肌。但刚刚二人你来我往地较劲一番,那领口便被扯得更开了。 默默地数了一下,她笑道:“噢哟,不错喔!沈少卿足足有八块腹肌呢!” 闻声,沈既白的睫羽轻轻地颤了颤。 他低头看了一眼,耳垂那抹红晕更深了,连忙吹灭了火折,背过身去整理衣服。 第87章 周歆坐直身子,点亮火折,朝人凑了过去。 两个人本就挨得极近,她一俯身,头就凑到了他的肩颈之处。 周歆低低地笑了一声,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又不是没看过,你躲什么?” 沈既白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周歆扬了扬眉,“我怎么就不知羞了?你说说看?” 沈既白闭口不言。 周歆的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歪头去看他漂亮的侧颜,“我又没干什么,我要真想做什么,你现在早就被我扒光了。” 她伸手,指尖自他脸庞轻蹭而过,声音带着淡淡的蛊惑,“光摸有什么意思?当然是要......” 沈既白清冷的声线再次变得低沉,“……别闹!” “好呀!” 周歆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大抵是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沈既白微微怔了怔。 周歆收回手,站起身来,神情忽而变得一本正经,眉眼间的笑意瞬间消散。 “闹了这么半天都没有偷袭,看来食梦兽确实不在附近。” 沈既白这才明白过来,她为何会故作轻松地调笑。 内心莫名有些胀,甚至有点失落,他系好蹀躞带也站了起来。 两个人一人举着一把火折子,在空荡的地下空间里四处摸索。 黑暗漫无边际,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周遭的环境却始终一成不变,甚至看不出走了多远。 若不是腿已经有些泛酸,周歆都要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动步了。 沈既白停下脚步,道:“七千九百一十三步。” 周歆停在他身边,“这地方,与其说是地下,不如说是一个黑洞。” 她踢了踢地面,“这也不是泥土地,倒像是玄铁镜面。如果没猜错,我们应当是在落下天堑后被食梦兽传送到了这里。” 所以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才会一点事儿也没有。 沈既白道:“另一个幻境?” 周歆道:“试试便知。” 她催动哑铃镯,银铃叮叮当当地响了半天,四周却是一片平静。 “不是幻境。” 周歆道:“我一直奇怪食梦兽为何没再攻击我们。可仔细想想,来到这里前,它说的是要拉我们陪葬,而不是要我们的命。由此可见,它已经被出云子封印了。“ 沈既白道:“那我们为何还未出去?” 她思索一番,心中忽而冒出来一个大胆地想法。 “也许我们在它的元神里,与它一同被困在灵皿中了!” 沈既白道:“……元神?” 周歆道:“想要消灭食梦兽就只能入梦与它的真身对抗。出云子的青铜三清铃虽然伤了它,可他终究是在梦境之外的,这伤害会大打折扣。所以,他定会选择强行封印。” 沈既白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出云子没想救我们出去?” “没事的。”周歆不慌不忙道,“此处既然是它的元神,便存有它全部的记忆。若是能找到它幼时的记忆,自会有办法出去。” 沈既白环顾一圈,道:“不好找。” “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周歆道:“若是我找到了,你就告诉我你的身份。” 话音落地许久,沈既白都没有言语。 “小气。” 周歆双手结印,振振有词地念出破障咒:“金刀玉剪不沾绳,邪师邪法化灰尘,铜墙铁壁万丈高,四面八方皆现形,破!” 黑暗的幻境应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金光自缝隙中穿透而来,驱散了一方黑暗。 裂痕四处扩散蔓延,范围愈来愈大,笼罩着他们的黑幕恍若被金光一点点击碎,渐渐露出隐藏起来的真面目。 眼前的画面,是不舟山。 村民大多都在田地里劳作,妇人扎堆在河边浣衣,村口那颗巨大的古树下坐着几名闲谈的老人。 一名五六岁的稚子经过身旁,慌慌张张地朝前方的青石观跑了过去。 四五个孩童紧追其后,有的手里握着石头,有的拿着木棍。 跑在前面的稚子被块碎石绊倒,摔了一跤。 孩童立刻将他围住,不由分说地拳打脚踢起来。 一行人就跟泄愤一样打了好半晌才停下手来,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稚子却始终一声不吭。 “死妖怪!” 拿石头的那个打完还用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的头,“看你还敢不敢出来害人!” 不知是哪两个字触动了他,他猛然大喊道:“我没有害人!” “呸!” 孩童踢了他一脚,“阿爷说了,你就是妖怪!总有一天会害了我们!你就该死!” 一名扛着锄具的青年路过,见到被打的头破血流的稚子只是微微笑了笑,道:“阿奴厉害呀!小小年纪都会打妖怪啦!” 拿石头的稚子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 “你们在干什么?!” 关秋生远远地跑了过来,几名孩童一见到他就如同耗子见了猫,立刻四散着跑开了。 第88章 青年也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哼着小曲往田里走。 稚子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鲜红的血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关秋生连忙抱起他,乘风飞向青石观,自责道:“是师兄不好,师兄以后再也不让你帮忙送药了。” 眼前的画面渐渐失真,扭曲,最后闪了一下,不见了。 周歆觉得奇怪,提步向前走了一步,四周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一个墓室。 关秋生将面无血色的稚子放入玉棺之中,盖上棺盖,设下了封印法阵。 做好这一切,他趴在玉棺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时不时地颤动着。 看着玉棺上用大纂镌刻出来的生凭录,周歆才知道,稚子终究是没逃脱掉被商夫子抓住的宿命,被关起来折磨了许久。 她的心揪了起来,忽然就不敢再去看沈既白。 直至画面再次消失,她才深吸一口气,又向前走了一步。 周遭的环境又变了。 她回到了张宅。 唐久微坐在海棠树下的摇椅上,张卿清站在一旁,正曲着身子为她描眉。 一名稚子从正屋中跑了出来,抱着唐久微的大腿低低地唤了声:“阿娘。” 张卿清笑着抱起了他。 周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忽而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张叨叨的梦境! 她转过身,对从始至终都未前行过一步的沈既白道:“这是食梦兽迷惑张卿清的幻境!” 身后的人闻声赶来,端详片刻,疑惑道:“邪修既然能操控食梦兽对他下手,为何还要将人引至槐树林?” 周歆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张卿清不知为何从梦境中醒了过来。食梦兽无法伤到他,邪修便只能另寻他法。” 二人言谈间,眼前的场景又变成了人来人往的长街,右侧酒旗招展,正是长风酒肆。 周歆抬眼,透过二楼的窗口,依稀能看见坐在窗边,相谈甚欢的张卿清与唐久微。 不知张卿清说了什么,唐久微低垂着眉眼笑了一下,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身旁的人不知见到了什么,瞳孔蓦然放大。 他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道:“阿周。” 听到这个称呼,周歆的心倏然一动,福灵心至地明白了他问名字的用意。 心道,看来他是真的很讨厌朝南衣。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周歆发现长风酒肆对面的乐坊,二楼某个房间的窗户被推开了。 透过窗,能看到一抹略显熟悉的背影。 周歆微微睁大了双眼,忽而想到灵鹤真人递过来的那本禁书,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原来他才是那个对仓鼠妖下手的邪修!” 第38章 沈既白有些意外,“如此笃定?”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周歆偏头看他,“你叫住我,不就是也怀疑他吗?” 沈既白微微颔首,“他不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为何?都城的贵人来这里听听曲也没什么啊!” 沈既白解释:“他的妻子是乐伶出身,为表真心,他婚后再也没出入过这种地方。” 周歆:“如今为了杀人,他倒是什么都不顾了。” “但,”沈既白收回目光,“口说无凭,办案要讲证据。” “这就是你们大理寺的活儿了。”周歆轻拍他的肩膀,“我等你的好消息。” 沈既白嗯了一声,“出去再说。” 周歆认同:“我忽然想到,既然我们是被传送进来的,是不是说明此处有一个传送阵?” “有理。” “而且,”周歆指着眼前逐渐失真的画面,“这里一步一世界,个个都与我们息息相关,令人不自觉停下脚步去看,倒像是为了阻拦我们前进而故意设置的障眼法。” “所以,传送阵在前面?” “我觉得是这样。” 她扯下腕带蒙在眼前,系于脑后,伸手出来,“跟我走。” 沈既白没说话,只默默地牵住了她的手。 周歆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边走边在心中计算着步数,直至走完七千九百一十三步,她猛然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 扯下腕带,她睁开眼帘,见到一片荒芜的沙洲。黄沙古渡之中,残垣断壁依稀可见,泥屋石台被风沙侵蚀得不成样子,处处皆是破败,早已灭绝人迹。 周歆将腕带系回腕间,用牙咬着腕带的一侧,正准备用左手配合着打结,便听到一声低语:“我来。” 修长的手指出现在眼前,抓住了腕带。 周歆松口,见沈既白抓着被她咬湿的那个地方,双手并用,轻巧无比地打了个蝴蝶结。 她呼吸一紧,像被烫到了似的慌忙移开了视线。 “你不会换个地方抓吗?” 沈既白转头看向废墟,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有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没注意。” 他轻轻地捻了捻潮湿的指尖,主动岔开话题:“过去看看。” 周歆看了一眼腕间的绳结,那处被口水洇湿的地方虽然不大,但色泽晦暗,看起来格外显眼。 她提步追了上去。 第89章 “沈既白。” 身旁的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是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闻言,沈既白垂下了眼帘,莫名地有些耳热。 其实也算不上撒谎。 他确实没注意到那处的痕迹,等触碰到那抹潮湿时,又鬼使神差地不愿意放手。 不应该这样失礼的。 他又捻了捻指尖,那淡淡的潮湿已经不见了,余下的燥顺着血液流进五脏六腑,勾得某处蠢蠢欲动。 喉结轻轻地动了动,他咽了咽唾沫,心道,欲念日益见长,沈既白,你可真是......越来越像个人了。 身旁的人半晌未开口,周歆默默睇过去一眼。 只见他垂首看着地面,纤长的睫羽耷拉下来,遮住了眸中的情绪,让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什么。 周歆收起调侃的心思,道:“扯平了。” 沈既白掀起眼帘,面色茫然:“什么?” 周歆抬手,指尖点了点他的领口,意有所指:“这次扯平了喔!” “……好。” 他的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 周歆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将人甩在了身后。 沈既白没追上去,只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凝视着她的背影,寒星似的双眸渐渐染上皎月的光辉,晕出一片柔光。 行进前面的荒村,周歆站在一座废屋前,透过门框往屋里瞧了瞧。 “元神的世界并不大,我们走了七千多步,应当是绕着外围行了半圈。” 身后传来一抹低磁的声音。 “所以,这里是最初落下来的地方?” “对。”周歆解释,“食梦兽因妄念而生,这里是它出世的地方,对它来说意义非常,所以元神才会化成这番模样。” “传送阵会是什么样子?” 周歆走进一间窑洞,“传送阵可能是一个地点,也可能是一个物件。它靠灵力维系,不受风沙侵蚀,万年如新,定不会像这片废墟一般衰败。” 沈既白了然地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进窑洞,进了不同的房间。 细细查找了一番,未果。 在门口与人汇合,他们继续前往下一个废屋。 就这样搜寻了片刻,两个人逐渐行至废墟深处。 周歆拐进一间泥土房,屋里的土炕上堆满了沙石,窗前的木桌蒙着厚厚的灰尘,一走一过带起的尘土呛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她顿时掉头走了出去,对沈既白道:“你去。” “嗯。”后者依言走进屋。 周歆拐进隔壁搜查一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一路翻了这么多间屋子,怎么只有那间灰尘漫天,呛人得不行? 她又走了回去。 甫一进屋,便见沈既白长身玉立在灰尘飞扬的沙土残骸之中,身上有种纤尘不染的骄矜清泠,干净得遗世独立。 他眉眼低垂,如鸦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地沉静。 但周歆还是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抬袖捂住口鼻走过去,“怎么了?” 闻声,沈既白移眸看了过来。 “你看。” 他打开本就敞开了一条缝隙的衣柜,指着藏在里面的,看起来崭新的布老虎,“是它吗?” 周歆颔首:“应当是。“ 她顿了一下,才问:“它有什么问题吗?” 沈既白缓缓道:“我在真人的房中见过。” 周歆怔了怔,道:“……巧合吧?” 沈既白轻轻地摇了摇头,“一模一样。” 周歆垂眼看向布老虎,忽然伸出了手。 刚碰到它,满是泥沙的地面就震了震。 经历过两回坍塌的周歆顿时急了起来,“他娘的,又来?这东西只有地震一个技能吗?” “先出去!” 腕间一紧,沈既白立刻拽着她跑出了废屋。荒芜的沙洲忽而卷起一阵狂风,霎时间,飞沙走石,黄尘漫天。 风沙迎面而来,沈既白侧身挡在她身前。尽管有肉盾遮挡,周歆也被疾风撩起了衣袍,吹得睁不开眼。 可这风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大。 两个人都再也站不稳,被风吹了起来,顺着风向卷入了风涡之中。 攥在腕间的力道蓦然加重,沈既白紧紧抓着她,周歆睁不开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转得脑袋发蒙。 片刻后,四周骤然恢复了平静,腕间的力道也突然消失! 她猛地睁开双眼,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声。 “叮铃——” 三清铃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从外面传过来。 周歆坐直身体,才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偏房的床榻上,几个家丁打扮的衙修分别站在不同的方位,剑指竖于胸前,看起来像在列阵。 见她醒过来,均喜出望外地道:“凌云君醒了!” 周歆穿好鞋履,走下床榻,问道:“张卿清的情况如何了?” “回凌云君,张大郎君受煞气侵体,已经彻底失狂了。” 周歆有些意外,“食梦兽呢?为何他没被困在梦境里?” “张大郎君陷梦不深,是自己醒过来的。”衙修道,“出云子推测是食梦兽潜了进来,便想去唤醒凌云君与沈少卿,但二位陷梦至深,难以唤醒,只能先将食梦兽收服封印。没想到……” 第90章 没想到封印之后,她和沈既白依旧没有醒过来。这时候,又有煞气闯进来侵袭了张卿清。 “他在哪?” “在院里。” 周歆起身走了出去。 刚出偏房,余光刚好扫到厅堂的罗汉榻上坐着一个人,面前围着几名衙修。 听见脚步声,他立刻抬眸看了过来。 周歆目不斜视地跑了出去。 看着那抹倩丽的身影飞奔到张卿清面前,沈既白的眸光暗了几许。 身前的人汇报完毕,见人迟迟没有发话的意思,便低低地唤了一声,“少卿?” “嗯。” “……那接下来?” 沈既白目光专注地看着窗外,视线一动未动,仿佛黏在了某处挪不开似的。 闻言,他又机械地“嗯”了一声。 汇报的衙役:“?” 他面露疑惑,转而看向身旁的衙修,小声道:“嗯是什么意思?” 衙修顺着沈既白的视线看过去,偷偷地笑了一声,“你跟在少卿身边这么久,还看不出来?” 衙役:“看出来什么?” 衙修清了清嗓子,忽而提高了声音,喊道:“当然是凌云君!” 闻声,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抬眼看了过来,“凌云君怎么了?” 衙修将衙役拽到身前做挡箭牌,“阿绍问要不要也向凌云君汇报一下情况。” “不必。”沈既白穿好鞋履,站起身来,“徐绍。” 衙役应道:“在!” 沈既白:“这院内的仆从审得如何?” 徐绍:“?” 他又惊又懵地张了张嘴巴,表情复杂极了,“少卿,卑职刚刚汇报过了呀!” 沈既白:“……” * 浑身冒着黑气的张卿清站在庭院中,双眸黑如砚墨,没有一丝眼白。 他周身缠裹着捆妖绳,衣帛被青铜三清铃召出来的闪电劈得焦黑,墨发直立于空中,面颊黑乎乎一片,乍一眼看去,都辨不真切五官。 出云子晃动着青铜三清铃,口中念念不止,闪电不断袭向张卿清,电得他惨叫连连,痛苦的嚎叫回荡在院中,听得人不由得揪起心来。 周歆连忙制止了他,“不能再继续了,他会死的!” 出云子道:“凌云君有更好的方法?” 沈既白走了过来,附和道:“此法过于偏激,张生一介书生,怕是挺不住。” 周歆偏头看他,目光相撞时眼眸忽然一亮。 见状,沈既白眉眼中的冷冽肉眼可见地淡了几分。 周歆指着张卿清,“沈既白,你去亲他,将他体内的煞气吸出来!” 沈既白:“?” 他皱了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周歆一本正经地说:“这整个院子里不会被煞气侵蚀的人,就只有你啊!” 他抿了抿唇,拒绝道:“我宁可死在幻境里。” 她歪了歪头,略有不解地问:“为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怎可轻易与他人肌肤相亲?” 周歆立刻抓住了重点,“那你们回屋里亲,我在门口守着,保证不让任何人看见!” 沈既白愣了一瞬,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须臾,才淡声回复:“有失礼节。” “死板!”周歆瞥了他一眼,“只是肉碰肉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从怀中摸出几张黄符,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那我自己来!” 沈既白:“?”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剑眉轻轻蹙起,声音骤然提高。 “你说什么?!” 第39章 见沈既白突然凶巴巴的,周歆龇牙咧嘴地瞪着他。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他不答反问:“我若说没有,你就要去以命抵命?” 周歆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谁说我要以命抵命?” 沈既白:“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血肉之躯,他受不住,你就能受得住?” “那怎么办?”周歆急得大喊,“眼睁睁地看着他爆体而亡吗?” 沈既白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许多,“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见这两位祖宗又争执起来,周围的衙修都默默地退远了一些,凑在一起八卦: “真是一物降一物,我还是头一次见沈少卿气成这样。” “我看怎么不像是生气呢?” “前几天传他两关系破冰,我还以为是真的呢!搞了半天是谣言。” 衙修们一撤离现场,就显得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出云子也像个当事人。 果然,见周歆不说话,沈既白将矛头对准了他,“出云子道长,可还有其他办法?” “这……” 出云子对沈既白的态度还算恭顺,他欲言又止地默了默,才道:“若能唤醒他的神智,还是有办法的。” “那便唤呀!”周歆这才想起来什么,“张氏夫妇呢?张斯里呢?” 闻言,避到一旁的徐绍回答:“刚刚天雷噼里啪啦地往这院里劈……府里人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晕过去不少。至于张二娘子……送到城外寺庙清修去了。” 周歆睇过去一眼。 这是在长风酒肆那日,一直跟在沈既白身旁的那名衙役。 第91章 她忽而灵光一闪,大声道:“用食梦兽试试!也许它可以!” 出云子不大认同,“凌云君就不担心它一出来就会跑掉?” “在院里设下法阵不就好了?”周歆数了一下衙修的人数,“人数足够列阴阳八卦阵,这个阵它若是能闯出去,本君从此跟你姓!” 出云子依旧不认同:“若它在梦境中取张生的性命呢?” “若它真能伤得了张卿清,张卿清还会被煞气侵体吗?” 周歆已然不耐烦起来,催促道:“别废话了!就这么办!出了事本君兜着!” 闻言,沈既白眉目舒展开来,似是松了口气。“按凌云君要求的做。” 出云子躬身行叉手礼,进言道:“少卿,这只食梦兽与锁妖塔一案密切相关,是目前有且仅有的一条线索。若用它救张生,它必然会元神俱灭!” 沈既白道:“本卿心中有数,你只管去做。” “这……”出云子沉默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卑职照做便是。” 他收起手中的青铜三清铃,摊开右手,掌心朝上,凭空变出一块封印灵皿。 衙修们齐齐动了起来,以张卿清为中心点列阵。 出云子低声念了几句咒语,黄铜灵皿悬升至空中,缓缓飘向张卿清,浮在他头顶,不停地旋转着。 一抹绿幽幽的光亮自灵皿内部迸发而出,光线凝聚在一处,化成一只萤火飞向张卿清,触碰到额间肌肤的一刹那消失不见。 衙修们齐声念咒,法阵中央的张卿清缓缓阖闭双眸,“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徐绍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了起来,扒开眼皮,见眼白已经恢复如初,欣喜道:“果然管用!” “将人抬进里屋,”周歆道,“其他人以正屋为中心列阵。” “是!” 徐绍将张卿清抬了进去,众衙修则找好方位继续列阵。 出云子收起封印灵皿走进厅堂,周歆跟在身后,正欲行进里屋,被他拦在了门外。 “男女有别,剩下的事凌云君不宜参与,还请到一旁等候。” 说完,他便猛地关上了门。 周歆无法,只能走到茶案前坐下来,拎起茶壶倒了碗茶水,战术性地喝了几口。 沈既白坐到一旁,脸色稍沉,“不嫌胡椒的味道怪?” 周歆:“?” 周歆:“这茶里有胡椒?” 她垂眸看着茶碗里的茶水,茶汤清澈透亮,漫溢的茶香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胡椒味。 周歆:“.....” 她喃喃道:“.....还真有,刚刚居然没注意到。” 沈既白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唇角却显而易见地向下压了压。 他的声音发紧,语气透着肯定。 “你很在意他。” 周歆放下茶碗,“难道你不担心吗?” 沈既白直言:“……没你担心。” 闻言,周歆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咸辛的茶水,不说话了。 见她有意闪躲,沈既白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唇。 他低垂着眉眼,气压顿时低到了极致,连带着屋内的气氛都阴沉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能结冰。 周歆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你很不高兴喔?” 沈既白别过脸去,薄唇彻底抿成一条直线,“并未。” “是吗?” “嗯。” “还以为你想知道呢!”周歆放下茶碗,“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说啦!”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拳,“你......” 她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不断地轻点着桌面,琢磨着如何引蛇出洞。 沈既白挣扎几许,从唇齿间艰难地漏出一个字,“......想。” 先动心的那一个总是被吃得死死的。 他艰难地张开了唇,强调:“......想知道。” 闻言,周歆先是怔了怔,然后才略带诧异地看过去。对上那双满是期待的目光,她将舌下那句‘逗你的’咽了下去,回答得模棱两可,“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是同乡。” 沈既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周歆态度坚定,“不然还有什么?” 他的目光闪了闪,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我信你。” 三个字,说得极轻,极淡,不知究竟是说给周歆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吱呀——” 里间的门被人打开,出云子走了出来。 周歆站了起来,正准备迎上去,却感受到沈既白抬眼看了过来。 她下意识坐了回去,问:“如何?这个办法行不行得通?” “张生已无大碍。不过,”出云子道,“凌云君的时间只剩最后一天了。” “本君心中有数,”周歆伸出手,“封印灵皿。” 出云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灵皿递过来,退了下去。 厅内霎时间恢复了寂静。 周歆把玩着青铜灵皿,道:“沈既白,接下来这出戏,要换你来唱了。” “怎么唱?” “向外放出消息,说你怀疑有人要取张生的性命,想亲自审问食梦兽,但宋公不同意,执意让你将食梦兽送入锁妖塔。” 周歆道,“你别无他法,只能暗中找修道士帮忙将食梦兽放出来,以备审讯。” 第92章 沈既白心领神会,“你想引邪修盗取封印灵皿?” “他若知道你要亲自审问食梦兽,一定会坐不住。”周歆微挑眉梢,一脸得意,“怎么样?我这个注意不错吧?” “嗯。” 得到他的肯定,周歆的眉眼瞬间弯成了一道弦月。 “既然是暗中行动,便要隐人耳目,不能在大理寺审问。为免他操控纸人,而非亲自动手,这个地方,需得在城外。” 沈既白眸光一亮,似是有了想法,“那便定在他经常去的地方。” “可以,”周歆连连点头,“如此一来,他动手的概率也会大一些。” 沈既白起身,“我去安排。” 天一亮,他便带着出云子等人离开了,只留下一队衙修继续留守在不染轩。 周歆在厅堂用早膳时,张卿清醒了过来。 他看起来病殃殃的,身体还有些虚,看见一桌子美食竟然无动于衷,只喝了小半碗鸡汤。 周歆上下打量着他,“唷,这还是大唐第一吃播张叨叨吗?” 张卿清无力道:“心有余而胃不足。” “正好有事问你。”周歆正色道,“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张卿清颦蹙双眉,一副他也想不通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思索片刻,他忽而用力拍了一桌案,幡然大悟:“我知道了!可能是被老鼠咬醒了!” 言毕,他伸出手指给她看,指尖果然有咬伤。 周歆觉得稀奇,“你又不是粟米,老鼠咬你干什么?” “我哪知道?”张卿清忽而想起来什么,“对了。梦里有个脸上有黑斑的男人,一个劲儿说这个梦是假的,会要我的命。” 脸上有黑斑的男人...... 老鼠咬醒了...... 周歆思索半晌,咀嚼的动作忽而一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张卿清一脸懵,“哪样?” “你醒来时,脸上趴着的那只老鼠可是长着黑斑?” 他回忆一瞬,用力点头,“……还真是!” “这就对了!” 周歆心道,怪不得食梦兽两次下手都害不到张卿清,原来是有只鼠妖在保护他。可这鼠妖是哪来呢?为什么要保护张卿清?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徐绍回来了。 他行礼道:“凌云君,少卿已经安排妥当,命卑职来接您。” “算时辰,张氏夫妇也快醒过来了,想必会来看望你,我在场有些不合适。” 周歆放下筷子,站起身往出走,“张叨叨,在我没回来之前,你最好别离开这个院子。” * 洛阳西郊,青牛观。 亥时过半,正堂的屋还亮着灯。 桌案上摞着厚厚一沓文书,正襟危坐在案后的人握着狼毫笔,低着头,时不时地写着什么。 余光中,坐在一旁的女娘单手支着下巴,头像灌了铅似的不断向下坠,坠着坠着,便砸向了桌案。 沈既白立刻伸出左手,稳稳地拖住了她的头。 然后他才抬起眼帘,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她的睡颜,唇角有微微上扬的趋势。 夜风裹夹着大地的气息吹袭而来,忽然间,门,窗,树木,一齐响了起来,仿佛在娓娓讲述着缠绵悱恻的絮语,迎面拂过时有一丝丝的凉意。 沈既白放下笔,左手轻轻地挠了挠周歆的下颌,柔声道:“阿周,醒醒。” 周歆哼唧了几声,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然后才将双眼缓缓睁开了一条缝,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 沈既白透过敞开的门看向黑漆漆的院落。 “他来了。” 第40章 (二更合一) 闻言,周歆登时睡意全无,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哪呢?”她瞪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哪呢?” 话音一落,便听“咚”地一声,守在门口的徐绍忽然倒在了地上! 一片落叶顺着灌入房中的风飘了进来,贴在沈既白的脸上。 还未等他抬手,周歆便眼疾手快地摘了下来。 “又来这套……他就没有别的本事了吗?” 沈既白侧目看去。 这哪是什么落叶,分明是个剪纸人! 纸人双手竖起,仿佛要结印,周歆迅速将它扔进一旁炙烤着茶壶的暖炉中,顷刻间便化为一摊灰烬。 “他派纸人来对你动手,说明已经盗走了封印灵皿,发现里面是空的,察觉到中计了。” 沈既白站起身,将她没说完的话补全:“见我生疑,便下杀手。” “正解!”周歆打了个响指,朝人扬了扬眉,“不愧是沈少卿,真聪明!” 闻言,沈既白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宇间透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走出正堂,蹲在门口拍了拍晕过去徐绍。 周歆跟在后面,见状,甩出一张符纸。躺在地上的人立刻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少卿?”看清面前的人,他立刻坐直身子,茫然地搔了搔头,“卑职怎么躺在地上?” 周歆歪着头笑,“当然是因为贪睡咯!” “啊?” 徐绍登时站起身,摆出标准的军姿。 第93章 周歆没忍住,笑出了声。沈既白睇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迈下台阶往院门口走,“出去看看。” “好啊。”她跟后面。 徐绍还有些懵,但也马上跟了上来。 三个人刚出院落,便迎面遇上一群匆匆赶过来的衙役。 领头的单膝跪地,“少卿,封印灵皿不见了!” 沈既白毫不意外,一副全在预料之中的表情。 他抬手,示意他起来,“玉炼道长情况如何?其他人呢?” “卑职听见房内有响动,冲进去的时候便发现道长晕过去了,然后才发现灵皿不见了!” 衙役一一回答,“观内的人也都昏过去了!我们的人也晕倒大半。” 周歆道:“应该和徐绍是一种情况。” “无事便好。”沈既白隐隐松了口气,“跟我来。” 一行人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地闯进了一间客居小院。 这个时辰,院中的人还没有休息,正雅兴十足地月下对弈。 听见门口的动静,下棋的人侧目看了过来,见沈既白带着一群衙役先后涌进了院落,不由得诧异得怔了怔。 “阿兄……”唐久微道,“你最近砸谁家酒肆了吗?” “砸酒肆怎么会惊动大理寺少卿亲自来抓人。” 唐彦修放下棋子,站起身朝沈既白行了个叉手礼,不卑不亢道:“沈少卿深夜带人围聚在此,是何用意?” 沈既白摘下腰牌,举到他面前,“大理寺办案,唐三郎有何异议?” 闻言,唐彦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轻笑一声,抬手示意:“这院内除了唐某,便只有舍妹与家父。不知沈少卿如此兴师动众,是要逮捕哪一位?” 言毕,他挑起眉毛,似是笃定大理寺闯错了院落。 周歆双手负在身后,闲庭信步地踏入院门,自人群中徐徐走出。 见到她,唐彦修的眸光短暂的亮了一瞬,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蹙起了眉头。 “唐公何在?”周歆停下脚步,并立在沈既白身旁。 “凌云君寻家父何事?” 她并不看唐彦修,只朝已经熄了灯的正屋喊话,“唐公,您盗取的封印灵皿上沾有波斯进贡的树油,一旦接触到肌肤就会留下洗不掉的痕迹。这笔账,您无论如何都赖不掉了,何必再躲躲藏藏呢?” 闻言,唐彦修与坐在石凳上的唐久微均是一惊!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家父怎会盗取封印灵皿?” 此时此刻,唐彦修已经没有了刚刚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 沈既白收起腰牌,语气不急不缓,“唐公,本卿既然来了,便已是证据确凿。再躲下去,场面恐怕会不太好看。” 房内传来一阵笑声,随后,房门被人打开了。 头簪竹节的青衣道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短短几日,他身上已经没有了病色,反而容光焕发,与之前见到的那位命不久矣病恹恹的唐公,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弯眉一笑,眉宇间尽是从容,“好一手请君入瓮!只是老夫想不通,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 “破绽很多。”周歆道,“但留下确凿证据的只有一个。” “这样吗?”唐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愿闻其详。” “您太急于要张生的命了。”周歆道,“仓鼠妖没得手,您派食梦兽,食梦兽没得手,您又引煞气令他爆体而亡。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您三番五次出手,怎会不露破绽呢?” “你……说什么?”唐久微缓缓站起身来。 她面色发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公,声音不大,却满是质询。 “阿爷,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虽然她竭力保持着镇定,可依稀能看出情绪有多失控,身为大家闺秀,竟然忘记了礼节! 荡漾在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唐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见状,唐久微骤然红了眼眶。 她提起裙摆,急匆匆地朝人跑了过去,拽着他的衣袖不住地摇晃,“阿爷?你说话啊阿爷!你说这都不是真的!阿爷……” 唐公任由她晃了几许,才不甚耐烦地抽回衣袖,喝道:“够了!” 唐久微一惊,身子抖了一抖,难以相信地眨了下眼睛,“……阿爷?” 唐公叹了口气,“阿施,这不能怪阿爷,都是那个张生不识抬举!” 闻言,唐久微震惊无比地睁大了双眼。 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了下去,不知是无法相信,还是无法接受,她用力摇了摇头,声音明显颤抖了起来。 “……不……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唐久微直视着唐公,逼问道:“他在宴席上被人欺负成那个样子,为了顾全唐府的脸面,都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怎会不识抬举?” 唐公冷哼一声,“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 唐久微立刻追问:“……什么机会?” 见他一直含糊其辞,沈既白直言不讳地拆穿:“唐公口中的机会,就是以两家联姻做交易,收买张生封口?” 第94章 唐久微朝他看过去,神情甚是迷惘,“什么联姻?什么交易?” “这怎么能叫交易呢?”唐公不大认同他的说法,“他一介商贾白衣,我肯认他这个女婿,都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怎么敢拒绝?” 闻言,唐久微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苍白的面容瞬间耷拉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失意极了。 “并非如此。”周歆道,“张生并没有拒绝您的意思。” 话音一落,她猛然抬起了头,红通通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死灰复燃了起来。 唐公不信:“他命侍女传信给阿施,要将此事全盘托出,难道不是拒绝?” “他只是觉得,令爱不是用来做交易的工具。”周歆道,“他想将选择权交给令爱,不论令爱如何抉择,张生都不会告发您。” 唐久微忙不迭地跑到周歆面前,用力抓着她的手,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的声音已然染上了哭腔,“什么交易?什么联姻?凌云君,求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这该从何说起……”周歆有点犯难,“令兄生辰宴,张生离席一段时间,回来后便多番打听唐公炼丹的情况,对不对?” 唐久微连连点头,“对……阿兄还差点动了手。可这和交易有什么关系?” 周歆继续道:“那夜,唐公派纸人到锁妖塔行窃,用盗取的妖怪内丹炼丹时,恰好被迷了路的张生撞见。唐七娘子,私盗锁妖塔的妖怪是多大的罪名,不用我细说了吧?” 闻言,唐久微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两行清泪自脸庞滑落,她转头看向唐公,心彻底凉了下来。 “……就因为他看见了,阿爷就杀了他?” 唐公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并未回答,可已然默认,他叹出那口气像一把无形的刀捅入了她的心脏。 唐久微紧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疼到不能呼吸,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虚弱无力。 “……您明明有那么多办法让他开不了口。” 泪水不断划落,她的声音明显淬上了恨,“为什么偏偏选择最狠毒的一个?您可想过我吗?!”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喊出来的。 唐公不知为何也激动了起来,高喊:“阿爷不是没给过他机会!” “其实,张卿清撞见那一幕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周歆道,“直至唐公以姻亲为饵收买他,他才起了疑心,回席多番打听唐公的炼丹情况。” 一直默不作声的唐彦修听到这里,不禁握了握拳,脸上闪过一丝悔意,“……原来如此。” 周歆拉着唐久微的手,继续道:“这时,你向其刨白心意,张生无法确认你是出于真心,还是奉于父命,怕在唐府不好讨论实情,才想第二天约在长风酒肆。只是……”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这个消息先一步传到了令尊的耳里,埋下了祸根。” 这一番话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杀人诛心,不见血光。 唐久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个踉跄后退两步,仿佛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一手撑着石桌,缓缓坐回刚刚与唐彦修下棋时所坐的位置。 只不过片刻的时光,再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看着同一张残棋断局,却是天差地别的两种心绪。 她垂下头,趴在石桌上,无声地抽泣。 回忆接踵而至,唐久微忽然想起那夜在水榭边,张卿清听完那句话后忽而变得凝重的神情。 “唐七娘子。”张卿清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边,“婚姻之事不可儿戏,需得从长计议!” 那时,她只顾着低头绞手中的帕子,根本不敢看他。听到他这么说,心里一伤,顿时问了出来:“郎君……不愿意吗?” “不!!”张卿清好似比她还要慌乱,否认得很大声,“不是的!” 唐久微这才敢抬起头。 可她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张涨红的脸,与紧蹙的眉。 那时的她并不懂,为何他如此矛盾,明明是愿意与她在一起的,却又一而再的要求她着重考虑,不肯给出准确的答复。 一个念头闪过,唐久微蓦然抬起头,红肿不堪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唐公,声音哽咽无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所以……您命阿施与阿兄出城祭祖……是为了支开……” 听见她换了称呼,不再喊“阿爷”,唐公心里闷胀不已,顿时更恨张卿清了。 “阿施。”他轻声道,“忘记他吧!一生很长,你总会遇见更好的人。” “……可他……明明都答应您……不说出去……” 唐久微根本没听进去,棋子自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她好像也无声地放弃了什么。 “您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 唐久微倏然站起身来,冲到唐公面前,双手抓着他的衣领放声质问:“.....您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要这么做!您哪里是杀张郎,您这是要阿施的命啊!不……您根本没将阿施的命放在眼里!” 第95章 她猛然拔出了发簪! 唐公瞳孔巨缩,当即便推开了唐久微,却见她握着发簪,用力刺向自己的心口! “阿施!” 唐彦修眼疾手快地擒住了她的手,抢过发簪扔到了一边,“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发生了,纵使如此也是于事无补!” 唐久微怔怔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发簪,仿佛被扔掉的不止是它,还有她的灵魂,她的生命。 仿佛被抽干了气血,只剩一个空洞的躯壳,唐久微失神落魄地道:“阿兄说的对……” 她明明满脸泪水,却低低地笑出了声。 “……杀他的人是生我养我的父亲。” 凄凉的笑声回荡在客居小院,她仰起脸来,看见了往日最喜欢的斑斓星空,此时此刻,竟觉得它是满目苍夷,千疮百孔的。 “……我有什么脸去九泉之下见他?”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从脸颊滑落,她大喊出声,“生恩未偿!情债难还!生不对!死不能!爱不得!恨不起!” 唐久微眸中尽是怨恨,“您真的是阿施的父亲吗?您害得阿施好苦啊!” 唐彦修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阿施!你冷静一点!这其中也许有隐情!” “什么隐情!到底有什么隐情!您说啊!这其中到底有没有隐情!” 唐久微喊到声嘶力竭,唐公也没再开口。 “阿兄,”她无措地抓着唐彦修,“我该怎么办?阿兄,求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唐彦修抱着她,一手轻拍着她的背。 事已至此,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苍白无力地劝慰,“……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她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趴在唐彦修的怀里嚎啕大哭。 “......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声音回荡在客居小院,听起来莫名的揪心。 唐公阴沉不定的脸庞闪过一丝怜惜。 他走到唐久微身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阿施......” 闻言,唐久微猛地推开了他,一向瓮声瓮气的人,此刻却拼了命地咆哮,“您别过来!您别这么叫我!” 唐公被推得一个趔趄,可他并未放弃,依旧朝唐久微走了过去。 唐久微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情绪失控到大喊大叫,“我再也不想看见您了!求求您了!您就当从未生过阿施吧!” 见唐公不依不饶,唐彦修咬牙冲了过去,抬手将唐久微打晕。 “阿爷。您就别再刺激她了!”他抱起唐久微,朝一旁的客居走了过去。 “好。”唐公气得浑身发抖,“真是我养的好女儿,为了一个男人连阿爷都不认了!” 闻言,唐彦修脚步一顿,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客室。 喧闹的客居小院终于恢复了平静。 大理寺众人也没想到能看到这么一出戏,这可比都城里流传的“疯子与娇娘”精彩多了。 但众人却全无吃瓜的心思,心绪被带动的难以平息,连带着看向唐公的目光里都浸着怒火。 “唐公。”沈既白道,“你盗取锁妖塔封印灵皿,利用仓鼠妖与食梦兽多次加害张卿清,证据确凿,随本卿走一趟罢。” “走?” 闻言,唐公轻轻一笑,表情与唐彦修刚见到他们时如出一辙。 “沈少卿不如猜一猜,今夜,你们谁能活着走出这里!” 这种狠话,衙役们听得多了,自然不在意。 但周歆却走了心,藏于袖中的手默默握起,心里盘算了起来。 这老贼忽然红光满面,指不定是用了什么禁术,就等着和他们殊死一搏。 唐彦修急匆匆地从客室里跑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阿爷此言何意?” “一个女人而已。”唐公扫了一眼周歆,“三郎,阿爷日后自会给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唐彦修一怔,面上顿时出现一阵绝望的神情。 院门猛地闭阖,发出“嘭——”地一声巨响!一道结界从院内升起,在黑夜中泛着幽幽蓝光。 腾腾黑气自地面冒了出来,眨眼间便弥漫整个院落,犹如一阵浓郁不散的黑雾,将众人包裹了起来。 唐彦修:“阿爷逼完阿施,就来逼我吗?” 唐公看着满院的衙役,面不改色道:“如今大理寺都抓上门来了!阿爷也是没得选。” 周歆道:“唐公,这件事,未必会闹得如十年前那般严重。” “凌云君失忆后,脑子转得是越来越快了,为了骗老夫,连缓兵之计都用上了。” 对于她的话,唐公是一个字都不信。 “十年前,老夫便因锁妖塔受罚,被圣人革去大理寺卿的职位!从此没再被起用过!这回丢失的数目如此庞大,唐氏一族焉能有人留住性命?” 沈既白道:“其实……” 他话未说完,便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少卿……”徐绍痛苦地捂着脖子,“救我……” 他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第96章 “阿绍!”沈既白接住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和刚刚情况一样,是煞气!” 话音一落,只听“噗通!”几声,其他衙役也接连倒在了地上。 见状,周歆立刻捂住了口鼻,“吸食过多煞气会爆体而亡,必须速战速决!” “嗯!” 沈既白拔出龙纹刀跃向唐公。 不料唐公早有防备,身前忽而多出来一把由剪纸人汇成的纸剑,悬在空中,自动与他打了起来。 唐彦修立刻跑到廊下,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长枪。 周歆使出风语咒,尝试着将煞气驱散,不但没有成功,黑雾反而愈来愈浓! “唐公,你如此行事不过是在扬汤止沸!若我们在此出了事,难道宋公与真人会放过你吗?” 唐公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凌云君就别炸老夫了,你们此番是秘密行动,连宋公都不知晓。老夫既然有本事让你们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便自有说辞应对!” 周歆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一把长枪穿过黑雾刺向沈既白,差点将他刺个对穿! “休伤我阿爷!”唐彦修从迷雾中走了出来。 唐公:“快擒住凌云君!” 闻言,他看了一眼周歆,咬了咬牙,还是提枪朝沈既白刺了过去。 见状,唐公气得青筋暴起,“废物!” 沈既白被一老一少前后夹击,周歆忙甩了几张符咒过去。 “二打一,算什么英雄好汉!” 火龙刚在空中现行,就被唐公召出来的水龙打散了! 唐彦修忽而停下了动作,移眸看过来,神情透着一股异样的癫狂。 “朝南衣,你很紧张他?” 周歆秀眉微凝,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见她沉默不语,唐彦修的双眼登时便红了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与纸剑缠斗在一处的沈既白,喃喃道:“为什么是他?难道就因为他是东都内唯一一个能打得过你的人吗?” 周歆心里满满都是迷茫,“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误会?”唐彦修道,“你向来慕强,我早该想到的。那么多人想要与你比试,你都不屑一顾,却偏偏缠着他要比个高低。” 闻言,周歆的心里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胀意。 她瞪向沈既白,语气凉嗖嗖地,“是吗?” 沈既白立刻回道:“不是!” 他们这一唱一和落在旁人眼里,有如小情侣在打情骂俏。 弥漫的黑气悄无声息地朝唐彦修奔涌而去,渗入他的肌肤,将他眼底的偏执与疯狂激发得愈来愈浓郁! 杀意一闪而过,他提枪朝沈既白狠狠刺去,招招致命! “我得不到的,”他的声音透着狠厉,“别人也休想得到!” 糟糕! 他被煞气侵蚀了! 周歆连忙甩出一张符纸,将唐彦修定在了原地。 见状,唐公轻挥衣袖,一个剪纸人落在他的脸上,将定在他额间的符纸撕了下来。 唐彦修发狂似的缠住了沈既白,长枪与长刀不断在空中交接,迸发出铿锵有力的悲鸣。 他的功夫不弱,在他的穷追猛打之下,腹背受敌的沈既白应付的越来越吃力。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引开其中一个人。 看着唐彦修发狂的红眼,周歆只能将目标锁定在唐公身上。 她催动哑铃镯,一道天雷劈向唐公,他身影一闪,躲到了廊下,那把悬在空中的纸剑被劈得燃烧起来,院内顿时响起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叫。 这声音很杂,像是许多人同时发出来的哀鸣,听上去凄惨无比,让人不寒而栗! 周歆眉头一皱,大喊道:“你居然用亡者魂魄修炼!真是丧心病狂!这么多人死后都不得安生,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唐公大声笑了出来,笑了好一阵,他才缓缓走出屋廊。 “良心?凌云君居然与老夫讲良心?你当众羞辱吾儿,让他沦为全东都茶余饭后的笑柄,甚至就此断了仕途之路时,怎么不想想良心二字?” 他双手结印,“老夫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引天雷!” 话音一落,泼墨般的天幕闪过一道闪电。 随后,一道蓝光居高临下地降下来,速度快到看不清,周歆便被击飞,脊背撞在后方的柱子上,又狠狠地摔倒在地! “阿周!” “南衣!” 唐彦修和沈既白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一并转过身朝她跑了过来。 周歆趴在地上,大脑“嗡”地一下炸响,眼前的画面忽而变得模糊不堪。 连声音都失了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起来含糊不清。 “……阿爷!不要!” 余电还在体内乱窜,麻意直达四肢百骸,痛感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心肺俱疼。 周歆下意识抓紧了地面,十指深陷在泥土之中,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似乎有人跑到了面前。 周歆:“……沈既白。” 抓在胳膊上的那只手忽而僵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一瞬间,有双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周歆的腰,熟练到这个动作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第97章 唐彦修手上一空,倒在地上的人被沈既白搀扶起来,背靠着一旁的廊柱坐在地上。 他跪在她身旁,从怀中取出一个黑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她吃了下去。 唐彦修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瞳眸愈发地黑,并有向外扩散的趋势,眼白愈来愈少。 他悄然攥紧了手中的长枪,缓缓站起身来。 苦涩的味道自舌根蔓延开,丢失的五感渐渐回笼,周歆刚睁开眼,便感觉脸上一温,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味。 尖利的枪头自沈既白的胸腔贯穿而过,鲜血喷溅一地。 那一刻,天地仿佛都慢了下来。 他缓慢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胸口的尖刃,双唇轻轻地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鲜血。 周歆猛然睁大了双眼,瞳孔急剧收缩,撕心裂肺地喊出声。 “沈!既!白!” 第41章 周歆伸手去扶沈既白,却见站在后面的唐彦修双手一提,一甩,便将沈既白甩至一旁,令她扑了个空! “沈既白!” 龙纹刀插入泥土中,沈既白一手撑着刀柄,堪堪维持住跪地的姿势,没有倒下去。 他侧目看来,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想示意他没事,可这一动,唇角又溢出一大口鲜血! “噗呲!” 唐彦修拔出长枪,喷溅而出的鲜血沾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表情衬托得更加疯狂,更加狰狞。 “我赢了他。” 将长枪插在地上,唐彦修半跪在周歆面前,以身挡住了后面的沈既白。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她,周歆立刻往后躲了一下。 僵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在衣角上蹭了蹭,才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锦帕,再次伸了过来。 周歆刚想躲,就感觉后脖颈被人掐住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握着锦帕的手越来越近。 脸颊上传来淡淡的触感,他的动作很轻,透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一点一点地擦去了她脸上的血迹。 “现在……” 他直直地看着她,半红半白的脸庞透出一抹病态的偏执,“你的目光里可以有我了吗?” “……你真是个疯子。”后脖颈的束缚一消失,周歆立刻别开了脸。 唐彦修舌尖顶了下腮帮,轻声哂笑,“我是疯了。从沦为东都笑柄的那一日我就已经疯了!” “你不是在意他么?”他站起身,拔起地上的长枪,“我这就送他上路!” “不要!”周歆伸手去拦,却晚了一步,唐彦修已经提枪朝沈既白刺了过去! 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可麻意仍盘踞在周身,双腿根本不听使唤! 沈既白双手撑着刀柄,一动不动跪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唐彦修,好似已经放弃了抵抗。 “沈既白!快躲开啊!” 长枪迎面而至,他微微侧过身,轻巧地躲过这一击,趁唐彦修收枪的一刹那,立刻拔刀侧身挥砍,一刀斩断木质枪柄,枪头“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尔后,他单手挽了个刀花,长刀在空中旋转一圈,刀刃便调换了方向,对准了唐彦修的侧腰! 沈既白反握龙纹刀,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尽数暴起,瞬间便将刀刃捅进入了他的身体! 喷溅而出的鲜血洒染半肩,连皙白的脸颊上都洇起点点梅红,他下颌线绷得很紧,眸中带着明晃晃的轻视。 “……是你输了。” 一直作壁上观的唐公惊得瞪大了双眼,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三郎!” 沈既白拔出龙纹刀,殷红的刀刃在半空中颤了颤,便直垂向地面,再次插入泥中。 他好似用光了全身的力气,如今连刀都握不稳,只能双手叠放在刀柄上,额角抵着手背,借力支撑住不断颤抖的身体,才将将在地上坐稳。 “咚——!” 枪棍掉落在地。 唐彦修捂着右侧腰肢,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鲜血自他的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淌入敞开的领口。 “哈哈哈——!”他像感受不到痛似的大笑出声,“胜负未定!言之过早!” 漫溢在周围的黑气又淡了许多。 唐彦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被重墨吞噬,直至再也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眼白。 不好! “唐闵!你看看你儿子!他已经入魔了!”周歆急得大喊,“这满院的煞气全被他吞噬了!你再催动下去,他就爆体而亡了!” 站在高台上的唐公跃至唐彦修面前,双手飞快结印,阳雷指重点他的印堂! “嘭——!” 唐彦修的玉冠倏然爆裂。 墨发披散下来,他面容苍白,墨瞳黝黑,额间的青筋暴起,龇牙咧嘴地仰起脸来,痛苦地朝天嘶吼! 这声音震耳欲聋,滚滚黑气自他体内迸发而出,缓缓沉入地下。 这根本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周歆用力捂住了耳朵。 黑气散去大半,眼见墨瞳已经由浓转淡,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顷刻间又恢复回墨染之态。 唐彦修随手一推,便将唐公推到了一旁。随后,他屈起五指,鹰爪般的手掌直朝瘫坐在地上的沈既白擒去。 第98章 糟了! 周歆咬紧牙关,连滚带爬地奔到沈既白身前,张开双臂,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浅茶色的瞳眸里满是阴沉沉的怒气,她奋力大吼道:“唐彦修!你若杀了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身后的沈既白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可他的声音很低,一开口便碎散在夜色中,根本没有人听清。 利爪转眼间便擒至眼前,周歆右手一挥,夹在两指间的符纸还未贴上唐彦修的额间,他的动作便如定格般停了下来。 周歆:“?” 黝黑的双眸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刹那,顿时便如同被雨水冲刷过一般地淡了下去,渐渐显出眼白,连眸光也恢复了清明。 唐彦修缓缓收回手,一开口,鲜血便自口腔内溢了出来。 “……朝南衣,你终究还是动了情。” 他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闻言,周歆夹着符纸的双指微微有些颤抖。 哪里不如?处处不如。 沈既白不会背后偷袭,不会乘人之危,不会不顾她的感受强迫她做任何事! 她强忍着才没骂出声来,将敕令符贴在他的额间,喝道:“破!” 滚滚黑气自他体内倾泻而出,盘桓在院内久久不散。 见唐公没再驱动黑气,也没有驱散的意思,周歆咬了咬牙,试着使用了高阶咒法——净天地神咒。 她一边结印一边念道:“天地自然,晃朗太元,八方神威,凶秽消散!” 结印已成,周歆单膝跪地,一手按在地面,大喝一声,“破!” 阵阵黑气自衙役们身上飞出,与空中那股聚汇在一处。大地猛地震颤一瞬,霎时间尘土飞扬,风沙袭面。 “嘭!” 好似有什么东西炸了。 周歆抬眼,见凝聚在院里的煞气已经消失不见了。 贴在唐彦修额间的那张符纸自然垂落,他像是被人抽光了力气,忽而就站不稳了,蹒跚着后退两步,身子向后一歪,倒在了唐公的怀里。 “……三郎!” 闻言,周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大鼻涕到嘴知道甩了,孩子要死才来奶了,唐彦修被煞气侵蚀这么久,他早干嘛去了? “现在知道担心了?”她冷冷地看着他,“唐闵,你就不担心他会爆体而亡吗?” 唐公反驳:“他主动吸取煞气,不过是想借此发泄一下心中的积怨,老夫为何不能纵容一回?” “到底是纵容,还是借刀杀人?”周歆无情拆穿,“你不过是想逼他做出选择!世人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倒是位标新立异的好父亲!” 看着惊魂未定的唐公,唐彦修眸中的情绪渐渐转浓,声音有些许颤抖,“……对不住,阿爷,儿理应站在您这一边的。” 捂在腰间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他道:“可儿……下不去手。” 唐公紧紧搂着他,哀痛不已地道:“……三郎已经做得很好了。” 周歆摇了摇头,反身蹲在沈既白面前,视线落在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她忙不迭地伸手堵住了伤口,仿佛这样便能止住血,不再疼了似的。 一开口,刚刚还冷静自持的声音竟然颤了起来,“……真人上次给你的药,你可带着?” 沈既白的状态很虚弱,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 “……嗯。” 周歆在他怀里胡乱地摸了摸,掏出来两个药瓶。一个是他随身携带的麻沸散,另一个应当就是灵鹤真人炼制的秘药。 她立刻拧开瓶塞往手心里倒,没想到手一抖倒出来半瓶。 看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周歆心道,也许多吃一点会见效快呢? 将手凑到他唇边,沈既白将堆满掌心的黑色药丸通通吃了下去。 “阿爷……” 唐彦修静静注视着周歆的背影,见人从始至终都未分过来一个眼神,落寞得垂下眼帘。 “儿求您,不要伤她,好不好?” 唐公立刻回道:“好!好!” 他掏出一粒丹药塞进他口中,“坚持一下,阿爷这就带你去找医师。” 唐彦修望着她的背影,忽而想到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宣师的演武场。 作为大唐第一武师,宣师有许多弟子,不论男女,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但朝南衣是个例外。 她毛遂自荐,宣师顾虑太清观武教习的颜面,拒绝了。 她便日日上门挑衅,将众弟子通通打败,意气风发地道:“宣师,您也看到了,您门下这百余名弟子,无人能继承您的衣钵。” “您别无选择,只能收下我。” “我一定会成为您有史以来教习过的最出色的弟子。” 那时也是正值盛夏,唐彦修也如现在这般躺倒在地,仰视着逆光中的那名少女。 她周身泛着淡淡的金光,身后是万里晴空,清冷的容颜超尘脱俗,眸中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长身玉立,如凌霄花一般出尘孑立,高不可攀。 那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那时候他便在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恣意张扬的女子? 第99章 演武场惊鸿一瞥,少年心动误终生。他这一仰视,便一直仰视到现在。 可从始至终,朝南衣都未曾看过他,哪怕一眼。 前所未有的疲倦如海水涨潮般席卷而来,唐彦修缓缓闭上双眼,直至眼前彻底黑了下去,也没等来少女的一个回眸。 “……三郎……”唐公慌乱不已,情绪逐渐失控,“三郎!!” 院内忽而刮起一阵阴风,卷起一地的尘灰落叶,周歆被吹得有些睁不开眼。 心里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她眯缝着眼睛回过头,见唐公抱着奄奄一息的唐彦修,捏出了阴雷指,剑指直朝她指来。 四方乍现出股股暗流,惊雷频现于天幕之中。 怒气洇红了他的双眼,整个人仿佛丧失了理智。 “凌云君,三郎对你痴心一片,宁死也不肯杀你。老夫不愿他黄泉路上孤苦伶仃,劳你下去陪他吧!” 声音伴随着电闪雷鸣,未待周歆反应过来,便见头上乌云密布,一道道粗大的闪电从天而降! 这是……九霄神雷咒! 唐闵他是疯了吗? 神雷一旦触达地面,会如地震般四溢开,方圆几里内的生灵都逃脱不掉。 他这是想同归于尽啊! 眼看闪电已经闯入结界,即将到达眼前,周歆用力挥出几张符纸,一条水龙应运而生! 龙尾一摆,它直朝闪电飞了过去。 “金雀化灵根,三魂归见身,垄我方寸台,聚散随运门!”周歆一边结印一边喝道,“风水,聚来!” 一道风水轮转的屏障显现出来,罩住了她与沈既白。 天空“嘭!”地一声巨响,水龙炸得粉碎,清润的水珠泛着微蓝色的电光,喷射在空中,如烟花绽放般绚丽。 淡蓝色的烟火消失后,周歆猛地睁大了双眼。 水龙只挡住了部分雷电,此时,余下的几道闪电已经劈进了院中!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忽而感觉眼前一黑。 第42章 一道身影毅然决然地挡在了周歆面前。 唐公陡然瞪大了双眼,猛地收回阴雷指! 术法回流反噬,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来,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苍老又虚弱了许多。 天幕中的雷电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连护在周歆周身的风水双盾都随之消失了! 唐公不可置信地看着拦在她面前的妇人,匪夷所思道:“……冉娘,你为何会在这?” 这妇人穿着浅灰色僧袍,手中握着一串佛珠,闻言,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闵郎,收手吧!勿再妄造杀戮了。” 唐公眼里写满了不甘。 太阳穴的青筋暴起,他激动地脸红脖子粗,质问道:“为什么!” 妇人步履蹒跚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伸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她探着唐彦修的脉搏,眸中满是心疼,“……就当是为了三郎。” “我这么做,何尝不是为了他?” 妇人道出真相:“……此事宋公已经知晓,他顾及大理寺众人的性命,将事情压下来了。” “什么?”唐公面露诧异,“这么大的事,他一个人如何压得下来?就算他有心包庇,凌云君又怎会同意?” “正是担心你不信,他才寻我来的。” 闻言,唐公震惊地说不出话。 他瞥了一眼微微发愣的周歆与重伤难行的沈既白,又垂眸去看怀中昏迷不醒的唐彦修,这才意识到那番话并非缓兵之计,浓浓的悔意卷上心头,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响起,周歆回过神来,寻声看去,见一只不足巴掌大的仓鼠顺着不知何时打开的院门跑了进来。 它通体银灰,眼下有一块绒毛是纯黑色的,看起来仿佛脸上长了块黑斑。 看见唐公的一刹那,它仿佛看见了天敌,浑身的绒毛都竖了起来,瞬间进入战备状态,黑禄禄的眼里满是敌意,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周歆打量着它,心道,看起来就是只普通的仓鼠,还未修炼成精,究竟是怎么救的张卿清? 说曹操,曹操到。 脚步声愈来愈近,张卿清紧跟着仓鼠的步伐跑进了院落,见到院内的情况,不禁睁大了双眼。 “哎呀!哎呀呀呀呀!这是什么情况哇?” 闻声,唐公偏过头去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你没死?” 张卿清抱起地上炸了毛的仓鼠,正准备顺顺毛安抚一番,闻言微微愣了愣,下意识反问:“我为什么要死?” 周歆仰起头,发现笼罩在四方的结界已经消失了。 她心中疑惑起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待在院子里不要出来吗?” 张卿清指着倒在地上的衙役,“我若不来,你还不得死在这里?”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歆刚侧过头,便感觉肩膀一沉,沈既白身影一晃栽入怀中。 桂香完全被浓郁的血气覆盖,她将麻沸散尽数倒在他胸前的伤口上,再用袖口按住,竹青色的衣帛霎时间染成了深褐色! 怀中的人骤然咬紧了牙关,十指紧攥成拳,用力到骨节“咔咔”直响。 第100章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连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周歆别无他法,只能用力抱着他,无力地安慰着:“……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豆大的汗珠自他的额角滑落,落在竹青色的衣帛上,洇出一片暧昧的潮湿。 “我靠!” 张卿清瞪着眼睛跑了过来,蹲在二人面前,又惊又奇地道:“这么严重!都被捅成漏斗啦!” “你才是漏斗!”周歆骂骂咧咧地,“你们全家都是漏斗!再放臭屁我就一道天雷劈死你!” “开个玩笑而已啦!这不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嘛!”他立刻收敛神色,“沈少卿吉人自有天相,就算被捅成了塞子也不会有事滴!” 周歆懒得和他贫嘴,“去找辆马车,他和唐彦修都急需医治!” “不用,”张卿清摆摆手,“宋公带了医师过来,还带了好几个呢!他们就在后面,马上就能到!” “宋公?”周歆奇怪极了,“他怎么会来?你请来的?他一向无利不起早,你是如何说动他的?” “这个嘛……说来话长,”张卿清道,“稍后再告诉你。” 怀里的人轻轻地动了动,脖颈传来淡淡的压迫感,带着点湿意,似乎是沈既白的鼻尖自那里轻蹭而过。 周歆连忙问道:“药劲上来了吗?还疼吗?一会儿医师就到了,你再挺一挺,千万别睡啊!”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什么,连忙“呸”了一口,“我在说什么胡话,穿心之痛你都挺过来了,这次肯定也不会有事的!” 张卿清奇道:“穿心之痛也能挺过来,这还是人吗?”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周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将一瓶药塞进他手里,“拿去给唐彦修服下。” “得嘞!” 张卿清伸出手,怀中的仓鼠顺势攀上胳膊爬到肩膀上卧了下来。 他接过药瓶,朝唐彦修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沈既白双眸半睁半阖,声音很虚弱,但明显比之前强了许多,至少能听清了。 “……他很听你的话。” “他的把柄在我手里。” 对于这个理由,沈既白明显不信,“……你又不会威胁他。” “这可说不准。” 周歆低头查看他的伤口,见血已经止住了,终于放下心来,将那瓶麻沸散也扔给了张卿清,“这是止血的!” 唐夫人接过药瓶,忙不迭地将麻沸散倒在唐彦修的伤口上。他的伤势比沈既白轻很多,见效迅速。 见状,她大松一口气,“……还好伤口不深,止住了血就不会有事。” 唐夫人打开另一瓶药,将药丸倒入掌心,正准备喂唐彦修服下,便被唐公抢了过去。 他将药丸送到鼻下闻了闻,问道:“此药何人所制?” 周歆道:“灵鹤真人。” 闻声,他侧目睨来,“朝南衣,你们太清观老的老,小的小,都是一样的虚伪!你师父都在用妖丹炼药,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 “唐闵,你少拿自己与真人比,真人可没用锁妖塔的妖怪炼丹!” 周歆眼底露出轻蔑之色,“刚刚因为顾及唐七娘子,本君未将实情全盘托出,已经给你留了几分薄面!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张生。联姻不过是缓兵之计!你想等他出府再下手,这样才能将唐府从这桩命案中摘干净!” 闻言,蹲在张卿清面前的唐夫人面露羞愧之色,缓缓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将药丸喂给唐彦修。 “那又怎样?” 事到如今,唐公也不再隐瞒。他睇了一眼张卿清,肆无忌惮地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见状,张卿清立刻自己抱着自己向后跳了一下,一脸防备地盯着他,“你个老东西!不会还想杀我吧!” “放肆!”唐公食指直指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老夫如此不敬!” “笑话!你都要杀我了,我还尊敬你干什么?” 他几步跑到周歆身后,藏起身来,神秘兮兮地道:“你刚刚喊他唐闵?” “是,”周歆道,“怎么了?” 张卿清瞥了一眼躺在她怀里的沈既白,一脸的欲言又止。 周歆心领神会地指了指耳朵,他便将手拢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我看过他的百度百科,他明明显庆四年就死了呀!而且,百科还记载了他夫人,说是二人感情甚笃,他去世两年后,他夫人相思成疾,也过世了。” 显庆四年,不就是去年? 锁妖塔失窃也是从显庆四年开始的...... 电光火石间,一直困扰周歆的某个问题忽而就有了答案。 她问道:“真的?” 张卿清用力点了点头。 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转头看向了她的身后。 周歆不敢搂得太紧,恐怕扯到他的伤口,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药劲还没上来吗?” 沈既白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她将手伸到他唇边,“你若是疼得厉害,就咬我的胳膊。” “......不必。” 第101章 身后的人忽而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正准备再次凑过来,可对上沈既白的视线后,他又撤回了身子,只将声音压得非常低,“我才想起来,他儿子在十岁那年就重病身亡了!” “你确定?” “当然!”张卿清扬起了眉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一向记得很牢!” “……怪不得。”周歆双眸陡然一亮,又想通了一件事,不禁也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张卿清“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是我的腿!!” “我知道啊!”周歆道,“不然我这么大力做什么?” 言毕,她朝唐公大声道,“唐闵,十年前锁妖塔失窃案是你做的罢!” 她言辞肯定,像是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唐夫人一听,手明显地抖了抖。 唐公冷呵一声,气势凌人:“凌云君休要污蔑人!” 见他不肯承认,周歆只好将心中的猜测尽数说出: “坊间传言,十年前唐彦修得过重病,险些丧命。” “如今他身体康健,是因为你用妖丹炼药续了他的命!” “唐闵,你身为大理寺卿,却监守自盗,因一己之私连累了几十名衙修的命!你儿子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阿弥陀佛。”唐夫人转着手里的佛珠,惭愧得抬不起头,“......纸究竟包不住火,做下的孽迟早都要还。” 唐公微眯着眼,“过慧易夭,凌云君凡事都扒得这么深,不怕短命吗?” “你三番两次逆天而行,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唐公闻言一哂,“这世间哪有什么报应,不过是编造出来吓唬人的罢了!” 张卿清听得稀里糊涂,“三番两次?什么意思?” 周歆解释:“一年前,他见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用禁术续命。锁妖塔与梅园的巡逻路线是他在任时定下来,他比谁都清楚如何避开武役潜入锁妖塔。” “不错!我是偷了妖怪炼丹续命!”唐公道,“可我用的都是作乱害人的妖,何错之有!” “那大理寺的人又有什么错?看守锁妖塔的衙修有什么错?” 周歆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唐闵,那二十多名衙修里还有你的至交好友!逆天改命,倒行逆施,必会遭到天谴!你没发现这笔血债已经报在你儿女身上了吗!” 唐公双眸眯缝得更厉害了,“凌云君莫要危言耸听!” “你可以不信。”周歆道,“虽然你给唐彦修续了命,但无法改变他的命格。他本该十岁去世,命里自然无家无业,如今他已及冠,可有半点成家立业之兆?” “够了!”唐公怒火中烧,“若不是你,他怎会被金吾卫除名!若不是你,他怎会迟迟不肯成家!无家无业,还不是拜你所赐!” 说了半天,简直是对牛弹琴。 周歆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唐彦修喜欢上朝南衣,何尝不是命运在造化弄人?况且,他被强行续命,也会影响到下一世的命格。 是福是祸,还真不好说。 这番话,虽然唐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可唐夫人却信了七八分。 她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一张嘴却是一阵急咳。 来不及掏手帕,她便用宽袖捂住了唇,微微弓着身子,咳得很用力。 “怎么回事?”唐公立刻变了脸色,“咳疾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会突然严重起来?” 唐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从未好过。” 唐公瞪圆了双眼,一副无法相信的样子,“怎么可能?我明明……” “我并未服下那些丹药。” “为什么?”唐公的双眼瞪得老大。 唐夫人剧烈地咳嗽着,紧攥着袖口的指尖已然发白。等她好不容易气息平缓,却又紧捂着唇不肯放手。 见她面色有异,唐公用力掰开她的手,这才发现浅灰色的僧袍上已经晕染开一大片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慌得双手直抖,“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 见瞒不下去了,唐夫人索性实话实说,“……一年前。” 闻言,唐公脸色骤然一变,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起来,“你搬出府去寺庙清修,就是为了不被我发现?” “是,也不是。”唐夫人道,“见你犯下累累罪行,我无法阻止,只能去佛祖面前忏悔恕罪。” 言毕,她又咳了几下,吐出来一大口鲜血。 事情发展成如今这个样子,周歆是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像个洞察先机的局外人,将血淋淋的真相揭露出来,“尊夫人的寿命本来还有两年,但眼下已经走到尽头了。” 闻言,唐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了下去,“凌云君为何如此说?” “你多出来的这一年寿命,其实是尊夫人的。原本她可以再多活一年,但她将余下的一半寿命给了你,自然时日无多。” 周歆道:“我早就说过,你倒行逆施是会遭天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话音未落,唐夫人便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栽倒在唐公的怀里。 第102章 唐公抱着她,眼睛红得吓人,“冉娘!” 他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整个人有些癫狂,“……怎么会这样!” 几乎是一瞬间,唐夫人的气息便变得虚弱至极。 “……阿施心系张生,良缘难觅,闵郎就成全他们吧。” 她期期地看着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再轻抚一遍他的面颊。 唐公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泪流不止地应道:“……好!” “……三郎一心想闯江湖,无心仕途,就别逼他入朝为官了。” “......好。” “范兄受前案所累,死于狱中,留下年迈的老母亲无人赡养……我心难安,这些年一直在偷偷接济……等我走后,你便将她接过来,给她一个安稳的晚年……好不好……” “......都应你。” “如今这样……也好……免得你走了……留我一个人孤苦……” 话未说完,唐夫人便闭阖双眼,彻底咽了气。 “冉娘!” 唐公紧紧地抱着她,痛哭流涕道:“你不在了,我强留于世还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 费尽心机地逆天续命,不惜牺牲了女儿的幸福,儿子的健康,只为了能苟延残喘地留下来,多陪她一段时日,反而害得她早早亡故。 命运像是在故意和他作对,开了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像个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地嚎啕大哭起来。 须臾,似是想起什么,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丹药喂给唐夫人,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她的嘴。 周歆叹息道:“她早料到你会这么做,所以魂魄离体后便让阴差封了口,这样的人死后是打不开牙关的。” 闻言,唐公怔愣一瞬,哭得更加悲怆。 “……魂魄封口,来世聋哑……” “冉娘……你为何会如此决绝?” “……明明你是这么怕疼的一个人……” 哭着哭着,他忽而停了一瞬,垂眼看着地上的半截枪棍,表情变得决绝。 “……冉娘。” 他呢喃了一句,倏然捡起断枪,将尖峰的断口朝着自己的腹部用力捅了进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周歆不由得惊呆了。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宋寺卿姗姗来迟,带着一群衙役跑进院中。见状先是一怔,随后面色陡然一白,跌跌撞撞地朝唐公跑了过去。 “唐兄!很多事你还未曾交代清楚!你不能死!” 衙役们一冲进来,见到周歆搂着沈既白,也均是一怔。 张卿清指着倒在地上的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他们进屋?都躺这地上好半天了!” 闻言,衙役们才纷纷回过神来,忙将地上的人抬进两旁的客室。 医师是最后进的院。 届时,倒在地上的只剩两个重伤之人,他们自然地分成两波,同时朝伤者走了过去。 宋寺卿指着唐公,“快!给本公医好他!他不能死!” 几名衙役围聚过来,拉着唐公,想要将他与唐夫人抬进客室医治。 没想到他力气大的惊人,只一下便将众人都推倒了。 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唐公暴怒道:“滚!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哪怕老天也不行!” “黄泉路冷,奈何桥凉。” “冉娘,你不要怕,我这就来陪你!” 唐公将断枪又往深处捅了捅,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愈来愈轻。 “......来世你天生聋哑,必会受人欺凌。” “……我与你一同走,至少还能再护你一世。” 宋寺卿眉头一皱,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再也按耐不住,直截了当地道:“唐兄,看在你我相交二十余载的份上,便给贤弟一句准话,究竟是不是你放走的狐王?” 第43章 唐公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寂寥无边的天幕,眸光渐渐变得迷离。 “……那夜潜入梅园的剪纸人尽数折损,我只能亲自去一趟。” “……没想到,恰好看见凌云君与一个纸扎人打了起来。” 纸扎人? 周歆心中一惊,立刻问出了口:“难道是虚尘子?” 唐公并不理睬她,两只眼睛只看向宋寺卿,“......那时,狐王已经冲破了封印。” “不是唐兄所为?” 宋寺卿迷茫了起来,“难道是这个虚什么子做的?” “……宋兄,如今我实言相告,”唐公祈求道,“望你看在两家相交多年的份上……不要追究三郎的过错……” 宋寺卿着实有些为难,“……沈少卿毕竟是国师的人,他若执意为难,贤弟怕是拦不住。” 闻言,唐公终于转过头来看周歆。 她抓紧机会问:“唐公!那日你操控剪纸人攻击仓鼠妖,为何没能将剪纸人召回来?是不是回程的途中遇到了一个纸扎人?” 他并未承认,也不否认。 周歆只当他默认了,继续追问:“唐三郎生辰宴那日,来赴宴的究竟是不是虚尘子?” 第103章 “……有件事……你肯定猜不到……”他唇边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 周歆的心中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何事?” 唐公死死地盯着她,并不言语。 “唐兄!”宋寺卿心中尚有许多疑惑,见人干瞪着眼睛不说话,急得脸都红了起来,“唐兄?” 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唐公再也没眨过眼睛。 宋寺卿心中警铃大作,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登时便白了脸。 这个人,已经不知在何时咽了气! “唐兄!”宋公不知是气的,还是见挚友去世伤心难过,竟然捶胸顿足了起来,“唐闵!你扔下这一堆烂摊子,就这么走了吗!” “张卿清,”周歆回过神来,“你去屋里随便抓个医师过来。” 最初给沈既白探脉的那名医师,在探过脉后便径自进了客室,再也没出来。 好似已经放弃了治疗。 周歆的心不由得高高地悬了起来。 张卿清站起身,“他们不是在救唐家郎君吗?” “救一个人用得着这么多医师?” “也对。” 他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沈既白,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周歆搂紧他,“就算他们治不了,真人也一定可以救你!” 也不知这番话究竟是在安慰沈既白,还是在安慰她自己,竟然越说越低,越说越没有底气。 “......若是救不了呢?” “别说丧气话!”周歆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颤了起来,“我这就带你去找真人!” 她伸出手结印,却因抖得厉害结了半晌也没结成功。加qqun叭叭三灵期七雾三溜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不得不放缓速度,一个手势一个手势地慢慢比,可不知为什么,明明是铭记于心的手势,此番比起来却是频频出错。 不知究竟错了多少次,终于结对了一回,她立即喊道:“……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遁!” 话音落地好半晌,两个人还是瘫坐在原地,一动未动。 “怎么回事?”周歆急得直掉眼泪,“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失灵?” 她慌乱地不知究竟该怎么办,只能又反反复复地试了好几遍,可依旧没有半点效果。 “为什么?”周歆暗恨自己学艺不精,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备车!”她大声高喊,“来人!给本君备车!” 闻言,宋寺卿才想起一旁还有个重伤未治的下属。 他匆忙走过来,却不是关心沈既白的伤势,而是劈头盖脸一顿责备。 “凌云君,不是宋某有意怪罪,二位怎能私自行动呢?若不是张卿清强闯大理寺,照今晚这番阵仗,就算宋某有心想将此事按下去,也是按不住!” 他这个人,只关心能不能保住乌纱帽,并不在意任何人的生死。 这一点,周歆心里很清楚,但亲耳听到这番话,她还是气得浑身发抖。 力都是旁人出,好处全是他来得。 到头来半句夸赞都无,还要受一顿指摘,怪不得大理寺上下皆称他为宋扒皮。 “无凭无据,就算他上报,你会同意吗?” 宋公被质问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甩了下衣袖,喝道:“放肆!你竟敢质问你的上官!” “为何不敢?”周歆明明是在仰视他,言语间却并无半分恭敬,“本君隶属于太史局,在大理寺只不过是挂职而已!宋寺卿想耍官威,怕是找错了人!” “凌云君,论品阶,本公可远在你之上!” “这朝中品阶在本君之上的人多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本君何曾给过谁的面子?” 闻言,宋公气得胡子都歪了,却反驳不出一个字。 徐绍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凌云君,马车已经备好了!” 周歆向他使了个眼色,“抬沈少卿上车!” “是!” 她撑着地面站起身,发觉身体已经缓过来许多,至少有力气走路了。 只是一走一动,胸腔里还是会有些疼。 走进车厢,见躺在主位的沈既白已经昏了过去,她立刻用力拍了拍车门。 “去太清观,越快越好!” * 客室内,几名医师围聚在罗汉榻旁,把脉的把脉,施针的施针。 他们都穿着同色系的官服。因此,身穿月白长袍,头戴同色儒冠,一副书生打扮的张卿清看起来就十分扎眼。 “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行!凌云君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了吗?” 他围着几人叽叽喳喳,吵得行针的医师烦躁不已,用力将他推开。 “张大郎君!” “人的身体总有一个不能承受的极限。沈少卿被贯穿了胸腔,纵然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你就别在这胡搅蛮缠了!” 张卿清“嘿!”了一声,不服气地撸起了袖子,正打算和人大吵三百回合,便隐约听见一声低如蚊蝇的声音。 “……张郎?” 他回过头,见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唐久微站在屏风后,正瞪目结舌地看着自己。 眼里满是遮不住的欣喜。 第104章 许是太过激动,那双红肿的眼眸又泛起了水光,仿佛下一刻就会流出眼泪。 美人垂泪一向惹人怜惜,张卿清微微一怔,顿时气消了一半,连本来打算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唐久微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害怕这一切都是幻境。 随后,笑意自她眼底溢了出来,渐渐绽放至眼角眉梢,即将蔓延到唇角时,忽而僵住了。 她眸光一暗,失而复得的欣喜蓦然消失殆尽,还未完全绽放开的笑意也一点点消逝。 这时,张卿清也猛地清醒过来。 他收回视线,和行针的医师犟起了嘴。 “这不可能!” “凌云君说他还有救,他就一定有救!” “少废话,你跟我出去见凌云君!” 他抓着医师的胳膊将人用力往出拽,但他的力气不大,医师挣扎了几下便挣脱了束缚。 “胡闹!你快出去,别影响老夫救治病人!” “不行!”张卿清继续胡搅蛮缠,“你不随我出去,我如何向凌云君交差?” 一名衙役走进屋来,见状,插言道:“凌云君已经带沈少卿离开了。” “什么?”他顿时松开了手,神色有些失落,“他们去哪儿了?” “应当是太清观。” 闻言,张卿清抬步就往出走。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紧紧地跟在他身后,随同他出了客室,拐进长廊。 张卿清倏然停住了脚步,身后的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忙忙碌碌的衙役时不时自身旁擦肩而过,他犹豫一瞬才转过身,看见一张悲喜交加的脸。 “唐七娘子。” 目光短暂的停留在她的脸上,张卿清的声音不冷不热,谦逊有礼的态度中满是疏离。 “有什么事吗?” 闻言,唐久微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忽而噙满了泪水,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像是不敢看他,又像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一开口,声音满是哽咽。 “......对......对不起。” 三个字,即苍白,又无力。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家父的所作所为……”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滴在她手中的锦帕上,洇出一片水渍。 “就连我…….都无法原谅……但无论如何……”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道:“唐府都欠你一句道歉……” “……对不起……” 她哭得稀里哗啦,一句囫囵不清的致歉刚出口便散在了哭泣之中。 她并不知道,她这番举动彻底打碎了张卿清尽力维持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论如何,张生确确实实被唐公害死了,死在了追逐唐久微的路上。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有着相同皮囊的局外人。 他没经历过张生面临的生死一刻,也没体会过张生等在长风酒肆时复杂焦急的心境,他凭什么替死去的张生原谅呢? 张卿清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虽然一个字都没说,意思却是一分不差地传达了出来。 身后传来了压抑得极低的啜泣声。 他心中一紧,却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啜泣声渐渐变大。 这声音落在耳里,沉在心中,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张卿清情不自禁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微微侧过了身子。 余光中的唐久微低着头,双手捂着脸,哭得肩膀耸动。 他悄然攥紧了拳头,没再动弹过一下。 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张卿清始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陪着,虽然未曾开过口,却也一直没有离开。 几名衙役匆匆走过,低声议论着: “为何唐公一死,宋公会气成这样?他们不是拜把子兄弟么?” “眼看着能了结的案子突然变成了无头悬案,换做是你,你气不气?” 闻言,唐久微停止了抽泣,猛地抬起了头,拦住那几名衙役,泪眼婆娑地问:“......你们说什么?” “唐七娘子还不知道吗?”衙役愣了一下,“那你还是去院中看看吧!” 闻言,她彻底慌张了起来。 提着裙摆跑向正堂,唐久微一眼便看到了跪拥在地上的一对璧人。 她蓦然停住了脚步,身体抖成了筛子。随后,身形一晃,向后栽倒过去。 一双手轻轻地接住了她,将其抱回客室,朝围聚在罗汉榻前的医师喊道:“快来个人看看她!” 见状,被张卿清纠缠了许久的那名医师赶了过来。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唐久微放在屏风后的架子床上,医师探了探脉,道:“忧思郁结,伤及心脾,乃急火攻心之症。她这一倒下,得静养一些时日才能好。” 闻言,张卿清隐隐松了口气。 “老夫这就去煎药。” “麻烦您了。” “哪里,都是分内之事。” 张卿清跟在医师身后走出了客室。一出门,医师向右拐,去后厨煎药,他则向左拐,朝院门口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他忽而脚步一顿,轻轻地握了握拳,朝窝在肩膀上的仓鼠道,“你觉不觉得……她很可怜?” 第105章 “吱吱吱——” 仓鼠拼命地叫唤,似在竭力否认。 张卿清眉眼低垂,好似压根没听进去。半晌后,他猛然用力跺了下脚。 “真是造孽!” 他转过身,疾步朝客室的方向跑了过去。 第44章 从张府出发到青牛观只用了半个时辰,可见两地的距离并没有很远,可回程的路途却好像翻了数倍不止,走了半个多世纪,还没走出崎岖的山路。 周歆抱着沈既白,感受到怀中人烧起来温度,心里愈发的没底,焦急地盼望着快点到达太清观。 有史以来,她是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慢,仿佛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极其的难挨。 “再快点!” 周歆用力拍了拍车门,又催促了一遍。 徐绍用力挥甩马鞭,高声回道:“凌云君,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窗外的风景在以极快的速度倒退,快到看不清路边的草木,只能依稀看到一道道向后飞过的模糊残影。 “照这个速度,最多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进城了!进城后路会好走一些,能更快一点。” 徐绍道,“凌云君莫急!您一急,卑职也跟着心慌。” “本君没急。” 周歆全身上下,就属嘴最硬,“不过是被捅了一枪而已,他不会有事的!” “可这么一会儿功夫,您已经催了七八次了。” 徐绍的声音很大,回荡在空荡的山路之中,听起来非常清晰。 周歆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 安静了没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地想拍车门催促一番,这回却是刚抬起手,便立刻放下了。 但坐在外面的徐绍还是感应到了什么,高声道:“凌云君,山路难行,如今的速度已经快得有些危险了。若是一不小心翻了个车,反而会误事。” 也对。 视线虚虚地落向窗外,周歆暗自心道,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忘了呢? 徐绍对速度把控得很到位。一盏茶后,马车顺利通过安喜门进入东都城。 巡街的金吾卫见到挂在马车上的牌子,均自发让出路来。 骏马在夜路中疾驰,迅速到达了太清观。 待两个人将昏迷中的沈既白抬进静室的偏厅,他好似都烧迷糊了,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什么,但声音过于细碎,压根听不清。 夜已至深,灵鹤真人却未休息,正坐在厅堂的桌案后看书。 见状,他面色陡然一变,书卷自手中滑落,跌在案边。 “……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他脚步匆匆地跟进了偏厅。 “此事说来话长。” 将人放在偏厅的床榻上,周歆声音哽咽,两只眼睛红得仿佛秋后海棠。 她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满是期望,“真人可有办法救治?” 灵鹤真人捏出阴雷指,在沈既白的魂门,魂中两穴各点了一下,面色倏地变得有些难看,连语气中都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不自信。 “……勉强一试罢。” 他双手结印,低声念出咒语。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体有金光,覆映其身!” 阴雷指指向沈既白胸前的伤口,喝道:“愈!” 话音一落,他的周身泛起淡淡金光,朦胧的光影将人映得有些失真,令人想看都看不真切。 须臾,金光渐渐散去,周歆几乎是立刻注意到,他脸上那道已经结了痂的伤口不见了! 一个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一着急,全然忘记了礼节,当即便扒开了他的衣领,只见胸前肌肤光滑细腻,那些被纸扎人划出的伤痕通通不见了! 周歆心中一喜,立刻扯散围系在胸前的绷带,那处被捅出来的血窟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金光神咒……能疗伤?” 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他体内有仙气护体,才会有这个效果。若是换成他人……” 灵鹤真人没再说下去。 这时,那处正在愈合的伤口忽而又以极快的速度皲裂,周遭的肌肤在这一拉一扯间,似乎也承受不住,原本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开,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周歆皱起了眉,心里泛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怎么会这样?” 灵鹤真人没说话,再次使用了一遍金光神咒,效果依旧,伤口还是在只差一点便能愈合时又瞬间恢复如初。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为师也无能为力。” 周歆彻底慌了。 她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这怎么可能?” “穿心之痛他都挺过来了!这次怎么会挺不过去?” “徒儿不信,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周歆双目期期地看着灵鹤真人,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劲儿。 “……有。” 似乎是不想让她失望,灵鹤真人隐晦地提了一嘴,“……但是需要很长的时间。” “真人此话……何意?”周歆显然没听明白。 灵鹤真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番掐诀念咒,四周的环境跟随着咒语在极速变幻,眼前的画面变得扭曲,看得周歆心里十分不适。 第106章 念咒的声音一停止,眼前的画面便立刻定了下来,恢复了正常。 但这里的光线照比刚刚暗了许多,周遭的环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看起来即熟悉又陌生。 这里不是静室的偏厅。 周歆环顾一圈,心道,这不是关秋生封印阿墨的那个墓穴吗? 幻境里的玉棺近在眼前,灵鹤真人抱起躺在地上的沈既白,将其放入棺椁之中。 低声解释: “这千年玉棺所在的位置,恰好是洛州的龙脉之眼,灵力充沛。” “将他封印在此,借助阵法吸收日月精华与天地灵气,便可自行恢复身上的伤口。” “只是……这个过程十分漫长。也许需要百年,也许需要上千年。” 周歆这才明白,为何关秋生要将稚子封印在这里。 她看着躺在玉棺中的人,突然就理解了关秋生当时的心境。 这个办法,虽然慢了些,可总比束手无策强。 周歆问:“需要借助何种阵法?” “聚灵阵。” 灵鹤真人绕着玉棺走了几圈,垂眸观察着地面,“这里尚有阵法残存,只需注入灵力将其补齐,即可启动。” 他抬手,掌心向下,一股气流自掌心迸出,缓缓注入地面。 周歆也调转炁气,将灵力汇聚至掌心,辅助他重新启动聚灵阵。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猛地震颤了一下。 一道蓝光自地面泛起,迅速流窜开,显出一道法阵的雏形。 这时,封闭的墓穴忽而刮起一阵旋风,将尘埃吹起,暗室内顿时乌烟瘴气,尘土飞扬。 周歆呛得咳嗽了一声。 旋风自二人身边席卷而过,吹向正前方的壁画,借着壁画两旁万年不灭的长明灯,依稀可以看见旋风中缓缓走出来一道身影。 “何人擅闯此地?” 这声音有些耳熟。 昏暗的光影中,一个灰袍乾道的虚影渐渐显露出来,周歆定晴一看,心道,果然是他! “胆敢扰人清修!找死!” 话音一落,他便提剑刺来,灵鹤真人袖袍一挥,轻松将他击退。 “……想不到法阵中竟然有灵识残存。” 灵识? 他不会无缘无故留一抹灵识在此。 周歆心中忽而升起一抹希望,见人虚影一晃,再次提剑追来,她连忙大喊了一声,“关秋生!住手!” 乾道进攻的动作应声而止。 银光一晃而过,剑刃自空中消失。 他飘到周歆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不认识,才道:“你是何人?为何会识得我?” “关道长。”周歆朝人行了一礼,“晚辈在阿墨的梦境里见过您。” “……阿墨?” 闻言,他脸色陡然一变,眸中的敌意尽退,“你认识阿墨?” “认识。” 周歆指着躺在玉棺中的沈既白,“您看那是谁?” 关秋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明显地怔愣了一下,才飘到了玉棺旁,将昏迷中的人好好打量了一番,才道:“……都长这么大了。” 言毕,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过得还是很不好,又伤得如此严重。” 周歆连忙扯开领口,将胸前的伤口露出来,道:“不知关道长可有办法救他?” 关秋生抬眼看来,眸光忽明忽暗,似乎陷入了激烈的挣扎。 “……机会只有一次。” “……若是再被唤醒,又要经历一遭人间炼狱。”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飘过来绕着周歆晃了一圈,似乎想将她里里外外都看个透彻。 “你究竟是谁?我见过阿墨的道侣,她长得可不是你这幅样子。” 闻言,灵鹤真人皱了皱眉。 周歆的心里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像是发酵多年的咸菜缸一夜之间淋了雨,泛起了酸。 沈既白又不是道士,他找什么道侣? 并且,关秋生将他封印时,他不过几岁而已,几时有的道侣? 她抿了抿唇,“我是他捉妖的同僚,并非他的道侣。” 关秋生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眼底透着浓浓的疑虑。这抹疑虑很快又消散了,刚刚还挣扎不已的他,忽而就坚定了下来。 “不是就好!”他飘到玉棺上方,指着昏迷中的沈既白,“抓紧他的手。” 周歆依言照做。 他掐诀念咒,散去的旋风以他们为中心,再次吹了起来。 朦胧的风影将一切都隔绝了,眼前只有躺在玉棺中的沈既白,以及飘在玉棺之上的关秋生。 灵鹤真人不见了。 周歆心中疑窦丛生,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带你们去见先师。”关秋生结印的动作停了下来,声音变得虚幻缥缈,“只有先师能将他立刻救回来。” 可冲虚真人不是已经羽化飞升了吗? 心中的疑虑还未问出口,周歆便觉脚下一轻,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高高地拽了起来,抛入云端,很快又跌向地面。 待下坠感彻底消失,她缓缓睁开眼,发现眼前的画面哪是墓室,明明是不舟山山顶的青石观! 关秋生背着沈既白走在前面,两道身影都是半透明的虚体,脚不沾地,轻飘飘的悬于地面,看起来像是脱离了肉身的魂魄。 第107章 “快点跟上。” 他边催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在看清她的那一刻,忽而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道: “怎么还是你!” “你为何会在他人的肉身里!” 第45章 只听“咯噔”一声,周歆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她默不作声地挪开了视线,并不与他对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夺了他人的舍?” 心高高地悬了起来,周歆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强装淡定道:“为何会如此问?” 关秋生指着她的脸,“灵魂与肉身相貌不同,可不就是夺舍?” 闻言,她缓缓垂下头,见自己也是双脚离地,悬浮于地面之上,这才明白过来。 灵魂出窍,相貌自然是原本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她摸了摸鼻子,“我人美心又善,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闻言,关秋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再说什么,转过身继续往殿里走,不知究竟是信,还是没信。 周歆缓缓松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多谢关道长的信任。” “我不信你。”关秋生道,“但我信阿墨。他是我教出来的,性情我最了解,他不会与夺舍的邪修结为道侣。” 周歆“呃——”了好长一声,觉得目前的情况对她不利,还是不解释为好。 “再说,我见过你。” 这怎么可能? 她几乎是下意识问出口的:“什么时候?” “就在今日。” 关秋生率先迈入正殿,低声警告:“规矩一些,别到处乱碰!” 虚魂一个,与空气无异,什么都触碰不到,怎么到处乱碰? 周歆真是无语极了。 绕过供奉三清真人的三清殿,便是青石观的后院。院内种着几簇青竹,正堂的门窗皆敞开着,依稀可以看见厅内正中央的草席上坐着一名白衣道人。 他低垂着眉眼,手里握着竹条,正在编织着什么东西,脚边趴着一只正在打盹的白猫。 “……师父。” 一见到他,关秋生就激动起来,几步奔进了厅堂。 周歆恍然大悟。 原来关秋生带着她与沈既白的灵魂,穿越到了过去,回到冲虚真人尚未飞升之时! 她跟着飘进内堂,见关秋生将沈既白放在一旁的草席上,跪在白衣道长面前,磕了三个无声的头。 “师父!” 见到他,冲虚真人怔了怔,“……秋生?” 他略微茫然地看向昏迷中的沈既白,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神情带有几分感慨。 “回生阵?” 他抬眼,视线透过关秋生落向门口的周歆时,神情再次变得茫然。 “你是……?” 关秋生解释:“这位是师弟的道侣。” 言毕,他扭头看来,“看不快来拜见师公?” 周歆“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走到冲虚真人面前,叩拜道:“晚辈见过道长。” “……起来罢。我看你的穿着打扮不像此间之人,可是来自将世?” “……道长真乃神人,确实如此。” 闻言,冲虚真人抬起手,似乎是想拉她起来,可手一伸出去便穿透了虚影,根本无法触及,只好又收回手。 这一伸一收间,惊醒了趴在脚边的白猫。它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周歆这才发现,它的双眼是琥珀,牙齿是竹子,口腔乃藤条编织,这只活灵活现的白猫,居然是人造的! 只见它猫腰钻进一旁的桌案下,换了个姿势继续打起了盹。 周歆彻底看呆了,脑海中浮现出沈既白曾用过的飞天木鸢,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冲虚真人颇为意外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会冒险开启回生阵?” 关秋生道:“……师弟受了重伤。徒儿担心六脉龙眼无法修复,才冒险一试。” “原来是这样。” 冲虚真人扯开沈既白的衣领,见到胸前的伤口后,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皮肉不全,伤口无法愈合,是有点棘手。” 沉默一瞬,他将手中的竹编物件放在面前的桌案上,站起身,走到身后的石壁前。 墙壁上有一副巨大的图腾雕纹,他将右手放在图腾上,只听“轰隆——”一声,墙壁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 然后,石墙便如推拉门一样,缓缓拉开,显出后面的密室。 密室三面墙挂着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桌案上摆着一个制作到一半的竹制机关狗,正中央有一张碧绿色的玉床,床上躺着一名稚子。 关秋生抱起沈既白,将他放在稚子身旁。两个人一个大一个小,样貌极其相似,均阖闭着双眸,像是睡熟了一般。 周歆紧跟着飘了进去。 冲虚真人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低低叹息了一声,“眼下……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 剑指轻点稚子的心口,指下顿时显出一道金光法印。须臾,一颗七彩斑斓的琉璃心自金光中缓缓冒了出来。 周歆心下一惊,不可置信地道:“道长要用阿墨的心脏来填补胸前的空缺吗?那他岂不是就没有心了?” 第108章 “无妨。”冲虚真人道,“缺口不大,半颗足以。” 周歆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那也不行啊!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关秋生道:“若是有,师父也不会剑走偏锋。” “可他只剩半颗心,该怎么办?” 冲虚真人道,“只能另寻机缘修补。” 半颗七彩琉璃心缓缓填入沈既白胸前的空洞之中,皲裂的伤口瞬间就奇迹般的愈合了!只是那块皮肤的颜色明显与身上其他地方不一样,像结痂掉落以后新长出来的一样,粉嫩异常。 周歆惊得连瞳孔都放大了一圈,“他的肉身会和灵魂一样好起来吗?” 冲虚真人点头,“会的。” “太好了!”她兴奋得朝沈既白飘了过去,伸出手想去触碰他。 一旁的关秋生看到,大喝了一声,“住手!” 周歆被吓得一激灵,整个魂都抖了一抖,手自玉床穿透而过,也不知怎么地就穿进了稚子的心口。 一股强大的吸力摄取着她的魂体,仿佛要将她吸入体内,这感觉不亚于凌迟,她疼得大叫了一声! 见状,关秋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拽了出来。 “……还是发生了……”他紧盯着稚子,“……还是发生了!” 周歆:“?” 不知道为什么,关秋生忽而变了脸色,连冲虚真人都微微睁大了双眼。 心里泛起一抹不祥的预感,她慢慢地回过头。 只见四五岁大的稚子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坐了起来,墨玉般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空洞无光,不带任何情绪,看起来有点渗人。 大抵是密室内光线昏暗,所以刚刚周歆没有注意到,稚子的皮肉与一旁的沈既白有明显的不同,就像是披着一层假皮,毫无肌肤纹理,甚至没有血色。 “……怎么会这样?他没有血肉?” 周歆被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到冲虚真人的身后,那稚子的视线紧随着她变动,仿佛眼里根本看不见其他人。 怪异的感觉窜上心头,身上的汗毛纷纷竖了起来,周歆的声音微微有颤抖,“没有血肉,就生不出七魄,没有七魄,岂不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的行尸走肉?” 关秋生气不打一处来,“一再警告你不要乱碰,就是怕你会唤醒他!” “我……”周歆难以置信,“唤醒了他?这怎么可能?我如何唤醒的?” “你的魂体里有一滴心头血。” 冲虚真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刚刚那一刹那,他不仅吸走了你的心头血,还吸走了部分爽灵。他的三魂彻底完整,便醒过来了。” 周歆眼里满是茫然,“……可是,魂魄里怎会有心头血?” “魂魄一旦离体,灵台会加速寂灭,时间一久,灵台便会彻底塌毁。这时,纵然魂魄想再回到体内,也是不能了。” 关秋生道:“所以一些修道士会使用禁术,用原身的心头血滋养生魂,强化魂魄与肉身的联结,以保魂魄能顺利归位。” 闻言,周歆不由得更加茫然,距离她穿越过来已有一段时间,是谁在使用禁术保她的肉身? “……天意……天意!” 冲虚真人伸出手,剑指轻点稚子的灵台,他便闭阖双眼,倒了下去。 “贫道曾试过许多方法,都无法补全他残缺的爽灵,更无法将他唤醒。” 冲虚真人道,“没想到,你的血液唤醒了他,无意间给了他生命。” 我……给了他生命。 周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心里骤然掀起一场海啸,海浪澎湃翻涌,久久未能平息。 “可如今,”冲虚真人颇感为难,“他残心不全,血肉未生,无法修出七魄。只怕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异类。” “可是……您后来不是赋予他一身血肉了吗?关道长也知道的呀!” 周歆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急于寻求他的认可,“我明明在他的梦境里看到,他五六岁的时候已经有血有肉,还被阿奴打得头破血流!” “确实如此。师父飞升之际还在修补阿墨的心窍。阿墨因此意外沾染上仙气,生出了血肉。” 关秋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是……那是一年后的事。” 冲虚真人掐指一算,神色缓和许多,“……确实如此,那贫道便放心了。” 但关秋生并不放心,“但这一年,阿墨虽然生活在密室里,但还是被村民发现了。村民受到了惊吓,像驱赶猛兽一样驱赶他,他经历了一年非人的待遇,愈发地渴望像常人一样拥有血肉之躯,可他后来才发现,有没有都是一样的,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个异类。” 他眼里泛起了水光,“若是今日没有唤醒他,而是在师父飞升后再唤醒,也许就不会被村民发现他乃非人之物,更不会遭到霸凌与虐待,被商夫子扒皮抽筋……” 扒皮抽筋…… 周歆的心像是被刀割了一下,难受得厉害。 她倏地想起在淝水客栈的那一晚,沈既白故作轻松地问,“哪怕你知道我乃非人之物,也不讨厌?” 那时她只是隐约猜到他经历过什么,却没想到这段遭遇,是因自己的无心之失造成的。 第109章 怪不得关秋生一开始并不想带他回来,他想改变沈既白幼时的遭遇。 冲虚真人摇了摇头,“傻孩子,你就未曾想过,仙气为何会赋予他血肉之躯吗?” 闻声,关秋生怔愣一瞬,“难道不是师父给的吗?” “当然不是,”冲虚真人道,“是因为这些遭遇,令他生了执念,仙气才会化出血肉。” 他看向周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若不是因为你唤醒了他,可能他此生都只会被我关在密室里,就算有幸沾上仙气,也无法变成真正的人。” “原来是这样……”关秋生震惊地睁大了双眼,隐隐后怕起来,“……幸亏徒儿最后还是带他们回来了。” “可他的心……”周歆依旧自责极了,“终究是没能补全……” “无妨。”冲虚真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日你们相遇之时,残心自然会慢慢生长。” 周歆听得稀里糊涂,“这是何意?晚辈不懂。”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她的一滴心头血,不仅令沈既白生出了心魄,从此有了爱人的能力,还给了她自己一次被爱的机会。 因果起源,往往是妙不可言的。 她的血唤醒了沈既白,沈既白的心也选择了她。可以说,沈既白是因她而生,为她而来这人世间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冲虚真人道,“魂魄离体太久有损灵台,贫道送你们回去。” 他一番掐诀念咒,关秋生的虚影便渐渐淡了下去,直至淡得再也看不见,彻底消失之时,密室内骤然吹起一阵旋风。 内堂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呼唤,“师父!” 话音一落,背着一竹篓野菜的关秋生出现在密室门口,见到漂浮在玉床附近的周歆,微微怔了怔。 “你是何人?” 周歆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他口口声声地说见过自己。 密室内的旋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周歆与沈既白被吹得飞了起来。她奋力朝他靠近,用力抱紧了他! 灵魂本是没有温度的。 可在她拥抱他的一刹那,分散的爽灵似乎感受到了彼此,他的灵魂渐渐变得炙热,滚烫。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她再次飞入九霄,又急速下坠! 待失控的感觉消失,周歆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灵鹤真人握着匕首,面无表情朝她刺来的画面! 第46章 瞳孔急剧收缩,周歆猛地向后躲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人?” 灵鹤真人动作一顿,匕首悬在了空中,未再靠近。 心口传来阵阵刺痛感,周歆低垂着头,才发现胸前已有一道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 她始料未及地看着沾染在手掌上的鲜血,声音有些许颤抖,“为什么?” “魂魄离体,灵台会寂灭,为师也是迫不得已。”收起匕首,灵鹤真人竖起剑指,朝她伸过来。 “可徒儿才刚离开!” 周歆立刻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躲开了他的触碰。 他眸光一闪,神情似有几分闪躲。 “别怕,为师下手不重,金光神咒能治愈你的伤口。” 言毕,他试探着再次伸出了手。 这回周歆没再躲。 她知道灵鹤真人在做什么了。 他想用心头血加强肉身与魂魄之间的联结,确保灵台无恙。但她不是朝南衣,这滴心头血自然找不到她的魂魄。 周歆动了动唇,到底是没敢问,他所施展的咒法究竟有没有成功。 剑指抵着她额头,灵鹤真人低声念出了咒语。几乎是在一瞬间,周歆胸前的伤口便愈合如初。若不是衣帛上有道裂痕,还沾染着血迹,都看不出这里曾经受过伤。 他收回手,道:“想不到这聚灵阵下设有回生阵,刚刚启动聚灵阵时,无意间也开启了回生阵,放出了阵法里的残识。” “回生阵?” 周歆想起冲虚真人提了两次这个阵法。 “此阵乃千年前一位得道高人所创,威力巨大,布阵者可以将他人的灵魂带回过去,但弊端也很多,被带走的魂魄极有可能回不来……除非……” 灵鹤真人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一眼,“是有羁绊的两个灵魂结伴而行,互为彼此引路,方能寻到归路。” 怪不得关秋生会将她一并带走,还反复确认了一番她是谁。 “先者可有医好他的伤?” “医好了!” 周歆连忙站起身,查看躺在玉棺中的沈既白的伤势。 那处伤口确实愈合了,与她之前看到的一样,新生的皮肉粉嫩,与肌肤原本的颜色明显不同。但他双眉紧皱,唇瓣轻轻蠕动着,依旧在梦呓。 周歆伸出手,用手背探了探他的体温,还是烫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明明伤口已经愈合,为何还没有退热?” 灵鹤真人缓缓道:“异物入体,身体会本能的排斥,这是正常现象。” 明白了,排异反应。 周歆松了口气,不出一刻却又紧张了起来,心道,若是一直高烧不退,岂不是会烧成傻子? “回去罢。”灵鹤真人道,“药室有不少可以退热的草药。” 第110章 “好!”周歆将沈既白从棺椁中扶了起来。 灵鹤真人一番掐诀念咒,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得扭曲,咒语停止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静室的偏厅。 他搀扶着沈既白,将人放平在床榻上,道:“若是明日能退热,便是彻底无碍了。” 闻言,周歆不由得提起一口气,问:“若是退不了呢?” 灵鹤真人摇了摇头,“那便是身体难以适应后生的皮肉,恐怕再也无法醒过来。” 那岂不是变成了植物人? 周歆又急又慌,忙不迭地去打了一盆井水。 灵鹤真人叫走了守在门口的徐绍,一同去药室抓药。 周歆将水盆放在榻边,打湿棉帕,拧干水分,趁着温度尚且冰凉时敷在沈既白的额头上。 她又打湿一方棉帕仔细擦了擦他的手,才想起来酒精可以物理降温,效果比井水强千百倍,便在屋子里翻了翻,没翻到酒水,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间偏室是给长生小憩用的,怎么可能有酒呢? 周歆挨个房间翻了翻,最后在库房翻出来一坛陈酿。 拎着酒壶回了偏室,她将酒水倒在碗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酒水,又立刻将其熄灭。 解开沈既白的蹀躞带,扒开领口,周歆垂眼看着紧凑得像巧克力块的腹肌,心中却无半点旖旎的心思。 她深吸一口气,心道,希望这个办法管用。 伸出手,掌心裹沾着温热的酒水,周歆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裸露出来的肌肤。 待擦完整个上半身,伸手去解亵裤上的系带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随后,门被人推开,徐绍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看见榻上赤着上半身的人,他的双眸倏然瞪得老大,震惊道:“伤口不见了?少卿这是……得救了?” “……卑职不是在做梦吧!”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确认沈既白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兴奋得跑了过来。 然后,他的视线便落在了正在解亵裤系带的那双手上。 徐绍看了看昏迷中的沈既白,又看了看周歆,脸登时红成了番茄。 “这……这……” 他结结巴巴地“这”了几下,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只将药碗放在一旁的高几上,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周歆:“?”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徐绍就又跑了回来,顶着一张涨红的脸,猛提一口气,好似鼓足了勇气才敢进来说话。 “这不合适吧!凌云君!” 周歆看了看沈既白笔直的大长腿,忽而挪开了视线,“……是不大合适,你来吧!” 徐绍:“啊?” 他嘴巴张得溜圆,大得能塞进去一个馒头。 “卑职来?” 他连连摆手拒绝,边说边往门口的方向后退,“不不不,这更不合适!少卿知道怕是会要卑职的命!况且卑职也没这个癖好……” 听他没头没脑的胡言乱语了一番,周歆颇感一阵无奈,心里的担忧倒是在不知不觉间减淡了几分。 “回来!” 徐绍立刻停住了脚步,却依旧没往前走。 “……凌云君……”他满脸抗拒,“卑职……” 周歆瞥了他一眼,“这么会脑补,平时没少看话本吧?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 徐绍羞愧得低下了头,“……凌云君怎么知道。” “你来给他擦下半身。”周歆重新倒了一碗酒水,引燃后熄灭,站起身来。 徐绍:“?” 他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原来是擦身子!卑职最会擦身子了!” 徐绍坐到榻边,正准备脱沈既白的亵裤,似是想起来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她。 “毛毛躁躁的!”周歆指着高几上的汤药,“先喂他服下,然后再擦身子。” “是!” 她提步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还没走出几步,门便被人打开了。 徐绍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凌云君,少卿烧得太厉害,汤药灌不进去。” 闻言,周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你先擦身子吧。” “是!” 徐绍关上了门。 周歆倚着廊柱,仰望着夜空中的一弯银钩,朦胧的月色中,远处的高塔,近处的树木,廊下的烛灯,都被柔和的月光渡上一层淡淡的银光,看上去即静谧又安详,让人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须臾,屋内传来了徐绍嘀嘀咕咕的声音。 “少卿,你这身子都被凌云君给看光了……是不是得让人负责啊!” 周歆:“……” 只是看,又没摸,这也得负责?那她岂不是亏大了? 哎,不对,好像摸过了…… 周歆捻了捻手指。 “少卿,这都是凌云君擦的,我可没擦,我一点也没擦!” 周歆:“……” 她大声道:“你再说一句,我就告诉沈既白是你擦的,全是你擦的!” 屋内立刻安静了下来,徐绍似乎是被吓到了,再也没说过一个字。 第111章 片刻后,门再次被人打开,徐绍畏畏缩缩地藏在门后,只伸出脑袋来朝她讪讪一笑,“……凌云君,擦好了。” 周歆“嗯”了一声,“你去厅里休息吧。明早再来换我。” “是!”徐绍立刻溜走了。 进入偏室,将门关上,周歆坐在榻边,手背贴在沈既白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温度没有刚刚那般热了,看来物理降温是有效果的。 她端起高几上的汤药,盛了一汤匙药喂给沈既白,基本是喂了多少便洒了多少。 他牙关紧闭,根本喂不进去药。 周歆咬了咬牙,下定了某种决心,端起汤药喝了一口,捏着他的下颌,吻了上去。 上次是渡气,这次是渡药,好似每次与沈既白亲密接触,都有着正当无比的理由。 可不知为什么,她耳边忽然回想起徐绍的声音,“是不是得让人负责啊!” 周歆的脸颊无声地烧了起来。 端起汤药又喝了一大口,她俯下身,慢慢地将药渡给沈既白。 就这样,一碗汤药渡了四五次才见底。 周歆也没闲着,喂完药又给人擦了几遍身子。 静谧的深夜,偏室内没有一丝响声,仿佛连大地都陷入了沉睡,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沈既白终于退了热。他侧过身,蜷缩着身子,好似是觉得冷。 周歆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见他双唇轻轻地蠕动,轻轻地低喃着什么,不免有些好奇。 这个人嘀嘀咕咕一晚上,究竟在嘀咕什么? 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周歆耐心地等了一阵,听见一声极低,极轻的呓语。 “……阿周……” 闻言,周歆倏然睁大了双眼,心跳都漏了一拍。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一双手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拖进了被褥之中,淡淡的桂花香混合着酒香扑鼻而来,熏得她有些懵,一时间都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清冽的男子气息扑鼻而来,沈既白的头埋在她的颈窝,身子隐隐有些颤抖。 “……好疼……” 周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愣是没从这个怀抱中挣脱出来。 * “哎呀!都是男人嘛!有什么可讲究的,他又不比我多块肉!” 外面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周歆被吵得睡意全无,缓缓睁开了眼。 “不行!”徐绍喊得声嘶力竭,“你不能进去!” “这么神秘?那我更得进去看看了!” 是张卿清的声音! 周歆稍稍动了一下,试着从沈既白的怀里钻出来。虽然她的动作很轻,但对方好似还是察觉到了,猛然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的双眼立刻又瞪大了好几圈,连瞳孔都放大了,满目皆是震惊。 周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心道,这个眼神什么意思? 沈既白几乎是从榻上弹了起来,都没有坐起来的过程,直接弹了起来,站在了榻里。 他衣衫未整,领口大开,胸前的肌肉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外,所以周歆几乎是见证了一抹红迅速从他的耳垂一路红到脖子根的全过程。 “不行!你不能进去!” 徐绍的喊声还回荡在院中,偏室的门便“嘭——”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第47章 沈既白蓦然坐回榻上,眼疾手快地扯过被褥盖在周歆头上,将她整个人从上到下都罩得严严实实的。 可透过被子隆起的弧度,任谁都能看出来榻边躺了个人。 反而欲盖弥彰。 最先冲进来的张卿清见到屋内的情况,“啪”地一声打开玉扇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弯如新月的眉眼。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没眼看!根本没眼看!” 他的反应甚是夸张,大抵是过于兴奋,声音比在院外还要大上几分,“怪不得不让进,原来沈少卿在玩金屋藏娇啊!” 他刚迈近一步,就被后冲进来的徐绍一把抱住了腰,用力往外拖,“别打扰少卿休息!” “这个休息,是动词还是名词呀?” 张卿清挣扎着往榻边靠近,“让我看看是谁,看一眼,就看一眼,是不是让你洗手帕的那个花娘呀?” 闻言,周歆秀眉微蹙,心道,花娘?沈既白看上去一本正经,居然还逛花楼? “滚!” 不知哪句话惹到了他,沈既白面色阴沉得可怕,眼神锋利如刀,隐隐透出一股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砍过来了。 张卿清见好就收,立刻退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沈既白这才扯下盖在周歆脸上的薄被,低声问:“闷不闷?” 周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个人的目光左一下,右一下,始终没有个固定的落点,仿佛慌乱得无处安放,又仿佛根本不敢看她。 “什么花娘?” 沈既白偏过头去,声音压得很低,“……他胡说八道。” 周歆不信,“连洗手帕这种细节都知道,可不像是乱说的。” 沈既白低垂着眼帘,正想如何措辞,余光却瞥见了榻边的蹀躞带。 第112章 联想到高几上的酒坛,身上的酒味,一个猜测油然而生。 他试探道:“……我喝酒了?” 他酒量一向不好,有次喝醉差点出了洋相,便决定要练一练酒量,常常一下值就去买酒,搞得大理寺众人都以为他好酒。 就这么喝了一段期间,除了睡眠质量提高,一喝就睡到天亮,酒量并没有什么长进,只不过从一杯倒变成了三杯倒。 照身上这酒味,昨晚可能破天荒地喝了不少,那他毫无记忆……也说得过去。 “没有。”周歆立刻反驳了他的想法,“昨晚你发烧来着。” “发……”他动了动唇,实在是难以启齿。 门外传来张卿清兴奋无比的声音,“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这么刺激的吗?” 徐绍根本不敢接他的话,这个哏一旦捧了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沈既白隐隐发怒,吼道:“滚远点!” “滚滚滚,这就滚!” 门口立刻传来了脚步声,声音渐行渐远,看样子是真的走了。 周歆侧目睨着他,“这么精神,看来是好利索了。” 她伸出手,指尖点在他胸前粉嫩异常的那块皮肤上,“沈既白,你欠了我一次,准备怎么报答我呀?” 闻言,他眼皮轻轻地跳了跳,视线定在榻边那条蹀躞带上,默不作声地攥紧了被褥。 “此事……需得告知姑母……”他正了正神色,“也要征求真人的同意……” 周歆:“?” 她不甚理解的“啊?”了一声,“就摸摸肉而已,还得走这么繁琐的流程吗?” “……摸,摸,肉?”他诧异极了,一字一顿地重复。 看他这幅样子,周歆心里顿时升起恶作剧的念头,抬手覆在他的眼睛上,笑道:“那不如这样,你配合一下,就当还没醒过来呢!让我摸几下!怎么说昨晚我也照顾了你这么久呢是不是!” 似是怕他拒绝,她边说边动了起来,右手在胸腹游走了几圈,然后停了下来,用力按了一下腹部的肌肉。 “怎么越摸越硬。”周歆又按了按,“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沈既白的呼吸越来越沉,却始终一言不发。 周歆移开挡在他眼前的手,也不知是不是她捂得太用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晦暗异常,眼底弥漫起微红的血丝,连眸光都炽热得吓人,整个人好似已经隐忍到了极限,气息越来越危险。 她下意识挪开了视线,目光落在胸前毅然挺立的两朵茱萸上。 周歆用指尖点了一下,不经意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这看起来很好亲。” 闻言,沈既白呼吸微微一滞,喉结上下滚动一圈。 脑子里紧绷的某根弦“轰”地一声彻底断掉了,身子像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朝人靠了过去。 距离极近极近的时候,他缓慢地低下了头。 清冽的气息迎面扑来,周歆的心跳漏了一拍,脑子里瞬间充满了浆糊,一动也不动了。 “铛铛铛——” 有人用力拍了拍门。 沈既白的动作倏地定住了。 “少卿,药煎好了。” 周歆仿若刚回过神来,身子往后一退,猛然蹦下了床,语无伦次道:“药……噢药……对你得喝药!” 她一条腿着地,在地上蹦蹦跶跶地穿好靴子,几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你你你喂你们少卿喝药!” 周歆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徐绍懵懵然地站在门外,自言自语:“少卿不是醒过来了吗?还用人喂?” 端着汤药走进屋,只见坐在榻上的沈既白正慢斯条理地系蹀躞带。 他微垂着头,面如冠玉的脸庞沉静如初,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耳垂到脖颈的肌肤却是通红一片。 听见动静,他掀起眼皮看过来,冷厉的凤眸如覆霜雪,透着一丝愠意,整个人看起来气压有点低,看得徐绍手一抖,汤药差点洒了出来。 这个眼神……莫非他进来的不是时候? “……少卿。” 徐绍小心翼翼地将汤碗递过去,没敢再抬头。 沈既白接过去,一声不吭地喝着,没有理他的意思。 徐绍的心悬了起来,大脑飞速思考着如何找补。须臾,他干巴巴一笑,道:“还是凌云君厉害,这药昨晚卑职都喂不进去,凌云君是怎么喂少卿喝下这么多的?” 闻言,沈既白忽而想起,刚刚靠近少女时,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他看着手里的汤药,一个荒唐的念头闯进了脑海。 “酒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绍如实回答:“您昨夜发热,凌云君便用酒水给您擦身子。这法子卑职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真的管用。” 沈既白瞥了一眼蹀躞带,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可他立刻注意到亵裤上的系带被人解开了,却没有再系上。 他的声音忽而哑了起来,“……都擦了何处?” 叠放在一处的双手悄然握紧,徐绍硬着头皮回答:“全身!” 话一落地,沈既白猛地呛到了,捂着唇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第113章 “……少卿,”徐绍心虚得厉害,立刻去拍他的后背为他疏解,“……这件事关乎凌云君清誉,卑职斗胆一言,少卿还是装作不知的好。” 沈既白咳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只对徐绍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徐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出去了。 刚关上房门,便听见屋内又传来几声低咳。随后,便响起了水声。 水声持续了很久很久。若不是确定屋内没有浴桶,徐绍都要怀疑他在沐浴了!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终于停了。 房门被人由内而外地打开,沈既白面庞上还沾着几滴未擦干的水珠,肤色却已经恢复如常,连衣服都换成了灵鹤真人昨晚翻出来的白色道袍。 “她呢?” 徐绍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忙指着坐在台阶上的两道背影,“在那!” 沈既白顺着视线看过去,目光微微一沉,眸中的旖旎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 周歆一出偏室,就透过正堂大敞实开的门,看见坐在桌案边的长生和张卿清,一人拿着一张馅饼,啃得正欢。 看见她,两个人同时朝她招了招手。 “吃了吗!”张卿清问。 “师姐,有古楼子,可香哩!”长生腮帮子鼓得溜圆。 周歆走进屋,拿起桌上的竹筒杯,抓了把盐放进去,转身往出走。 “你们先吃。” 她折下一截杨柳枝,塞进嘴里嚼,边嚼边去盥洗池旁接了杯水,蹲在楠树下。 羊肉香顺着风钻进了鼻子,周歆一回头,就见张卿清叼着一张馅饼朝她走了过来,蹲在她身旁。 “放着羊肉馅饼不吃吃树杈,你没事吧?” 周歆边嚼边回,“你刷牙了吗?” 张卿清动作一顿。 周歆嫌弃地挪开一步,离他远了一点。 “牙都不刷就吃饭,你没事吧?” “怎么刷?”他指着她嘴里的树杈,“就用这个?不怕豁牙啊?” 周歆白了他一眼,一边用盐水漱口,一边用嚼烂的杨柳枝刷起了牙。 张卿清百思不得其解,“我琢磨着,牙刷也没多难做吧?象牙做柄,马毛,貉子毛都能做牙刷头,怎么没人发明呢?” 周歆道:“发明不需要钱吗?” “也是。”张卿清两眼冒光,“看来这是一个商机,我这就去研究研究。” 言毕,他立刻站起了身,作势就要离开。 “回来。” “好嘞!” 他立马又蹲了回去。 周歆问:“你应当是从青牛观赶过来的吧?唐久微情况怎么样了?唐彦修伤得重吗?” “唐久微病倒了,心病,治不了。”张卿清的神色难得地正经了起来,“……至于唐彦修,他伤得不重,被宋公带回大理寺关起来了。似乎是想等沈少卿回去处置。” “是得关他一阵,疯起来一点理智都没有。” “说到他,我还打听出来不少关于你们两个人的事。可比最近流传的你与沈少卿之间的精彩多了。” 一提到八卦,张卿清明显地兴奋了起来,“想不想知道?” 周歆歪头看他,“你刚穿过来几天?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个世界上,只有小道消息和八卦是不分尊卑不分敌我,和谁都能聊起来噻!” 张卿清咂了咂舌,“和你传绯闻这两个都是东都数一数二的帅哥,你是不知道东都的女娘们有多么羡慕嫉妒恨哇。” 周歆漱了漱口,将竹筒杯往旁边一放,“说说看,我也很好奇朝南衣和唐彦修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卿清拽着她坐到一旁的台阶上,“其实,朝南衣与唐彦修,也算得上同门师兄妹呢!” “不会吧?”周歆很是意外,“他也修过道?” “修什么道!”张卿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们是宣师的弟子,一同习武!” 周歆:“……喔。” “宣师你知道哇?就是那个跟随李世民平天下的少林弟子。建唐后,他没做官,当起了武教习,负责给朝廷培养可塑之才,满朝文武可有一多半是他的弟子呢!” “然后呢?”她问。 “少林十八般武艺,唐彦修学的枪,是众弟子中天资最高的,也是同辈中身手最好的,宣师很器重他,早早就举荐他进金吾卫做少将军,但他居然婉拒了这份好意,离京闯荡江湖去了!” 周歆道:“以他的身手,想闯出一片天不难。” 张卿清拍掌附和:“就是哇!他自幼出众,又年少成名,自有傲气与风骨。但这份傲气,在十五岁那年被朝南衣啪地一下打散了。” 周歆竖起了耳朵。 “那时,十三岁的朝南衣到演武场砸场子,将众武生打得满地找牙。为了保住宣师的招牌,有人传信给唐彦修,请他回去镇场子。” “唐彦修见到朝南衣的时候,笑了一声,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所以,当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听见朝南衣轻蔑地说,就这?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压得他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第114章 周歆道:“此战过后,朝南衣应当取代了他,成为宣师最出众的那个弟子。” “对。” “自那以后,唐彦修再也没离开过东都,日日泡在演武场,一直想再比一场,想打败她,想重拾那份傲气。” 周歆又道:“可他一直没有这个机会,这便成了他的执念。” 张卿清继续道:“朝南衣的名气与日俱增,东都没人打得过她。所以,很多新来的武师一入东都,都会向她下帖子,想打败她博些名声入朝为官,但她从未应过。直到灵鹤真人向圣上举荐一位少年做大理寺少卿,这新来的少卿与朝南衣一起擒妖——” 周歆再次打断:“朝南衣见他身手不凡,想与他一较高下,但被拒绝了。” 张卿清不耐烦地睨着她,“究竟是你说还是我说?” “好好好。”周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闭嘴,你继续。” “这还差不多。”张卿清打开玉扇摇了摇,“在朝南衣百般挑衅之下,终于在一个月前,二人在校场打了一架。这一架,沈少卿虽然赢了,却失去了圣心,更因为伤到了朝南衣,被训斥一番,罚没半年俸禄。唐彦修知道后,到太清观门口拦住了朝南衣,当众下挑战书,声称若是她赢了,自己任凭处置。” 周歆摇了摇头,“朝南衣有伤在身,他这是趁人之危。” “那可未必哇!” 张卿清道,“你想,他追在朝南衣身后五六年,就想和她一决胜负,可朝南衣连看都不看他。他心里怎么想噻?这时候,朝南衣不看他,也看不见别人,他尚能接受。可沈少卿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局面,不可一世的朝南衣将他放在了眼里,追在他后面想一决胜负。这让唐彦修如何接受得了哇?” “他太想引起朝南衣的注意了,哪怕是以这种并不光彩的方式。这一仗,他还是输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朝南衣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朝南衣羞辱他,花拳绣腿,也配入金吾卫?你猜他怎么回的?” 周歆:“怎么回?” “唐彦修抓着朝南衣的脚踝,说,金吾卫,不如凌云君的入幕之宾。朝南衣听到后,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三个字,可惜了。” 周歆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他的资质,本是众人中最高的那一个,却心存杂念,白白浪费了一身好根骨。这件事传到中郎将耳中,唐彦修就被金吾卫除名了。圣人听说后,觉得可惜,便有意赐婚。” 周歆道:“但是朝南衣拒绝了。” “对!她向圣人发誓,此生绝不结道侣。圣人这才打消念头。” “据说那日,唐彦修追了朝南衣八条街,只是为了问一句,你是不愿嫁人,还是不愿嫁我。” 周歆不免好奇:“朝南衣怎么回答的?” “她只回了一句,到底是凡夫俗子。”张卿清耸了耸肩,“这句话,太高高在上,甚至有谪仙藐视众生的意味,唐彦修自此彻底沦为东都笑柄。” 听到这里,周歆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唐彦修能有今日,说白了都是咎由自取,唐公怎能将一切怪到朝南衣头上? “聊完了唐三郎,该聊聊沈少卿了。”张卿清揶揄道,“朝南衣可是向圣人发誓此生不结道侣的,你们……不会一直这么偷偷摸摸下去吧?” 周歆:“?” 她秀眉紧蹙,隐隐有些动怒,“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哪胡说了?”张卿清收起玉扇,用扇子指着她,“你们昨夜是不是躺在一张床上?别想否认,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周歆:“……” “你不会是压根没想过负责吧?”张卿清用扇子戳她肩膀,“吃干抹净却不认账,你个小没良心的!” 周歆:“……” 她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犟:“又没发生什么!不过是肉碰肉而已,至于吗?”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极其平淡的声音。 “……肉碰肉……而已?” 第48章 大抵是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张卿清立马跳下台阶,跑进了厅堂。 周歆尴尬得两脚抠地,一时间都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沈既白不答反问:“……什么叫肉碰肉而已?” 依旧是平淡的,不辩情绪的声音。 “开玩笑的嘛!”她朝人眨了眨眼睛,“我们又没做什么。” “是么?” 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轻,可那双水墨般的眼眸却微微有点泛红,“……以口渡药,以酒擦身,也叫没做什么?” 闻言,周歆的心“咯噔”一声,迅速跳动了起来。 “……你都知道了?” 暗自将徐绍骂了千百遍,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辩解道:“……这不是意外嘛!” “……意外。” 沈既白不悦地皱起了眉,眼底迸出一抹厌色,仿佛对这两个字讨厌至极。 “……又是意外。” 周歆应道:“本来就是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呀!” 闻言,他走近一步,双目戚戚地看着她,浓密的眼睫下眸光十分复杂,追问道:“若受伤的是张卿清呢?你也会如此?” 第115章 这是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周歆不由得怔住了。 不论是沈既白,还是张卿清,她都不可能任其伤之痛之,坐视不理。 但若是张卿清…… 周歆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确定她做不到以口渡药,也做不到以酒擦身。 为什么? 她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沈既白究竟有什么不同? 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晨起差点落在唇上的那个吻,周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她的心里,并无排斥,甚至有那么一点期待。 这让她很意外。 她原本以为,之所以频频对沈既白动手动脚,是因为他长在了自己的审美点上。 如今看来,心动早已有迹可循。 清风拂过,花枝迎风乱颤,一旁的楠树止不住地摇曳,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周歆缓慢地睁大了双眼,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圈,心跳怦然失控。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矗立在高台,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少女的脸上,目光里却满是卑微的期待。 长久的沉默,将他的眸光一点一点的熄灭。那抹期待渐渐湮没,消失,落寞见缝插针,瞬间铺满眼角眉梢。 世事难料,多情却被无情恼。 他自嘲一笑,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压得很低很低,“……原来如此。” 可若无意,为何招惹?既然招惹,怎能贪多! 紧咬着后槽牙,他蓦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院门口走去。 厅内的张卿清看到了,冲着那道孤零零的背影喊,“沈少卿,不吃点再回大理寺吗?” 闻言,他倏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一眼。 仅仅一眼,张卿清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清脆的声响将周歆从沉思中唤醒。 高阶上空无一人,仿佛刚刚那个人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 认识这么久,哪怕以为她是朝南衣,在极其厌恶她的情况下,沈既白都没有不告而别过。 她立刻追了过去。 “沈既白!” 那抹孤寂的身影行出月亮门,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周歆追出静室,跑到他身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却被他轻轻侧过身躲开了。 “……别碰我!” 沈既白的态度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凶,语气更是冷漠至极,带着浓浓的怨怼与愤怒,听得周歆怔了一怔。 怎么突然间就生气了? 她小跑几步拦在人面前,仰起脸来打量着他,见他的眉心拧在一处,微红的眼眸里满是愠意,不由得更奇怪,也更茫然了。 “你怎么了?”她道,“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沈既白别过脸去,并不与她对视,也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绕过她继续向前走。 他的愤怒那么明显,可周歆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她下意识追上去,却听见了更加冷漠的声音。 甚至,他是咬紧了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的,“别,跟,过,来。” 这声音透着决绝,周歆脚步一顿,没敢再上前一步。可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人渐行渐远,咬了咬唇,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对,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啊!” 话音一落,少年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心里升起一抹期待,她正想提步追过去,便见他侧过身,回眸看了过来。 明晃晃的阳光下,那双墨瞳仿佛染了血,红得触目又惊心。看得周歆倒吸一口凉气,隐隐感觉不妙。 为什么他看上去更生气了?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沈既白咬牙切齿地道:“你竟然还有脸问!” 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周歆也气了起来,理直气壮地道:“我到底怎么了!难道我救你还救出错来了?!” 不知究竟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他瞳孔微微一颤,眸中盛满了愤怒,“所以呢?!” 所以什么?所什么以? 所以什么啊! 周歆眉头一皱,变得更加迷茫了。 沈既白抿了抿唇,干脆利落地收回视线,拂袖离去。 见状,周歆也彻底气了起来,用力跺了下脚,大喊道:“你简直莫名其妙!” 少年身形一顿,随即又加快了步伐,转眼间便行出甬道,不见了。 “吵架啦?没哄好?” 张卿清以扇遮面,从一旁冒了出来,满眼的幸灾乐祸。 周歆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撒。 她瞪着他,“你挺八婆啊!” “人类的本质是八卦嘛!”张卿清扬了扬眉毛,“需不需要我帮个忙,在中间撮合一下呀?” 得了吧! 沈既白生气前还特意提了张卿清,让他帮忙,岂不是越帮越忙。 她没搭理他,径自走回厅堂,在桌案边坐下来,盛了一碗稀粥,边喝边问:“真人呢?” 长生鼓着腮帮子,囫囵不清地回道:“在迎仙阁讲经呢。” “那你还在这吃!” 她拎着衣领将人提了起来,向外推,“去上早课!” 长生抓走桌上最后两张古楼子,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第116章 “现在,”她深吸一口气,将烦乱的情绪通通压了下去,“能说说你是如何请动宋公的了吗?” 张卿清从怀里掏出一只睡眼惺忪的仓鼠,放在桌子上。它好似对这两个人全无防备,哪怕突然换了个地方,也只是换了个姿势打瞌睡。 “是它报的信。” 周歆觉得稀奇:“它如何报信?” “大理寺那几名衙修,先是抓住了它,然后才收服食梦兽。你说它在幻境里救了我,我自然不能看着它被关入锁妖塔,就买通了那几名衙修,将它要了回来,没想到它一出来就跑了。” 张卿清道:“跑了就跑了吧,可它晚上又突然出现,说你们遇到了危险,衙修不信。它想要传灵,没有人愿意配合,它便燃尽了妖丹,将看到的画面传递了出来。” 周歆动作一滞,“……燃尽了……妖丹?” 张卿清用力点了点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但它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毕竟是一个妖怪,没有人信它说的话。” 周歆看着睡熟了的仓鼠,一时间说不上来话。 张卿清自顾自道:“衙修见事情不妙,立刻回大理寺,想将情况禀报给宋公。但衙役不让他们进七录斋,我就大闹了一场,这才见到宋公。” 周歆伸手摸了摸仓鼠,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番,“它受伤了吗?” “衙修喂了粒丹药,它的伤口就好了,只是彻底沦为一只普通的仓鼠,再也无法修炼了。” “可惜……” 仓鼠似乎被摸得很舒服,抱着她的手指“吱吱吱”地叫了几声。 周歆挠了挠它的下巴,“它应该和吓疯张卿清的那只仓鼠妖有关系。” 张卿清:“?” “它是为了抓住谋害仓鼠妖的凶手,才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它知道仓鼠妖不会害人,那个人想借刀杀人,既然没杀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张卿清彻底明白了过来,“它保护我,是为了给仓鼠妖报仇?” “对。” 周歆深受触动,“仓鼠妖终究是死在我和沈既白手中的,没想到它不计前嫌,为了救我们燃尽了妖丹……” “它也别无选择吧!若是你们死了,更没有人对付唐公了。” 张卿清道,“话说回来,唐公已经伏法了,为什么大理寺的人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因为线索断了,那名藏身在大理寺的邪修,彻底淹没在迷雾之中了。” * 怒气冲冲地走出甬道,身后传来一阵急切地脚步声,正极速向他靠近。 沈既白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声音悲凉,“你又何必纠缠?” 闻言,身后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盛夏清晨,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四周皆是一片静悄悄,连蝉鸣声都没有。 垂于衣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动了动唇,正欲张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少卿。” 眼底那抹仅存的微弱的光亮应声熄灭,沈既白的眼神彻底黯然下来,双唇崩成一条直线。 “……卑职,”身后的人试探着移到他身侧,“卑职去牵辆车来!”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徐绍小声道:“少卿既然希望凌云君追出来,就不要赶她走——” 沈既白侧目看过去一眼,他当即闭上了嘴,小跑着离开了。 不知怀揣着何种心思,沈既白在树下站了半晌,直至开满桃花的枝头里探出一张古灵精怪的脸,他才彻底冷了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太清观。 徐绍不知从何处搞来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少卿,上车!” 沈既白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左右两侧的窗都敞开着,他一上车便拽落了窗栓,然后才向后一靠倚着车壁,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下颌线崩紧到极致,气得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耳畔接二连三响起某个人的声音,往事如走马观花浮现心头。 “这唐三郎长得可真不赖。” “当然!世人皆好颜色!” “你的腹肌看起来真不错,我可以摸摸吗?” “只是肉碰肉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此刻,沈既白才突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就像一个自作多情的跳梁小丑,现在梦醒了,梁塌了,没办法继续跳了。 及时止损,本该庆幸。可为什么他一点也庆幸不起来呢?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口。 沈既白缓缓走出车厢,浑身满是肃杀之气,本就冷厉的气质变得更加仄人,惊得徐绍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 也不知是过于心虚,还是良心发现,他开口道:“……少卿……其实……” 他淡淡地看过来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徐绍却立即噤了声。 一路走回阅微堂,但凡遇到的衙役,杂役,甚至是其他官员,都对沈既白行起了注目礼,在背后小声议论: “沈少卿怎么来当值了,医师不是说他受了重伤,药石无医吗?” “咱们寺里的医师,怎么和国师比?” “那倒也是,太清观最不缺灵丹妙药。” “……少卿的眼眶怎么这么红?” 第117章 “不会是被那位赶出来了吧?不是说他们关系缓和了吗?莫不是吵架了?” “以前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少卿也没这样过啊!莫不是和唐三郎有关系吧?” “别瞎说,那位可是在圣人面前发过誓的!” “可我听说那位见少卿重伤急得不行,这总不能伤都没好就给人赶出来吧?” “那就是爱而不得?少卿气极了自己跑出来的?” 沈既白忍了又忍,直到这一刻,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回过头,冷冷地扫过去一眼。 第49章 众人立刻闭上了嘴,该干嘛干嘛去了。 他冷声道:“再有妄言者,罚俸半月。”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连徐绍都“啊?”了一声。 收回视线,沈既白径自回到阅微堂,将道袍换了下来穿回官服,坐在桌案后,处理堆积成山的案卷。 某个人最近不务正业,心思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导致旧案积压,没有个十天半月根本处理不完。 他坐下来,刚打开一封文书,便有衙役来禀报。 “少卿,唐三郎发了一夜的热。现下已经退热了,但是不肯喝药,也不肯吃饭,该如何处置?” 听见“发热”两个字,他眼角抽了抽,冷声道:“那就饿着!” 这意思,明摆着不会轻饶唐彦修,衙役当即退了下去,转头进了七录斋。 屋内一片寂静,沈既白深吸一口气,沉积在心头的怒火渐渐平息,露出被遮掩住的,未曾察觉到的伤心与难过。 心口恍若刀割,疼得无法呼吸。 他垂眸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线缘结,仿佛被那抹夺目的红刺到,眼眶骤然一酸,涨得莫名厉害。 沈既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刻意躲开桃花妖,就是怕她会问一个问题。 一个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 如今你还想解掉这份缘吗? 他闭了闭眼,强行忽视掉杂乱无章的心绪,打开文书,刚读了几行,视线便凝在一个字上。 好好的一个案卷,为什么会有周身这个词! 他提笔将某个字划了下去,继续往下读,越读面色越沉,越看眉毛凝得越重。 从吏数年,沈既白还是头一次与杀人犯共情。将案卷往桌案上一扔,他喊道:“徐绍!” 话音未落,立刻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少卿。” 指尖轻点卷宗,他道:“让狱丞交代下去,别为难王生。” 闻言,徐绍有些意外。 王生,是王生案的真凶。他本是一名赴京赶考的书生,却被繁华迷了眼,恋上醉红楼的头牌花十娘。 二人私定终身后,王生一心为其赎身,回乡变卖田产,没想到筹钱归来却捉奸当场。他怒不可遏,一时失手杀了人。出堂作证的证人里,还有他的毕生挚爱花十娘。 徐绍应了一声,“这个王生是挺可怜……” 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又岂能用可怜二字以论之? 情不知所起,向来身不由己。 一张笑靥浮现在眼前,他的心里竟然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悔。 若是没有问出口…… 沈既白低垂着头,双目阖闭,一手轻揉着眉心,整个人好似十分烦躁。 “你出去大半个月,什么都没查出来?” 闻言,徐绍双腿一颤,当即跪在了地上,“卑职无能!但那个地方,方圆十里内都无人烟,根本没人生活过!怎么会有人见过凌云君呢?而且卑职查阅出入城记录,灵鹤真人这十年来就没离开过东都……” 沈既白倏地睁开双眼。 他记得她提过,灵鹤真人守着枫云观的结界,不敢离开洛州一步。 那他不可能是在洛州外捡到的朝南衣。 想起食梦兽元神里的那个布老虎,沈既白忽而扯过一张宣纸,提起笔画了起来。 梦境中的荒村仿佛就在眼前,沈既白一连画了好几张,将其通通递给徐绍,“去查一下洛州境内,有没有这个地方。” 徐绍看了一眼画,低声嘀咕:“少卿,洛州因洛水得名,青山绿水比比皆是,怎么会有沙洲呢?” “寻常之处自然寻不到,让暗哨去海市问问。” 徐绍恍然大悟,“是!” 向后退到门口,他弱弱地追问了一句:“那凌云君……还查吗?” 沈既白沉默了。 他忽而想起沈夫人当初问的那句话,“四郎君还在怀疑她?” 当时他是这么回答的,“疑点摆在眼前,侄儿无法视而不见,但侄儿想相信她。” 如今虽然抓到了盗窃封印灵皿的人,可放走万狐之王的人,还是个迷。 能出入锁妖塔底层的人并不多,一直以来,沈既白都有一个疑惑:既然她不是朝南衣,为何她能自由出入锁妖塔的结界? 这个问题细思极恐,他不愿多想,从始至终都在刻意回避。 身体向后靠着椅背,沈既白的思绪混乱得厉害。 半晌后,他低声道:“……不查了。” “是!”徐绍躬身退了下去。 堂内又恢复了安静。 打开一摞卷宗,正准备读,便见徐绍又急匆匆跑了进来,一脸慌张道:“少卿,唐三郎不见了!” 第118章 “怎么回事?”沈既白双眉微蹙。 “不知道衙役都和他说了些什么,气得他在屋子里狂砸东西。砸着砸着突然没了动静,守在门口的衙役觉得不对劲,冲进屋的时候才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 徐绍一口气说完,立刻追加一句:“衙役第一时间去了唐府,但他并没有回去过!” 闻言,沈既白倏地站起身,因动作过大带倒了椅子,他却全然没有扶起来的意思,急匆匆地往出走。 “备车,去太清观!” * 周歆从密室翻出来一堆关于夺舍的书,带回水云间仔细阅读,想找出加速灵魂与肉身融合的方法。 只有百分百融合,才能自如运用朝南衣充沛的灵力。这样,就算是使用低阶咒术,也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目十行地看完几本,院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朝南衣!” “这位善士,此乃道门清修之处,不得大声喧哗!” “让开!我找朝南衣!” 听起来,像唐彦修的声音。 周歆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果真见到了红着双眼的唐彦修,在逐个房间寻找她。 “唐三郎。” 她直立在月亮门前,神情与声音都淡漠至极,“你又发什么疯?” 闻声,他扭头看过来,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整个眼眸都被点燃。 他几步奔到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求凌云君救救我阿爷。” 周歆惊得后退了一步。 她心中满是不解,满脑壳的问号,“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救他?” 唐彦修抬起头,神情近乎偏执,“你既然能救回沈既白,也一定能救回我阿爷。” 闻言,周歆冷冷地笑了一声。 “原来你也知道,他是必死无疑的?” 唐彦修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抬眼看过来,“他并没有死。” ……这是多想让他死。 周歆气得身子隐隐颤抖。 她默默攥紧了拳头,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你来之前,应当已经拜会过真人了。不会不知道沈少卿被送到太清观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吧?” 唐彦修道:“……真人不肯见我。” 巧了,我也不想见。 周歆别过脸,“唐公尸骨已寒,救不回来。我帮不了你。” 唐彦修不相信,“这不可能!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唐彦修,你把我想的太厉害了,我是人,不是神。” 周歆无奈至极,也无语至极,“而且,你想没想过,你阿爷为了下一世能与你阿娘再续前缘,选择了自戕。他可愿意被你强留于世?” 闻言,唐彦修震惊无比,竟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一般。 须臾,他缓缓垂下了手,“……这不可能。” “况且,他重罪难赎,就算被救回来也是要入狱的。你忍心看他一把年纪还要将大理寺七十二刑具都轮上一遭吗?” 唐彦修身子一僵,挺直的脊背渐渐弯了下去。他像是终于认清了形势,缓缓匍匐在地,头埋入臂弯,肩膀隐隐有些颤抖。 倒是个好儿子。 周歆摇了摇头,转过身,准备离开。 这声响动似是将唐彦修从悲怆的情绪中拉了回来。他缓慢地抬起头,视野朦胧中,少女的背影玉立在湛蓝天际之中,一如既往地傲然。 她在门内,他在门外,明明仅有两步之遥,却仿佛相隔万里。那一道小小的月亮门,变成了横在他们之间,永世无法跨越的鸿沟。 凭什么? 无边的恨意攀上心头,犹如一把烈火,霎时间将理智灼烧殆尽。 为什么!凭什么! 明明我也是宣师引以为傲的弟子! 明明我能进金吾卫,成为仅次于中郎将的少将军,无论是官职还是地位都不低于你的凌云君! 明明圣人都觉得我们般配,有意赐婚! 明明宋公都有意放唐府一马,没想要任何人的性命! 可所有的一切,都被你亲手摧毁。 所以凭什么! 凭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是那么高高在上! 唐彦修倏地抬起手,用力抓住了少女的脚踝。 “你放手!” 周歆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掉禁锢在脚裸处的束缚,急得她一时失了手,一脚踹向了唐彦修。 这一脚力气不小,唐彦修被踹得身体后仰,连带着周歆也跟着踉跄,“咚”地一下跌坐在地上,摔得屁股生疼。 我去你大爷的! 周歆龇牙咧嘴地暗骂了一句。 唐彦修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上,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愣,俊俏的脸庞腾起一抹不可思议。但他立刻回过神来,攥得更加用力,浅淡的瞳眸瞬间变得侵略性十足! 他试探着用力将脚裸往怀里带,周歆便被迫地朝他滑了过去。 唐彦修微微眯起了双眼。 她果然毫无还手之力! 他试着将人向自己拽近了一分,惊慌不已的少女果然一点点地靠了过来。 “唐彦修!你放手!” 第119章 傲立枝头的凌霄花仿佛被人折断了,再也无法傲世九天,连横在他们之间的沟壑也仿佛只是假象。 她明明离得那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拥入怀中。 这哪里是他一直仰视着的朝南衣? 唐彦修的双眼眯得更加厉害,“你的功夫呢?就算失忆,道法会有损,身手怎会变差?” 周歆的心咯噔一声悬了起来。 他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我才想起来,自从凌云君失忆,好似再也没佩过剑。” 他忽而变得放肆起来,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边界,倾身凑近,在她耳边低语:“不是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么?你的玄铁七星剑呢?” 周歆蓦然睁大了双眼。 玄铁七星剑,在她穿过来的那一刻就是断裂的。若是唐彦修说得不假,为何灵鹤真人看见断剑时没有怀疑过? 电光火石之间,周歆立刻反应了过来——他在诈她。 “唐彦修。”周歆斜视着他,浅茶色的瞳眸里泛起层层愠意,“本君只是失忆,不是失去了脑子。” “长枪贯穿胸膛,寻常人活不下来。一向厌恶邪术的凌云君,是为了沈既白动用禁术了吗?” 唐彦修捏着她的下颌,眸光犀利,声音发凉,“你,究竟是谁?”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一寸一寸爬上脊柱,让人后背发凉。 周歆悄声收拢手指,却在不经意间攥得满手黄泥,碎石见缝插针地钻入指缝,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痛意让慌乱的大脑骤然清醒,愤怒瞬间压过了恐惧,周歆倏然抬手,用力甩了他一耳光! “啪!” 唐彦修被掌掴得偏过了头,麦色的肌肤上五道指印清晰可见。 “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如此放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沈既白与徐绍带着几名衙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见到这边的情形,沈既白眸色一沉,两指用力敲击他的虎口,束缚在脚踝处的力道瞬间消失。 周歆立刻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着后退,扶墙站立起来。 沈既白擒住他的胳膊,用力向后一扭,唐彦修寸步不让,立刻反手锁向了他的咽喉! “少卿!” 沈既白并不闪躲,只静静地看着他,言语间尽是上位者的威严,“这一掌的代价,唐府怕是付不起。” 闻言,唐彦修不知想到了什么,登时停住了手。 就在这一瞬间,沈既白锁住他的双手,捆在身后,推给徐绍,冷声道:“将唐三郎带回去!” “是!” 徐绍和衙役分别架着唐彦修的两只胳膊,虽然他一直在挣扎,但是架不住身上有伤,又被束缚得死死的,很快便被押到了角门。 踏入角门之时,他偏头看过来一眼,这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恨,看得周歆暗暗心惊。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冷静,就立即意识到了问题,“他是从大理寺逃出来的?” 沈既白凝望着消失在角门的身影,眸光愈发冰冷,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可能凭一人之力从大理寺跑出来,是宋公授意的?” 周歆不理解:“为什么?唐公差点害他丢了乌纱帽,他为何会保住他儿子?他可不是讲情义的人。” 沈既白言简意赅地道:“唐府在宋公的见证下分了家。” 周歆思量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 “唐彦修谋害朝廷命官,此事非同小可。唐公这个府君又不在了,唐府其他几支不想花银子赎人,所以与唐公一脉分了家。这样,属于唐公的那一份全进了宋公的腰包,他自然就做了顺水人情。这一切,唐彦修都知道吗?” “一知半解。” 一时间,周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悲。 她撑着墙壁往院里走,沈既白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搀扶她,却又不知为什么立刻缩了回去。 见状,周歆停下脚步侧目看他,直截了当地道:“沈既白,你究竟为什么生气?” 闻言,沈既白神色一顿,忽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了过来。 周歆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心道,他为什么这么看我?难道是觉得我应该知道? 心思及此,她试着解释:“是因为张卿清么?他是我的朋友,受伤了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啊!” 沈既白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所以呢?” 又来了。 又是这三个字! 周歆急得剁了下脚,“所以什么?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 闻言,沈既白微微有些怔然,黯然的眸光瞬间亮起了一抹火猩,隐隐有死灰复燃之像。 大抵是怕她听不明白,他语速不急不缓,咬字无比清晰,一字一顿道:“所以,你也会以口渡药,以酒擦身去照顾他吗?” 周歆立刻道:“当然不会啊!” 话音一落,他的眼眸乍然亮了起来,墨色瞳孔猛地一颤,神色颇为恍然。 沈既白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之前……为何不说?” 周歆道:“拜托,你突然问这种问题出来,别人不需要思考的吗!” 愧疚与自责一点点地自眼底翻涌上来,犹如大坝决堤,瞬间铺满眼角眉梢,连脸上都是浓墨重彩的悔。 第120章 他眉眼低垂,低声道:“……是我的错。” 闻言,周歆微微怔了怔。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沈既白道:“但我有。” 周歆一时间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所以,你不生气啦?” 第50章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生气就好。”她道,“其他的都不重要。” “重要。”他脸上的愧色愈来愈重,“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周歆不愿他再自责下去,连忙岔开话题,“你知道唐彦修为什么来找我吗?” 果然,此话一出,沈既白的脸色明显地变了变,“为何?” “他想让我复活唐公。”周歆斜倚着墙壁,“你说他是不是太抬举我了?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我说我没有办法,他不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开始怀疑我不是朝南衣。” 闻言,沈既白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不是朝南衣的?” 周歆问道:“是对付食气灵的时候吗?” “不是。”沈既白道,“是长风酒肆。以朝南衣的身手,仓鼠妖抓不住她。” 她不禁想起张卿清说的话:“她剑法超绝,东都没人打得过她。” 这确实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许是见她没再说话,沈既白抿了抿唇,道:“此事我来处理。” 周歆抬眼看他,“你打算怎么忽悠他?你先说出来让我听听,看看我会不会信。” 他道:“我自有办法。” “真的假的?”周歆狐疑地看着他。 就沈既白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撒谎技术,如何哄骗唐彦修这个老狐狸? 闻言,他双眉轻蹙:“你不信我?” 周歆梗着脖子狡辩,“我哪有!” 沈既白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丁点挪开的意思,显然是不信这番言辞。 见状,她心思一转,当即“哎哟”了一声往人身上栽过去,煞有介事地道:“沈既白,我好像走不了路了。” 他下意识抬起手扶着她的胳膊,眸光微闪,眼里满是疼惜,声音却是冷得厉害。 “他弄得?” 听着这咬牙切齿的声音,周歆恐怕他又想多,连忙搂住他的腰,仰起脸看着他笑:“不是,是我不小心崴了一下。” 沈既白歪头瞧了一眼她的脚,“还能走吗?” 周歆摇了摇头,“要不你背——” 话未说完,她的双脚就突然离了地,整个人被人拦腰抱起,重心完完全全压在了他的两条胳膊上。 周歆:“……” 这个公主抱来得太过猝不及防,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呆愣愣地仰视着他。 清晰紧致的下颌线勾勒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一双薄唇轻轻抿起,略显出几分冷感,还隐隐带着一丝禁欲气息,即使是这样一个死亡角度,他的脸依旧帅得无懈可击。 周歆越看越双眼发直,连眨都没有眨过一下,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心道,真是太帅了! 沈既白一步步地往院里走,行至正堂前的台阶时,喉结上下滚动一圈,低声道:“……阿周。”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别看了。” 周歆:“?” 面上倏然一热,她噢了一声收回目光,却又实在无处安放,视线飘忽几许,不由得更加不自在了,甚至连双手该往哪儿放都不知道了。 慌乱之下,她急中生智,干脆用双手捂住了脸,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继续偷看。 沈既白脚尖轻点地面,抱着她跃上高台,走入廊下,抬腿用膝盖顶开门,几步走到榻前,将她稳稳地放在榻上。 他坐在榻边,目光落在她的脚上,低声道:“哪只脚?” 周歆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不禁有点心虚。 大抵是见她不说话,沈既白自顾自地伸出手轻轻地捏住她的左脚踝,问道:“是这只吗?” 周歆下意识地抖了下腿,心道,还真有点疼。 这是唐彦修攥住的那只脚,他当时攥得很用力,没准真被他攥出来什么暗伤。 见状,他立刻上下轻轻地捏了捏,问道:“疼吗?” 周歆摇了摇头,“不是很疼。” 她脱掉鞋履扔在地上,曲起左腿解下袜带,沈既白立刻别开脸,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向窗外。 将裤腿往上折了折,盈润的脚裸赫然有几处殷红的痕迹,十分醒目。 周歆啧了一声,心道,装病这件事可真是个玄学,装什么来什么! 沈既白道:“怎么了?” 周歆道:“脚踝有淤青。” 闻言,沈既白自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过来,“一天一次。” 周歆刚想伸出手去接,立刻又缩了回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这个药怎么用呀?我不会。” 沈既白不上这个当:“你用过。” 周歆:“……” 她撇了撇嘴,“你受伤都是我帮忙上药的,怎么轮到我受伤,你就不管了?” 第121章 他沉默几许,才道:“此处私密,于礼不合。” 死板。 固执。 墨守成规! 周歆往榻边挪了挪,抬起脚往人腿上一搭,“反正都已经不合这么多回了,不差这一回咯!” 沈既白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墨色瞳孔剧缩,好半晌连眼睛都没有再眨过一下。 周歆抬起手,用食指轻点他的鼻尖,笑道:“傻掉啦?” 言毕,她还不以为意地道:“只是上个药而已嘛!” 只是上个药而已嘛!只是肉碰肉而已嘛! 明明是一件极其亲密的举动,在她的眼里好像十分稀松平常,寻常到似乎谁都可以。 沈既白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专注地盯着她。 周歆坦坦荡荡地迎视着他的视线,微微歪着头,“干嘛又用这个眼神看我?” 五指悄无声息地蜷起,他轻声开口,郑重其事地道:“这种话,不能再对任何人说。” “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周歆视线上下轻扫一番,“我闲的没事和别人说这些干嘛?” “嗯。”沈既白这才收回视线。 他眉眼低垂,面露犹疑,薄唇再次抿起,似是在做心理斗争。 见状,周歆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心道,难道在唐代,上药这件事是很私密的吗?不对,沈既白说此处私密,指的应该是脚。 可唐朝不是很开放的一个朝代吗?婚前同居比比皆是,私定终身离异绝婚屡见不鲜,居然会觉得女性的脚是很私密的部位? 须臾,沈既白轻轻动了动。 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见他拿起药瓶,缓缓低下头,看到脚踝处那几道於痕时呼吸很明显地凝滞了。 拧开瓶塞,指腹沾了一点药膏,轻轻地抹在红痕上,他全程没动一下裤腿,也没褪下罗袜,似乎是觉得露出完整的痕迹都是一种亵渎。 周歆欠身凑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桂香,“你只涂这么一点,那没涂到的地方该怎么办呀?” 沈既白停顿一下,反问道:“你不能涂?” 她理所当然地道:“对呀!我没长手呀!” “……不得妄言。” “开个玩笑而已嘛!反正你都已经帮忙了,就不能帮到底呀?” 她抬手扯掉罗袜,露出盈润白皙的玉足和完整的於痕。 沈既白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随即便再也没有动,浑身上下僵硬得如同一块不能动弹的铁板。 奇怪。 不就是往脚上上个药,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这!么!大! 秀眉微微凝起,周歆在脑海里思索了好一番,忽而想起曾经看过一个帖子,帖子里提到过,先秦时期,人们认为女子的脚是极其私密的部位,私密程度不亚于三点,只有夫君才能看。 这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她也跟着愣了一愣,登时觉得空气变得稀薄许多,大脑晕乎乎的,还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 周歆微微动了动,想趁人愣神时收回脚来,没想到刚刚抬起,便有一只手覆在腿上,将她的腿又按了回去。 周歆:“……”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抬起手,食指自药瓶里沾了些绿色膏药,继续往淤痕上抹。 刚刚没觉得,此时此刻,周歆突然感觉肌肤相触之处无声地烧了起来。 她慌忙别过脸,忽然就不敢再去看沈既白。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一个静静地上药,一个目光落向窗外,屋内的空气被沉默点燃,野火顿时就连了天,热浪扑面而来,炙烤着她的神经,周歆的身体仿佛也被点燃,一点一点的升温。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就这么这几道淤痕,沈既白处理得极其缓慢。 周歆忍了又忍,再实在忍不住时,才抬眼看过去,催道:“好了吗?” 闻言,他侧目看来,眸光自周歆的脸颊轻吻而过,视线瞬间变得灼热,滚烫,像燃烧的星火,腾腾闪着光。 她立刻挪开了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 她在害怕与他对视。 “……可以了。” 许是一直没有开口,兀一张口,他的嗓音有点哑。 沈既白抬手轻扯裤脚,将露出来的瓷白肌肤遮盖的严严实实,又拿起扔至一旁的罗袜,动作轻柔地套在她的脚上。 周歆登时收回腿,曲起来,慌慌张张又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我自己来!” 他轻挑一侧眉梢,似笑非笑道:“这回长手了?” 心跳剧烈加速,脸颊隐隐发烫,她干巴巴地笑了笑,悻悻道:“……长了,当然长了,没长手那不成无手怪啦!哈哈!哈哈哈!” 似乎察觉到她的害羞与尴尬,沈既白嗯了一声后没再开口说话。 将袜带缠绕在脚踝,周歆两手抓着袜带的两端打绳结。平时一瞬间就能系好的袜带,此刻却仿佛刻意与她作对,竟是怎么系都系不好。 没由来的有点恼,她闭着眼睛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稍稍冷静一点后,正准备继续与不听话的袜带战斗,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抓住她的小腿肚,将她的腿伸直,平放在床榻上,双手拽着袜带慢斯条理地打了个蝴蝶结。 第122章 双颊登时沸腾起来,十指缓缓抓紧了被褥,周歆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还得是我们沈少卿心灵手巧喔?” 闻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谁让我长手了呢?” 周歆:“……” 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修长骨感的手指上,她的心跳怦然失控,仿佛这个结并未打在脚踝。 而是他亲手打在了她的心上。 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声音只行到门口,并没有进来,“凌云君,奴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斗胆来求您劝一劝郎君。” 这声音有点耳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郎君?”周歆有些迷糊,“哪家郎君?” 闻言,沈既白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从善坊,张家。” “张卿清啊……他不是回家发明牙刷去了吗?出什么事了?” “郎君他昏了头!宿在不夜楼不肯归家,夫人与府君怎么劝都不行,二娘子也拿他没办法,奴没办法,只能来请您去劝一劝!” 周歆听得一脸懵,“请本君?本君与他非亲非故,怎么劝?” “凌云君有所不知,郎君自从清醒过来,就对您的事儿特别上心!您的话郎君是无所不依无所不从!不然奴也不会冒昧来扰您清修!” 话一落地,沈既白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连带着屋内的气氛都降了下来。 盘桓不去的热气骤然发冷,犹如千年雪山上呼啸而过的寒风,周歆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 “逛个花楼而已,又不是强抢民女,至于吗?” “郎君秋闱在即,时间不等人呐!再说……郎君从未去过这种地方,这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和府君吵了一架便不肯回来了!奴婢斗胆,求您去劝一劝!” 沈既白似是终于听不下去了,“他不适合出入烟花之地,凌云君一介女流,难道就适合?” 屋外的人一噎,顿时没了声音。 弄清前因后果,周歆心道,张叨叨忽然闹离家出走,没准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难他干什么。”她挪到榻边,捡起地上的鞋套上,“左右还没去过花楼,就当去长见识了呗!” 屋外的人一听,高兴的不得了,“奴已备好了马车!就在观门口!请凌云君移驾!” 沈既白不甚理解:“去花楼长见识?” “怎么?”周歆提步往出走,“沈少卿长过这个见识,我可还没有呢!” 走出正室,她朝站在廊下的小厮抬了抬下巴,“带路!” 小厮当即应了一声,拢起袖子走在前面。 沈既白薄唇轻抿,紧紧跟在身后,“为何如此说?” 周歆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便顺着话题往下聊:“你没逛过花楼吗?” 沈既白一本正经地解释:“从未逛过。” “嗯?”周歆睇过去一眼,“那是召回家了?” 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悦,再次强调:“从未!” “那你洗得是谁的手帕?” 闻言,他登时一噎,耳垂悄无声息地红润了几分。 “你看,”周歆指着他,笑道,“哑口无言了罢?” 大抵是觉得百口莫辩,他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方棉帕递了过来。 周歆将他的手推了回去,故作嗔怪:“我才不要你老情人的东西!” 说着,她扭头就上了马车。 * 思恭坊,不夜楼。 到底是首富,张光济一来就包了场,客人已经全被清空了,花娘清倌也都被请回了后院,此时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寂静得有些诡异。 见状,周歆直呼可惜。 小厮依旧走在前面领路,带着她和沈既白上了三楼。刚从楼梯口走出来,便听见了张卿清漫不经心的声音。 “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呐。” 他轻笑一声,笑声中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 “唐七娘子,你真的了解我吗?” 话音落地,屋内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传出来,好似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别说唐久微,这话连周歆听了都不由得一怔,甚至怀疑屋里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张叨叨。 半晌,张卿清又是轻声一笑。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实打实地感受到他笑声中的嘲弄。 果然,笑声一落地,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唐久微红着眼眶跑出来,路过他们,瞬间跑下了楼梯。 周歆觉得有些奇怪。 唐久微尚在病中,且经唐公一事,即使她听到了张卿清流连花楼的消息,也不会来质问或者劝说什么。 除非张府也派人请了她。 心思及此,她豁然大悟,猛地抓住了小厮的衣领,“你们去唐府请了唐久微?用的也是刚刚那副说辞?这主意究竟是谁出的?张夫人?张光济?还是张斯里?” 闻言,沈既白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抓着小厮的胳膊用力一拧! 他吃痛得求饶出声,“是二娘子的主意!” 第123章 “怪不得。”周歆松开他,“折腾本君就算了,张斯里难道不知道唐七娘子大病未愈?难道不知道张唐两家如今的关系有多尴尬?她这不是给张卿清递刀,逼着他去戳唐七娘子的心窝子吗?” “二娘子也是没办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还望凌云君莫要怪罪。” 周歆冷哼一声,“若是本君非要怪罪呢?” 小厮立刻跪在了地上,“求凌云君放二娘子一马!自打上次二娘子冒犯了凌云君,便被府君送去了白马寺清修,始终回不得府……” “想卖惨?本君不吃这一套!” 周歆朝屋里走了一步,又想起来什么,停下来看跟在身后的人,“你在这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闻言,沈既白眼眸一黯,声音顿时冷了下来,“……为何不愿我进?” 心思就这么被人拆穿,她微感窘迫,顺口胡诌道:“我先进去探探路,若是没什么香艳的场面你再进来。” 小厮立刻道:“绝对没有,花娘已经被请到后——” 周歆瞪过去一眼,他当即闭上了嘴。 她朝身后的人歪头笑,“也不是不让你进去,就是晚点进,我喊你你再进来。” 沈既白的脸色隐隐发青,“有什么话是我不方便听的?” 这话说的,活像她和张卿清有私情。 周歆叹了口气,“行行行,一起进,一起进行了吧!” 她转身走进屋,被浓郁的熏香熏得打了个喷嚏,绕过屏风,见到双颊红扑扑的张卿清坐在八仙桌后,脖颈上有一块鲜红的口脂印。 听见这边的声响,他侧目看来,微微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难道也是张斯里找的?” “恭喜你猜对咯!” 周歆坐到他对面,顺手从点心盘里拿起一个酥皮点心,咬了一口,觉得挺好吃,便又拿了一个准备递给身后的人,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根本没人。 沈既白根本没进来。 透过半透纱的屏风看向门口,依稀能看见那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口,也在往屋内打量。 大抵是隐约看到她转过了头,沈既白顿时转过身去,侧身立于门口,脊背挺得溜直,像个站岗的守卫。 “既然知道她是被张斯里请来的,你又何必如此?”周歆收回视线,继续道:“唐府如今的处境,你这样做,定会令她的病情雪上加霜。” 张卿清收敛神色,忽而就正经了起来,“我能怎么办?张斯里将话说得那样暧昧,我若不及早掐灭,日后她只会更伤心。” 周歆边吃点心边说:“可你明明对她……” 一句话未说完,他便意味深长地睇过来一眼,看得周歆不由自主地将剩下的话连同点心一起咽了下去。 张卿清叹了口气,刻意压低了声音,“是,我是有那么点喜欢她。可她喜欢的不是我,也不可能喜欢上我。难道就因为心中那么一点好感,我就去骗婚?那我成什么人了?再说,夫妻朝夕相处,总有一天会被她发现端倪,那时候,你觉得她是会大病一场,还是会寻死?” 一语点醒梦中人。 以唐久微的性子,没在一起也就罢了,若是在一起后发现眼前人不是心上人,心上人还死在了亲生父亲的手里,怕是会立即自尽。 “况且,我也只是有一点点喜欢罢了,从未想过娶她。”张卿清垂下眼帘,神情中透着些许遗憾,甚至连语气里都满是惋惜。 周歆没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咬着点心,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气氛莫名的有些压抑。 许是觉得氛围过于沉闷,张卿清忽而“哎呀!”了一声,又恢复回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这么担心,要不然你将她娶了哇!” “胡说八道什么?我如何娶得了?” “开个玩笑嘛!”张卿清笑着将那盘点心推过来,“我知道,你也觉得她可怜,好好的一个美人,好好的一段姻缘,硬生生被毁了,是挺可惜的。但我毕竟不是他,我渡不了她,这件事,我越掺和越糟。”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周歆强调,“她察觉到了什么,想要一份真相,你会怎么办?” 张卿清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再开口时,语气却是极其认真的,“她应该不会来问我,没准会去问你。那时候,你就别瞒她了。” 周歆微微一怔,“你确定?” 他用力点了点头,“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周歆一时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她无法确定唐久微究竟能不能承受住这个真相。只能话题一转,聊起此行的原因,“你这番出离家出走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入仕,想经商,想开酒楼。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 张卿清身子向后一靠,又变得吊儿郎当起来,“老夫人并不反对,但老头子的意见很大,我一个没忍住就和他吵了一架。不知道张斯里从哪儿得到了风声,特意从城外赶了回来,逮着我一顿打!全家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拦她,任由她将我从院东揍到院西,这我还不跑哇?我这肋骨到现在还疼着呢!” 第124章 周歆轻笑一声,“还有力气喝花酒,想来也是没多疼。” 第51章 张卿清抬手指过来,“你可别瞎说!我张某人清白还在,还没策马奔腾呢!” “喔……”周歆又拿起一块点心,边吃边说,“难道不是因为被张府的人打断了吗?他们不来,你今夜怕是掉进销魂窟了。” 张卿清挑起眉毛“嘿!”了一声,双眸忽上忽下地扫视着她,“我还没调侃你和沈少卿,你倒先调侃起我来了哇?” “我两清清白白的,你想调侃也没机会呀?” “你们两那也叫清白?”张卿清忽而提高了音量。 周歆食指挡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张府偌大的家业,总要有个人继承。张卿清一心求学,那经商之道,张光济应当是传授给张斯里了。她跟着掌管生意,府里的下人才会如此听命,她打你,只要张光济夫妇不拦,其他人自然不敢拦。” 张卿清回过味来,“她怕我争家产?” “不一定,他们兄妹感情很好,感觉更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分工合作似的。至于张光济……应当只是担心你后悔。” 周歆分析,“他怕你是一时冲动,毕竟入仕为官,一直是张卿清的心愿。依我看,你大可认真规划一番,将方案做出来拿给他看,表明你的决心,他应当不会再阻拦。” 张卿清似是听了进去,垂眸思量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高音,“沈少卿为何站在门口不进去?” 张卿清顿时摇了摇头,一脸郁闷,“说曹操,曹操到。” “沈少卿这是何意?我兄长还在里面,我为何不能进去?” 周歆道:“让她进来吧!” 话音一落,张斯里便双手抱胸地走了进来,“听奴仆说,如今兄长对你很是不同,我还没在意,没想到你们二人还真有点猫腻,居然让沈少卿把门,在屋里说悄悄话?” 周歆反驳:“谁家悄悄话是敞开门说的?” 闻言,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用威胁的口吻道:“朝南衣,我不管你给我兄长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奉劝你少打他的主意。你可莫要太贪心,有唐三郎和沈少卿围着你转还不够么?” 周歆扬起眉毛,“如此忌惮本君,为何又派人请本君?即想本君帮忙,又嫌本君麻烦,你是蚂蟥精转世么?吸血吸得如此心安理得?” “朝南衣!” “张二娘子,注意你的言辞。”沈既白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声音冰冷,“凌云君的名讳不是什么人都能直呼的。不敬官长,按律当罚。” 张斯里气得捏响了骨指,可到底是闭上了嘴。 张卿清一乐:“那可是太好了!沈少卿,现在就拉她去大理寺喝茶哇!多喝几天,没关系!” 闻言,张斯里直朝他走了过去,抬手拧着他的耳朵,“你说什么!哪家兄长会这么对自家姊妹?” “疼疼疼!”张卿清龇牙咧嘴地挣脱出来,站起来与她硬碰硬,“哪家妹妹会这么对待自己兄长?” “那是因为你弃仕从商!” 张斯里恨铁不成钢地道:“兄长,你莫不是失忆后连当初为什么要入仕都忘了!你忘记阿爷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屈辱才走到今天!你忘记你抱着阿娘安慰她你将来定会做官成为张家的靠山!你忘了你入仕是为了让张家有自立的能力!士农工商,张家最末,这种仰人鼻息,如履薄冰的日子难道你还没过够吗?” “哎呀!我都没入仕,哪来的弃仕从商!秋闱还未开始,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中哇?” “其他人也许不会中,但你一定会中,你以为你这个东都第一才子的名头是大家谦让出来的吗?你以为圣人为什么没给个小官应付了事,而是执意让你走科举?” 张斯里抓着他的衣袖,苦口婆心地道:“兄长,别再糊涂下去了!” 周歆这才明白过来圣人的用意。 凡有重用,必要德行服众,张卿清乃商贾之子,又是经人推举,虽然有些才名,但依旧会被人轻视,若是他能中得进士,圣人便可正大光明的重用他。 张卿清摇了摇头,“可我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就别逼我了,我考不上的,我考不上的!” “张斯里,你有没有想过,他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周歆试着说服她:“他没再次疯掉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你非得将一切都回归原位吗?可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他毕竟疯过,也差点死过。若他没清醒过来,你还会逼着一个疯子上考场吗?” 张斯里道:“这是张家家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即是张家家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小辈来做主了?我以为,他两次死里逃生,你们应当是希望他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而不是希望他能为了张家的未来而活下去。” 周歆站起身,“本君言尽于此,他现在的情况依旧不稳定,若是再疯掉,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张卿清伸出尔康手,急道:“你要去回去了吗?你别走哇!” “这是你一个人的战场,我爱莫能助。你若相信我,就回去与他们好好谈谈,有些道理,她不懂,但府君会懂。” 第125章 张斯里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以为我就不担心兄长的安危?” “你担心吗?”周歆莞尔一笑,“没看出来。” 她指着张卿清,“你请个医师来探探他的脉,看看他现在的身体到底经不经得住你的毒打,煞气入体最是伤身,难道府里的医师没有和你们交代吗?” 张斯里一怔,“煞气入体?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周歆道:“你去问问门口的小厮不就知道了?” 张斯里狐疑地看向了张卿清,见人没有反驳,又看向沈既白,见他也没有反驳,便立刻走了出去。 张卿清自己抱着自己,一脸惶恐,“你别吓我,我现在的情况很严重吗?” “不严重,但是很虚弱。煞气损伤根本,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你今夜若是策马奔腾,保不齐会马上风。” 张卿清的脸色一下白了,“那得调养多久?” “以张府的财力,补上数月即可。张斯里不知道实情,但张光济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将花娘都请走,他在担心你的身体。所以我说,你不妨回去与他好好谈谈,好过在这与张斯里争执不休。” “走了,”她将最后几块点心都装进乾坤袋,“这个不错,我都拿走了,你记得结账啊!” 张卿清“噢”了一声。 周歆拉着沈既白走出不夜楼,刚准备上马车,就听见一声呼唤。 “凌云君!” 她回头,见张斯里追了出来,便朝沈既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上车。 张斯里停在面前,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羞于启齿的模样。 周歆对不熟悉的人向来没什么耐心。 她转过身,“既然无事,本君便走了。” “有事!” 张斯里抓住了她的衣袖。 周歆回眸,见她低着头,好似不敢与她对视,“谢……谢谢你救兄长一命。” 闻言,周歆挑高了眉毛,“唷,难得!居然能从你口里听到这两个字!” “但是!”她倏然抬眼,“虽然你失忆后性情变得平和许多,但你若再欺负展道长,我还是会不客气!” 周歆眉头微蹙,“展道长?” 她这才想起来,她还有个云游在外的师弟一直未见过,听长生说,他超度战场上的亡魂,得到了左将军的赏识,不日会随同大军一起返京。 原来张斯里对她的敌意,是因为这个师弟。 周歆意味深长道:“你属意他?” 张斯里登时涨红了脸,“是又怎样!” 周歆立刻八卦起来,“那他知道吗?” 张斯里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周歆会意,“看来是不知道。需要本君委婉地告诉他吗?” 她立刻抬手指过来,“你居然威胁我?” “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跳上车番,打开车门走进去,一抬眼,便对上了沈既白略显阴沉的一张脸。 张府是双匹马车,车厢宽敞,主位能坐三个人。周歆便紧挨着他坐下来,歪头打量着他,“噢哟!又是谁这么不长眼,惹我们沈少卿不高兴呀?” 沈既白动了动唇,似是有话要讲。 周歆眼疾手快地拿出一块点心塞进他的嘴里,“吃了我的点心,可不准再计较了喔!谁还没有点小秘密不想别人知道呢?我不让你进也是在尊重张卿清的隐私嘛!” 他移眸看过来,眸中有几分无奈,好似他刚刚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周歆将点心往他嘴里塞了塞,“也不知道是什么点心,酸酸甜甜的,还蛮好吃的!你尝尝看!” 他抬手捏住,咬了一口,咽下去以后才说:“……梅子酥。” “梅子酥?怪不得吃起来有一股梅子味。” 沈既白嗯了一声。 这个人一向食不言,周歆便也没说话。唐公案告一段落,但很多细节还没有来得及处理。 比如那个偷走食气灵的邪修到底是谁? 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偷走食气灵的邪修,你可有想法?” 周歆一怔,心里莫名的有几许激动,“与放走万狐之王的应该是一伙人,没准和冒充虚尘子赴生辰宴的是同一个人。” “为何如此确定?” “朝南衣与纸扎人打起来,说明那夜有纸扎人潜入了锁妖塔。目前已知能操控纸扎人的是虚尘子,可他进不来东都,那就只能是假扮他出席生辰宴的人。” 她一点点分析,“这说明,他和虚尘子是一伙的。虚尘子又与预言有关系,五妖现一妖,结界便有所松动,虚尘子为了尽早出关,一定会加速动手,我们守株待兔即可。” 沈既白道:“好。”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车厢内倏然安静下来。周歆坐直身体,感受到贴合在手臂的淡淡压迫感,慢半盘拍地意识到坐得太近,便双手撑着座边,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撑,顿时感觉触感不太对,垂眸一看,才发现她竟然握住了沈既白的手背! 周歆动了一下,想收回手,没想到他突然反客为主,反手一扣,将她的手扣在掌下,五指顺着指缝插进去,牢牢握住。 她身体一僵,鬼使神差地没有挣脱,只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车门,用力咽了口唾沫。 第126章 覆在手背上的肌肤渐渐变得潮湿,寂静的车厢变得更加安静,周歆清了清嗓子,主动找话题打破奇怪起来的氛围。 “朝南衣经常欺负展道长吗?” 沈既白嗯了一声,“他离京云游,就是被逼走的。” “为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 “展道长也很厉害?” “天资不如朝南衣,但勤能补拙,已经结丹了。” 什么? 周歆摸了摸自己的丹田,虽然灵气充沛,但是空空如也。 朝南衣都没有结丹,她名不见经传的师弟却结丹了。以她高傲的性格,定然十分接受不了,怕是会处处针对。 “长生说他不日便能回来……”周歆隐隐有些担忧,“朝南衣以往和他打过架吗?” 沈既白摇了摇头。 “那便好。” 周歆松了口气。 须臾,她又想起来什么,问道:“什么原因会导致一个人身手变差,甚至变得毫无反击能力?” 沈既白几乎是有问必答,“经脉受损,内力尽失。” 周歆暗暗记下,决定大肆宣扬一番,就称她封印万狐之王时受伤过重,筋脉受损,内力尽失,记忆全无,境界大跌,看唐彦修究竟能翻出来什么浪。 第52章 马车倏然停了下来,透过车窗依稀能看见太清观的大门,但沈既白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便也一直没有动。 片刻后,车夫敲了敲门,催促道:“凌云君,太清观到了。” “知道了。” 话音刚落,束缚在手上的力道就消失了。周歆依旧没敢看他,试探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 她匆匆跳下车,蹭蹭蹭地蹦上数阶台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响声。一转头,见沈既白站在车番上静静地注视着她,耳垂有几许粉嫩。 “记得明天来上药!” 少年微仰着脸,清隽的面容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温暖的日光将他的睫羽晕染成漂亮的金色,连那双凌厉的凤眸也变得温和许多,波光流转间,尽是缱绻柔情。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极其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抵过了千言万语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周歆的心上。 恍惚间,她差点以为他这是许诺了什么一生一世的誓言。 周歆晃了晃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之脑后,蹭蹭蹭地跑上台阶,拐入大门,不见了。 车上的人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才抿唇一笑,撩起车帘走进车厢,离开了。 * 将密室翻出来的书全部过了一遍,周歆认命了,这世界上没有捷径。 她老老实实地闭关练起了术法。 张卿清背着个大铁锅,抱着仓鼠闯入水云间的时候,周歆正在练习撒豆成兵。 她洒了一地黄豆,也没变出一个兵。 张卿清踩着一地的黄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 见状,周歆拣起一颗黄豆朝人扔了过去,黄豆砸在身上的一刹那,他不受控住地后仰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哎呀”一声。 “你怎么来了?张光济同意你经商啦?”周歆叉着腰哈哈大笑。 “不仅同意,还很支持,连张斯里都没再说什么。” 张卿清双手撑在地上想站起来,可一用力,还没等站起来,便脚下一滑,又摔了个狗啃屎。仓鼠顺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抓起黄豆粒往嘴里塞。 “出门前不是刚吃了一盘糖炒栗子吗?你怎么还能塞得下去?吃黄豆爱放屁知不知道!” 周歆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肚子疼,只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张卿清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们一人一鼠就没有一个过来拉我一把!”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堪堪站稳,才试着朝她走近了一步,扣qun:扒霸三〇泣七捂伞六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你不是在闭关修炼吗?有没有本事把这一地的黄豆变没?” “噢哟,激我?”周歆解下乾坤袋,捏出阳雷指,道:“收!” 地上的黄豆倏地飞了起来,自发的飞入袋中,眨个眼的功夫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仓鼠抓着的那粒黄豆都不见了。 张卿清不由得愣了。 “不是。”他十分不理解,“感情刚刚你就是故意在看我笑话?” “是啊!”周歆歪头看他。 张卿清气得翻了个白眼,径自走进屋,将新打出来的,亮得发光的铁锅放在桌子上。 “我这个酒楼能不能一炮而红,就靠它了。” 周歆有点明白过来了,“唐朝没有炒菜,饮食以蒸炸为主,你是打算弄个有炒菜的酒楼?” 他猛地一拍桌子,激动道:“就知道你会懂我!” “原来你以前是个厨子啊!哪个菜系的?” “川菜!” “可唐朝没有辣椒啊!” “那也没难住我张某人,噔噔噔噔噔!” 他从锅里拿出一个陶瓷罐,打开罐口,递过来给周歆看。 这罐里的东西黑红油润,闻起来有点辣,味道很呛,有点像油泼辣子和麻椒油还有芥末油的混合体,是典型的黑暗料理,只闻一下就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 “这是什么啊?” 第127章 周歆捂着鼻子退得老远。 “秘制油泼辣子!”他抱着大铁锅,斗志昂然地问,“后厨在哪儿?” 周歆指了指偏房。 张卿清蹭地一下跑了进去。 下一刻,他又跑了回来,从怀里掏出几个象牙牙刷放在桌上,“初成品,你先试试看!最好给点改进意见!” 说完,他又嗖的一下跑进了后厨,后厨立刻传来一阵叮咣的砸墙声。 周歆打量了一下牙刷,做工虽然粗糙,但比她咬出来的杨柳枝强太多了。 将牙刷收起来,她提着乾坤袋继续在院子里练撒豆成兵。 半个时辰后,后厨里的声音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劈柴声,伴着这个声音,周歆第一次撒出来一个陶泥兵马俑。 虽然没有什么用,但总算练出了一点效果。 她再接再厉,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撒出来一地的无脸兵,张卿清也打开了后厨的门,端出来一盘炝炒香芹。 周歆:“?” 周歆:“这么半天你就炒了一盘菜?”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你这后厨什么都没有,连灶台都是现改良的,能做出来有的吃已经很不错了好哇?” 周歆:“……” 她指着葡萄架下的藤桌,“放那吧!” 张卿清端着盘子走过去,将菜放在藤桌上,搬过一边的小马凳坐下来,翘首以盼她的评价。 周歆坐在对面,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微微挑了挑眉。 还别说,张卿清搞得这个秘制油泼辣子是挺辣。 她多吃了几口,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错……多久没吃过辣味了……味道很可以……不行……我要哭了……” 话音一落,周歆便放下筷子,用力抹了下眼角。 张卿清不由得一愣,嘴角疯狂地上扬着,“哎呀呀!你还真哭了?这么好吃吗?” “……不是。”周歆控制不住地掉眼泪,“……是辣哭的。” “你这个秘制辣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边说边忍不住哈气,“我感觉我的嘴巴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伸手指着她,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会儿变成了张卿清捂着肚子笑她笑得找不到北。 周歆气不打一处来,将剩下的半盘菜往他面前一堆,竖起一根手指,“一,你把这菜吃光。” “二,”她又竖起一根手指,“我召恶鬼出来日夜不休地缠着你,你自己选吧!” 闻言,张卿清当即笑不出来了。 肆意的笑容逐渐消失,他一脸郁闷地拿起筷子,小声嘀咕:“至于吗?” 趴在肩膀的仓鼠从他身上跳下来,落在藤桌上,绕着瓷盘转了几圈,用爪子扒拉了一块香芹啃了一口。 下一刻,香芹掉在了桌面上,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张卿清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大声道:“至于吗!不就是放了点芥子油吗!” 他不信邪地夹起香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 “……挺好吃的哇!” “还好吧?也没有多辣哇!” “……咳咳,是有点辣……” “……我草……这辣椒怎么后返劲?” 张卿清被辣得泪流满面,刚想放下筷子,周歆便瞪着他,“嗯?”了一声。 张卿清:“……” 他端起盘子,将剩下的菜一股脑儿地扒拉到嘴里,立刻撂下筷子飞奔进后厨,过了好半晌才肿着嘴唇,红着眼眶,“嘶哈嘶哈”地走出来。 周歆抬手指他,“想故意整我,把自己也整进去了吧!自作孽不可活!” 张卿清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嘶哈……我没有!若是撒谎……嘶哈……天打五雷轰!” “轰隆——”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乍然直劈下来,将葡萄架都劈倒了,坐在葡萄架下的周歆当然不能幸免,青玉芙蓉冠不仅有了明显的裂痕,还被劈歪了。 她捂着头,仰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站在后厨门口的,离她尚有一段距离的张卿清,百思不得其解。 “你发誓,它劈我干什么?!” 张卿清一脸无辜地指了指天,“那你得……嘶哈……问它。” 周歆简直是无语至极。 她摘下发冠重新梳头,但发丝起了静电,怎么梳都梳不好,气得她一脚踹翻了马凳,想一剪子剪掉炸了毛的头发。 “哈哈哈哈!” 张卿清蹲在门口,捂着肚子疯狂大笑。 周歆瞪过去一眼,“你还有脸笑?”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直至笑够了才走过来,捡起地上的芙蓉冠,“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最后还得是我张某人出手吧?” 周歆“呵呵”一声,“这雷难道不是要劈你的?” “噫!我可离你八丈远呢!”张卿清拢起她的头发,有模有样地梳了起来,“老天爷舍不得劈我,我也没有办法哇!”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略微低沉的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周歆和张卿清同时回过头,见沈既白和提着个食盒的徐绍站在院门口,两个人都穿着官服,一看就是从大理寺赶过来的。 他懵懵然地回了一句:“这不显而易见吗?梳头哇!” 第128章 周歆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 闻言,沈既白的眸色阴沉,视线落在二人红肿的唇瓣,和泛着水汽的眼眸时,更是崩直了唇线。 “……我来的不是时候?”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表情却是从未见过的严肃,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不是啊。” 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周歆莫名有点慌,“就是有点意外,这个时辰不是还没下值呢吗?” “没下值就不能来?” 他抢过张卿清手中的芙蓉冠,后者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品出几分不对劲,立刻抱起桌案上的仓鼠往院门口跑。 “先走一步!回见!” 周歆:“?” 沈既白站在刚刚张卿清站的位置,双手拢起散落的青丝,挽到头顶,状似随意地问:“好端端的,为何要重新梳发?” 她怨气十足地吐槽,“……因为被雷劈了!” “……是么?” 他好似不太相信。 周歆指着坍塌了一半的葡萄架证明给他看,“你看,把葡萄架都劈倒了!” 沈既白依言看过去,倒塌之处有很明显的焦痕,确实符合雷击木的特点。 他收回视线,将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见哪儿都没事,才继续问:“他来做什么?” 周歆指着藤桌上的盘子,“他不是要开酒楼吗?正在研究菜,让我给点意见。” “还做了什么?” 周歆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没了呀!” 将玉簪簪入芙蓉冠,沈既白走到她面前,食指轻点她的红唇,“那这里……因何而肿?” 一提这个,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别提了!”她没好气地道,“他那个什么秘制辣油有毒,辣得人受不了,吃完嘴巴就肿了!” “……他也吃了?” 周歆双手叉腰,整个人都气呼呼的,“他那个破菜把我害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放过他!要死大家一起死!” 闻言,沈既白立刻驳斥一句:“不许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你等着,我去找找那个秘制辣油给你看。” 她跑进后厨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压根没找到张卿清展示的那个辣油罐,只能气鼓鼓地走出来,“去他大爷的!他居然带走了!” 沈既白静静地站在歪倒的葡萄架前,神色毫不意外,墨眸却闪过一丝黯然。 见状,周歆朝人眨了眨眼,柔声哄道:“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抓了一把豆子,抛掷空中,院子里忽而多出几十个身穿铠甲的沈既白。 纵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沈既白,也不禁怔住了。 周歆张了张嘴巴,“刚刚还不是这样呢!刚刚明明成功了,变出来好多无脸士兵,张卿清都看见了!” 也不知哪几个字刺激到了他,沈既白眸色一暗,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沉。 “……你也变给他看了?” 周歆道:“他来的时候我就在练习呢呀!” “……阿周。” “嗯?” 他直视着她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对我,有没有隐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周歆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便用力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沈既白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收回视线,朝徐绍招了招手。 一直站在院门口的人跑了过来,献宝似的将食盒放在藤桌上,“凌云君,东都属他家梅子酥最香了!少卿连午膳都没吃,排了半个时辰……” 沈既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 “……是吗?”周歆心里一暖。 “不是……”沈既白立刻否认,“他胡说的。” “口是心非。”打开食盒,她拿起一块梅子酥咬了一口,“确实比不夜楼的好吃!多谢啦!” “我说过,你不必对我说这几个字。” 他刻意强调了一下,“不论何时,无论何事。” 闻言,周歆的心倏然一动,连带着味蕾都起了变化,堵在口腔内的梅子酥倏然变了味道,只甜不酸了。 “公务缠身,先行一步。”沈既白转身朝院门口走去。 她“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利用午膳的休息时间远道而来,只是特意来送一趟点心,瞬间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不是来上药的呀?” “时间紧,下值再来。” “……好吧。” 少年步履匆匆地拐出月亮门,一走出水云间,他便立刻变了脸,凤眸里满是渗人的冷意。 耳边回响起张卿清的那声质问,“你们两那也叫清白?”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张卿清站在她身后笑着为她束发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蓦然攥紧了拳头。 结发夫妻信,一绾青丝深。 她向来不守礼节,那他呢?他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分寸? 沈既白冷声道:“派一队人到张卿清家乡查一查,是否有个姓周的江湖术士,诨名周不正。仔细查查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129章 “是!” “着几个眼生的暗哨到张府做奴仆,将张卿清每日行踪汇报给我。” “是。” “水云间也派一个人来,行事要小心些,别被凌云君发现。” 沈既白的眼神渐渐变得偏执,“我要知道她每天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字不差,通通上报!” “是!” 眼前的青石板路上躺着一颗碎石子,像是横在他们之间的某个人,碍眼得很,他烦躁无比地踢了一脚,将其踢得老远。 徐绍挠了挠头,“少卿若是实在吃醋,卑职派人去给张生点颜色瞧瞧?” 他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见状,徐绍不敢再说话了。 沈既白忽然想起从淝水客栈回来那日,他去大理寺调动人手,顺便看了下医师。 倒不是让医师疗伤,他不想让别人动周歆给他处理的伤口,只是让医师探了探脉,问:“今日胸口酸胀难忍,还有些胸闷,可是伤到肺腑了?” 医师探脉后,倒了一碗醋,神秘兮兮地说:“少卿,喝了吧!口酸,心就不酸了。” 当时他并不懂这其中的奥秘,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去买坛醋来。” 徐绍:“?” “少卿……卑职只是比喻……”徐绍咽了口唾沫,“不是让您真吃!” 第53章 沈既白瞥了他一眼,“还不快去?” 徐绍无法,只能小跑着离开了。 一抹仙风道骨的身影自迎仙阁走出,迎面而来。沈既白迎过去,毕恭毕敬地朝人行了一礼,“真人。” 灵鹤真人看向他身后,那个方向通往哪里简直不言而喻。 他会心一笑,“身上的伤如何了?” 沈既白道:“已然痊愈。” 灵鹤真人颔首,“大病初愈更要注意,切莫过于劳累。” “多谢真人挂心,晚辈定当注意。”他道,“只是尚有一事不解,还望您能解惑。” “何事?” 沈既白道:“沈某曾在真人寝殿见过一只布老虎,不知此物乃何人所有?” 闻言,灵鹤真人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垂眸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大悟,“……那是小徒幼时的玩物。”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凌云君的?” “是。”灵鹤真人道,“有何问题?” “并无。” 闻言,灵鹤真人微微眯起了眼眸,“沈少卿之前的疑问,如今可找到答案了?” 沈既白倏然抬眸,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真人为何如此问?” 灵鹤真人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如水,波澜不惊中透着些许意味不明的试探。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片刻后,沈既白倏然一动,朝人行了一礼,道:“沈某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多留,还望真人见谅。” “也罢。” 灵鹤真人收回视线,转身朝静室的方向走去。 他缓缓站直身体,凝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 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沈既白才收回视线,瞥向了水云间的方向。 食梦兽的出生地是朝南衣的故乡。那里虽然变成了荒村,可他曾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寻过,不难发现是妖怪屠了整个村落。 这大概是朝南衣打心眼里怨恨妖怪的根本原因。 有些东西历经沉淀,早已刻入骨血,就算是失忆也改变不了。 她身上的破绽,又何止一处。 * 晚膳过后,周歆一顿抢救,勉强将葡萄架重新支了起来。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眸,见一身绯色官袍的少年踏着月色款款而来。 他面容沉静如水,凤眸清寒如冰,整个人的气质偏冷,皎洁的银辉映落满身,犹如霜雪归隆冬,坚冰入寒潭,不仅毫无违和,反而衬得气质愈发冰冷。 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骤然被点亮,漾出几许柔情,润得眉目温和,连唇角都隐隐有上扬的趋势,那抹遍布周身的冷感瞬间淡了下去。 周歆眉眼一弯,朝人迎了过去,“这么晚才下值?你不会是想一天就把积压的公务全处理完吧?” “怎么会?” “那就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住了?”她歪头,“这么忙,你应该还没用晚膳呢吧?”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个点,膳房早就关门了。”周歆思索一番,忽而来了兴致,“我去搜罗一下,看看还有什么菜,随便给你做点什么垫垫肚子吧?” “不必。” “你不饿吗?” “不饿。” 话音一落,他的肚子便“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周歆轻笑出声,拽着人的胳膊走到葡萄架下,将人按在马凳上,“我遁地过去,很快就回来,稍等片刻。” 未待他说什么,眼前的少女便凭空消失了。 沈既白安静地坐在那里,眉眼低垂,视线虚虚地落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院里响起了轻微的响动。 他抬眸,见抱着一筐子菜的少女站在树下,朝他眨了眨眼,喜笑颜颜地进了厨房,“很快就好!你再等一会啊!” 第130章 膳堂还剩一点米饭,周歆便拿了一颗茭白,几个鸡蛋出来,就着张卿清改良的后现代灶台,炒了一盘茭白鸡蛋端了出去,放在少年面前。 她将竹筷递过去,“茭白鸡蛋盖浇饭,客官尝尝看?” “盖浇饭?” “对呀!我们那都这么吃!你尝尝看?” 他接过竹筷,尝了一口,眼眸微微一亮。 “好吃吗?” “嗯。” 周歆心里乐开了花,其实她的手艺算不上好,但胜在唐朝人没吃过炒菜,第一次吃肯定会觉得味道特别。 “我还会炒韭黄鸡蛋,酱香鸡蛋,菠菜鸡蛋你也肯定没吃过。” 她坐在他对面的摇椅上,一边晃着摇椅一边憧憬,“还有好多好多菜,我都会做,以后慢慢做给你吃!你一定都很喜欢!” “好。” 沈既白眉目舒展开,清隽的面容上荡漾着脉脉温情。他一口饭一口菜,吃得慢斯条理,动作极其斯文。 一颗流星划过星幕,周歆兴奋地坐直了身体,指着夜空,“快看!有流星诶!” 余光中,少年放下了竹筷,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边看边自怀中掏出一块海棠红的棉帕擦了擦唇。 周歆猛然转过头,视线落在那抹红上,忽而觉得这个颜色刺目无比。 这个人,常服向来只有玄墨色,之前撕裂的手帕也是水墨色的,怎么会突然用起海棠红?难道他真逛过花楼,有红颜知己?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勒住了,闷闷的,喘不上来气。 “喔唷,你怎么会用这么鲜艳的手帕呀?这一看就是女娘的东西。” 周歆伸出手去抢他手中的棉帕,他不但没躲,反而将棉帕塞到了她掌心。 她打开棉帕看了一眼,感觉这抹海棠红有点奇怪,着色十分不均匀,不像是染坊染出来的,更像是新手试错的初成品。 莫不是红颜知己从染色到刺绣都是亲自动手的? 如此想着,她心里反而更堵了。 周歆将棉帕放在藤桌上,故作轻松地调侃,“这帕子都被洗旧了,刺绣都模糊了,你还贴身收着,真真是在意得紧呢!” 沈既白握着棉帕,耳垂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他的默认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浇得周歆透心凉,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怎么就忘了,他有一段天命姻缘,还是他自己求来的! 心动来得悄无声息,又不合时宜,自然只能无声掐灭。 还好,还好。 她心道,还好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你。 摇椅依旧轻轻地摇晃着,只是频率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干脆不动了,躺在摇椅上的人也仿佛被人点了哑穴,没再开口说过话。 院内登时安静下来,静到只能偶尔听到竹筷碰撞瓷盘的声音。 晚风迎面吹来,裹夹着莫名的凉意,吹得人莫名心寒。 沈既白很给面子的将一盘饭菜吃了个精光,一粒米都没有剩,周歆却高兴不起来。 “时辰不早了,尊贤坊离得不近,你快些回去罢。” 她的声音如夜色一般沉静,不复往日的娇软,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弥漫在二人之间的暧昧氛围。 沈既白抬眸看来,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不上药了?” “於痕都消了,当然用不着再上药啦。” 周歆顿了一下,继续道:“那是你的药,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药效,对吧?” 沈既白静默一瞬才开口,声音忽而变得很轻,透着点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怎么了?” 周歆动了动唇,却发现她根本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去质问什么。 沈既白从未隐瞒过他的天命姻缘,是她先越界,主动挑起了这段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落得如今这个局面,也是半分怨不得他人。 周歆伸了个懒腰,强颜欢笑道:“有点乏了。” 沈既白不信:“……到底怎么了?” 他起身走过来,停在她面前,双眸紧紧盯着她,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周歆站起身来,“没怎么呀!” “那为何要赶我走?” “这个时辰……”她特意强调,“难道沈少卿是想留宿太清观?我这里可不是客室哦。” 这话说得暧昧,沈既白微显窘迫,急忙解释:“……我并无此意。” “我知道呀!”周歆朝正室的方向走了两步,“你应当是打算用轻功飞回去吧?” 他跟在身旁,嗯了一声。 她迈上正室门口的台阶,“那我就不送你啦!” 跟在身旁的人没说话,只伸出手来,似乎是想牵她的手。 周歆默不作声地将手背到身后,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余光中,少年的手僵在空中,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阿周。” 闻言,周歆停下脚步,偏过头去看他,“怎么?” 沈既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唇瓣微微蠕动,似乎有话要说。 她悄然捏紧袖口,冷不丁地有些紧张。 静默一瞬,他低声道:“那你早点休息。” 第131章 周歆缓缓松了一口气,“你也是。” 迈上高台,走入廊下,直至她进入房间转身关门时,沈既白都始终站在那个位置,目光眷恋地看过来,一动都没有动过。 门一点一点的闭阖,少年的面容也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 周歆深吸一口气,几步行至榻前,趴在床上,心里闷胀得厉害。 院内响起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沈既白在盥洗池清洗什么东西。这个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消失了。 四周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风声虫鸣都没有。 屋内并没有燃灯,月光透过木窗的缝隙照射进来,为昏暗罩上一层朦胧的面纱,使周遭的环境变得虚虚实实,令人辨不清真假,有种坠入梦境的错觉。 片刻后,房门被叩响,沈既白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周。” 周歆捂住了耳朵,装作听不见。 “……歇下了吗?” 话音落地许久,始终无人回应,仿佛房内的人已经睡熟了。 这一句之后,门外也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敲门声,不再有人说话,甚至连轻微的脚步声都没有,安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切都不过是场幻觉。 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让这段不恰当的暧昧关系结束得体面又得体。 扯过薄被盖在脸上,周歆辗转反侧,难受得几近窒息。 情意肆意生长,没有一点声响,却一直走在她的心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心道,最后一次。 周歆,你只能再为他难过这么一次。 长夜漫漫,曙光未明,室内室外皆是一片死寂。 * 翌日清晨。 周歆起身下榻,走到梨花木桌边,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正准备喝,余光透过敞开一条缝隙的木窗,看见廊下坐着一个人。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就这么枯等了一夜。 她微微一怔,轻轻地推开了窗。 廊下的少年听见声响,回眸看来,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登时站了起来,“……你醒了?” 周歆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 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神情也很憔悴,显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过。 “……我……”沈既白欲言又止,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周歆不可置信地道:“你不会是在这坐了一夜吧?” 少年没有反驳,只抿了抿薄唇,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夜里不冷吗?” “冷。”沈既白道,“但我不敢走。” 周歆下意识道:“为什么?” 他语气笃定:“你在生气。” 周歆:“……” 所以,他昨夜去而复返,是想看看她有没有歇息,没有便想刨根问底。但见她没有回应,以为她已经歇下,所以守在外面,想等她醒来再说?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喜欢的人,真的是自己了。 “沈少卿居然来得这么早?今日不用去上朝吗?” 院内响起了张卿清的声音。 周歆抬眼,见提着食盒的张卿清停在了沈既白身后。 他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见一个面色如常,另一个憔悴苍白,开口试探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沈既白:“是。” 周歆:“不是。” 两个人同时开口,答得完全相反。言毕,二人又对视一眼,同时改口: “不是。” “是。” 张卿清哭笑不得:“你们两个人能不能商量好了再回答?” “有什么可答的,左右不会耽误试你的秘制辣油!” 张卿清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改日再来。” “改日做甚?就今日!”周歆站直身体,拿起梨花木桌上的竹筒,“赶紧的!正好我还没吃饭呢! “那我来得还挺是时候……”他举起手中的红木食盒,“还坐在葡萄架下?” 周歆推开门,蹲在高阶上刷牙,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状,张卿清又打起了沈既白的主意,“沈少卿能不能吃辣?要不要也尝尝我新调制的秘制辣油哇!” 沈既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凛,轻点下颌,“好。” 张卿清当即眉开眼笑起来,边走边道:“你是本地人,肯定了解唐人的喜好,帮我品品这菜合不合大众口味,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他自顾自地絮叨了一堆,沈既白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搭腔。 二人走到藤桌边,相对而坐,张卿清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摆出来,递给他一双筷子,“给点建议哇!” 沈既白拿起竹筷,夹起一片猪肉尝了尝,脸色登时就变了。 他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立刻又夹起一片猪肉,就这样连吃好几口,他的脸色愈来愈沉。 张卿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的期待一点点消失,“怎么这幅表情?很难吃吗?“ 他叹了口气,“这个辣油可是我熬了一天一夜改良的新版本,辣度终于没有昨天那么变态了,但茱萸的苦涩无论如何也去不掉……” 闻言,沈既白的脸色明显缓和了几分,“没有昨天辣?” 第132章 “昨天那个辣度根本不是人吃的。” 张卿清将另外两道菜往沈既白面前推了推,“你再尝尝这两个。” 刷完牙,周歆走到葡萄架下,扫了一眼藤桌。桌上一共三道菜,炝炒芜菁,也就是炝炒圆白菜,油焖笋,还有没放辣椒的小炒肉。 从这几道菜就能看出来张卿清的野心,他不仅仅想做好川菜,还想做好家常菜,甚至想改良后世菜谱。 沈既白提筷夹起一块笋,送入口中,低声道:“这道菜不错。” “真的?”张卿清立刻眉飞色舞地看了过去。 “师姐!” 周歆抬眸,见长生用力吸着鼻子,直奔这边跑过来,停在藤桌边,对着几道菜肴用力咽了咽唾沫。 “哇噢!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香好香!” 张卿清立刻递了双筷子过去,“想不想吃?” “想吃!” 长生接过筷子,率先夹了一片猪肉,边嚼边摇了摇头,“味道太冲,还有点苦,茱萸实在是放得太多了。长生觉得可以放点桂叶中和一下。” 闻言,张卿清意外地扬起了眉毛,立刻将炝炒芜菁推到他面前,“那这个呢?” “好吃,要是能放点清醋就更好了。” “那就变成酸辣圆白菜了。”张卿清又指了指油焖笋,“这个呢?” 长生吃了一口便不住地点头,“这个最好吃!长生最喜欢这个!” 张卿清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若是能再放点胡椒就好了。” 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龇牙咧嘴地反驳:“谁家油焖笋放胡椒?” 周歆解释:“这边的人就是离不开胡椒,你想开酒楼,还是得迎合这边的口味改良一下。” “好吧好吧。”张卿清掐了掐长生的脸蛋,“还没有别的要说的?” “有。” “什么?” “不要捏我的脸!会长褶子的!”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长什么褶子?” 张卿清说着又捏了几下。 他一向能说,和长生斗起嘴来简直没完没了。周歆不由得有些费解,大才子变话痨,唐久微居然没有察觉出异常,这滤镜得有多厚? “行了。菜也试过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张卿清“啊?”了一声,气鼓鼓地道:“这么直截了当地赶人,我不要面子的哇?我还真就不走了呢!” “行行行,真是怕了你了,那你待着吧!” “你让我待我就待,那我岂不是更没面子?你等着,我现在就走!” 言毕,他抱着怀里的仓鼠离开了。 长生三下五除二地将几道菜吃光,用手背擦了下嘴唇,也去做早课。 这两人一走出月亮门,喧闹的庭院顿时冷清下来,葡萄架下只剩他们两个人,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沈既白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周歆便站起身,抢先一步道:“我去静室一趟。” 沈既白:“?” 周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但她下意识不想扯下这张遮羞布。至少这样,日后还能继续一起破案。 “我才想起来,布老虎这件事还没问过真人。” 沈既白道:“我问过。” 话题成功被岔开,她后退一步坐回摇椅里,“他怎么说?” “那个布老虎是朝南衣的。或者说,食梦兽的出生地是朝南衣的故乡。”他顿了一下,“食梦兽是真人封印的,封印的时间,恰好是朝南衣出世那一年。” 周歆立刻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食梦兽即在那里出生,又在那里被封印。你莫不是怀疑,食梦兽是因朝南衣的恶念而生?” 沈既白依旧没有否认。 “可这与邪修有什么关系?”周歆不解,“朝南衣明明已经——” 她登时闭上了嘴。 沈既白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追问出来,“……明明什么?” “没什么。” 闻言,他轻轻敛起双眸,“阿周。” “你有事瞒我。” 周歆有那么一瞬间的慌张,可她转念一想,就算瞒了又如何,他又不是她的谁! 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是又如何?” 话音落地许久,沈既白都没有说话。 诡异的静默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带着独有的重量沉在她的心上,压得她愈发地喘不上来气。 周歆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才倏地坐直身子看他。 “瞒了又如何?平心而论,你就足够坦诚吗?你就全无隐瞒吗?你就没有不愿提及的过往吗?” 沈既白:“你想知道什么?” “怎么?”周歆轻笑一声,“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知无不言。” 闻言,周歆不禁怔了怔。 沈既白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炽热坦诚,比湖水清澈,比皓月皎洁,夹杂着不曾掩饰的情愫,深沉而执着。 周歆差点沦陷在这抹深情的目光中。 她挪开视线,心情忽而变得极其复杂,不由得问出一句:“沈少卿对谁都是如此么?” 沈既白道:“只对你如此。” 第54章 心跳当即漏了一拍,随即又如脱了缰的野马剧烈地跳动起来。周歆怔怔地看着他的一抹衣角,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没听清似的,囫囵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第133章 见状,沈既白的眉眼缓缓舒展开,眉宇间一片温和,连声音也柔了几分。 他又重复了一遍:“只对你如此。” 言毕,又加了一句,“沈某只对周娘子如此。” 是周娘子,不是凌云君。 直至这一刻,周歆才明白过来,他当初执意要问名讳的真正含义。 不仅是用来区别她与朝南衣,更是为了体现出她的独特,彰显出她的唯一。 毕竟凌云君是个尊衔,能者居之,代表不了谁。 但周不正,阿周,周娘子,指的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周歆。 仿佛千万只蜜蜂在耳边炸响,嗡嗡声持续了许久,吵得她心绪难宁,不由得就想起了那一抹刺目的红。 她登时便冷静了下来,起身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真的吗?” 她边说边抬起手,指尖自他的喉结轻划而过,顺着皙白的脖颈,缓缓下落到前胸,最后停在心口,轻轻地点了点。 同时踮脚凑近他的脸,声音低软,呵气如兰。 “撒谎的人会被万箭穿心,你敢发誓吗?” 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芙蓉玉面,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圈,才低声回应:“有何不敢?” 周歆扬眉,不大相信地“噢?”了一声。 点在心口的那只手缓缓左移,顺着领口的缝隙滑了进去,在怀囊里掏出一方棉帕。 她举着它,一字一句问:“那这算什么!”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分,翩然俊雅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欢喜。 墨瞳里漾出几许笑意,慢慢攀至眼角眉梢,最后绽放在唇边。 他的声音竟然颤了起来,“……阿周,你再仔细看看。” 闻言,周歆秀眉微凝,双手抓着棉帕的两角,将其彻底打开。 “它本为纯白,染上血,才洗成这个颜色。” 经他提醒,周歆才想起来,这方帕子,是她穿过来时最常穿的那件道袍里的。 应当是朝南衣的东西。 她从未用过,那日给沈既白清理伤口是第一次用,车厢内昏暗,别说棉帕上的绣纹,她连这帕子原本是什么颜色都没注意。 怪不得那日在月光下细细打量时,她总觉得这抹红有些奇怪。 棉帕沾染上血,再被反复淘洗,沉淀在棉帛中的血迹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氧化,变得浑浊。 但沈既白并不是人,血肉异于常人,才会染出这抹怪异的海棠红。 搞了半天,沈既白以为这块海棠红手帕是她的。 她呆愣愣地举着棉帕,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若一切真是如此,沈既白究竟是用什么心情在院中枯等一夜。 悔意如泄洪喷涌而出,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轻飘,根本无法抚平昨夜生出的伤痕。 周歆用力抱住了他。 在肌肤相触的一刹那,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骤然失控的心跳。 沈既白怔愣一瞬,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覆在她的后腰。须臾,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拢双臂,最后才紧紧地回拥。 这个满是悔意与愧疚的拥抱持续了许久,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动过一下,天地都仿佛静了下来,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顾不上。 直至钟声敲响,几只山雀掠过葡萄架,飞向空中。 周歆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冷不丁地想起眼前人有一段天命姻缘。 他曾想去解,但是没成功。 不知会不会因为她的穿越,搅乱这两个人命中注定的缘分。 她缓缓松开了手,察觉到她的举动,沈既白也随之放下了手。 周歆抓起他的左手,视线落在无名指上。那里有一个红线缘结,但是她看不见。 她低下头,用力咬在无名指处的掌指关节,沈既白一动不动地任她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无名指关节处印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牙印,隐隐泛着淤红。 那个缘结不是她的,但这道淤红却是她的。 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有,她也自私地想在他身上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 周歆仰起脸,对上一双略显茫然的凤眸,不由得弯眉一笑。 “盖个章,沈少卿不会反对吧?” 那抹一闪即逝的痛意根本算不上什么。沈既白将手递到她唇边,眼里泛着清浅的笑意。 “一个够么?” 周歆轻柔着被她咬过的地方,扯了扯唇角,声音很淡,“你这么包容,以后一定是位宠妻无度的夫君。” 闻言,沈既白本就微翘的唇角再次上扬,眉宇间的笑意更深露重。 “你今日去当值吗?” “去。” 周歆手指轻点他的鼻尖,“那我用五行遁术送你过去呀!” 他轻挑一侧眉梢,语调微扬,“……不怕再遁错地方?” 周歆:“……” 她摸了摸鼻尖,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好吧。” 时辰确实不早了,即使不需要点卯,也一堆案子等着处理。沈既白没有多做停留,脚尖轻点地面,轻身一纵,便消失了。 第134章 周歆将博古架上的书全部装进乾坤袋,去书库换了一批新书。 将那几本夺舍的书放回密室原本的位置,她发现那里多出来一本书,是关于夺舍修魂的,可以将灵力与灵魂融合,达到灵魂不灭的效果。 周歆大致翻了一遍,心道,这不就是我想找的那种书?之前怎么没看见? 上次明明将密室里关于夺舍的书全部拿走了,难道这是灵鹤真人最近刚看完才放回来的? 不管了。 将书塞进怀里,周歆带着新书回水云间继续闭关。 接下来的时日,沈既白一直忙着处理大理寺积压的案件,没再露过面。 但他应当是在夜里来过,只是见她已经歇下,便没有打扰。所以周歆每每起床,都会发现窗前多出来点东西,像大理寺门口的风间消,阅微堂的红石榴,膳堂最受欢迎的糯米糕,甚至还有一枚心形叶脉书签,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他看见什么东西想起她来了,就收起来等见到她的时候分享。 这日,周歆一起床,便见窗前摆着一方青瓷瓶,瓶里插着几束开得正盛的金桂,黄蕊翠叶,芳香馥郁。清风迎面拂过,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满堂清幽,与沈既白身上的味道一样。 将花瓶摆在梨花木桌上,周歆在屋子里翻了翻,翻出来条红绳,坐在桌边编织着。 院外传来某个人狼哭鬼嚎的声音。 “凌云君!” “凌云君!救大命哇!” 周歆翻了个白眼,“还没死呢!号什么丧?” “快死了!我都要被吓死了!”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撞开了,一身月白澜衫的张卿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一脚,摔倒在门口。 周歆侧目看去,见他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脏得不像样子,连儒冠都是歪的,神形极其狼狈。 “唷,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改行啦?不当厨子跑去挖煤啦?” 她幸灾乐祸地蹲在他面前,丝毫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 张卿清支起上身,一看见她就跟见到了救星一样两眼直放光。 他用力抱着她的腿,哭嚎道:“这次你必须得帮我!我盘下来的那个酒楼居然闹鬼哇!” 闹鬼? 周歆长这么大,光靠鬼神之事骗钱了,还从未见过真鬼,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 她捻了捻手指,意有所指道:“这个嘛……” 张卿清立刻会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张某人全部答应!” “成交!” 她站直身体,从柜子里拿出一沓儿黄符放在梨花木桌上,晕开朱砂,提笔画符。 “酒楼里怎么闹鬼的?说来听听。” 张卿清依旧瘫坐在地上,定了定神色,才开口道:“我不是研究出秘制辣油了嘛,就想尽快将酒楼定下来,在城里跑了好几天,终于相中了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开在天街十二坊的第一坊——积善坊,地理位置优越,相当于现代的商业中心。 这么好的地段,客栈老板自然不愿意转让,张卿清砸了好大一笔钱,才将整块地皮买下来。临了,那老板还再三叮嘱,后院的库房不能动,一砖一瓦都不能动,否则会坏了风水。 他嘴上答应得痛快,转头就带人拆家。 瓦匠们举起锤子,还没等挥起来,院子里便起了一股阴风,回响起小孩子嬉笑的声音。 这声音甚是诡异,听得人毛骨悚然,纵然是大白天都生了一身冷汗。 那几个瓦匠更跟中了邪似的,见人就打。 张卿清这才明白客栈老板的真正意思。他立刻点了几炷香,跪地上向仓库跪拜磕头,嘴里念叨着:“无意冲撞,无意冲撞,求您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不再动一砖一瓦。” 说来也怪,他这一拜,风停了,笑声也没了,连那几个疯癫的瓦匠也不动弹了,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命人用栅栏将库房围起来,张卿清没再敢靠近一步,专注改建酒楼。 但经过先前的事情,瓦匠们人心惶惶。夜里,张卿清照旧去思恭坊逛花楼,入睡后做了个噩梦,梦里他被人按在库房院里,许多脸上生疮流脓的人拿着刀围聚过来,一刀一刀割他的肉,喝他的血。 他吓得一身冷汗,醒过来后立刻去酒楼看了看,此时已经天光大亮,瓦匠们都上工了,已经换好了悬鱼,正在拆廊柱上的雀替。 这时,楼内忽而蔓起一阵大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再次传来诡异的笑声。 张卿清吓得一哆嗦,双腿跟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了。 瓦匠们也吓得不清,在迷雾中乱转,忽而,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随即,其他人也跟着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这声音混杂在笑声中,一齐朝张卿清涌了过来,直至声音特别特别近的时候,他才发现眼前忽然多了一群脸上生疮的人,模样与梦里拿刀割他肉的人极其相似。 他吓得“嗷”了一嗓子,登时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与瓦匠们都趴在客栈外的沟渠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第135章 经历这两遭,瓦匠们不敢再做这份工了。张卿清也不敢再待,立刻跑到太清观来请周歆帮忙。 听完经过,周歆敛起神色,心道,看样子,对方似乎没有取命的意思,只想吓他一下。 将画好的符纸收入怀中,她站起身来,取下挂在墙上的桃木剑。 “准备点黑狗血,我跟你去楼里看看。” * 马车停在积善坊十字街口的客栈门前,车夫跳下车将门锁打开,躬身候在门口。 张卿清跟在周歆身后下了车,见她要进酒楼,立刻将脖子上挂着的玉观音吊坠举了起来,怯生生地跟在身后。 刚刚在来的路上已经开了天眼,这会儿她站在门口仔细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察觉到任何鬼气,连妖气也没有。 手提桃木剑,周歆率先进了酒楼,张卿清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口,弱弱地问:“……用,用我进去吗?” “你说呢?” 周歆头也不回地说:“你不带路,我怎么知道库房在哪儿?” 张卿清壮着胆子走了进来,举着观音坠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挨个房间看了看,她觉得有些奇怪,这客栈干净得很,连个耗子都没有,怎么会闹鬼呢? 张卿清攥着她的衣袖,紧紧地跟在身后:“……凌云君,今夜我说什么也不敢自己睡了。” “你想和我睡?美得你大鼻涕冒泡。” “不,不是。”张卿清解释,“只要和你在一个房间里就行,我打地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安全感。” “可我不信你啊……”周歆往后堂走,“谁知道你这个成天泡花楼的家伙会不会趁我睡着了动手动脚。” “你明知道我是去花楼挖人的,又不是去策马奔腾的!” “我又没跟你一起去,我怎么会知道?” “好姐姐,我求你了。”张卿清抓着她的胳膊不放,“要不然你把我捆起来!” “你这究竟是什么癖好?” 张卿清没再回答,他忽然不动了。 周歆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 他指了指廊柱旁的雀替,“我记得瓦匠明明将楼里的雀替都换新了,这怎么又变回了旧的?” 这个雀替就跟这幢酒楼一样,明明有问题,却毫无妖气。 有时候,没有比有更可怕。 她收回目光,肃然道:“去后院看看悬鱼变回去没。” 来到后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房檐上一看,张卿清的脸色顿时就白了几分,“悬鱼也变回去了……” 周歆眯了眯眼,“这悬鱼并无破损,你换它做什么?” “这是环形双鱼,寓意多子多福,我一个开酒楼的我求的是发财又不是多子,我就命人做了个带有牡丹祈的悬鱼换了上去……” 两次闹鬼都是因为动工,这与前掌柜嘱咐的千万别动一砖一瓦对应上了。 “带我去库房看看。”她道。 “往那边走。” 张卿清指了个方向,随后缩回她身后。库房离得并不远,顺着方向看去,依稀可以看见一座被竹栏围起来的房屋。 这屋子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窗雕花,虽然年久失修,整座房子都蒙着厚重的灰尘,墙壁上也有不少裂纹,甚至檐下还结着好大一个蜘蛛网,但依稀能看出它并不是库房,而是寻常人居住的瓦舍。 站在栅栏边观摩片刻,周歆奇怪起来。 “没有鬼气。” “这怎么可能!”张卿清一脸不信,“你是不是没看清?你再仔细看看!” 拆掉栅栏,她提步往院里走,张卿清依旧扯着她的衣袖跟在身后。 “之前的瓦匠提起锤子,没等砸墙就疯了?” “是的哇!” 走到门口,她轻轻推了下门。 只听吱呀一声,门向内打开了,露出正对着门贴墙而立的中药柜,柜前还有半人高的柜台,看样子,这屋子原本是一个药铺。 屋外灰尘仆仆,屋内却一尘不染,干净得仿佛刚被人打扫过,柜台上还摊着一张油皮纸,纸上堆着些许药材。 诡异。 这客栈,这库房,处处都透着诡异。 周歆提步走近,停在柜台边,将几位药材抓起来闻了闻。 “你认识吗?” 张卿清用力摇了摇头,“我是个厨子,怎么会认识这玩意儿?” 她将油皮纸折好收入怀囊,正准备往里屋走,忽而听到一阵笑声,起初像是小孩子玩闹时的笑声,可笑着笑着,声音便诡异起来,并且愈来愈近。 张卿清吓得“嗷”了一嗓子,撒腿就往外跑。 可他刚跑到门口,大门便嘭地一声闭阖了!不论怎么推,怎么踹,残败的木门都纹丝不动! “诛邪退散!”周歆立刻甩出一张黄符。 那东西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更加放肆,声音极近,仿佛是趴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耳朵笑出来的! 第55章 周歆反手甩出一张符箓,那声音远了一些,却由单声道转成3d环绕,不仅有笑声,还有轻微的踩踏声,地板上同步显出杂乱的血脚印,仿佛有一个小孩子在围着她边跑边笑。 第136章 张卿清哪儿见过这场面,吓得腿都软了,站都站不稳,连撑着墙壁的那只手都在颤抖。 他紧闭双眼,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还不是鬼?” 周歆的语气笃定,有样学样地道:“这这这这这还真不是鬼。” “难难难难难道是是是是是妖?” 周歆道:“也也也也也许是是是妖。” 张卿清气得睁开了眼睛:“拜拜拜托,这时候就别别别别打趣我了行行行吗?” “行罢。” 掏出一张引雷符夹在两指之间,她环视一圈,威胁道:“小东西,我劝你适可而止,再闹下去,休怪我一道天雷劈了这屋子。” 笑声与脚步声戛然而止,脚印也停了下来。 须臾,血脚印迈近一步,脚尖正对着她,仿佛站到了她面前。 指尖的引雷符被一股力量抽动,周歆正想收回手,却晚了一步,符箓已经被抽走,悬在空中。 下一刻,屋内再次响起小孩子的笑声。 这回不止声音和脚印绕着她转,引雷符也飘在空中随着她转,仿佛那东西举着它在绕着她跑圈,赤裸裸地挑衅着。 张卿清吓得嗷了一嗓子,“凌云君,你到底行不行哇!” 作为半吊子修道士,周歆平生最恨别人问她行不行! 她顿时认真了起来,“这是你自找的。” “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破!” 话音一落,引雷符蓦地自燃,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房梁很明显地震颤了一下,落下阵阵灰尘。 诡异的笑声骤然停止,屋内响起小孩子气急败坏的尖叫。 她又摸出一张引雷符,气场全开:“还不现形?那我就劈得你现形!” 整个房间如地震般剧烈地摇晃,地板随着左右摇摆的频率高低起伏,人根本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站稳。 怪异的是,这房间里的所有物件仿佛都被牢牢地焊在地上,尽管两个人已经被甩得在地上乱滚乱撞,家具摆件却是纹丝不动。 张卿清被甩到梁柱上,脊背撞得生疼,他反应极快地抱紧了它,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终于有功夫喘一口气。 周歆就没这么好运了。眨眼间,她便在柜台与墙之间撞了几个来回,撞得头晕眼花,额头都磕肿了。 胃里阵阵翻涌,恐怕再撞几个来回,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这样下去不行。 再一次撞到柜台时,她瞅准了时机,一手扒住柜台,另一手竖起阴雷指,大喝一声:“御剑式!” 桃木剑嗖地一声飞了出来,悬在空中,剑锋直指房梁。 “万剑合一!” 桃木剑应声变大,眨眼间便与屋檐同高,与梁柱同宽。就如同春芽破土,依旧增长的桃木剑轻而易举地捅穿了房顶。 “收!” 瞬息之间,它变回原本大小,飞到周歆身旁。 也许是见她没再被甩飞,也许是因为房顶被捅出一个窟窿,那个东西很生气,房屋摆动的幅度更大了,连纹丝不动的柜台也随着节奏晃动了起来。 这一晃,周歆是彻底抓不稳了,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好在桃木剑及时飞过来,卡在她的腋下,稳稳地接住了她。 “再大一点!”她喊道。 桃木剑应声变大了数倍,载着她飞到张卿清身旁,待张卿清也如她一般用腋下夹紧了剑身,它嗖地一下升起,顺着刚刚捅出来的窟窿飞了出去。 甫一飞出药铺,便见院子里的栅栏消失了,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变得人满为患,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更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 “什么情况哇?怎么这么多人!” “过去看看。” 桃木剑飞向院子,二人一落地,院内的人便如恶狼扑食围了过来。 这些人面带病色,神情个顶个的憔悴,有的脸上生疮,有的浑身流脓,有的皮肤已经溃烂,看得人生理不适。 张卿清扫视一圈,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连声音都在颤抖,“这,这些人……就是梦里把我千刀万剐那些人!不,他们绝对不是人!” 周歆两指夹着符咒挡在他身前,双眼紧盯着围过来的人,全神戒备。 “药呢?药呢!” “没有药了吗?” “我的药呢?” “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药?” 七嘴八舌的声音伴随着几近癫狂的面容一齐涌到面前,吵得她有点懵,甚至都有点发怵。 周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贴过来的人群保持着距离。 “他撒谎!”一名脸颊已经溃烂的人指着她。 周歆:“?” 压下心中的不解,她疑惑道:“难道被他们围起来的人……不是我?” 那人继续高喊:“我明明看见他用他的血熬药!赵铁匠就是喝了那碗药好起来的!他的血能治病!” 此话一出,人们不由得惊呆了。 “真的吗?” “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他信誓旦旦。 又有人高呼一声,“城里没有药了,但他还有血!喝了他的血病自然就好了!” 第137章 闻言,一名身上流脓的病患陷入了挣扎:“喝一口血,他不会死的……可不喝我就会死……” “……我不想死……”他咆哮出声,“我不想死!” 这四个字,仿佛喊出了众人的心声,他们的目光渐渐染上了疯狂,有人拔出了匕首,率先朝周歆跑了过来。 其他人也幡然醒悟,各自低头寻找着武器,找到的也朝她飞奔,没找到的急忙打碎药碗,捏着瓷片紧跟在后。 见状,周歆一刻也未多留,撒腿就跑,张卿清却不知道怎么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不跑?” “……我……我的腿不听使唤。” “不听使唤,不如据了吧!” “啊?” 周歆掉头回去,扯着他的衣领,将人往客栈的方向拽。 张卿清感激涕零地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 “你可是我的雇主,你死了我找谁要钱去?”周歆道,“这和你的梦相似吗?” “岂止是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把匕首钉在二人面前的地上,那个脸颊溃烂的人已经追了过来,周歆立刻甩出一张符,喝道:“诛邪退散!” 符箓飘到他面前,却没有贴在他身上,而是缓缓下坠,落在了地上。 “你这玩意怎么不好使?” “他们不是邪祟,当然不管用。” “不是邪祟是什么?” “是记忆!是那个东西的记忆!” 周歆抓起一把黄豆撒向天空,院内顿时多出一群无脸士兵。 “列阵!” 无脸士兵站成一圈,将她和张卿清围在圈里,举起武器锋芒对外,与追击过来的病患纠缠了起来。 张卿清缩在她身后,“它被这些人千刀万剐了?虽然它是个妖,可这样多少有点丧心病狂哇!” “应该不是它!”周歆道,“你动了下土它就将你扔进臭水沟,如果是它它不可能不反抗!” “那是谁?” 心中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惊得她浑身发冷。 “这些人围在药铺院子里,会不会是……住在药铺里的人?” “我的亲娘嘞!”张卿清的脸色又白了一分,“那被千刀万剐的是活生生的人?这些人疯了哇?” “这应当是小妖怪最气愤的一段回忆。”周歆分析,“所以他生气以后,便重现了这段过往。” “又能控制房子,又能控制院子,它到底是什么妖怪哇?” “不知道。” 虽然病患敌不过士兵,但挨不住他们人多,围列成圈的人墙被硬生生地挤出一条缝隙。 眼见缝隙越来越大,那个脸颊溃烂的人已经挤进来半个身子,周歆一口气撒了好几把黄豆,喝道:“将他们全部清出去!” 无脸士兵一拥而上,将病患往院外赶,但人数上依旧不占上风,她忙不迭又撒了几把黄豆,直至将乾坤袋中的黄豆用尽,士兵才将满院的病患全部赶了出去。 紧绷的神经刚放松,泥土地便震了震,周歆不可思议地道:“不是吧?又来?” 话音一落,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吸了过去,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周歆已经躺在药铺房顶的窟窿上,一动也不能不动了。 身边传来张卿清囫囵不清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不确定,但大概是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无法动弹,周歆只能侧目睇着他,依稀能从余光中看见身边躺着一个人。 “特……” 一开口,她才发现唇,齿,舌都动不了,说出来的话和张卿清一样,像是酒醉之人的呓语,根本听不清楚。 她只能将语速放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特,想,务,武,门,田,古,屋,文,额,后,缺。” 张卿清连蒙带猜地分析了半晌,才明白她这句话说的是:它想用我们填补屋檐的空缺。 但这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他问出口时便立刻意识到了。 “想想汗法哇!” 大抵是因为这句话字少,周歆居然听懂了,立刻回道:“砸想!” 虽然声音依旧模糊,但两个人都意识到,说得字越少,越容易听懂。 张卿清叫嚷着:“亮咒!” 口齿不清怎么念! 周歆不由得咒骂了一句,没想到张卿清好似听懂了她的画外音,也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 “走,要,思,思,哇!” 周歆阖闭双眸,凝神静气,在心里默念着,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 “喝!” 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 “喝!” 她烦躁地闭上了嘴。 一个破字,无论怎么念都念不出来,这个字是整段咒语的灵魂,念不出便施不了法术。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天空闪过一道刺眼的精光,湛蓝色的天际之中现出一抹绯色,一身官袍的沈既白凌风飞来,衣诀迎风翻飞,英姿飒爽地落在身旁。 “阿周!” 他蹲下身,眉头微微一皱,“怎么受伤了?” 周歆呜呜了几声,可究竟呜呜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第138章 “……什么?” 沈既白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似乎察觉出了异常,双手滑入她身下,想将她抱起,可费了半天劲都抱不动。 周歆又吚吚呜呜了几声。 沈既白难得地急切了起来,“……我听不清。” 认识这么久,不论遇上什么情况,他的神情都不似现在这般无措,周歆看在眼里,映在心中,乱嗡嗡的大脑倏地一下冷静了下来。 想挣脱出去,得实打实地伤到小妖怪。虽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妖怪,但能确定是与房子有关的。 可沈既白没有灵力,使用不了咒法,纵然有一身武力,也没机会与隐匿行踪的妖怪搏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周……”沈既白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气馁,总会有办法的。” 张卿清叫嚷着,“要人!要人!” “什么要人?” 摇人? 周歆恍然大悟,紧跟着叫嚷着:“真人!真人!” 这两个字吐字还算清晰,沈既白明显听懂了。 “好,我这就去。” 话音一落,他便跃下了屋檐。 灵鹤真人定然能处理这种情况,周歆的心终于落了下去,缓缓呼出一口气。须臾,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沈既白折返回来,蹲在她身旁。 “有结界,出不去。” 周歆:“?” 张卿清:“!” 沈既白抿了抿唇,视线自腕间的竹节玉镯扫过时,忽而眼眸一亮。 “……哑铃镯。” 对啊!哑铃镯! 以炁驱动,自然不需要开口! 周歆立刻催动炁体,腕间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 须臾,一道惊雷响起,院内的柳树被劈成了两半。 周歆:“……” 以往都是指哪儿打哪儿,如今指不了,这雷就盲劈了。 哑铃镯引来的天雷与引雷符召来的雷不同,是海洋与江河的差距,不仅威力更盛,也极其耗费灵力。以周歆如今的实力,能比之前多劈几次,但若这几次都没有劈中药铺,那也是白费力气。 除非有人能用灵力驱动方向。 她抬眼,对上那双满是忧色的眸子,忽而想起槐树林里的那个吻。 “吻我。” 闻言,张卿清立即呜呜呜了几句,但究竟呜呜了什么,没有人听清。 沈既白缓慢地眨了一下双眼,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周歆重复了一遍,“吻我!” 他瞥了一眼张卿清,面露犹豫,“……这。” “快啊!” 他抿起了唇,眸光忽明忽暗,似乎陷入了激烈地挣扎。 周歆急得想咬他一口,这一急,说出来的话又囫囵不清了。 “嘟这走时候了,就表犹豫了,快滴啊!” 少倾,沈既白摘掉官帽盖在张卿清的脸上,在他抗议的呜呜声中,俯下身,一手撑在周歆耳畔,慢慢地低下了头。 那双凤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直至唇瓣相贴,才缓缓闭阖。 无论沈既白怎么想,周歆满脑子都是脱困,全无旁的心思。她运转体内的灵气,试图渡过去,却发现对方并没有打开牙关,且始终没有打开的意思。 “张嘴!” 一旁的张卿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兴奋地“嗯?”了一声。 喷洒在面颊上的呼吸明显地凌乱起来,耳畔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随即,唇上忽而一温。 一抹柔软,无比轻柔地含住了她的唇。 他的动作依旧很克制,亲吻就只是简单的亲吻,张嘴也只是简单的张嘴,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冒犯,甚至都没有乱动过一下。 周歆将灵力尽数度过去,似乎是感到这股暖流迅速窜达四肢百骸,沈既白忽而睁开了双眼。 那双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一张出水芙蓉般的容颜。 周歆倏然停了下来。 沈既白也立刻直起身体,会意道:“是想让我使用它?” 周歆“嗯”了一声。 他两一说话,安静了不到一刻的张卿清又呜呜了起来。 沈既白拿起盖在他脸上的官帽,重新戴在头上,道:“我试试。” 周歆催动哑铃镯,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响起来,沈既白便摘下了它,攥在手里,朝房脊一挥。 一声惊雷炸响,淡蓝色的雷光自屋顶一闪而过,房脊被劈成了两段,连房脊两端的吻脊兽都被劈出一道裂痕,院内顿时响起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叫声。 束缚在周身的力量消失,周歆忽而感觉身下一空,整个人顺着窟窿向下陷落! 腕间一紧,沈既白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向上一提,周歆顺势站起身,还未待站稳,便感觉脚下一空,她又被人揽着腰带到了地面上。 甫一落地,沈既白便抓着她的肩膀,将人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一遍。 “好啦!不用看啦!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他扫了一眼她的额头,并未反驳,只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拧开瓶塞,食指指腹沾了点药膏,轻轻地为她上药。 第139章 冰凉的触感淡化了火辣的痛意,周歆仰起脸来看他,“你怎么会过来的?大理寺的案子忙完了?” “并未。”他声音淡淡的,“下值路过。” 大理寺在尚膳坊,位于积善坊东侧,中间隔着天街,沈既白下值后不论是去太清观还是回桂花小院,都应该往东走,怎么会特意穿过天街来西边的积善坊? 心中泛起疑惑,周歆微微歪了歪头,“你几时准点下值过,哪天不是忙到三更半夜?” “哎不对!你这么快就下值了吗?”她又道,“我们进来没多久呀!这会儿不应该是正午吗?” 将药瓶收入怀中,他垂眸看来,“你们已经进来一天了。” 周歆迎视着他的目光,问:“你怎么知道?” 沈既白不甚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周歆正想追问,却听见头顶传来了张卿清的声音,“大哥大姐,咱能待会再打情骂俏吗?这还有个人呐!就不能来个人管管我哇?” 闻言,沈既白轻身一跃,飞上房顶将他带了下来。 周歆继续讨论刚刚的话题,“这么说,我们进来这么一会儿,外面已经过去一天了?” “嗯。” “这也太奇怪了,难道这院子里的世界和外面不一样?” “不无可能。” 张卿清适时插言:“这地方辣么恐怖,我们赶紧走吧!” “不能走。连什么妖怪都没搞清楚,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周歆环视一圈,才发现院子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模样,房屋不再破旧,檐下一尘不染,被劈裂的柳树翠绿如初,蓝紫色的鸢尾花铺满院落,将盛夏点缀得生机盎然。 “吱呀——” 药铺的门被人打开,走出一位满脸疤痕的少年,最长的一条一直从脸颊蜿蜒到脖颈,下半段藏在秋色长袍下,看起来触目又惊心。 他走到院门口,偏头看向房脊,浅笑道:“桂花糕没有了,我再去买一点,很快回来。” 周歆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被千刀万剐……居然还能活下来?” 张卿清也很惊讶,“难道他不是人?” 沈既白道:“是人。” “不对。”周歆做出沉思状,“刚刚那段是令它生气的回忆,如今它受了伤,记起来的定是令它伤心难过的事。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走了后,没有再回来?” 沈既白:“难道是……” 周歆道:“他很有可能死在了外面。” “不会的!” 一声稚嫩的叫喊响起,药铺里冲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小妖怪,龙首鱼尾,没有犄角,肤色浅绿,琉璃色的眼眸清澈纯真。 它紧攥双拳,大喊道:“不会的!他说过他会回来!!” “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在折腾我们!”张卿清指着它,“凌云君,这是什么妖怪哇?” 沈既白道:“螭吻兽。” “那是什么妖怪?” 周歆解释:“药铺的房脊两端各有一个鱼尾龙首的螭,张口咬着房脊。这个建筑构件被称作螭吻,是镇宅用的。” “原来是建筑妖怪,怪不得能控制房子呢!”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喃喃道:“……他说他会回来的。” 周歆道:“那他回来了吗?” “……没有。” “所以啊。”她道,“要么他借口离开了,要么他已经不在了,不然为何迟迟不归?” “……不会的!”小妖怪瘫坐在地上,肩膀抽动了几下,倏然大声哭了出来。 它这一哭,院子里登时下起了暴雨,几个人猝不及防地淋了一身。 沈既白抬袖子遮在周歆头顶,可雨势太大,根本遮不住。 “去檐下避一避。” “嗯。” 二人刚一抬脚,小妖怪便抬起了头,泪水盈盈的眼眸里满是敌意,身躯紧绷得像一个拉到极致,蓄势待发的弓。 张卿清被这小东西折腾得心有余悸,恐怕它下一刻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当即转身往客栈地方向跑。周歆默然一瞬,也拽着沈既白衣袖往客栈的方向走。 “先回客栈避一避吧,等它不哭了再说。” “不收?” “……下不去手。” 三个人陆陆续续进了客栈,虽然这里离药铺稍远,可小妖怪的哭声震天动地,连瓢泼的雨声都只能作为陪衬。 周歆用灵力烘干了几人的衣衫与青丝,走到窗口的圆桌旁坐下来,单手撑腮,偏头看着瘫坐在房檐下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妖怪,一时分不清它这哭声中,有几分是因为伤心,又有几分是因为伤身。 “这个药铺到底是谁的?他和小妖怪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既白坐到对面,“这块地皮本归一位田姓药师所有,田氏世代行医,此处乃祖上传下的药堂。” 张卿清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那怎么会变成客栈哇?” 沈既白道:“据说是因为免费行医施药,耗光了本钱,不得已变卖了药莆。” 周歆道:“这药铺和客栈看起来可有些年头了,那得是多久前的事?” 第140章 “百年前。” “前隋时期的事?”周歆心中的疑虑更重,“你怎么会知道?” “县志有载。” “你之前查案子的时候看过县志?”周歆朝人眨了眨眼睛,“那你记性也太好了吧!”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沈既白再次避开了她的视线。 张卿清道:“是不是和我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门清儿,重要的线索一个也记不住哇?” 他偏头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周歆追问:“那县志上还写了什么?” “大业二年,城内爆发鼠疫,治病的药材一金难求,田氏夫妇昼夜不息地救治百姓,劳累猝死,留下一子。大业十二年,鼠疫再次爆发,当时正值战乱,药品供给不足,全城只有田氏子有些许药材,百姓哄抢草药,失手打死了他。” “原来县志也有失真的时候。”周歆道,“田氏子明明是被哄抢草药的百姓千刀万剐,所以脸上才会有那么多伤疤。” 闻言,沈既白面色一凝,低声道:“这一点,县志只字未提。” “当然不会写,这可是现场暴虐,参与的百姓数目庞大,难道要把所有人都抓进去吗?”周歆撇了撇嘴,“州牧定是觉得田氏已经死了,且没有苦主报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卿清道:“可这关小妖怪什么事哇?” “很明显,小妖怪救了他。”周歆道,“连冷血的妖怪都看不下去了,田氏曾经救过的人却没有出面阻止,这些人可真够狼心狗肺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击着屋檐,一声重过一声,后堂倏然静默下来,一时间,竟无人再开口。 半晌,张卿清打破了一室沉默。 他揉了揉肚子,“哎呀!我都饿了,你们饿不饿哇?” 剩下的两个人异口同声:“不饿。” “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吃的……”他站起身,往前厅走了几步,“咦?这楼里怎么起了雾?” 话音刚落地,敞开的木窗便嘭地一下自动闭阖了! 弥漫在后堂的白雾愈来愈浓,虽说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可视范围极低,四周皆是一片白茫。 “凌云君!”张卿清惊呼一声,“……救命哇!” 周歆寻声看去,顿时睁大了双眼。 第56章 茫茫白雾中,一道模糊的人影高高地悬在空中,沈既白立刻起身赶了过去。 周歆甩出一张符咒,“破!”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人影应声坠地,摔出咚地一声。 张卿清委屈巴巴地道:“沈少卿,你人都到了,就不能接一下哇?摔死我了,摔得屁股都成两瓣了!” 周歆忍不住有点想笑,走过去道:“本来不也是两瓣吗?你——” 立在一旁的沈既白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周歆这才反应过来,和一个男子讨论屁股究竟有几瓣着实有些不合适,便闭上了嘴。 一阵疾风迎面袭来,迷雾中,有什么东西从房顶坠下来落在身旁,砸得地板都震了一震,四周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令原本就模糊不清的环境变得更加幽暗。 张卿清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叫嚷着:“那个小龙人还没完没了啦?” 耳边的哭声和雨声都弱了下去,但始终没有停,说明动手的根本不是螭吻兽。 这楼里,还有其他的妖怪。 周歆伸出手,喝道:“火来!” 掌心燃出一道烈焰,照亮了一隅天地。见状,沈既白微微挑起一侧眉梢,似乎有些意外。 她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我厉不厉害?这半个月,我可足足提升了一个境界呢!” 他微微颔首,“嗯,厉害。” “我说这个时候你两就别眉来眼去了行吗?” 张卿清的声音忽而提高了,“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这屋子好像在缩小!” “你是火眼金睛吗?怎么看出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周歆便感觉什么东西抵住了后背,推着她往前移。 回头一看,竟然是墙壁! 张卿清道:“这还用看吗?已经缩到眼前了!” 他站在对面,也被身后的墙壁推着向前移动,站在中间的沈既白发挥了手长腿长的优势,一个旋转跳跃飞起来,匹出一字马,双腿撑着墙壁,阻止两面墙继续缩近。 他这一动,周歆才发现落下来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四面墙体,沈既白撑住了两面墙,另外两面便加速缩紧,瞬间便逼到了眼前。 张卿清叫了起来,“我的天娘嘞!它这是想将我们夹成三明治吗!” “别废话!还不快点帮忙!” 周歆一脚揣在靠过来的墙面上,见状,张卿清立刻靠了过来,与她背对背,踹向了另一面墙。 他道:“这东西力气好大哇!沈少卿,你一个人能行吗?” 沈既白咬了咬牙,“……尚可。” 头顶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几人纷纷抬头,见高墙上站着一个鱼头人身,浑身橘红,鳞片泛着金光的鲤鱼精。 它叉着腰,趾高气扬地道:“让你们欺负螭螭和雀仔,看我不把你们淹成水蛭!” 第141章 话音一落,它便张大了嘴,如柱的水流不断喷涌而出,再次将众人淋成了落汤鸡。 张卿清道:“凌云君,这都现身了还不收哇?” 周歆甩出一道符箓,喝道:“破!” 鲤鱼精被道炁震飞,从高墙上掉了下去。 它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可恶!山花,夹他们!” 话音一落,墙体又开始缩小,周歆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没能阻止得了,反而差点被它和张卿清挤成肉饼。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回腿,悬在上方的沈既白也低吼一声,支撑不住,落了下来。 四方之地缩成床榻大小,三个人几乎是肩并肩地挤在了一起,就算是这样,墙体依旧在收拢! 沈既白卸下龙纹刀卡在墙体之间,左右两边的墙终于不再移动了。 “御剑式!” 桃木剑应声飞出,载着三个人向上飞去,没想到这墙体不仅能缩小,还能长高,桃木剑飞出一尺,墙体便高出一丈! 一只不太像雀的雀鸟从高墙后冒出头来,叼着橘红的尾巴,将鲤鱼精叼回到墙上。 周歆这才发现,它们身上都贴着隐身符。 这种符不仅能让妖怪隐匿行踪,还能隐去它们的妖气,除非它们主动现身,不然,任何修道士都察觉不到它们。 怪不得她开了天眼都看不出妖气,这群小妖怪背后有高人撑腰。 待鲤鱼精站稳,雀鸟便落在了它的肩膀上,张卿清指着它,“凌云君,刚刚就是这东西将我叼起来的!” 雀鸟转过去,用尾巴对着他,扭了几下屁股,“吱!叼的就是你!你这个大坏蛋!” 鲤鱼精也指着他,“山花!夹死他!” 周歆摸出几张符咒,正想扔出去,便听一个稚嫩的女声说:“可我们答应过道长不能伤人的。” “他们打伤了螭螭,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雀鸟附和道:“夹伤他们!夹伤他们!吱!” “……那好吧。” 墙体继续收缩,周歆立刻催动符咒,一条火龙应运而生,直朝鲤鱼精喷出一道火焰,将它烧得外焦里嫩,连它肩上的雀鸟都黑得冒烟。 两个小妖怪吐出一口黑乎乎的气,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稚嫩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小鱼,雀仔,你们没事吧?” 墙外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我感觉我快要化了。” “我也……吱!” 火龙飞过高墙,绕着山花缠了数圈,周围的温度登时升高,像火炉一样又闷又热。 经过这一遭,周歆彻底搞清楚这几个妖怪究竟是什么了。 “怪不得你都不动药铺了,却还是遇到了怪事。” 周歆道:“将你们扔进臭水沟的是这几只小妖怪,准确的说,是被你换下来的旧雀替和旧悬鱼。” “什么?”张卿清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东西也能成精?” “万物皆有灵性。” 她敲了敲墙体,“山花,我无意伤你,但你若再不收手,我只能将你烧成灰烬。” “好歹毒的人!烧了我,你的朋友也逃不掉!” “能逃掉。”周歆轻笑一声,“你要试试吗?” 它沉默一瞬,祈求道:“可以放过我们吗?” “我只能承诺不伤你们性命。” 她双手结印,火龙抬起头来,张开大口,作势要喷火。 山花叹息一声,“……终究是逃不过。” 悬鱼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我们又没有害人!是他们先动手的!” “吱!人就是这样不讲理!” 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的墙体消失了。 周歆召回火龙,数张降火符叠落在一起,落回手心。 她垂眼看着下方,几人脚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药田,烧焦的悬鱼和雀替躺在药田的正中央,哭得稀里哗啦,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娃娃蹲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 张卿清“哎呀”了一声,幸灾乐祸道:“这咋还成烤鱼了呢!” 闻声,尖嘴勾鼻,一副鸟人模样的雀替朝他龇了龇牙。 周歆解下锁妖袋,正准备将它们全收进来,四周便刮起了一道阴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哭声渐渐淹没在风中,听不清了。 风刮了一阵才停下来,白茫茫的雾气被吹散,变得很淡很淡,药田与远处的药铺都显现出完整的模样,清晰得有些不真实。 张卿清四处看了看,“客栈哪去了哇?” 沈既白解释:“客栈前身是药莆。” 他奇怪起来,“那小妖怪怎么会知道药莆的样子?” “它们不知道,螭吻兽知道。” 周歆操控桃木剑向下坠,落在地面上。 “走罢,螭吻兽将客栈变成药莆,就是想引我们去药铺。” “刚从那回来,又回去哇?”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跟在身边,张卿清跟在最后,三人一同朝药铺走过去,见到一对年迈的夫妇坐在院里的竹凳上,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谈话。 这画面十分清晰,但没有任何色彩,色调也是灰扑扑的,像一场怀旧电影。 第142章 走近后,张卿清歪头打量着年轻人,咦了一声,“这个人和前掌柜生得还蛮像的哦,会不会是他祖宗?” 周歆站在一旁,道:“也许吧。” 老夫妇在地契上按下了手印,年轻人便收起地契,笑呵呵地走了。 周歆道:“田氏夫妇就是这时候卖的药莆吧。” 沈既白道:“应该是。” 四周的画面剧变,像电影按了快进键,随后又恢复了正常,变成老夫妇带着一个稚子在院子里种草药的场景。 身后的药莆变成了客栈,样式与现在大差不差,透过外观就看出来,百年来,这客栈未曾动过一砖一瓦。 有个蓄着络腮胡的糙汉提着两条鱼走进院,对老夫妇又谢又拜,感谢他们免费出诊,救了他一命。 老夫妇没收这份礼,只道:“职责所在,不必在意。” 那人只好将鱼塞到了稚子手中,道:“收下罢,阿坷还在长身体呢!得多补补才行。” 闻言,老夫妇没再推辞,将鱼收下了。晚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院子里吃清蒸鲈鱼,周歆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顿时感觉腹中空空。 张卿清也揉了揉肚子,道:“这也太逼真了,我都能闻到香味,只能看不能吃,这谁能遭得住哇?” 闻言,沈既白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递过来。周歆打开一看,不由得笑了出来,“这是什么点心?” “柿子酥。” “哪来的呀?” “膳堂。” “沈少卿这算不算滥用职权呀?” “算。” “这不会是你第一次滥用职权吧?” 沈既白微微勾唇,眉眼温和下来,轻声道:“第二次。” 张卿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两个人一腻歪起来根本不分时间和场合。 “我说你到底吃不吃?你不吃我吃!” 他抓走两块点心,左一口右一口地吃着。 周歆拿了一块递给沈既白,见人接了,才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怪不得他会特意打包。 几个人吃着柿子酥,才发现周遭的环境又变了,院子里的药草被割空了,七八个脸上生疮的人堵在药铺门口,将老夫妇围在中间,威胁道:“你到底交不交!” 老伯伯苦口婆心地道:“不是老朽不给你,是真的没有药了!一点也没有了!” 老媪连连点头:“城里药铺明明有卖,你们不去买,偏偏来我们这里闹!这不是欺负人吗!” “呸!”领头的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老子买得起还会来你这?你们将药吵得这么贵,纯心是想我们去死!” “就是!”其他人跟着附和。 老媪喊了声冤枉,“那是他们坐地起价,与我们无关呐!” 老伯伯气得捶胸顿足,“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谋利过一文!” “少啰嗦!不交出药来,就别想见你们的孙子!” 领头的刚发话,便有几个人自药铺里走了出来,道:“没找到,连药柜都是空的,确实是没有药了。” “没有?”他的表情变得狰狞,“我看是藏起来了!给我打!” 一声令下,便有人将老夫妇按在地上又踢又踹。 “药藏在哪了?” “真的没有了!”老伯伯将老媪护在身下,大声喊道,“真的没有了!” 院子里的动静吸引了路上的行人,人们不约而同地聚在篱笆前围观。 “田郎中都一把年纪了,这群人居然下得去手!” “他们染上了鼠疫,治不起病,就来田郎中家里抢药。谁不知道田郎中给街坊邻居治病,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药。” 一名蓄着络腮胡的糙汉子看不下去了,扒开人群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了第一排,刚想进院,就被一个大爷拦住了。 “你可想好了,那些人都得了鼠疫,你这一过去,保不齐会染上的。” 有个大娘附和,“如今这城里的药材比金子还贵,若你再得上这病,就算将鱼摊赔上都不够开一副药的!” “就是啊小伙子!三思啊!” 络腮胡犹豫一瞬,偏头看了看被按在地上毒打的田郎中,叹了口气,转头离开了。 周歆摇了摇头,“你看,这就是人心,这才是真正的史实。” 第57章 沈既白攥紧了拳头,攥得关节咯吱咯吱直响,却未发一言。 连张卿清都看不下去了,对着几道施暴的虚影拳打脚踢。 周歆冷冷道:“他们担心被传染,可田氏夫妇救治他们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卿清指着领头的那个人,“你看这几个人穿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城里的地痞流氓,治不起病,知道这里看病不花钱就想来占便宜!” 言毕,他呸了一口,“占不到便宜就打人,他们怎么没有被千刀万剐!真是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 几个祸害出了气,将晕过去的阿坷扔在地上,冲围在篱笆外的百姓道:“看什么看!” 人群自发地散开了。 田郎中昏了过去,老媪费劲尽力气将一老一小背进药铺。等她再走出来,见篱笆上挂着几条鱼,一条猪肉,和几个荷叶包的时候,噙在眼里的泪缓缓落了下来。 第143章 她擦去眼泪,像没看见这几样东西似的,转身走到柳树下,将割得只剩个根的药草连根拔起,走到盥洗池旁洗干净,扔进药碾里。 画面一转,阿坷傻愣愣地坐在檐下,像丢了魂似的,好半晌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 田郎中趴在里屋,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阿坷,周歆的心咯噔一声,“……田郎中脸上生疮了。” 老媪走到篱笆边,背过身去擦了擦脸,才挤出一抹笑容走进院,将糖葫芦递给阿坷。 阿坷呆呆地看她,不接,也不说话。 老媪掰开他的手,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还示范着咬了一口,道:“这个要这么吃,阿坷还记得吗?” 他不说话,照葫芦画瓢地吃了一口,老媪摸了摸他的头,进屋去了。 窗户被人关上,屋子里传来了田郎中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要买吗?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治好也没几天活路了。” “你行医这么多年,坚持的不就是让病患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吗?” 屋内沉默一瞬,传来一声叹息,“你哪来的钱买药?” 老媪道:“我将那对镯子当了。” “胡闹!那可是你们家祖传的!怎么能断在我们这里!” “人若是没了,还有什么可传的?老头子,我琢磨着,要不咱们将药铺也卖了吧。” “不行!阿坷还小,总得留个去处给他。” 话音落地许久,屋内都没再有人说话。 片刻后,老媪走出来到屋檐下煎药,阿坷立刻扔掉了糖葫芦,跑过去帮忙。 他看起来呆呆的,可一沾上药就像变了个人,一系列操作都特别熟练,一看便知平时没少做这些事。 药煎好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老媪脸色一变,当即跑进了屋。 “老头子!” 田郎中的声音忽然就变得很虚弱,“翠娘,我这一生,行医坐诊,好善布施,没想到,临了,不仅败光了祖上的积蓄,连自己的治病钱都没有,还累得你当尽了嫁妆,我对不起你啊!” “……我有悔啊!” “……我有——” 声音戛然而止,老媪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老头子!” 屋内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很压抑,听得周歆心里堵得慌。 张卿清眼里泛着泪光,“那几个流氓呢?不能报官吗?” 周歆道:“就算报了官,哪个官差敢去抓那几个脸上生疮的人?再说,这时候战乱四起,各地都在反抗朝廷,当官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怎么会管老百姓是死是活。” 张卿清默然一瞬,还是很不服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哇?” 沈既白道:“生逢乱世,民本难生。” 眼前的画面极速变动,犹如时光的洪流在飞速逆转,再停下来时,阿坷已经长大了。 柳树下添了座没有碑的新坟,那个经常轻抚他头发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学着老媪的样子,每天打扫一遍药铺与院落,然后就提着农具,在院子里种药,采药,炼药,煎药,然后将煎好的汤药放在田郎中的坟前,守着石碑坐到天黑。 没多久,有个小偷来偷药材,两个人正面撞上,阿坷打量了半晌他的模样,然后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在院子里忙活。 小偷的胆子大了起来,隔三差五来一趟,见阿坷始终没有反应,便肆无忌惮起来,每日都掐着点来药铺搜刮药材。 有次被路人撞见了,他还一脸无所谓,“他就是个傻子,怕他作甚?要不你也偷点拿去卖?” 见此,左邻右舍再看见也只当没看见。挂在篱笆架上的鱼肉早就腐烂,发臭,如同这个腐败的世道,吸引的全是蝇虫。 田氏夫妇的坟就在柳树下,冷冷清清的,除了阿坷,连个来祭拜的人都没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阿坷长成大人,将空空如也的药柜再次填满。 这时,一名蓄着络腮胡的大爷冲进来,直奔药柜。还没等他抓出里面的药材,就被阿坷按在了地上。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连保护亲人的能力都没有的小孩子了。 络腮胡也老了,脸上生满了疮,他祈求阿坷救自己一命。 阿坷像没听见似的,将他押出了药铺,便自顾自地煎起了药。 络腮胡一闻到药味,便睁大了眼睛,跪在地上,祈求阿坷给他那碗药。 阿坷没理他,将煎好的药放在田郎中的坟前,又折返回去煎下一碗。 见状,络腮胡走到田郎中的坟前,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端起坟前的药碗,一饮而尽。 第二日,络腮胡又来了。 这回他没再与阿坷说什么,只坐在坟前静静地等着,时不时会和墓碑说两句话。 等阿坷煮好一碗药,放在坟前,继续煮下一碗时,他端起药碗一口喝光,擦了擦嘴巴,离开了。 周歆这才发现,阿坷日复一日种植的药草,都是治疗鼠疫的那几种,十年来,他囤积了满满一药柜的药草,每天都会煮上两碗,煮完再将药端到田郎中的坟前。 第三日,涌进药铺的人变多了,几乎都是围在篱笆边看戏的熟面孔。这些人和络腮胡一样,一进来就盗药,被阿坷一一扔出了药铺,便只能守在檐下抢那碗刚出炉的汤药。 第144章 第四日,来的人更多了,熟面孔,生面孔,甚至还有几岁的熊孩子。阿坷只阻止熟面孔进药铺,对生面孔全无防备,有的人认识草药,便自行抓药离开,不和檐下的人抢。 渐渐的,来药铺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争前恐后地抢夺着汤药,阿坷从早忙到晚,始终没腾出来一碗放在田郎中的坟前。 他回屋里重新抓药,一打开药柜,发现每个柜格都是空的。 这些人,已经将他囤积的草药偷光了。 阿坷眨了眨眼,忽而像几岁孩子一样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院子里的人听到了,涌进屋里,追问着,“药呢?还有药吗?” “这傻子怎么不煎药了?” “你喝到了吗?我抢了一天愣是没抢到一碗!” “要不是不知道剂量,谁在这守着,早拿药回家煮了!”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无人关心他为何会哭得如此难过。 这时,大隋气数已尽,各地都在征战,前线药品短缺,城内的药早就被征用了,百姓根本无药可医。 这个被人们遗忘了十年的药铺,成了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 阿坷哭了半晌,忽而起身跑了出去,徒手将院子里的草药拔光,扔进药碾里,拼命地捣,捣烂后扔进药炉里,继续煎药。 他的双手沾满了泥土,指缝里都是黑乎乎的,虎口处还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正在汩汩流着血。鲜血顺着他握在手中的勺子,流入了药炉。 蹲守在一旁的壮汉看见,不禁睁大了眼睛。 这碗药熬完,立刻被人抢走了。阿坷抓起一把药草,继续捣药,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草药也被一扫而空,阿坷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炉,忽而发了疯似的按压着虎口,将血尽数挤了进去。 这一碗用血熬出来的汤水,依旧没能奉在田郎中的坟前。 有人挤进屋檐,抓着他的领口质问:“你怎么不熬药了?药呢?” 他的神情依旧呆呆的,话也说不利索,“……没,了。” “什么叫没了?怎么会没了?” “他撒谎!” 坐在药炉附近的壮汉拿起药炉旁的斩刀,“他的血可以治病!赵铁匠喝完就病愈了!” “真的假的?” “我亲眼看见的!” 他冲上去按住了阿坷,刀刃插在虎口处的伤口上,将伤口割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将他的手含在嘴里,壮汉拼命地吸,吸得满嘴鲜血,活像个吃人的妖怪。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沉默了。 须臾,壮汉松开阿坷,摸着自己的脸傻笑,“不痒了,我的脸不痒了!” 闻言,有几个脸颊也已经溃烂的人走了过来,跃跃欲试。 “城里没有药了,但他还有血!喝了他的血病自然就好了!” “喝一口血,他不会死的……可不喝我就会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们几个人将刚站起来的阿坷再次按在了地上,学着壮汉的样子,用斩刀将虎口处的伤口割得更大,几个人争抢着吸阿坷手上的血,吸得朱唇赤齿,下颌还沾着泥土和药渣。 “……确实不痒了。” 话音一落,守在院子里的其他人都坐不住了。 有人割他的手指,有人划他的脸,有人割他身上的皮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要害部位,好似这样就能抹去所犯下的罪。 满院百姓,没有一个人对他下杀手,却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下手。 阿坷拼命地挣扎,不知谁提起一块石头,照他后脑狠狠地砸了一下,他便一动也不动了。 有人剥光了他的衣服,将他挂在架子上,像一个沉睡的羔羊由着人们千刀万剐。 沈既白不解:“他的血为何会止痒?” 周歆道:“他手上全是捣药剩下的药泥,那些人在吸血的时候将药泥也吸了进去。” 张卿清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别过脸,道:“原来妖魔鬼怪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呐。” 周歆道:“就没有一个清醒的人吗?想也知道,人血不可能治病啊!” “有。”沈既白道,“刚刚外围有人在阻拦,但他们的人数太少,连挤都没挤进来,就被其他人赶走了。” 这时,院内忽而卷起一阵阴风,响起一阵诡异的笑声,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寻声看去,见屋檐下站着一个龙头鱼尾的妖怪。 “妖怪!妖怪!” 小妖怪露出獠牙,人们立刻四散开,争先恐后地涌出了院子。 见人都走光了,它走到阿坷身边,利爪轻轻一划便割裂了绳子。 阿坷掉在地上,醒了过来。 拜那一击所赐,他清醒了过来,眼神也变得清澈,神情却依旧呆愣愣地,盯着蔚蓝的天,始终不发一言。 小妖怪蹲在他面前,听见一句极低极低的:“……谢谢你。” 小妖怪怔了怔。 它抬起手,想拍一拍他,却发现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根本无处下手,只好又收了回来。 “你为什么不怕我?” “你……有人可怕吗?” 第145章 闻言,小妖怪又怔了怔。 眼看着阿坷越来越虚弱,它咬了咬牙,吐出一枚晶莹剔透的丹珠,悬在空中,用灵力为他治伤。 那些尚在流血的伤口渐渐愈合,结疤,他也重新睁开了双眼。 小妖怪吞回妖丹,道:“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的人,你留下来陪陪我罢。” 阿坷依旧呆愣愣地盯着天空,好半晌,才回了一个字。 “……好。” 一人一妖清理了院落,翻新了土地,这回阿坷没再种草药,他种了一院子的鸢尾花,闲来无事时便会坐在蓝紫色的鸢尾花海中,对着柳树下的墓碑怔怔出神。 起初,小妖怪日日都会现身,它带阿坷玩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游戏,可院子里永远都只有小妖怪的笑声。 渐渐地,它三四日才出现一次,后来变成一旬才出现一次。 阿坷发现它的状态越来越虚弱,直至一日夜里,他见小妖怪在偷偷用妖丹为他续命,他一言未发,却红了眼眶。 小妖怪消失后,他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夜。 那一夜,阿坷都想了什么,不为人知。但他醒来后,便将药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便站在院门口看着房脊上的螭吻兽,道:“桂花糕没有了,我再去买一点,很快回来” 空荡荡的院落里,并没有人回应。 他摘了一束鸢尾花离开了。 甫一走出院落,路上的行人便被他的样子吓得尖叫,四散着逃离。 阿坷取出汗巾蒙住脸,身影渐行渐远。 鸢尾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小妖怪一直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院门口,再也没等到买桂花糕的人回来。 终有一日,它化成人形,走出了院子,挨家挨户地问,“你见过田氏药铺的阿坷吗?” 人们一听到这个名字,神情立刻变得讳莫如深。 “什么田氏药铺?从未听说过!” 小妖怪愤怒了,“你是被田老伯和阿坷救过的人,你怎么有脸说从未听过?” “什么阿坷,还阿坎呢!滚滚滚!” 小妖怪被赶出门,院内传来旁人询问的声音,“谁呀?” “一个傻子。”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回到开满鸢尾花的院子。它蹲在一颗蓝紫色的花前,喃喃道:“田老伯后悔了,你呢?” “你后悔吗?” 空荡荡的院子里起了一阵清风,鸢尾花随风摇曳,像一个人在轻轻摇头。 灰扑扑的画面渐渐褪去,院子又变回了破败不堪的模样,小妖怪身上蜿蜒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流淌一地。 它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 周歆走上前去,低声道:“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小妖怪执拗地道,“他还欠我桂花糕呢,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周歆的目光落在它尾巴上贴着的符箓。 虽说符箓的画法是固定的,可不同的人画出来模样还是会大相径庭,就像同一个字,不同的人写出来,字迹就是不一样的。 巧合的是,这个符箓的画法,她曾经见过。 “你重现这段记忆,是想让我放过你吗?” 小妖怪抬眸,眼里满是祈求:“那你会放过我们吗?” 原来它不想她收服那几个建筑妖怪。 周歆默了默,问:“当年,你也是如此感化他的吗?” 张卿清嗅到了瓜的味道,“他是谁?” 第58章 看见它尾巴上的符箓,沈既白也有些意外。 “出云子?” “你也认出来了?”周歆道,“他贴在封印灵皿上的符箓也是这种画法,收尾时会微微上挑。” “……出云子。”张卿清嘀咕了一遍,忽而睁大了双眼,“是救我的那名衙修?他怎么了?” 周歆解释:“小妖怪身上有出云子的隐身符,可以隐去行踪与妖气,它们也记着出云子的告诫,这么多年没伤过任何人的性命,所以没人知道这里有妖怪。” 张卿清微微怅然,“这么说,我是百年来第一个被它们扔进臭水沟的倒霉蛋?” 周歆笑了笑,“可能吧。” 小妖怪抬起头,讶然道:“原来你们认识道长?” 周歆道:“难道他没说过,阿坷已经不在了吗?” 它摇了摇头,“道长再也没来过。” 出云子就在洛阳,却再也没来过这个院子,应该是不想被小妖怪追问有没有阿坷的下落。 想不到这个犯下数条人命案的修道士,内心居然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张卿清低声絮叨:“他救了我,还如此怜惜妖怪,可真是个大好人!” 闻言,周歆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干嘛用这个眼神看我?我说错了吗?” 她没有回话,只伸出手,剑指对准小妖怪的身上的伤口。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体有金光,覆映其身,愈!” 鲜血淋漓的伤口泛起淡淡的金光,裂开的皮肉自动愈合,转瞬间便恢复如初。 小妖怪怔怔地看着她。 周歆收回手,问道:“你暂且不提,它们三个明显厌恶人类,为何一百多年来都没有害过人?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听出云子的话?出云子再也没露过面,会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第146章 小妖怪眨了眨眼,浅淡的琉璃眸中满是懵懂与不解,“讨厌就一定要去伤害吗?” 周歆一噎,竟无言以对。 沉默一瞬,她回头看张卿清,“这是你买下来的地方,也是你被扔进了臭水沟,你决定到底要不要放过它们。” “我?”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脸,“真的?” “骗你作甚?” 张卿清思考一瞬,道:“其实它们也没伤我性命……没必要赶尽杀绝。不过这客栈确实老旧,我必须得翻新一下。” “不如这样,”他用玉扇轻拍另一手的掌心,“我保证不动你们的真身,这个药铺嘛……既然是我拆的,那就由我来修。不过你们也不能白吃白住,得在楼里帮忙干活,能接受吗?”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小妖怪说的。 没等它回答,房檐上就冒出三只妖怪脑袋,叽叽喳喳地喊着:“能接受!能接受!” 见状,小妖怪也点了点头。 “成交!” 周歆瞥了他一眼,“你可真会薅羊毛,连童工都不放过。” 张卿清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这不是给它们也找点事做嘛。” 抬头睨了一眼深远绚丽的天幕,周歆道:“你把结界撤了吧。这蓝天白云看得我都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小妖怪甩了甩尾巴,四周忽而暗了下去,淡蓝色的天空渐渐被黛夜吞噬,皎洁的新月取代了炙热的艳阳,白云躲在黑暗之后,只散发出点点星光。 “还真是过去了一整天……” 她收回视线,摸了摸肚子,“怪不得这么饿。这个时辰,坊门估计早关了吧?” 沈既白嗯了一声。 “关了也不打紧,这里可是积善坊,达官显贵的销金窟,夜夜笙歌不止,想吃什么没有?” 张卿清道:“你就说你想吃什么吧!今夜张某人请客!” “你请客?”周歆眉梢微扬,“你请客当然得去最贵的馆子,吃最贵的菜,喝最贵的酒。” “长风酒肆?没问题!正好我要去他们楼里探探底。” 张卿清啪地一下打开玉扇,走在前面打头阵。 周歆提步跟上,却感觉被人抓住了袖口。 她回过头,见小妖怪期期地看着她,“道长,你能帮我找一找阿坷吗?” “如何找?”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其实我知道,这么久了,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可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魂魄定会回来看一看的呀!这么多年,我连他的魂魄都没有等回来,他一定是出事了……” 确实如此。 人有天,地,命三魂,一旦身死,天魂归天,地魂回归地府,命魂会游荡在人间数日,随后与七魄同时消散,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鬼。 命魂在消散前,通常会回家看望亲属,这是头七回魂夜的由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坷早已步入轮回,为何他的命魂从未回来看过? 周歆可以肯定,他离开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好。”她答应下来,“我找一找。” 闻言,小妖怪抬起了头,眸光一闪一闪,亮得可撵月色。 “谢谢道长。” “无妨。” 晚风吹过,小妖怪的身影随风而逝,屋檐上趴着的几只妖怪也不见了。 周歆收回目光,道:“出云子既然帮了他们,想必查过阿坷的踪迹,说不准会知道些什么。他对我很有敌意,我问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不如你去问问?” 身旁的人应了一声,“好。” 走在前面的张卿清回过头来,催促道:“快点呀!你们是不知道长风酒肆究竟有多火,晚上寻欢作乐的人多,去晚了该没位置了!” 一提到长风酒肆,周歆就想起了仓鼠妖。 她抓着沈既白的衣袖往前走,“仓鼠妖的赏银发下来了吗?” “嗯。” “我的那份呢?在大理寺?” “嗯。” “分给那天受伤的金吾卫吧。” 沈既白睇过来一眼,道:“好。” “唐久微的病怎么样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 那就是还没有好。 想来也是,张卿清夜夜宿在不夜楼,换做是她,她也会难以接受。 周歆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问:“唐彦修呢?宋公当初横插一脚,未必真有偏帮的心思。可他见你安然无恙地回去,真人又没有追究的意思,应该会做个顺水人情,放他回去吧?” “嗯,放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旬前。” “……都出来十天了?” 奇怪。 那天他看过来的眼神那么恶毒,又怀疑起她的身份,怎么可能不来太清观质问? 除非他已经确定她不是朝南衣。 心中忽而泛起不详的预感,周歆暗忖,暴风雨来临前最是平静,唐彦修心中有恨,不可能不报复。 他一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 马车停在长风酒肆门口,几人一下车,就被座无虚席的大堂与大排长龙的队伍惊到了。 第147章 “这么多人,肯定没位置了呀!” “别人来肯定没位置,但你和沈少卿来,掌柜的加也会给你们加个位置出来。” 张卿清打开玉扇,边扇边领着二人上了二楼。 此时已经亥时过半,二楼依旧人满为患,食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桌把酒言欢,大有一副喝到天亮的架势。 张卿清带路,顺着楼梯口往前直走,走到后窗边,这里果真摆着一套红木桌子,款式与其他桌椅不同,一看就是后摆的。 三人一落座,就有个发了福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端着托盘的仆从,笑吟吟道:“凌云君与沈少卿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自打上次二位帮忙捉了妖怪,小人还没寻到机会感谢一番!这些都是小店的招牌,特意端上来给二位品尝,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原来他是长风酒肆的掌柜。 周歆与他客套了几句,桌案上便摆满了菜。掌柜命人端了两坛樱桃酿来,亲自给沈既白斟了一杯酒,“听闻沈少卿好酒,小店别的没有,酒倒是不少,您先喝着,稍后还有荔枝醉。” 沈既白嗯了一声,面目表情地拂了拂手,掌柜的微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赔着笑脸退下去了。 “二位先吃着,有什么事喊小人一声,小人就在后厨。” 他一走,周歆便瞥了一眼张卿清,意有所指地道:“你请客?”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下回,下回我请!” 沈既白偏头看着窗外,一直没收回视线。 周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一身金甲戎装的唐彦修领着一队金吾卫进了对面的花楼,看这架势是要去捉什么人。 “他什么时候入的金吾卫?” “原来你不知道哇?” 张卿清像田里的猹,一提到瓜就莫名兴奋,“他现在是少将军了,官阶可比你还高出一级呢!” 周歆皱了皱眉,“他不是无心仕途,一心只想闯荡江湖吗?怎么突然会进金吾卫?” “唐府分家了嘛!整个唐府全靠他支撑,他总得有份收入吧!” “不对劲。他几时入的金吾卫?” “四五天之前吧?” 张卿清喝了一杯酒,“话说回来,他这个人也挺奇怪的。刚从大理寺放出来的那几天四处寻找修道士复活他爹,后来突然就不找了,跪在宣府门口一夜,随后便入了金吾卫。” 说到这,他忽然看向沈既白,“哎?他入值那天不是去大理寺找过你吗?这事可在坊间传开了,传得可精彩了,说什么的都有!” 闻言,周歆侧目看向坐在身旁的人,“他找过你?” 沈既白沉默一瞬,只回了一个字:“嗯。” “他找你干什么?” 他回答的言简意赅:“他见过虚尘子。” 周歆心中一惊,“虚尘子都和他说了什么?” “全部。” 周歆恍然大悟,“他去试探你知不知情?” “嗯。” “那便是冲我来的。”她攥紧了拳,“我就猜到他不会善罢甘休。” 沈既白轻轻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他并无实证。” 说得也是。 只要她咬死自己是朝南衣,他就拿她没办法。 张卿清看了一眼沈既白,又看了一眼周歆,问道:“你们两个又在打什么哑谜。” “吃你的吧!” 周歆提筷夹了一只白灼虾放在盘子里,不甚熟练地剥了起来。 见状,沈既白也夹了一只虾,静静地剥着。 张卿清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光,赞叹道:“不愧是烧尾宴上的佳酿,确实挺好喝。” 闻言,周歆也尝了一口。此酒甘甜爽口,不呛人,咽下去唇齿留香,确实很好喝。 她给沈既白倒了一杯,没想到他将酒杯推了回来,拒绝道:“我不能喝。” “为什么?” “耽误早朝。” “怕什么?明日初一,我也得上朝,到时候我喊你一起。” 张卿清插嘴:“只听过初一上香,没听过初一上朝。为什么你上朝还得分日子?” “五品以上的官员才需日日上朝,我是从五品尊衔,正六品官职,每月只初一,十五这两日上朝。” 张卿清好似喝醉了,脸颊红扑扑的。他噢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札册子,用一根铅笔粗细的木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你在记什么?” “菜哇。”他指了几道菜,“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做的都没有我好吃,可以加进我的菜单里。其他的,倒是可以借鉴一下他的做法。” 沈既白将一盘剥好的虾放在周歆面前,掏出海棠红棉帕,慢斯条理地擦了擦手。 “你怎么不吃?” “不饿。” “你在大理寺用过晚膳?” “嗯。” 周歆静静地睨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直觉告诉她,沈既白有事隐瞒,至少他到现在都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客栈。 端起酒盏举到他唇边,她歪头一笑,“沈少卿给个面子呗?” 第148章 沈既白深深地看过来一眼,就着酒盏浅抿一口。 周歆“啊?”了一声,故作失望地道:“我就值这么点面子呀?” 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很轻,“你想灌醉我?” 心思被人拆穿,周歆也不觉得尴尬,只梗着脖子否认,“我哪有?” 他扬起一侧眉梢,像在反问,哪里没有? 四目相对一瞬,周歆败下阵来,将酒盏里剩余的果酒一饮而尽,坐直身子吃盘子里的虾肉。 身旁的人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酒盏上,微微翘起了唇。 周歆一口虾配一口酒,状似随意地问:“你最近在忙什么案子?” “纵火案。” “纵火案不应该归刑部管吗?” “此案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烧毁的是户部的文书库,毁掉的卷宗皆是户籍文书。当夜还有人见过一个行踪诡异的纸扎人,刑部便将此案转到了大理寺。” 周歆一听便来了兴趣,“你是说,邪修指使纸扎人烧了户籍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正在查。” 邪修与虚尘子一伙,不论他们做什么,最终目的都是锁妖塔。 户籍文书,与锁妖塔究竟有什么关联? 周歆边想边端起了酒盏。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能再喝了。” 坐在对面的张卿清将手札册收入怀中,用力点点头,附和道:“就是,这酒后劲大着呢!你再喝肯定会醉的。” “果酒而已,能有多大的度数?” 周歆不服气,想继续喝,可沈既白强硬地夺下了她的酒杯,放到了离她最远的位置。 “干嘛呀?” 她伸手去够,被沈既白搂着腰按回座位上。 他声音清冷,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你醉了。” “我才没有!” 周歆梗着脖子反驳,可话一出口,头却开始疼了起来。 见状,张卿清道:“回客栈罢,大堂虽然乱了些,但楼上的房间没动过,很干净,一应用具也齐全。” “也好。” 沈既白应允下来,“走罢。” “不走!” 周歆晃了晃酒坛,里面已经一滴酒都没有了,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是说还有荔枝醉吗?酒呢?醉哪儿去了?” “家里有。” 沈既白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牵着她往出走。 三人行至楼梯口,周歆忽而甩开了他的手,道:“不对,你在骗我!酒呢?酒呢!” 沈既白微微有些无奈。 他拦住一名跑堂的,递过去一锭银子,道:“一坛荔枝醉。” “好嘞!”跑堂的收下银子,顺势咬了一口,然后便喜滋滋地跑进了后厨。 须臾,他拎着一坛酒出来,递给沈既白,“官长,您的荔枝醉。” 沈既白接过来,将酒坛举到周歆面前,轻轻晃了晃。 “看到了吗?” 周歆抱着他的胳膊贴近他的身体,下颌抵着他的肩膀,仰起脸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你会陪我喝吗?” 沈既白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地宠溺。 “……会。” 周歆弯唇一笑,忽而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令少年差点丢了魂。他怔愣了一瞬,眼眸缓缓睁大,晕在瞳孔边缘的浅淡光晕一点一点地放大,直至将深邃的眼眸完全点亮,才缓慢地眨了下眼,本就柔和的目光变得更加和煦,眸底漾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见状,张卿清倏地打开玉扇挡在了眼前,喊道:“哎呀!哎呀呀!唉呀呀呀!没眼看,根本没眼看!” 他这一嗓子,引得堂内的人纷纷看了过来。瞬息之间,原本闹哄哄的大堂忽而变得无比安静。 人们好似刚注意到站在楼梯旁的少男少女,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那不是沈少卿吗?他身边的就是传说中的那位?” “穿着道袍,肯定是了,错不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凌云君,果真生得花容月貌,怪不得都城里满是关于她的传言。” “原来你没见过他们啊?我和你讲,当初他们情定于此,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什么情定于此?你都看见了什么?” “看见他们捉妖啊!捉妖两个人还……”那人说着便抬起了手,大拇指相对着动了动,“还这样了呢!除了我,还有不少人看见了呢!” “噢——”有人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桌子,“唐三郎前几天跑到大理寺闹了一场,是不是因为……” “你才知道?那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那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听说唐三郎昨天还带人去南市一个馄饨铺闹了一通,刚开始大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沈少卿出面,大家才知道那铺子是他家的!” “真的假的?凌云君可在圣人面前发过誓,她怎么敢欺君?” “真的!你怎么不信呢!” 张卿清放下扇子,露出一双狡黠的眼,“我刚刚……不是故意的。要不我们赶紧撤吧?” 第149章 沈既白试着拽了拽周歆,见她执拗着不肯走,只好作罢。 周歆竖着耳朵听八卦,听得正欢,却见那几位不再往下说了,开始争执这些流言蜚语的真实性,便几步走到人面前,用力拍了下桌子。 只听“啪!”地一声,整桌四五名青年,都吓得一哆嗦,立刻噤了声。 “这可真是位祖宗!” 张卿清跺了下脚,赶忙跟在沈既白后面,一同赶了过去。 “吵什么吵?”周歆指了指空气,“我告诉你们,就是……真的!比真金还真!” 那几位青年先是尴尬,随后又有些震惊,最后彻底懵了。 “你们怎么不说话?” 周歆朝瞪目结舌的几个人歪了歪头,“倒是继续说啊!最近都城里又传了些什么?总不会传来传去,还是长风酒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吧?” 话音一落,别说这桌食客,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下来,跑堂的都站在原地不动了。 “说话啊!” 坐在窗边的那名青年用力咽了口唾沫,试探道:“您都不知道,还敢拍板说是真的?” “左右不过是说我跟他有一腿嘛!” 她指着站在身边的人。 这一指,身边的人忽而向后退了一步,怯怯道:“这可不关我的事……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沈少卿你怎么也这么看我……真不关我的事哇!” 周歆歪头看过去,见张卿清用玉扇遮住了脸,一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样子。 她抓着他的玉扇,还未开口说话,便感觉胃里一阵翻涌,难受得头昏脑涨。 下一刻,她“呕”地一声吐了出来,随后便觉身轻脚轻,唯头最沉,整个人都在向下坠。 腰间传来淡淡的压迫感,好像有人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周歆闻到了熟悉的桂花香,顿时觉得身心舒畅,踏实得只想睡觉。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两眼一闭,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头昏昏沉沉的,隐隐有点疼。周歆微微动了动,感觉身下的一片柔软,指腹所触之处光滑细腻,摸起来不像被褥。 不对。 她登时睁开眼,见自己趴在沈既白的身上。 他只穿着一件里衣,领口敞得很开,露出一侧香肩,胸肌半隐半现,肌肤上有几处吻痕。 脑袋嗡地一下炸开,周歆当即从人身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他喉结上也有几许暧昧的痕迹。 不是吧? 她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第59章 周歆抓了抓头发,慢半拍地低下头去看身上的衣服,道袍不翼而飞,直裾倒是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连乱都没乱。 显而易见,昨天晚上是她单方面对沈既白这样又那样了一番。 可她究竟干了什么,竟然一点也记不起来。脑子里最后的画面就是抓着张卿清的玉扇吐了他一身。 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周歆全程屏着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响动,唯恐将人吵醒。 透过敞开一条缝的窗,依稀能看见天刚蒙蒙亮,她抓起地上的靴履,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眼前的走廊有些熟悉,好像是张卿清买下的那间客栈。 她倚靠着廊柱,单脚着地,快速穿好鞋袜,抬头朝廊柱上的雀替“噗嘶噗嘶”了几声。 须臾,老旧的建筑物渐渐拟人化,变成一个半大的孩子,从廊柱下蹦下来,问道:“吱!道长唤我何事?” “现在什么时辰?” “寅时刚过。吱!” 周歆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再过半个时辰,你进去把里面的人唤醒。” 闻言,尖嘴勾鼻的小妖怪忽而痴痴地笑出声来,笑得周歆一脸莫名,盘踞在心中的尴尬愈发的浓烈。 “不让他再睡一会儿吗?道长折腾了一晚上,他才睡下。吱!” 周歆顿时睁大了眼睛,耳垂骤然升温,“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呀!”小妖怪指了指房梁,“它们也都看见了。吱!” 周歆:“?” 她心里一惊,登时抬起了头,见房梁上整整齐齐地探出来三个脑袋。 山花,悬鱼,好家伙,连螭吻兽都在。 “我昨晚……” 她舔了舔唇,舌尖扫过唇瓣时传来轻微的痛意,抬手一摸,才发现那里破了,都流血了。 毕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禁有些疑惑,昨晚这么激烈的吗? “我……都干了什么啊?” 闻言,房梁上的小妖怪不约而同地捂嘴笑了出来。 螭吻兽眨着大眼睛,一脸天真:“道长不记得了?” 周歆双眉微蹙,脑海里闪回一段短暂的画面。 脱了官袍的沈既白被捆住双手,绑在海棠木雕花架子床上,里衣领口敞开,胸前,肩膀,皆有暧昧的吻痕。 而她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少年呼吸沉重,晦暗的眼眸里满是渴望,一开口,暗哑无比的声音却带着怒气。 “你休想!” 他双手用力一挣,轻而易举地挣脱了腕间的束缚,随后便坐直身体,掐住了她的后脖颈。 “……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第150章 言毕,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温润的触感,陌生中透着熟悉,却因来得过于措不及防,周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回应。 在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中,辗转在唇瓣上的唇舌渐渐没了耐心,忽而变得凶悍起来,大有一副山不来就我那我来就山的架势,霸道地闯入牙关,在口腔内横冲直撞。 他吻得霸道,吻得忘我,唇齿抵死缠绵,周歆毫无招架之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印象中的沈既白是温柔内敛,清醒克制的。很多时候,周歆都能感受到他在极力控制情绪,压抑心中的渴望,正因如此,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撩拨。 可这个吻并不温柔,也不克制,霸道中带有一丝掠夺的意味,像痴心者在宣誓主权。 桂花香与酒香紧紧交融,彼此的身上都沾染上了对方的气味,周歆被亲得浑身发软,目眩神迷,窒息感愈来愈强烈。 她抬手去推他,却根本推不开,反而被人搂紧了腰肢,死死地按在了怀里,一动也动不了了。 无奈之下,她咬住了他的唇,没想到沈既白颇为恼怒地也咬住了她的唇,动作变得更加粗暴。唇齿啃咬间,口中渐渐蔓起淡淡的血腥味,但好歹是争取到了一次喘气的机会,周歆终于不再木讷地承受,软舌轻轻一勾,反客为主地吮吸着那抹柔软。 她回应地温柔,眷恋,像在为之前的无动于衷致歉,四片薄唇吻得难舍难分,唇齿交融厮磨许久,那抹柔软才心满意足地退出去。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低声说了句什么。 许是亲吻太久,大脑极度缺氧,周歆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大脑便彻底停止转动,嗡嗡作响,沉在耳边的话也变得模糊不清,听不囫囵。 话音落地,却久久等不到答案,沈既白半恼半怒地在她脖颈咬了一口。 周歆抬手摸了摸脖子,听见屋内传来一声轻唤,“……阿周?” 沈既白醒了!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面颊,耳垂,脖颈,突然一起烧了起来。 周歆也不知为什么想要逃,总之她下意识想要跑,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情急之下,只能匆忙地结了个印,小声念了一句遁,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大抵是见无人回应,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随后,门被人轻轻打开,俊雅的脸庞自门后探出,见到站在门口的四只妖怪,微微怔了怔。 “她人呢?” 几只妖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沈既白薄唇轻抿,冷若冰霜的面容上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怒。 “何时走的?” 螭吻兽道:“刚走。” 雀替加了一句,“走前还嘱托我们半个时辰后再叫醒您。吱!” 他关上门,赤着双脚几步走到窗前,探出头去望了望,长街上空无一人,空荡荡的,与昨夜的喧嚣相比,尽显萧条。 沈既白立刻走回玄关,打开门,追问:“怎么走的?” 廊下只剩下雀替一个小妖怪,正攀着廊柱往上爬。它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听见您唤她,她就突然不见了。吱!” 闻言,他陡然冷下脸,用力关上了门。 * 换好官服,周歆遁到天津桥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端门。 卯时已至,应天门打开了,排在门口的两列队伍依次往里进。周歆以为自己来得算早,没想到赶在了队尾,这才后悔刚刚没有叫醒沈既白。 她一边排队,一边往身后看,就这么瞻前顾后了片刻,身后冷不丁的出现了两道身影。 卢寺丞笑呵呵地跟在冷着一张脸的沈既白旁边,大抵是没机会日日上朝,他看起来有点兴奋,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沈既白全程没搭腔过一个字,两眼紧盯着周歆,不动声色又虎视眈眈地一步步走近。 这眼神莫名有些可怕,眼底的情绪似怒非怒,反而更像怨怼,周歆硬生生被盯出几分怯意,像是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下意识地想躲开。 只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挪动地方,卢寺丞便看见了她,笑着迎了上来,“凌云君。” 周歆脚步一僵,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卢寺丞“呀”了一声,道:“夏日天燥,凌云君也上火了呀!” 周歆:“啊?” “还挺巧,沈少卿也上火了,嘴上起的泡都破了。” 周歆:“喔。” 周歆:“呵呵。” 周歆:“是挺巧。” “不巧。”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既白忽而开口,“沈某唇上的是伤,不是泡。” 卢寺丞:“啊?” 沈既白意味深长地剜了她一眼,经过她身边,滋源由君羊八把三凌七七勿散六收集上传自顾自地跨过应天门,在册子上画完卯,朝乾元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周歆这才发现,身后的队伍已经不见了,百官早已画完卯去广场上列队,门口此刻就剩他们了。 卢寺丞反应过来,催促道:“走走走,迟了又该被御史记过了。” 两人匆匆按下手印,匆匆行过乾元门,紧赶慢赶地追上沈既白的步伐。 第151章 他却像有意和周歆保持距离一样,见人跟过来,立刻调转方向去广场的另一边站队,全程连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莫名其妙。 又生哪门子的螺旋气? 她瞪了一眼某个人气呼呼的背影,低低地哼了一声,跟着卢寺丞一起走进队列,像军训似的站好了军姿。 沈既白所在的队伍已经踏上台阶往殿里进,周歆和卢寺丞品阶不够进殿,只能在殿外旁听。 身边的卢寺丞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瞧着沈少卿的样子,好像有点不高兴?” 周歆没敢接这个话茬,权当没听见。 话音落地无人回应,卢寺丞微微有些尴尬。他侧过脸去瞥了一眼周歆,这一看,才发现她脖颈侧方有一处不甚明显的咬痕,当即想起来在端门遇见沈既白时,那个人边走边掐着喉咙揪痧。 这是内火旺盛的疏解办法,他便想当然地以为他上火了,完全忽略了那道红痧之下,也有咬痕。 现在想来,那个人揪痧的举动,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之意。 联想到都城内最近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他当即收回目光,闭上了嘴。 一名内官颠颠地跑过来,停在周歆面前,道:“凌云君,您怎么站在这?您在第一排。” “啊?” “喔。” 周歆跟着他走到最前面,这里刚好是殿门口的台阶下方,因为离得近,殿内的情况一目了然,甚至百官说了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须臾,四周响起奏乐声,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踏着乐声缓缓走到龙椅前,甩了下衣袍,坐了下来。 众官员跪地叩拜,周歆也一一照做。繁文缛节过后,殿内开始有官员奏报的声音。 殿外的官员是不得抬头直视天颜的,周歆只能掀起眼帘偷偷地看,这才发现龙椅上的人生得剑眉朗目,鼻梁高挺,气场十足,颇具帝王威仪。训斥官员时不动声色,却吓得殿外的人都跟着胆战心惊,与后世某些作品中那个草包老婆奴的形象截然不同。 周歆只看了几眼便不敢再看,将头低得很低,静静地听着殿内的声音,听着听着便开始昏昏欲睡。 忽然,殿内响起一个声音。 “臣据本弹劾大理寺错判南市杀人案。” 大理寺? 周歆倏然抬起了眼。 威严的大殿之上,一抹绯色躬身禀奏,“此案上交刑部之后,臣例行走访证人,发现证词证言与卷宗上记载的有出入。详细奏报已一一写明,还望陛下明察。” 一旁的队列中,有名官员侧目而视,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 奇怪。 两市在大理寺管辖之内,案件的列证,陈词,一应文书都由不同品阶的官员草拟跟进,案卷经过数人之手,最后由大理寺少卿或者大理寺卿终审,怎会无人发现证词的问题? 而且,刑部确实有复审纠察大理寺冤假错案的职能,一旦发现并确认无误,主办人员轻则贬官,重则入狱。 周歆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心道,这件案子不会是沈既白主审的吧?不对,他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一定是宋寺卿! 可宋寺卿就是个甩手掌柜,大理寺大小事务都是沈既白处理的,他怎么会心血来潮主审案件? 周歆的心一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不断在心里祈祷着,不是沈既白不是沈既白不是沈既白! 龙椅上的人低头查阅奏折。 须臾,他抬起眼帘,用眼尾睨着一个方向,声音平淡,不辩喜怒。 “宋卿有何话说?” 还好还好,不是他。 周歆缓缓松了一口气。 宋寺卿走出队列,举起笏板,躬身道:“臣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 “讲。” “案情发生后,案卷由录事掌受,司直缉审,主簿勾检稽失,寺丞定罪量刑,寺正审查。卷宗经过数人之手,怎会无人发现证人证言有问题?” 宋寺卿偏头看向身旁的人,“究竟是何处有问题,还望裴侍郎解惑。” 裴侍郎不卑不亢地道:“宋公,证人皆称所见到的真凶脸上有道疤,可案卷上并无此细节,牢里那位脸上也无疤痕,昨日我提审此犯,他可一直在喊冤。” 好家伙,此人句句不提屈打成招,却句句都在暗示大理寺屈打成招。 宋寺卿动了动唇,“这……” 他“这”了好长一声,还没“这”出来个所以然来,裴侍郎便又道:“再者,几名证人都称前日在闹市见到了脸上有疤的真凶。既然如此,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那位究竟是谁?” 无声的硝烟弥漫四起,殿内的气氛倏然紧绷到极致,百官皆是大气都不敢出,静默得出奇,连殿外的周歆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这时,一抹绯色行出队列,道:“裴侍郎,此案并非宋公主审,相关的细枝末节自是不如主审官清楚明白。” 闻言,周歆的心剧烈地跳动一瞬,猛地抬起了头。 坐在龙椅上的李治眉梢微抬,用眼尾斜睨着躬身而立的少年,似是有几分意外。 “此案竟是由沈卿主审的?” 第60章 (双更合一) 第152章 沈既白高举笏板,语气不急不缓,“回禀陛下,此案确实由微臣主审。且如宋公所言,案卷经过数位官员层层审核,呈于微臣之时已是条理清晰,罪证完整,犯人也对罪行供认不讳。在结案之前,臣曾亲去走访过,证人并未提及凶犯脸上有疤这一细节。” 裴侍郎侧过脸来看他,“依沈少卿所言,是裴某在诬告?” “沈某并无此意。” 沈既白面朝圣人,继续道:“前日,臣去闹市,见到一位与凶犯相貌极其相似之人,心中生疑,立即重新走访调查,证人也称见到了这个人,并追加脸上有疤的细节。” 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本奉于身前,道:“但此案已结,凶犯早已对罪行供认不讳,微臣怀疑此案凶手不止一人,便草拟文书准备递交刑部申请重审,还望陛下准允。” 被他这么一说,这件案子便不是错判,而是漏判,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李治掠过去一眼,身边的内官走下御台,将沈既白手中的奏折取走,双手奉了上去。 一般来说,刑部一旦审核出大理寺有冤假错案的嫌疑,案件便交由刑部重审,不许大理寺任何人参与。 所以沈既白的请求,相当于向圣人讨一道赦免的口谕。 周歆屏住了呼吸,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龙椅上的帝王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奏本,抬起眼来,目光猝不及防地与周歆撞到了一处。 糟糕,忘记要低头了! 她慌忙低下头,心道,唐史上有不少官员在上朝时因为礼仪问题被贬官流放,但以朝南衣的受宠程度,李治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求求了,给个面子!就当没看见吧! 周歆心里七上八下的,十分没有底儿。 这时,殿内传来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便由大理寺重审。”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大着胆子掀起眼皮偷窥殿内的情况。 裴侍郎朝龙椅上的人行出一礼,躬身退回文官队列,并无任何异议。 这个态度就很微妙。 是他弹劾大理寺案情的疏漏,弹劾成功却没有追究之意,好似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要知道,他完全可以趁机咬死沈既白,毕竟此案办得有疏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治将奏折递给一旁的内官,目光落在沈既白身上,定定地看了半晌,明显还有后话要讲。 风雨欲来之前的静默最可怕,他这一静,殿内殿外的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致,百官一动都不敢动。 一阵清风吹过,浑身上下都是透骨的凉,周歆这才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然冒了一身冷汗。 不由得心道,早朝真可怕,这帮日日上朝的高官得是什么心理素质才能不吓出病来? 怪不得沈既白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早就练出来铜心铁肺了罢! 卢寺丞为什么会笑出来,上朝究竟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还没腹诽完,殿内便响起一个声音。 “沈卿,若再出疏漏,朕绝不轻饶。” “臣,遵旨。” 听到这句话,周歆的心才彻底落了回去。 紧绷的神经随之舒缓,耳畔模模糊糊地响起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声音时大时小,时缓时疾,显然是一直没有停过。只是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殿内的情况,竟然一直没有注意。 朝会直到巳时才结束,队伍由内官引领走出大内,在应天门解散。 周歆在人群里搜寻着那抹身影,找了半天愣是没看见,正准备离开,听见一声,“凌云君?” 她回过头,见卢寺丞追了上来,道:“凌云君是在找沈少卿?一下朝他便被圣人叫到御书房了。” “这样啊……” 周歆朝人笑了笑,心却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心道,领导突然找人私下谈话,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圣人经常召他去御书房吗?” 卢寺丞摇了摇头,“不经常,这是第二次。” 她不禁提起一口气,“那上一次……” “上次召少卿去御书房,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周歆:“……” 那应该是他和朝南衣在校场打起来后,圣人第一次将他叫去御书房责备了一番。 既然如此,此次召见也免不了要挨一顿骂。 骂就骂吧!总比贬官入狱要强。 周歆隐隐松了口气,“不会是因为南市那件案子吧?” 卢寺丞又摇了摇头,“这个不好说,不过圣人既然在人前宽允,那在人后责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凌云君无须担心,圣人还是很看中少卿的。” 周歆“呵呵”一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卢寺丞,这么久了,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他睇过来一个‘你别不信‘的眼神,“凡事不能只看表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少卿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说得也是。 年纪轻轻便是全国最高司法机关的二把手,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就算是在现代,他这简历也蛮逆天了。 跟着卢寺丞踏出端门,眼看天津桥对面停着一排马车,周歆抓紧时间打听着案情细节,“按理说,案发当日人的记忆是最深刻的,若凶手脸上真有疤痕,为何没有一个证人记得这一点?” 第153章 “卢某也很奇怪。” 卢寺丞露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那天还是卢某随少卿一同走访的,几位证人都没提过这一细节。他们都很确定是苗肆杀了赵圃,因为这二人积怨已久。” 说完,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时卢某便觉得这案子进展得太顺利了,顺利得很奇怪,就好像人证物证都摆在眼前,凶手自投罗网一样。” 周歆道:“这听起来像是有人一步步提前设计好,就等你们前仆后继地往坑里跳啊!” “对!就是这个感觉!”卢寺丞道,“尤其是衙役怎么找都没找到凶器,就像被人故意藏起来了一样。少卿有意再查一查,但宋公觉得证据确凿,执意结案送审。他们两个人争执不休,互不相让,其他人谁也不敢表态,最后还是孙寺正封档送往的刑部。这案子不出一天就结了,大理寺还从未这么快破过案。” 淦!又是这个宋公! 没找到凶器也敢结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暗自将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周歆继续往下问,“那真凶再现,就没有传出来一点流言蜚语吗?” “没有。”卢寺丞拢起袖子,“若不是这案子闹到了御前,卢某都不知道还有个刀疤脸。” 也就是说,沈既白发现疑点以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重审此案,只早早写好了奏折。 他这个行为,像是在提防谁。 周歆想再问一些细节,可不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卢寺丞都不肯再说了,只好蹭他的马车一同回去,顺便打听了一下沈既白半月来的行踪。 得知他确实是在阅微堂夙兴夜寐的处理积案,连家都没怎么回过,周歆才话锋一转,问道:“唐少将那日来,可是金吾卫有什么事?” “他一来便进了阅微堂,究竟所谈何事不得而知。” “谈了多久?” “将近半个时辰。” “这么久?怕不是公事。” 卢寺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金吾卫与大理寺的交集都在案件交接上,唐少将空手前来,能有什么公事。” 得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情敌上门找茬,怪不得张叨叨说外面已经传得不成样子了。 马车行至大理寺门口,周歆一下车便径自去了阅微堂。 沈既白不在,阅微堂的正堂锁着门。她在院内转悠了一圈,见除了石榴树外,还种着几颗李树,便抓过一旁站岗的守卫,让他帮忙摘了一兜子的青李子。 一般来说,八月份是李子成熟期。但这几颗李树长在阴面,背光,果肉生长得慢,青绿色的皮囊外还裹着一层白霜,看起来就很酸。 周歆拿起一颗青李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尝了尝,不禁点了点头,道:“去将徐绍给我叫来。” “是。” 提着一兜青李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等了片刻,徐绍匆匆跑进院落,气喘吁吁地停在面前。 “凌,凌云君找卑职何事?” 她朝人笑了笑,递过去一把青李子,问道:“吃吗?” “啊?”徐绍有些懵,“就……这事?” 见人没接,周歆自顾自地将一把青李塞到他手中,道:“听说南市有起杀人案?你都知道什么?说说呗。” 徐绍垂眼瞧着青李子,“凌云君,这李子没熟,又苦又涩……” “你不喜欢吃呀?”周歆又将青李全抓了回来,“那我自己吃。” 徐绍挠了挠头,“凌云君想了解哪方面的细节?” 周歆津津有味地啃着青李肉,“各个方面都想了解,你知道什么便都说了吧!” 闻言,他用力捏了捏手指,神情很是挣扎。 看来,即使朝南衣是大理寺寺丞,也不能随意过问案情细节,怪不得卢寺丞无论如何也不肯多说。 那沈既白往日告诉她的那些线索,是不是都是不合规矩的? 周歆眯了眯眼,循循善诱道:“你的头儿是不是沈少卿?” 徐绍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那你说,如果我去问他,他会不会告诉我呢?” 徐绍低声嘀咕了一句,“……他比我阿爷都惧内,哪敢不告诉……” 周歆咬着李子肉,淡淡地瞥过去一眼。 徐绍把心一横,顶着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将破案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这件案子之所以了结得快,是因为苗肆与被害人赵圃结怨已久,案发当日不少人看见浑身浴血的苗肆自赵圃的铺子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甚至大理寺衙役抓上门的时候,苗肆还在烧毁沾血的衣物,当场人赃并获,逮了个正着。 若不是后来冒出来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刀疤脸,还碰巧被证人看见了,这件案子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性,所以宋公才会执意结案。 一口气吃了七八个青李子,徐绍看着看着便咽了口唾沫。见状,周歆将布兜打开,露出一兜子的青果,示意他坐下来边吃边讲。 徐绍没再推辞,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一颗青李子在身上蹭了蹭,“当时苗肆已经移交到刑部,少卿没办法提审,便将那几名证人全带回了大理寺。此事多少有些不妥,少卿没敢声张,只有卑职和几名衙役知晓内情,未曾上报宋公。” 第154章 “人呢?” “关在后廨。那里是三司会审的地方,平时没什么人去。” “审出来了什么?” “这……卑职就不清楚了。” 徐绍咬了口李子,酸得五官皱到了一起,立刻囫囵吞了下去,当即就想将手里的李子扔掉。 可他刚举起手,便立刻放了下来,改为攥在手里。 “想扔就扔呗!”周歆道,“青李酸涩,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讨厌。人之常情,我还能说你不成?” 徐绍依言将青李扔到了一旁的草丛里,犹豫了一瞬,才道:“凌云君……您跟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那不是废话么?壳里都换人了,能一样才怪。 但她还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哪里不一样?” “感觉……亲近了许多。” 周歆道:“你是不是想说有点不大适应。” 徐绍腼腆地笑了笑。 “年轻人,吃点好的吧!” 你被cpu的太狠了! 徐绍没听懂,“啊?” 周歆将话题拉回案情,“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他想了想,道:“……少卿审完后提过一嘴,此案证据确凿,不论刀疤脸是不是帮凶,苗肆都是逃不掉的。” “所以,你们怀疑苗肆有个容貌相似的同胞兄弟协同作案?” 徐绍摇了摇头:“问题就在于,他不可能有同胞兄弟,他是三代单传。” 周歆不由得思索起来。 难道是假扮的?人/皮/面/具?幻颜术?谁这么无聊,会去假扮一个死刑犯呢? 若没有这个刀疤脸,此案便不会被翻到御前,难道从一开始,这案子就是冲着沈既白来的? 可他如何确定裴侍郎一定会御前弹劾呢?以大理寺和刑部的关系,圆滑一点的人都会选择私下交接案情。 “对了。”她道,“裴侍郎与沈既白的关系如何?” 坐在一旁的徐绍“呃——”了很长一声,“这个嘛,怎么说呢?刑部与大理寺经常交接案子,彼此都很熟络,除了这个裴侍郎。” “怎么说?” “他这个人是出了名的直性子,一向公事公办,不谈私交,还没什么架子,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他经常弹劾官员,满朝文武快被他弹劾个遍,崔尚书经常骂他朽木,说他应该去御史台当值。” 嚯!这不就是翻版沈既白!只是沈既白性格比较闷,懒得打人小报告! 周歆一口一口地啃着果肉,心道,怪不得他站出来弹劾大理寺,李治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还能网开一面放沈既白一马,原来这是个告状专业户啊!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她抬眼看去,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沈既白一手负在身后,冷着一张脸,缓缓走了进来。 看见台阶上坐着的人,他的目光落在她旁边的人身上,微微凝起了眉。 徐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是凌云君叫,叫卑职来问,问话。” 沈既白面无表情地道:“回去。” “是!” “再擅离职守,罚俸一月。” 闻言,徐绍幽怨地看过来一眼,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沈既白扫了一眼零落一地的果核,板着脸一步步走近,停在面前。 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巨大的阴影将周歆罩住,四周的温度顿时降了下去。 她仰起脸看他,嘟了嘟嘴,“……你好凶哦。” “又没凶你。” 他提起布兜藏在身后,另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台阶上拉了起来。 “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 他走上台阶,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示意她先进去。 “下次去偏堂等。” “为什么呀?” 从人身边溜进屋,周歆坐在门口的圆椅上,将手里的李子肉吃掉,顺势将核儿扔到窗外,“偏堂又看不见你几时回来。” “那也不能坐在地上。” 他将布兜放进柜子,一本正经地说,“青李伤胃,不能贪多。” 明明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跟人爹似的管这管那? 这就是传说中的爹系男友?以前怎么没觉得他爹味这么重! 周歆不以为意地“喔”了一声,打算走的时候偷偷摘点。 沈既白坐在桌案后的太师椅里,拿起一摞卷宗摊放在面前,边看边问,“找他打听什么?” “问问案子咯。你都被告到御前了,我当然得关心关心嘛!” 周歆几步走到长桌前,趴在桌案上,朝他莞尔一笑。 “早朝的时候脸色那么臭,是不是生气啦?” 他垂着眼帘,并不与她对视,只抓着她的手臂抬起来,将被压住的案卷抽了出去。 神色和声音都淡淡的,“不跑了?” 周歆微感窘迫,总算明白这闷葫芦在气什么了。 她伸直手臂,食指勾着他的手掌,使坏似的在他掌心轻轻地画着圈,“没有跑啊!早朝得回去换衣服嘛!” 沈既白依旧没有抬起眼帘,仅睫毛轻轻地颤了颤,轻轻吐出两个字:“撒谎。” “好吧!确实跑了。” 第155章 她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他微微睁大了双眼,立刻往门口瞥了一眼,见门严丝合缝地闭阖着,才松了一口气,暗嗔道:“胡闹!快点起来!” 嘴上这么说,双手却极为诚实地扶住了她的后腰,根本没有推开的意思。 周歆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凑得特别近,几乎是脸怼脸地问:“那你还生气吗?” 他避开视线,不肯与她对视,没好气地道:“……我没生气!” 伸手轻点他的鼻尖,她有样学样道:“撒谎。” 沈既白:“……” 他移眸看来,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质问:“你究竟将我视做何人?” 周歆凑过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瓣,“你说呢?” 闻言,沈既白用力掐住了她的腰,气急败坏地道:“那你跑什么!听到我唤你还跑!” “就是听到了才跑的呀!人家害羞嘛!”她圈着他的脖颈,像猫儿似的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 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沈既白的声音瞬间就低了八度,顿时变得气焰全无,温柔得一塌糊涂,“……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周歆狡辩,“昨晚那是喝多了,做事不过脑子!今早醒来看你被欺负成那个样子,我心里过意不去嘛!” 言毕,她伸出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他的鼻尖,“昨夜很辛苦吧?我也没想到我醉了以后这么磨人。” 这话说得极其暧昧,沈既白的耳垂蓦地红成了樱桃,“……你也知道!” 食指缓慢地划过他的鼻尖,唇瓣,下颌,最后停在喉结的位置。那里起了一道醒目的红痧,盖住了咬痕,两相对比之下,连吻痕都没那么显眼了。 瞧着淤红一片的痕迹,周歆情不自禁地轻轻揉了揉他的喉结,软声道:“那……是不是不生气啦?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若我记得,我肯定不会跑的!真的!” 沈既白闷哼一声,明显一个字都不信,但脸色却缓和了过来,不再冷冰冰的了。 她趁胜追击,“不生气了喔?” 他抓住在喉结处捣乱的手,握在手里轻轻地捏了捏,低低地嗯了一声,强调道:“但下不为例。” 周歆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发誓道:“我保证,下次一定和你说一声再走!” 闻言,沈既白面露无奈,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唇角,气到微微有些失笑。 但周歆自觉哄得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案子上,“亲爱的少卿大人,这件案子你怎么看?” 他正了正神色,道:“背后有人在操控。” 周歆也这么认为,这案子明摆着是起仙人跳。 “证人之前一口咬定苗肆是凶手,后来又纷纷咬准刀疤脸,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记忆好像出现了缺失,而且是一起出现了缺失,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沈既白道:“人的记忆会有偏差。” “你的意思是,他们与苗肆本就认识,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在苗肆被捕后,他们见到刀疤脸,会第一时间质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这个念头一出,他们再回忆案发当天的情况便分不清见到的凶手脸上究竟有没有疤。所以才会出现有的人咬定有疤,有的人咬定没疤的情况。” “对。” 周歆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问题出在刀疤脸上,他偏偏在案子移交到刑部,裴侍郎例行走访前出现,又偏偏只被几位证人见到,目的就是引导他们更改口供。但我有一点想不通,他既然这么做又为何在你面前现身?你一旦发现他,必然有所警觉,只有打你个措手不及,才能彻底将你冤死呀!” “我没见到。”沈既白道,“有名证人与苗肆关系不错,见到刀疤脸便觉得大理寺抓错了人,特意来了一趟。” 闻言,周歆怔愣一瞬,伸出双手揉了揉他的脸颊,“沈少卿,你胆子不小,都敢欺君啦?” “此案牵涉数位官员,总不能让他们跟我一起遭殃。” 他说得云淡风轻,周歆却听得暗暗心惊。 沈既白一向是非黑即白的,与直言不讳的裴侍郎本是一种人。在处理锁妖塔丢失的封印灵皿时,他还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只求一个真相,甚至因为她顾念大理寺上下与宋寺卿做了交易而生气。 若按他以往的性格,今日在大殿上怕是会与裴侍郎据理力争,辨驳这些细节关窍,力证此案并未审错。那样定会触怒龙颜,后果不可设想。 心思及此,周歆又意识到一处问题,“苗肆人在狱中,不可能知道刀疤脸这件事。他在这时改口,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对。”沈既白认同,“向他透露这一细节的人,与刀疤脸是一伙的。” 周歆道:“刑部大牢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沈既白道:“正在排查接触过他的人。” “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拒不承认,有‘屈打成招’在先,不能再对他动刑了。” 周歆忽而一笑,“不用刑也有办法让他开口。” 闻言,沈既白眼眸蓦然一亮,微微挑起一侧眉梢,“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第156章 “既然是鬼主意,当然要夜里才能告诉你。”她凑近他,“我先审审你,晚上再去审他。” 闻言,沈既白的眉梢扬得更高,惜字如金地吐出来一个字:“问。” 周歆道:“唐彦修那日来找你究竟都说了什么?上次在长风酒肆你说得模棱两可,是不是因为人多不方便细说?” 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神情顿时一变,眸色忽而变得复杂起来,欲言又止道:“……阿周……” “怎么啦?” 唇瓣微微蠕动,他低声道:“他怀疑你是夺舍。” 这在周歆的预料之中,所以没有特别意外。但她的心还是猛烈地跳动一下,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不敢再去看他。 声音也虚得厉害,“那……你怎么想?” 第61章 沈既白并未回答。 室内倏然静了下来,静到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脸上始终凝着一道视线,一点一点地炙烤着她的肌肤。 过了很久,久到周歆感觉脸上都被人盯出了好几个窟窿,才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不会夺他人之舍。” 她松了一口气,“当然——” 话未说完,就听他言语笃定地道:“你是占舍。” 犹如一道惊雷划过耳畔,周歆的心咯噔一声,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一道惊雷轰地一声在耳边炸响。 “你和张卿清都是占舍,真正的张卿清死在了槐树林里。”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语气肯定,神情也甚是平静,就像掌握了确切证据成竹在胸的执法者,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早已洞察对方的死穴。 抚摸在喉结处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有些僵硬,周歆依旧没敢去看他,视线虚虚地落在一旁,声音低低的。 “为何如此肯定?” 沈既白抓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捏了捏,似乎在安抚她的情绪。 “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 这个回答太过模棱两可,若是换个人,周歆不会起疑,可他是沈既白。 “推论的依据呢?” 沈既白道:“他不识字。” 周歆:“……” 穿越遇上猪队友,大罗神仙也顶不住啊! 谁能想到堂堂东都第一才子,居然不识字?现代明明已经普及了义务教育,怎么还会有张叨叨这条漏网之鱼? 她追问道:“何时发现的?” “昨夜。” “说详细点嘛!” 沈既白道:“他不认识我们住的那间房的名字。” 周歆回忆几许,那间房门口好像挂了个牌子,上面刻着两个繁体字,具体是什么字,她当时没注意。 唐朝以繁体字为主,唐楷还是武则天登基后推广使用的,怪不得张叨叨不认识。 但她还是有些疑惑。 “道家只有夺舍和献舍,从无占舍一说,你为何会想到这个词?” 尽管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情况,确实很贴切。 沈既白道:“你们既非夺舍,也非献舍,那便只能是无意间占了他人的舍。” “原来这是你创出来的词……”她道,“还挺厉害的。” 言毕,她话锋一转,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那天唐彦修来,先是试探你知不知道我不是朝南衣,随后又试探我是不是夺舍,然后呢?他还做了什么?” 闻言,沈既白垂下眼帘,想起那个人疾言厉色的样子,还有那句满是威胁的话—— “我绝对不会由着她用南衣的身体与你这么个东西在一起!” 他低声道:“就这些。” “真的?” 周歆不太相信,这才抬眼看他,“他就来试探一下?也不放几句狠话吓唬吓唬你?”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喃喃道:“……这不像他啊。” 沈既白忽而用力掐了一下她的腰,声音凉嗖嗖地,听起来有些危险,“你很了解他?” 周歆立刻否认:“不,不了解!” 他这才松开手,扯过一张纸放在案卷上,拿起狼毫笔递过来,低声道:“昨夜你说,你姓周名新,是哪一个新?” 醉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以后不能在沈既白以外的人面前饮酒,免得抖落出更多秘密,被人抓住把柄! 心思及此,周歆用指尖点着他的心口,歪头一笑,“当然是沈少卿的心呀!” 沈既白侧目看来,一侧眉梢微挑,意有所指道:“……害羞?” 周歆:“……” 她接过狼毫笔,转过身正坐在他怀里,提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字。 “歆,神食气也。小时候我有些痴傻,被父母遗弃在山里。四处乱窜时无意间跑到一个山神庙,偷吃了供奉在供台上的馒头。” “没想到那是一个道士的家。许是见我可怜,他收养了我,不仅治好了我的傻病,还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闻言,沈既白眸光微闪,声音微微有些沉,带着不加掩饰的歉疚与疼惜。 “……阿周。” “没事啦!”周歆笑道,“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再说,他捡到我,这对我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呀!至少我不再疯疯癫癫,居无定所了嘛!” 第157章 他轻揽着她的腰,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呢?”周歆将笔递回去,“既白应当是你的字罢?你的名呢?” 他接过狼毫笔,在“歆”字旁边写了个同样大小的“宥”。 宥,乃宽恕,赦免之意。不知道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是不是希望他原谅过往的遭遇,好真正的活在当下,拥抱未来。 周歆喃喃道:“……沈宥。” 耳畔立刻响起低磁的声音,“周歆。” 这还是穿到大唐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地喊她的本名,她甚至都觉得有些恍惚,关于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久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周歆继续喃喃道:“……沈既白。” 他立刻回道:“周不正。” 她看着他,“阿墨。” 他也看着她,“……阿周。” 四目相对片刻,周歆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心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竟是你的名字。 她继续道:“沈既白,沈既白。” 他微微挑起了一侧眉梢,只静静地看着她,没再开口。 周歆加快了语速,像在叫魂似的,“沈既白沈既白沈既白……” 他蓦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唇。 她吚吚呜呜地抗议几声,他却捂得更紧,好似不耐烦再听下去了,可那双水墨般的瞳眸里泛着清浅的笑意,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见人无论如何也不松手,她只好舔了舔他的掌心,他立刻像烫到了似的收回了手。 周歆眼疾手快地抓过那只手,低头咬了一口,气鼓鼓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喊!” 响在耳畔的声音已然有些哑,说出来的话却一本正经,“……这是大理寺,如此成何体统?” “那这幅样子岂不是更不成体统。” 她试着从人怀里起来,却被人紧紧扣住了腰,连动都动不了,更别提起身,不由得更恼了。 “好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沈既白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阿坷的事,我问过出云子。” 周歆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他怎么说?” “他去了天井。” “天井?” “嗯。那是先人挖出来的地下避难所。这两场鼠疫,刺史都将病人驱赶至此,任其自生自灭。阿坷闯进去,带出几具白骨挫骨扬灰,恰逢他们的亲眷前来祭拜……”沈既白顿了一下,才道:“他被殴打至死。” “那几具白骨,是不是打伤田郎中的……” “是。” “既然有人祭拜,为何没有立坟冢?” “因鼠疫死在天井里的人太多,生出了毒瘴,人们不敢进去,只在洞口祭拜。” “那也不对。”周歆冷静下来,“他的命魂始终没有回到药铺,他的死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那些人没想到会失手打死,怕他到地府告状……” 沈既白没继续往下说,周歆却立刻明白了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不会是披发覆面,以口塞糠,将他的灵魂永远囚禁在躯壳里了吧?”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周歆气得咬牙切齿,“出云子就没管管?” “他破了此法,将阿坷送入轮回。” “原来是他做法事超度了阿珂的亡灵。命魂原地消散,所以才没回药铺看看。”周歆道,“他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 这一点令她很意外,“一句都没有?” “若非说有,倒是有两个字。” “什么?” “算了。”沈既白道,“他知道螭吻兽一直在等他,原本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说了这两个字。” “……大概是想给它留个念想吧。等待本身是美好的,但等一不归人是不幸的。” 周歆的心跟着沉了下来。 沈既白附和:“有人可等,总比无人可等强。” 这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有人擅自走了进来。 未等周歆看清进来的是谁,视线便被绯色的长袖挡住了。 沈既白的胳膊抬得老高,另一只手掐着她的后脖颈将她的脸按入怀中,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低磁的声音响在头顶,“宋公,劳您先——” 话未说完,门口便响起了卢寺丞的声音,“宋公怎么不进去?” “怎么都站在——” 杂乱的脚步声和声音一齐停在了门口。 看着立在门口呆若木鸡的几个人,沈既白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高举的袖袍不仅遮住了她的头,还遮住了上半身。可袖袍再宽,也不及人宽,尽管他捂得很严实,依旧露出一角青色的官袍。 他清了清嗓子,镇定自若地道:“请诸位到外面稍等片刻。” 卢寺丞立刻收回视线,忙不迭地转身走了出去。 宋公瞪过来一眼,似是不满他在当值期间胡来,怒甩衣袖出去了。 剩下的几位和沈既白并无私交,又早就听闻他的流言蜚语,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此刻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怀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凌云君。 可他们的官阶比沈既白低,不好直接拂了他的面子,便挤在门口磨磨蹭蹭。 第158章 沈既白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事?” “没事,没事。”孙寺正赔着笑脸踏出门槛,见状,其他几位也跟着走了出去。 大抵是过于震惊,谁都没有想起来关门。人虽然出去了,议论的声音却顺着敞开的门传进屋内。 “难道是我记错时间了?不是少卿让我们这个时间来阅微堂的吗?” 卢寺丞硬邦邦地笑了笑,“估计是少卿忘记时间了。” 孙寺正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这一……起来,难免会忘了时辰,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宋寺卿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那也得注意下场合!” 有人咳了几声,意有所指道:“是……那位吗?” 话音一落,咳嗽声此起彼伏,像是一种无形的默契,众人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改用眼神交流。 周歆越听越耳热,心道,真社死,简直社死当场! 沈既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是我的错,我忘记这个时间他们会过来。” 周歆不信:“……你故意的!” “真不是。”沈既白立刻辩解:“我与宋公商定时间时并不知晓你在这。” 周歆白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早已从耳垂红到了脖子根,那抹红分外夺目,仿佛能滴出血来,可面容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许是察觉到这抹视线,他垂眸看来,声音低柔,眸光似水,整个人都如同被春风眷顾过,温柔得不像话。 “怎么了?” 第62章 周歆未见过这番模样的沈既白,微微有些失神。她面颊一热,立刻瞥开了视线。 “没,没什么。” “嗯。” 他轻拍她的腰肢,示意她先站起来。 周歆赶忙起身站到桌案旁,听见他低声嘱咐了一句,“在这等我。” 毋庸置疑的口吻,直接将她打算遁回水云间冷静冷静的想法掐灭。 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喔,那好罢。” 听见答复,沈既白才起身走到玄关,对上门口那几道满是揶揄的视线,握拳抵在唇边清咳一声,道:“诸位随我来。” 言毕,他一手负在身后走在前面,领着众人前往关押证人的后廨,泰然得仿佛被撞破恋情的那个人不是他。 身后的同僚都没开口说话,陆陆续续地响起清嗓子的声音,连空气里都满是八卦的气息。 须臾,有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人不风流枉少年,恭喜少卿好事将近。” 闻言,沈既白微微蜷起手指,有一瞬间的紧张,见人并没有挑明是谁,才松了一口气,淡然回道:“此言何意?” 说话的是孙寺正,平日里惯会溜须拍马,没想到这次拍到了软钉子上。 他眼睛滴溜溜一转,挤出一抹硬邦邦的笑容,道:“……是孙某妄言了。” 见状,其他几位已经张开口的同僚都知趣地闭上了嘴。虽然他们年龄比沈既白大,资历比沈既白高,却都不敢多加造次。 更何况这种事,事关女眷清誉。 一阵清风吹过,沉淀在脖颈与耳垂的那抹红被吹淡了,萦绕在少年周身的那丝似有若无的烟火气随之消散,只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见过佳人在怀眉眼柔和的沈既白,再见他恢复回原本的模样,众人心中冷不丁地生出几许不适,纷纷收起八卦的心思,连眼神交流的小动作都停止了,气氛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 卢寺丞开口岔开了话题,“少卿为何会约在这个时辰审讯?” 沈既白道:“沈某着人去证人家里搜访。这个时辰,应当有消息传回来了。” 卢寺丞叹了口气,“拜裴侍郎所赐,此案如今引起多方关注,我们不仅要结得漂亮,还要令众人心服口服。” 孙寺正道:“早就料到裴侍郎会出来弹劾个谁,没想到他弹劾的是我们。按理说,以刑部与大理寺打断皮肉连着筋的关系,这种漏判情况,私下对接就行,他非要闹到御前,你们是没看见崔尚书的脸色,光朝会就瞪了裴侍郎半天。” 宋寺卿微微摇头,“裴侍郎当官几十载,若知晓变通,早就升任尚书了。” 沈既白道:“朝中需要圆滑的忠臣,但百姓需要刚直的纯臣。” 闻言,其他几位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均没再说话。 * 周歆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掩面,不知念了多少遍清心咒才平复心绪。 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静得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在耳边,听起来像人们偷偷的议论声。 时断时续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心弦,搞得脸颊上的温度持高不下。 不知道他们会对沈既白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会怎么解释。 周歆暗忖,这种事越解释越乱,也许他根本不会解释。 桌案上的卷宗被风吹起一角,她拿过一旁的笔架盖住,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研读,逼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房门再次被人打开的时候,她已经将南市案的卷宗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 第159章 沈既白走进屋,转身关门时顺手插上了门栓。 她怔了怔,忽然有些紧张,“……你,你锁门干嘛?” 他一步步走近,淡淡开口,“以防万一。” “万什么一?”心中升起一抹期待,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你,你要做什么?” 沈既白走过来,站在身侧,将几张符箓放在桌案上,“你可识得?” 目光落在那几张黄符上,周歆隐隐有些失望。 锁门只讨论案情,这和盖着棉被纯聊天有什么区别? “你锁门……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闻言,他微微扬起眉梢,眼底泛起一抹略显狡黠的笑意。 “不然呢?” 周歆:“……” 沈既白俯下身,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撑着椅背,将她半罩在怀里,低头凑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清冽又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周歆才发现两个人的距离忽然拉得很近,目光交汇的一瞬,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再次烫了起来。 她慌忙移开视线,抓起符箓定了定神,道:“这是傀儡符。” 沈既白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响在耳畔,如同覆耳呢喃,低磁动听,“如何使用?有何功效?” “这个符咒对使用者的灵力要求很高,相应的,威力也很强。”周歆一一回答,“只要知晓对方的生辰八字,取得对方的血液,便能催动此符短暂地操控他人的言行。” “生辰八字……”他垂下眼眸思量一瞬,忽而眸光一亮,“户籍文书。” 她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文库纵火案,与南市杀人案都与邪修有关?” “不无可能。” “在哪里发现的符箓?” “他们的住处。” 周歆隐隐觉得不对,“你觉得他们像是在他人控制之下给出的证言吗?” “不像。”沈既白心领神会了她的想法,“这符咒,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周歆颔首,“那他为什么这么做?” 沈既白顺着她的思路走,“能使用傀儡符,便能施展幻颜术,他想让大理寺将目标放在会幻颜术的修道士身上。” “所以,背后捣鬼之人根本不会幻颜术,或者说,他并非玄门中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刻意引导你们往反方向查,想必早已准备好了一个嫌疑人,就等着你们上门去抓。” 周歆停顿一瞬,继续道:“此人心思缜密,引你们去抓他,定有后招应对。其实此案最关键的还是那个未被找到的凶器。仵作推测赵圃是被比较平坦的重物砸击后脑而亡,这个范围很广泛,锤子,砚台,石头等等都算。犯人自称是用砚台砸死了赵圃,只要找到这个砚台,便能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并非杜撰,并非屈打成招。” 沈既白认可她的想法:“衙役里外搜寻了好几遍,没有发现砚台。” 那说明,有人先衙役一步到达战场拿走了凶器。 周歆问道:“大理寺到达之前,可有人出入过店铺?” 沈既白回答:“在巡街的金吾卫赶到现场之前,确实有人进出过店铺,但南市来往的人太多,究竟是什么人进出过,至今也未能查清。” 那就难搞了。 周歆一手撑腮,慢慢分析:“赵圃的香料铺里并无伙计,那他应当是又当跑堂又做账房。这个砚台,应当是他记账用的吧?你们到的时候柜台上有砚台吗?” “没有。”沈既白语气肯定,“卢寺丞起初怀疑是苗肆拿走了砚台,苗肆不承认,因此还受了一番苦头。” 原来所谓的屈打成招竟是这么来的。 “这么说,拿走砚台的是刀疤脸!” 周歆将符纸拍在桌案上,“那便只能从它身上下手,看刀疤脸究竟想诬陷谁了!他不可能平白无故诬陷一个人的!”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闯入院中,声音行至门前停了下来,扣了几声门,“少卿,有衙修认出了符箓的主人,是青牛观观主玉炼道长。” 闻言,周歆与沈既白对视一眼。 门外的人继续道:“卢寺丞派卑职来问,是否现在动手抓人?” 沈既白道:“我亲自去。” “是。” 那人退了下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周歆道:“玉炼道长多年来未出过青牛观,能与何人结仇?” 沈既白道:“一查便知。” “一张符纸并不能证明他是真凶,若我没猜错,那方砚台此刻就在青牛观。”周歆道,“好歹毒的心,他在案发当日便已经想好了如何借机打压你,如何陷害给玉炼道长。此等心机定非常人,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沈既白摇了摇头,“毫无头绪。” “仔细想想,他是你们两个人共同的敌人,符合这个条件的并不多吧?” “不是不多,”沈既白纠正,“是根本没有。” 这不可能…… 周歆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盖,认真思索着,“难道是我忽略了什么细节?” 他抓着她的手往下一按,阻止她继续啃咬指甲,“先去青牛观,看看玉炼道长怎么说。” 第160章 “也好。” 青牛观,后院。 玉炼道长的居所很简洁,家具比静室还少,跟朝南衣有一拼,屋子里最醒目的便是一张床那么大的草席。 周歆和沈既白席地而坐,中间只隔了半尺距离。她将几张符纸放在草席上,问坐在对面的鹤发老道,“道长,这可是你的符咒?” 玉炼道长垂眼瞧着这两张傀儡符,面露疑惑:“这不是前几日贫道卖出去的符纸吗?” 周歆道:“您卖出去的?” 他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青牛观的香火不比太清观,贫道平日里会为贵人画符祈福。一般都是来求平安符的,傀儡符倒是头一次,所以贫道印象很深。” 周歆道:“那您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吗?” 玉炼道长摇了摇头,“他带着帷帽,将五官遮得严严实实,没看清长什么样。不过他手上有很厚的茧子,走路底盘很稳,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既然有意乔装,那从衣衫配饰上是找不出线索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手上有厚厚的茧子,周歆脑海里突然闪过唐彦修的脸。上次在青牛观,他用手捏着她的下颌,她便感觉到了那层硬茧。 奇怪,同样是习武之人,沈既白的手好像就没有茧子。 唉?究竟有没有茧子? 她糊涂了起来,一时间有些无法确定。干脆抓过身旁之人的手,低头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还用大拇指摸了摸。 确实没有茧子。 但应当起茧子的部位却比其他地方粗糙得多,就像过度磨损的皮革,摸起来有厚重的颗粒感。 见状,坐在对面的玉炼道长微微一怔,随后目光一偏落在了沈既白的脸上。 少年神色坦然,只微微朝她偏了偏头,声音低柔,“怎么了?” “前几日唐三郎去沈夫人的店铺闹事,”周歆停下动作,抬头迎视着他的视线,“是在刀疤脸现身前,还是现身后?若我没记错,他两是同一天出现在南市的吧?” 沈既白纠正:“是同一时间。” “原来如此。” 她松开他的手,心道,怪不得沈既白一直没有怀疑是唐彦修在背后捣鬼,他没有作案时间。 况且,他刚入金吾卫几天,羽翼未丰,不大可能有实力给沈既白下这么大一盘棋。 身旁的人收回手,垂进袖中,不动声色地蜷起指尖,掌心一片潮湿。 周歆继续问:“道长还记得具体是哪一天吗?” 玉炼道长思索了一番,回答:“四五日之前罢……四日前,那个人来得很晚,贫道还以为他会暂住一夜,没想到他连夜离开了。” “大约在什么时辰?” “至少得戌时过半。” 这个时辰,城门即将下钥,若是跑得快还能赶得上进城。 可他有什么事急着去做,为何一定要当夜回城? 周歆思索时,沈既白开了口:“道长可认识赵圃?” “这名字……是有点耳熟。”玉炼道长回想了一番,忽而眼眸一亮,“是不是南市那个赵掌柜?” “正是。” “哎!”他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心术不正的,向我讨了一张转运符。转头亏了生意,又怪我的符不灵,在这大闹了一通,若不是袁司马那日来上香,怕是不好收场哦。” 周歆冷哼一声,“惯用心机奉神明,只将玄门住市井,怪不得会死于非命。” 闻言,玉炼道长一惊,“他……死了?” 周歆道:“几日前就死了,道长不知道吗?” 玉炼道长摇了摇头,“贫道不知。” 门被人打开,徐绍匆匆走了进来,停在沈既白身旁,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嗯了一声,徐绍立刻将手中的画卷平铺在几人中央的草席上。 画上是个中年男子,体态丰腴,长着一张笑面,笑容可掬地提着手中的鸟笼,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 沈既白道:“道长为何会有苗肆的画像?” 玉炼道长扫了一眼画像,用力摇了摇头,“这不是贫道的画,沈少卿是从何处翻出来的?会不会是哪位香客留下的?” “不会。”沈既白道,“这是从您的偏室翻出来的。” 闻言,他面色一白,急忙解释:“可这确实不是贫道的画,贫道从未见过!再说,贫道都不认识画上的人,收藏他的画像作甚么?” 沈既白道:“使用幻颜术必须要精准地幻化出对方的五官,照着画像幻化自然更像一些。” 闻言,他愕然一瞬,满脸皆是茫然,“沈少卿此言何意?贫道为何要幻化成他的样子?” 沈既白道:“冒充他杀人。” “胡言乱语!”他气得脸色发白,激动了起来,“沈少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贫道与他无冤无仇,作甚么如此陷害他!” 沈既白道:“但你与赵圃有仇。” “赵掌柜不过是来闹了一通,何以就要害他性命?”玉炼道长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指着地上的画像,“所以是他杀了赵掌柜?那你们去抓他呀!” 第161章 既然沈既白选择唱黑脸,周歆便自动唱起了白脸,“已经抓了。奇怪的是,苗肆入狱后,有人假扮成他的样子在南市出现过。我们查到这几张傀儡符才来拜访您。道长,您现在有很大的嫌疑。” “我?”他抬手指着自己,震惊得双眼溜圆,“你们怀疑是我冒充了他行凶?这不可能!” 他指着苗肆的画像,“只要找到作画之人,便能知道此画他是为何人所做,便能证明贫道的清白。” 沈既白道,“此画是苗肆找人画的,原本一直挂在书房,案发后被凶手带走了。” 闻言,玉炼道长的脸彻底白了。 他沉默几许,忽而双手结印,右脸赫然多出一道疤来,疤痕又长又深,从眼尾一直蜿蜒到唇角。 “实不相瞒,若我幻化成他人的样子,脸上就会有这道疤。” 似是怕人不信,他立刻施术幻化成沈既白的样子,果然脸颊上有一道疤。 “沈少卿,这回总能证明我的清白了吧?” 沈既白看着他右脸颊的那道疤,微微蹙起了眉。 瞳孔缓缓放大,周歆喃喃道:“怪不得假苗肆脸上是有疤的……道长,你脸上有疤这件事都谁知道?” “只有那夜留宿的香客知道。” “那夜?哪一夜?” 玉炼道长深深地了口气,缓缓垂下眼帘,“这道疤,是十年前一位煞气侵体的香客留下的。他神志不清,无差别攻击人,差点掐死一个稚子,贫道前去阻止,被他手中的匕首划伤,当夜留宿在青牛观的香客都看见了。” 沈既白道:“道长可还记得都有哪些人?” 他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不过,凡在观内留宿的香客都会记录在册。” “那文册呢?” 玉炼道长站起身,“在耳室,二位随我来。” 周歆与沈既白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跟在后面进了耳室。这应当是一个档案间,纵横排列着书架,只留出仅供一人行走的空隙。 “十年前……” 玉炼道长走到倒数几排的位置,“应当是存放在这里……” 沈既白跟进去帮忙一起找,周歆则逐列大致地看了看。 这屋子里存放的都是书籍文册,从规模来看,青牛观以前的香火还是很旺的。 “找到了!” 随着一阵灰尘迎面洒落,他拽出一方册子,摊在手中翻阅,“那位香客出手阔卓,捐了一锭金子,文册上都有记载,很好找。” 话音一落,他翻书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指着一行字,“喏,找到了,就是这晚发生的事。这页都是那晚留宿的香客名单。” 周歆赶忙走过去,听见沈既白低声说了一句,“苗远?” 苗远? 这不是苗肆父亲的名字吗? 她立刻问道:“划伤您的人,是苗远?” 玉炼道长回忆一瞬,轻轻地摇了摇头,“……被煞气侵蚀的是他的儿子。名字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很爱笑的郎君。拔除煞气后他还来过几次,想要捐款重建青牛观,但贫道未再见他。” 周歆走到沈既白旁边,一眼便扫到了垂落下来的那一页纸上的某个名字。 她抬手指着那行字,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他那夜也在?” 第63章 沈既白看过来,忽而眸光一定,神色颇有几分意外。 “……唐闵?” 听到这个名字,玉炼道长的神情有几分感慨,“唐公常来上香,每次来都会住一夜再走,这些年一直如此。” 十年前…… 周歆的心忽然跳得很快,“那个差点被掐死的稚子,是唐公的儿子?” 他立刻反驳:“不是。那孩子身患重病,根本经不住这一下。” “所以他当时也在?” 玉炼道长道:“在的,他病得很严重,唐公带他来祈福。”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周歆抓着沈既白的胳膊,拽着人往前走了几步,拐进临近门口那行书柜的甬道里。 “我记得你说,在大理寺赶到之前是巡街的金吾卫围住了香铺控制住了现场?” “是。” “所以,最有机会拿走砚台的是金吾卫啊!” 沈既白摇了摇头,“他刚上任,不会有人如此卖命。” “若是被他抓住了把柄,或者只是一场交易呢?”周歆道,“那几个金吾卫,你都调查过吗?” 沈既白道:“查过。” “他要在南市现身,又要去苗肆家里偷画,定然没有时间当值。他们几个人中,哪一个金吾卫前日没有当值?” 沈既白道:“都未当值。” 周歆:“?” 难道是她想错了?可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就是唐彦修做的。 “我知道你怀疑他。”沈既白道,“若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引我们查玉炼道长,他们之间无冤无仇,而且……” 他举起手中的文册,“我们一来就发现了名单,倒像是有人故意引我们去怀疑他。” 电光火石之间,周歆顿时领悟过来,“若他也是如此想的呢?” 第162章 闻言,沈既白错愣一瞬,竟是说不出话来。 “或者,他就是想让我们怀疑他呢?沈既白,刀疤脸从始至终都是冲你来的。这说明,背后操控之人在向你挑衅。” 周歆一字一句道:“他赌你奈何不了他。”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徐绍捧着一方砚台走进来,呈至二人面前,凝固在砚台一角的血迹尚在,已经氧化发黑了。 “少卿,这也是在偏室发现的。” 沈既白垂眸看着砚台,脸色忽而变得很难看。 事情一步步按照周歆推测的那样发展,证据又通通摆在眼前,这让他不得不相信。 须臾,他收回视线,低声道:“为何是玉炼道长?” 周歆道:“你还记得是谁配合我们演戏,引唐闵上钩偷封印灵皿的吗?” 闻言,沈既白的瞳孔缩紧一圈,愤愤然道:“就因为这个?” 周歆语气肯定:“就因为这个。” 话音落地,沈既白好一阵没再说话。半晌后,他将文册收入怀中,对徐绍道:“调一队衙修暗中保护玉炼道长,一有情况鸣烟示警。” “是。” “派出去调查那几名金吾卫的暗哨有消息了吗?” “刚传来消息,”徐绍自怀中掏出一封竹笺递过来,“卑职还未来得及禀报。” 沈既白打开竹笺细细一看,忽而面色一凝,“细查郑小乙。” “是。”徐绍退了出去。 周歆凑过去,脸紧贴着他的胳膊,借机去看竹笺上的字。 沈既白偏头睇过来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是暗哨传来的密信,乃大理寺机密。除了我和宋公,其他人都不能看。” “真的假的?”周歆撇了撇嘴,“家眷也不能看吗?” 闻言,他眉眼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将竹笺塞进她怀里,“慢慢看。” “这还差不多。” 周歆打开竹笺,刚读了一行字,便感觉身旁的人低头凑了过来,在她耳边道:“家、眷。” 他声音压得很低,咬字却是十分清晰,像在刻意强调什么。 周歆耳垂一热,心跳漏了一拍,飞快运转的大脑顿时宕机了。 耳边响起模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沈既白走回去向玉炼道长说了些什么。明明几人身处同一个房间,这声音却仿佛是隔墙传过来的,朦朦胧胧,囫囵含糊。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声耳鸣过后,耳边的声音才渐渐变得清晰。 “今日多有得罪,还望道长见谅。” “小事,贫道也希望大理寺能尽快将他绳之于法。” “此人能将凶器藏于耳室,说明您这里并不安全,还是要多加小心。” 二人边说边行至周歆面前,对上沈既白的视线,她登时面上一热,抱着竹笺从人身边挤了出去。 身后传来玉炼道长的声音,“凌云君这是怎么了?” 沈既白轻轻地笑了一声,并未言语。 他这一笑,周歆的耳朵更热了,不由得用力关上门,将他的笑声彻底关在了门里。 马车停在院中,徐绍站在车旁,将衙役召集到一处,正在分派任务。 听见这边的声响,他看过来一眼,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和她捧在怀中的竹笺时微微有些怔然。 他这一怔,列队整齐的衙役也纷纷看了过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怀中的竹笺上,均是怔愣了一番。 她立即将竹笺藏到身后,凶巴巴地道:“看什么看!再看收钱!” 衙役们哪敢再看,齐齐收回了视线,一时间不知道该将目光落在哪儿,只能纷纷看向徐绍。后者清了清嗓子,继续分派任务,须臾,一声响亮的“是!”回荡在院中,衙役们四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周歆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竹笺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不由得“哎哟喂”一声。 几名衙役回头看过来,脸色变了变,交头接耳地往出走。 “我没看错吧?那是暗哨专用的密笺?” “……你没看错。” “怎么能这样?”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少卿莫不是糊涂了!怎能如此公私不分。” “……也许没写什么机密。” “不机密能派暗哨去查?” 徐绍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几名衙役立刻闭上了嘴,跑出了院落。 他收回视线,心道,自从和凌云君的流言蜚语满街乱飞以后,少卿就不止一次公私不分了。若让宋公知道大理寺辛苦培养出来的暗哨被他派到太清观监视凌云君的一举一动,怕不是胡子都要气歪了。 周歆捡起竹笺,一边看一边朝马车的方向走。 “凌云君,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她低头看着竹笺上的字,连头都没抬,“喔,太阳晒的。” 徐绍看了眼落于西山的太阳,张了张嘴,“可你从屋子里出来时就是红的……” 周歆继续胡扯:“对啊!屋里太阳更毒。” 徐绍:“?” 她用力合上竹笺,在他充满不解的目光中踩着车番钻进了车厢。 房门被推开,沈既白和玉炼道长一前一后走出来,见院内仅剩徐绍一人,他倏然冷下脸,问道:“人呢?” 第163章 徐绍指了指马车。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沈既白的面色缓和几许,转身朝玉炼道长道:“不必再送。” “沈少卿。” 玉炼道长自怀中掏出一对红绳编织手链,递过来,“红线缘结鸳鸯扣,缘定三生共白首。此物寓意甚好,便赠与少卿,望少卿与凌云君能白首三生。” 沈既白本来没打算接。 他不贪多,一个缘结足以,更何况他已经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红线缘结。 但听到‘缘定三生’四个字时,他还是起了贪念,情不自禁地接过红绳手链,目光里满是期许。 “承借吉言。” 掏出荷包,他连钱带包一同塞进门口的善捐箱,好似这样才能显现出他的诚心,才能打动上天神佛,赐他不止一场共白首。 哪怕他知道,他不是人,根本不配入轮回。 非人之身,本无心魄,不通情爱,却沾染上世俗的欲念,萌了情,滋了意。 一晌贪欢太短,一世白头也不够。 他要的是长久,真真正正的天长地久。 * 周歆将竹笺上的信息逐一看了一遍,心道,怪不得沈既白单单只查郑小乙,这几名金吾卫里面只有他家突逢大难,为了给老母亲治病曾四处借钱,可南市案发后,他突然就有钱治病了。 车门被人打开,沈既白弯腰走进来,她将竹笺递过去,道:“这个线索太明显了,像是弃子。” 他接过竹笺,撩袍坐在侧位,低低地嗯了一声。 “郑小乙并非玄门中人,他想扮成刀疤脸只能走歪路子。恰好唐彦修游历过江湖,知道去哪儿做人皮面具。你让暗哨查一下城里谁有这个手艺,我觉得做面具的这个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沈既白将竹笺收入怀中,又嗯了一声。 周歆瞥了他一眼,“一天到晚就知道嗯嗯嗯,你是嗯嗯怪啊?” 沈既白又嗯了一声,抓着她的手腕,将什么东西套在了她手上。 周歆垂眸一看,左手腕间多出来一个红绳编织的手链,登时想起来怀囊里还藏着一个编到一半的红绳手链。 这人的动作怎么比她还快?东西全让他送了,那她送什么? 她露出几分不悦,“你哪来的?” 大抵是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沈既白微微有些讶然,神情顿时有些紧绷。 “……道长给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 “玉炼道长?”周歆狐疑地看着他,“他连符咒都往出卖,这手链能白给你?老实交代,你被骗了多少钱?” “没算。”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不会把身上的钱全给他了吧?” “嗯。” “你还嗯?!” 周歆猛掐他的胳膊,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也掐得太用力,沈既白毫无防备,皱着眉头下意识闷哼出声。 含含糊糊的声音回响在车厢里,听起来有些暧昧,也有些耳热。 她顿时有些血脉喷张,正欲撒开手,马车便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颠得周歆身子一歪栽进了沈既白的怀里。 门外传来徐绍慌乱的解释声,“对不起对不起,卑职没注意路上有块石头……” 沈既白顺势将人揽入怀中,低声道:“无妨。” “前方道路平坦。”徐绍暗示了一下,没再继续往下说。 沈既白也并再言语,只收拢双臂,将人搂紧了几分。 淡淡的金桂香绕鼻而来,带着几许侵略性,妄图在她身上留下味道。周歆冷不丁地想起那个杂糅着酒香和桂香的吻,面上一热,撑着人的大腿想直起身子。 这一撑,她和他均是身子一僵。 ……不是吧? 她试探性地抓了抓,感受到那抹硬度,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两个人都没敢轻举妄动,保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双双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周歆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倏地收回了手。 一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晦涩的眼眸,一向冷若冰霜的面庞此时此刻满是隐忍,似有若无地透出几分危险气息,仿佛下一刻便会雪山崩塌。 她在心里嘀咕,“……我也没干什么,定力怎么这么差?” “我定力差?”他的声音暗哑,透着几许愠意,“阿周,你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哎呀!怎么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她暗暗一惊,立刻生硬地转移话题,“呃……那什么……我刚刚……用力吗?” 沈既白低声反问:“你说呢?” “……不会令你断子绝孙吧……” 闻言,他意味不明地看过来一眼,唇瓣微微蠕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可话还没出口,耳垂倒是先红了。 周歆试探着伸过手去,“要不帮你揉揉?” 腕间倏然一紧,他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覆在肌肤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声音里也暗含警告,“……别乱动。” 周歆依言没动,“……沈既白。” 他攥得更加用力,“求也没用。” 第164章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给你揉揉胳膊。” 沈既白:“……” 束缚在腕间的力道消失,周歆顺势坐直身体,抬手揉着他的胳膊。 沈既白的脸色莫名有些臭,她边揉边开口,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玉炼道长究竟是怎么忽悠你的,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这么容易被骗的人啊!” 沈既白拽起袖口,露出腕间的那一抹红,声音低沉,“他说,这缘结可以缘定三生共白首。” 周歆:“……” 她顿时有些无语,“所以……你就信了?” 沈既白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嗯完立刻睇过来一眼,补了一句,“为何不信?” “拜托,”周歆哭笑不得地捏了捏他的脸,“和你缘定三生的人不是他,和你共白首的人也不是他,他当然许诺得痛快!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求对人啊!” 闻言,沈既白抓住她的手,将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掌心,认真无比地问:“你可愿意?” 周歆垂眼一看,双颊登时烧了起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纯金腰牌,一面刻着大理寺,另一面刻着沈既白。 她有个类似的铜制腰牌,一面刻着太史局,另一面刻着朝南衣,还用过一回,清楚这是可以到户部提取俸禄的腰牌。 在京官员,大多都彼此熟悉,腰牌几乎用不上,只有取俸时才会拿出来,因为户部认牌不认人。 这个小东西,相当于后世的工资卡。 可她刚刚就是顺嘴那么一说。 毕竟在她的认知里,两个人刚确认关系,要等感情再稳定一些才好谈婚论嫁,没想到他还真的上交了工资卡,场面顿时变得有些骑虎难下。 但沈既白是古人,古人情定许终身,他当然想将婚事定下来。 “……阿周,我想与你共白首。” 周歆一愣,这才发觉他要的不仅仅是定亲这么简单。 亲可以退,婚可以绝,所以他想要的是白首与共,才会心甘情愿被骗。 意识到隐藏在这份渴望之下的患得患失,周歆莫名有几分心疼。 “沈既白。”她抬眸看他,“我是不是从未对你表达过我的喜欢。” 闻言,他的神情有几分落寞,某个画面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海棠木雕花架子床上,他将人紧拥入怀,脸深埋在她的颈窝。 这是一个亲密无比的姿势,可他的心里却十分没底,好似两个人的距离并没有这么近。 “……阿周。” “……说你喜欢我。” 喜欢腹肌也好,喜欢脸蛋也罢,只要是喜欢就好。 可话音落地许久,少女都没有开口。 沈既白心痛难忍,又气恼不堪,便用力在她脖颈咬了一口。 思绪回转,他缓缓松开少女的手,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从未。” 周歆顺势抬起手,指腹覆在他的喉结上,脉脉含情地看着他,轻声道:“我喜欢你。” 闻言,沈既白倏然抬眸,意外到有几分错愕。 她的指尖顺着他的喉结向上轻抚,指腹轻轻摩挲而过,停在下颌,勾着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你这个人呢……” 周歆微歪着头,打量着少年完美到极致的容颜,继续道:“用四个字就能形容。” 喉结轻轻滚动一圈,沈既白缓缓挪动视线,看了过来,低声问道:“……哪四个字?” “恰到好处。” 她轻抚着他的脸颊,缓缓倾身,慢慢凑近,在他唇瓣上轻啄一吻。 然后,迎视着他炙热的目光,弯眸笑道:“我很喜欢。” 第64章 话音一落,沈既白蓦然抬手捏住了她的后脖颈。凛冽的气息扑鼻而来,周歆十分配合地闭上了眼。 四片薄唇刚刚贴在一处,还未来得及深入,就有一个脑袋自窗口的一侧探出来,看清车内的情况,他当即用玉扇遮住了脸。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我可不是故意的哇!” 张卿清边说边转过身去,叽叽喳喳地解释着:“我只是见这马车眼熟,过来看看……不不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大抵是觉得解释不清,他立刻闭上嘴,几步跑远了。 相贴的唇瓣一触即分,沈既白深深地呼了口气。 二人稍微分开几许距离,周歆面上一热,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似乎每次做点什么,都正巧被人撞见,下次想做点什么,果然还得在房间里锁上门才行。 想到这,她又开始怀疑人生。 沈既白会不会在锁上门以后又拉着正八经儿地她探讨案情? 身旁的人看向窗外,低声问:“因何停车?” 门外的徐绍立刻回到:“前面堵住了,好像有金吾卫在拦路。” 周歆这才发现,马车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车窗外的街道灯火通明,明显已经进入尚善坊了。 见沈既白一脸的波澜不惊,她也跟着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只要我们都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张叨叨。 第165章 嗯!尴尬去吧!张叨叨! 沈既白转过身,推开他身后的车窗探出窗外看了看,又收回身来,坐得笔直端正。 “为何拦路?” 徐绍:“不知道。” “去问问。” 车厢微微晃动一下,坐在车番上的人跳了下去。 他一本正经地查探起路况,耳不红心不乱,好似那个没来得及加深的吻未能扰乱半分他的心绪。 周歆瞧着瞧着,忽而生出几分坏心思。 她微微凑近,这轻微的声音一响起来,沈既白便偏头看了过来。 稍稍拉开的距离再次急剧缩紧,周歆勾起食指轻挑他的下颌,脸凑到他面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你还欠我一个吻。” 闻言,沈既白微挑一侧眉梢,并未回答,似乎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周歆缓缓凑近他的唇,在即将触及时,忽而偏过头,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夜记得来还。” 他的呼吸微微停滞了一瞬。 周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床笫间的低声絮语:“长夜漫漫,也许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 闻言,他猛地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回主位上,动了动唇,“你——” 一张口,他立刻瞥了眼窗外,似乎是意识到声音有点大,怕人听到,只能刻意压低,红着耳垂道:“……知不知羞!” 周歆吐了吐舌头,无所谓地耸耸肩,“只是说说而已嘛!又没真的想做什么,反正你又不会来。” 沈既白怔怔地看着她,“你故意的?” “是呀!故意不犯法吧沈少卿?”周歆笑着歪了歪头。 他阖闭双眸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却比刚刚还要浓重。 沈既白蓦然挥动衣袖,掌风将敞开的窗砰的一声阖闭。 下一刻,周歆感觉后脖颈一凉,有人掐着那里迫使她抬起头,随即下颌一痛! 沈既白用力咬了一下那里,动作略显粗暴,随后将她按入怀中,寂静的车厢里满是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早已失控,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声。 深呼吸几许,他微微动了动,在她耳畔低语:“再有下次……” 这声音低哑动听,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欲,听得人浑身酥麻,莫名的想再听上一听。 偏偏他没再继续说,只叼住她的耳垂用牙齿轻轻地磨了磨。 这个极具暗示,又极为亲密的动作,让周歆自行领悟出整句话的含义—— “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这个绝不,究竟是哪种绝不? 周歆用力咽了口唾沫,心里竟然升起一丝期待。 不免好奇起来,这样一个内敛克制的人,压抑的欲望蓬勃厚积,闸口一旦打开会不会呈泄洪之势,轻易停不下来? 克制与放纵并存,粗暴与温柔同在,想想…… 还挺刺激的。 她喃喃道:“要不……就别等下次了,今晚如何?” 话音一落,耳垂倏地一痛,沈既白用力咬了一下那里,声音听起来十分危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 徐绍的声音传了过来,“少卿,前面有个疯子在闹事。看热闹的人太多,卑职没问出来太具体的,只打听出来疯掉的郎君姓薛,好像是当街调戏良家女被金吾卫抓住了……” 哇! 当众调戏良家女,这还不抓回去重打二十大板?金吾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种事有损女子清誉,他不抓人回去,反而拦路将事情闹大! 这是和良家女有仇,恐怕知道的人少吗! 沈既白坐直身体,低声道:“就这些?” 徐绍的声音立刻忐忑了起来,“这四周人流混杂,卑职没敢走得太远……卑职再去问问。” 沈既白按着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回主位上,抬手理了理她乱掉的衣衫,然后打开一侧车窗,向外看了看。 一个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找金吾卫打听干嘛?找我,我可是这条路上的包打听!” 徐绍一喜,欣欣然地朝人走过去,“张大郎君都知道些什么? “都说了我是包打听哇!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一丈外,均背对着马车,对着围堵的水泄不通的人群道: “听闻前面有人在闹事,既然如此,金吾卫为何不干脆将人带走?” “嗐!” 张卿清打开扇子摇了摇,“这要怪他自己,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义阳公主。那可是公主诶!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能就这么放过他吗?扒光衣服跪街示众都是轻的。这些金吾卫负责拦薛家人靠近,但他们不拦百姓,围观的人自然就多咯!” “薛家郎招惹的是义阳公主?” 徐绍隐隐有些吃惊。 他拽着张卿清的衣袖,拉着人往马车的方向走近几步,小声问:“是……薛明公他家吗?” “原来你还不知道哇?”张卿清道,“疯掉的就是他儿子呀!薛五郎!编出《疯子与娇娘》的那位,报应不爽吧!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疯掉吧!” 第166章 闻言,周歆探出窗外,追问:“他几时疯的?为什么突然会疯掉?” “据说是醉酒后从楼台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 张卿清看过来,目光落在下颌处清晰的牙印上时登时微微睁大了眼,随即便将目光落向她身后,抬起玉扇挡在面前。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双眸忽而弯如新月,笑得有些莫名。 周歆的心思全在疯掉的薛五郎上,心道,这个人也和唐府有仇,又恰巧在唐彦修掌权后疯掉,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他自己摔下来的?” “当然!他这么豪横,谁敢去推他哇!” 闻言,周歆回过头与沈既白对视一眼,暗暗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张卿清走过来,扒着窗沿继续道:“他这才是真正的疯子与娇娘,回去我就请最牛的戏班子将这出戏写出来全国巡演!” 周歆道:“你是特意来看笑话的?” “不然呢?” 他扇了扇玉扇,端得一派风流翩翩,“他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九寺五监中的三寺一监都在这里,他这不相当于在官家门口调戏官家千金?胆子忒大。” 前面挤得水泄不通,马车肯定是过不去了。 周歆道:“这离大理寺远吗?” 沈既白道:“不远。” “那就走过去罢。” 张卿清有些惊讶,“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还要回大理寺工作?这时候又没有加班费,你们这么费心费力干什么?” “有案子。” 他啧啧两声,“大理寺什么时候没过案子?就算废寝忘食也处理不完,不如随我去放松放松?” 周歆瞥了他一眼,“去哪儿放松?花楼?你夜夜笙歌也不怕中年谢顶!” 张卿清用扇子指着她,“别空口白牙污蔑人啊!我可清白着呢!” “哇!你一个夜夜宿在花楼的人好意思提清白!” “宿在花楼怎么啦?宿在花楼就一定要策马奔腾吗?你小姑娘家家的思想不要这么龌龊好不啦!” “我思想龌龊?!” 眼见着两个人像斗鸡一样吵了起来,沈既白微微摇了摇头,抬手推开车门,牵着她走了出去。 这场类似小学鸡互殴的斗嘴随之停止,周歆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见沈既白已经走下马车,长身玉立在车阶旁,一手高抬,似乎是想要扶她下车。 这个画面莫名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仔细想想,以往都是她最先溜下车,从未给过沈既白行绅士之礼的机会。 也许是错觉。 周歆抬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并没有从车阶上走下来,而是一如既往地跳下了车。 见状,沈既白蜷起手指,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张卿清斜倚着车壁,啧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可真不解风情。” 言毕,他又看向沈既白,用扇子指着周歆,一脸的费解,“京中贵女如云,上赶着招惹你的不少,你怎么偏偏看上了她?就她耍酒疯的那个劲儿——” 沈既白不甚自然地咳嗽一声,张卿清登时闭上了嘴,没再说什么,只用揶揄的目光扫视着她。 心中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她追问道:“我昨晚究竟干什么了?” “想知道?不告诉你。” 周歆踢了他一脚,“不就是吐了你一身?至于这么记仇吗?” “你确定只是吐了一身?” “不然呢?”她不以为意,“难不成我还吐了两身?” 张卿清打开玉扇挡在脸前,笑得狡黠鬼祟,答非所问道:“你们该上班上班,该约会约会,我就不耽误你们了。哎,对了!尽欢楼过两天正式开业,你两记得来呀!” 周歆:“尽欢楼?”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个名字不错吧?”张卿清潇洒转身,扬着玉扇朝马车后方的花楼走过去,“我这个尽欢楼一定会成为大唐第一销金窟!” “人生得意须尽欢。”沈既白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好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周歆拉着他往前走,“不用质疑了,这就不是他写的。” “你写的?” “这怎么可能?”周歆怕他再追问下去不好解释,便将话题岔开,“这首诗叫《将近酒》,有人特意给它谱了曲,我唱给你听呀?” “好。”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此处离大理寺确实不远,一曲唱完,二人已经迈上台阶,来到大理寺的牌坊门前。 她食指转着腰牌上系着的红绳,将腰牌摇得飞了起来,转着转着脱了力,腰牌嗖地一下掉在了地上,落在守门衙役的脚边。 衙役当即弯腰去捡,看清金牌的样式,动作停顿一瞬,诧异得睁圆了眼。 待二人走近的时候,衙役已经捡起了腰牌,正踌躇着到底该递给谁。周歆自然无比地从他手中拿走,伸直手指继续转着玩,“谢啦!” 第167章 她朝人微微一笑,拉着沈既白走过大理寺的石牌坊门,“你调几个衙修招魂吓吓徐小乙,看他会不会说出来什么。” 沈既白的目光落在旋转于指尖的腰牌上,眸光随之温和许多,“好。” 衙役睨着渐行渐远地两个人,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我刚刚是不是幻听了?凌云君居然和我道了一声谢?” 站在他对面的人也紧紧盯着那两道背影,“我好像也出现了幻觉,凌云君在向沈少卿发号施令?” “沈少卿的令牌怎么会在凌云君手里?那是令牌啊!是能到户部提取俸禄的令牌啊!” “何止!大理寺少卿的令牌能调动三千暗哨!凌云君居然把它当成小玩意儿转着玩!沈少卿居然也没阻止!” “幻觉!” “一定是幻觉!” 守在门口的两名衙役一个比一个震惊,当事人却都很镇定,走过长长的甬道,周歆脚步一顿,“哎呀!” 摇晃的手指一停,她将金牌攥在掌心,道:“才想起来,我得回去取三清铃。” 她拍了拍沈既白的肩膀,“你帮我准备点草木灰,让衙修在天牢里摆好法台,我去去就回,一会儿在阅微堂见!” “好。” 周歆双手结印,低喝一声“遁!”,立刻消失在少年面前。 沈既白迈大步伐走回阅微堂,和徐绍交代了一番,便坐在桌案前处理公务。 不知过了多久,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偏头看了眼浓浓的月色,待人走进屋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道:“何事?” 徐绍将食盒放在罗汉榻的矮脚几上,“沈夫人见您迟迟不归,料您又要彻夜处理公务,特意派人送来了宵夜。少卿,现在吃还是……” “放下罢。” 这意思便是稍后再吃,徐绍应了一声,躬身往后退。 “什么时辰了?” “亥时刚过。” 他轻轻地皱了皱眉,这么说,那个人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鸾鹰今日为何没送信过来?” 徐绍回道:“许是因为凌云君今日不在太清观,便没送信来。” “飞鸽传书,让他去水云间看一眼。” “是。” 徐绍退出去后,沈既白垂眼看着案卷,突然心烦气躁起来,竟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在入大理寺之前,他已经在吏界摸爬滚打数年,查阅卷宗是家常便饭,即便外面打得热火朝天,或者说火烧屁股,也不影响他分析案情。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多次无心办公。 他只好强迫自己去看卷宗。处理完几卷文案,夜色也愈发沉重,沈既白彻底失了耐心。 虽然她平日里谎话连篇,但从未误过正事,既然说了要夜审苗肆,就不会食言。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他啪地一声放下狼毫笔,站起身来,正欲往出走,一只白鸽飞过空窗,落在桌案上,咕咕咕地叫了几声。 徐绍随之走进来,见他抱起白鸽,面上波澜不惊,指尖却急不可耐,三下五除二地解开绑绳,掏出里面的纸条展开,目光一扫,神色微微有些讶然。 “让出云子去狱中招赵圃的魂。” 徐绍不解,“亡灵并无死前的记忆,招也问不出什么呀……” 沈既白道:“他不记得,苗肆记得。” 徐绍明白了,这是要让赵圃去吓吓苗肆,人在极度恐惧之下大脑转得慢,最容易套话。 “是。” 沈既白拿起挂在墙上的龙纹刀,别在腰间,“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给鸾鹰传信,他自会联系我。” “是。” 他一手撑着窗沿,轻身一跃飞出窗外,眨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纸条自空中缓缓飘落,落在桌案上,上面只有四个字:君已歇下。 徐绍挠了挠头,心道,既然歇下了,少卿还过去干什么?还特意佩着刀,这样子不像是私会,倒像是去捉奸的。 这念头一冒出来,给他自己吓了一跳,立刻打了自己一耳光,跑出阅微堂办正事去了。 * 一道身影落在水云间,见正堂门窗紧闭,他立在原地犹豫片刻,才提步走到廊下,轻轻叩响了房门。 “阿周?” 屋内响起轻微的响动,少女的声音随之传来,黏黏糊糊的,像是没睡醒。 “怎么啦?” 沈既白随之松了口气,道:“无事。” 他顿了一下,才道:“见你一直没来……过来看看。” “喔,抱歉,我睡过去了。” 声音隔着门传过来,落在耳里,沈既白莫名地感觉两个人的距离好似突然变远了。 “现下几时了,你等了很久吗?” “子时。”他道,“不久。” 散漫的哈欠声响起,听上去确实很疲倦。昨夜闹腾得久,早起又开始忙着查南市案,别说休息,她连饭都没顾得上吃一顿。 沈既白握着龙纹刀的刀柄,眉眼低垂,隐隐有些自责。 第168章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屋内的人没有再说话的意思,问询的话语也随之卡在喉咙里。 向后退了两步,他道:“那你好好休息。” 屋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好。 沈既白转身走出廊下,正准备离开,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挣扎一瞬,还是折返回去叩了叩门,轻声道:“我能进来吗?” 深更半夜进人闺房,难免会令人多想,尤其日间她还蓄意撩拨了一番。果然,屋里的人好半晌都没说话。 沈既白急忙解释了一下:“……我并非那个意思。” 轻微的地板踩踏声响起,声音愈来愈近,门被人打开,少女早已换下了道袍,只着一件直裾长裙。 她挡在门口,眉眼含笑,“你今日怎得如此粘人?” 印象中,少女的笑靥明媚灿烂,比夏日烈阳夺目,比两极星光璀璨,一如她这个人,是盛开在烈焰中的玫瑰,令人过目难忘。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顶着一张相似无二的容颜,却毫无她的神韵。 沈既白皱了皱眉,定定地看着那双泛着笑意的浅茶色瞳眸,开口问道:“你哼的那首歌很好听,我从未听过,叫什么名字?” 少女微微晃神一瞬,随即笑意更浓,“随便哼的啦!” 话音一落,沈既白立刻抬起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反扣在门案上,双手叠于身后,用一只手紧紧按住,另一只手拔出龙纹刀架在她的脖颈上。 “你不是她!” 少年语气笃定,声音和眼神都冷若寒冰,“她在哪?你把她怎么样了!” 第65章 被擒住的少女哈哈一笑,声音忽而变得苍老,“老夫好奇,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 沈既白并不回答,只将刀压得离她脖颈更近,逼问道:“她在哪儿!” “不可说。” 她稍微动了动手指,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既白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微微侧身,躲开一个不明物体的袭击。 那东西落在一旁的地上,他移眸看去,发现那是一只通身黝黑的猫,此刻正龇着獠牙,用看猎物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 虽然他一直没有松手,可掌心的触感却在黑猫扑过来的一瞬发生了变化,犹如鲜花枯萎,尸体腐败,掌下的肌肤以摧枯拉朽之势极速萎缩。 待他看过去时,化为干尸的身躯在转瞬间石化成像,掌心的温度也骤然变凉,就像握住了石头一样。 幻化成周歆的那名邪修已经金蝉脱壳,不见了! 黑猫从窗口跳出去,隐匿在浓浓夜色中,沈既白立刻追了出去,可一出房间便失去了踪迹。 他环顾一圈,大喊道:“出来!” 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庭院中,半晌都无人回应。 逐屋翻找一遍,一无所获,他急得面色越来越白。再回到正堂时,刚刚还立于门口的石像也不见了,只剩一摊皱皱巴巴的衣料叠堆在地上。 抓起地上的衣服,他脚尖轻点地面,直朝静室的方向飞了过去。 * 浓郁的熏香熏得人头疼,即使味道如此浓烈,周歆依旧能闻出一丝霉气。 像是那种许久不曾打扫的老房子独有的尘灰堆积发了霉的味道 这味道…… 此处绝对不是水云间。 她缓缓睁开眼,见自己趴在一张崭新的虎皮软垫上。入目而来的房梁,墙壁,地面都颇显老旧,虽然被人刻意打扫过一番,依旧能看出岁月沉淀的痕迹。 前方传来一个清朗的男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你这药对人有没有损害?她怎么到现在都没醒?”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许是吸入过多,睡得久了一些。最迟正午便会醒来,少将大可放心。” 少将? 周歆猛地清醒了过来。 是唐彦修! 她遁回水云间后,一推开门,便被迎面吹来的烟雾迷晕了。 如此看来,是唐彦修派人掳走了她! 他究竟要做什么? 周歆微微动了动,耳边顿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寻声看去,只见双手腕间扣着一条手指粗细的银白锁链,随着她的动作而不断发出响动。 交谈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周歆连忙起身,这才发现,她的双脚也被银白锁链锁住了,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焊接在地面上的两个铁环。 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囚禁play这一套。 土不土啊! 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听前方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醒了?” 周歆抬眸看去,见唐彦修歪着身体斜坐在前方的圆椅里,翘着一条二郎腿,虚握成拳的手撑着脸颊,微微歪着头,正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着她。 不得不说,他这幅模样还挺帅的,如果被囚禁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话,她倒是能平心静气地欣赏一下。 周歆暗忖,此时此刻,我是不是应该配合一下装装柔弱? “你又想做什么?” 许是见她丝毫不慌,唐彦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 第169章 幼不幼稚。 她“呵呵”一声,“你猜我猜不猜?” 周歆边说边用力挣了挣,挣得银链崩成一条直线,连带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见挣不动,她拍出一道掌心焰,没想到火焰一接触到银链,她的身体也跟着灼烧起来,犹如置身于火炉之中,烫得当即收回了手。 这链子有古怪,像是道家法器,不似寻常之物。 奇怪。 他到底从哪儿认识的这么有实力的修道士?难道是到处求人复活唐公的时候? “别白费力气了。” 眉宇间划过一丝淡淡的不悦,唐彦修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 “若是弄伤了南衣的身体,可别怪我不近人情。” 周歆瞥了他一眼。 尽管虚尘子笃定她不是朝南衣,唐彦修也疑心重重,但他们都没有实质证据。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亲口承认。 心思及此,她向后一靠倚着墙壁,从容地迎视着唐彦修的视线,淡然道:“唐彦修,你不过是无法接受我喜欢的人不是你罢了。” “成熟一点吧。”她道,“强扭的瓜不甜。” 那抹笑意僵在唇角,没有再加深,也没有减淡。他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光一点一点地变冷。 周歆坦然自若地与之对视,就这么对峙片刻,他倏然起身,几步走至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来掐她的脖颈。 压迫在咽喉处的力道转瞬即逝,周歆刚感受到不适唐彦修便松开了手,转而抓住她的衣领,将人往面前一拽,咬牙切齿道:“没错!我就是不愿意看你用这张脸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不管你是谁!赶紧给我从她的身体里滚出去!” 他的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恨,情绪很激动,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手上也愈发用力,晃得周歆的身体也随之耸动,房内立刻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原来他刚刚及时松开了手,是不想伤到朝南衣的躯壳。 站在唐彦修的立场,她这个占用他心上人躯壳的人,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 可她明明是被迫的,她从来都没得选! “唐彦修。” 周歆用几近怜悯的目光迎视着他的视线,“……你不过是不肯面对现实的懦夫。” 这个目光对他来说,似乎比蔑视的杀伤力更大。 他的情绪突然暴走,大喊道:“那你呢!” 他像丢垃圾一样将周歆丢回地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不过是个霸占她人躯壳的窃贼,有什么资格说我是懦夫!” 周歆扑倒在地,心里顿时有点窝火。 她仰头看他,不甘示弱地还击:“你又凭什么说我是占人躯壳的窃贼!空口白牙诬陷人谁不会!若我不是朝南衣,灵鹤真人早发现了,还轮得着你打着伸张正义的幌子满足一己私欲?” 闻言,他唇角微扬,笑得莫名有些坏,“你真以为灵鹤真人对你毫无怀疑?” 周歆心里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打从六脉龙眼回来,灵鹤真人再也没见过她。 上次闭关,他还会时不时来静室指导一番。这次闭关却从头到尾没有露过面,连知道她已经读完那些书籍都没有再做过其他推荐。 难道是关秋生的那番话,让他起了疑心? “你看起来很意外啊!难道你没发现你早就暴露了吗?也就沈既白那个呆子会在看穿后依旧护着你,不过很遗憾……” 洋溢在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句句都在嘲讽,“水云间里有位凌云君,她会替你缠住他的。” “你什么意思?”周歆道,“有修道士幻化成了我的样子?” “你的样子?”眼角闪过愤恨之色,他的脸色格外不好看,“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句话来的?你这张脸究竟是谁的,自己心里没数么?” “还是说……”他蹲在她面前,“别人的躯壳用久了,便当成自己的了?” 周歆反驳得理直气壮:“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朝南衣!” 闻言,他舌尖抵着腮帮,痞痞地笑了一声,“行,那你告诉我,沈既白为何唤你阿周?” 心脏猛烈跳动一瞬,随即噗通噗通地剧烈加速。 周歆咬了咬牙,死犟道:“他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与你何干!” “我还挺好奇,沈既白究竟有没有见过你的真实面目?” 他一手托腮,微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是不是因为你本相是个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的丑女人,才会占据她人的身体勾引男人?” 赤裸裸的诋毁再一次激怒了她。 周歆握了握拳,尽力克制着情绪,心道,冷静,冷静。 吵架,争执,实质都是一场辩论,切记被对方带动思维,切记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以免跳进对方故意制造的逻辑陷阱。 她深呼吸一口气,笑道:“唐彦修,你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如果哪天不想做官了,可以去写话本子。” 使劲手段也没令她有所松动,唐彦修失去了耐心,开门见山:“给你两个选择,自己从这身躯壳里出去,或者被乾坤八卦镜赶出去。” 第170章 乾坤八卦镜? 这是终南山一派修道士的法器,即能照出妖怪的真正容貌,又能逼出夺舍之人的魂魄。 难道配合唐彦修的邪修不是虚尘子的人,而是来自终南山? 周歆斜视着他,“你身边的人不是虚尘子?” 闻言,他轻蔑一笑。 “谁要和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联手?像他这种东西就不配活在世上!” 怪不得他喜欢朝南衣。 在仇视非人之物这一点,他和朝南衣出奇的一致。 “啊!我忘了。”唐彦修勾唇一笑,“沈既白也是非人之物。” 他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欠身凑近,脸怼脸地盯着她,“喜欢这种不人不妖的东西,你不会也是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吧?” 眉宇间攀上一丝不悦,周歆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你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东西了?若不是唐闵逆天改命,你十岁那年就死了。如今强留于世又怎样?还不是要背负天谴,连累至亲!” 闻言,唐彦修咬紧了下颌线,用力到周歆能清晰地听见牙齿摩擦的咯吱声。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 他猛地掐住了她的脖颈,却又立刻意识到这是朝南衣的身躯,只能不甘心地松开手,咆哮道:“宋公见到父亲还要尊称一声唐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他的名讳!若不是你,唐府怎么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他抓着她的衣领,一字一句道:“无论是你,沈既白,还是张卿清,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将我和阿施经历的一切,千倍百倍的还给你们!” “是非不分枉为人!”周歆喊道,“唐闵若不偷盗,岂会心虚到杀人?难道只许你们姓唐的胡作非为,不许律法加以管制吗?” “不过是几只妖怪罢了!杀了就杀了!又能怎么样!” 唐彦修的情绪彻底被点燃,“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圣母,妖要救,非人之物也会爱!我的南衣一身傲骨,怎么会被仓鼠妖追得满街喊救命!怎会与妖怪共情!怎会喜欢上沈既白这么个东西!她明明是如此厌恶妖邪的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对她来说都是践踏!都是侮辱!” 他的控诉句句泣血,字字扎进周歆的心中。 也许站在朝南衣的角度,她确实不愿意见到另一个人霸占着她的躯壳,去做与她行为逻辑相悖的事。 就像周歆不愿意背井离乡,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一样。 立场不同,无法言对错。 可唐彦修的所作所为早已无法用简单的对错来形容,周歆震惊他居然如此直白地将他的恨说了出来。 毫不掩饰,毫无遮掩。 仿佛笃定她从此都无法挣脱银链的束缚,会被囚禁在这里一辈子。 但这是不可能的,想必唐彦修也心知肚明,这个地方困得住她一时,困不住她一世。 他为什么会铤而走险这么做?就算成功将她的灵魂逼出躯壳,朝南衣也回不来了。 再者,唐公案是唐家最大的把柄。这件案子,将大理寺与唐家捆绑在一起,他为什么会明目张胆地挑衅沈既白? 难道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吗? 心思及此,周歆话锋一转,继续诱问:“你就不怕我将唐府的事捅出来,大家一起死?” 第66章 “唐府?”他轻飘飘地嘀咕了一句,“唐府有什么事?” 唐彦修缓缓站直身体,慢斯条理地道:“家父与家母是病逝,已经火葬。本将军那日虽去过青牛观,却未见过沈少卿,他身上的伤不是在张府降服食梦兽时伤到的么?唐府干干净净,可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哦。” 周歆双眸微眯,定定地打量着他。 阳光透过天窗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周身映出一道朦胧的光晕。 他明明站在艳阳里,笑意却阴森刺骨,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她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唐公案牵扯甚广,宋公不会留着自己的把柄,一定会第一时间销毁,再加上唐公被火葬,所有的罪证都烟消云散,即使有心人深挖,也只能挖出来一堆推测,全无实据。 宋公收受唐府的财产,自然会将唐彦修放出来,那他重伤朝廷命官的罪名就要做掉,沈既白身上已无伤口,想洗掉唐彦修的罪很容易,就算他再不愿意,也没有实质证据了。 唐家虽然破了财,却从这两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仿佛一张滔天巨网一点点展露在眼前,而布局人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完成了这一切。 周歆再一次被唐彦修的心计震撼到无以复加。 生凭以来,她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城府过深,而对这个人感到恐惧。 “你简直是无耻!” 闻言,唐彦修不怒反笑,忽而弯下腰,低头俯视她的脸,“我还可以下流,你要试试么?”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翦水秋瞳中泛起一丝轻蔑,“你不是一口咬定我不是朝南衣吗?如何会起邪念?你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你以为沈既白就是坐怀不乱的君子吗?” 他眯起眼睛,煞有介事地道:“你晕过去的这一夜,他在水云间风流快活,根本没发现屋里的人不是你。哦不对……也许是发现了也不在乎呢。” 第171章 周歆轻轻地摇了摇头,“唐彦修,你真是个将谎言当成现实的可怜虫。” 不知是不是可怜虫三个字激怒了他,他彻底冷下脸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身穿藏蓝色道袍的修道士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黄铜材质的八卦镜。 唐彦修坐回圆椅上,翘起二郎腿,道:“麻烦道长了。” “小事一桩。” 眼看他一步一步走近,周歆往角落缩了缩,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虽说她并不是夺舍,但她也不是这身躯壳的原主人,不知究竟会不会被乾坤八卦镜逼出来! 若是逼出来,尚能趁机溜走。若是逼不出来,下场只有魂飞魄散! 唐彦修一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道:“既然你死不承认,那便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她。” 修道士站在他身旁,举起手中的八卦镜,低声念起了咒语。 一道金光自镜中直射而出,照在周歆身上,光芒见缝插针地往肌肤里钻,犹如千万根针齐齐刺入毛孔之中,不知疲倦地深入血液,直击灵魂,企图将三魂从躯壳中挤出去。 周歆疼得浑身冒汗,十指深陷在被褥之中,却倔强地一声不吭,只用力咬住了虎皮软垫。 “唐少将所言非虚。” 那道士道:“贫道的乾坤八卦镜对寻常人并无效果,她的反应这么大,显然不是这躯壳的原主人。” 唐彦修冷哼一声,一点也不意外,“早就说过,她不是南衣。” 原本还想与唐彦修多多周旋一番,看看能不能再套出什么线索,事已至此,脱困才是重中之重。 周歆立刻催动哑铃镯,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一道惊雷炸响天际,房梁轰隆一声颤了一颤! 由于她疼得浑身颤抖,银链一直叮叮当当的响个没完,哑铃镯的声音反而被盖住了,唐彦修与邪修都没注意到,只抬头看向了房梁。 邪修诧异道:“天雷?怎么会有天雷劈向这里?” 唐彦修眯了眯眼,神色忽而一变,猛地看过来,“还真是小瞧你了!灵脉全封也能引来天雷!” 周歆疼得神经恍惚,眼前的画面渐渐失焦,变得模糊不清。 她有气无力道:“很快……就会有人来。” 唐彦修站起身来,催促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动作快点!” 邪修却皱眉了眉,道:“不对!这躯壳里面的灵魂虽然换了人,但却不是夺舍!” “什么意思?” 唐彦修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 “她并没有夺凌云君的舍!” “这不可能!”唐彦修大声喊道,“除了夺舍就是献舍,南衣怎么可能献舍给她!一定是你搞错了!她一向狡诈,定是骗了你!你再试试!” 话音一落,金光变得更胜,照得周歆睁不开眼。 在她有限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天是这么惧怕光亮的。那一道道金光照射过来,光芒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血流成河。 疼到极致,身体反而变得麻木。眼前乍现出一道白光,周歆只觉肝胆俱裂,身躯仿佛被人活生生肢解成几块,响在耳边的声音也越飘越远,听不真切。 “少将,人的灵魂很脆弱,再照下去她会魂飞魄散的!” “散就散!省得她再占人躯壳!” 又是几道天雷从天而降,劈得房梁摇摇欲坠,落下一地的尘埃。 身下的被褥已经潮湿一片,浑身的精气散尽,白光过后,眼前的画面渐渐暗了下去。 仿佛生命走到了尽头,周歆撑不下去了。 ……沈既白,你怎么还不来? “奇怪,她的魂魄都要散了,怎么还有这么强的灵力?难道她练了修魂术?” 话音一落,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外间的门好似被人一脚踹开了! 唐彦修立刻压低了声音,“快走!” 邪修双手结印,低喝一声“遁!”,消失在房中。 四周忽而安静了下来,隐约能听到不甚明显的脚步声。 眼前的画面彻底暗了下去,仿佛双目已经失明,周歆一动都不能动,意识彻底涣散。 ……不能睡。 ……不能睡啊! “阿周!” 一股力量将她扶起,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到熟悉的桂花香。 周歆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委屈。原本已经麻木的身躯此刻像后反劲似的不断回涌着痛意,疼得她无法呼吸。 “……你……怎么……才来……” 一句话断得四分五裂,如同躯壳内裂成五六七八块的魂体。 话一出口,周歆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阿周!” 沈既白的眼眶在一瞬间红到了极致,湿漉漉得仿佛刚淋过雨。 “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他喃喃着,“我带你回家。” 将人横腰抱起,叮叮当当的声响充斥在房间里,沈既白这才注意到她四肢上扣着锁链,顿时气得咬牙切齿,面色惨白。 第172章 一声争鸣过后,龙纹刀出鞘。 他用力砍向锁链,却无论如何也砍不断!正一筹莫展时,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谁!” 他全神戒备,警惕地回过头,只见灵鹤真人沉着一张脸,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 沈既白眉头轻蹙,“没抓到?” 看清屋内的情况,灵鹤真人微感诧异。“他早早布下了传送阵,我一追过去他就传走了。” “可是唐彦修?” “并不是。” 闻言,沈既白很是意外,“除了他还会有谁!” 灵鹤真人并未回答,只抬起手,在银链上弹指一挥,束缚在周歆手上的锁链便断了。 伸出阴雷指探向她的灵台,灵鹤真人的脸色忽而变得很难看。 “乾坤八卦镜,难道是终南山的人?” 沈既白问:“那是何物?” “此乃照妖镜,可逼出夺舍之人的魂魄。她的灵魂已经碎裂,这样都未被逼出体外,显然不是夺舍。” 闻言,沈既白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的雾气更浓,连声音都在颤抖,“……灵魂碎裂,痛过剜心。” 他悄然攥紧了拳头,身体隐隐有些颤抖。 灵鹤真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灵体碎得太厉害……” 沈既白目光戚戚地看着他,“能否修复?” “能是能,只是……” 他面露犹豫,似乎陷入了激烈的挣扎。 “只是什么?” 对上沈既白的视线,他用力握了握手,叹道:“也罢!你扶稳她!” 沈既白依言照做。 灵鹤真人双手结印,一道金光法印自他身体缓缓显出,直朝昏迷中的少女飘移过去。 直至法印接触到少女的躯壳,四周忽而乍起一阵疾风,二人身下现出一道金色的太极八卦阵。 法阵顺时针旋转,越转速度越快,似乎有一股力量自灵鹤真人体内迸出,顺着风向涌入少女的身躯之中。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真人,您这是……” 鹤发童颜的道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沈既白动了动唇,似是觉得千言万语都太轻。他倏地后退一步,撩袍跪在地上,朝灵鹤真人磕了三个响头。 * 周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水云间的床上,浑身灵力充沛,连境界都升了一阶,那段痛苦的回忆好似只是一场噩梦。 起身下榻,走到梨花木桌边拎起茶壶准备倒一杯水,却见绿瓷瓶里的金桂已经枯萎。 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院内传来一阵争执的声音,听起来像张卿清和长生又斗起了嘴,她慢半拍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之气。 不知道张叨叨又做了什么菜。 周歆推开窗,见长生和张卿清相对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桌旁,一人拿着一双筷子,在抢什么东西。 她探出头,朝人大喊:“喂!你又研究出什么黑暗料理啦?” 二人一同看过来,张卿清笑道:“你醒啦?” 长生眉开眼笑道:“师姐!” 推门走出正堂,长生立刻起身跑了过来。 周歆停住脚步,被他扑了个满怀。长生用力抱着她,仰起头来,“师姐要吓死长生了!” 擦去他嘴上的油渍,她弯着食指刮了刮他的鼻子,“你个小馋猫才舍不得吓死呢。” 长生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师姐!” 周歆拉着他走到藤桌边,拉过马凳坐下,张卿清 依譁 给她添了双碗筷,示意她一起吃。 “沈既白呢?” 扫过桌上红红火火的几道川菜,她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 “他啊……”张卿清顿了一下,“屁股开花了,在家养着呢!” 闻言,周歆移眸看过去,问道:“什么情况?” 第67章 “这还要从你昏迷不醒说起。” 放下碗筷,张卿清拿起一旁的玉扇拍了下桌案,端出一副说书的样子,“沈少卿随同灵鹤真人将你送回后,请画师画出画像举国通缉了邪修。他带队追查线索,却什么都查不出来,你又一直昏迷不醒,他变得越来越不理智……” 周歆打断他的话:“从关押我的宅邸查,什么也查不出?” 张卿清点了点头,“那是一座废宅哇!” 怪不得那个房间看起来陈旧破败,到处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然后呢?”周歆追问,“沈既白做了什么?” “他差点将唐彦修打死。” “什么?”周歆不信,“他不是如此鲁莽之人!” “其实他这么干,我也很意外。”张卿清道,“不过他还是有些理智的。他是在唐彦修夜巡时将人引到暗巷里偷偷下的手。他们厮打时恰好有人经过,看见他抓着唐彦修的领口大喊着我知道是你做的!” 说到这,他卖起了关子,“你猜唐彦修怎么回答的哇?” 周歆语气笃定:“他不会承认的。” “但他也没否认,他都被打得鼻青脸肿了,居然还能笑出来,说,那又如何?你能将我怎么样?我就是想看你用尽办法都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第173章 张卿清喝了一口汤,继续道:“他是真的丧心病狂,这也就是沈少卿,换成我我肯定当场就把他宰了。” 闻言,周歆重重地搁下碗筷,大声道:“他这个疯子,他在故意激怒沈既白!” “我也这么觉得!”张卿清道:“当夜唐彦修被金吾卫抬进宫告御状,圣人勃然大怒,质问沈少卿为何殴打朝廷命官。沈少卿拒不回答,气得圣人扒了他的官服,将他关入天牢,要免官流放三千里。沈少卿也不辩驳,只磕了个头,说微臣不悔。” 怪不得张卿清说他越来越不理智,此举岂不是正中唐彦修下怀! 可不悔两个字,又让周歆觉得,沈既白并非不理智,恰恰是非常理智,他在动手时就已经想到了后果,但他还是要这么做。 清风徐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耳畔,朦胧之间,周歆好似听到了一声极为愤怒的低喝。 “我知道是你做的!” “那又如何?你能将我怎么样?”清朗的男声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放肆,也越来越疯癫。 他笑了好一阵儿,才像笑够了似的停下来,轻啧两声,漫不经心地回道:“我就是想看你用尽办法都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沈既白咬牙切齿地道:“卑鄙!” “多谢夸奖。”唐彦修又笑了起来,“论武力,我确实不如你。可论心计,你还差得远。” 沈既白杀人诛心:“所以朝南衣才会连看都不愿看你一眼。” 笑声戛然而止,唐彦修恼羞成怒地道:“你闭嘴!” 厮打声持续不断,变得愈发激烈。 也许一开始,沈既白只是想诱供,想套出些许线索。但后来,他实打实地生出了杀意,所以才会下手那么重。 周歆蜷起指尖,声音低了下去,“后来呢?有何转机?” “灵鹤真人进宫求情,不知他是如何说的,圣人将此事与你受伤联系到了一起,派人细查,查到了那个目击者,知道二人这番对话后,改为重打五十大板,软禁在府。” 闻言,周歆松了一口气。 沈既白拒不辩驳,是因为都城内满是他们三人的流言蜚语,他的身份尴尬,又毫无证据,即使辩解圣人也不会信,反而会觉得他是争风吃醋恶意攀咬唐彦修。 唐彦修正是抓准了他的心理,才敢告御状,就想让他吃这个哑巴亏。 但灵鹤真人就不同了,圣人离不开他的仙丹治头疾,又需要他的封印阵封印妖王,对他是信任且依赖的,即使没有证据,圣人也会信上几分。 并且,他以朝南衣授业恩师的身份怀疑唐彦修,总比沈既白以朝南衣绯闻男友的身份怀疑朝南衣以往的爱慕者更有可信度。 此事经他插手,变成了唐彦修蓄意谋害朝廷命官,沈既白私下动手逼供,性质完全变了。 周歆问:“那唐彦修呢?如何处置?” 张卿清道:“同样软禁在府,大概是想等你醒来再说。” 周歆有些意外,“圣人没有提审他?” “没有。”张卿清道,“他激怒沈少卿的那些言语,在圣人眼里未必不是默认。” “他伤得严重吗?” “你说呢?那可是五十大板哇!” 周歆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像被人恶意扎了一刀,疼得厉害,连带着脸色都白了几分。 见状,张卿清立刻改口:“哎呀!我开玩笑的!应该是不严重的。听说他前脚被抬进府,后脚大理寺就来人送了案卷,这几天他一直处理公务,没闲着。我想去看他,但金吾卫这帮吃肉不吐骨头的杂碎收了金子都不肯放行!” “几时的事?” “三四天前了吧?” “我昏迷了多少天?” “至少七八天了。” 七八天,南市杀人案应该了结了吧? “南市杀人案大理寺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听说了吗?” “什么南市杀人案?” 对上张卿清茫然的眼神,周歆当即明白过来,这个案子还没有破! 不对劲! 明明已经查到郑小乙了,就算查不到唐彦修出手的证据,也能将郑小乙捉拿归案了呀! 她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索性道:“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张卿清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座位,“不差这一会儿,昏迷这几日你油米不进,腹中空虚,喝完粥再去。再说,这个时辰高公公应该快来了。” “高公公?” “对哇!此事惊动了圣人,圣人特意派了许太医来医治,不然你怎么好得这么快?昨天许太医说你已经完全恢复,这两天就能醒过来。没想到这么快,今天你就醒了哇!” 长生也道:“高公公每日都会来,估摸着是想等师姐醒来带师姐进宫问话。” 周歆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看来圣人很重视这件事。” 张卿清道:“我也这么觉得,圣人本不知道你受伤,是灵鹤真人进宫后他才知道的。不过有一点我蛮奇怪,他知道后,第一时间召宋公进了宫,据说骂得很凶,还将大理寺的通行令牌收了回来,现在锁妖塔看管的极其严格,任何人进出都要登记。” 第174章 锁妖塔底层的结界,只有朝南衣,灵鹤真人,和持有通行令牌的衙修才能出入。圣人得知她出事,居然会第一时间怀疑有人在打妖王的主意,寻了个由头将通行令牌收回,那会不会也将她的出入权限取消? 这件事,关系着圣人是否还信任她的能力,也决定着她日后会不会如以往那样得宠,那样受重视。 长生纠正,“不仅收回了大理寺的通行令牌,也收回了师姐的出入权限。” 周歆皱了皱眉,暗道一声不好,追问:“你怎么知道?” “真人说的呀!”长生道,“师姐昏迷后,真人就有点怪怪的,经常对着断掉的玄铁七星剑发呆,还会时不时地聊起师姐以前的事。” 闻言,她心里咯噔一声,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耳边忽然响起唐彦修的话。 “玄铁七星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你真以为灵鹤真人对你毫无怀疑?” 难道灵鹤真人已经知道她不是朝南衣了? 心脏猛地一跳,周歆恍然大悟,怪不得唐彦修敢对她下手!怪不得唐彦修会连夜进宫告御状! 他认为灵鹤真人不会再庇佑她! 事到如今,她才意识到唐彦修的真正目的。 他一步步谋划,不仅要让沈既白失去权利地位,蒙冤入狱,还要动摇圣人对她的信任,逐渐将她边缘化。 更重要的是,他要让灵鹤真人确定她不是朝南衣,这幅躯壳已经换了人! 他在一点点地折断她和沈既白的羽翼,让他们无所依,无所靠,等到他们孤立无援时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一网打尽! 犹如孤狼捕食,先将猎物逼入绝境,享受猎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然后再拆之入腹。 周歆默不作声地攥起拳头。 既然如此,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必须反击,且要一击即中! 一道弓着腰的身影缓缓经过月亮门,将落在门口的几片残叶通通扫走。 张卿清瞥过去一眼,笑道:“话说回来,你们太清观的洒扫是在哪儿请的?这么敬业!这一上午他都扫了三四回门口那条甬道了。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一个哇?我院子里原本也有个尽职尽责的洒扫,一天扫八百遍地,可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长生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回答:“这个得问灵宝师兄,他负责此事。” 周歆喝了口粥,“他若愿意去你家做工就带走,反正在哪儿做工都是挣钱。” “真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哇!” 张卿清起身,屁颠屁颠地朝人跑了过去,拦在人面前,自信满满地伸出了五根手指。 不知两个人都说了什么,不消片刻,他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我给十倍工钱都不来,有钱都不赚,他怕不是个傻子吧!” 闻言,周歆皱了皱眉,这才移眸看过去,却见门口洒扫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穿过月亮门走了进来。 一身白袍的正是灵鹤真人,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原本是鹤发童颜精神焕发的道士,这回彻底变成了白须白眉满脸褶子的老道士。 他身边的人做内侍打扮,正是早朝时跟随在李治身边的那名内官,应当就是张卿清口中的高公公。 对上灵鹤真人的视线,周歆莫名有几分心虚,便移开了视线,心道,奇怪。 以他的修为,驻颜是轻而易举的事。除非受到重创,不然不会一下子老这么多。 歪头凑近长生,她小声问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真人怎么变老了?” 长生用力咽下口中的吃食,用手背抹了下油汪汪的嘴巴,低声道:“真人给师姐疗伤损耗了修为,看起来自然会苍老一些。” 损耗修为…… 原来不管她是不是朝南衣,他都在倾力护她安危。 复杂的心绪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周歆忽而感觉眼眶酸涨无比。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弥漫在眼前的雾气赶了出去,站起身来,发自内心地低唤了一声,“……师父。” 张卿清和长生也陆续起身,道:“见过真人,见过高公公。” 灵鹤真人微微颔首,垂眼扫过桌案上的吃食,才移眸看过来,轻声道:“你刚醒来,不易食荤腥。” 周歆用力眨了眨眼,“徒儿知道,徒儿只喝了些白粥。” 言毕,她也朝高公公微微点了点头,“高公公。” 高公公弯起眼眸,笑得和蔼:“凌云君感觉如何?可觉得哪里不适?” 周歆道:“劳公公挂心,朝某已经没事了。” “凌云君此番受伤,圣上可是挂心得紧呢!”高公公挤眉弄眼地说着,表情比村口聚在一起聊八卦的大妈还要丰富,“这不,又命老奴来请您了吗?非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周歆低头检查了一番衣饰,见一切还算妥当,才问:“现在入宫吗?” “可不是!”高公公眉毛一扬,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凌云君,请罢。” 第68章 第175章 这不是周歆第一次进宫,却是第一次与唐高宗李治私下接触。 穿越以来发生的种种都能看出李治很器重朝南衣,正因为器重,二人定然会有不少接触,所以李治对朝南衣也是有一定了解的。 她怕一不小心就会露馅,也怕一不小心惹得圣心不悦,神经高度紧张。一迈进御书房的门,便如同进了猫窝的耗子,全神戒备。 跟随高公公走进殿内,一眼便瞧见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的李治。 听见这边的动静,他掀起眼皮瞧过来一眼,轻扯唇角微微一笑,道:“给凌云君赐座。” 话音一落,立刻有名内官搬了把圆椅过来,放在周歆身后。 周歆心里忐忑不定,整个人变得愈发拘谨,如同一根立于地面的竹竿,笔直地矗立在那里,僵硬地一动都不敢动。 见状,李治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放下笔,睇向候在一旁的高公公,笑道:“跟朕生分了,这还客气上了。” 周歆:“……” 难道朝南衣以往都不客气的吗? 想起唐彦修也如此诈过她,周歆没敢轻举妄动,只微微福身,规矩守礼道:“臣站着便可。” 毕竟是帝王,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义阳还是他的亲女儿呢!现在得宠,风光无限,日后不还是被他囚禁起来了! 李治只笑着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一副随她的样子。 “听国师说,你是追击一名邪修受的伤?” 周歆道:“是。” “可知道他是谁?” 周歆摇了摇头,“臣不知。” 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李治淡淡开口,“这么说,朕知道的比你还多一些。” 周歆:“?” 她几乎是下意识问出的口。 “陛下知道他是谁?” “他道号重阳子,四处作案多年,沈卿发出悬赏令后,各州都有所呈报,你看看。” 李治将一沓卷宗递过来,周歆上前几步躬身接过,一页一页看得仔细。他修炼的禁术比较逆天,可以吞食他人的炁,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吸星大法。 修行之人的灵力来源于体内的炁体源流,只要炁在,哪怕灵力耗尽也能再生。 他辗转各地擒妖,频频对同行的捉妖师下手,不仅吸食他人的炁,还抢夺对方的法器,乾坤八卦镜就是他抢来的。 据益州刺史所述,此人好黄白之物,曾接过一桩妖怪的生意,闯入益州锁妖塔救出一条搭上数条修道士的命才封印成功的为祸一方的蛇妖。 怪不得李治担心他打锁妖塔的主意。 锁妖塔内封印的五妖乃妖界五方霸主,正因为封印了他们,才有人妖两界百余年的太平。五妖王关系着国运,关系着人妖两届的和平,也关系着李治的皇位,所以他容不得任何威胁存在。 周歆想得正入神,冷不丁地听见李治问道:“他此番进京,究竟意欲何为?” 至少目前只是被唐彦修请来对付她的,不是冲着锁妖塔来的。 但这种话,当然不能说给李治听。 将案卷放回到桌案,她道:“恕臣愚钝,并未想通。” 李治垂眼看着卷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须臾,他问道:“可有证据证明他与唐三郎有关系?” 这句话问得巧妙。 从这句话就能听出来,李治并不相信唐彦修是幕后主使。 周歆握了握拳,挣扎几许才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道:“臣当日亲眼所见,唐少将与他是一同出现的!” 闻言,李治古井无波的面容上并未呈现出任何情绪,只眸色微微变深,目光透出几许耐人寻味的深意。 “那日唐少将正当值,陪朕下了几局棋,期间还谈到了他幼时之事,直至夜间换岗他才出宫,如何会出现在兴艺坊?”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地敲打在她的心上,听得她冷汗频频。 周歆捏紧了衣袖,心道,目前的状况对她与沈既白不利,既然圣人信任唐彦修,她又无凭无据,再攀咬下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立在一旁的高公公低头一笑,见状,李治侧目睨过去,“你个老东西,有话就直说,偷笑什么?” 他道:“老奴想起唐少将的幼时趣事,一时没有忍住,还望陛下莫怪。” 闻言,李治轻抬下颌,微微眯起了眼,“朕记得,那日你并未在跟前伺候。” 高公公低头回道:“老奴是听轮值的金吾卫说的。” 闻言,李治的双眼眯缝得更加厉害。 须臾,他将手中的奏折往书案上一扔,半是嫌弃半是无奈地道:“沈卿这一病,大理寺和刑部这群饭桶查了数日也没查出一点有用的信息,此事朕交由你去查。给朕查清重阳子因何进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周歆立刻道:“臣遵旨。” “将沈府的人撤走,至于唐三郎……” 他顿了一下,道:“既然有伤在身,那便在府好好养病罢。” 这意思,便是在彻底洗清嫌疑之前都会将他软禁在府。 周歆略微有些意外。 高公公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一眼,笑道:“老奴这就去传旨。” 李治嗯了一声,抬眼看过来,“你刚醒过来,定然忧心沈卿的伤势。朕不多留你了,去看看罢。” 第176章 周歆隐隐松了口气,躬身向后退,“……微臣告退。” 转身往出走,她感觉背后始终凝聚着一道视线,盯得她头皮发麻,不由得再次警惕起来,将二人接触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认并无破绽。 直至迈出御书房的大门,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才消失。 * 沈既白站在书案后,一手撑着案边,另一手握着竹笔,正在批阅平摊在面前的案卷。 须臾,他放下笔,指出来几处地方,吩咐道:“这几处,让卢寺丞再细细确认一番。” 立在一旁研墨的徐绍应了一声,“是。” 屋外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四郎君,守在外面的金吾卫突然都撤走了,是不是圣人准你出府了?” 闻言,沈既白垂下眼帘,轻捻着手指陷入了沉思。 金吾卫撤走,应当是圣人问过她详细情况了。 这说明,她醒过来了。 见屋内的人没有回答,沈夫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徐绍听见,立刻回道:“就算解了禁,少卿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呀!” “出不去和不许出去能一样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老旧的院门被打开,沈夫人喊了一声,“檀儿,别跑太远!” 徐绍笑道:“檀奴这几日可是憋坏了,天天盼着能出去玩呢!” 沈既白抬眸看向窗外,院中的金桂开得正盛,馥郁的香气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不知水云间的那枝金桂怎么样了。 一个人自敞开的院门挤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偏堂窗下。 周歆思索着该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出场,才能给人一个惊喜,却听屋里传来一个声音,“鸾鹰怎么还没传信过来?” “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徐绍的声音响起,“卑职催一下?” “他一个洒扫小厮,能被何事绊住?” 一只白鸽自房中飞出,掠过屋檐,往西北方飞去。 院内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少女也自敞开的院门走了进来,停在沈既白房门前,抬手叩响。 “沈少卿,今日可好一些了?” 周歆:“?” 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她日日在照顾沈既白? 周歆躲在暗处偷偷打量着她。 此人梳着花髻,看上去与唐久微差不多大,也就刚及笄,但打扮得很新潮,额间的花钿,身上的披帛,齐胸的襦裙都是最近都城内正流行的款式。 和她一比,整日不施粉黛,只着竹青色道袍的周歆反而失了几分女人味。 没办法,朝南衣的人设和身份摆在这里,尽管她也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之前去南市还真买了一些胭脂水粉,但始终没敢用过。 屋内的人始终没有回答,少女又追问了一句,“沈少卿?” 徐绍道:“九娘子,少卿有伤在身不易见客,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少女声音发闷,“日日都叫我改日再来,改日究竟是什么时候?小女只是想报答少卿的相救之情,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望少卿给个机会。” 徐绍道:“九娘子不必在意,此乃大理寺分内之事,就算那日被挟持的是一名流浪乞儿,少卿也不会袖手旁观。” 噢,原来是来挖墙脚的。 真是岂有此理,我只是昏迷不醒,又不是无药可救!就这么急着来接班吗! 周歆倏然起身走了出去。 “这点弦外之音都听不懂?” 停在少女面前,她双手抱胸侧倚着门,“改日改日,就是永远都在更改,永远也定不下来的日期,简称无期。明白了吗?” 少女侧目睨着她,“你是何人?” 与此同时,徐绍的声音响了起来,“凌云君?” 话音未落,一直紧闭的房门便被人由内而外的打开了。 周歆本就倚门而立,重心全压在门上,这门一开,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屋内倒了过去。 徐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少女睁大双眼,视线上下轻扫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你,你就是凌云君?” 周歆站在徐绍身边,歪头笑道:“不错,我就是传说中那个在捉妖时强吻了沈少卿,和他从水火不容变成眉来眼去还私定终身了的凌云君。” 她双颊红成晚霞,轻轻地咬了咬唇,道:“凌云君,您生得真漂亮,小女一见您就心生欢喜,怪不得唐少将与沈少卿都很喜欢您。” 周歆:“?” 这是什么路数? 她呵呵一笑,回道:“中人之姿,九娘子谬赞了。” 屋内传来一声轻咳,门口的几个人寻声看去,透过半透明的屏风,依稀可以看见书案后站着一个人,正抬眼看着这边的情况。 周歆心道,五十大板好得这么快?电视剧里五十大板下来,人都是皮开肉绽,至少得趴在榻上养十天半个月吧? 九娘子隔着屏风,朝屋内的人福了福身,“见过沈少卿。” 闻言,她移眸看去,将头歪得更歪了,“九娘子,本君也有官职在身,你见本君为何不行礼?” 九娘子脸上的红晕更盛,慌忙补了一礼,“小女只顾着欣赏凌云君的仙姿,忘记了礼仪,还望凌云君海涵。” 第177章 周歆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便听身后又传来一声轻咳。 沈既白终于开了口,“过来。” 她淡淡的瞥了一眼九娘子,转身绕过屏风,见书案后的人面色有些白,黑眼圈略重,神色也微显疲倦。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水墨般的眼眸粲然一亮,萦绕在周身的怠怠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目光都炯炯有神起来,炽炽灼灼,温柔缱绻。 身后传来关门声,徐绍走了出去,随即便传来一阵嘀嘀咕咕的声音,不知在和九娘子说些什么。 沈既白道:“身体恢复的如何?” “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呢?”周歆停在他身旁,歪头打量着他,“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这几日没休养好啊?” 他伸出手,将她轻拥入怀,“你一直不醒,我如何休养?” 周歆回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胸膛,“那你还站着批阅公文?不应该趴床上休息吗?” “不找些事做,心更乱。” 覆在后腰的右手轻轻下移,她在某个部位轻轻地碰了碰。 “疼不疼?” 身前的人将她搂得更紧,温热的吐息划过耳廓,低磁的声音响在耳畔:“皮外伤而已,用过真人的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周歆撇了撇嘴,“枫云观那次,你也说是皮外伤。” “好,以后不说了。” “不应该是以后都不受伤了吗?” 闻言,沈既白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转瞬即逝,却听得她心里发痒。 “……你笑什么?” 他的声音比刚刚的笑声更轻:“你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周歆一把将人推开,“你还有功夫英雄救美呢!我担心你干什么!” 沈既白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一步,她没想到他现在竟是如此弱不禁风,立刻伸出手去扶他,却被他趁机掐住了腰,用力向上一提,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放坐在书案上。 随后,他俯身压过来,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脸凑得极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嗓音低柔:“吃醋了?” 第69章 淡淡的桂花香扑鼻而来,周歆的双颊无声地烧了起来,当即错开了目光。 “才没有。” 下一刻,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逼迫她与那双泛着浅淡笑意的眼眸对视。 “可记得徐小乙?” 思绪转移到南市杀人案上,她道:“记得,被唐彦修选中的背锅侠,我还让你派邪修去吓一吓他。” “这方法很管用,他确实说漏嘴了。衙修现身逮捕他时,他跑掉了,并趁乱挟持了孙九娘。” 她“喔——”了一声,不大乐意地回道:“你英雄救美,她对你一见倾心,便想以身相许来报恩?” 沈既白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淡淡道:“闺阁女子的清誉很重要,她只是来致谢,我一直称病避见,仅此而已。” “奇怪,金吾卫将你这围得死死的,张卿清送金子都没能进来,她是怎么进来的?” “她是孙寺正的侄女,父亲在翰林院任职,金吾卫多少要给几分薄面。” 也是。 圣人只是下令他闭门思过,不得外出,没说不准别人进来看他,所以大理寺的人才一直送案卷进来。 “那后来呢?徐小乙跑掉了吗?” “没有。”沈既白道:“他没有跑,他跳下了雁回塔。” 周歆错愕一瞬,有些难以置信,“就为了不牵连唐彦修?他不管他阿娘了吗?” “听邻居说,他阿娘几日前就被一个神秘人接走了。” 至于神秘人是谁,不言而喻。 “那这个案子结了吗?” “嗯,已经封卷送审了。”沈既白道,“裴侍郎觉得蹊跷,正在继续往下查。” 这个人蛮有意思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冲着沈既白来的,沈既白本人都不往下查了,他却一定要抓出陷害朝廷命官的幕后真凶。 提到幕后真凶,周歆便想起李治模棱两可的态度,“圣人召我进宫,言语间都是对唐彦修的信任。那日他在宫中当值,与圣人谈起幼时趣事,这件事一定很私密,没几个人知道,圣人才笃定那日陪他下棋的是真正的唐彦修,我见到的是假的。” 闻言,沈既白微微凝起了眉。 “但高公公适时接了话,说他也听金吾卫提过这件事,圣人的态度瞬间就变了,对唐彦修起了疑心,命我彻查此事。” 她不解,“唐彦修应该是将幼时之事告诉了假扮他的人,以获取圣人的信任。既然如此,他不会将这件事再告诉别人,金吾卫的巡兵怎会得知?又这么巧被高公公听到?” 沈既白道:“你觉得他是有意相帮?” 周歆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高公公是李治的心腹,一身荣辱都源自李治,不会轻易偏帮谁,就算偏帮也不会撒谎。 他应该是真的听到了什么。 这说明那日当值的金吾卫中,有第三方的人,刻意留下了一颗种子破了唐彦修的局。 这个人藏在暗中,是敌是友无法确定,有何目的也不得知,又仿佛对他们几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令人不寒而栗。 第178章 不知道为什么,周歆忽而有一种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感觉。 “那你打算如何查?” “这案子没办法查,只能做做样子,倒时候和圣人说我无能。” 沈既白有些意外,“为何?” “连大理寺和刑部都找不到任何证据的案子,怎么能被我破了?这案子就算破,也不能是我破,也不能是你破,只能由刑部来破。” 沈既白微微颔首:“刑部与唐彦修素无瓜葛,圣人不会疑心。” “对!” 他眨了眨眼,似有所感:“阿周。” “嗯?” “你推理能力很强,对断案流程也很熟悉,以往办过案?” 周歆神情讷讷,不甚自然地道:“……算是吧。”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目光温和,柔情暗蓄,低低的嗯了一声,没再继续问。 “你干嘛欲言又止的。”她抬手轻点他的鼻尖,“想问就问咯?都是过去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既白否认:“没有。” 周歆拿腔作调地“喔——”了一声,尾音拉得很长,“我正打算告诉你呢!既然你不想知道那就算咯。” 闻言,沈既白双眸微抬,眉眼染上一丝异色。 她果真岔开了话题,“你这几日没好好休息,黑眼圈都快赶上大熊猫了,看着都没往日俊俏,要不要午憩一下?” 瞳孔微微一缩,他垂下眼帘,凤眸半睁半阖,“……很丑么?” “没有呀!”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啦?”周歆微微有些失笑,“你以为我觉得你不那么帅了,就不想见你啦?” 沈既白没说话。 “傻瓜!”她捏了捏他的脸,“别胡思乱想啦!先睡一觉,半个时辰后我叫你。” 沈既白依旧不说话。 周歆无奈道:“我陪你睡还不行吗!” 耳垂微微泛红,他应了一声:“好。” 言毕,沈既白便立刻站直了身体,周歆顺势蹦下书案,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到黄花梨雕纹六柱架子床前。 她松开手,指了指榻里,“你睡里面。” 沈既白依言照做。 他站着阅卷,臀部的伤一定没有好利索,无法平躺。一上床,便面朝周歆侧卧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周歆面对着他侧躺在榻边,抬手遮住他的眼,“不许看我,闭眼睡觉!” 沈既白依言闭上了眼睛。 她朝人挪近几许,忽然感觉有只手搭在腰侧,将她揽进怀里。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处,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寂静的房间内落针可闻,周歆一时间都分不清那怦然失控的心跳到底是谁的。 半晌后,沈既白微微动了动,将头凑得很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并不沉稳的呼吸,“……阿周。” 周歆不敢睁开眼,只能故意凶他:“寝不语懂不懂啊!” 安静了一瞬,他道:“……我想知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她有点迷茫。 “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曾身陷囹圄?” 怪不得他刚刚没有继续往下问,他怕揭她疮疤,所以尽管很想知道,也想等她主动开口,愿意说的时候再说。 “算是吧。”周歆也朝他凑过去,“我不是说,有个老道士收养了我吗?” “嗯。” “他后来和我父母一样,也将我抛弃了。” 闻言,搭在腰侧的那只手攸地收紧,她伸出手去,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继续道:“没什么,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学了一手好骗术,便支了个摊给人算命,连唬带骗地挣了人生第一桶金。” “我用这笔钱开了间铺子,但水平有限,找上门的生意多半都对付不了,只能走歪路子,结识了一些不太好的人,还牵涉进一桩人命案,差点成了替罪羊。” 沈既白呼吸一凝,倏地睁开了眼。 周歆继续道:“我破的第一件案子就是向世人证明我的清白。也是这个案子,让当初抓捕我的那个人发现占卜术能帮他破案。他便经常威逼利诱我给他帮忙,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我的副业。” “经常?”沈既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威逼利诱?” 她往人怀里一钻,“我一个小老百姓怎么敢和官长叫板呀?让我帮忙我就帮呗!反正也不是白帮。我可都告诉你了啊!这回是不是能睡觉啦?”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避重就轻,沈既白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不说话可就当你默认咯?” “不能。” “为什么不能睡?你还想干嘛?” 身旁的人凑近几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疼不疼?” 话题跳跃地太快,周歆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不疼。” 她伸手回抱着他,“是我贪心,一直想探唐彦修的口风,迟迟没用哑铃镯爆点。沈既白,你来得很及时,你不要自责。” 第179章 怎么可能不自责? 他自责到朝不能食,夜不能寐,恨不得直截了当地杀了唐彦修。 “以后不许再这样。”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线索可以慢慢找,你的安危最重要。” “……好。” 沈既白没再开口,冗长的沉静过后,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也许是那双凌厉的眼闭阖,冲淡了他身上的冷感,他睡觉的样子莫名的有点乖,不像醒着的时候那样的冷淡而不可近。 周歆静静地打量了半晌,越看越觉得好看,情不自禁探过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双薄唇。 一只白鸽飞进来,落在窗边的书案上,咕咕咕的叫个不停。 周歆唯恐它将刚睡熟的人吵醒,便抬起搭在腕间的那只手,试探着从他怀中溜出去,想去将那只鸽子赶跑。 没想到,她刚稍微起身,便有双手扣住她的腰,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沈既白只动了动眉心,并没有醒过来,倒像是做了什么梦,“……别走。” 周歆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我在呢,我不走。” 直到他的呼吸均匀绵长,频率稳定,束缚在腰间的力道也彻底松了下去,周歆才慢慢地抽出身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两眼盯着时不时就要咕上一声的白鸽,一步步靠近。 信鸽不怕生人,她都伸出手去抓它了,也没见它躲。解下捆绑在脚上的竹节放在书案上,将鸽子放出窗外,周歆注意到面前的案卷上有一道拉得很长的墨痕,像是沈既白在批阅时手抖了一下。 得,这张案卷算是毁了,得摘抄重写。但桌案上没有白纸了,她四处看了看,都没有找到,便拉开书案下的抽屉,没想到这里面放着好几封竹笺。 暗哨传来的竹笺,不应该上交大理寺文库吗? 周歆眨了眨眼,心道,也许是这两天出不去?但徐绍天天来呀!那就是相关的案子还没破,没到规整线索的时候? 如此想着,她将竹笺扒拉到一边,抽出压在下面的白纸。 许是动作有些快,或者是幅度有点大,被查阅过的竹笺又没了封漆,有个竹笺翻了一下,露出了里面的字。 周歆正想合上竹笺,便见角落里写着“周不正”三个字。 心里泛起一丝疑惑,她拿起竹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吃惊。 这上面详细的记录着张卿清的生凭情况,从他呱呱坠地,到出落成人,暗哨将查到的信息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 末了,还在结尾提到了她。 此处姓周的住户有三家,并无符合条件之人,未查到任何有关周不正的信息。 心里咯噔一声,周歆极其缓慢地偏过头,极其缓慢地挪动视线,一点一点地看向熟睡中的那个人。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是同乡。” “仅此而已?” “不然还有什么?” “我信你。”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立刻又打开一封竹笺,见上面汇报的是张卿清在张宅的一举一动。 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周歆将抽屉里的几封竹笺看了个遍,整个人震惊到有些茫然。 怪不得这几封竹笺没上交,这几封汇报的全是她和张卿清的情况。 从汇报的内容来看,正是唐公案刚刚了结,她练习撒豆成兵的那几日。 那时两个人的关系颇为暧昧,沈既白居然能一边与她打情骂俏,一边背地里派暗哨查她? 还查张卿清! 周歆咬紧了牙关,默默攥紧了竹笺,心道,沈既白到底在怀疑我们什么!居然能派暗哨去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你和张卿清都是占舍,真正的张卿清死在了槐树林里。” “你们既非夺舍,也非献舍,那便只能是无意间占了他人的舍。” 怪不得他如此笃定,原来早就查过一遍了! 周歆忽而响起她刚遁过来时,沈既白对徐绍说的那句话。 “他一个洒扫小厮,能被何事绊住?” 张卿清无意间的吐槽也回荡在耳边。 “你们太清观的洒扫是在哪儿请的?这么敬业!这一上午他都扫了三四回门口那条甬道了。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一个哇?我院子里原本也有个尽职尽责的洒扫,一天扫八百遍地,可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难怪竹笺大多都是关于她的,而张卿清的只有两个,沈既白只监视了他一段时间便将人撤走了。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独独监视我? 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个竹节上,周歆猛地想起来,白鸽飞往的方向,正是太清观所在的方向。 她立刻拿起竹节,打开一看。 果不其然,里面将她几时苏醒,身体情况如何,几时入宫,几时出宫都交代了。 此时此刻,周歆终于明白那天他为什么能刚好出现在客栈,为什么对她的问询避而不答,为什么如此笃定地说出来一句:“你们已经进来一天了。” 第180章 因为暗哨不仅监视她在水云间的一举一动,还会跟出太清观! 真是岂有此理! 夹着纸条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周歆的心彻底凉了下来,熊熊怒火将她彻底点燃,理智犹如旷野上的荒草,瞬间被灼烧殆尽。 将竹笺摞在一起,她一手握着竹笺,一手捏着纸条,一步步朝黄花梨雕纹六柱架子床走过去。 熟睡中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低到极致的气压,微微凝了凝眉,缓缓睁开眼睛。 很好。 醒得很是时候。 周歆将竹笺往榻上一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沈既白,你究竟在怀疑我什么?” 第70章 沈既白蹙了蹙眉心,略微茫然地瞥了一眼散落在榻边的竹笺,随即便眸光一晃,瞳孔剧烈地震了震,脸色顿时白了下来。 他慌忙坐直身体,“不是这样的……” 许是这个姿势压到了伤口,他痛得咬紧了后槽牙,神情忽而变得极其复杂,“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 周歆阴沉着脸,直直地盯着他。 这个高出她一头多的男人,高得需要她微微抬头才能与之对视的男人,此时此刻好似矮了半截,矮到以她的身高,竟然可以平视他了。 “只是什么?” 她语气平淡,淡到不带一丝情绪,却能让听者瞬间感受到她的冷漠,“只是单纯的派人监视我?” 沈既白抿紧了唇,没再尝试辩解,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对不起。” 他倏地跳下床,站到周歆面前,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戚戚地看着她,“我这就将人撤掉,我发誓不会再有下一次。我——” 周歆冷冷打断他:“所以,你究竟为什么派人监视我?” 沈既白喃喃道:“我……” 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他将唇线崩得更紧,慌乱又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 “你什么?解释不出来了?沈既白,你不止监视我,你还监视张卿清,还派人去湖州查我们!” 她的语气突然冷厉起来,一字一句地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可疑?沈既白,平心而论,你自己就不可疑吗?” 闻言,他眸光一晃,神情有些怔然,“我……” “你根本不是本朝人!你来自一千多年前的战国,你身上的迷雾要比我重得多!你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的,又是如何变成沈家子,这一切不可疑吗?你的身份,你的来历,我有去探究过半分吗!” 周歆的眼里泛着水光,很是伤情的说:“说到底,你会去查,还是因为不信我!你连信都不信,究竟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我信你!”沈既白急得眼眶通红,“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 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语速飞快地解释:“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和他那么熟稔!我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莫名地信任对方!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弃仕从商!我更不明白这种人生大事他为什么独独和你商量!还有所谓的秘制辣油,为什么能将你们两个人双双辣哭,还那么巧引来了天雷!这种事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周歆大喊道:“想不明白你可以问我啊!难道你问我会不告诉你吗!” 他的双唇轻轻蠕动,声音透着几许无奈,“…q峮把八三另七泣五三陆整理上传…那个时候,我有何身份去问?” “究竟是你没身份问,还是你根本不愿意去信!” 周歆气得冷笑连连,瞬间连看都不想再看见他,转身就要走。 可她的手腕被人紧紧地攥住了,只走出一步便被拉了回去,按在黄花梨雕纹六柱架子床的门围上,“我没有不信你!阿周!我只是……” 他像豁出去了似的,大声喊了出来:“我是吃醋!我是在吃张卿清的醋!” 闻言,周歆不由得怔住了。 少年神色黯然地站在葡萄架下,身体微微颤抖的样子自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些被忽视的细节如海水涨潮般一同涌来。 周歆抬眼看他,声音低了下去,“暗哨就是那天放出去的?” 沈既白眉眼低垂,目光落在一旁的床围上,用力点了点头。 “我去客栈找你们那天便将派出去的暗哨收回来了。这件事,我自知理亏,一直不敢告诉你。” 闻言,周歆猛然抬手去推他,咬牙切齿道:“到现在你还在撒谎!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 她越推,沈既白攥得越用力,“阿周,我没有撒谎!我说的句句属实。” “你根本没将暗哨收回来!鸾鹰刚刚还在给你传信!” 周歆不想再听他狡辩,更不想与他肢体接触,可不论她怎么厮打,挣扎,都挣脱不掉他的束缚。 “放出去的暗哨除了鸾鹰都收回来了,我真的没有骗你!” 周歆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说来说去,你还是留了一个人专门监视我!你可不要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受伤。 随后,恐惧占据了他的眼角眉梢,他害怕得声音发颤,“我留他,不是为了监视你,是为了在你出事时能及时赶到!你若不喜欢,我立刻将他撤走。” 第181章 大抵是知道自己不占理,他解释完便立刻道歉:“阿周,对不起。” 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十分诚恳,将他这么做的原因解释得清楚明白。 暧昧不清的时候,他吃张卿清的醋,却没有干涉他们关系的身份,连打听二人之间发生的细节,都只能旁敲侧击。 所以他派出了暗哨。 与螭吻/兽/交/战那一日,她当着张卿清的面让沈既白吻她,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将派出去的暗哨都撤了回来。 又因为这一件事,他暗自庆幸有鸾鹰报信,他才能及时救下她,所以他独独留下了鸾鹰。 想来,被唐彦修劫走的那一夜,鸾鹰也应该起了作用,沈既白早早发现她不见了,才会天雷一出现,便立刻找了过来。 这一切听起来都很合理,合理得像是提前编造好的谎言,合理到令人忽略这种种巧合的背后不仅是疑点重重,还藏着一个从未展现过的,偏执的,占有欲强烈的沈既白。 凝视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她却只感到陌生,陌生到无法确定那个令她心动的沈既白到底是他伪装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周歆顿时心乱如麻。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沈既白神色一僵,立刻道:“可我真的没有骗你……” 她伸手去推抓在肩膀上的手,言语之间的冷淡透着不容拒绝的烦躁,“我不想再听你狡辩。” 束缚在肩膀上的力道瞬时加重,攥得周歆感觉有些痛,他没再解释什么,只道:“我会改……” “这不是你改不改的问题!”她忽然提高了音量,“沈既白,我是个人!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到底明不明白!” 闻言,少年面色一白,下颌线越绷越紧,眸中的恐惧呈鼎沸之势。 周歆凝视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垂在身侧的手捏出剑指,指尖朝他的方向轻轻一挥,一张符纸悄无声息地贴在了他的背上。 “松手。” 话音一落,束缚在肩膀上的力道立刻消失。 “后退。” 少年瞪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向后退。 “停。” 少年应声而停。 “站在这别动。”她收回视线,转身朝门口走去,“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你。” 璞玉无暇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绝望,他紧紧地盯着她,眼中满是卑微的乞求。因为一动也不能动,牙关又紧紧闭合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用喉咙发出一阵呜咽的声音。 周歆恍若未闻,径自走出了房间。 徐绍和九娘子都不见了,沈夫人和檀奴也都不在,桂花小院内再无第三人。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残花落叶。一朵黄色的花朵随风飘荡落在身上,像在替风挽留。 她抬手掸落,转身走出院门,顺着沈府门前的道路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四处瞎走。 乱七八糟的记忆纷纷上涌,大脑无比混乱,心绪难平,连沿街的叫卖声都听不真切。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歆拐进一条暗巷,走出没几步便停下了脚步,没好气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暗巷里静悄悄的,像个被遗忘的角落。周歆等了片刻,见身后始终没有半点声响,不由得更气了,提步走得更快。 行出几步,身后传来了急促的步伐。 “别跟着我!” 脚步声并没有因为这句警告而消失,沈既白一直和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步伐节奏一致,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 二人一前一后的穿梭在暗巷中,像是一场无声的角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次纷乱,周歆彻底恼怒,大声道:“都说了别再跟过来!你听不懂人话吗!” 身后的人终于开了口,“……你别生气,我不跟了。” 他这一开口,周歆才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由得回过头去,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红到极致的眼眸。 少年长身玉立在几丈之外,下颌有未擦干净的血痕,眼角噙着泪光,看过来的目光里透着小心翼翼,恐怕惹恼了她,结局变得更加无可挽回。 那张符纸时效未过,他这是急着追上来,强行冲破了封印,吐血了。 外伤未愈,又添内伤。 周歆心中一紧,像是被软刺扎了一下,熊熊燃烧的火气骤然灭了下去。 “算了,你想跟就跟吧。” 闻言,少年那双红通通的眼眸重新燃起一点星光,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之间死灰复燃。 她收回视线,顺着暗巷往出走,才发现她下意识地在朝太清观靠近。 等到能远远看见太清观的大门时,已是暮色时分。迈过长长的阶梯,穿过朝元门,她在盛开了千年的古桃树下迎面遇见一位病弱的美娇娘。 四目相对的一瞬,美娇娘微微有些失神。 周歆朝人颔首:“唐七娘子。” 她回过神来,福了福身子,“凌云君。” “听闻你出城养病去了,今日怎会来太清观?” 唐久微自袖中取出一个竹签,递过来,“我有一签,想请凌云君帮忙解惑。” 第182章 周歆接过来一看,竹签上并无太清观独有的花印,字迹也比较陌生。 这应该是唐久微自己写的。 “此身不做芙蓉主,三生石上相思苦。” 她读了一遍,心里登时明白了过来。 一切都如张卿清预料的那样,唐久微终是有所察觉,却因愧对于他,无颜当面问询,只能来找她旁敲侧击。 犹豫几许,她才下定决心,道:“苍山负雪,故人长绝,碎玉静无声,和光不同尘。唐七娘子,这一签,是在暗示你放下。” 闻言,她脸上并无半点吃惊的表情,悲怆也不是姗姗来迟的,像是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来寻求一个答案一般。 “……我宁愿他真的不爱我。”她眨了眨眼,眸中似有泪意,“至少这样,他还活着。” 周歆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发现,作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两个人相对沉默半晌,唐久微缓慢地行了一礼,“多谢凌云君。” 周歆不放心地问:“唐七娘子有何打算?” 唐久微道:“愿伴青灯古佛,但赎一身罪孽。”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病弱的少女福了福身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朝元门。 站在一丈外,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既白忽然开口道:“你说什么?” 一听到他的声音,周歆就有点莫名的烦躁。 她回头瞪过去,见他并未看向自己,而是偏头看着胡桃树的方向。 噢,对。这里有个仙使,不开天眼看不见。 不知道仙使说了什么,沈既白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一定与唐久微有关,并且事关唐久微的姻缘! 周歆不甚情愿地“喂”了一声。 闻言,沈既白移眸看来。 她悄然捏紧袖口,十分艰难地开口:“……桃花仙子说了什么?” 轻蹙的眉心逐渐舒展,他轻声道:“唐久微手上的天命缘结不见了。” “她也有天命姻缘?” 周歆很是意外,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口:“是她求的?” 沈既白偏头看向空气,很快又摇了摇头,“不是,是对方求的。” 她移开视线,不自然到声音有点僵硬:“可知是谁?” “不知。” 一个奇怪的念头窜过心头,她动了动唇,还是追问出声:“如果缘结的对象魂魄消散,缘结还在吗?” “不在。” 闻言,周歆立刻转身朝少女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路疾跑出太清观的大门,她一眼便看见唐久微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台阶,大喊道:“唐七娘子留步!” 话音一落,刚刚起步的马车停了下来。车窗被人推开,唐久微探出头来,问道:“凌云君?” 周歆气喘吁吁地停在马车旁,双手支着膝盖,边喘边道:“能否……看看你的右手?” 唐久微怔了一怔,将手伸出车窗。 周歆边看边掐指细算,越算脸色越白,越算神情越凝重。 这个表情,就是天桥底下那些支摊的江湖术士骗人专用的。若她只是个普通的修道士,唐久微未必会在意,可她是凌云君。 唐久微隐隐有些着急,“可是看出了什么?” 周歆挣扎几许,还是决定不告诉她了,便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唐七娘子,执念多结苦果,希望你能想开一些。” 她苦笑一声,没说什么,收回手,命车夫驱车离开了。 周歆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着马车离去。直至再也看不见了,也没收回视线。 沈既白矗立在一丈之外,脸色微微有些白,下颌线也崩得很紧,好似在咬牙强忍着什么。 许是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他迈近几步,步履有些僵硬,言语透着关切。 “怎么了?” 周歆微微有些恍惚,下意识回答道:“……她的天命姻缘,是真正的张卿清苦求三世求来的。” 沈既白面露诧色,“……你如何得知?” “我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唐久微的手相。她的掌纹里有张卿清的命运,他们这一世本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却因唐公逆天改命……” 此处人多眼杂,周歆没再继续往下说。 沈既白眉心微蹙,也抬眼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 须臾,周歆收回视线,自言自语道:“……原来天命姻缘也是会散的。” 沈既白身体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惊慌,面色隐隐发白。 她转过身,看见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少年,微微凝起了眉。 他也有天命姻缘,是他求来的。 一个荒唐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困扰在心头一整天的疑问通通有了答案。 她悄然攥紧了拳头。 “沈既白。”周歆直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因为怀疑,所以才故意接近。” 闻言,沈既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直至毫无血色。 心在一瞬间凉透,枯萎。 第183章 周歆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阿周。”沈既白提步走近,“起初的确是如此,但是后来——” “后来怎么样?”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极了,“你可别说后来你是真的喜欢我,喜欢到背后调查,喜欢到派人监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不必大费周章地调查,直接问吧。” 也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他,他脚步一僵,神情有几许哀伤,眼眸顿时就泛起了一层水雾,“不是这样的。” 周歆的眼里满是失望,“沈既白,我六岁学习骗术,七岁就会演戏,小小年纪就得配合老道士四处行骗讨生活。撒谎,演戏,骗人已经彻底融入我的血液,成为我的本能,可自从答应你的要求,我何曾再骗过你?” 沈既白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急急地道:“阿周!那时你我初相识,我怀疑你假冒朝南衣,所以才故意接近。后来,我越来越不愿去怀疑你,我想信你。” “你想怀疑就怀疑,你想相信就相信,你想监视就监视。” 她苦涩一笑,“沈既白,你以为你是谁?” “是我的错,是我不对……”他攥得愈发用力,“……阿周。” 阿周阿周阿周,周歆生凭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称呼。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别,这么叫我。” 少年被狠狠推开,踉跄着后退一步。他抿紧了唇,再次走近,未等开口,便听见她用平淡至极的语气缓缓道:“沈既白,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我们好聚好散。” 闻言,少年瞪大了双眼,瞳孔剧烈地震了震,神情愈发地绝望。眼看着少女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他立刻追上去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要。” 周歆微蹙着眉,心底泛起几许不耐,连话都不想和他说了,干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见状,少年立刻按住她的手,目光戚戚地看着她,声音几近哀求,“……不要走。” “放手。” “不放。”少年执拗道,“不能放。” 周歆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沈既白,别逼我厌恶你。” 闻言,少年绷紧了下颌线,眼底最后一抹微弱的光亮也彻底灭了下去,面如死灰。 攥着胳膊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连身体也在止不住地抖动,他紧抿着唇,在周歆愈来愈冰冷,愈来愈不耐的目光中,极不情愿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她收回视线,立即向前走。 沈既白耷拉着眉眼,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声音低到了极致,语气中满是卑微的乞求,“……阿周。” 周歆恍若未闻,眨眼间已走出几丈的距离。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双目血红,视线紧紧地凝在那道渐行渐远地身影上,眼角缓缓划落一滴泪。 第71章 夜幕降临,一辆马车缓缓驶进迎柳巷,停在唐府门口。 车门由内至外地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身穿竹青色道袍的女子。 见状,守在门口的金吾卫立刻迎了上去,行拱手礼道:“凌云君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周歆双手负在身后,步履匆匆地往里进,“没事,单纯找不痛快。” 金吾卫:“?” 唐府分家以后,唐久微就搬到白马寺清修去了,偌大的府邸只有唐彦修一个人住,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便遣散了一大批人。 周歆从进门到进入唐彦修的院子,只见到了门房一名奴仆,连个洒扫的小厮都没看见。 正堂亮着灯,门窗皆敞开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汤药味。 门房正欲进屋通报,恰好与端着药碗走出来的唐久微迎面相遇。她朝周歆福了福身子,朝门房睇过去一眼,门房便躬身退下了。 “凌云君是来看望阿兄的?” 周歆道:“算不上,找他有事。” 唐久微没说什么,转身带路,二人一前一后迈过门槛,依稀听见一个清朗的男音低声道:“明日午时,永定楼门口的算命摊。” 话音一落,立刻响起另一个声音,“卑职定将信函送到。” 唐彦修这是要给谁送信? 莫不是重阳子? 难道他根本没走,还在都城里,只是幻化成了他人的样子,所以大理寺一直抓不到? “阿兄。”唐久微领着周歆走过屏风,“你看谁来了?” 闻言,坐躺在榻里养伤的唐彦修抬眼看来,神色毫不意外,只眸色微微变深。 “凌云君深夜前来,有何急事?” 他拂了拂手,立在榻前的金吾卫躬身退了下去。 周歆不答反问:“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 唐彦修看了一眼唐久微,后者福了福身子,也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周歆单手拎起窗下的圆椅,啪嗒一声摆在榻前,撩袍坐下来,翘起了二郎腿。 见状,唐彦修舌尖顶了顶腮帮,随后又勾起一侧唇角,笑得痞里痞气,“彻底不装了?” 她也跟着轻笑一声,“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知道谁啊?装来装去没意思。” 他赞同地点点头,“那就直接点,想要做什么直说。” 第184章 周歆这才抬眼看他,“你应该知道大理寺有暗哨一直在盯着你罢?” 唐彦修但笑不语。 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她晃了晃腿,“薛五郎坠楼那夜,有名暗哨看见了全过程。” 闻言,噙在他唇角的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容明显地僵住了。 果然,她没猜错。 唐彦修上任不久,可用之人不多,他也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让别人出手去推薛五郎。 一定是他自己动的手。 “这个人吧,现在就在薛宅门口的马车里。” 她煞有介事地道,“薛公虽已致仕,又因薛五郎对公主无礼失了圣心,但影响力还是在的。若是他见了这名目击者,得知薛五郎坠楼并非意外,你猜他会怎么做?” 唐彦修收敛笑意,冷声道:“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周歆朝人弯眸一笑,“只是想提醒一下唐少将如今的处境。” 闻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心虚了?担心我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急到深夜来府上威胁?” 周歆不动声色地捏紧手指,“你若想平安无事,最好将重阳子交出来。” 他笑得更大声,“我既然做了,就不怕报复。薛公已经不是宰相,就算桃李满天下又怎样?大不了参我一本免官流放。沈既白都不怕,我会怕?再说,乾坤八卦镜的效力修道士皆知,世上只有重阳子能证明你不是南衣,只要他不被捕,沈既白便不敢动我,我岂会随便将他交给你?” 周歆轻轻地摇了摇头,“常言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被仇恨懵逼了双眼,一点也不考虑身边人的处境。” 闻言,他神色一变。 沈既白恩怨分明,就算再想杀唐彦修,也不会动唐久微一根汗毛。 薛家就未必了。 一旦被薛家知道真相,别说唐彦修会被报复,无所依靠的唐久微不一定会遭遇什么。 唐彦修咬了咬牙,“大不了我将人交上去鱼死网破!只要圣人相信你不是她,必然不会再追究我的过错。” “抱歉,你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 唐彦修诧异一瞬,“你什么意思?” 周歆道:“圣人现在对你信任全无,已经将此案交给我处置。就算你将人交上来,案卷上怎么写由我说了算。甚至,重阳子究竟能不能活着出昭狱,也全看我心情。” 闻言,他面色隐隐发白。 “唐彦修,你我已是仇敌,不论重阳子出不出现沈既白都不会放过你,究竟要不要再多添薛家这个敌人,你自己看着办。” 言毕,她低头端详起手指,时不时地扣一扣指尖,从容到似乎并不在意他如何选择。 她越淡定,他越慌乱。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忽而轻笑一声,“那我倒想看看,薛公究竟能将我如何。” 闻言,周歆扣手指的动作一顿,讽刺道:“你可是一个好兄长。” 他扯了扯唇角,“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是么?”她捻了捻指尖,轻声道,“唐彦修,其实你早就知道唐公的所作所为,那日是你主动要求令妹随你出城祭祖。你想支开她,让唐公有机会对张卿清下手。” “是又如何?” 她冷笑出声:“你知不知道你亲手毁了她的姻缘?如今她常伴青灯古佛,与所爱之人相见不能相守,你可有半分悔过之心?” 唐彦修的目光乍然犀利起来,“悔过?他出身商贾也就罢了,与阿施结识以来可曾为她做过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受辱还要阿施出面相护,就这等品性还想娶我妹妹,他也配?” 周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没有再聊下去的欲望。 此番上门套话的行为多少有些不理智,但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可以确定唐彦修并没有将她身份公之于众的想法,还意外收获了永定楼这条线索。 离开唐府时,夜色更深露重,巷弄两侧的院墙高耸,连月光都照不进来,没有一点光亮。 租借的马车已经不在了,她往前走了几步,犹豫着是回水云间,还是去张卿清那里买个醉。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回头一看,黑乎乎的巷弄里空无一人。 周歆加快了步伐,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极速靠近,立刻竖起了剑指,进入全神戒备的状态。 腕间一紧,冰凉的触感令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正欲甩出符纸,就被一股力量拽到了一旁,脊背抵在冰冷的院墙上。 未等反应过来,便有只手拖住了她的后脑勺,随即唇上一温。 周歆倏然睁大了双眼。 扑鼻而来的清列气息中混杂着酒气,还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金桂香,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就在她懵懵然的一瞬间,一抹柔软闯进牙关,极尽纠缠着她的唇舌。 这个吻十分霸道,周歆被吻得大脑发懵,唇舌搅翻一瞬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推开了他。 “你有病吗!” 沈既白一声不吭地抓住她的双手,叠放在一处,按在她头顶,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颈,迫使她抬起头,再次吻了过来。 这是po文里最常用的强吻姿势,周歆之前看过不少,亲身经历还是第一次。 第185章 可她一点也不兴奋,反而更加生气,两眼瞪着闭阖双眼的沈既白,死咬着牙关不松口。 细密的亲吻来势汹汹,强势而不容推拒,越吻越深入,唇齿缠绵间,那抹柔软几次三番地尝试入侵,周歆的挣扎在越来越激烈的深吻中化成细碎的嘤咛。 她渐渐招架不住这猛烈的攻势,双腿发软,有些喘不上来气,辗转在唇齿间的柔软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吻也逐渐从唇瓣向下移。 温润的薄唇轻轻吻过她的下颌,她的脖颈,转而去亲吻她的耳垂。 周歆浑身一僵,大脑嗡地一下炸开了。 “沈既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停了下来,双臂搂紧她的腰肢,头埋进她的颈窝,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模糊囫囵,周歆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我是你的。” 闻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脑子有些懵。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将人搂得更紧,鼻尖似有若无地从她脖颈轻蹭而过,似乎在撒娇,也似乎在乞求。 “……别不要我。” 周歆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道:“所以,沈少卿这是在自荐枕席?做不成眷侣做男宠也行?只要我愿意要你,怎么对你都可以?” 闻言,他的身体陡然一僵,连喷洒在耳廓的气息都停止了。 看来只是单纯的求复合。 是她误会了。 周歆刚想伸手推开他,便听一声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在耳边。 “……只要你不扔掉我。” 她怔愣一瞬,怀疑自己刚刚幻听了。沈既白道德感这么重,怎么可能做这种背德的事? 没想到,下一刻,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你还愿意要我吗?” 周歆握了握拳,那颗彻底冷下来的心突然变得五味陈杂,已经死了一整天的地方忽而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她试探道:“可我不会只有你一个男宠,你能忍受得住?” 沈既白的呼吸凝滞一瞬,身体变得更加僵硬,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并没有回答,只收紧双臂搂得更紧,紧到周歆都有些喘不上来气。 但仅仅只有一瞬间,他便松开了力道,像是泄了气一般,身体完完全全地压在了她身上。 脖颈处微微有些潮湿,周歆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双眼,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自荐枕席,自堕娈宠,自取其辱。 此时此刻,她终于肯相信沈既白的那番话。 “阿周!那时你我初相识,我怀疑你假冒朝南衣,所以才故意接近。后来,我越来越不愿去怀疑你,我想信你。” 我想信你。 这是从枫云观回来那天,他在马车上说的。 不是我相信你,而是我想信你。 那时她就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现在细细一品,这句话何尝不是沈既白在隐晦的告白。 你的言行举止都令人生疑,但我不愿意怀疑你,只想全身心的信任你。 周歆深吸一口气,慢声道:“沈既白,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意识到,你擅自派人监视的行为是把我当成了你的私有物?” 问完这一句,她伸出手缓缓将人推开,继续道:“你没有把我当做一个伴侣,一个人去看待。你都不觉得你的监视是对我的侵犯,你在越过我窥探我的秘密,你根本没有尊重我。” 闻言,沈既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错愕得连瞳孔都微微放大了几圈,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算了。 周歆暗忖,我和一个古人讲什么个人隐私? 她微微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却又被按着肩膀按回到院墙上。 沈既白欺身压过来,“……对不起。” “我知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会改。” 周歆心道,你知道个屁!你知道才有鬼了。 大抵是见她不说话,沈既白枕着她的肩膀,头深埋进颈窝,用鼻梁蹭了蹭她的脖颈,低声道:“……阿周。” 周歆抿了抿唇,好不容易狠下来的心再次软了回去,彻底乱成一团。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昏暗的巷弄安静了半晌,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她答非所问道:“很晚了,回去吧。” 沈既白执拗道:“不要。” 直到这一刻,周歆终于发觉哪里有些不对。她尝试着将人推开,这次却怎么推也推不开了。 “你喝多了。”她十分肯定。 “并未。”他越搂越紧,“我很清醒。” 周歆微微有些无奈,心道,大晚上的,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和一个醉鬼争论他到底醉没醉?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双手结印,轻喝一声“遁!”,连带着少年一起遁到了尽欢楼门口。 亥时过半,积善坊依旧灯火通明,街道两旁的酒肆里坐满了人。有的人看见紧紧相拥的他们,笑得一脸猥琐。见状,沈既白松开怀抱,转而抓住了周歆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张卿清说过,他特意在顶楼留出来一个有观景台的长包房,豪华顶配,永久免费,随便消费。二人一进房便被观景台的夜景吸引了。 周歆扒着栏杆欣赏大唐盛世之下的灯火阑珊,没有说话的意思。沈既白便站在一边,微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第186章 灼热的目光凝在脸上,双颊无声地烧了起来。她忍了又忍,才侧目睨着他:“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闻言,沈既白的耳垂微微有些红,“不能看吗?” “不能看!” 他轻抿薄唇,不大情愿地收回视线,也去看积善坊的繁华夜景。周歆转过头去继续欣赏风景,不出片刻,那道灼人的视线又凝聚过来,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她的脸颊。 “偷看也不可以。” 沈既白唇角微动,声音又低又柔:“……阿周。” “别撒娇。” 少年走近一步,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打开,几名奉着瓜果菜肴的侍女走进来,将佳肴摆在观景台的矮脚桌上便退了下去。 看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周歆心道,我也没点菜啊? 这时,张卿清拎着一坛酒走进来,“哟,这是什么风将你们两个一起吹来了?” 将酒坛往桌案上一放,他盘腿坐在一旁,朝沈既白莞尔一笑,“沈少卿身上的伤好了没有?能不能坐?没好我就让人拿个波斯软垫来,你坐在上面绝对不会压到伤口。” 周歆斜他一眼,“要么直接拿,要么就闭嘴,问什么问?” “哟,你上火了吧!火气挺大哇!”他拍了拍手,示意侍女去取软垫。 “不必。”沈既白道,“伤已痊愈。” 明明白天还因为追着她跑撕裂了伤口,这会儿就痊愈了…… 周歆若有所思道:“灵鹤真人为你疗了伤?”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是圣人命人打的板子,贸然治愈没关系吗?” 若不是无法违抗圣命,灵鹤真人之前也不会只留下药给他。 沈既白撩袍坐在对面,低声道:“是圣人的意思。” 周歆哦了一声,“怪不得。” 帝王心思难测,明明唐彦修这件事李治是不信任沈既白的,他着急治好沈既白的伤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思虑间,张卿清端起酒坛斟了一杯酒推过来,“这是你上次嚷嚷着要喝的荔枝醉,一直给你留着呢。尝尝吧!” 周歆拿起酒盏喝了一口,便见他又斟了两杯,其中一杯放在沈既白面前,“沈少卿,走一个?” “哎——!”她未来及去拦,便见少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可以呀!”张卿清陪着干了一杯,作势要将酒盏填满。 周歆立刻抢走了沈既白的酒杯,阻拦道:“他本就醉着呢!不能再喝了!” “真的假的?”张卿清不大相信,“他看起来很正常哇!一点也不像喝多了,明明就很清醒。” 闻言,沈既白重重点头,对周歆道:“我很清醒!” 周歆:“……” 清醒你个大头鬼啊! 话音一落,沈既白便两眼一闭,咚地一声倒在了桌子上。 周歆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他才没有磕到头,将人稳稳地放在桌案上之后,她睨了一眼张卿清。 张卿清:“……” 他总算察觉出来一些不对劲,“好吧,这回我相信他喝多了。可他怎么突然就喝多了?你们吵架啦?” 对上那道八卦的视线,周歆犹豫几许,还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张卿清听完,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你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时候就犯糊涂了呢?就算你不记得上次醉酒后都干了什么,也应该记得他这五十大板是怎么来的吧!若不是对你有真感情,他至于去堵唐彦修吗?那晚若不是被金吾卫发现,唐彦修是死是活真的说不准!” 闻言,周歆一怔,“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张卿清道:“还不是他不想你担心,不许告诉你。不然他冒这么大险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揍唐彦修一顿?他疯了哇?” 一手默默地转着酒盏,她垂眼看着趴在桌案上陷入沉睡中的少年,低声道:“我知道那几句话不假。” “你可真是当局者迷!不光那几句,他前面也没撒谎,他确实是在吃醋!” 张卿清道:“我感觉得到,第一次见面他就对我有敌意,后来越来越严重。那天我给你梳头发,他一进院看见了,脸色立刻变了,吓得我腿都有点哆嗦。如果眼神能杀人,我恐怕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梳头发。 周歆定了定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怪不得沈既白那天会吃醋到失去理智,这个行为在现代都很亲密,在古代更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 “而且,这种感觉确实是在对付螭吻兽那天消失的。” 张卿清继续道:“那天晚上,我看见沈少卿在空窗旁见了个人,应该就是你说的什么暗哨。这楼里的一举一动都在几个小妖怪的监视之中,你不信就让他们情景重现一下哇!” 周歆反驳:“他都已经确定我们是占舍了,还派暗哨查什么!当然会收回来!” 张卿清摇了摇头,“你是道士,你都说道家只有夺舍和献舍,没有占舍一说,说明这个词确实是沈少卿编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哇?因为他即不信我们是夺舍之人,又确定朝南衣和张卿清不会献舍,所以才编出这个词,为所有的不合理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他在说服自己相信我们,若他真的怀疑什么,就不会这么做,一定会一查到底哇!” 第187章 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周歆瞬间醍醐灌顶,心道,若沈既白真的对他们有所怀疑,以他多疑的性格,早派人去张卿清的老家也就是湖州查个彻底了,还会拖到撞见张卿清给她束发才动手吗? “螭吻兽呢?” 张卿清指了指隔壁,“隔壁打叶子牌呢!这几个小妖怪自从学会了叶子牌就罢工了,连楼都不下,从早打到晚。” 她当即起身,径直闯进隔壁房间,对围坐在一桌打叶子牌的几个小妖怪道:“那晚你们都看见了什么?全部重现出来!” 第72章 闻言,几只小妖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扭了扭屁股。 昏暗的夜色中蔓起茫茫白雾,朦胧中,好似有辆马车停在了面前。 “张卿清”的声音传了过来,“沈少卿,你可真行!她刚吐我一身还没漱口呢!你居然也不嫌弃!” 周歆走近一步,见“张卿清”脱下了经常穿的那身月白澜衫,只着一件纯白里衣,支着一条腿和车夫一起坐在车番上,模样甚是不羁。 奇怪。 她偏头看向站在身边的人,“你干嘛坐在外面?” 张卿清打开玉扇挡在眼前,脸色微微有些红,“还不是因为你见色起意兽性大发!见沈少卿长得帅抱着人家就要啃!这我还敢在车里吗?我应该在车底!” 周歆:“……” 听上去像她能干出来的事,又不太像她能干出来的事。 她狐疑地盯着他:“真的假的?” 他信誓旦旦:“若有半句虚假,就让我倾家荡产!” ……行吧。 周歆不好意思再往下问,只能转过头去继续看幻境里的情况。 “张卿清”和车夫跳下马车,车门被人由内向外地打开,沈既白弯腰走出来,神色和面容都淡淡的,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唇瓣有些红,泛着水润的光泽。 “周歆”抓着他的衣角,紧紧跟在身后。 他走下车,停在一旁,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下车。 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稚子与马车擦肩而过,稚子闹着要阿娘抱,做丈夫的便将稚子举了起来,放在肩膀上,让他骑着自己的脖颈。 醉酒的少女望着那几道背影,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指着他们,对等在一旁的少年道:“我也要骑大马!” 闻言,少年与站在客栈门口的“张卿清”俱是一愣。 她嘟了嘟嘴,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行不行嘛?” 沈既白瞥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身影,没说话,只走到她面前,转过身背对着她曲起膝盖。 那车上的少女果真跨坐在他的肩膀上,两手捏着他的耳垂,眉眼弯弯地笑道:“马儿快点跑!” 大抵是怕她掉下来,沈既白两手扶着她的腿,一步一步地朝客栈走去,步伐迈得很稳。 没想到,骑在脖颈上的少女忽然指了指客栈房顶上的屋脊,“我要去摘月亮!带我去摘月亮!” 沈既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好。” “张卿清”哎呀了一声,扇着扇子止不住地摇头:“……你们两可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既白跃上马车,踩着车顶飞上屋檐,几个起落便踩在了顶楼屋脊上。 少女仰起下巴,睁大眼睛哇了一声,“这还是我第一次离月亮这么近!” 她伸手抓了一下,随即便握紧了拳头,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献宝似的伸到沈既白面前给他看,“小哥哥,你看我厉不厉害!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啦!” 谁知,少年一听,唇角顿时压了下来,“别瞎喊。” “怎么还生气了?”她将拳头凑得更近,“小哥哥,我把月亮送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呀?” 沈既白没好气地道:“谁是你哥。” “你呀!” “谁要做你哥。” “你好凶啊!”她伸开手,见掌心空空如也,月亮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不高兴地嘟了嘟嘴,“你看你都把月亮吓跑了!” “没跑,”他反驳,“我的月亮就在我身上。” 闻言,她脸颊一红,嘿嘿嘿地笑了出来,“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我没有证据,好羞羞哦。” 沈既白:“?” 虽然这两个人有着最萌身高差,一方像孩子似的骑在另一方脖子上看起来并不违和,但在男尊女卑的旧社会,这个行为很另类,也很过分。 尤其两个人身份地位都不低,不少人都认识,路过的人几乎都被吸引得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旁观,边看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骑在沈少卿脖子上的是凌云君?” “这也太过分了吧……” 闻言,“张卿清”瞥过去一眼,啪地一声将玉扇收拢。 “沈少卿都没说什么,你倒是觉得过分了。这点情趣都没有,你婆娘是如何忍受得了你的?” 吃瓜群众纷纷看过去,那个人恼羞成怒地捋胳膊挽袖子,看样子像是要动手,“你又是哪根葱?老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吗?” 沈既白垂眸看过去,道:“阿周,我们得下去了。” “周歆”不情不愿地道:“啊?为什么?” 第188章 少年并未回答,只纵身一跃落到张卿清身前,扫视一眼围聚过来的路人,最后定格在那名要动手的壮汉身上。 仅仅一眼,壮汉便露了怯,悻悻地离开了。 他扫视一眼围观者,众人也自发地散开,不约而同地走远了一些,才三两成群地聚在一块继续交头接耳。 “周歆”伸长了手去捏“张卿清”的脸,“就是你打扰我抓月亮?” “放手啊!疼疼疼!别掐了!沈少卿你倒是管管啊!” 沈既白道:“……管不了。” “出息呢!”他朝少女龇牙咧嘴,“再不松手我咬你了!” 周歆松开手,拍了拍沈既白的头,食指指着“张卿清”:“大黄!他要咬我!给我咬回去!” 张卿清简直大开眼界,“就这么一会儿,又把你当马又把你当狗,你居然也能忍?” 沈既白无所谓道:“在我面前,她可以任性。” “这哪里是任性?这简直是换了个人!” “无妨。”沈既白道,“她怎样都好。” 闻言,周歆的心倏地一动。 稀薄的雾气突然变得厚重,就像电影转场的特效,眼前的画面变成了尽欢楼的走廊。 “张卿清”和螭吻兽偷偷扒着房门偷听,梁柱上的雀替不屑道:“鬼鬼祟祟,非好妖所为,吱!” 见状,身边的人用扇子挡住了脸,狡辩道:“我那时只是路过!我可不是特意去偷听墙角的!” 周歆莫名有些脸热,呵呵一声,“别告诉我你路过了一晚上。” 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哈哈,那倒没有,哈哈哈!” 这时,安静的房间传出轻微的响声,沈既白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这是作甚么?” “周歆”的声音传了过来,“看不出来吗?耍流氓呀!” “你喜欢这样的?” “周歆”哈哈一笑,“我不喜欢被人绑,但我喜欢绑别人!” 少年深吸一口气,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还绑过谁?” “没有谁呀!”她道,“人家也是第一次劫色,经验不足,你多担待点吧!” 屋内响起一阵模糊的声音,听不出两个人究竟在干什么。可就是因为听不出,才会让人浮想联翩。 扒在门口的“张卿清”兴奋得老脸通红,下意识伸手去捂螭吻兽的耳朵。这一捂,才发现雀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一只耳朵贴在门上,也是兴奋不已的表情,尾巴晃得极其厉害。 一声闷哼传过来,沈既白哑着嗓子道:“……别咬了。” “疼吗?我轻一点?” “……不疼。” “张卿清”顿时瞪圆了眼睛,与两只小妖怪交换了“他们是不是搞反了?”的眼神。 这时,一声又急又促的男音传来:“……别拽。” “你——!”他咬牙警告,“别动!” “周歆”道:“不动怎么脱?你可别说你不想要啊,你的身体可比你这张嘴诚实多了!想做就做,不要压抑自己的天性嘛!省得以后分开又后悔。” “此言何意?”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危险,“为何会分开?你想要分开?” 屋内安静了一瞬,她喃喃道:“……反正早晚都会分开,不如把想做的事儿都做了。” “你休想!” “……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见屋内的情况不对,扒在门口的几位没敢继续听,识趣地离开了。 周歆心道,怪不得那个吻极具侵略性,极具占有欲,还透一股她不回应就誓不罢休的意味。 原来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一时间,她都想不出沈既白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旁的张卿清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你看见了吧?你这一整晚几乎一直在沈少卿的雷区蹦迪,这也就他能忍,换个男人早炸锅了。” 周歆斜了他一眼,“不是说他见了一个人么?人呢?” 张卿清指着回廊的一扇空窗,道:“小螭螭,快进一下!” 话音一落,眼前的画面极速流转,再停下来时,一个人影自空窗翻进来,学了一声猫叫。 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声,随后,房门被人打开,沈既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学猫叫的人穿着夜行衣,也蒙着面,见人立刻单膝跪地,道:“少卿。” 沈既白立刻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跟上自己,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走廊尽头的空窗前停了下来。 蒙面人交出一封竹笺,“卑职无能,实在查不出周不正的任何信息,只能细查张大郎君将功补过。” 轻摇玉扇的动作微微一顿,张卿清的神色一凝,随即又恢复如常。 周歆道:“你看,虽然你早就知道他查过你,但是亲眼所见还是会难以接受是不是?”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那么可疑,他不怀疑才不正常。我只是突然想到,他一直怀疑我,却迟迟没动手细查,是不是因为你信任我。” 他信任她,她信任张卿清,所以他有所怀疑,也没动手细查。 周歆的心随之一动,罕见地说不出话来。 静止的画面继续动了起来,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后又恢复了正常播放。 第189章 少年面若冰霜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好似并不意外,解开缠绕着竹笺的封绳,撕下封漆,大致扫了几眼竹笺上的内容,淡声道:“不用再查了,将湖州的暗哨撤回来。” 将竹笺收入怀中,沈既白继续道:“张宅和水云间的暗哨也撤走。” 闻言,蒙面人有些意外。他顿了一下才道:“是!” “画上的地址有眉目了吗?” 蒙面人道:“据海市的地龙精所言,那个地方叫中沙境,确实是在洛州,但究竟在洛州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中沙境?” “此乃一处结界。前朝隋炀帝禁止人妖结合,肆意屠杀人妖之后,有名修道士圈地设界,供人妖之后在此躲藏。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境内生灵涂炭,再无活口,成为百妖避而不谈的禁地。” 沈既白倏地抬眸,略微有些吃惊,“……人妖之后?” “人妖之后?”周歆也震惊无比,“难道朝南衣是半人半妖?!” 这怎么可能呢? 若她自己都是人与妖的后代,她怎么会如此讨厌妖怪? 难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张卿清听得一脸迷茫,“什么跟什么,为什么你们两个人就算不在同一个时空也能打秘语?” 周歆瞥了他一眼,“秘密。” 空窗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神情恢复一惯的冷静,“还查出了什么?” “并无其他。” 他轻轻颔首,“下去罢。” “是。” 蒙面人躬身后退,刚退出一步,他又开口道:“等等。” 蒙面人停住脚步,躬身等候吩咐。 “鸾鹰留下。”他低声吩咐,“今日通报得太迟,她受了伤。再有一次,严惩不贷。” “是!” 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弥漫的雾气慢慢散开,昏暗的长廊不复存在。周歆眨了眨眼,发现她站在门口,四个小妖怪依旧在打叶子牌,除了螭吻兽以外,其他几只妖怪的脸上,尾巴上都贴满了惩罚纸条。 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张卿清道:“你看吧?我就说你误会了,他这不明显觉得他来晚了你才受伤的,所以又把鸾鹰留下了。” “难道打着爱的名义去监视,就不是监视了吗?” “如果他真的改了呢?” 他偏头看过来,“沈少卿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本就是这种占有欲强的人,要么就是他对这段感情十分没有安全感。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犹如拨开云雾见日晴,周歆突然恍然大悟,沈既白确实是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的。 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 身边的人继续道:“说实话,碰上你这样的人,再正常的人也会患得患失。” 她又斜了他一眼,“什么叫我这样的人?我很差吗?” 张卿清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谁家女朋友半个月看不见自己男人连想都不想一下哇?” 闻言,周歆微微一怔。 闭关的那半个月,沈既白在大理寺忙得昼夜颠倒,每天只在夜里才有时间来看看她。 但她歇得早,即使知道他夜里会来,也没有特意等过。 周歆无法想象,沈既白夜夜怀揣着期待的心横穿十几个里坊,跨过湍急的洛河,好不容易来到水云间时,却发现早已熄了灯,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而且,那么久没见,她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后来见面时也没有表达过思念,仿佛这段关系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她的态度实在太过潇洒,难怪沈既白会如此不安。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问,“根本问题出在我身上?” “一段感情走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定是两个人都有问题。”张卿清道,“你虽然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更大的问题还是在沈少卿身上。凌云君,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周歆:“?” 周歆:“什么准备?” 他看过来,神情是鲜有的严肃,“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 周歆微微睁大了双眼,眸光闪烁不止。 沈既白向来克制,既然能克制心中的欲望,必然也会克制内心的阴暗面。 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他极度克制后才暴露出来的冰山一角呢? 一声轻响打破了平静,走廊传来少年的呼唤声。 “阿周?” 一声未落,一声又起,“阿周?” 张卿清嘀咕了一句“真腻歪”,大声道:“在这屋呢!” 周歆后退一步,跨出门槛,见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少年再次红了眼眶。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疾步走近,一把将她揽进怀中。 声音低哑,破碎感满满,“……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周歆心里一软,深深地叹了口气。 清风拂过烛遐,红花扰乱琵琶,那毕竟是她心动过的人啊,怎可能轻易放下。 “傻瓜。” 她终于抬起手去回抱他。 第73章 张卿清清了清嗓子,道:“不是我扫兴啊,你们——” 沈既白立即打断他的话:“就是扫兴。” 第190章 张卿清:“……” “好吧,是我扫兴。”他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们注意一点,这还有未成年呢!” 与沈既白拉开些许距离,周歆回道:“你带头偷听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它们还没成年?” 沈既白眉梢微动,“偷听?” 张卿清立刻又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转身就溜:“我去看看其他客人,你们随意,随意哇!” 言毕,他蹭蹭蹭地跑下楼梯,不见了。 山花,雀替和螭吻兽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就悬鱼最淡定,趁机瞄了几眼它们手里的牌,信心十足地打出一张,道:“快快快,该你们啦!” 闻言,几只小妖怪收回目光,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随后便一同起身将悬鱼按在桌案上。 “你耍赖!” “你出老千!” “你偷换我的牌!吱!” 悬鱼哭唧唧地道:“我还从来没赢过,就让我赢一次不行吗?” “不行!” “你得凭本事赢!” “反正不许耍诈!吱!” 闻言,悬鱼哭得更大声了。 “哭什么哭?”周歆牵着沈既白走进房,“重新来一局,我教你怎么玩。” 见她进来,几只小妖怪纷纷松开了手,面上有些不大情愿,但都没敢说什么。 搬过圆凳坐在悬鱼旁边,她支着二郎腿,像军师一样指挥它该怎么打。沈既白默不作声地站在身后陪着,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几局过后,悬鱼在周歆的教导下渐渐掌握了游戏规则,变得得心应手,态度也亲近许多,仿佛真的把她当成了师父。 其他几只小妖怪也不再拘束,彻底放松下来,房间内再次响起了欢声笑语。 沈既白垂眼打量着她,目光里满是新奇。 一直玩到日出东方,曙光透过空窗照射进来,映得周歆有些睁不开眼,她才哈欠连连地站起身,拽着他回房休息去了。 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少年轻轻地搂着她,低声道:“……阿周。” 周歆困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声音慵懒无比,“干嘛?” “无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微微动了动,与她贴得更近,“睡吧。” 她伸手回搂着他,声音含含糊糊的,“沈既白。”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我在。” “其实……” 往人怀里蹭了蹭,周歆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昏昏欲睡地道:“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你……”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眸光彻底被朝霞点亮,好一阵都没有再眨一下。 待他回过神来时,怀中人的呼吸已经十分均匀,彻底睡熟了。 他低头亲吻着她的额头,轻声絮语。 “……我也是。” * 午时将至。 永定楼门口的算命摊前排起了长龙,一位年近古稀的阿翁坐在摊桌后,愁眉苦脸的为人看相。 “夫人春宫塌陷,坤宫丰满,杂纹破宫而出……” 周歆边说边抬眼打量着排队的人,心道,一不小心看得太准也不好,排队的人太多,都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唐彦修派来送信的人。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逐一看过去,哪个都不太像送信人,排除大半人选之后,她忽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少年长身玉立在繁街之上,还是那身玄墨色的胡服骑射装,只是鹿皮蹀躞带束得比往常更高,显得双腿更长,腰身更加紧窄,令人一看便移不开眼。 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也跟着排队?他并非人类,算哪门子的命? “半仙,闻半仙?” 她“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解相,立刻道:“这说明,夫人命中注定会先经历丧子之痛,而后才能儿孙满堂,只是玉不成器,难有子孙成才。” 老媪猛拍桌案,惊道:“全中!半仙,不知我晚景财运如何?”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夫人,贫道一人只答一问。”她示意老媪起身,迫不及待地道:“下一个!” 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看下去,半晌过后,周歆抬眼再看,悲催的发现排队的人只增不减,甚至已经排到了街尾。 那抹熟悉的身影撩袍坐下,深邃俊美的面容上并无任何表情,墨瞳敛在纤长的睫羽下,像浸在冰雪中的墨玉,冰冷泠清,看得她一时间拿不准他到底认没认出来自己。 “姻缘,财运,前程,郎君想问哪一个?” 沈既白伸出手来,“姻缘。” 周歆抓着他的左手细细查看了一番,心道,手分八卦十二宫,万事都在一掌中。沈既白的手相堪称万里挑一,命格好得不像话,可他终究不是人,再完美的手相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郎君想问哪一段姻缘?” “天命姻缘。” 闻言,周歆斜眼看他,面色顿时冷了下来,顾不上他到底有没有识破自己的幻颜术,当即问出口:“沈既白,你什么意思?” 第191章 他敛起双眸,眉眼柔和几许,“你果然不知。” 周歆:“?” 沈既白反手一扣握住她的手腕,目光忽而变得炙热直接,“阿周,我的掌纹里,可有你的命运?” 周歆一听,瞬间呆愣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番言辞,是她那日说唐久微与张卿清的天命姻缘时提及的。 为什么沈既白会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难不成,他的天命姻缘是…… 大脑嗡地一下炸响,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纷纷涌至眼前,细碎的记忆拼凑在一处,浮现出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答案。 这不可能。 她明明是穿越来的,怎么可能和古人有一段天命姻缘? 莫非是…… “你的天命姻缘……”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是朝南衣?” 沈既白面露诧色,立即反驳:“不是她,是你。” 闻言,周歆彻底怔住了。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如果缘结的对象魂魄消散,缘结还在吗?” “不在。” 由此可见,红线缘结跟随灵魂,并不跟随肉身,可他如何确定他的天命姻缘就是她的呢? 似是看穿她的心中所愿,沈既白缓缓道:“长风酒肆那一日,我随你去太清观,灵鹤真人称你我手上显出红线缘结,当时我还不信。” 他垂眸,目光自她的右手轻扫而过,“直到对付食气灵时,你给我开了天眼,我也看见了缘结,还想用龙纹刀去砍断……” 周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个画面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少年握着龙纹刀的刀柄,反手挥向二人中间,这一刀不出意外地砍在了空气上,以至于收刀时他还在喃喃自语,“怎么砍不断?” 原来他当时砍的是红线缘结。 可她实在是想不通这个缘结究竟是怎么来,居然能在她穿过来的当天就有了! 离了大谱啊! “一开始就有了?居然那么早就有了?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天命姻缘?你什么时候去求的?” 沈既白道:“……从未求过。” “从没求过?那这段天命姻缘怎么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身后排队的人频频看过来,面露兴色地交头接耳。 周歆这才意识到此处人多口杂,不易讨论此事,当即闭上了嘴。 目光自街上轻扫而过,一名鬼鬼祟祟的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四目相对之时,他比了几个手势,便转身钻进了永定楼后面的暗巷。 周歆立即追了上去。 跑进暗巷的时候,身后袭来一阵清风,随即腰间一紧,沈既白不知在何时跟了过来,揽着她的腰飞至一旁的墙檐上。 “他身上有妖气,小心有诈。” “有诈也要上。” 二人跟着男子走进一间宅院,绕过影壁,见一名乾道背对着他们站在院中央的空地上,那名行事鬼祟的男子不见了。 许是察觉了什么,他回眸看过来,扬唇一笑,“凌云君,别来无恙。” 周歆与沈既白均是一愣,异口同声道:“重阳子?” “正是老夫。” 周歆拧了拧眉,暗觉哪里不对。 “根本没有什么送信之人。”她道,“唐彦修是见我进了院子,故意这么说给我听的。他引我们过来与你汇面究竟想做什么?” 重阳子眯眼一笑,“凌云君果然聪慧。” 话音一落,四方小院登时升起一道结界,淡蓝色的光晕若隐若现,如同天罗地网,将他们完全锁死在结界之内。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周歆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唐公起杀心的时候,也是第一时间设下结界,以防他们逃跑,也防止结界外的人有所察觉闯进来救人。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一张符纸捏在手中,大声道:“唐彦修!既然设计引我们前来,你又何必藏头露尾!” 一个清朗的笑声自正堂传出,下一刻,正堂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唐彦修身负银枪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见状,沈既白立刻拔刀出鞘,侧身挡在周歆身前,低声道:“有杀气。” 周歆有点想不明白。 这个人原本是想一点点折磨他们,如今怎会突然动了杀心? 再说,他重伤难行,连床都下不了,怎会一夜之间痊愈? 金光神咒只能治疗皮肉伤,唐彦修经脉受损,除非动用禁术,不然不会好的这么快。 可他为何会如此着急呢?是担心她将目击者交给薛公吗? 周歆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心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天真不应该去唐府刺探情况。 她环顾一圈,目光扫过偏堂的时候,忽然发现檐下放着一些小玩意,其中就包括闻半仙拿在手中的羽扇。 周歆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们将闻半仙怎么样了?” 唐彦修道:“多亏你将人绑到了暗巷里,我才能擒住他。不过你放心,他肯定不会先你们一步去世。” 闻言,周歆捏诀施咒,转瞬间又变回朝南衣的样子。 第192章 “我若没猜错,这间院子是闻半仙的。你将我们引过来,就是为了彻底撇清唐府,将罪名都按到他身上。” “不错。”唐彦修道,“街上那么多人都看到你们是跟着闻半仙和他的哑巴儿子离开的,大理寺那群废物纵然有所怀疑,也根本查不到我们头上。” “好计谋。”周歆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死个明白。” 他扬了扬眉,似是来了几分兴致。 “你想知道什么?” “不论是南市案,还是后来到御前告状,你都只是想要沈既白沦为阶下囚。”周歆道,“如今为何会动杀心?” 唐彦修勾唇一笑,目光中有阴森的寒意,“因为我发现了更好的报复方式。” 沈既白道:“什么方式?” “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一点点地失去生机,直至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滋味不好受吧?沈少卿,要不要再体会一次啊?” 沈既白咬紧了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你,敢!” 唐彦修扬了扬眉毛,挑衅道:“究竟敢不敢,试试不就知道?” 周歆冷冷一笑,“就凭你们两个人?” 重阳子吹了声口哨,屋檐上忽然现出一只通身黝黑的黑猫,正龇着牙,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周歆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重阳子,你不会觉得一只猫妖就能将我们难住吧?” 重阳子但笑不语,倒是唐彦修开了口,讥讽道:“你知道有多少修道士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死在了它手上吗?” 周歆笑得更大声,“唐彦修,好歹我占的也是朝南衣的舍,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是么?” 话音一落,重阳子甩出一道金鞭,鞭身如藤蔓卷在周歆腰身,一把将她拉了过去。 见状,沈既白扬刀而上,欲将她救下,却被唐彦修拦了下来。 刀枪相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周歆被五花大绑在院中的楠树上,重阳子祭出乾坤八卦镜,淡声道:“凌云君,不知这次魂飞魄散,灵鹤真人还会不会舍身相救?” 沈既白攸地回过头,面色骤然惨白如纸,大喊道:“不要!” 他欲冲过来,却再次被银枪拦住去路,唐彦修如鬼魅随行,紧紧缠着他,“沈少卿别急,好戏还在后面。” 沈既白攥紧龙纹刀,双目瞬间血红,周身杀气腾腾。他仿佛失去了理智,招式变得狠辣诡谲,招招索命! 眼看着八卦镜缓缓升空,镜心对准了周歆,黄铜镜面上,被绑在树上的少女身边依稀站着几个模糊的身影。 重阳子瞥了一眼楠树,树下并无他人。可再看向乾坤八卦镜,树下明明多出来四道身影。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却发现四道身影变成了三道,其中一道不见了。 咦!不是不见了,是突然冲到了乾坤八卦镜面前,青面獠牙的容颜突然占据了整个镜面,吓得房檐上的黑猫嗷地一声竖起了毛发。 下一刻,原本在空中飞速运转的乾坤八卦镜骤然一停,随之掉在了地上。 “何方妖孽!” 重阳子甩出一道符纸,那符纸在空中转了一圈,似在追逐着什么东西,最后却不知为什么,不偏不倚地贴在了正欲跳下来加入战斗的黑猫身上。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黑猫被道炁炸飞,摔下房檐,不见了。 地上的乾坤八卦镜突然飘了起来,悬在半空中,随之,院落里响起小孩子的笑声。 血淋淋的脚印和乾坤八卦镜一同围着重阳子转圈,就像一只看不见的小鬼举着它向重阳子挑衅。 这对修道之人来说是奇耻大辱,重阳子掐诀捏咒,使出一道/掌/心/雷,却没打中它,而是直直劈向了唐彦修。 唐彦修被劈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来。他掀起眼皮恶狠狠地瞪向重阳子,暴怒道:“你到底行不行!怎么专打自己人!” “唐少将!这院里有古怪!” “这里里外外我都清理过了,能有什么古怪?” “真有古怪!明明有妖,我却完全察觉不到妖气!” “有妖就收妖,你是修道士还怕什么妖怪!” “妖怪不可怕,怕的是根本不知道妖怪在哪里!” 二人争吵之时,沈既白闪到周歆面前,想要解下捆在她身上的金鞭,但无论他怎么撕扯,挥砍,金鞭都牢牢贴在她的身上,甚至他越拽,金鞭缠裹得越紧。 “没用的,这不是一般的捆妖绳,这是重阳子的法器。”周歆道,“唐彦修不会伤害朝南衣的躯壳,乾坤八卦镜也被螭吻兽拿走了,现下我很安全,你不要担心。” 沈既白抿了抿唇,眼底透着不安,“……怎么可能不担心。” 话音一落,周歆猛然睁大了双眼,喊道:“沈既白!快躲开!” 第74章 少年持刀回击,龙纹刀砍在了银枪枪柄上,枪身铮地一声颤动起来,唐彦修右手一抖,银枪掉落在地。 又是背后偷袭,又是反手一击,若不是银枪通身都是玄铁打造,这把枪又要断裂在龙纹刀的刀刃之下。 第193章 沈既白正欲踢走银枪,却见这把枪忽然悬空,连同那个乾坤八卦镜,一同飘到了正屋的房脊上。 诡异的笑声愈来愈大,唐彦修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猛然回过头来,“你居然随身带着妖怪!” “妖怪怎么啦!妖怪吃你家米了吗!”悬鱼忽然现身,朝他喷出一道水柱,浇得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连黏在一块的头发丝儿都啪嗒啪嗒的向下滴着水。 “傻站着干什么?!”他朝重阳子喊了一嗓子,“还不快点收妖怪!” 重阳子僵直地站在廊下,背后贴着一张符纸,一动也不动,连话都说不出来。 唐彦修咒骂了一声,“猫妖呢!” “你再说它吗?吱!” 一只即不像雀也不像鸟的鸟儿叼着一只昏死过去的黑猫自房檐上飞了出来,缓缓落至屋脊,直至飞到银枪之上时,才倏地松口,黑猫蓦然下坠,身躯自枪头贯穿而过。 重阳子登时睁圆了双眼,瞳孔剧烈缩紧,眼睁睁地看着黑猫垂死挣扎,凄惨的叫声响彻院落。几声惨叫过后,声音骤然弱了下去,挣扎的幅度也一点点地缩小,最后彻底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一滴泪水自眼角划过,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贴在脊背的符纸失去了效力,如落叶飘落在地。 他纵身一跃,踩着房脊直奔挂在银枪上的黑猫而去。 沈既白立刻跟上,在那双手即将触碰到黑猫之时,一刀砍去,斩断了一臂。 形势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重阳子一手捂着肩膀,痛得大叫出声。顷刻之间,他的目光淬上了毒,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咬牙捏出剑指,狰狞大喊:“我死也要拉她陪葬!” 话音刚落,龙纹刀便自他的心窝横穿而过。 满目恨意的乾道还未来得及施咒,便身子一斜,从房檐上摔了下去,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彻底咽了气。 沈既白随之落下来,拔出龙纹刀,憎恨自眼底一闪而过。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周歆都没有反应过来。 站在少年几步之外的唐彦修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 随即,他扭过头去看周歆,咬牙切齿道:“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若不是隐形中的螭吻兽太过出其不意,吸走了重阳子的全部注意力,那道定身符根本近不得他的身。 这场暗战,完全是险胜。 周歆收起阴雷指,“你不是小瞧了我,你是小瞧了人心。唐彦修,你数次布局都棋差一着,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忽而冷笑出声,“胜者从不复盘,只有败者才会总结经验。” 沈既白收刀入鞘,几步走近,只身拦在唐彦修面前,淡声道:“该你了。” “虚伪。”唐彦修呸了一口,“有本事就将银枪还给我!” “你我皆无兵刃,”沈既白道,“这很公平。” “公平?”他大笑出声,“你满身的杀气,心里巴不得立刻把我杀掉,居然还假仁假义地和我谈公平?” 这人的脑回路怎么这么清奇? 周歆惊叹道:“难不成在你眼里,公平是你可以起杀心,我们却不能动杀意?” 唐彦修摆出迎敌的姿势,“拔刀!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沈既白纠正:“这是对武者的尊重。” “去他妈的尊重!” 唐彦修击出一拳,被沈既白侧身躲过,二人赤手空拳地缠斗在一处,拆解了数十招,沈既白渐渐摸清了他的路数,开始反击。 失去银枪的唐彦修处处掣肘,被沈既白打得毫无还击之力。 几只隐身的小妖怪纷纷现了身,站在一旁看得一个比一个投入,时不时还会学习着比划两下,叫一声好。 束缚在周身的金鞭在乾道死去的那一刻便恢复原形,掉在了地上。 周歆弯腰捡起,收入乾坤袋。见状,螭吻兽自屋脊上飞下来,将银枪和乾坤八卦镜一并扔进乾坤袋,像邀功似的凑到面前,摇着尾巴道:“道长,我表现得不错吧?可不可以也教我几手?” 悬鱼立刻挤到他们中间,叉腰道:“不行!道长只能教我一个!” “我也出力了,我也要学一手!吱!” 山花蹲在周歆身后,闻言探出头来,摇了摇头,“一群赌鬼!” “我们是妖,可不是鬼!吱!” “吵死了!”唐彦修怒喝一声,太阳穴的青筋暴起,突突直跳,“与妖同行,如此侮辱南衣,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沈既白钳住他的双臂将他按在地上,膝盖压着他的双腿,冷声道:“我也是。” “成王败寇!动手吧!”唐彦修闭上了双眼。 少年眸色沉沉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杀意,但他深吸一口气,那些汹涌翻滚的情绪瞬间淡了下去。 他拽下挂在腰间的捆妖绳,作势就要缠住唐彦修的手腕。就在这时,寂静的四方小院忽而响起一声低低地叹息。 唐彦修猛地睁开眼,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做工精致的绿衣纸扎人立在楠树枝头,不知道看了多久。 第194章 周歆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东西何时来的!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对上纸扎人那双用墨痕点出来的,毫无神韵的眼睛,她居然看出来一丝轻蔑。 沈既白面色一沉,当即用捆妖绳捆住唐彦修,拔出龙纹刀便朝纸扎人劈了过去。 没想到,它忽然瞬移到院内,沈既白这一刀劈在了楠树上,硬生生砍下来一截树枝。 纸扎人朝唐彦修抬了抬手,束缚在他身上的捆妖绳便如同有生命一般,自发地离开唐彦修朝纸扎人飞了过去,缠绕在它的手腕上,还亲昵地蹭了蹭它的手背。 周歆不由得看呆了! 纸人点睛,亡灵复生。这个纸扎人的躯壳里,究竟住着谁的灵魂? 唐彦修仰视着立在一侧的纸扎人,震惊得瞳孔都放大了几圈,在这短短一瞬间,那双浅淡的琉璃眸闪过数种不同的情绪,眸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沈既白持刀落在周歆面前,一脸防备地盯着绿衣纸扎人。 它的视线自周歆身上一扫而过,微微一抬手,一道疾风袭来,转瞬间,绿衣纸扎人连同趴在地上的唐彦修同时消失不见。 周歆眼疾手快地甩出一张追踪符,符纸一接触到那道疾风,便被反弹回来。 ……好强的灵力。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冒了一身冷汗,“它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救唐彦修?” 沈既白紧盯着纸扎人消失的方向,神色肃然,“捆妖绳乃太清观所制,本能地更听命于太清观的修道士。”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生前是太清观的修道士?可从未听说谁与唐府来往密切啊!” 沈既白道:“真人应当知晓是谁。” “那还等什么!”周歆作势就要回太清观。 少年拉住她的手腕,“还没找到闻道长。” “噢对!”她拍了一下脑门,“差点把他们父子忘了。” 二人连同四只妖怪一起将院落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最后在地窖里找到了晕过去的闻半仙和他的哑巴儿子。 小妖怪合力将闻氏父子抬回正屋的床榻上,周歆将幻化成闻半仙算卦挣来的钱放在枕边。这时,沈既白领着几名金吾卫回来,命他们将重阳子的尸首抬回大理寺。 待一切处理完毕,周歆还有点恍惚。 她望着地上的一滩血迹,慢半拍地后怕起来,“幸亏出门时人手不足,临时征用了螭吻兽它们帮忙,不然今日这场暗战的结局真不好说。” 闻言,螭吻兽跑到身边,仰头朝周歆眨了眨眼,“道长打算怎么谢我呀?” 周歆捏了捏它的尾巴,“教你一手,你想学什么?” “我想学记牌!” “我也想学!吱!” 山花怯怯地道:“道长,我也想学,雀仔学会记牌后变得好厉害,都能猜到我们手里都有什么。” 她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好,全部都教。” 闻言,悬鱼耷拉着脑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周歆摸了摸它的头,“不会落下你的,今晚再教你个新套路。” 悬鱼一听,立刻笑了出来,与其他几只小妖怪一起欢呼雀跃,“好耶好耶!” 跟在身旁的少年开口道:“阿周,熬夜伤身。” 周歆瞥了他一眼,“又不天天熬夜,偶尔一次没关系的啦!” “对啦!”她岔开话题,“你是看见我留在榻上的信就找过来了吗?” 今晨两个人双双睡死过去后,是周歆率先醒过来的。那时沈既白睡得正熟,她不忍打扰,便留下了一封信,言明要去南市抓个人,不出意外午膳前就会回来,让他稍等片刻。 没想到少年压根没等,一看见就追了过来。 沈既白微微颔首,“嗯。” 她有些好奇,“可我没告诉你我要怎么抓人,也没说要抓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闻半仙就是我呀?” 沈既白道:“红绳手链。” 周歆垂眼一看,见左手边的袖口不知何时卷了起来,露出他亲手给她带上的那条鸳鸯扣红绳手链。 “万一只是同款呢?你就不怕认错人?” “不会。”他很肯定,“仅此一对。” “好吧。”周歆带着小妖怪们往出走,“你饿不饿?这个时辰膳堂肯定关门了,我们吃完饭再回去见真人吧?” “好。” “咦?”走在最前面的螭吻兽忽而脚步一顿,抬手指着天空,“是天狗食日!” 周歆抬眸,只见天上的太阳残缺不全,仅剩一道弯如新月的月牙! 小妖怪们莫名的有些兴奋,“真的是天狗食日!” 话音刚落,那道月牙便消失不见了。 天色霎时暗了下来,四方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一声惊天巨响过后,天幕中乍现一道惊雷,倾墨般的黑暗之中渐渐显出一道淡蓝色的光晕,勾勒出一座高塔的轮廓。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地乍亮一瞬,二人在看清高塔的一瞬间,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第195章 “那是……锁妖塔?” 沈既白皱了皱眉,声音发紧:“万狐之王突破封印那夜是天狗食月……” “过去看看!” 周歆用力抱住沈既白,双手飞快结印,低喝一声:“遁!” 顷刻之间,两道纠缠在一处的身影登时消失在暗巷之中。 “道长呢?” 走在前面的几只小妖怪显出原形,四处张望着看了看,“道长不见了!” 第75章 一道结界立起,将整个梅园罩在其中,周歆与沈既白出现在梅树下,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令二人神色一僵,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见了满地的尸体。 锁妖塔下血流成河,鲜血满布长阶,连塔门附近的梅树枝叶都染上了鲜红,艳胜秋枫。 作为一个现代人,周歆哪见过这等血腥凄惨的场面,当即脊背一凉,心里又惊又惧。 她蹲在地上,挨个尸首查探气息,越探脸色越白,越探双手越抖。 “一个活口都没有……” 沈既白也逐一确认了一番,最后停在她身旁,身体颤栗不止,“今夜当值的武役无一幸免……”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难道有邪物擅闯锁妖塔?那塔内的衙修岂不是……” 闻言,少年脸色一白,立刻朝塔门的方向赶了过去。 一道火焰自空中乍现,虚尘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灵鹤,你那个假徒弟来了。你们师徒要不要趁机叙叙旧?” 周歆寻声看去,见灵鹤真人与虚尘子悬浮在空中,他的拂尘缠住了虚尘子的脖颈,虚尘子的法剑抵在他的心口,二人僵持不下,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师父!” 她立刻召出桃木剑,操控它朝虚尘子刺了过去。 虚尘子收回法剑竖于身前,挡住了桃木剑的一击。灵鹤真人趁机催动拂尘,想彻底捆住他,却见银光一闪,他反手一剑将拂尘的尘须割断,转身便逃! 灵鹤真人当即追了上去,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锁妖塔轰隆轰隆地颤了一颤,几道人影从塔门飞出,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沈既白迎过去将人一一扶起,周歆也跟过去检查伤势。 少年诧异道:“……出云子?” 周歆回头一看,见趴在地上的出云子捂着胸口,低头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手撑地想借力站起身,却根本起不来,只能在少年的搀扶下倚靠着梅树席地而坐,自怀中掏出一粒丹药吞了下去。 沈既白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有邪物……闯塔……” 出云子咳了两声才继续道:“它太强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话音刚落,混沌一片的天地忽而炸响几声惊雷! “轰隆——” “轰隆——” 闪电在天幕中炸开,如同瀑布从天上直泻而下,毫无停歇之意! 千百道闪电与雷鸣交加,梅园内乍起一阵疾风,卷起尘灰飞扬,枝叶摇曳乱晃,嘶哑的风声呜呜作响,听起来非常诡异! 锁妖塔内陆续飞出三道光点,犹如流星划过夜空,一闪即逝,不见了。 出云子的脸色乍然变得苍白无比,“妖王突破了封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虚尘子的笑声回荡在园内,“妖王逃跑啦!它们逃回妖域必会集结大军重征洛水,人间将再次变成炼狱!哈哈——” 丧心病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听咚地一声,一个身影从天而落,重重地摔在众人面前,将地面砸出一个人形窟窿。 “灵鹤,你居然偷袭!” 虚尘子的头刚从窟窿中探出来,便有一道火焰自空中喷射而下,霎时将他点燃,头顶蹭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可他并无半点惊慌,好似也感觉不到痛,不慌不忙地结印道:“水来!” 话音刚落,一道水流迎头浇下,将他头顶的火焰浇灭。 电闪雷鸣之下,周歆终于看清了虚尘子的模样。 他的头颅被烧剩了一半,只剩额头以下的部分,看上去莫名的诡异。联想到枫云观内满屋的纸扎人,她内心一动,心道,他也是一个纸扎人! 不对,准确的说,是他的灵魂附在了纸扎人的身上。怪不得身为灵鹤真人的师弟,他却一副容颜未老的样子! “好你个灵鹤!居然用火烧我!”虚尘子腾空而起,直朝半空中的灵鹤真人飞了过去! 周歆立刻甩出一张符纸,没想到他有所察觉,轻挥了一下衣袖,符纸当即调转方向反朝她袭来! 沈既白揽着她的腰向右一闪,符纸落在二人身后的梅树上,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梅树被道炁炸得四分五裂! 好险。 虚尘子的修为太高了,她根本不是对手! “嘭!” “嘭!” “嘭!” 又是几道身影自塔门飞出,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即,一个绿衣纸扎人自塔门走出,一双水墨点成的眼睛缓缓移动,定在周歆所在的方向。 半个时辰前,它还在闻半仙的院落里出现过,那时虚尘子并未闯出结界,洛阳城内一片安详,锁妖塔也无异动。 第196章 周歆恍然大悟,“原来它就是虚尘子在都城内的帮手!就是它幻化成虚尘子的样子出席了唐彦修的生辰宴,怪不得他会救走唐彦修!” 闻声,纸扎人一手挽起莲花指,缠绕在腕间的捆妖绳犹如一条自由生长的藤蔓,直朝她飞了过来! 一声争鸣响起,龙纹刀出鞘,刀刃被捆妖绳缠裹住,纸扎人手指轻抬,捆妖绳骤然收紧,沈既白被拽动着向前了两步。 两步之后,少年原地扎起马步,双手攥着刀柄,用力将捆妖绳往回拽。 周歆立刻催动哑铃镯挥向纸扎人,没想到它淡淡地扫过来一眼,叮叮作响的铃铛倏然停了下来,连闪闪发光的玉竹节都暗了下去。 怎么回事? 眼看着法器失灵,她不禁疑惑起来,体内道炁充沛,玉竹哑铃镯怎会失效? 一声震人心魄的铃音响起,出云子催动三清青铜铃,蔚蓝色的闪电直直劈向纸扎人。 它收起莲花指,捆妖绳当即缩回它的腕间,在闪电即将触达的那一刻,它忽而闪到出云子面前,掐着他的脖颈将他举了起来! 见状,沈既白当即扬起龙纹刀直朝它的胳膊重劈而去! 纸扎人反应极快地收回了手,一脚将出云子踹飞,赤手空拳地与沈既白打了起来。 昏暗中,少年一直挂在腰间的那枚玉佩突然亮起,一闪一闪的,像在示警。 “原来是你吞噬了雾灵!”周歆诧异地看着纸扎人,“难道你就是盗走狐王内丹的那名邪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闯进锁妖塔也是为了妖王的内丹吗?” 纸扎人恍若未闻,连眼神都没分过来一寸。 趴在地上的出云子缓缓开口:“……正是如此……它闯入塔底……吞噬了虺蛇的内丹……” 周歆一听,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塔底仅灵鹤真人能自由出入,它是怎么进去的?” 出云子道:“……它有通行令牌。” 令牌不是被圣人收走了吗?而且圣人十分看重,一直随身携带,若是被纸扎人偷走,不可能毫无察觉。 再说,纸扎人凭借令牌出入底层,在密室里究竟做了什么,出云子怎么会知道? 周歆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它吞噬了虺蛇的内丹?” 出云子唇角微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呼啸的疾风中传来阵阵哀鸣。他神色乍然一变,双手结印,剑指指向锁妖塔,喝道:“固!” 昏暗中,被淡蓝色光晕勾勒出轮廓的锁妖塔塔顶乍起一道残缺的金色法阵。 “有妖怪想趁乱逃跑,”他道,“快加固封印!” 闻言,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衙修们也纷纷竖起阴雷指,催动体内的灵气加固法阵。 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残缺的法阵渐渐回补,周歆低喝一声“御剑式!”,乘着桃木剑飞至锁妖塔上空,向法阵输送灵气。 “师姐!我来助你!” 闻言,她回头看去,见长生坐在一颗巨大的绿叶白菜上。这是他缠着灵鹤真人炼制的法器,百财锁灵坠,可以封印任何妖怪,没有数量限制,不像封印灵皿那样一个只能封印一只。 奇怪。 “园内设有结界,你是如何进来的?” “这结界只阻拦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进出。” 怪不得她能遁进来。 “你飞过来,没被金吾卫发现吗?” 长生指向远方:“街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金吾卫忙着安抚百姓,哪有功夫管天上呀!” 周歆向远处看去,只见偌大的洛阳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仅天街亮起了莹灯,光亮由北至南逐渐增加,正以极其缓慢地速度向四周扩散。 难以想象在天突然暗下来的那一刻,里坊中的百姓该是何等的惊慌。 泼墨般的天幕毫无光亮,日月星辰同时消失,天地间一片混沌。这哪是什么天狗食日?明明是妖王突破封印引发的异象! “咦?”长生道,“这法阵怎么越补漏洞越大?” 闻言,周歆回过神来,见法阵的缺口果然越来越大,当即明白过来,“塔内有妖物在反向吸收阵法的灵力!” 长生道:“那怎么办?” 话音一落,一个阳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师姐,这里交给我们。” 昏暗的空中亮起一道道微光,周歆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多出来一群御剑的修道士,都在掐诀捏咒帮忙修复法阵。 而站在这群修道士最前面的,是一名眉目疏朗,五官端正,眉宇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的乾道。他身上穿着的苍色道袍款式与她身上的一模一样,是太清观特有的样式! 长生回头一看,当即面露喜色:“展师兄!你可算回来啦!” 原来他就是朝南衣的师弟,云游在外的展颂! 展颂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师弟,补阵要专心。” 长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哦。” 展颂御剑靠近,停在周歆身边,道:“师姐,塔门的结界只有你能进……“ 第197章 那东西每时每刻都在变强,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周歆收起剑指操控桃木剑下落,“那这里就拜托师弟了,你们多加小心。” 闻言,展颂很明显地怔愣了一瞬,随即又愣愣地回了一句:“……师姐也是。” 周歆下落至塔门门口,一旁的高台上,沈既白步步紧逼,招式渐渐变得狠辣,竟将纸扎人都制衡住了! 她放下心来,提步走近了锁妖塔。 当初布置在门口的法阵被毁掉了,怪不得纸扎人闯入锁妖塔,玉竹节都没有示警。 走过阴暗的甬道来到大堂,周歆脚步一顿,抬手捂住了嘴,惊得睁大了双眼。 只见升降台上血迹斑斑,大堂四个方向的通道里弥漫着血雾,虽然一具尸首都没见到,血腥气却远比梅园还要浓烈! “咯咯咯——” 鬼祟的笑声响起,听起来莫名有些耳熟。这声音来自左侧通道,周歆立刻甩出一张符纸,喝道:“何方妖孽!还不速现原形!” “咯咯咯——” 符纸飞进血雾之中,犹如碎石投江,没泛起丝毫的涟漪,反而是笑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放肆,好似那东西彻底兴奋了起来。 周歆召出桃木剑,反手持在背后,另一手捏出阴雷指,一脸警惕地盯着通道口。 腾腾红雾中显出一道朦胧的人影,大堂内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这是……化成人形了? 周歆当即开了天眼,见那道人影散发着阵阵黑气,心里顿时疑惑了起来。 ……不是妖怪,那是什么?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红雾中的人影渐渐走近,轮廓也变得更加清晰,依稀可以看清它穿着的是衙修的衣服。 难不成是刚刚化形成功? “咯咯咯——” 隐藏在红雾下的脸终于显露出来,居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周歆登时一惊,随即豁然大悟,“是外面那个纸扎人救走了你!” 她当即劈出一道掌心焰,食气灵浮身飘至上空,躲掉这一击,便伸出利爪,直飞而来。 一捧黄豆撒向空中,大堂内倏然多出一群无脸士兵。 “割下它的头发!” 话音一落,士兵们一齐跃向食气灵,转瞬间,堂内便飘出阵阵黑烟。 周歆操控桃木剑飞至上空,掏出数张符纸甩向地面,黄符自动贴合在不同的方位,地面上显出一道金色的八卦阵。 随着她低声念咒,八卦阵飞速旋转,那些飘散至空中的黑气渐渐消散,法阵中央的食气灵被无脸士兵牵制住,萦绕在周身的黑气愈来愈淡,瀑布般的青丝也愈来愈短。 “赫——!” 一声狂暴怒吼后,周歆劈出一道掌/心/雷,食气灵顿时仰天长啸,刚刚化出的身躯变为阵阵黑气。 她立刻拽下腰间的锁妖袋,将食气灵收入袋中,又召回那一捧黄豆,御剑往通道深处飞去。 刚行出几丈,便见地面上有一具尸首,从穿着来看是今夜当值的衙修。 周歆落在他身边,伸出两指探了探气息。 ……断气了。 她立刻撒出一把黄豆,带着无脸士兵挨层查看,却没找到一名活口。 怪不得只有那几名衙修被纸扎人打出锁妖塔,原来是其他人都已阵亡。 可梅园与锁妖塔的战况如此惨烈,为何无人敲动警钟求援,是没来得及吗? 那纸扎人修为如此高深,能转瞬间杀死这么多人,为什么和沈既白交手时却又不使用灵力了? 周歆御剑飞向塔底,试遍了办法都闯不进结界,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飞出了锁妖塔。 刚踏出塔门,便见沈既白与纸扎人缠斗到了门口,他挥刀砍向纸扎人,却被它用两指夹住,另一手猛地打向他握着刀柄的那只手的虎口! 这一下打得特别重,沈既白右手一抖,龙纹刀垂落,他反应迅速地伸出左手去接,却被纸扎人抢了先。 只见它右手向下一握,轻而易举地握住了龙纹刀的刀柄,随即反手一转,刀刃在空中转了一圈,停下来时,刀尖已然朝向了沈既白! 下一刻,纸扎人握紧龙纹刀用力向他的胸口刺了过去! 它的速度非常快,动作一气呵成,但以沈既白的实力是可以躲开的。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对面的纸扎人,整个人因为惊愕过度而完全忘记了躲避! “沈既白!” 周歆当即朝人跑了过去,“快躲开啊!” 第76章 (双更合一) 少年堪堪回过神来,但龙纹刀的刀尖已经直逼眼前,就算躲闪也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天雷直劈下来,只听嘭地一声,纸扎人被炸得粉碎,龙纹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既白与纸扎人站得太近,难免会被殃及池鱼,余雷电得他身躯一颤,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一步。 叮当作响的哑铃镯静了下来,周歆跑到少年面前,用力推了他一下,大声喊道:“这种时候你发什么愣!你是想吓死谁吗!” 第198章 少年被推得又向后退了一步,“我……” 周歆等了一瞬,也没等到他继续往下说,气得又推了他一下,“你什么你!你倒是说啊!” 沈既白道:“……我应该认识它。”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应该”这种模棱两可的词汇说话。 周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觉得它很熟悉,可又想不起来是谁?”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嗯完身躯一僵,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周歆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飘散一地的纸屑自发地飞了起来,重新凝聚在一处,现出一道人形来。 沈既白立即将她挡在身后,脚尖轻踢龙纹刀的刀柄,将刀踢了起来,用手轻轻握住,横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它居然复活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周歆回过神来,心道,也对,毕竟是吞噬了两名妖王内丹的邪修,怎么可能被一道天雷灭掉。 不对!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心里那个怪异的感觉是什么了! 它没有躯壳,是灵魂附身在纸扎人上,如何能吞噬妖王的内丹? 难道它也练了修魂术,能将修为与灵体融合? 但问题是,五妖王是妖,人无法直接吞噬妖怪的内丹,必须用丹炉烧制成丹药才行。 所以这套修炼方式仅对妖怪有效,妖怪之间互相吞食是常有的事。 可太清观的修道士都是人,何来的妖怪? 思虑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砸在地上,摔出咚地一声巨响,将青石板面砸出几道蜿蜒的裂痕。 一道蓝光追击而至,待周歆看清,才发现那是一柄泛着蓝光的玄铁剑,正斜斜地钉在虚尘子的心口。 利剑穿心也没有用,他是纸扎人,感觉不到痛,根本不会死。 她立刻甩出一张符纸将虚尘子定在了原地。这时,空中飘来一个散发着淡淡光晕的封印灵皿,悬在虚尘子上方。 一道金光自灵皿散出,光芒将虚尘子完全笼罩,身下乍现一道金光符箓! 空中传来灵鹤真人的低喝:“收!” 话音未落,高台上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低笑。 最后一块纸屑归位,纸扎人彻底复活,它右手向上一挥,缠绕在腕间的捆妖绳飞了出去,将封印灵皿五花大绑,缠成一团线球。 笼罩在虚尘子周身的金光消失不见,它拽着他向空中一跃,顿时化作一道黑气,隐匿在浓浓黑暗之中,不见了。 一道蓝光追了过去,灵鹤真人道:“别追了,追不上的。” 蓝光折返回来,与数道人影一同落至高台,灵鹤真人朝展颂身后的数名修道士行了一礼,“今日多谢诸君相助,贫道在此谢过。” 众人纷纷回礼:“国师言重了。” “只是修补一个封印法阵而已。”有人道,“也没帮上什么大忙。” 灵鹤真人道:“此阵封印着数万妖邪,一旦损毁,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东方乍现一道直冲九霄的紫色光柱,随即,南方也显出一道红色光柱,紫红妖气不断向四周扩散,渐有吞并黑暗之势! 众人见状,均是脸色一变。 有人低声喃喃道:“……妖域解封,妖王归位。岂不是又要天下大乱?” 周歆不解:“可一共逃走了三个妖王啊!另一个呢?” 展颂道:“东冥炎雀,南海陵鱼,还有一个是谁?” 周歆道:“虺蛇已死,那就只剩傲因了。” “怪不得。”有人道,“它肯定是回海市了,那里未曾封印过,自然不会有如此强盛的妖怨。” 周歆听得一脸懵:“海市?那是什么地方?” 闻言,展颂以及他带来的修道士纷纷看了过来,神色有几分诧异。 “师姐是怎么了?” 沈既白道:“凌云君记忆有损,各位见谅。” 众人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只展颂眨了眨眼,追问道:“怎会这样?” 周歆有些尴尬,“这个嘛……说来话长。” 展颂道:“没关系,那就慢慢说。” 周歆:“……” 她清了清嗓子,“师弟,说来话长就是不方便说,不想说的意思。” 闻言,他又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 周遭安静下来,气氛莫名其妙地有点尴尬。 周歆将话题绕回海市:“所以海市究竟是什么地方?” 有人解释道:“人妖两界之间有一方荒芜之地,称为归墟,本为无主之地。傲因生性洒脱,不满四方妖域的统领限制,便占了此处设下海市,自封为王。自此,妖王便由四名增至五名。” 尽管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懂,但周歆没好意思继续问,也跟着哦了一声,朝人行了个叉手礼:“多谢道友解惑。” 他淡笑着回了个叉手礼。 这时,不知何时离开的灵鹤真人自塔门内走出,将手里的琉璃皿交给周歆,“傲因的元神碎得厉害,逃走时没来得及修补,遗下大半在这皿中。它现在元气大伤,实力大不如前,为师命你去海市找到它,重新将它封印。” “徒儿遵命。” 第199章 周歆接过琉璃皿,见其内里漂浮着不少散发着光晕的银色碎片,看起来亮亮闪闪的,漂亮极了。 他又对展颂道:“虚尘子身上有你的法剑,用追踪术查探一下他们所在的方位。” “是。”展颂掐指细算一番,“真人,他们在东方。” 闻言,灵鹤真人微微凝了凝眉。 纸扎人既然是奔着五妖王的内丹而来,必然不会放过另外三名妖王,它去东方,定是去东冥妖域找炎雀。 有人道:“炎雀乃凤凰之子,是由仙堕妖的妖王,乃四妖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当年其他三妖合力都奈何不了它,这个纸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敢先去找它?” 灵鹤真人将一块琉璃皿交给展颂,道:“你去南海。” 展颂接过琉璃皿,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有名修道士道:“展道长,南海凶险,我与你同去。”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开口附和:“陵鱼乃鲛人之祖,实力排在五妖之末,却是最阴险狡诈的一个。你们两个去也不行,我们同去!” 展颂唇角微动,似是有话要说。这时,天边乍现一道金光,消失已久的太阳重新出现,盘踞在锁妖塔上方的乌云缓缓散开,四周霎时亮了起来。 灵鹤真人轻挥长袖,锁住梅园的结界消散,一直被隔绝在外的衙役瞬间涌了进来,见到横尸遍血的惨状又纷纷停下了脚步。 一队内卫从院门走进来,领头的朝灵鹤真人行了一礼,道:“国师,圣人有请。” 言毕,他又朝周歆看过来,“凌云君,沈少卿,诸位道长,圣人有请。” 其他内卫将瘫倒在地的衙修抬了起来,看样子是也要带到御前问话。 不知是不是修为损耗过度,出云子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其他人一听圣人有请,顿时慌张起来,连灵鹤真人都敛起双眸,神情有些紧绷。 李治有多看重锁妖塔,众人心知肚明。十年前走失一只小妖怪,他便处决了衙修,大理寺上下彻底大换血。如今妖王逃脱,不知这位帝王会迁怒多少人! 周歆拉着沈既白行在最后,心里忐忑不安,“沈既白,你有伤在身,并未当值,圣人会怪罪你吗?” 他摇了摇头,回答得十分诚恳:“不知。” 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她惴惴不安道:“师父怎么办?圣人当初有多信任,此番就会有多失望,怕是会第一时间向他发难。” 沈既白道:“此事牵扯甚广,圣人应当会询问清楚再做处决。” “也是。”她缓了一口气,“不然内卫不会将所有人都带回去。”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周歆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问:“刚刚修士提及的四方妖域是指哪里?我见大家好像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都没好意思再问。” 沈既白也压低了声音,像在与她说什么悄悄话:“妖界和人界一样,有不同的领土,由不同的妖王管辖。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它们各占一方,因此被称为四方妖域。” “为什么说妖域解封,难道妖界的大门原本是关闭的吗?” “对。”少年微微点头,“几百年前,有位君王扩张疆域打入昆仑山,发现一处结界入口可以通往青丘。军队意外闯入触怒了万狐之王,人妖两界的战争自此爆发。” “后来呢?” “青丘大胜,四方妖王都想称霸两界,一同举兵来犯。那时,人界本就动荡不安,四处都在征战,妖族入侵之后更是生灵涂炭。直至一位将军意外得到了人皇剑,不仅迅速统一中原登基为帝,还集结修道士反击了妖界,将四方妖王封印在锁妖塔内,关闭了四方妖域的结界之门。百妖被困在妖界出不来,自然也无法再在人界兴风作浪。” 唐朝往前几百年,那不是南北朝吗?史上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大小政权多达几十个,前后长达百余年,最后由隋文帝杨坚重新统一。 原来他不仅统一了中原,还平定了人妖两界的战乱,周歆瞬间肃然起敬。 “听上去,傲因并没有参与战争。那它为什么会被封印?” 沈既白道:“傲因喜食人脑,每次踏足人界都会屠灭一方。” “怪不得会被封印。”她又问,“那为什么独独没有封印海市呢?” “归墟与隐匿于结界之内的妖域不同,是真实存在的地方,恰好处于人妖两界的边界。傲因定居那里后,不少生性无拘的妖怪都投奔了它,渐渐形成了一个自由的国度,海市的海取自海纳百川之意,那里比东都繁华,与各方都有贸易往来,因此才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难怪虚尘子说妖王回归会起兵重征洛水。两大妖王被封于塔下几百年,一旦重获自由,定会想尽办法一雪前耻。妖域内的群妖同样受困百年,怨念不比妖王低,所以结界之门一开,妖怨重到冲了天。 而海市的妖怪本就崇尚自由,大战时没跟着分一杯羹,和平年代更不会放着潇洒的小日子不过跑去挑起战争。 由此可见,傲因对人界的威胁远没有炎雀和陵鱼大,所以灵鹤真人才让她去收服。 穿过应天门,众人直接被带到了御书房。 第200章 一踏进门,周歆便听见了李治的怒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这个大理寺卿竟是一问三不知!朕要你何用?” 宋公跪在地上,不断地朝站在面前的帝王磕头,“臣无能!臣至今想不通那妖物究竟是如何闯入锁妖塔的。明明塔门是有结界的,塔底的结界更是只有灵鹤真人才行进出……” 这人诶!一出事只知道往出甩锅,三言两语就将罪名推给了太清观。 周歆登时翻了个白眼。 李治正欲说什么,见内卫将众人领了进来,便踹了他一脚,转身坐回书案后的龙椅上。 以灵鹤真人为首,众人皆向李治行了跪拜礼。 “国师来得正好。”他揉了揉眉心,“那邪物究竟是如何闯入锁妖塔的?别说宋卿想不通,朕也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并没有“平身”之意,周歆当即捏紧了衣料,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相比之下,灵鹤真人倒是淡定许多,回道:“臣也不解,锁妖塔的结界完好无损,并无破坏的痕迹。” “那它是如何闯进去的!” 灵鹤真人微低着头,并未立即回答,而是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 眼看着李治沉下了脸,周歆急得掌心直冒汗,顾不得殿前失仪,开口道:“回禀陛下,臣听锁妖塔的衙修所言,是邪物手持通行令牌出入的锁妖塔!” 闻言,李治扯下挂在脖子上的令牌,往地上一扔,怒道:“邪物手中有令牌,那朕身上的究竟是何物!” 宋寺卿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陛下息怒!臣早已将通行令牌上交,怎会落于妖邪之手?凌云君究竟是听何人所言?不妨说出名字,好让内卫将人带来,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他就在这里。”周歆回头,伸手指着跪在最后一排的出云子。 李治抬眸,将重伤的衙修上下打量了一番。 出云子道:“回禀陛下,那纸人确实是手持通行令牌闯入锁妖塔的……” 灵鹤真人盯着地上的令牌,凝了凝眉,道:“陛下,此块令牌是伪造的。” 闻言,李治用眼尾睨着宋寺卿,声音发凉,“好一个大理寺卿。” 宋公浑身一僵,连连叩首道:“陛下!臣冤枉!臣不知令牌何时被人掉了包——” 他还想再辩解几句,李治却不想再听了,拂了拂手,内卫便将宋公拖了下去。 “陛下!臣冤枉!臣真的不知啊!” “陛下!” “陛下——!” 直至被带出御书房,宋公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李治烦躁不已地瞥了一眼门口,立在一旁的高公公朝一名内卫使了个眼色,内卫躬身退了下去,随后,叫嚷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李治扫了一眼出云子,道:“你继续说。” 出云子将事情经过大致交代了一遍。 起初,是虚尘子突然出现在锁妖塔下,被巡逻的武役发现,两方打了起来。 但他没有伤及武役的性命,像是故意耍着他们玩,武役便派人去通知宋寺卿,守在塔门的衙修也立刻通知了塔内的出云子。 这时,一个纸扎人出现在梅园,责备虚尘子打草惊蛇,一出手便要了众武役的命,出云子一出塔,见到了血流成河的场面立刻与他们打了起来。 但他的修为不及虚尘子,被彻底拖住了,纸扎人便趁机闯进了锁妖塔。 好在灵鹤真人每日都会在未时到锁妖塔巡视一番,他一来便与虚尘子缠斗到一处,出云子才抽开身去查看塔内的情况。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纸扎人已经闯到了塔底,用通行令牌进了塔底的结界。 他便派一名衙修去塔顶敲响警钟,自己带人留守在入口蹲守纸扎人。 没想到纸扎人进去不出一刻便带着琉璃皿出来了,众衙修拼死也没能夺回琉璃皿,还眼睁睁地看着它放出了虺蛇,吞噬了虺蛇的内丹。 这时,锁妖塔内的封印法阵被破坏,琉璃皿上的符纸也掉落在地,三位妖王突破封印逃脱,纸扎人追出锁妖塔,撞见了沈既白和周歆。 李治听完,淡淡地看过来一眼。 这么说,纸扎人本想去追妖王,见到她和沈既白的时候又临时改了主意,与她们周旋了一番。 周歆想起它与沈既白缠斗之时根本没用灵力,好像就想用武力分出个胜负一样。 联想到少年见到它夺刀的招式后便一脸震惊的样子,她心道,难不成这个人生前就和沈既白交手过,没有赢,此番才会生出胜负欲? 思虑间,中年帝王开口道:“国师,这个纸人可有诛杀其余三妖的实力?” “这个……不好说。”灵鹤真人道,“炎雀毕竟是位堕仙。” 李治敛眸,陷入了沉思。 须臾,他起身行至灵鹤真人面前,伸手将他扶起,缓缓道:“妖王一旦归位,有很大可能会再次挑起战火。不论这江山易不易主,百年前的悲剧都不能再重演。” 闻言,包括周歆在内的所有人都微微有些怔然。 原来李治如此看重锁妖塔,根本不是因为太史局的预言,而是担心人间再次生灵涂炭。 第201章 他朝高公公伸出手,高公公便将一把赤红宝剑递到他的手中。 李治将宝剑交给灵鹤真人,继续道:“朕命你,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妖王。不论是谁,只要想挑起人妖两界的战争,杀无赦。” 灵鹤真人将宝剑举于头顶,郑重道:“臣遵旨。” 他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大理寺众位官员,道:“妖王逃脱,大理寺难辞其咎。朕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将地上的令牌踢至他们面前,他继续道:“查清令牌如何被换,揪出这个害群之马,朕便饶你们一命,否则……” 以孙寺正为首的官员们立刻叩首道:“臣定会查清此事,给陛下一个交代!” 李治坐回龙椅上,拂了拂手。 孙寺正捡起地上的令牌,与其他官员一同退了下去。 “传朕的令,集结全国各地的修道士前往东,南两方妖域,能成功将结界之门封印的,朕有重赏。” 高公公应声道:“是。” “葬身梅园的衙修和武役都厚葬吧,至于诸位修士……”李治扫了一眼众人,“待此事平定后一同封赏。” “事不宜迟。”他看着灵鹤真人道,“国师尽快动身吧。” 众人跟随灵鹤真人行了一礼,一同退了下去。 周歆刚踏出殿门,便听李治低声道:“传李淳风。” 李淳风是太史令,她真正的顶头上司,当初就是他占卜出五妖现国主易的六字真言。但穿越以来,她还从未见过这位流传千古的历史人物,不知李治会和他说些什么。 藏于袖中的剑指轻轻一挥,一只纸鹤自袖中飞出,落在御书房的房檐上,藏在瓦片凹陷的沟壑中。 行出应天门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李治的声音:“二十二年前,媚娘初入宫,西川地震,并现天西北大裂的天象。爱卿卜出天下归武的预言,父皇就此将媚娘关入冷宫数年。如今,五妖现世,国将易主,这个主,是否还是武主?” 话音落地许久,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陛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也希望朕诛杀武氏,以保江山?” 又是一阵沉默,他才回道:“臣能解卦,但不能解惑。” 高公公低声道:“陛下,皇后殿下来了。” 李治嗯了一声。 随后,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媚娘,这是何意?” “陛下!”一个温婉的女音道,“请陛下赐臣妾一死!” 周歆一听,顿时停下了脚步。 李治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把匕首,还是当年朕送与你的。” “起来吧。”他叹了口气,“这江山由谁做主,朕并不挂心。朕在意的是那个人有没有这个能力,能不能让百姓吃饱饭,能不能阻止连绵不断的战乱,能不能继续维持人妖两界的和平。” “陛下……” “你有这个能力,为何不能与朕一同治理江山?朕不仅要你坐在这个位置,还要天下人看着朕与你一起坐在这个位置!” 怪不得之后会有双圣临朝这一圣举,要知道,这一举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百年的历史中,只有李治这位帝王公开支持帝后参与朝政,还与帝后一同上朝,处理文武百官的奏折。 周歆收起剑指,回响在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时,一行人刚好走出宣门,停在天津桥前。 展颂掏出一支玄玉笔,持笔在空中画了几下,地上立刻现出一道法阵来。 周歆一脸稀奇地凑近长生,低声问道:“展师弟手中的玉笔是他的法器?” 长生点了点头,“阴阳判官笔,可以凭空画符画法阵,展师兄从不离手。” “……哦。”周歆拢了拢袖子,心道,灵鹤真人还挺一碗水端平,三个弟子,人手一个法器。 收起玄玉笔,展颂郑重地朝灵鹤真人长楫一礼,便与众修士一同踏入了法阵。 仙风道骨的乾道静静注视着他,“尽力即可,不必勉强。” “徒儿记住了,徒儿定不负真人所——”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桥上传来一声嘹亮的:“展道长!”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见一袭红衣的张斯里直奔少年跑了过来,停在他面前,仰起脸去看他,“掌柜们说你回来了,起初我还不信,以为他们又戏弄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展颂微微垂眸,神色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腼腆。他捏了捏衣袖,一开口居然有些结巴:“张,张娘子……” 张斯里像是刚看见其他人似的微微福了福身子,逐一请安后,继续去看少年:“上次我问你能不能带我走,你拒绝了。展道长,这回我不问了。” 她用力抓住少年的衣袖,一脸坚定:“无论山高路远,我都跟你走。” 展颂的脸蓦然一红,结巴得更厉害了,“此去危危危危险!” 张斯里扬起下巴,“那我更得跟你一块去了!” 见状,原本站在阵中的修道士默默退了出来,法阵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旋转,金光瞬时达到鼎盛。 随即,刚刚还涨红着脸的少年和红衣少女消失不见了。 第202章 弥留在原地的众人面面相觑,有名修道士清了清嗓子,提议道:“要不然……暗中保护一下?” “就这么办!”有人附和着,当即又画了个缩地千里阵。 灵鹤真人朝众人作楫一礼:“多谢。” 给周歆科普海市的那位修道士摆了摆手,笑道:“展道长救过我们,我们也只是想报恩罢了。” 话音一落,法阵停止旋转,一道金光过后,众修士也不见了。 天津桥前只剩他们四个人。 长生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灵鹤真人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展颂消失的位置,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既白侧眸打量着灵鹤真人,像是有话要说。 周歆清了清嗓子,道:“真人,徒儿有一处不解。” “何事?” “真人不觉得奇怪吗?那纸人能直接吞噬妖丹,说明它并非人类。可它腕间缠绕的是太清观的捆妖绳,太清观何时有过妖修?” 闻言,灵鹤真人唇角微沉,表情凝重地挪开了视线,看起来并不想谈及此事,“日后你自会知晓。” “所以,真人已经知道它是谁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沈既白走近一步,停在他面前,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它究竟是谁?” 第77章 灵鹤真人道:“暂时无法确定它的身份。” 闻言,沈既白收回了目光,墨玉般的眼眸中带着疑虑,似乎并不相信这番说辞,却也没有继续问。 他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与灵鹤真人拉开距离的同时也回到了周歆身边。 “所以太清观真有妖修,还不止一个?” 周歆有些难以置信,但灵鹤真人似乎在顾忌着什么,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沉默,无疑是一种默认。 太清观有妖修,还不止一个,那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某个妖修在太清观修炼时与沈既白交手过,输了,心里生了赢他的执念,却又因为什么原因去世了。 它不甘心就这么进入轮回,修习了修魂术,强行留在人间,寄附在纸扎人上。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灵体会越来越虚弱,直至彻底消散。所以它趁朝南衣与万狐之王两败俱伤之时盗走了妖丹,以灵体吞噬来强化灵体,并在看见沈既白后忍不住出手与之比试。 “可它为什么又要吞噬其他妖王的内丹?” 周歆问道:“万狐之王的内丹足以助它留下来,它还费尽心机地闯锁妖塔作甚么?难道吞噬妖王的内丹能令它死而复生吗?” 灵鹤真人道:“它以灵体吞噬妖丹,可以达到灵魂不灭的境界。五妖王的内丹足以助它重新修出肉身,无须再附身于纸人,也无须占夺他人的躯壳。” 灵魂不灭,肉身重塑,还真的是死而复生。 长生“哇哦”了一声,“这岂不是跳出六道轮回,彻底与天地同寿啦?它这才是长生诶!” 灵鹤真人赏了他一记暴栗,“此举违背天道,是会背负天谴的,不可取。” 长生揉了揉头,“真人轻点打,万一打傻了长生该记不住啦。” 灵鹤真人自袖中取出一块琥珀,递过来,“若有紧急情况便捏碎它,我自会赶过来。” 周歆接过来,见困在里面的莹虫竟然没有死,尾部还在闪闪发光,不禁有些稀奇。 “徒儿定会尽力。” “海市人妖混杂,不排除会被认出的可能。” 他在地上画出缩地千里阵,抬眼看过来,嘱咐道:“记得用幻颜术改变样貌。” “徒儿晓得。”她一脚踏进法阵。 灵鹤真人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道:“此去多加小心。” 长生忽而拽住了她的衣角,周歆捏了捏他的脸,“怎么啦?你也要去呀?” “可以吗?”他侧过头,满是期待地看向灵鹤真人。 后者并未说话,只轻轻地抬起了手,长生立刻松开袖口捂住了头,“长生不去了!长生在观里好好修炼!” 伸至半空中的手停了一瞬,随即摸了摸他的头。长生试探着松开手,歪头打量着灵鹤真人,嘿嘿一笑。 这时,沈既白默不作声地长腿一迈,也跟着走进了法阵。 周歆回过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眉宇间神色淡漠,黑色的眸子却在她回眸的一瞬间对视而来,冷淡的眸光中乍现几许浅淡的柔和。 此行凶险,甚至有可能会一去不回,她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很忐忑。没想到少年却是一脸淡然,仿佛只是随她出城踏个青,甚至给她一种只要是随她在一处,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别有一番风景的错觉。 周歆弯眸一笑,牵起了他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旋转在阵法周围的光芒达到鼎盛,刺眼无比。她下意识闭上了双眼,随即感觉指缝间传来淡淡的压迫感,沈既白的手指顺着缝隙插进来,与她十指紧扣。 强光转瞬即逝,待一切恢复正常时,耳边响起了模糊不清的喧嚣声。 她睁开眼,见自己站在一块并不平坦的石头上,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女娲补天石像。 石像坐落在一个圆坛上,以圆坛为中心向四方延伸出四条笔直的街道,长街灯火通明,街上人来妖往,一眼望不到尽头。 第203章 而街道之间错落有致地林立着各式商铺瓦肆,挂在两旁的旌旗在晚风中招展,多彩的孔明灯悬浮在楼宇之上,形状各异的妖怪踩着灯影在各色亭阁,游廊假山间穿梭,停留,看起来热闹异常,繁华无比。 周歆大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个画着骷髅图案的旌旗上,旗下的瓦肆门口站在一只九头鸟,正伸长了脖子,每只头都在奋力朝街上奋力地吆喝。 “这就是海市?” 身旁的少年嗯了一声。 “为什么是黑夜?难不成这在南半球?” “海市是永夜之地。” “这样啊……”她盘腿坐下来,“这些妖怪基本都化出了人形,商铺大多也写着字,看上去和人间闹市没什么区别嘛!” 少年撩袍坐在一旁,低声道:“这里是海市外围,来往于此的都是半妖和修道士,流通的货币与人间无异。” “那海市里面,是指远方吗?”她抬手指向天边。 “嗯。”少年随手指了个方向,“这四条路,通往四方妖域。走得越远离妖域就越近,遇到的妖怪越野蛮,情况也会越危险。” 周歆抬手挡在眉间瞭望远方,那边的光线稍暗,天幕更显幽深,看起来有些神秘。 “那边流通的货币是什么?” 沈既白道:“什么都有。” 周歆没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周歆歪头看着他。 少年唇角微动,解释道:“寿命,修为,灵魂,内脏……只要妖怪愿意,任何东西都能用来交易。” 听起来像玄幻小说的设定…… “你觉得傲因会在哪里?”她单手撑腮,胳膊肘支在腿上。 沈既白看向远方,“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你说得对。”周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傲因也是这么想的。” 她指了指脚下,“所以它一定会在外围停留,等着看我们进海市深处一去不回。” 沈既白敛起双眸,“有理。” “但是外围也很大啊!”周歆犯了难,“也不知道灵皿内的元神碎片会不会与它有共鸣,刚才忘了问真人,现在也没办法问了。” 沉默一瞬,她忽然眼前一亮:“既然我们不方便找它,不如让它主动找我们!” “如何找?” 周歆举起手中的琉璃皿,“我就将这个东西挂在腰上,傲因看见了定会忍不住想要来偷。” 少年点了点头。 取出怀囊中编织到一半的红绳,将琉璃皿绑成一个流苏吊坠挂在腰间,她一抬头,见沈既白垂眸打量着红绳,眉宇间一片柔和。 “沈既白。”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本来想要编个红绳手链送给你,没想到你动作快我一步,我都不知道该送什么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既白沉吟几许,如水的眼波炯炯望来,眸光渐渐滚烫。 他明明一个字也没有说,周歆却感觉双颊在微微发烫,当即挪开目光,指着那只九头鸟岔开了话题,“它开的究竟是什么店?怎么只画了个骷髅头呢?我看它吆喝半天也没人进它的店。” 少年顺着她的指尖看去,低声道:“人脑店。” 周歆一惊,“人脑店?!” “嗯,喜食人脑的妖怪很多。” 周歆摸了摸头,忽然想起灵鹤真人的警告,当即捏出阴雷指,“那我得小心一点,谁知道这里面哪个妖怪与朝南衣有仇,若是它联合其他妖怪来对付我,我岂不是保不住我的脑浆啦?” 瞬息之间,她已然换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 眼前的少女肤如凝脂,娇唇红润,一双灵动的狐狸眼潋滟勾人,鼻梁一侧的红痣增添几分妩媚,笑起来的时候更有一种“淡扫蛾眉眼含春,万般风情绕眉梢”的魅感。 不同于朝南衣的清水出芙蓉,这是一株秀丽诱人的人间富贵花。 “沈既白,”她歪头笑道,“我的本相……你可喜欢?”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明亮的凤目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眸光闪动不止,不知是惊喜还是慌乱。 “……原来是你。” 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声音略显激动:“……是你唤醒了我。” 周歆惊讶道:“你居然还记得?”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心绪复杂难平,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声地将人搂紧,再搂紧。 千年前的一次意外,她唤醒了他,从此他便有了来处。 千年后的又一次意外,他与她相遇,才发现,她即是来处,也是归途,是微尘三千界中他唯一的容身之处。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孑然一身的自千年前来到这里,跨过半世浮沉,历经人情冷暖,只是为了再次与她相遇。 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石像下十分应景地传来动人的歌声,具体唱得什么听不清,但曲调婉转悠扬,瞬间吸引了不少妖怪。 昏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周歆垂眸看去,兴奋地拍了拍沈既白的后腰,“琉璃皿亮了!傲因一定就在附近!” 第204章 闻言,少年抽身拉开距离,幽深的双眸自围聚在石像下的妖群扫过,目光定在一个银发白衣,正吹着海螺为歌声合曲的妖怪身上。 “御剑式!” 桃木剑乍现在脚边,周歆一脚踏上去,朝少年伸出手,“走罢,下去看看。” “好。” 少年收回目光,站起身,提步迈到身旁。 桃木剑在空中绕了一圈,琉璃皿在靠近笙歌燕舞的妖群时亮得更盛,在远离时又寂灭下去。 周歆基本可以确定,傲因就在那群跳舞的妖怪中间。 二人落在妖群之中,她一手握着琉璃皿,根据光亮明暗的变化,一步一步朝妖群深处走去,直至走上圆台,走到歌唱的雀妖前,琉璃皿倏然暗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与少年对视一眼,随即又地看了看雀妖,“难道它在故意耍我们?” 少年摇了摇头,“不像。” “还有一种可能。”周歆将琉璃皿挂回腰间,“是它发现了我们,所以掐灭了与元神之间的纽系。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它现在都在我们附近。” 沈既白嗯了一声,“找找看。” 天眼的时限还没过,眼前这些化出人形,穿着各形各色衣服的妖怪在她眼里都已露出原型,身上还散发着浓郁的妖气。 为数不多的几个修为高深的妖怪依旧保持着幻化出来的模样,身上的妖气比较淡。周歆在它们身边转了转,刻意把玩着琉璃皿,可它们的视线都凝在她的脸上,神色有几分惊艳,压根没注意她手里拿的什么。 许是她看过去的目光不友善,有只妖怪凶巴巴地露出了獠牙,“看什么看!臭道士,再看老娘吃了你!” 周歆:“……” 她拽着跟在一旁的少年往其他方向走,忽然看见一袭白衣自前方一闪而过。 周歆脚步一停,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抹身影移动,心里感叹着,古往今来,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哦,不对!是妖。 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银发青年,秀发如缎,却没有规矩的束好,只随意地用根青藤半扎于脑后,看起来散漫又慵懒。 他长身玉立在雀妖身旁,容颜绝美,眉目清俊,浅灰色的瞳眸清浅空灵,薄唇唇色偏淡,周身透出一股冰雪似的空静,气质淡雅出尘,皎若月中谪仙,连圣洁的月光都为之黯然失色。 不知雀妖说了什么,他唇角微动,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地与之交谈。 周歆正看得出神,却见一抹身影挡在身前,人间绝色就此消失。下一刻,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紧扣在怀中,使本就非常近的两个人贴得更近,几乎不再有任何距离。 这么近,她想看他,只能仰起下巴。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沈既白微垂着头,黑沉沉的眼眸无声地凝视而来,隐忍平静的目光下,占有欲浓到化不开。 “不许这么看别人。” 他俯首贴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声音低沉,“妖也不行。” 周歆双唇微动,正欲解释,却感觉有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触感微凉。 他咬重字眼,着重强调,“你只能看我。” 你只能看我,不能看别人。 如此霸道的言行,周歆却毫不排斥,甚至敏锐地察觉到这行为背后,藏着浓郁的不安与尚未说清的心结。 自从闹过分手后,两个人的关系便处于不清不楚的状态,一点也不明朗。 虽然她表达过喜欢,却从未松口原谅,想等时机合适时将矛盾彻底聊开以后再说。 沈既白配合着不说,也不问,心里的不安却愈来愈强。 周歆心中一紧,感觉连胸口都闷闷的,胀得发疼。 “好,我只看你。” 翩翩起舞的妖群中不乏紧搂在一处的,甚至有几对还边舞边亲昵地深吻,少年的行为在妖群中并不起眼,却依旧引来了侧目。 “人们常说妖族放荡,他们不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 “人就是如此双标的咯!” “鸟族唱歌求偶,他们在这凑什么热闹?” 议论声渐渐变多,沈既白拉着她的手腕步履匆匆地朝妖群外走去。 “不找了吗?”她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 他嗯了一声,“不在这边。” 周歆硬拉着他停下脚步,“可琉璃皿指引的就是这里呀!” 他执拗地重复:“不在。” 周歆歪着头,朝他眨了眨眼:“要不然我们分工合作,你在里面找,我在外围找,怎么样?” 这回他没再反对,“何处为界?” “圆台,圆台上你找,圆台下我找。” 沈既白微微颔首,转身走进了妖群。 周歆又四处找了找,遇到天眼看不出真身的妖怪便与之搭个讪,随便聊上两句。就这么聊了半个时辰也没发现可疑目标,倒是聊得口干舌燥。 她坐在街边的露天茶摊等沈既白,摊主是个青牛精,虽然化了人形,可额头上的牛角藏不住,看起来有几分俏皮。 第205章 它默不作声地上了一杯青汁,周歆道了声谢,喝了一口,当即吐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一股草味啊?” “象草汁当然是草味,难不成是屎味?” 周歆:“……” 一抹身影坐在对面,长睫微微下垂,“没找到。” “我也没找到。”她耸耸肩,“倒是有些饿了,今天醒过来就一直在忙,连饭都没吃,要不先找个客栈休息一下?” “好。” “就是不知道哪家店是人开的。”她点了点桌上的茶杯,“不然连口水都没得喝。” 沈既白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站起身,“跟我来。” 周歆跟在他身后进了石像西侧的商区,在张灯结彩的巷子里转了几圈,进了一间名叫客来仙的客栈。 这间店藏得太深,生意不怎么样,大堂内只零星地坐着几桌修道士。他们要了间房,随后挑了个靠窗的桌位坐下来,点了一壶茶,两碗阳春面。 沈既白安静地在对面,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墨玉般的瞳眸中却有暗流在无声地涌动。 周歆困得打了个哈欠,见跑堂的已经将茶水和面都端了上来,便拿起竹筷吃了几口,道:“也是奇怪,它明明就在那里,我们却找不到。” 少年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慢慢来。” “你说得对。”她喝了一口茶。 这时,一袭白衣走进大堂,停在倚着柜台发呆的掌柜面前。 不对劲。 周歆的视线落在那人身上,凝了凝眉,心道,他应该是个妖怪,可周身全无妖气。这种情况,要么是身上贴了隐形符,就像螭吻兽那样。要么就是修为深不可测,可以将妖气完全藏起来。 直觉告诉她,他是第二种。 心思及此,她忽然想起在琉璃皿闪闪发亮的时候,几步之外有一抹白,正背对着她吹海螺。 妖群中,只有他一个人身穿白衣。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腰间,琉璃皿一切正常,并未示警。 可越是毫无痕迹,她越觉得可疑。 这时,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周歆回过神,见少年蹲在地上,正在捡碎在地上的茶杯瓷片。 她连忙放下茶杯,也跟着蹲在了地上。 “我自己来。” “那怎么行?”她歪了歪头,“我也想帮帮忙呀!” 他没再反对,只叮嘱道:“小心点。”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捡个瓷片的功夫就被划伤手呀!” 周歆说着又朝柜台瞥了一眼,见那抹身影已经上楼了,看样子是投宿在这家客栈了。 奇怪,一个妖怪,为什么放着满城的妖怪店铺不住,非得到这个犄角旮旯的修道士店铺来住? 沈既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即便抿起薄唇,将刚捡起来的瓷片握在了掌心。 “第三次了。” 周歆“嗯?”了一声,懵懵然道:“什么第三次?” 少年低垂着头,纤长的睫羽遮住了眼眸,在眼睑下拉出一道青影,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落寞。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轻,不像是说给谁听,更像是自言自语:“他就那么好看?” 闻言,周歆心里咯噔一声,暗觉不妙,立刻解释:“我刚刚看他不是因为他漂亮。” “那是为何?” 柔和的灯光下,落在他脚边的影子愈来愈黑。 周歆握住他的手,实话实说:“我是觉得他明明是个妖怪却没有妖气,很奇怪。” “是么?”他显然不信这番说辞,握起来的手攥得更紧。 “是呀!”她急忙解释,“他就是很奇怪啊!刚刚琉璃皿有反应的时候他就在我们身边,只是被别的妖怪挡住了。” 闻言,沈既白抿紧了唇,“……原来你早就注意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 她张了张嘴,发现真的有点解释不清。 就在这一刻,少年的唇彻底抿成一条直线,紧攥成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鲜血顺着指间的缝隙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看得那么入迷,连我喊你都听不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仿佛飘荡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声音十分破碎。 “……阿周,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第78章 周歆才看见沈既白的手受了伤,急忙去拉他的手,想看看伤势,却被他躲开了。 对上那道黑沉沉的目光,她解释:“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这么好,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以后呢?”他偏执地追问,“你说过,你身边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周歆动了动唇,突然很后悔当初这么说,“那是为了气你才故意那么说的!” 闻言,他欠身凑近,直怼到她面前,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声音低沉,似在哀求:“……那你吻我。” “现在?” 周歆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心道,这里是大堂啊…… 她迅速扫了一眼,见跑堂的不知道干嘛去了,掌柜的趴在柜台前昏昏欲睡,角落里的几名修道士吃吃喝喝,无人注意这边的情况,便单膝跪地,凑过去轻啄了一下沈既白的薄唇。 第206章 一触即分。 刚后退微微拉开一点距离,便有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沈既白低头压了过来。微凉的薄唇贴着她的唇瓣,湿润的舌尖扫过柔软的唇壁,长驱直入地闯入牙关,用力吮吸着她的软舌。 她下意识地回应,四片薄唇辗转厮磨,吻得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激烈。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堂内,听起来是那几名修道士用膳完毕准备离开了。 周歆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尽管两个人都蹲在过道里,不那么显眼,但来来往往的人只需要扫一眼便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她向后退了退,轻拍沈既白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来,可他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紧追不舍地贴了过来,甚至恼怒她分了心,暴躁地咬了咬她的唇, 周歆顿时有点懵。 堂内响起了脚步声,周歆用力去推他,挣扎着想要结束这个吻。 “别……” 闻言,沈既白身体一僵,缓缓地收回了捏着她后脖颈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那几名修道士谈笑着上了楼,全程没往这边看过来一眼。 周歆稳了稳心神,见他低垂着头,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凤眸,半张脸匿在阴影中,不辩悲喜。 可他的伤心都快溢出来了。 在外人面前,沈既白一向都很克制,可如今却能在这种情况下发了疯似的索吻。 好似理智已经彻底压不住情感,整个人都随之失控,汹涌的爱意多到溢出,连同他的吻一起席卷包裹而来,像海水一样,令她无法呼吸。 周歆的心疼了起来。 “回房。” 她凑过去轻吻了一下他的薄唇,直视着他的双眼,强调道:“只要回房,随你怎么样都行。” 沈既白抬眸看来。 他似乎恢复了几分理智,又似乎彻底失去了理智,几乎是立刻攥住了她的手腕,拉起她就往楼上走。 这时,跑堂的从后厨走出来,见散落在地上的碎瓷片,当即折返回去取了扫帚。 沈既白面色沉静,步伐却急切,越迈越大。周歆紧赶慢赶地跟在后面,抓紧时间解释:“你刚刚喊我了吗?我是在想事情,不是看他看入了迷。” 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并没有回答的意思,显然是不信。 周歆的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上,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下来,在楼梯上点出数朵红梅。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只顾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完全没有处理伤口的意思。 “等一下!” 她用力拽着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下脚步,随即抓住那只正在汩汩流血的手,摊开掌心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殷红一片的手掌上裂出一道有掌纹那么长的伤口,裂开的皮肉里还夹杂一粒沙子大小的瓷器碎末。 这么深的伤口,根本不是无意间划到的。 周歆眼眶一酸,“傻子,这你也能忍!不疼吗?”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粒沾着血肉的碎末,听见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疼还是不疼?” “疼。” “疼你还不管不顾!” 沈既白黑眸向下,睇过来,没有说话,但萦绕在周身的气压却不似刚刚那样低了。 周歆竖起剑指,用金光神咒治愈了伤口,又用袖口去擦残留在掌心的血迹。 “沈既白,你是故意打碎茶杯的,对不对?”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乖巧得像个任由大人处理伤口的孩子。闻言也只是敛起神色,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傻不傻,我愣神了,你拍我一下就好了嘛!” 他沉吟几许,好似是想说什么,可一番挣扎过后却只回了三个字:“我的错。”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令周歆心疼不已,眼眶在这一瞬间骤然沸腾,一滴泪划过脸颊,滴落在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掌心。 沈既白慌了一下,抬手轻抚着她的脸颊,俯首凑近,“……阿周?” 周歆轻蹭着他的掌心,克制着不哭出声来,只呜咽着“嗯”了一声。 感受到掌心湿漉漉的触感,沈既白彻底慌了。他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笨拙地道歉:“……是我不好。” 周歆抬眼看他。 泪眼朦胧中,沈既白的样子变得模糊不清,声音中的小心翼翼却一分不差地传递了过来。 这个隐忍到极致的男人,这个以为她是被他的皮囊吸引的男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担心会遭到厌弃。 周歆用力吸了吸鼻子,“怎么就是你不好了呢?你只是吃个醋而已。若是你盯着一个绝世美人看,我也会吃醋的。” “我不会。” “沈既白,其实你可以任性一点。至少在我面前不必刻意隐藏,大大方方做自己就好。你可以有很多形状,我自会爱你的全部模样。” 沈既白怔住了。 须臾,他用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脸一点一点地凑近,“……阿周。” 周歆主动迎了上去,两个人的呼吸交错缠绕,正欲亲吻时,一旁房间的门被人打开了。 第207章 有人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两位,这走廊的隔音不太好。” 他的声音轻柔,慵懒,带着些许笑意,很好听。周歆几乎在一瞬间就猜到了他是谁。 果然,沈既白的目光一落向她身后,整个人骤然紧绷了起来,立刻拉着她回了房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们居然住隔壁。 关上门,沈既白牵着她到面盆架前,用清水为她洗了洗脸,又打湿了棉帕给她擦干,然后拉着她坐在床榻上。 “阿周,那夜你说我不尊重你,我真的思考了很久。” 闻言,周歆登时竖起了耳朵,眨着微肿的眼睛看向他,“那你想明白了吗?” “我想,不论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派鸾鹰到你身边,都应该先争取你的同意。” 他低头,双手不断揉捏着她的手指,“你说得对,首先你是一个人,然后才是我的妻。我不应该越过你擅自做主,我应该尊重你的意愿。” 周歆的脸蓦然烧了起来,当即抽回了手,“你别瞎说!谁是你的妻!” “你。”沈既白强势地将她的手抓了回去,按在掌心,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放你走。” 她瘪了瘪嘴,“你刚刚还说要尊重我的意愿……” “除了离开我。”他格外强调,“其他都依你。” “傻瓜,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呀?” 沈既白依旧低垂着头,“……因为我做错了事。”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前几天她提分手这件事。 “阿周,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他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轻,“但我真的想知道你每天都做了什么,有没有想过我……” 闻言,周歆的心又疼了起来。 沈既白的行为确实不对,但在见不到她的那半个月里,在他夜夜带着期盼而去又失落而归的时间里,鸾鹰的竹笺就是续命的药丸吧。 至少他可以一边看一边安慰自己,她是真的很忙,她没见他,也没见任何人。 “想过,而且很想很想,”周歆凑过去亲吻他的薄唇,在他的唇齿间呢喃,“是我不好,我太吝啬于表达了,我不敢过于投入,我害怕再次被抛弃,我已经被抛弃两次了,我不想再经历第三次……” 我会死的。 沈既白怔愣一瞬,随即用力抱住了她,郑重道:“我不会。” “我知道。”她的眼眶再次酸了起来,“我知道的……我只是……” 无法再去相信了。 毕竟抛弃她的,一个是亲生父母,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养父。 在发现她痴傻之前,亲生父母对她也是很好很好的。 收留她的老道士,也曾对她视如己出,甚至在他消失的前一晚,还惦记着她喜欢吃鱼,念叨着明天要去河里抓条鱼来炖给她吃。 比起痴傻遭到双亲遗弃,这种毫无缘由的断崖式抛弃对她的伤害最大。从那以后,周歆再也没吃过鱼。 二十几年来,她不是没动过心,却因为这些经历无法全身心投入到感情之中。她像一只刺猬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想拥抱她,必须先遍体鳞伤。她又像一只狸猫,时近时远时冷时热,现代人思想开放,渐渐都将她视作海王。 可她根本没有鱼塘。 周歆用力回抱沈既白,“其实在尽欢楼那天我就想和你说了,我知道我这样不对,我以后会尽量改的,我每天都向你表达我的喜欢直到你听腻了为止,好不好?” “今日份何时说?” 她搂着他的脖颈,轻啄他的唇瓣,“我爱你,沈既白。” 话音刚落,他便低头吻了过来。 周歆本能地回应着,二人相拥着吻得难舍难分,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凌乱的呼吸和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声。 一阵意乱情迷过后,她被沈既白压在了床榻上,整个身体都紧密地和他贴合在一处,流连于唇齿间的亲吻也愈来愈深入,带着要将一切吞噬殆尽的凶猛。渐渐地,他似乎不再满足,柔软的唇舌渐渐下移,在她的脖颈间吮吸,啃咬,似乎要将她吞之入腹。 他的手也不再老实,仿佛彻底打破了君子的禁锢,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慢慢地在她身上四处游走。 回荡在房中的呼吸愈来愈重,愈来愈沉,直至夹杂了一声轻喘,沈既白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一手撑在她脸侧,眷恋地亲了亲她的唇角,然后便翻身躺在她身边,抱着她,闭上了双眼。 周歆:“?” 她眨了眨眼,心道,气氛都到这了,怎么突然就急刹车了? 她扭头看向沈既白。 他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呼吸也很均匀,只唇瓣微微有点红,完全看不出上一刻究竟在做什么。 周歆的手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摸,“沈既白,你不会不行吧?” 闻言,他赫然睁开双眼,微微有些失笑。 “别闹。”沈既白抓住了在下身捣乱的那只手,“无媒无聘是为苟合,我还没这么禽兽。” 周歆:“……” 第208章 她往人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小声嘀咕着:“什么人啊这是……该禽兽的时候偏要做个人……”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别后悔。” “我——”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捂住了她的唇,简单粗暴地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周歆:“……” 她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身后的人紧跟着贴过来,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是不行,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证明……” 沈既白:“?” 周歆张了张嘴,犹豫一瞬才说:“……硌得慌……” 闻言,身后的人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动了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也不知沈既白现在到底是什么姿势,总之,他上半身依旧贴着她的后背,但抵在后腰的压迫感确实消失了。 气氛莫名其妙的有些尴尬,周歆没再说话,沈既白更没有说话的意思。 房内安静了半晌,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被什么东西吵醒的。 好像有只手在解她的腰带,动作很轻。 “……别。” 她下意识摸上了那只捣乱的手,却被冰凉的触感冰得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才发现那是一只千年寒玉雕刻的断掌。 准确的说,是寒玉精幻化成了人手的模样。 察觉到她醒了过来,掌心上的独眼眨了眨,随即像个泥鳅一样,迅速从她手中滑走了! 周歆立刻追了上去,边追边疯狂朝它甩符纸。 寒玉精跑到空窗边跳了出去,周歆也跟着跃了出去。 “御剑式!” 桃木剑刚飞出来,便有一袭身影自前方的凉亭飞出,稳稳地接住了她。对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周歆下意识看了一眼空窗口,见没人才松了一口气,立刻从他怀中挣扎了下来。 “多谢。” 青年扫了一眼落回她手中的桃木剑,淡然一笑,“是我多虑了。” “怎会不多虑呢?”周歆握紧了琉璃皿,“毕竟你的元神在我这里,是不是,傲因?” 第79章 “娘子说笑了,鄙人怎能与妖王相提并论呢?” 他淡笑着扫了一眼流苏坠,随即便收回了目光,转身走回凉亭,在圆桌旁坐下来继续自弈,神情很是专注,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难道他不是傲因? 周歆狐疑地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试探道:“独弈有何乐趣?不如你我下一局,赢的人可以问一个问题,输的人可以沉默,但不能撒谎。” 他来了几分兴致,“哦?” “不过,我要比的是黑白棋。” “黑白棋?” “它比围棋规则简单,决胜负更快。” 周歆大致讲解了一下规则。 他一下子就听懂了,风度翩翩地伸出手来,示意她先行,“这玩法是谁教你的?” “我们那的人都会玩。” “你们那是哪儿?” 周歆岔开了话题:“郎君如何称呼?” 见她不愿说,他也没再继续问,只是突然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认真下了起来。 “家里排行第五。” 周歆眯了眯眼,心道,上古五凶,五妖王,傲因都是排行第五。 “周某修道时间虽然不长,但还是第一次见郎君这样毫无妖气的妖怪。” 她落下一子,语气肯定:“你很神秘。” 闻言,他淡淡一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松弛感。 “修道士的修为越高,萦绕在周身的炁越强,妖怪愈不敢靠近。但我看不见你的炁,你隐藏了实力,这点可是连金丹修士都做不到的。” 谈笑间,白子已经沾满了棋格,他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你比我更神秘。” 指尖揉捏着一枚黑棋,周歆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心思却完全飞走了。 心中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他就是傲因。 他探不清她的虚实,不敢贸然动手,只能采用迂回战术。 如今,朝南衣的修为已经完全与她的灵魂融合,体内还有灵鹤真人的炁,虽然没有结丹,但实力并不比金丹修士低。 可远远没到深不可测,令妖王敬畏的地步。 周歆凝神思量半晌,忽然间,福灵心至地想到了灵鹤真人的那块琥珀,心里一暖。 怪不得他特意叮嘱了一句此物不可离身。 是这块琥珀掩去了她的道炁。 “周某不过是一名普通修士,听闻海市繁华,特来游览,何来神秘一说?” 他又“哦?”了一声,“这么说,周娘子是第一次来海市?” “可不是?很多事情我都不了解,比如大家都在讨论的海市之主。” “那位啊。”他停顿一下,“那位活了上万年,是个老到不能再老的老怪物了,了解他做什么?” “上古五凶只有他还存活于世,不免会有些好奇,他这么厉害,怎么会被封印在锁妖塔里呢?” 他自嘲一笑,“还能是因为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呗。” 周歆好奇起来,“他是被心上人封印的?” 第209章 “传说而已。”他微微垂首,散落的额发挡住了眉眼,令人看不清表情。 “什么传说?” “你没听过吗?”他语气平淡,像邻里间在聊家长里短,“都说初代看管锁妖塔的人是他的心上人,他是自投罗网的,与另外四个废物不一样。” 周歆:“……” 怎么感觉他还挺自豪。 “可我听说是因为他贪食人脑,每次去人间都屠戮一方,修士因此集结围剿了他。” 他沉思片刻,恍然道:“是有这么回事,但那群废物没打过,跑了。” “所以傲因真的吃人脑?吃人脑怎么会喜欢上人类,这不就是喜欢上自己的食物了吗?” 周歆感到费解。 “谁知道呢?”他淡淡开口,“你输了。” 周歆定睛一看,还真输了,不禁有些唏嘘。 之所以要下黑白棋,就是因为围棋和五子棋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玩法,傲因肯定都会,赢的概率只有五成。 而黑白棋是近代才传入中国的,唐朝还没发明出来。虽然它规则简单,想精通却很难,傲因第一次玩,几乎没什么希望能赢。 原本想坑他一把逼他自爆的…… 不过话聊到这个地步,爆不爆已经无所谓了。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从上古大战中存活下来的傲因,谁有这个胆量骂另外四个妖王废物? 周歆道:“你的问题是什么?” 他正欲开口,不知看见了什么,忽而眼眸一亮,朝她勾了勾手指,“有些羞于启齿,你靠近一些。” 周歆拧了拧眉,迟疑一瞬,还是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没想到,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拽得她一个趔趄朝人倒了过去。 好在她眼疾手快地撑住了桌沿,才没有栽在他的怀里。 心里暗骂一句有病,她微怒道:“你干什么!” 傲因莞尔一笑,微欠着身凑近几许,声音压得特别低,“这个问题……先欠着。” 言毕,他突然朝她身上吹了一口气。 周歆:“?” 她刚想开口骂人,便听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不容置喙的声音:“放手。” 闻言,周歆的身体瞬间紧绷到极致,连头皮都隐隐发麻,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紧张感,心鼓噪得厉害。 话音一落,傲因便依言放开了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只手将她往后一拽,侧身挡在了面前。 沈既白声音发冷:“你逾举了。” 闻言,他又淡笑着“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道:“逾便逾了,又能怎样?” 沈既白并未回答,只单手握住了腰侧的刀柄,满身都是肃杀之气。 傲因轻啧几声,“打打杀杀的,没意思。” 他朝周歆眨了眨右眼,“周娘子,令兄对我敌意颇深,这棋咱们改日再下。” 言毕,他化作一阵疾风迎面袭过沈既白和周歆,不见了。 束腰被一股力量拽了一下,琉璃皿在疾风中晃了晃,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往下拽它。 疾风转瞬即逝,四周恢复了平静。 周歆重新整理了一番束腰,“幸好编绳的时候用了捆妖绳加固,不然还真被他拽掉了!” 沈既白撩袍坐在周歆刚刚坐着的位置,斜眼睨过来,语气不咸不淡:“令兄?” 周歆:“……” 她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们刚刚根本没提你!一句都没有!所以他这句话就是故意说出来惹你生气的!” “嗯。” 沈既白挪开视线,垂眸去看棋盘上堆得密密麻麻的棋子,“几时醒的?” 这感觉,怎么那么像上学时犯错了被叫到教导处问话呢? 周歆嘟了嘟嘴,“刚醒,看见一个寒玉妖鬼鬼祟祟地想要偷琉璃皿,我便追了出来。没想到一出来那妖怪不见了,反而看见他在这下棋。” 沈既白:“嗯。” 她立刻解释:“我怀疑他是傲因才留下来和他一起下棋,我是想趁机试探试探他的底细,可不是因为别的!” “我知道。”他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周歆“咦?”了一声,“你没有生气哦?” 他又嗯了一声,抬起手,指尖点了点棋盘,“下的什么?” “黑白棋呀!没见过吧?” “嗯。” 他一直嗯来嗯去的,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周歆拿不准他到底是真没生气还是假没生气,便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圈住他的脖颈准备撒个娇。 谁知,这一坐下来,还没开口说话,便见沈既白脸色一变,黑眸霎时睇了过来。 周歆心口一悬,“……怎么了?” 他低头凑近,在她的肩颈处闻了闻,又贴着她的脸颊闻了闻,“你身上……全是他的味道。” 这怎么可能!我们又没干什么! 她低头闻了闻左肩,又不信邪的闻了闻右肩,轻轻地皱了皱眉。随即抬手闻了闻两只胳膊,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 真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冽气息,是男性身上才有的那种味道,浓到盖住了她身上原有的檀香味。 第210章 脑子里忽然闪过傲因淡笑着朝她吹气的画面,周歆气得牙痒痒:“所以他是看见你来了才故意拽了我一下,又故意朝我吹那口气,是想让你……” 她边说边移眸看向沈既白,对上那道深不见底的目光后当即闭上了嘴。 沈既白道:“如何?” 周歆只觉双颊发烫,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他这也太色了吧!就算染上了又能怎么样?你还能……再说我洗一下不就好了吗!” 说完,她才意识到洗衣服也得先脱衣服,只要脱下腰带,寒玉精就有机会将腰带与琉璃皿一同带走。 “洗不掉。” “那我穿着衣服跳进浴桶里泡上几个时辰,我就不信泡不掉!” “确实泡不掉。” 周歆:“……” 真是晦气。 这妖怪为了偷琉璃皿真是什么阴招都用,哪有一点上古妖王的气节! 她将挂在腰间的琉璃流苏坠解下来,施咒变成项链大小,挂在了沈既白的脖子上。 “这回看他怎么偷!” 沈既白的注意力却好像根本不在这里。 他的手在她的腰间反反复复地摩挲着,眸光愈发的晦涩,声音也染上了哑,“我有办法。” 周歆以为他有了防盗的办法,当即追了一句:“什么办法?” 沈既白没回答,只将她横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夜深人静,大堂里并无客人,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着呼噜,雷鼾一声比一声响,跑堂也不知所踪。 无人看见他们以这样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上了楼。 回房后,沈既白几步行至榻前,将她轻放在床上,随即便跨坐在她的腿上,欺身压了过来。 细密的亲吻与炙热的呼吸一同落下,软唇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游走,缓慢地从额间吻至眼角眉梢,再渐渐移至脸颊…… 一室安静中,喘息声愈来愈清晰,随即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既白边吻边解开了道袍上的系带,扯开领口,双手顺着道袍与里衣的缝隙滑进去,慢慢摸索至肩颈,将道袍褪了下去,扔在地上。 纠缠在唇齿间的吻逐渐深入,周歆被亲得目眩神迷,迷迷糊糊之时,听见“嘶啦——”一声裂帛声。 束缚在腰间的束腰被扯了下来,同样掉在了地上。 如今正值盛夏,她道袍里只穿了一件里衣,衣内是诃子,一种类似抹胸吊带的内衣。 盛唐民风开放,不少娘子内衣外穿,也就是在诃子外只套一件薄纱,看起来性感又迷人。 所以,沈既白扯开里衣的领口,像脱道袍那样将里衣也扯下香肩时,周歆并没有很惊讶。 “阿周。” “嗯?” 他用力捏着她的腰肢两侧,声音哑得厉害:“你的腰……好细。” 说完,他弓起身体,在她的腰侧落下轻轻一吻,抬手将褪至半臂的里衣彻底拽落,扔在地上。 肌肤裸露在外,她却感觉不到冷,反而烫得厉害,身似火中烧。 沈既白直起身,双手搭在腰间,动作缓慢地解着蹀躞带,边解边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目光灼灼,眼神阒黑。 “啪嗒——” 鹿皮蹀躞带掉落在床,随即,他脱下了外袍,身上的肌肉自然显露出来,一点多余的赘肉都没有,双侧腰线也收得非常漂亮,人鱼线清晰流畅。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腹肌和胸肌,却是第一次见到人鱼线。周歆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抬起手,指尖在人鱼线上轻轻地戳了戳。 他顺势抓住她的手,抬起来,随即便将刚脱下来的胡服套在她身上,将领口系好,隔着一层衣料抱着她躺了下来。 周歆:“?” 不是,都这样了也能拉闸? 扯过薄被盖在二人身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现在没有了。” “现在全都是你的味道。”她点了点他的鼻尖,“满意了?” “……阿周。”他又凑过来轻吻她的唇瓣,在她的唇齿间呢喃,“回去就成婚吧。” 他的语气不似在征求她的意见,反而像在通知。 “不行。” “为什么?”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不行,你想骗婚。”周歆用一根手指将他的脸推远,“我才不上你这个当。” “我——” 沈既白刚说出一个字,周歆便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奸计得逞似的坏笑着说:“扯平了,这下可以睡觉了。” 沈既白:“……”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滚烫的鼻息喷洒在手掌心,烫得她微微蜷起了手指。 沈既白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样子是一点也睡不着了。 很好。 周歆闭着眼,心道,这点也扯平了。 * 睡意朦胧间,周歆仿佛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浓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赤着上身的沈既白手持龙纹刀,追着什么人跑到了空窗边。 又有妖怪跑进来了? 不对,她明明设下结界了呀! 周歆竖起剑指感应了一下房内的结界,才发现结界不知在何时被破坏了。 第211章 糟糕。 她登时睡意全无。 只有修为高于她的妖怪或者修道士才能破了她的结界,傲因在破除结界的一刹那,便已经对她的实力有了评估,此番莫不是来明抢琉璃皿的吧? 周歆起身下床,朝沈既白走了过去,“怎么了?” 闻言,矗立在窗边的人回过头来,弥漫在房内的腾腾杀意瞬时消失。 “……有坏人。” 周歆:“?”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周歆倏然睁圆了双眼,终于知道那种怪异的感觉是哪来的了。 他明明就站在长灯下,却根本没有影子! 第80章 想伪装成沈既白并不容易。 破绽太大,毕竟有血肉之躯却无三火护体的,这世间恐怕只有他。 周歆开了天眼,见眼前的人身上并没有三火。 她忽然想起,人的三魂七魄有一部分是会藏在影子里的,没了影子,相当于魂魄不完整,会变得呆傻。 “坏人长什么样子?是银发灰眼吗?” 沈既白嗯了一声。 “他来做什么?偷你的项链吗?” “不知。” 周歆奇怪:“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没有抢你项链的举动吗?” 沈既白:“……嗯。” 目光落在他戴在胸前的琉璃皿上,她心道,既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坏结界闯了进来,怎么不取走元神碎片,反而偷走了影子? “我去找他问问。” 她转身往出走,几步就走到了隔壁,试着推了一下房门,没想到一下子推就开了。 正欲迈进去,却有只白皙的胳膊拦在她面前。 沈既白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此刻正一脸警惕地看向屋内。 周歆:“……” 她伸手戳了戳少年的裸露在外的胸肌,笑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就出来了?” 沈既白看过来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极其肥大的衣衫上,没有说话。 周歆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衣服她折一折还勉强能穿,她的衣服沈既白定是穿不了的。 反正傲因也不在房内,她干脆拉着少年回了房,“要不然先把衣服换回来吧?” 闻言,沈既白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的道袍套在身上,勉强系上了系带,随后又用龙纹刀将她拖在地上的那截布料割掉了。 周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尽管太清观的道袍也很肥大宽松,但套在沈既白身上还是有点紧,就有一种大人穿童装的违和感,看起来莫名的滑稽。 她拉着他往出走,“你不想我换下来我便不换了。我们去成衣铺单独给你买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乖顺地点点头,“好。” 二人刚走出房门,便见跑堂的拿着扫帚进了隔壁屋打扫。 周歆停在门口,问:“这间房的客人呢?” “已经退房了。” 他说着看过来一眼,视线落向她身旁时停了一下,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表情。 周歆将人往身后拽了拽,“什么时候退的房?” “刚退。” 闻言,她朝沈既白睇过去一个眼神,立刻顺着走廊跑了出去。 刚跑出客栈,周歆就感觉什么东西刮住了衣角,垂眼一看,是只骨节分明的手。 周歆:“……” 抬眸对上那双熟悉的眼,她道:“沈既白,我的意思是你用轻功翻出去追……” 他“嗯”了一声,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她顺着巷弄往出走,刚走出去没几步,一阵清风袭来,沈既白落在面前,一脸茫然地问:“……往哪儿追?” 周歆:“……” 说来也是,傲因能化风而行,估计不会老老实实用脚走路。 她竖起剑指,指尖轻点他身穿的道袍,嘴里念念有词,“聚!” 萦绕在衣帛上的气息凝聚成一只亮闪闪的萤火虫,朝空中飞去。 “跟上。”召出桃木剑,她拉着沈既白一起踏上剑刃,御剑追了上去。 萤火虫飞过勾栏瓦舍朝海市深处行去,直至追出很远,周歆才明白为什么坐在雕像上看远方,会觉得远方比较暗。 因为海市的尽头是群山万壑,连绵不绝的山脉一眼望不到头,山路上亮着石灯笼,只是数量不多,光线也比较暗。 并且,越往里走,妖气越重。 蛰伏在这边的妖怪并没有刻意隐藏妖气的意思,反而完全释放出来,像在告诫过路的妖怪,这座山有主了。 就这么越过几座苍山,周歆看见远方有一座浮空的岛屿,岛上亮着光。 萤火虫起起伏伏,直朝岛屿飞去。 片刻后,桃木剑悬停在岛屿上方,引路的萤火虫顺风而逝。 这个岛并不大,岛上翠林成荫,百花齐放,绿水环绕着正中央的青山,山脚下有个山洞,洞口附近还有间小木屋。 光亮便是从屋里散发出来的。 二人落在屋前,正准备进木屋里看看,便听山洞里传来了脚步声。须臾,一袭白衣自洞内走出,看见他们也不意外,只是目光落在沈既白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 “你们来了?” 周歆皱了皱眉,心道,感情他是故意引他们过来的。 第212章 “傲因。”她开门见山,“我本以为你是冲着琉璃皿来的,可你并未取走它,只盗走了我夫君的影子,究竟是想做什么?” 闻声,沈既白偏头看过来,神情怔愣,清澈的眼眸一瞬间亮如白昼。 傲因一手负在身后,美到妖孽的脸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不答反问:“谁告诉你这傻小子的影子是我偷走的?” “除了你,还有谁会刻意去破坏我的结界?” “结界确实是我破的,但我也只破了结界。” “你是让其他妖怪动的手?” “非也。”傲因道,“是有妖怪盯上了傻小子,趁结界破损下手而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既白察觉到傲因闯进来拔刀追到了窗边,被另一个妖怪趁虚而入盗走了影子,所以才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什么妖怪能在瞬息之间盗走他人的影子? 周歆忽然想起《怪诞志》里记载过一种喜食人影的妖怪,名叫窃影。 它本体就是一个影子,连妖身都没有,所以根本察觉不到妖气,基本是令人防不胜防的妖怪。 但它并不是谁的影子都吃,就像传闻中傲因只吃貌美少女的脑浆,窃影只吞执念深重之人的影子。 周歆暗忖,沈既白的执念究竟是什么,怎么会重到引起窃影的注意? “回答完毕。”傲因提步走近,“轮到我提问了。” 见状,沈既白闪身挡到周歆面前,一脸防备地看着他:“退后。” 傲因脚步一顿,应声后退一步。 沈既白道:“再退。” 他便又退了一步,彻底回到洞口——最初的起点。 两方中间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但恰好在安全范围内。 沈既白这才退回到周歆身侧,伸出手去继续抓着她的衣角,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见状,傲因淡笑一声,“他傻了的时候更可爱,要不就这样吧?” 周歆凉嗖嗖地说:“你没有元神好像也没有什么影响,要不然也这样?” 傲因耸耸肩,“也不是不行。” 周歆默然一瞬,追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眨了眨右眼:“有几个问题想问你罢了。” 她不禁觉得好笑,“你怎么知道我说得是不是实话?万一我骗了你呢?” 洋溢在唇边的笑容加深,傲因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你大可以试试看。” 平平淡淡的语气,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震慑力十足。 周歆定了定神,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这不是你的躯壳。”他语气笃定,“奇怪的是,你即非夺舍也非献舍。那么,你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又为何会在这具身体里?” 周歆一惊,这才想起琥珀并未贴身收藏,傲因不仅能看穿她的幻颜术,还彻底对她的实力有了评估。 见她沉默不语,傲因淡笑道:“常来底层加固封印的人我都有印象,你不是她。” 周歆不由得更吃惊了:“你在琉璃皿里是有意识的?” “当然。” “这么说,你也看见了是谁放走的万狐之王?” “可以这么说。” “是谁?” “你先回答。” 周歆握了握拳,内心十分挣扎。 傲因虽然在笑着与她交谈,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息。那抹淡然的笑容背后,是强者俯视弱小的轻松,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游刃有余。 她几乎可以确定,若是撒谎,傲因会第一时间察觉出来。 沈既白的呆傻不知会不会影响到身手,如今与他硬碰硬很不明智。 可真的要告诉他真相吗? 大抵是看出她的迟疑,傲因道:“愿赌服输,周娘子,你欠我一个答案。” 周歆道:“我只欠了一个,可你问了两个问题。” 他懒洋洋一笑:“那好,你先回答你究竟来自何处。” 周歆再次握了握拳。 黑白棋的游戏是她提出来的,规则也是她定下的,如今反悔特像玩不起。 她咬了咬牙,又攥紧了拳头,挣扎了半晌才把心一横,道:“未来。” 闻言,傲因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假笑,“将世之人?” 周歆没有反驳。 站在侧身的沈既白却慢半拍地睁大了双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傲因眼中好似多了些什么东西,语气也暗含期待:“你那里的人都会黑白棋?” 周歆笑着提醒:“这是第二个问题。” “你如实回答,这琉璃皿我便不取了。” 没有了元神,傲因的修为会大打折扣,这显然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至少她这一趟没有白来。 周歆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大部分人都会黑白棋。” “这玩法是几时出现的?” “距离现在一千二百年后,大秦那边的人发明的这种玩法,但传到中土是一千三百年后。” 闻言,傲因垂下眼帘,神情有几分落寞。 他动了动唇,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还要等这么久。” 第213章 但声音实在太低,也很轻,细碎囫囵,周歆听得不是很清楚,不确定有没有听错。 直觉告诉她,傲因如此重视黑白棋,显然是在今日之前接触过,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赢了她。 黑白棋是20世纪60年代才传入中国,这说明,这个时代还有其他穿越者,且与傲因关系匪浅。 “那你是如何占用她的躯壳的?” 傲因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除了她你还能占用其他人的躯壳么?若是这个躯壳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你是步入轮回,还是回到你的来处?” 周歆笑道:“这是另外的问题了。” “你还真是不肯吃一丁点的亏。”他粲然一笑,“我知道窃影在何处。” 海市常年极夜,处处都是暗影,易于窃影躲藏,不仅难找还很难抓。 周歆试探道:“这里没有光,知道位置也很难抓。” 他轻笑出声,“好,我会让它出现在你面前的。” 闻言,周歆再次沉默。 虽然不知他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得到,这几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所以,若是她拒不回答,或是故意撒谎,后果可想而知。 须臾,她实话实说:“我也不知为何会占用她的躯壳,也没试过占用其他人的躯壳。事实上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与这具身体的契合度这么高,始终没有受到排斥。至于这具身体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该何去何从……也许会回到来处,也许会步入轮回,也许会继续占用下一个躯壳。都有可能,我也无法确定。” 她回答得很诚恳,但说了相当于没说。 傲因却不生气,反而弯了弯眉眼,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跟我来。”他转身走进山洞。 周歆迟疑了一瞬,还是提步跟了上去。沈既白依旧抓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 二人一同走进山洞,来到一间石室。 室内铺着木地板,桌椅一应俱全,绿植盆栽随处可见,从顶处悬垂下来的纸质吊灯莫名有种现代气息,布局装饰繁而不乱,温馨感扑面而来,能看出主人在布置时有多用心。 傲因性情洒脱,这间石室却乱中有序,怎么看他都不像这间石室的主人。 “坐。”坐在长桌后的人抬手示意。 周歆拉着沈既白坐在他对面。 长桌上摆着一个原木棋盘,棋盘上的线条有几处已经磨损,显然经常使用。而且它比常规的棋盘小,是64x64的规格,一看便知是黑白棋专用棋盘。 怪不得他轻而易举地赢了自己。 周歆垂眸看着它,一个猜测跃然而生。 坐在对面的人双眸阖闭,两指抵在太阳穴,眼皮小幅度地动了动,忽而莞尔一笑:“找到你了。” “是本座亲自去请你,还是你自行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像是随口一说,却莫名听得人脊背发凉,胆战心惊。 “算你识趣。” 话音一落,他便收回了手,同时也睁开了双眼,假笑道:“稍等片刻。” 周歆暗暗心惊。 难道他能看到海市任何一个角落发生了什么事?闭上眼睛就像调监控一样,眨眼间便找到了窃影的藏身处,还能千里传音。 这实力也太可怕了。 “我不会煎茶,你们凑合一下。”傲因斟了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状似随意地扫了周歆一眼,“不过你应该也不习惯喝煎茶吧。” 闻言,沈既白偏头看了过来,像是在问他怎么会知道? 周歆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也'字,试探道:“她也不习惯喝煎茶?” 傲因笑着倒了一杯茶,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反问道:“是不是你们那里的人都是如此?” 她不免想起张卿清第一次喝煎茶的时候不仅吐了,还用力呸了几口,吐槽这玩意儿只配冲马桶。 “大概是。”周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是不是能告诉我究竟是何人放走万狐之王了?” 第81章 傲因品了一口茶,“你们那天不是看见了吗?就是那个绿衣服的纸扎人啊。” 闻言,周歆忽而想起唐公临死前也说过,那夜看见朝南衣与一个纸扎人打了起来。 可纸扎人出入结界是需要通行令牌的。 他在撒谎。 周歆放下茶杯,双手交叉搁在桌案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也许是气势照妖王还是弱了些,他只是淡淡一笑,声音还透着点小遗憾,“你不信就算了。” 什么人啊这是! 也对,他根本不是人。 周歆白了他一眼。 余光中,坐在一旁的沈既白正在低头系前襟的系带,似乎没注意他们在聊什么。 这衣裳穿在他身上本就有些小,一坐下来更紧了,前襟的系带都绷开了。 他里面又没有穿衣服,领口一敞开,结实的胸肌半隐半现,勾得人心里有点痒。 周歆蜷起手指,听见傲因说:“它来了。” 她立刻四处看了看,见原本被垂纸灯照亮的原木地板不知何时被一团黑乎乎的阴影占据了,看起来特别黑,像是地上泼了墨。 第214章 窃影吞噬的影子越多,影深越重,实力越强。这只影深的程度,算得上窃影中的老大哥了,若是没有傲因帮忙还真不好对付。 阴影蔓延到傲因身后的石墙上,显出一道人形影子,朝傲因的影子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主。” 傲因应了一声。 他伸出手,食指弯曲,指尖指向还在与系带作斗争的沈既白,“将这傻小子的影子还回来。” 窃影:“……这……” 周歆觉得稀奇:“嚯!你不愿意?” “不敢!” 窃影立刻跪在了傲因的影子面前,“是愚体内的影子太多……无法确定哪个是主的朋友。” 闻言,傲因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墙上的影子,一个字都没说,上位者的压迫感却溢满石室,气压低到周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喘气。 窃影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愚将所有影子都献给主!” 话音一落,窃影便张开了嘴巴,吐出一个人影来,墙上立刻显出三道人影。 它依旧保持着张嘴的姿势,一个又一个人影从口中爬出来,显露在石墙上。 很快,整个石室,每一面墙,每一个角落都遍布着影子。这些影子像是有生命,一逃出来便在墙上四处走动,待窃影全吐出来的时候,石室已经完全被阴影包围,墙上,地上,石顶全部都是拥挤在一处的人影。 周歆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那边的墙壁也被阴影包围了,但是显然影子出不去。 傲因不知在何时设下了结界。 一声轻笑响起,傲因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我要你的影子作甚?” 他抬眼看过来,“你自己慢慢找傻小子的影子罢,我去休息。” 言毕,他起身往外走,“没事别喊我,当然有事也别喊我。” 怪不得这屋子里摆设齐全,独独少了一张床榻。 傲因是住在洞外的木屋里的。 傲因一走,被悬纸灯照亮的桌面便多出来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这应当就是窃影本体了。 它本体在这里,那些被吞噬的影子都不敢靠近,只在其他地方挤来挤去。 沈既白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点那团影子,只听一声闷哼,黑云般的影团化成一个巴掌大的人影,还伸出双手抓住了沈既白的食指落在桌案上的影子。 沈既白的手指顿时僵在了空中。 他试着用力往下按,但是按不动,不由得与窃影较起了劲。 周歆抓住他的食指,道:“墙上那么多影子呢!你去点点墙上那些。” 沈既白的目光依旧落在桌案上那个巴掌大的人影上,明显对它更感兴趣。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墙边,去点墙上的那些影子。 《怪诞志》记载过,若是影子被窃影吞噬了,找寻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元神出窍,进入窃影体内慢慢找。另一种就是如今这样,窃影将影子全吐出来,一个影子一个影子去感欢迎加入企,鹅峮八扒伞零弃起五三溜触,与藏在影子里的魂魄共鸣,直至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影子。 共鸣的过程中,你能感受到影子主人的心境,见证执念生出的那一刻,甚至能看到他的过往经历,并对他的情感变化感同身受,仿佛你就是他。 所以这个寻找其实就是不断共鸣他人人生的过程。 周歆走到沈既白身侧,打算帮帮忙,却见他保持着指尖点墙的姿势,双眼一眨不眨,像是出了神。 可那双清澈的凤眸里却噙着一汪清泪。 “窃影,这个影子不是,你吞了吧。” 话音一落,沈既白指尖下的石墙恢复了原有的灰白色,那个黑漆漆的影子不见了。 他这才眨了眨眼,偏头看过来,双眸清润盈亮。 周歆道:“只要你看到的不是你自己的回忆,就收回手,去点下一个。” 沈既白点点头。 二人同时伸出手去点石壁上的阴影。 指尖一接触到石墙时,周歆感觉到了强烈的不舍与担忧,脑子里闪过一个年迈的老人照顾着病中稚子的画面。 她垂垂老矣,朝不保夕,牵挂的人却还这么小,且在病中。她实难放心得下,从而生出了生的执念。 未等这个感受加深,她便立刻收回了手,指下的墙壁瞬时恢复回灰白色。 ……窃影吞得真快。 一个个影子接触下去,她感受到了不同的执念。众生渴求不同,有的求利,有的求财,有的求功名,有的爱而不得,有的不愿生死离别。不同的画面自脑海中闪过,搞得她也像沈既白一样,一会儿眼里含泪,一会儿无声傻笑,一会儿唉声叹气。 渐渐的,墙上的人影不再拥挤,墙壁也因错落的阴影而变得斑驳,周歆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影子,一动不动地躲在那里很久很久了。 她走过去,食指轻点阴影,浓郁的忧惧如同汹涌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令她喘不上来气。 与此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十分熟悉的场景。 是太清观外的那条甬道。 眼前的少女明明红着眼眶,眼神却冰冷至极,声音更是透着绝情:“沈既白,别逼我厌恶你。” 第215章 沉重的懊悔自海底深处翻涌而出,巨大的悲伤笼罩在海面,与澎湃的海水一同席卷而来,彻底将周歆包围,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少女转身,背影决绝无情,在冗长的甬道里渐行渐远。 这一刻,担忧,恐惧,悲伤,难过,悔恨,各种情绪汇聚在一处,风暴骤然降临,海水剧烈地颠簸,他的心境中,乍然掀起一场地动山摇的海啸!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周歆红着眼眶,心道,沈既白的执念……居然是她。 为什么? 她明明一直在沈既白身边,这场分手闹剧也只维持了不到一天,这份执念怎么会不消反增? 为什么他会长久地处于一个担心忧惧失去她的心境之中? 耳边忽然响起张卿清的声音:“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可是……为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一个偏执的,占有欲强烈的,在感情中如此惴惴不安的沈既白? 周歆张开手掌,五指彻底贴覆在墙壁上。没想到,一直无动于衷,毫无反应的人影也动了动,居然曲起胳膊,手掌与她的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处。 昏黄的灯光下,一人一影通过冰冷的墙壁掌心相贴,契合得仿佛是她自己的影子投射在了墙壁上。 一张脸自脑海中浮现。 虽然十分稚嫩,周歆却立刻认了出来。 是关秋生,确切地说,是五六岁的关秋生。 他笑吟吟地端详了半晌,才道:“师父真厉害,做的跟真人一样!以后我就叫你阿墨吧!” 周歆感觉不到任何情绪,也没听到任何回答。显然这时候的沈既白是个没有意识没有情绪也不会说话的假人。 但关秋生好像并不在意,他几乎走到哪儿都带着沈既白,同吃同住,同寝同眠,还一同练功。 周歆这才发现,沈既白是能动的。他是个行动自如的假人。 孩童时期的关秋生是个话痨,比张卿清都能说,一直在沈既白面前絮絮叨叨,每每絮叨完还会感叹一句,“阿墨,你如果是个真人就好了,这样你就能陪我说说话了。” 春去秋来,关秋生带沈既白去后山摘果子,回来的路上,背着一竹篓山果的沈既白突然不见了。 关秋生四处寻找,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阿墨——” “阿墨——” 他知道沈既白不会说话,便提议:“你听到的话,就捡石头凿附近的东西,我听见就来找你!” 在山林里转了许久,除了他自己的回音,他什么也没听见。直至月朗星稀,他忽然听到一声生硬的,毫无感情的声音: “……关,秋,生。” 关秋生顺着声音寻过去,发现那里有个塌陷的陷阱,应当是村民布置的。 一扒开遮挡在陷阱上的树枝藤草便看见一张稚嫩的脸庞,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关秋生。” 这次,他的声音自然了许多。 沈既白会说话了。 关秋生很高兴。 一下山,他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冲虚真人。后者听闻并没有很惊讶,只趁二人睡熟时,偷偷探查了沈既白的灵台。 “……璞玉生灵,真造化矣。” 翌日,冲虚真人正式收沈既白为徒,教他如何感知天地灵气,吐纳自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关秋生长高了,沈既白却依旧是四五岁的模样。 这天,冲虚真人带他们到后山的寒潭修炼,命令他们潜入潭底,在深潭之中入静一盏茶的时间。 沈既白很快就完成了。 关秋生却屡屡失败。他冷得发抖,上下牙床直打颤,“不是师兄不行,是师弟你实在不是人!你感受不到冷,不然你肯定也会失败!” 沈既白面无表情:“……何为冷?” “冷就是……”他抱着胳膊在潭边蹦跶了几下,“就是……冷就是……就是我现在特别特别想喝山笋汤,喝一大碗!” 冲虚真人修无情道,入门最先修炼的是禁欲。 关秋生修习得很好,除了口腹之欲。面对美食的诱惑,他总是克制失败。 沈既白无须克制,他刚生出灵窍,还不懂什么是欲望,也尝不出味道。 此言一出,沈既白便道:“口腹之欲,不可纵也。” 关秋生歪头看他:“你懂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吗?” 沈既白没说话,无波的墨瞳寂静空洞,毫无情绪起伏。 关秋生叹了口气:“阿墨,你如果是个真人就好了。你就能懂什么是冷,什么是热,能尝到山笋汤的味道,能体会克服欲望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寒潭修炼数日,关秋生始终无法潜入潭底。他修为太低,稀薄的道炁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冷,一直在潭边打转。 直至有一日,沈既白潜入潭底半个时辰都没有游上来。 关秋生关心则乱,全然忘记他根本不需要呼吸,也谈不上闭气溺水,一个鱼跃扎进了潭水中。 游至潭底时,他脸色煞然变白。 那个只有四五岁的孩童,平躺在潭底的寒石上,双眸阖闭,显然昏了过去。 第216章 将人带上岸的时候,沈既白窝在关秋生怀里,浑身颤抖。 “……师哥。” “……潭水确实很冷。” 关秋生倏然睁大了双眼。 将冻晕过去的沈既白抱回青石观,冲虚真人用灵力祛除了他体内的寒气。 但他并没有醒过来。 “……师父。”关秋满眼担忧,“师弟是生病了吗?” 冲虚真人摇了摇头,“他已修出魂体,也觉醒了自我,有了五感六识,但因三魂不完整,爽灵残缺,所以无法醒过来。” “那怎么办?” “等。” 沈既白被安置在密室的千年寒玉床上。这个玉床可以助他吸收日月灵力,加速魂体的生长速度。 在他沉睡的时光里,冲虚道长按照当初制造他的方式又做出一只活灵活现的机关猫。 机关猫取代了沈既白,陪伴关秋生成长,直至及冠。 这一天,冲虚真人算出天劫将至,却又困惑劫从何来。他在不舟山修炼百年,在剑道上的造诣还远不足以飞升。 正疑惑不解时,本该在后山修炼的关秋生,以魂体的方式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个魂体。 看着陷入昏迷的沈既白,冲虚真人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飞升。 当年为了给关秋生作伴,他用尽毕生所得的奇珍异宝,制作出一个人傀。 阴差阳错,这个人傀生了灵窍,有了自我,长出魂体,甚至变成了真正的人。 而他无意间以偃入道,偃道上的造诣令他得以飞升。 修行是千锤百炼,苦心孤诣,但飞升是锦上添花,无心插柳柳成荫。 修复好沈既白的魂体,沉睡了十几年的阿墨也苏醒了过来。 如今他的三魂已全,六识并通,终于知冷知热了。 可他没有血肉,生不出七魄,依旧是个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异类。 算不上人。 但关秋生依旧很高兴。 他带着木讷的阿墨一起修行,却引来了村民的排斥与谴责。 人傀与关秋生年龄相仿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过多关注过他,再加上冲虚真人制作的皮囊栩栩如生,村民并未发现他不是人。 但如今,关秋生已经及冠,当初和他一起修炼的人傀依旧是四五岁的模样。 村民怎么看怎么觉得惊悚,一同去求冲虚真人毁掉人傀。 “武王无后,偃师列用他的精血制作出一个人傀。这个人傀也如阿墨一般,先生出灵窍,后修出魂体。武王视他如己出,传授他治国之道。可他终究不是人,无心无情,无法体会众生疾苦,肆意杀戮,暴/政/频出,被称为戾帝。真人,不舟山的村民都是从戾帝/暴/政/中死里逃生之人,只要阿墨在一日,大家都无法心安呐!” “您平时做做机关猫机关狗,这些都无伤大雅,可做出个成了精的人傀来,这种不人不妖的东西向来冷血无情,日后怕是会毁了不舟山哟!” “真人!求您三思!阿墨留不得!” “就是啊真人,自从我发现阿墨是成了精的人傀,我连觉都睡不踏实……” 村民你一言,我一语,极力劝诫冲虚真人狠一狠心。 正当他为难之际,关秋生带着阿墨回来了。 “戾帝并非本性凶残,是失去武王后被野心家利用才变得残暴不仁。因为人傀不通情爱,需有人引导向善。现在师父在,我也在,诸位有什么不放心的?若有一天我与师父不在了,我自会处理阿墨。” 他态度坚决,冲虚真人也始终不松口,村民无奈,只能离去。 但恐惧日益滋增,不满愈演愈烈。 他们发现阿墨不通世事,开始打着与他玩耍的名义偷偷欺负他。 稚子并非血肉之躯,怎样拷打都留不下痕迹,甚至一刀捅进去都不会流血,拔出来的时候还是明晃晃的白刃。 他不懂为什么与村民玩耍会这么痛,本能的抗拒再与村民接触,不肯再去村里。 但人们在发泄的过程中早已尝到了甜头,缓解了当年受戾帝欺压的怨,哪肯轻易罢休? 他们以各种理由邀请阿墨去家里与年龄相仿的孩童玩耍。 关秋生以为村民放下了芥蒂,真心接纳了阿墨,高兴得不得了,一接到村民的邀约,他甚至会亲自将阿墨送过去。 而冲虚真人,一直在全力寻找修补他残心的方法。 直至天劫降至,数道天雷突破结界劈进青石观,一道紫气直冲九霄,他在飞升之际,还在惦念阿墨的残心。 这丝惦念自碧落苍穹而下,跌落在稚子的身上。 紫气消散时,阿墨的假皮囊变成了真血肉,他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关秋生比他还要高兴。 这天,他去后山打了野味回来,做了一桌子菜,想要庆祝师父飞升,也要庆祝阿墨终于修出肉身。他甚至在想,这个墨守成规的小古板在尝出酸甜苦辣咸后会不会像他当年一样无法克制口腹之欲。 可他等啊等,等到月上柳梢,“出去玩”的阿墨也没回来。他出道观去寻,才知道稚子病倒了,正在瘸公李那里救治。 第217章 关秋生心里奇怪,下午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这就病倒了呢? 一进医馆,他便见到了身上满是鞭痕,已经昏死过去的稚子。 “谁干的?” 关秋生抓着瘸公李的衣领,大声喊道:“究竟是谁干的?!” 第82章 瘸公李道:“秋娘送过来时就已经这样了,具体情况老夫也不知道啊!” “秋姨?” 今天来找阿墨的明明是小武,又不是阿奴,怎么会是秋姨送过来的? 他转身走到榻边,坐下来,给稚子输送灵气,又用金光神咒治愈了伤口。 阿墨醒了过来。 “师弟,你身上的鞭伤是从何而来?” 稚子眨了眨眼,回道:“……武叔叔。” 关秋生没再说什么,将阿墨带回青石观安顿好,便独自下山去了村里。 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任何村民来邀约阿墨去家里玩,武叔叔一家也彻底消失在了不舟山,没有再出现过。 几日后,关秋生拿出来一把刻功潦草的木剑,“阿墨,师兄教你剑法罢?若是遇到坏人欺负你,你可以还手。” 稚子懵懂:“何为欺负?” “令你感觉到不舒服的行为都是在欺负你。” 他想到了村民口中的玩耍,点了点头。 稚子原本就陪他练过功,上手很快,出招也有自己的风格,比起双刃剑,更适合单刃刀。 青年便从密室翻出来几本古刀谱,现学现卖地教稚子。许是练功消耗体力,稚子饭量变大了。 但他并无口腹之欲,做什么就吃什么,哪怕饭菜难吃到连关秋生自己都吃不下去,稚子也能面不改色地吃完。 关秋生看着看着,就觉得很愧疚。他这个年纪还很贪玩,可稚子却好似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阿墨有没有喜欢做的事?” “何为喜欢?” “喜欢就是……就是……就是你想去做的事,并且做了会感到开心的事。” “何为开心?” “……” 关秋生突然觉得他七魄未生,不通人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村民的虐待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情感是有滞后性的。 有一晚,稚子静静地坐在院内对着星空发呆。关秋生看见,有些疑惑地问:“怎么还不睡?” 他指了指星空,清浅的目光映出几许从未有过的情绪,“师哥,星星很美。” 关秋生怔了怔。 他撩袍坐在旁边,笑道:“阿墨生出了七魄,有了喜怒哀乐,能体会到人世间的美,师哥很欣慰。” “人世不美。”他道,“除了师哥,其他人都很虚伪。” 关秋生又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稚子有了七魄,懂了情爱恩义,自然能区分出那些人并非在与他玩耍,而是实打实地凌虐。 这份迟来的伤害,令他生出了防备心。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关秋生想要安慰他,反而自己先红了眼眶。 稚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翌日,瘸公李病危。 不舟山只有这一位医师,他若不在了,村民若是患了病,可就彻底没人治了。 关秋生拿出那颗丹药,将自己的寿命折给瘸公李,心道,扯平了。 若没有瘸公李,他早就死在乱草堆里了,也没这个机缘做冲虚真人的徒弟。 凡事都有代价,逆天改命,是要背负天谴的。关秋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道天谴最终会落到稚子身上。 商夫子利用村民追求长生的心激化了与关秋生之间的矛盾,并打伤了他,抢走了阿墨。 稚子体内的一口仙气,在凡人眼中,或是修道士眼中无异于长生不老的唐僧肉。 但仙气易散,商夫子试图寻找一个不会弄散仙气方式将它吸出来。可他试了很多种办法,这口仙气就像焊在稚子体内,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渐渐的,他失去了耐心。 “长生又能如何?你是不详之物,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我不是!” 商夫子却不反驳,只放声大笑,笑完用剑挑断了稚子的筋脉,想要抽筋拔骨时,关秋生寻了过来。 看着稚子倒在血泊之中的画面,他以元神为祭与商夫子同归于尽。又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千年寒玉床化为一口玉棺,将稚子封印于六脉龙眼之中,希望借住天地灵气修复他身上的伤。 千年后,灵鹤真人误打误撞闯进了墓室,唤醒了沉睡中的稚子。 刚醒来的阿墨对他的防备心很重,也不相信关秋生已经不在了。被指摘无心无情的人傀,在看见守在墓室门口的白骨后无声哭泣,甚至昏了过去。 那是他来到人世间一千多年来第一次哭泣,仿佛失去关秋生的痛,远远大于被人扒皮抽筋。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屋里,窗外大雪纷飞,红梅迎寒盛开,一对还未换下大红喜服的新婚夫妇守在榻边,冲着他笑。 “你醒了呀?” “这是何处?” “这里是落梅山庄,你的新居所。” 说话的新妇眼角洇着异样的红,像是为了新婚燕尔刻意画的红梅妆。这苍茫雪海间的一抹红,是阿墨对不舟山外的人世间的初印象。 第218章 失去至亲的痛苦,与初入陌生环境的不安,令稚子的防备心变得更加浓重。 “我要回去。” 新妇笑了笑,“现在不行,等雪停了好不好?” 望着那抹笑容,稚子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几天接触下来,阿墨发现他们并不在乎他是非人之物,反而将他视如己出,全心全意地待他好。 新妇换下了婚服,素日里偏爱白衣,眼角却依旧洇着那抹红。 稚子知道,她和自己一样都不是人类。可她却时常带着笑,仿佛从未遭遇过霸凌和欺辱。 雪停后,新妇陪同她不善言辞的郎君在庭院里练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雪地里飞旋,清脆的笑声飘到廊下,站在廊柱旁的稚子突然就不想走了。 这丝连他自己都未抓住的情绪被沉默寡言的男人察觉到了,他拿出刻了几天才刻好的小木刀,递到稚子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要和我学刀吗?” 年仅八岁的孩童明明已经学会了数套顶流刀法,却还是应了一声,“好。” 男人抿唇笑了笑,“我姓沈。” “……我没有姓。” “你也姓沈。” 平淡的,不容转圜的语气,稚子却不厌恶,只点了点头。 朝夕相处数月,沈氏夫妇正式收养他,给他起了新的名字——沈宥。 不知道为什么,与他们相处的很多细节,都能让稚子毫无预兆地想起关秋生。 有一夜,稚子起夜,见到不善针线的沈母坐在烛灯下绣一双小巧的长靴。 他默不作声地蜷起了指尖。 翌日,那双磨掉底儿的鞋履被换成了手工不怎么样的长靴。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沈父便拎着几双新买的鞋履回来了,“鞋要合脚,你试试哪双穿着舒服?” 新鞋都比长靴合脚,但他还是喜欢长靴,“谢谢。” 沈父眉目舒展开,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 “父子之间不必道谢。” 重要的人,是不必道谢的。 他记住了。 从这一天起,他开始与沈母一起坐在廊下等待沈父归家,也会特意早起与沈父一起练武,甚至不再抗拒沈母闲来无趣时将他打扮成女郎。 他也跟着学会了许多。 他会像沈父一样给沈母夹菜,也会像沈母一样等沈父一回来就拿着书本去沈父的书房看书,默默地陪在一旁。 有时候沈母也会坐不住,在书房里待一会儿就跑出去了。她喜欢光脚满院跑,每每此时,沈父都会放下手头的案卷,捡起被沈母丢在角落里的鞋走到她身边,柔声问:“走回去,还是背你回去?” 沈母总是不答反问:“夫君觉得呢?” 沈父便会叹一口气,无奈又纵容地将人抱回屋内。 稚子注意到这一点,才明白为什么连庭院里都是木质地板的回廊小路。 于是,他也开始拎着沈母的鞋,跟在沈母身后,一遍遍地提醒:“母亲,地凉。” 他依旧话少,但被沈母感染学会了笑。 年纪稍长后,沈父会偶尔带他一起去侦查线索,还会问他如何看,听完他毫无凭据的分析会抿唇一笑,“为何会这么想?” 青年一点点引导他向正确的方向分析,还会毫不吝啬地夸赞一句:“分析得很好。” 日子清淡的过去,一年又一年,久到他已出落成人,几乎很少再梦到不舟山了。 这天,沈父一夜未归。 他与沈母在厅堂等了一夜,没想到没等来沈父,反而等来一群官兵冲上门抄家,还欲抓走沈母。 那些人看沈母的眼神,令十六岁的阿墨感到恶心。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能的幼子了。 少年拔刀出鞘,转瞬间将官兵打倒在地。见状,领头的吹了声哨,示意院外的官兵一起上。 他将沈母护在身后,握着刀刃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习武多年,终于学以致用。 没想到,在官兵涌入院门的那一刻,沈母揽着少年的腰飞了出去,将他带到了山上的一处洞穴。 “阿墨,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母亲是要去找父亲吗?” 梅花妖没说话,只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随后便在洞口设下了结界。 少年出不去,只能在山洞里苦等。 直至几天后,困在洞口的结界忽然消失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慌,立刻跑下了山。 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一向刚正不阿的“沈青天”被妖怪迷惑心智,错判冤案,死有余辜。 他不信,与之辩解,却敌不过人云亦云。 “梅夫人呢?”他抓着议论的人追问,“你们口中的那个妖怪呢!” “当然是死了!”被抓住的百姓愣了愣才回复。 “这不可能……”少年无法相信,“你们忘记是谁在旱灾时开仓放粮了吗?你们忘记是谁在疫病时运来了短缺的药草吗?受恩受惠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去想她是人是妖?!” “去去去!”那人不耐烦地推开他,“哪来的疯子!” 第219章 少年发了疯似的往衙署冲,却在路上撞见一名白衣道人。 “我寻你好几天了。”灵鹤真人抓住他的手腕,“沈兄嘱托我将你带给他的胞妹,你可愿意随我走?” 他执拗道:“我不走。” 乾道叹了口气,随即压低了声音:“这件案子牵连甚广,且铁证如山,若想翻案,只能回京面圣。” 少年抿了抿唇,“真人,我想为母亲送葬。” 梅花妖魂飞魄散,尸骨无存,连原身梅树都被雷劈毁了。 他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回东都之后,灵鹤真人叮嘱:“此案的幕后主使大有来头,沈兄不想连累你,已经为你想好了字,从今以后你叫沈既白,并非他的义子,而是来京投奔沈夫人的旁支。” 少年闻言只嗯了一声。 他跟随乾道来到了尊贤坊的桂花小院,见到了孀居的沈夫人,与仅有三岁的檀奴。 灵鹤真人动作迅速,很快便为沈父翻了案。 沈既白入职大理寺,人如其名的非黑即白,办案效率高,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案件多,他平时都早出晚归,休沐时会到沈夫人的馄饨铺帮忙,下值也会照顾檀奴。 但接连两次都是在他感觉最幸福的时候乍然失去至亲,沈既白心生恐惧,不敢再与任何人交往过密。就连真心待他的沈夫人与檀奴,也只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犹如雾里看花,并不亲近。 他对外人的态度愈发冷淡,对唯二的亲属关系疏离,像是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坚硬的外壳之中,天真地以为只要不靠近就不会再失去。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他遇到了一个特别想靠近的人,一个他再三克制过后,还是想要拥有的人。 沈既白更害怕了。 他想他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他的恐惧与日俱增,越是亲近越是忧惧,越是害怕攥得越紧。 占有欲空前高涨,浓到无处安放。 多年的不安与忐忑,令他愈发偏执。 “沈既白……” 周歆泪流满面。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少年停在身侧,看见她时慌了一瞬,抬手擦去她的泪水,急急地道:“阿周?” 周歆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没事,我找到你的影子了。” 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住少年的手腕,按向墙壁的影子。 在沈既白的掌心触碰到石壁的一刹那,一阵清风迎面拂过,弥留在墙上的人影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犹如被吸入掌中。 顷刻之间,少年脚边现出一道青影。 盘桓在凤眸中的清澈逐渐消退,恢复贯有的清冷,犹如盛满了细碎的月光,温柔又破碎。 沈既白收回手,双手捧着少女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阿周。” 周歆攸地扑进他的怀中,双臂紧紧地拥抱着他,脸颊深埋在他的胸膛,肩膀几不可察地耸了耸。 少年没再说话。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覆在她的后脑勺,无声地回抱着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 一下又一下。 第83章 不知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室内室外皆是一片寂静,只偶尔能听见几声怪异的虫鸣。 朦胧的光影下,沈既白低垂着头,面庞半陷在阴影里,侧脸凌厉分明,墨鸦般的眼睫垂下来,鼻挺唇薄,深俊英隽。 周歆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等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沈既白的前襟已经湿透了。 “啧。”傲因调侃道,“怪不得窃影溜得这么快……” 周歆:“……” 她低下头,略显窘迫地擦了擦眼泪,与沈既白拉开了些微的距离。 傲因端着一盘洗干净的青果走进来,将瓷盘放在餐桌上,坐在方才的位置,“傻站着干什么?你们不饿?” 事到如今,若说感觉不到他的善意,那就是纯粹没有心。虽然周歆并不知道这份善意是从何而来的。 拉着沈既白坐回餐桌旁,傲因将那盘青果推了过来,然后就自顾自地啃自己手里的青果。 周歆的视线落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之前没有注意,他手上居然戴着一个银戒,款式风格并不古典,和现代的情侣对戒很像。 魏晋南北朝时期,确实有些部族成婚时会佩戴同心环,也就是玉戒,但他们并不讲究戴哪根手指,这一习俗也没能传承下来。 直觉告诉她,这个戒指与布置这间石室的人有关系。 傲因与其成婚了。 初代看守锁妖塔的衙修里只有一名坤道,且一及笄就嫁人了,婚姻幸福,后代依旧在大理寺当值。 傲因说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所以他才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这怎么可能? 思虑间,沈既白递过来一颗青果,周歆接过来咬了一口,心道,傲因不是食人脑么?怎么改成啃果子了? “你们两个,一个非人非妖,一个半人半妖,还挺般配的。” 周歆和沈既白对视一眼,随即同时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她有些吃惊:“这你都能看出来?” 傲因懒洋洋道:“很意外么?” 第220章 也是。 毕竟是活了上万年的妖怪,既然能一眼看穿她的幻颜术,想必也能看穿他们的真身。 “你们倒是神仙眷侣,至少长相厮守不是问题。”傲因似有几分感慨,“不像人妖恋……” 人的寿命实在是太短了,顶多能相知相伴几十年。而这几十年对妖怪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短暂不已,却要用漫长的一生去铭记。 爱人与世长辞,生者独守千百年,这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事。 沈既白道:“寿命虽短,但可轮回转世。” 傲因摇头轻笑:“你又如何确保……她还是她呢?” 周歆忽而有了一个猜测。“那名坤道……是尊夫人的转世?” 傲因没有否认。 周歆不免有些好奇,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去问,毕竟这应该是他的伤心事。 没想到他沉默了一瞬,忽而开口道:“那天你问我,吃人脑怎么会喜欢上人类?这不是喜欢上自己的食物了吗?” 他笑了笑,“这个问题,她当初也问过我,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和她解释,我根本没有食人脑的习惯。” 周歆奇道:“那些……是谣传?” “可不是么,”傲因恶狠狠地咬了口青果,一脸‘都是什么人呐‘的表情,“他们自己做的事,最后倒是撇得一干二净……” 据说战乱时期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的现象屡见不鲜,怕是人们不愿承认这一段历史,烹食同族后怪到了妖怪头上…… 啧。 这哪里是什么上古凶兽,这不妥妥一个背锅侠吗! 沈既白道:“……所以,尊夫人一开始是被献祭而来的食物?” “……算是吧。” 傲因大概讲了一下他们的故事。 这还要从一只自妖域逃出来的妖怪说起。 他想在海市占一座山头安家,便掳了个少女送到了傲因的洞府,想征得他的准许。 那时万青山还在地面上,并不是浮空的,也没设结界,群妖时常自山下经过,想找他很容易。所以他在妖市逍洒完回山洞时,看见洞里多了一个被当成食物送过来讨好他的少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解开少女身上的定身术,他淡声问:“知道怎么出去么?” 少女点了点头。 石室内只燃着一盏鲛油灯,光线昏暗,她的脸庞匿在一片阴影中,看不真切,但那双淡如琉璃的眼眸却闪闪发亮,没有一丁点的惧意。 胆子还挺大。 傲因心里如此想着,蹲下来,朝人凉嗖嗖一笑:“知道我是谁么?” 少女又点了点头。 “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么?” 少女还是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 少女依旧点了点头。 啧。 原来是个哑巴。 “你走吧。” 他兴致缺缺地起身离开,又去妖市逍遥去了。 海市只有黑夜,时间在这里也就没有了意义。傲因也不知自己离开了多久,等他再回山洞的时候,发现洞口被开辟出来一方菜园子,园子里种着一堆没见过的草,地上还非常考究地摆着几盏木雕灯盏。 远远看去,波光点点,让他差点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这人还挺不见外的。 傲因进了山洞,见少女不知何时在屋子里搭出来一个简陋的灶台,正曲着身子在灶台边做饭。一旁的桌案上摆着雕工粗糙的木质碗筷,碗里的东西白花花的,闻起来挺香。 “喂……”他倚着石壁,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你怎么还不走?不怕我吃了你?” 少女回头看过来一眼,“你再忍忍,饭马上就好。” 原来不是哑巴。 他看了一眼锅里的东西,轻呵一声,“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吃这种东西?” 少女蹲下身,从灶台里取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桌案上,“知道你喜欢吃脑子,这烤兔头就是特意给你做的。” 傲因:“……” 少女将锅里的东西盛出来,也摆在桌案上,朝他弯唇一笑:“不是饿了吗?” 傲因:“……” 见他无动于衷,她特意解释了一番:“兔头味道挺不错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傲因走过去,拿起兔头啃了几口。 “味道怎么样?”她满脸期待。 “……勉勉强强吧。” 她笑了笑,“那我每天都打一只山兔来,这样你就不用吃我啦!” 傲因:“……” 他皱了皱眉:“你赖在这里不走了?” “我不知道去哪儿……再说外面也没安全到哪里去,人都在吃人……” 人间都这么野蛮了么? 他一个妖怪还没说去吃同族呢。 傲因垂下眼,没再说什么。 见他没反对,少女松了口气,端起木碗也吃起了饭。 傲因扫了一眼,木盘里一坨坨黄澄澄的东西,他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 “韭黄炒鸡蛋。”她道,“这里真的好神奇,没有阳光也有这么多植被,生长速度还很快,我刚把种子泡在水里,没一会儿就长得老高了!” 第221章 傲因:“……” 万青山是海市里灵力最充沛的一座山,长得能不快么! 他没再说什么。 本来他是打算回来休息的,但他独居惯了,石室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多少会有些不适应,便又离开了。 他在海市转了一圈,挑出来一座还算合眼的青山,又劈出来一个山洞,躺在石床上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能睡太久。 他是被吵醒的。 大抵是因为他换了山头,盘踞在万青山的妖气散了。新来的妖怪以为他换了洞府,便打起了那座山的主意。 一上山,见山上住着一个俏佳人,那妖怪见色起意,打算强娶。这动静通过摆在石室内的海螺一分不差地传到了傲因的耳朵里。 他在赶过去的路上,听见那妖怪嗷地喊了一嗓子,听上去像是被少女伤到了。 这小娘子……还挺厉害的。 傲因如此想着,落到洞口的时候,果然见到浑身发抖的少女紧攥着手里的刀刃,逼得妖怪硬是没敢再靠近。 他笑了一声,“你倒是胆子,敢在我的洞府欺负我的人。” 闻言,那妖怪吓得腿都哆嗦了。 “……主……”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给愚一万个胆子,愚也不敢再您的洞府里生事……这都是一场误会……” 他又轻笑一声,“误会?” 傲因朝他伸出手,五指弯曲成利爪,那妖怪就被吸了过去,眨眼间变为一滩烂泥,唯有一颗头是完整的。 一段时日没见,少女身形更消瘦了,身上的衣服被扯得松散凌乱,还沾着血。 “你跟我来。” 他轻挥衣袖,地上的血迹尸首全不见了。 少女余惊未消,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却丝毫没有犹豫,立刻跟了上来。 傲因将她带到了妖市。这里的店铺大多数是服务妖怪的,但也有少量是针对修道士开的。 他将人带到成衣店,在她挑选衣服的时候,站在窗口朝女娲石像挥了下衣袖,圆台上便多出来一个吊起来的头颅。 走过路过的妖怪无不震惊: “哇呀!这豺狼精做什么了?居然触怒了主,主都几百年没杀过生了。” “之前听他吹牛说他和主的关系特别好,连万青山都让给他住了……” “这怎么可能?主自打来海市就一直在万青山,虽然那山上没有主的气息了,可你看那附近的妖怪敢打万青山的主意吗?” 与傲因比邻而居的妖怪实力都不弱,万青山又是海市灵力最充沛的一座灵山,他们都没敢打这座山的主意,这豺狼精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傲因拢起衣袖,见少女从隔间走了出来,一袭烟水色的长裙衬得肌肤雪白莹润,盈盈一握的腰肢尽显婀娜,气质清丽多娇美中带俏,像缠绕在篱笆上调皮的牵牛花,令人一见到就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 他定定地看了一瞬才收回目光,扔下一颗金豆子,又带她四处逛了逛,由着她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是走累了,路过一间点心铺的时候少女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 “那就回去。”傲因带着她乘风飞往万青山。 “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吗?为什么他们好像都不认识你?” 傲因想说他们也配?可对上少女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又改口道:“认识我做什么?” “不是每个来海市定居的人都得经你同意吗?” “……谁有时间理他们。” 少女眨了眨眼,没再说话。 回到石洞,她忙碌起来,不仅新开了一块地,还用剩余的鲛油做了不少纸灯笼,让他帮忙挂在石顶上。 看着他辛苦炼出来的鲛油被挥霍殆尽,傲因心想,这小娘子肯定不知道这万年不灭的东西有多来之不易…… 将错落有致的纸灯笼一一挂完,石室内顿时亮堂了起来,少女借着光亮画了一张草纸,递到傲因面前,笑着搓了搓手,“那个……能不能麻烦你照着搭出来?” 傲因:“……” 傲因:“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我不是你的人吗?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傲因淡淡一笑:“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我叫扶歌。” 看着眼前这张娇俏可人的容颜,傲因终于问出了沉积在心里的疑惑:“你为什么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她笑道,“你若真的想对我做什么,我能活到现在吗?” 傲因:“……” 也是。 他拿着那张纸离开了。 再回到山洞时,扶歌正在洞口锯木头。而山洞附近的树木肉眼可见地少了,看起来光秃秃的。 傲因:“你又要做甚么?” “我想搭个木屋。”她锯得认真,说话时连头没抬,“你的石床太冷了,铺几层被子都暖和不起来。” 言毕,她攸地打了个喷嚏,随即伸出手,食指横在鼻下来回蹭了蹭,“再说,我也不好意思一直霸占你的屋子。自打我住下来,你都没回来睡过觉。” 第222章 闻言,傲因默默蜷起指尖,一向微扬的唇角罕见地有些僵,“……你很想我回来住?” 扶歌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那个豺狼精来过以后我总做噩梦,你在我心里还能踏实一点。” 傲因想说我也是个妖怪你怎么就不怕我动手动脚,但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他上前几步,将人拽到身后,广袖一挥,堆积在地上的木头便自动变成了一间木屋。 “还想要什么?”他回头看她。 “哇塞!”扶歌双眼发亮,“我还想要一张木床,你也能变出来吗?” 傲因弯了弯唇,眼底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这有何难。” 他又挥了下衣袖,屋子里多出来一张简约的木床。 扶歌进屋看了看,激动地搓了搓手,“哇!”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这个动作,傲因的眼皮跳了跳。 果不其然,少女慕然回眸,笑道:“那个……我能再要个木柜吗?” 傲因扫了一眼洞口所剩不多的树,“去集市上买。” 扶歌讪讪一笑,“……可我没钱了。” 傲因:“……” 扶歌继续搓了搓手,面色微窘:“而且,集市这么远,我一个人也拿不动。” 傲因:“……” 此时此刻,傲因对弱小的人类有了新的认知——麻烦。 置办完家具,扶歌又去砍了一些竹子回来,将溪水引到木屋旁做了个滴漏盥洗池。虽然海市不分昼夜,但她依旧按天计时,每天都勤勤恳恳地抓山鸡打野兔,变着花样给傲因做各种动物的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已经几千年没进食过了,也根本不喜欢吃动物脑子。 但迎视着扶歌清澈明亮的眼眸,拒绝的话却一直说不出口,他开始回来用晚膳,然后在少女回木屋睡觉时也装模作样地回石室躺一躺。 妖怪的作息和人不一样,他们很久才睡一觉,一觉又会睡很久。 在石室躺了几晚,傲因坐不住了,开始在扶歌睡着以后夜钓。 扶歌发现后拎着斧头去了后山,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块木头,忙忙活活好几天做出来一个歪七扭八的棋盘。 “我教你黑白棋吧?这样你无聊时可以下棋玩。” 傲因:“黑白棋?” 扶歌点点头,“黑白棋比围棋容易上手,只不过易学难精。” 傲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学不会围棋?” “不是啊。”扶歌一脸坦然,“是我不会围棋,哈哈!” 傲因:“……” 刚学黑白棋的时候,他觉得这棋简单到像废物才会玩的东西。可一次次败给扶歌后,他突然生了胜负欲,连门都不出了,天天坐在石室里研究黑白棋。 扶歌依旧天天出去打猎,但这一天,她出去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回来。 傲因隐隐觉得不对劲,正欲用洞察术看看她在哪里,万青山却回荡起南海妖王,陵鱼的声音。 “傲因。” “你屠我后族,用他们炼制灯油,我便杀你妻子,用她做人皮灯笼!” 傲因倏然站了起来。 “你敢!” 第84章 (双更合一) “哈哈哈——!”陵鱼放肆大笑。 傲因追了过去,见声音来自冥水深渊,那里是水神陨落之地,整片水域都有水神的诅咒,陆上生物踏入会受其压制,再强的妖兽也会沦为案板上的鱼肉。 他阖闭双眼,两指抵在太阳穴,用洞悉术一看,果真见昏过去的扶歌正以极其缓慢地速度沉入深渊,四周埋伏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鲛人。 陵鱼狡诈,这是以扶歌为饵,诱他入局。 明知那里有专门为他设下的陷阱,傲因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跃进了冥水。 烟水长裙与黑蓝色的海水混为一体,少女的脸庞显出异样的白,看上去毫无生气。 他极速靠近,伸手捏住她的后脖颈,低头凑过去,薄唇轻覆那抹柔软,渡气的同时还渡了些妖力。直至她的脸上恢复几分血色,傲因才揽住她的腰,带着她向上悬浮。 这时,一张铺天大网罩下来,迅速将他和扶歌兜成一团,隐匿的鲛人齐齐涌至,举起手中的叉戟直刺而来。 刹那间,傲因现出真身,巨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将扶歌牢牢包裹在其中,以身挡下了所有叉戟的攻击,黑蓝色的海水中洇出汩汩血痕。 “哈哈哈——!”陵鱼奸笑道,“既然你这么在意你的妻子,我多少也要卖你个面子,不会如此轻易地让她死去。” “聒噪。” 傲因伸出利爪撕扯着缠裹在周身的丝网,他的妖力被压制住了,仅能使出一成,根本挣不出这份束缚。 “别白费力气了,这可是用蛟龙筋做的。”陵鱼的声音在深渊中回荡,“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礼物。” “呵。”傲因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话音一落,沉静的深渊骤然颤抖起来,沸腾不止的海水旋出漩涡,黑蓝色的海面乍现一道冲天水柱。傲因顺着水流扶摇直上,在冲出海面的一刹那,水柱轰然倒塌,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冥水河畔,将周遭的植被通通卷入了深渊。 第223章 一道强光自昏暗的空中迸出,蛟龙筋在转瞬间化为筛尘。 见状,陵鱼迅速带着鲛人大军回撤,混杂在冥水中的深蓝海水极速褪去,顷刻之间,黑蓝色的冥水便恢复成死寂沉沉的乌黑。 “跑得倒快。” 傲因恢复人形,用妖力烘干他与少女的衣衫,抱着扶歌往万青山的方向飞去。 怀中的少女咳嗽了几下,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傲因……” 他应了一声。 “……谢谢……你……” 他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少女,“只口头感谢?” 扶歌又咳嗽了两声,“……明天给你……烤两只兔头……” 傲因:“……” 扶歌此番倒没受什么伤,但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傲因将她抱回木屋的床榻上,施术让她休息,没想到少女一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 看着拧成一团的秀眉,傲因伸出手,指尖抵在她的眉间,用妖力平稳她的心神。 少女的眉宇渐渐舒展,见状,他正准备收回手,却被人再次抓住。 扶歌一手攥着他的手腕,一手握着他的手掌,将他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还极度舒适地蹭了蹭。 傲因被她这么一拽,差点跌在她的身上,好在他及时撑住了榻边,在与人还有些微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你可真是……”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往塌里挪了挪,以这么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守了她一夜。 直至察觉到她快要醒来,傲因才收回手,理了理衣衫,正襟危坐在榻边,在人睁开双眼时云淡风轻地看过去,低眉浅笑:“醒了?”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那双浅淡的琉璃眸中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扶歌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往塌里缩了缩,“你你你……你怎么还在这!” “用过就扔,你可真行。” ……不愧是人。 他鲜少地敛起笑意,起身离开了。 经过这一遭,傲因在整个海市和万青山都设下了结界,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刻知晓。 他在死斗场里一掷千金时,扶歌又圈出一块地,将抓来的几只野鸡山兔都圈养了起来。她折腾了一天,到了休息的时间却迟迟不睡,搬了个木凳坐在木屋前对着远处的繁华夜景发呆。 ……是在等我么。 傲因敛了敛眸,取下脸上的面具离开死斗场,瞬移到万青山,又一步步走回山洞。 “你回来啦?” 扶歌一看见他就站了起来。 “怎么,不怕我了?” “这也不能怪我嘛……”扶歌双手背在身后,窘迫地踢了踢地面,“一醒来就看见床头坐了个人……肯定会吓到啊。” “是么?”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她。 “是啊!” 傲因没理她,径自回了石室。 自打建好木屋,扶歌只有在下厨时才会进石室里来,可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竟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进来了。 傲因自顾自地下起了黑白棋,扶歌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看着看着就打起了哈欠,趴在了桌子上。 “你床坏了?” “……没有啊。” “那赖在这做甚么。” 扶歌心虚地笑了笑:“那个……我不敢自己睡。” 话音一落,傲因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棋盘上。他抬眸看她,噙在唇边的那抹微笑有几分莫名,“……所以呢?” “反正你也不睡觉……”扶歌搓了搓手,“能不能拜托你……继续守着我。” 啧。 傲因敛起双眸,心道,这人一搓手,绝对没好事。 在少女的软磨硬泡之下,傲因跟她回了木屋,坐在榻边当起了守夜神。 这一当,他才知道她为什么不敢睡觉。 她几乎夜夜都在做噩梦,夜夜都需要他用妖力安抚她的心神,也夜夜纠缠他的手。 起初他还规矩地坐在榻边,后来就变成了躺在榻边,再后来…… 他没忍住,偷吻了她一下。 扶歌睡眠很浅,感受到覆在唇瓣上冰而凉的触感后就睁开了眼,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傲因更加控制不住,加深了这个吻。 她短暂地懵了一瞬,随即便拼命地挣扎,这一挣扎,傲因误打误撞地咬破了她的唇。 扶歌哭出了声。 见状,傲因罕见地冷下了脸,起身下榻,离开了。 床榻上的少女哭了一阵便冷静了下来。 她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好了细软,又以极快地速度跑出万青山,明明已经跑得双颊绯红气喘连连却不肯停歇,撑着一口气一路跑到了妖市的女娲石像前。 石像脚下有个石门,穿过石门,走过甬道,便能到达人间。 ……她要走。 傲因气得关阖了敞开了千百年的石门。 被拦在门外少女双手支着膝盖,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不止。 “你要去哪儿!” 略带怒意的声音自海市上空响起,迅速传遍整片归墟大地。 第224章 妖市的群妖纷纷抬起了头,激动地讨论了起来: “是妖主!!” “妖主在和谁说话?” “哇呀!好几百年没听见妖主的声音了!” “又谁惹到妖主了?” “是哇是哇,又是谁大祸临头啦?” 傲因立于石像上方的夜空中,垂眼看着惊慌失措的少女,气得咬牙切齿。 “快看!是妖主!” “哇呀!我来妖市近千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妖主!妖主好俊啊!” 他落在少女面前,脸上再也没有了从容与淡定,连一向翘起的唇线都崩得溜直。 “你跑什么?!” 扶歌向后退了退,直至退到墙根,退无可退之时,才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不跑等着被你吃吗?”她边哭边说,“不是给你烤兔头了吗?还烤了两只……” 傲因:“……” 傲因:“谁说我要吃你了?” 扶歌一脸惊奇地看过来,“你都咬我了……还不是要吃我?” 傲因:“……” 憋了半晌的气因为这句话消退大半,可他又感觉莫名的烦躁。 究竟是哪个龟孙编造的谣言! 这么一会儿功夫,石像下的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妖怪,仿佛整个海市的妖怪都出来看热闹了。 有只九头鸟凑过来,“主,您想吃什么样人脑?小店应有尽有,想怎么吃都行,我随时给您送!” 傲因:“滚!” “嗷。”九头鸟悻悻地退了下去。 傲因抓着扶歌的手,想要将少女带回去,没想到扶歌哭得更大声了,“你要是吃腻了兔脑,我给你换鱼脑羊脑猪脑……什么脑都行……能不能别吃我……” 他拧眉看她,“……真想看看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 “……脑浆啊。” 傲因:“……” 傲因:“是水吧。” 扶歌立刻点头:“……对对对,我的脑子里都是水,不好吃的!” 傲因:“……” “你是蠢吗?”他深吸一口气,“你不知道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吗!” 群妖“嚯”了一声,个顶个地兴奋了起来。 扶歌怔了怔:“可你也不是人啊……” 傲因:“……” 闻言,群妖又倒吸一口气,统统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动静。 傲因懒得和她废话了。 他强硬地拽着她乘风飞回了万青山。 这回少女就跟傻掉了一样,不仅没再哭,也没再反抗,甚至被他压在床榻上又亲又咬时都没再挣扎。 “……傻了?”他轻笑一声。 扶歌怔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你的食物啊?” 傲因:“……” 他这辈子没这么恨过一个谣言。 “谁说我吃人脑了?这么久了,你烤的兔头我吃过一口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烤得不好吃吗……” “遇见你之前,我已经几千年没进食过了。” “所以你以前吃人脑?” 傲因:“……” 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就没吃过这东西!” “那为什么……”扶歌的声音弱了下去,“书里会这么写……” “什么书?” “……没”扶歌立刻改口,“没什么……” 这场乌龙之后,扶歌没再去打过山兔,也没再烹饪过动物大脑,开始热衷于探索傲因究竟喜欢吃什么,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 傲因依旧每天与黑白棋缠斗,只要扶歌闲下来就拉着她对弈,誓要赢她一局。 可他们就没安稳地下完过一局。 他向来懒得搭理群妖,早年暴揍过几只爱巴结的妖怪,所以群妖不敢打扰他。可自打他现身,海市的人与妖都知道扶歌是主后,巴结不成他,便都来巴结扶歌。 万青山突然热闹了起来,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妖怪带着宝物往山上溜,求见主后。 偏偏扶歌来者不拒,谁都会见上一面。 傲因不胜其扰,干脆将万青山拔地而起,升到了天上,变成了一个浮空的岛屿。 这下清净是清净了,但是扶歌没办法去集市买东西了。这小娘子持宠而娇,一不高兴连亲都不让亲了。 ……以前也没发现她有多愿意逛街,总是走两步就喊累。 傲因连夜做了辆红鸾轿辇,扶歌每隔几日就乘着轿辇去一趟集市。 他陪着去了几回,终于知道她为什么热衷逛街了。 整个海市,不论是妖怪还是修道士,见了她都一脸亲切地称她主后,还会拉着她进店选东西,凡是她看上的通通白送。 可以说,她完全在海市横着走。 这天,扶歌嘀咕着“又没米了”,乘着轿辇去了集市。 等她回来,傲因抬眸看她,唇角微扬:“又去白吃白喝了?” 扶歌将米倒入米缸,“没办法,他们太热情了,不要都不行。” “我看你比我更像海市之主。” “这不都是托您的福嘛!我只是狐假虎威,狐假虎威而已!嘿嘿。” 第225章 傲因专心自弈,没再说话,只在人经过身边时将她拉进怀里,抬手捏着她的下颌,“既然你都打着主后的名义出去了,我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很吃亏?” 扶歌双颊一红,“……你不是……每天都在做……” 他弯了弯唇,“今天做点不一样的。” 他抱着她回了木屋,几个时辰后,木床轰隆一声散架了。少女双眼洇红,呜咽不止地缩在他怀里,嘀咕着以后再也不去集市了。 傲因听见只想笑。 他以为他们至少能相守几十年,甚至想过在她年华老去时,也幻化成白发老者的模样与她共白首。 可没想到她离开的竟是如此猝不及防,突然到傲因无法接受。 “傲因,我爱你。” 她躺在他的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描摹着他的眉眼,眼里明明尽是不舍,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决绝:“但我真的好想好想我的家人,我再不走,我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家人。 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听她提过家人。 若是有家人,有去处,当初为何说不知道要去哪儿? 傲因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已经变得透明。 “……你家人在哪里?我陪你回去……” “你陪不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扶歌擦去他眼角的泪,“……但我们会再见的。” “……如何见?” 可傲因没等到答案。 扶歌在他的怀里化为一片金光点点,彻底消散了,突然到傲因连一粒光点都没有抓住。 没什么是比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消失在自己怀里还无能为力更残忍的了。 扶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都没留,干净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论傲因怎么找,哪怕是上天入地,翻遍六界,也一无所获。 “……你到底在哪里?” 傲因不肯放弃。 辗转经年,他没找到扶歌,却找到了她的转世。 在锁妖塔下看见那名坤道时,傲因感觉他又活过来了。 虽然轮回转世容颜会有所改变,但傲因安慰自己,没关系,灵魂依旧是她。 他幻化成人的模样与她接触,慢慢发现眼前人已不再是心中人。 她的经历与上一世大有不同,性格迥异,十分厌恶妖族,与扶歌判若两人。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身份的,他懒得追究,她设下了陷阱欺骗他,他心甘情愿入网。 直至被众衙修围捕,打伤,封印入琉璃皿,他从始至终没有还过手。 区区蝼蚁,怎能伤到妖主? 要知道,他霸占海市这么久,四方妖王并非没有异议的,他们只是奈何不了他。 他是自上古战场中活下来的,可以与穷奇比肩的凶兽,又蛰伏了万年之久。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统一妖界。 可傲因偏偏被封印在了锁妖塔下,就为了能多见那个灵魂几面。 听到这里,周歆忽然明白傲因为什么如此在意那几个问题了。 想来,在他听到“黑白棋”的那一刻,他才明白扶歌的遗言是别有含义的,所以他没再执着去寻找,只在海市里静静地等。 难怪他会嘀咕一句,“……还要等这么久。” 水往下流,爱往下走,这亘古不变的规律在他身上被打破。他的爱意并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消退,反而愈来愈浓,愈来愈坚定。 一时间,周歆只觉心绪万千,感慨万分,甚至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扶歌与她和张卿清的情况不同,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应该是身穿。 那她究竟是如何回去的呢? “周娘子。”傲因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被雷劈的。” “?” “我没说笑,我确实是被雷劈昏了,再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如此荒唐的言论,傲因还真听进去了,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周歆暗忖,他不会想要去试一试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既白忽然开了口:“你打算……一直等在这里?” 傲因无奈一笑,“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他的心思全扑在扶歌身上,对人间几乎构不成威胁,封印与否差别不大,但周歆不敢拿主意,便折了张纸鹤,将这边的情况一一告知,想让灵鹤真人决定如何处置。 海市不分昼夜,这一番折腾用去了几天她也不清楚,只知道离开万青山时又困又饿,乏得不行。回到客栈匆匆吃了碗面便在沈既白的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手里攥着他前襟的系带,而他的领口已经完全扯开了,露出肌理清晰的胸膛,腰腹遮在衣帛中,壁垒分明的腹肌半隐半现,勾得周歆咽了咽唾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 指尖顺着腹肌缓缓向下,探入衣帛之中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攥住了。 沈既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凤眸幽深黑不见底,看起来有几分危险。 第226章 周歆试着抽回手却根本抽不出来,反而被攥得更紧,同时感觉到一只手覆在后背,将她往怀里搂了搂。 怎么就忘了,她是在沈既白的怀里枕着他胳膊睡的。睡前两个人都是又困又乏,没有腻歪的心思,可睡了一觉精神过来就未必了,这不连她自己都没忍住吗? 周歆连忙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是看你领口的系带开了,所以想帮你系一下。” “嗯。” 他将她的手往衣衫深处带了带,清晰的触感令周歆的气息乱了起来。 以前沈既白是随便她摸腹肌的,像这种被他主导着摸,怎么摸,摸哪里,还是第一次。明明是她在占便宜,可更有侵略性的那一个却不是她。 手掌被沈既白拽着带到了腰侧,指腹自那些凹凸的沟壑摩挲而过,他忽然凑过来,与她头挨着头,距离近到鼻尖相贴,微沉的气息喷洒在面颊上,惹得她心跳都乱了。 “是想这么系?” 周歆的脸颊蓦地烧了起来。 “这可是要负责的。” 周歆:“嗯?” 沈既白再次凑近,几乎与她鼻翼相贴,薄而凉的唇瓣自她的唇角缓慢地碾压到唇中,在她的唇齿间呢喃:“阿周,我们成婚吧。” 又是肯定的语气,仿佛并没有在征求你的同意,可周歆知道,他就是在等一句她愿意。 “好。” 闻言,沈既白抿唇笑了一下,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倒是眼里的笑意愈发浓厚,这雪霁初晴般的笑容令周歆心神一晃。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等她回过神来时,两个人已经以相拥的姿势深吻许久了。一阵胡闹过后,她抓着系带老老实实地系了起来,在领口处打了个蝴蝶结。 “你穿这件衣服真的不大合适,要不还是去成衣店重新选一身衣服罢?” 沈既白没再反对,嗯了一声。 用过早膳,两个人在海市转了转,最后进了一间规模甚大的成衣店。 这家店是按照衣服的颜色进行分类的,还特意安排了隔间供人试衣服。 周歆在屋子转了一圈,一眼相中了一件玄墨色的胡服,黑色锦缎上绣着金边与暗纹,看起来低调又奢华。 沈既白二话不说,拿着衣服进隔间换好,出来时又将换下的道袍收进了她的乾坤袋。 “不错。”周歆上下审视了一番,这衣服衬得他更加矜贵冷淡,还有那么一点禁欲。 她拉着他往出走,没走几步,沈既白脚步一顿,“阿周。” “嗯?”周歆回头看他,见他的目光落在一侧的架子上,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架子上是一件茄色战国风祭司袍,纹饰复杂衣叠繁重,还搭配了一个精致的祭司面具,看起来高贵典雅,雍容华贵。 周歆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紫色?” 沈既白道:“你进来后一直在看这个方向。” “你想让我试试这件衣服?” “嗯。” “那好吧。不过这衣服看起来很贵,我们好像买不起。” “买得起。” 掌柜的将架子上的衣服一层一层地褪下来,周歆抱着它进了隔间。 少数民族的衣服比较复杂,她凭借记忆将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最后还是落下了两件小衣。 可她实在想不起来这两件小衣是怎么穿的,也分不清这层层叠叠的衣服究竟是怎么个先后顺序。 在隔间磨蹭了许多,门口传来了沈既白的声音,“好了么?” “……应该是好不了了。” 沈既白:“怎么了?” “我好像……不会穿。” 门口的人安静了一瞬,随即开口:“开门。” 周歆拉开门栓,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沈既白就挤了进来。 “穿反了。” “哪儿反了?” 他没回答,只站在周歆面前,凤眸微垂,伸出手去解她的腰封。 “沈少卿这是要亲自服侍我穿衣?” 沈既白看过来一眼,没说话。 熟练地解下腰封,他又抬手去脱外衣。 周歆干脆抬起手来,由着他一件件脱去了衣衫,“沈少卿还挺善解人衣的,这么熟练,怕不是第一次脱女娘的衣服罢?” 闻言,沈既白动作一顿,耳垂蔓上一抹红润。 “第二次。” 第二次? 周歆刚想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突然想起了在客栈里发生的事,登时脸上一热。 好巧不巧,沈既白便是在这个时候抬眼看了过来,黑沉的眸子比方才暗了几许,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周歆像被烫到了似的,立刻移开了视线。 寂静狭小的隔间突然热了起来,连隔着衣料在腰间解系扣的那只手都有点烫。 “哈哈,哈哈哈,一会儿请你吃个糖葫芦当谢礼好不好呀?” “不必。” 沈既白说着便褪去了她的里衣,她再次只着一件诃子站在他面前。 没等窘迫和尴尬的感觉升出来,他便在衣服堆里扯出一件小衣套在她身上,随即,繁琐的衣饰一件件堆叠过来,没一会儿便穿好了。 第227章 沈既白后退一步,目光自上而下地端详一瞬,道:“就这件。” 周歆:“……” ……我还没照镜子呢! 但她转念一想,穿这个总比穿那件不合身的胡服要好,便点了点头,往出走。 经过沈既白身旁时,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抵在了冰冷的木墙上。 周歆惊了一下:“干嘛?” “收谢礼。” 言语间,沈既白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虎口轻抬,迫使她抬起了头,便不由分说地低头吻了过来。 这是一个冗长的深吻,照比清晨的那个吻更令人目眩神迷,周歆被吻得双脚发软喘息连连,他的动作才停下来。 用大拇指指腹擦去她唇瓣上的水渍,沈既白低声问道:“要去照照镜子吗?” 周歆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喘息不止地道:“……等一会儿再去。” “再待下去……怕是会让人误会。” 周歆瞪了他一眼,“赖谁?” 他闷笑一声,毫无诚意地说:“怪我。” 两个人在隔间又待了一会儿,等周歆呼吸平顺时才走出去。一出门,果然对上了掌柜的复杂的目光。 周歆的脸登时更烫了。 结账后,她拉着沈既白四处逛了逛,想借着晚风降降温,没想到慢悠悠地晃到女娲石像下时,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沈少卿!” 那人原本站在石像下一脸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一看见沈既白便像看见了救星,直奔着他们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道:“沈少卿,凌云君呢!” 张卿清?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才几日不见,他怎么憔悴成这幅样子?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 “我不是在这呢吗?”周歆说完才意识到,她如今不是朝南衣那副皮囊,头上也没戴芙蓉冠,而是沈既白亲手为她束的一个发髻。 “你?” 张卿清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是如何理解的,也许也根本没在意她为何是这副样子,所以只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袖,“凌云君,求求你救救她!” 第85章 “救谁?” 张卿清自怀中取出一个锁妖袋,颤颤巍巍地递过来,猩红的双眼中满是绝望的期待。 “凌云君……求求你救救她。” 这个人向来没心没肺,从未有过忧思的一面,如今这副模样实打实地令周歆心里一紧。 “发生什么事了?” 她疑惑地伸手接过锁妖袋,用灵力探查一番,心里咯噔一声,登时睁大了双眼。 “怎么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魂魄怎么碎成了这个样子?” 张卿清的眼里泛着水雾,整个人像是被困在阴雨连绵的潮湿之中,声音哽咽:“……都怪我。” 他说着便哭了出来,两行清泪滑过青莲玉面,“……都怪我。” 周歆连忙安抚他的情绪,“你别自责,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想办法。” 张卿清抽泣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周歆一听,才知道她和沈既白在海市逗留数日,人间却已经过去了数月。 五妖现世后,一直在府疗养的唐彦修主动请辞,带唐久微离开了东都,说是出城养病。 张卿清当时还很奇怪,这个人一直憋着坏想复仇,怎么突然就放弃了? 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他突然现身不染轩,像交代后事一样将病重的唐久微托付给张卿清。 他有多恨自己,张卿清心里跟明镜似的,若不是走投无路,或是别无选择,他怎么会这么做?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这是唐久微的意愿,是她苦苦哀求想再见张卿清一面。 一个月不见,唐久微憔悴得不成人样,人比黄花还要瘦,孱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张卿清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连唐彦修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他动用了全部的财力和人脉,甚至想办法请动了御医,但所有人为唐久微探脉后都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唐七娘子时日无多了。” 张卿清不信,重金悬赏名医,一批批的人出入唐府,唐久微的病却愈来愈严重。 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总是对他避而不见,糊涂的时候又一见了他就哭。张卿清心里难受,几乎放下了所有,每天都守在唐久微跟前照顾。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渐渐回忆起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准确来说,他有了死去的张卿清的记忆。 原来他和唐久微已经虐恋了三生三世。 第一世,张卿清是个雕刻师,唐久微是他雕刻的玉石雕像。玉石有灵,雕像活了过来,日日夜夜的陪在雕刻师身边。 但它始终是一块雕像,灵力低微,无法化成人形。张卿清便献祭了肉身,用命为唐久微求来了血肉之躯。 第二世,张卿清是一名方志之士,勘测地方山野时无意间闯入一间墓穴,遇到了古墓中的唐久微。 第228章 他并无往世记忆,却还是对她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但人妖殊途,他们并没有得到家族的祝福,反而被家族重金聘请的道士拆散。 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被打回原形,送入轮回,张卿清痛苦不已,再次用命去求来世。 这两世,都是张卿清拼了命向她靠近,所以唐久微在弥留之际对他说:“来世让我喜欢你吧,来世让我走向你……你一定要等我来找你……”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咽的气。 张卿清没有喝孟婆汤,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降生,在见到唐久微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见了她右手的无名指上缠绕着一根红线,而红线的另一端系在他的手上。 许是两世的爱而不得打动了上苍,他的祈求得到了回应。 他与她有了天命姻缘。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世,他们的感情突然夹杂了许多东西,变得不再纯粹。 张卿清不希望她是因为父母之命才嫁给自己的,他约她在长风酒肆见面。 他等啊等,没等来心上人,却等来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戮。 张卿清到死都没有明白,明明他们不再是人妖殊途,明明唐公并没有反对他们的婚事,明明这一世可以长相守,为什么却还是这个结局? 在咽气的那一刻,他还在庆幸,幸亏他忍住了,没去招惹唐久微,这一世他们的接触不多,想来他死了她也不会太过难过。 有了这一切记忆的张叨叨变得不再像自己了。他对唐久微的感情变得十分复杂,愧疚,怜悯,疼惜,爱怜混杂在一起,令他愈来愈无法接受唐久微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件事。 可天不遂人愿,唐久微清醒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直至临死前,她抚摸着他的脸,泪眼婆娑道:“张郎,这一世……是我不够勇敢。” “我让你不要动,等我去找你,结果我却迟迟不敢行动。” “……我动作太慢了,你不要怪我好吗?” 这一刻,张叨叨才发现,唐久微不知何时也有了这三世的记忆。也许正是因为记起了一切,她才经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彻底丧失求生欲,也是因为这些记忆,她才特别排斥他这个占了她心爱之人躯壳的外来者,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他哭着点了点头,“……好。” 闻声,唐久微眉目舒展,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阖上了双眼。 张卿清抱着她的尸体哭得不能自已,他请来道士为唐久微做法事,希望她能有个圆满的来世,这才知道她的魂魄碎了,根本无法入轮回。 道士用锁妖袋收集齐她的魂体,嘱托张卿清一定要尽快找一名高修的修道士修补她的魂魄。 他便来到了海市。 周歆叹息一声。 其实这一切,那日她给唐久微看手相时已经算出来了。只是她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都逐渐恢复了这三世的记忆。 命运可真是爱捉弄人心。 “……可我不会补魂术……”她有点为难。 闻言,张卿清眼底仅存的一点微光也暗了下去,“连你都没办法吗?” 周歆不想他失望。 “那位应该有办法。”她说着便召唤出桃木剑,载着沈既白和张卿清回到了万青山。 傲因正在石室内自弈,见她去而复返只淡然一笑:“怎么?又被哪只妖怪钻了空子?” 周歆将锁妖袋放在桌案上,推到他面前,“你有办法修补残魂吗?” “有。”傲因专心下棋,连余光都没分过来一寸:“但我懒得管。” 张卿清登时急了,“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 闻言,傲因转着手中的棋子,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他,微微扬起了唇角。 “呵,好大的口气。” “你——!”张卿清攥紧拳头朝傲因走近一步,被一旁的沈既白拦了下来。 他淡声道:“无须阁下出手,您将修补方法告知即可。” 傲因挑眉看向周歆,“补魂极耗修为,你确定要学?” 周歆:“要学。” 他没再说什么,也没趁机提要求要回元神碎片,大大方方地将补魂术倾囊相授。 周歆本就过目不忘,他只教了一遍她便记住了,开始对着唐久微的碎魂一遍遍地修补。在修补的过程中,她清晰地感受到在体内运转的,修炼这些年所日积月累的炁在一点点消散。 怪不得灵鹤真人为她补魂后苍老那么多。 这真的是一件即费力又耗神,还极其损耗修为的活计。 随着魂魄不断修补成型,周歆也愈发筋疲力尽,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 坐在一旁的沈既白时不时用棉帕擦拭她脸上的汗珠,张卿清则一直盯着魂体,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魂体终于修补成功。 周歆怕她认不出自己,立刻解除了幻颜术。果然,唐久微睁开双眼后,先是讶异地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露出了然之色,随即又掩面悲伤起来。 第229章 “……凌云君何必救我。”她眉眼低垂,“为何不让我随他一同魂飞魄散?” 周歆道:“你怎知张卿清魂魄散了?” 张叨叨原本欲言又止地看着唐久微,闻言却垂下了头。 “凌云君乃修道之人,怎会不清楚夺舍会灭魂呢?” “问题是,他不是夺舍啊!” “怎么可能?” 周歆指着张卿清,转头去问傲因:“傲因,你看他的躯壳可属于他的灵魂?” 下棋的青年瞥过来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果然! 之所以找不到张卿清魂魄的踪迹,是因为穿越过来的张叨叨与他本是同魂!轮回转世,天魂地魂是不会变的,唯一会变的命魂在张叨叨穿越来的那一刻消散了。 周歆继续解释:“他不是夺舍,而是占舍。张卿清……” 她停顿了一下。 魂体长留于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必须尽快让唐久微步入轮回。 她不着痕迹地撒谎:“他已步入轮回了。” 唐久微怔怔地看着垂眸不语的张叨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唐七娘子,你可信我?” 唐久微沉默半晌,道:“我相信您。” “那就好。”周歆竖起阴雷指,“我送你入轮回,希望你能追上他的脚步。” 唐久微眼里含泪,唇角却扬起一抹弧度,“多谢凌云君。” 周歆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有时候她也不清楚,像这种善意的谎言到底是不是为她好。 一番掐诀念咒过后,唐久微的魂体变得越来越淡。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飘到周歆面前,“凌云君,阿兄最近变得很奇怪,他对一个纸扎人言听计从,像是被他控制了,能不能拜托你救救他?” 救唐彦修? 周歆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但看着唐久微那双期期艾艾的眼,她又不忍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好。” 闻言,唐久微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她的魂魄也彻底消失不见。 张卿清始终低垂着头,身体微微有些战栗,沈既白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反而将头低得更低了。 周歆注意到他面前的地上已经洇出几处潮湿的痕迹。 唐久微从始至终没有与他有过一句交谈,被唐彦修送到张府后,清醒的时候也不肯见他,想来,她心里不是没有恨意的。 本是一场令人艳羡的天命姻缘,却实打实伤了三个人的心,局中人堪称无一幸免。 她喟叹一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外面传来了傲因的呼喊,“别走!” 他喊得撕心裂肺:“我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 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 周歆与沈既白对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 刚跑到洞口,便见一袭白衣的傲因半跪在地上,手举得老高,手里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妖丹,似乎要献给站在他对面,正弯眸对着他笑的女郎。 “这是谁?难道是扶歌?”周歆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沈既白摇了摇头,“她身上有妖气。” “是幻术!”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 “不能给她!”周歆连忙跑了过去,但因距离过远,终究是没有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幻化成扶歌的妖怪从傲因手中取走了妖丹。 沈既白拔刀出鞘,刚跃至空中,扶歌的身影便不见了。 “绾绾!”傲因伸出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缕幻影,他死死地盯着扶歌消失的方向,眼眶骤然变得血红。 “你敢走!!”他竭力嘶喊,“你给我回来!!!” 声音回响在天际之上,迅速传遍整个归墟大地,可这一次,不论他如何使用洞悉术都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傲因吐出一口鲜血,洁白的衣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红。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瘫躺在地上。沈既白落在他身边将他扶了起来,两指点住他周身的穴道,从怀中取出一瓶药,喂他服下。 周歆这才赶到。 她跪坐在傲因面前,大喊道:“你看不出来那是幻术吗!” 闻言,傲因扯动唇角,轻轻地笑了一声。 “……谁知道呢……”他一说话,又吐出一大口血,“……也许是自欺欺人吧……” “怎么会这样?你是自愿献上的妖丹,应该恢复原形才对,怎会伤成这幅样子?” 周歆说完才发现傲因的胸口有一处巴掌大的空洞。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那颗妖丹是鲜血淋漓的,傲因早就把妖丹与心脏融合了! 她难以置信道:“这样你还主动献出妖丹,你不要命了吗?!” 沈既白道:“先将他收入琉璃皿。” 这倒是一个办法,就算没办法救活他,也能暂时将他封印住,总比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要强。 第230章 周歆将傲因收入了琉璃皿,又催动咒决,促使他与残留在琉璃皿内的元神碎片相互融合。 “可知是谁?” “除了那个纸扎人,我想不出其他人。”周歆道,“它吞噬了九尾狐的妖丹,继承了它的幻术与魅术。傲因修为只剩几层,又对扶歌情根深种,被魅术骗住的可能性很大。” 这时,周遭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 “……阿周。” 周歆看向沈既白,见对方也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不对,这个声音不是他。 那是谁在唤我? 周歆正在疑惑,又听见一声清晰无比的呼唤。而这个声音,竟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第86章 (双更合一) 周歆狐疑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是谁在说话?” 几声急咳响起,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 而且……像是从怀囊中发出来的。 周歆摸了摸怀囊,那里只有一块灵鹤真人给的琥珀。她掏出来,见琥珀里的萤火虫散发着异样的红光。 难道声音是从这个琥珀里传出来的? “为师心慈手软……酿成大错……” 灵鹤真人的声音听起来气息不稳,好似格外虚弱,所以不仅周歆,连沈既白都没有听出来。而且他的声音时断时续,听起来就像信号不好似的。 “……如今……只有你能挽回……” “不要……渡劫成功……” 周歆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渡劫?” 可对方好似听不见她的问话,这个琥珀,更像是一个单方面传信的道具。灵鹤真人说完这几句话,琥珀突然碎裂,被困在里面的萤火虫一接触到空气便化为粉尘,消散了。 大事不妙。 周歆立刻站了起来,“师父那边一定是出事了!” 沈既白也站了起来,“一起去。” “好!” 周歆召出桃木剑,刚准备踏上去,才想起张卿清还在石室内。虽然这么做对他有些残忍,但如今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赶在了一起,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飞进石室,沈既白抓起张卿清往桃木剑上一放,几个人一同飞去了东冥妖域。 李治下达圣命后,许多修道士自发集结赶往妖域擒妖,从一路上尸骸满地的残迹来看,这场人妖之间的大战战况十分激烈。 飞进东冥城时,周歆发现城内的建筑有雷击的迹象,四处都是烧焦的痕迹,城内随处可见焦如黑炭的尸体,有人的,也有妖的。 张卿清哪见过这种场面,惊惧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身体都在止不住地发颤。 “有修道士使用了九雪神雷咒与妖邪同归于尽 了。”周歆停顿一瞬,似是不忍再说,“.....这些妖怪被封印了数百年,双方力量悬殊,所以......攻入东冥城的是一支敢死队。” 修道士乱则出,治则隐。他们虽然不是战士,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却与保家卫国的战士并无差异。 张卿清注视着几具残缺不全的焦骨,默默摘下了儒冠。 桃木剑飞进东冥宫时,周歆听到了哭泣声,驱使桃木剑顺着声音寻过去,见大殿的地上躺着一具白衣道人的尸体。 展颂匍匐在尸体身旁,头埋在臂弯,肩膀耸动不止。张斯里跪坐在一旁,虚虚地抱着他,无声地拍着他的背。 “……师父……” 周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沈既白也睁大了眼,瞳孔骤缩,连张卿清都诧异不已,“……那,那是国,国师?” 桃木剑落在地上,三人与尸体只有几步之遥,周歆急急地跑过去,却脚底一软摔了一跤。 好在沈既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怎么会这样……” 周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了一下灵鹤真人的气息,随即呼吸一凝,蜷起了指尖。 “这……不可能啊……”周歆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猩红的伤口上。 是剑伤。 怎么回事?不是炎雀伤的? 炎雀呢? 周歆环顾一圈,见大殿的法座之上有一个被肢解的尸体,血迹斑斑之中,依稀可以看见赤红色的羽毛。 炎雀死了。 那是谁杀的灵鹤真人?虚尘子?还是那个纸扎人? 不可能。 它刚刚还在海市,根本来不及。 周歆瞥见展颂脚边横着一把泛着蓝光的玄铁剑,剑刃上的纹刻与朝南衣那把一模一样,剑尖还沾着血迹。 这是展颂的剑,也是杀害灵鹤真人的剑。 而这把剑,本应在虚尘子身上。 “是虚尘子?”周歆说着又用力摇了摇头,“也不对……”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师父? 到底是谁…… 一滴泪滴落在地,周歆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张卿清道:“阿里,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展颂始终趴跪在地上,像是没注意到有人来了,张斯里倒是看见了他们,却一直没主动说话。 “我们只比你们早到了一会儿,到时便已经这样了……” 第231章 周歆用力吸了吸鼻子,抬头去看她:“你们听到师父传讯了吗?” 张斯里点点头,“来的路上听到的。” “……来的路上?”沈既白声音沙哑,“南海陵鱼封印了?” 张斯里又摇了摇头:“它很狡猾,我们在水宫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它,后来上岸时才发现它早就死了。” “那你们听到了什么?”周歆道,“我听不真切,只听到要阻止谁的天劫。” 张斯里道:“真人的传音断断续续的,我们也只听到了这句。” 直觉告诉周歆,这个他们没听到名字的人就是杀害灵鹤真人的真凶。 他一定是发现了这个人的秘密,想阻止没成功,反被杀害,在临死前利用琥珀给他们传递了信息。 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周歆的大脑都要烧干了也不想不出来是谁。 周围的几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寂静的妖殿内只能听见展颂低低的啜泣声。 一旁的沈既白蹲下身,挪开了灵鹤真人挡在腰间的手,露出了贯穿腰腹的伤口。 “这是……枪伤。” 枪伤? 周歆立刻道:“难道是唐彦修?” 闻言,张卿清道:“不能吧?若真是他,那他也太丧心病狂了哇!” 沈既白攥起拳头,“不确定。” 唐久微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周歆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如果唐彦修真的受人操控,根本不会有自我意识去安排唐久微。 他将人托付给张卿清,更像是知道自己要去做一件生死难料的事,所以才不得已托孤给他恨的人。 他并非受人操控,而是真的对纸扎人唯命是从!这也太奇怪了,他连唐父的话都不是言听计从的,怎么反而对纸扎人如此臣服? 纸扎人到底是谁? 他不是很厌恶非人之类吗?为什么会和它一路? 思虑间,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背,周歆这才发现,沈既白有些微地颤抖,连身体都异常冰凉。 是啊。 灵鹤真人又何止温暖了她一个人。 沈既白虽然什么都没说,甚至看起来是几个人中最冷静的那一刻,可这种平静之下到底有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歆反握住他的手。 如今几个人都是失神落魄六神无主的,所以她不能乱,她必须稳住! “带回大理寺……”沈既白的声音微不可察地有些颤,“让宣师来确认一番,唐彦修使枪的力道很特别,他能分辨出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周歆微压下颌,“好。” 她拍了拍展颂的肩膀,“师弟,当下最要紧的是查明真相,找出真凶,不能让师父死得不明不白。” 张斯里道:“你别逼他了,让他就这么待一会儿罢。” 周歆没再说什么,用锁妖袋将灵鹤真人的尸首纳入其中,又在一旁的地上画出缩地千里阵。 “好了。我们——”一句话没说完,腕间倏然烫了起来,逼人的温度烫得她“嘶——”了一声。 她立刻摘下哑铃镯,见玉竹节明亮异常,明显在示警。可她并未布下过法阵,根本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示警。 抽泣声忽然停了下来,一直匍匐在地上的展颂缓缓抬起了头,从怀中掏出闪闪发光的阴阳判官笔。 他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是长生。” 周歆:“长生怎么了?” “……长生有危险!” 展颂说着,立刻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回东都!” 众人一听,立刻一同踏入了阵法,一阵强烈的光晕过后,他们又回到了东都。 离开时还是夏末,再回来时却已是深秋,长街上堆积着落叶,连道路两旁的树都泛了黄,萧瑟的秋意扑面而来。 展颂掏出阴阳判官笔凭空画了个符,随即,他召唤出玄铁剑,示意周歆跟上。 她这才发现,他们几个人的身躯都是透明的,展颂刚刚画的是隐形符! “张卿清,你带你妹妹先回府。” 如果长生出了事,那说明对方修为高深,张卿清与张斯里去反而危险。 张斯里道:“朝南衣,兄长听你的,我可不听你的!你还做不了我的主!” 话音一落,御剑腾空的展颂便道:“阿里,你就听师姐的吧。” 张斯里歪头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张卿清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们就不去添乱了。” “兄长!” “听话。” “……” 周歆没再说什么,载着沈既白,根据哑铃镯的感应方向飞了过去。 三人一路东行,飞到永丰坊上空时,只见一座院落的前院中,手持雷击木法尺的长生正与一名灰袍乾道缠斗。 “师弟!” 展颂操控玄铁剑下落,加入了战斗。 “展师兄!师姐!” 展颂出手令长生得以脱身,他后退一步与乾道拉开距离,笑着松了一口气:“他欺负长生,展师兄可要帮长生打他!” 沈既白拔刀出鞘,紧随其后加入战场,两道身影围在乾道周围,他却笑了一声,“你们都来了。” 第232章 这声音……是虚尘子! 周歆也落在院内,“虚尘子!你究竟对师父做了什么?!” 虚尘子冷笑一声:“师父?你这个冒牌货哪里来的师父?” “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周歆道,“伤师父那把剑原本在你身上!你敢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哈哈哈哈!”虚尘子停下手来,展颂和沈既白也随即停手,站在周歆和长生面前。 展颂紧攥着剑柄,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你笑什么!” 周歆道:“虚尘子!东冥妖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不是你杀了真人!” “是又如何?” 周歆咬牙道:“你们可是师出同门!” “同门?他何曾顾念过同门之情?当年害得我差点死在腾蛇口中,如今又害得我差点死在炎雀口中!” “你撒谎!”周歆道,“你浑身上下并无一丝伤痕,若真差点命丧炎雀之手,你身上怎会没有烧伤!炎火灼身的伤疤用法术是去不掉的!” “没受伤当然是因为你们的好师父救了我,他还真是蠢,事到如今还想规劝我们回头。这怎么可能?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怎么会被师父囚在枫云观这么多年!他就是救了我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过他当初造的孽!” “所以你就杀了他?” 虚尘子哈哈一笑,“若真说起来,他也不光死在我手里,你也有份。” “我?”周歆皱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若不是他为你修补魂魄耗费了大半修为,他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虚尘子意味深长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周歆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怪不得一直觉得哪里不对! 前所未有的愧疚感侵袭而来,如同滔滔江水,厚积薄发长流不绝。 周歆的身躯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 “……所以,”她声音发颤,“是因为修为损耗过度,他才没有察觉到背后偷袭的唐彦修,中了一枪后你立刻补了他一剑?” 闻言,虚尘子又笑了笑,“反正他也活不久了,我赏他个痛快也是为他好!” 所以……真是唐彦修下的手。 长生听得一脸懵:“师姐……你们在说什么啊……” “真人……怎么可能出事呢……”他看过来,清澈的瞳眸不复天真,“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周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甚至不敢与长生对视。 她瞪着虚尘子,咬牙切齿道:“我要为师父报仇!” 言毕,她持剑袭向虚尘子,沈既白闷声不吭地配合,展颂也立刻加入了战斗,三个人死死地缠住了虚尘子。 立在一旁的长生无声地抽泣片刻,见他们三人围攻得有些吃力,便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也举着雷击木法尺攻了过去,四个人从四方袭击,将虚尘子彻底困在方寸之间。 展颂一边出招一边用阴阳判官笔画符攻击,周歆不断向虚尘子砸符纸,长生也念咒不停,虚尘子被缠得空不出手来捏决施法,不仅落了下风,还毫无还手之力,被接连不断地雷火攻得连连后退。 “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他好似更加兴奋了起来,“既然你们这么挂心灵鹤,我这就送你们去见他!” 话音一落,一股妖风自后院袭来,黑风像灵蛇一般围着虚尘子缠绕几圈,将他与众人彻底隔绝,随即风息云静,上一刻还在捏决的虚尘子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展颂茫然道,“被他跑了?” 沈既白摇了摇头:“有妖相助。” 周歆收回桃木剑,心中疑窦丛生。 这一生疑,她反而更加冷静,转而去看长生:“师弟,你怎么会在这?” 长生眼眶红红的,闻言便道:“最近都城内总有妖邪作乱……我察觉到此处有妖气……谁知一来就被他缠住了……” 妖域大开,应当是有不少妖怪逃了出来。 可虚尘子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还帮忙拖延住长生。 糟糕! “是纸扎人!” 沈既白似乎也反应了过来,立刻往后院冲,周歆紧跟在他身后,二人刚跑进院里,听见正堂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婉儿!” 与沈既白对视一眼,二人迅速跑进屋,只见一名妇人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名浑身僵硬,彻底铜化,宛如一个铜人雕塑的少女尸体。 周歆皱了皱眉。 这个诡异的死法,明显并非人为。 可纸扎人杀她做什么? 它杀妖王是为了吞噬妖丹,杀人又是有什么目的? 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声音很快闯了进来,周歆回头,见徐绍站在门口。 “凌云君?少卿?” 徐绍一脸惊喜地看着他们,“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他朝沈既白走过去:“少卿,您此番擅自离京圣人可气得不轻呢!怕是知道您回来会立刻召您进宫。” 沈既白微微颔首,“你们接到了报案?” 徐绍道:“正好在附近帮忙除妖,赶巧与府君撞上了,听说这边又有起诡案,便带队过来看看。” 第233章 周歆与沈既白异口同声道:“又?” 徐绍道:“可不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仵作跟在后面走进来,还有几名大理寺的衙役,几人便没再交谈。众人迅速将现场处理好,徐绍一直跟在沈既白旁边,提笔在小册子上写写画画。 案件分析她擅长,现场取证她就不行了,几乎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周歆回到前院,见长生和展颂已经不在了,听衙役说是察觉附近有妖气,去捉妖了。 “阿周。” 身后传来沈既白的声音。周歆回过头,见他神色有些凝重,“徐绍说其他州也有类似案件发生,目前可以肯定是同一只妖怪所为,案件已经移交大理寺了。” 周歆皱了皱眉,“也就是说,那个纸扎人杀了不止一个人?” “是。” “都是这种诡异的死法?” “对。” “它和虚尘子到底想要做什么?”周歆想起灵鹤真人的遗言,“难道师父所说的阻止,与这几桩人命案有关?” 沈既白道:“有可能。” 他鲜少用这么模棱两可的词语,周歆看了他一眼,问:“你是要回去看卷宗吗?” “嗯。” “我与你同去。” “好。” 两个人走到院门口,恰好一名衙役牵来了马车,二人一同乘马车回了大理寺。 五妖之后,宋寺卿被斩首,孙寺正等人昼夜不休查了半个月,才查出来盗印通行令牌的人是出云子。 他口口声声称是奉宋寺卿之命所为,但宋寺卿已经死了,早已死无对证。李治知道后秘密召见了他,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谈完便将他和他的弟子全部斩首了。 经此一役,大理寺招纳衙修的条件变严格了,但待遇丰厚了许多,很快便补上了空缺。 卢寺丞被提拔成大理寺卿,在他的治理下,大理寺上下革新了一遍,如今留下的都是实干派。 沈既白私自前往妖域,李治知道后很生气,甚至都想罢免他的官职了,据说是卢寺丞等人联名上奏,李治才打消了这个想法,但扬言要严惩不贷。 所以二人一回大理寺,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眼光看向沈既白。他们前脚刚进阅微堂,屁股还没坐热,内官便紧跟着来请沈既白进宫了。 他将案卷都找出来放在周歆面前,“你先看。” 周歆数了下卷宗,“三起?” “嗯。”沈既白打开衣柜,取出里面的绯色官袍走到屏风后换,“衙修曾说,这几名死者的死法有点像尸解成仙术。” “尸解成仙?” 尸解成仙,顺成人,逆成仙,万般皆在阴阳颠倒间。 周歆恍然道:“没错了,师父说要阻止天劫,指得就是它!尸解成仙会引来天雷渡劫,渡劫成功会成为堕仙。但堕仙与妖魔无异,凡是修道士都很不齿这个修仙方式。炎雀用这个方式成为堕仙不也只能待在东冥妖域,连九霄都上不去。纸扎人既然能借用妖丹重塑肉身,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成为堕仙?” “不知。” 内官催得急,他没多做停留,“你先看,等我回来再议。” “好。” 沈既白走了出去,房门关阖,周歆仔细将三份案卷看了一遍。 除了今日这起,还有三起案件分别发生在其他三州,看起来并没有作案规律。 第一名死者死于屋内,死因是自焚,可屋内并无半点火迹,仵作也肯定屋内是第一案发现场。州府觉得此案诡异早早移交到了大理寺,但大理寺擅长处理诡案的只有沈既白,他不在,这案子便一直拖着了。 第二名死者情况与第一名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死因乃溺水,旱屋溺水真是闻所未闻。 第三名更离谱,他是窒息而亡,仵作从他七窍中取出不少泥土,判定为活埋而亡,可屋内是第一案发现场,他明明是死在纤尘不染的床上,何来的泥土活埋呢? 这三起离奇的案件陆续上交大理寺后,东都内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诡案。 周歆边看边咬着指甲盖,心道,这四个人的命格很特别,乃万里挑一的五行命。 第一个死者是涧下水命,水克火,所以死于自焚。 第二个死者是路旁土命,土克水,所以死于溺水。 第三个死者是大林木命,木克土,所以死于活埋。 第四个死者是炉中火命,火克金,所以死于吞金。 她忽然想起沈既白曾说过:“烧毁的是户部的文书库,毁掉的卷宗皆是户籍文书,当夜还有人见过一个行踪诡异的纸扎人,刑部便将此案转到了大理寺。” 难怪纸扎人会去文库放这把火,它不想被人发现它的目标都是哪几个!若是户籍文书还在,只要众人一起查找,不难查出最后一个目标究竟是谁。 这样,大家若是有意保护,反而不利于它出手。 它果然是想利用阴阳五行杀人尸解成仙! “铛铛铛——” 有名衙役敲了敲门,端着一盘梅子酥和一盘熟李子走了进来,将吃食放在她面前,又泡了一壶茶,躬身退了下去。 周歆喝了口茶,心道,如今离天劫降临只差最后一个海中金命的死者,金克木,她会怎么利用“木”下手? 第234章 最后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呢? 不知道为什么,唐公临死前的那句话忽然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有件事……你肯定猜不到……” 当时他笑得很诡异,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满当当都是杀意,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好像笃定她活不了多久。 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虚尘子对她并没有如此重的杀意,唐彦修更不会伤害朝南衣的躯壳,那又是谁想要她的命? 周歆想得头疼都没想出来。 她伸手拿了块梅子酥,拿到手时感觉重量不对,搭眼一看才发现拿起来的是块微型石碑。 是记载食梦兽的那一块,上面写着封印时间。 等等。 周歆眸光一凛,想起沈既白说过:“食梦兽被封印那一日,便是朝南衣出世的那一日。” 朝南衣居然是海中金命!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 海中金命,金克木,死于槐树林…… 金木水火木,金乃五行第一,所以朝南衣是第一名死者,婉儿才是第五名死者!第五名死者至关重要,所以虚尘子才在外面把关防守! 而如今,尸解成仙术已经完成了。 “当然是绿衣服的纸扎人啊。” 原来傲因的这句话是真的!并不是随口敷衍! 是她! 原来是她! 如果是她,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周歆自怀中掏出琉璃皿,捏了个决,唤醒了傲因的神智。 “傲因,你那天说放走万狐之王的是绿衣纸扎人,指得并不是纸扎人闯进了锁妖塔,而是纸扎人体内的那个魂魄,她在生前利用职务之便进锁妖塔修复封印法阵时将万狐之王放了出来,是不是?” 傲因:“……你才反应过来?” 周歆:“……” 她继续问:“所以,你确定我并非夺舍,还觉得我的情况奇怪,是因为那个纸扎人体内的灵魂本应是我这具躯壳的主人,对不对?” 第87章 (双更合一) 傲因道:“我这句话有这么难理解吗?你怎么才明白?” 周歆:“……” 周歆:“是我一叶障目了。” “是蠢吧?” 周歆有点想不通,“可我不明白,她费尽周章去做一个堕仙做什么?” “也许不是做堕仙呢?” “什么意思?” “你知道炎雀为什么要做堕仙吗?” “这我怎么知道?” 傲因笑了一声,“天劫降临时,若是借运扭转,便可飞升入九霄,而不是沦为堕仙。” “借运?借什么运?他人的气运吗?” “单凭一人的气运如何扭转乾坤,要成千上万人的才行。” 闻言,周歆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借国运吗!国运一旦被借走岂不是又要山河动荡天下大乱!有人成功过吗?” “有啊,好几百年前真有一个这么飞升的,随后人间便四处战乱了。” 唐朝往前好几百年前…… 是魏晋南北朝!那时中原确实很混乱。 怪不得灵鹤真人嘱托一定要阻止她渡劫,若是被她渡劫成功,唐朝不就灭了吗! 一股寒意窜上四肢百骸,周歆只觉头皮发麻:“有什么办法阻止渡劫吗?” “有。”傲因道,“代替挡天劫。” “天劫还可以替?” “可以替,但不是谁都可以替。” “什么意思?” “你蠢啊?天劫乃九霄所降,挡天劫当然要瞒过九霄,这是很难的。” “那如何做才能令九霄都分辨不出呢?” 傲因沉默了一瞬,才道:“别人是没办法了,但你的情况特殊。若你渡劫,你可以想办法让绿衣纸扎人去挡,你的躯壳和她的魂魄本为一体,她的修为又比你高出这么多,她去挡天劫,飞升的几率更大。” 周歆的心倏然用力跳了一下。 修道士渡劫飞升,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她若挡掉朝南衣的天劫,朝南衣便再无飞升的可能。 “……如今……只有你能挽回……” 怪不得灵鹤真人会这么说。 此时此刻,周歆终于明白他的遗言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她握了握拳,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手心冰凉:“那……渡劫失败会魂飞魄散吗?” “一定会身死,未必会魂消。” 周歆默然一瞬,“我知道了,谢谢你。” “别光道谢。”傲因轻笑一声,“你欠我个人情,日后记得还。” 周歆没心情和他斗嘴,施咒将他继续封印在琉璃皿内,目光落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时,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这条命是灵鹤真人救回来的,若没有他,她早死在重阳子的乾坤八卦镜下了。 而且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之机。 她欠他一条命。 总是要还的。 可沈既白该怎么办呢? 他已经失去了两次,两次阴阳相隔,令他不得不相信商夫子的那句话,怀疑自己不详,不敢与人过多接触,担心再“害”人性命,担心再次失去。 他执念这么重,能接受得住吗? 第235章 周歆心里揪得厉害。 可不论灵鹤真人有没有救过他,不论沈既白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她都没有选择啊。 在她穿过来的那一刻,她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那是大唐的国运,若不阻止朝南衣,中原不知又要陷入几百年的混战,历史也要随之改写。 她是修道士,她没得选。 在国泰民安与天下大事面前,她不敢优柔寡断,也不能耽于情爱。 周歆握了握拳。 好在他们相识时间不长,寥寥数月而已,不至于特别难忘。 天命姻缘…… 天命姻缘又如何? 张卿清最后还是没娶到唐久微,沈既白共白首的心愿也要落空。 唐久微曾说,深缘薄份,难怨故人。 也许她同她一样,本就是他生命中总有一天要告别的人。 日落归山海,她当归凡尘。 周歆低下头,双手掩面,掌心渐渐变得潮湿。 她哭得很压抑,静室里只响起微弱的抽泣声,却始终没有停。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房檐上传来落雨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声音充斥在院内,听起来分外安眠。 周歆擦了擦脸,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又掐指算了算朝南衣的八字。 今夜子时渡劫,渡劫之地是出生之所。 是中沙境! 可中沙境在哪儿,她根本不知道! 不得已,她又把傲因的神识唤醒认真地问了一番。 一阵凉风吹过,雨水自窗口落进来,打湿了桌案。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停歇,也不知道沈既白几时会出宫,会不会淋雨。 周歆将窗户全部闭合,拿起角落的油纸伞走了出去。 * 薄暮淡淡,周歆在乾元门门口等了半晌,终于看见一抹绯色在内官的陪同下自角门走了出来。 那名内官撑着伞,伞朝沈既白倾斜,看上去沈既白没什么事,他倒是淋湿了半个身子。 不知道李治都说了什么,沈既白的脸色很差,萦绕在周身冷感倍增,比这秋雨还要寒上几分。 “沈既白!” 周歆朝他喊了一声。 闻言,他脚步一顿,随即抬眸,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眸光一亮,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立刻显出几许浅淡的柔。 他一步步走至面前,“怎么过来了?” “我看下雨了,怕你没带伞。” 内官立刻道:“凌云君多虑啦。圣人特意叮嘱过要将沈少卿送至应天门,那里有大理寺的马车,淋不到的。” “怎么淋不到?你不就淋湿了吗?” 沈既白扫了他一眼,“退下吧。” 内官应了一声,说着就将伞递到了沈既白的手里,但沈既白没接,“本卿与凌云君共撑一伞。” 闻言,内官感激不尽地道谢,又朝二人鞠了鞠躬,然后才撑着伞退下去。 周歆站在门檐下,这会儿雨势小了,不如刚出来那会大,有种江南烟雨雾蒙蒙的感觉。 她没急着走,静静地观了一会儿雨,还伸出手去接了一下雨水。 立在一旁的沈既白偏头看她:“喜欢雨?” 周歆点了点头,“但更喜欢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远处,像是已经沉醉在烟烟雨景中,人也不似往日那般跳脱,莫名的有些沉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怡静之美。 沈既白的耳垂蓦地红了。 她一直都这样,只需轻飘飘的只言片语,便惹得他方寸大乱,风月难眠。 他的视线凝在少女脸上,像是移不开。在这暮色与秋色之间,她是第三种绝色,是人世间最最难得。只要她在身边,他便什么都看不见,目光所至,余光所在,全部都是她。 “你呢?” 沈既白依旧看着她,闻言只下意识“嗯?”了一声。 周歆移眸看他:“你喜欢雨吗?” 在目光交汇之前,他攸地挪开视线,耳垂更显红艳。 “不。” “那你喜欢雪吗?” “嗯。” 也对。 毕竟落梅山庄的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是难得拥有的温馨时光。 沈既白:“你呢?” 周歆道:“我本来不喜欢雪,下雪天太冷了,但知道你喜欢,我好像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沈既白几不可见地翘起唇角,凤眸中泛起清浅的笑意。 “沈既白。” “嗯。” 周歆抬头,从屋檐下仰望天空:“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 “什么?” 她哼唱道:“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沈既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现在听过了。” “好听吗?” “嗯。” 周歆偏头看他。 目光交汇之时,沈既白发现那双浅茶色的眸中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沉甸甸地,看得他心中莫名一紧。 但他未来得及细想,她便踮起脚尖,仰起巴掌大的加qqun叭叭三灵期七雾三溜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小脸凑到面前,“人都说细雨绵绵最有情意,你要不要吻一吻今日的秋雨?” 第236章 沈既白垂眸看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 “……这是在宫里。” “那你想要吗?” 他悄然捏紧了衣衫。 如此薄暮,怎载风雨? 他想要。 下一刻,他托住少女的脸,俯首覆了上去,在烟雨寥寥之中轻吻人间惊鸿。 这个吻莫名带了点秋意,是凉的,连带着沈既白的心也有点发涩。 “雨快停了,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共撑一伞了。” “好。” 沈既白撑开油纸伞,一手撑着伞柄,一手揽着周歆,拥着她一起往出走。 悠长的甬道,朱红的宫墙,依偎在一把油纸伞下的两道身影在秋风中更显冷清,只肌肤相触之处才有淡淡的暖意。 沈既白默默搂紧了她。 这伞下的一隅之地甚是窄小,她的身边只有他,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抬眸看着雨幕,突然感觉这潮湿烦腻的下雨天也没那么讨厌了。 “圣人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责罚而已。” “会罚俸吗?” “嗯,一年。” “啧,岂不是要白打工一年半。” “灵鹤真人的事……我告知圣人了。” 周歆的心倏然一沉,“哦,他怎么说?” “圣人要亲自置办真人的后事。” “这是国师应有的体面。” 她声音苍凉,与往日大有不同,惹得沈既白看了她一眼。 两个人走到应天门,一前一后上了大理寺的马车。 车内有车夫提前准备好的姜茶,沈既白一上车就给周歆倒了一杯,看着她一口不剩的喝完才又倒了一杯自己喝。 大理寺的马车与沈府的差不多大,主位坐两个人是有点挤的,沈既白没像以前那样规矩地坐在侧位,而是霸道地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他的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如此圈抱着她,他的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周歆:“我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何事?” 不知道为什么,沈既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他又搂紧了几分,像是想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 “唐公临死前说,有一件事我肯定猜不到。我琢磨了许久他这句话的意思,始终捉摸不透,直到我想起,虚尘子曾提过,我们在你家桂花树下的那番言论他是知道的。” 沈既白嗯了一声。 “纸扎人救走唐彦修那天,闻半仙的院子里是有结界的,这说明那个纸扎人早就跟在我们后面进去了。” 沈既白又嗯了一声。 他并不惊讶,看起来像是早就猜到了。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纸扎人其实一直跟着你,或者一直跟着我,只是我们没发现?” “是这样。” “所以我觉得,唐公突然说这句话,是不是因为他看见有个纸扎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在暗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了。” 沈既白道:“那天它夺刀的招式,我只在那晚用过。” 周歆侧扬起头去看他:“所以你早就猜到了?” 沈既白也偏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不是故意瞒你的。” “我知道,这段时间事赶事,你也没时间说。”周歆收回目光,“那你觉得纸扎人是在跟踪你,还是在跟踪我?” 沈既白沉吟几许,“不确定。” “我觉得是在跟踪我。”周歆道,“她在观察我。” “为何?” “不知道,直觉而已。” “对了。”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我听到一个传言。” “什么?” “听说沈少卿自打入大理寺当值后便一直很受东都贵女的喜爱,升任大理寺少卿后更是追求者如云,日日都有人追你的马车,还有人去沈夫人的馄饨铺打听你的消息,这是不是真的?” 沈既白有几分局促,“……没这么夸张。” “自从你和朝南衣打了一架,东都便有你好打女眷的传言,甚至还有你好打房中人的诽语,往日那些追求你的贵女都被吓跑了。” “……你信了?” “怎么会?”周歆笑道,“我就是好奇,有这个传言在外,孙九娘怎么还会迎难而上非要纠缠你呢?” 沈既白低头注视着她。 “上次之后,我遣徐绍去敲打了一番孙寺正和孙编纂,听闻孙九娘因此被罚跪祠堂一夜,自那以后没再来过桂花小院。” 他怎么答非所问呢? 周歆只哦了一声。 沈既白认真解释:“我与她只见过那一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周歆:“……” 周歆:“我没吃醋。” 沈既白定定地看着她。 按道理来说,他误以为她吃醋了应该是欢喜的,像上次那样眼里带着笑意才对。 可现下,沈既白的眼眸中满是怯怯。 周歆捏着他的手指,“哎呀,我真的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这么紧张。” 他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她脸上移走,似乎想通过细微的表情变化辨一辨真假。 第237章 周歆朝他笑了笑。 他默不作声地握紧了她的手,垂下了眼眸。 二人一回阅微堂,沈既白便马不停蹄地处理积压的案件,他的思路和周歆一样,看完案卷便将注意力放在纸扎人第五个目标上,周歆陪在一旁,时不时与他讨论几句案情,闭口没提朝南衣。 晚膳是徐绍送进来的,来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卢寺卿还真采纳了您的建议,在膳堂的墙上写满了律条,搞得大家都不愿意去膳堂用膳了。” 闻言,沈既白只嗯了一声。 徐绍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歆一眼,不大高兴地退了出去。 周歆:“……” 她突然想到,这样的话,以后沈既白每次去膳堂看见那面墙岂不是都会想起她? 那他还怎么度过余生? 其实下午提起孙九娘,周歆是有意想问上一句,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要不要试着接受其他人。 可这句话就像一根鱼刺如鲠在喉,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也许她是自私的,但更多的是矛盾。 她希望这几个月的短暂相处能在沈既白无限的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又不希望沈既白因她的离去而变得更加患得患失,更加惧怕与人关系过密,执念更重。 晚膳后,沈既白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抱着一堆案卷,坐在桌案后点灯熬油。 周歆坐在他对面,二人中间的桌案上堆着一堆案卷。亥时过半夜已至深,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沈既白嗯了一声,“侧堂有床榻,你先去睡。” “那你呢?” 他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什么,连头都没抬:“写完就来。” 周歆站起身,双手撑着桌案欠身凑近,隔着桌案亲了亲他的脸,“别太累。” 沈既白笔下一顿,宣纸上多出一条不雅观的长条墨痕。 “……嗯。” 周歆走出了正堂,却没去偏堂,而是走到一旁的石榴树下,画了个缩地千里阵。 她走到阵里,目光落在还在亮着光的正堂,双眼发涩。 再见。 也不对,大概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晚风吹来,寂静的院落响起一阵轻微的声响,树影摇曳过后,刚刚还站在树下的少女不见了。 再睁开眼,周歆已经身处幻境中存放布老虎的那间屋子里。 不远处的废墟之中亮着光,唐彦修坐在篝火边,抬头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银发少女单手掐着虚尘子的脖颈,将他举了起来! 那就是朝南衣? 周歆不敢靠近,怕被她发现,只放了只蝴蝶过去偷听他们的对话。 “……为……甚么……” “他终究是我师父,你不该杀他。” “可……他……”虚尘子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篝火旁的唐彦修,“也……也……” 一句话没说话,他的身躯便迅速枯化,犹如被人吸干了精血,变成毫无生气的纸扎人。 朝南衣稍一用力,纸扎人便化为一堆纸屑,自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随即,她转过头,朱红色的眼眸看向了唐彦修,披散的银发随风飘扬,飒爽中带有几分杀意。 “我是捅了他一枪。”唐彦修闭上双眼,“南衣,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朝南衣飘到他面前,声音比面容更加清冷:“为什么?” “他见死不救。” 朝南衣捏住他的脖颈,却没有用力去掐,“唐彦修,执迷不悟不是件好事。” “我并不这么认为。”他忽然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容貌并无变化,只是发色变得银白,浅茶色的瞳眸变得赤红,看起来妖冶迷人,又十分危险。 “你不怕我杀了你?”朝南衣凑近他,“我是真的会杀你。” “我知道。”他依旧看着她,目光眷恋,“我也是真的心甘情愿。” 朝南衣看了他半晌,忽然松开了手。 唐彦修从怀中取出油皮纸袋,打开后拿起一块芙蓉糕递过去,声音异常温柔:“你一向不贪嘴,这是你唯一愿意多吃几口的东西,我今日特意去买的,尝尝看?” 朝南衣侧目睨着他,并没有接的意思。 他将糕点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就当圆我一次心愿,好么?” 闻言,朝南衣垂眸看着那块芙蓉糕,抬手接过去,咬了一口。 唐彦修专注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 “笑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收我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块芙蓉糕,但我也很高兴。” “哪怕我不会让你活过今夜?” “你不在人间,我在意的人都不在人间,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朝南衣看着他,温暖的火光下,她的脸却冷若冰霜,毫无温度,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 一道惊雷闪过,朝南衣将剩下的半块芙蓉糕收入袖中,起身飘向空中,青衫邈邈奔月而去,宛如嫦娥在世。 子时了。 寂静的夜空乍现几道紫色的闪电,一道颜色比一道深。 冲虚真人飞升那日也是这样的天象。 周歆掏出隐身符贴在身上,召出桃木剑飞了过去。 第238章 “轰隆——!” “轰隆——!” 两道雷声经过,朝南衣漂浮在星幕之中,背后是皎洁的圆月。 她捏决掐咒,脚下乍现一道赤红色的法阵。 周歆停在她上方,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心道,还真是想要借国运逆转乾坤。 朝南衣这是想飞升想疯了。 可不论是宋公还是衙修,就连沈既白对她的印象都是有些矫枉过正的正义之士,不是会至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那种人。 她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轰隆——!” 紫色雷电自九霄而下,周歆立刻操控桃木剑飞了过去。 顷刻之间,又一道紫色雷电劈下! 居然是两道天劫,冲虚真人飞升那日才一道而已! 姹紫迎面而至,前所未有的痛锥入身躯,犹如被一把利斧硬生生劈成两半,周歆只觉肝胆俱裂,五脏六腑全部碎裂,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鲜血。 上一刻还在阴雷滚滚风起云涌的天幕乍然变得寂静。 朝南衣拧紧了眉头。 她仰头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乍现在九霄碧落之上,那个身穿紫色祭祀袍的少女阖闭着双眸,正在缓缓下落。 “……又是你!” 她攥紧了双拳,倏地冲过去,单手掐住了周歆的脖颈,像举虚尘子那样将她举了起来! “我就应该先去杀了你!” 周歆硬抗两道天雷,如今已经睁不开眼了,连说话都费劲,经她这么一掐更是眼前一黑。 但她还是拼尽全力,单手捏了个决。 霎时间,墨色星空电闪雷鸣,千百道雷电同时乍现,犹如瀑布下坠一般直朝她们袭来! “是九霄神雷咒!”唐彦修急道,“南衣快走!” 话音未落,雨幕般的雷电齐齐陨落,顷刻之间便经过空中的两名少女,没入黄沙废墟之中。 下一刻,地动山摇,方圆百里内的地面上遍布蜿蜒斑斓的蓝色雷电,四方之境瞬间化为一片焦土。 空中的两位少女被雷电击得浑身焦黑,黑白青丝飞扬缠绕,像相生相克的乾坤八卦,一正一邪,一倒一转,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宿敌。 篝火旁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附近还散落着几块保存完好的芙蓉糕。 万籁俱寂。 死一样的沉寂。 须臾,几道身影乍现在空中。 “咦……这不是沙漠吗?怎么四处都是黑乎乎的?” “……九霄神雷咒?” 一声轻笑过后,银发飞扬的朝南衣再次将周歆高高举起。 “拦我者,全都该死!” 她神情狠绝,哪怕掐在手中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也要尸骨无存化为乌有! “阿周——!” “师姐!” 那几道身影立刻朝她们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道泛着蓝光的剑以闪电之速袭向朝南衣,她回身一转,用周歆挡住了这一剑。 “阿周!!” “师姐!!” “她已经死了。”朝南衣道,“喊也听不到。” 沈既白面容苍白,目光紧紧盯着被朝南衣推到面前做挡箭牌的周歆。她面容焦黑,双眸阖闭,记忆中一直眉眼带笑的容颜毫无生气,连利剑入体都毫无反应。 “……不会的……” 他朝人迈出一步,却一脚踏空跌下白玉锁灵坠,但他并未惊慌,而是失神地看着少女的身躯,黑沉沉的凤眸中风起云涌。 “沈少卿!” 长生立刻操控白玉锁灵坠去接他,展颂立在阴阳判官笔上,抬手召回玄铁剑,持剑袭向朝南衣去抢周歆的尸体。 巨大的玉雕白菜极速下坠,在即将触及到那抹身影时,忽然有一缕魂魄自他身下冒了出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长生,你去帮展师弟。” 眼前这缕魂魄看着面生,声音也很陌生,可长生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她是谁。 “师姐?” 周歆嗯了一声,“快去。” “好!” 玉白菜扶摇直上,周歆的魂魄托着沈既白稳稳地落在废墟之中。 “阿周?” 沈既白跪坐在黄沙之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魂体,凤眸霎时间变得殷红。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她,手指却穿透了她的虚影,触了个空。 噼里啪啦的斗法声自空中乍响,或灭或亮的闪电令少女的魂魄时而隐匿时而显现,让人想仔细看都无法看得真切。 “对不起。”周歆抬手轻触沈既白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令他怔了一下,他立刻伸手去抓她的手,却依旧抓了个空。 “我是魂体,你碰不到我的,只能感觉到。” 周歆眷恋地看着他,“沈既白,别怪我好不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闻言,沈既白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那我呢?” “……阿周。”他双眼血红,声音哽咽,“你有……想过我吗?” “……我呢?”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他泣泪质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对不起。”周歆泪眼婆娑,不停地摇头,“可我没有选择啊……沈既白……” 第239章 她的魂体愈来愈淡,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甚至有一瞬间听见了类似于电子器械发出警报的那种哔哔声。 她想,应该是要离去了。 “……忘了我吧。”周歆轻抚着他的脸颊。 “不!”沈既白固执道,“你说过你不属于这里,你来自未来,就算身死也有可能回到来处。阿周,我可以等!” “……别等了。”周歆不确定自己到底会魂归何处,更何况,一千多年也太久了。 几个月的相处,却要用千年去等一个未必会归来的人,太残忍了。 他不欠她什么。 他应当盈月一生。 “……阿周。”眼看着周歆的魂体愈来愈淡,已经淡到几不可见的地步,沈既白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喊出声,“阿周!!” 一阵微风拂过,少女的魂体彻底消散,昏暗的废墟之中,好似有个声音在说,“……忘了我吧……” “……可我不想忘……” 沈既白缓缓低下头,一滴又一滴泪滴落在黄沙之中,洇出潮湿片片。 “阿周,我不想忘……” 泪眼朦胧之中,他看见本应缠绕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线缘结不见了。 沈既白用力擦了擦眼,再定睛一看,连接他与周歆的那条红线当真不见了! 天命姻缘,魂消缘结散。 “阿周……” 瞳孔剧烈地震了震,沈既白面色煞白,痛苦地哀嚎瞬间传遍整片废墟。 “阿周——!!” 第88章 正文完结 “阿周——!!” 撕心裂肺的喊叫越过千万里黄沙秘境,回音不绝,却始终无人回应。 少女的魂体不见了,一把桃木剑淹没在沙尘之中,只露出一截朱红色的剑穗。 那还是从成衣店出来后,他在路边看见买来赠与她的。 沈既白伸出手,用力攥住了剑穗,五指深陷在泥沙之中,碎沙混入指甲缝隙,扎得指尖刺痛。 可他感觉不到。 他的心已然空了。 “师兄!”长生的喊叫声划破天空,这声音又惊又急,还带着不加掩饰的哭腔,“展师兄——!” “……快走。” 展颂的声音沙哑,听起来说话都十分困难。 沈既白抬头,泪眼模糊之中,隐约可见一青一苍两道身影自苍穹极速直降,即将摔入废墟之中! “咚!” 展颂坠落在地,一声急咳过后吐出一大口鲜血。 朝南衣的利爪掐着他的脖颈,另一手直掏他的胸腹,活生生将金丹掏了出来! “你也配结丹?”她手指用力一掐,血迹淋淋的金丹霎时化为粉尘,归于黄沙。 “展师兄——!”长生操控白玉锁灵坠紧追而至。 沈既白堪堪赶到,持剑一击,朝南衣飞身一躲,赤手空拳地与他打了起来。 长生跪在展颂身旁,豆大的泪珠不断掉落,他一手捂住展颂腹间的伤口,泪流不止地道:“展师兄……你不能有事……” “真人不在了……师姐也不在了……若你都不在了……长生该怎么办……” 他呜咽着捏出金光神咒,却怎么都治愈不了他腹间的血流不止的空洞。 “……长生……” 展颂一开口便吐出一大口鲜血,“用锁灵阵……封印……她……” 长生用力吸了吸鼻子:“锁灵阵?” “她……灵魂……”展颂又吐出一口鲜血,洇得下颌自脖颈鲜红一片,“……不灭……” 长生用力点头,“长生知道了。” 闻言,展颂眉目舒展开来,好似松了一口气,双眸直直地看着天际,也不知究竟是看到了谁,居然笑了出来,“张……” 一个字刚说出口,他便咽了气。 “展师兄!!”长生抱着他的头哀嚎,“为什么!!” 他看着与沈既白缠斗的那抹绿影,大声质问:“为什么要杀展师兄!你们是一同长大的啊!他从未下过杀手啊师姐!!” 话音落地,朝南衣只轻飘飘地回了三个字:“所以呢?” 长生咬紧了后槽牙,“那这些年我们一同练功一同修炼的情谊都是假的吗!都不作数吗!!” 朝南衣突然一掌击飞沈既白,转而看向长生,猩红的双眸里燃起怒火,“是!我们一同修炼,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刻苦!你们一日睡三个时辰,我便只睡一个时辰!你们在修炼时我在修炼,你们不在修炼时我还在修炼!可凭什么是他结了丹?他哪里比得上我?天资不如我,勤奋不如我,修为更不如我,可偏偏是他结了丹!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人,而我是半妖?!” 长生怔怔地看着她:“师姐是……半妖?” 朝南衣轻笑一声:“你不知道吧?真人瞒得我好苦,若不是展颂结了丹,我还被蒙在鼓里,帮着他残害同族!” 桃木剑插入黄沙之中,沈既白一手撑着剑柄,半跪在废墟之上。 刚刚那一掌力道不小,他的胸腔火辣辣得疼了起来,“就因为展道长先你一步结了丹?” “人往上走是仙,人往下走是妖。”他道,“半妖也是妖,也要先修人再修仙,怎能一蹴而就?” “凭什么半妖是妖而不是人?”朝南衣不服,“是人是妖,我说了才算!能不能成仙,也只有我说了才算!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240章 “所以你舍了肉身,弃去人性,自堕为妖?” “没错!”朝南衣道,“我偏要以妖身飞升成圣!我要这天道都为我让步!” 长生呆呆地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师姐你……疯魔了……” 朝南衣轻蔑一笑,再次举起利爪朝沈既白袭去。 她好似不耐再周旋下去,速度快到掠出一片残影,不等眨眼便已经闪到了沈既白的面前。 好在他闪身躲了一下,朝南衣这一击没擒住他,反而抓住了他腰间的琉璃皿,嘭地一声给捏爆了。 点点银光自琉璃皿中飞散而出,在空中汇聚成一个残影。 朝南衣抬眼看他,“傲因?” “你没死?” 傲因弯唇一笑:“让你失望了?” 二者言谈间,沈既白和长生同时袭向朝南衣,一个持剑直击,一个手握阴阳判官笔在地上画出一个封印法阵。 金色法阵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朝南衣已经焦化的躯壳顿时被定在了原地,随即,她的魂体从躯壳中脱离出来,漂浮在半空之中。 “长生。”朝南衣垂眼看他,“这是你逼我的。” 长生举起手,腕间的哑铃镯突然叮当作响! 天幕中乍现一道紫色惊雷,直劈向朝南衣!朝南衣闪身躲过,这道天雷劈向了她的躯壳,转瞬间焦尸便化为一地碎渣! 她瞥了哑铃镯一眼,响声阵阵的哑铃镯忽然停止。 “法器认主。”朝南衣道,“即便我们的法器出自同一条蛇的灵骨,可以互通有无,它也更听命于我。” 傲因:“……两个废物。” 他身形一闪,直朝朝南衣飞去! 虽然他的肉身和元神重新融合,但没了妖丹与心窍,根本敌不过吸取了五妖内丹的朝南衣,短短数招便漏了破绽。 长生与沈既白也加入战斗,可他们触碰不到朝南衣的魂体,只能用桃木剑和雷击木法尺去伤她的魂魄,这对修得灵魂不灭的朝南衣来说是不痛不痒的。 将她的魂体逼出躯壳以后,事情好似更加棘手了。 傲因渐渐落于下风,三者配合也奈何不了朝南衣,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寂寥的天际忽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闪过,朝南衣的魂体里蓄满了蓝色电流,霎时间阴风阵阵,黑气滚滚! 她仰头长啸,凌乱飞扬的银发从发根变色,逐渐由银转黑,双眸也渐渐褪去朱色,恢复最初的瞳色。 卷卷妖气自她身体里散出,在锁灵阵内横冲直撞。 沈既白拧眉道:“……这是?” “是妖力。”傲因也皱了皱眉,“渡劫失败,她修为大跌,压制不住五妖之力。而且……她体内有股强大的道炁在与妖力对抗,她吸了什么人的修为!” 闻言,沈既白面色苍白,鹰隼般的双眸中恨意滋生。他提剑就要刺向朝南衣,却被傲因拦了下来。 苍茫墨色之中冉冉升起一抹白,浑浊的妖力通通归于纯白,傲因倏然睁眼,浅灰色的眼眸明亮异常。 “趁现在!” 长生立刻拽下挂在胸前的白玉锁灵坠,捏决施咒,玉雕白菜缓缓飞至朝南衣的上空,一道金光闪过,散尽妖力的魂体被吸入法器之中。 沈既白道:“刚刚那道天雷是……?” 长生晃了晃哑铃镯,“刚刚它突然响了,也挺奇怪的,长生并没驱动它……” 闻言,沈既白面色一变,登时四顾一圈,“阿周?是你吗?” 话音落地许久却无人应答,唯有一缕清风迎面拂过,长逝入君怀中。 “……阿周。” * 太清观后山多了三座坟茔,是长生亲手挖的。他本想给周歆也立一座,但沈既白不肯,抱着那具尸体去了六脉龙眼,将尸体放入玉棺,又用泉水为其仔细梳洗了一番。 随即,他去找了桃花妖。 “咦?”桃花妖围着他转了一圈,“你手上的红线怎么不见了?” “我便是为此而来。” “?” 他报出周歆的生辰八字,“我来为她求姻缘。” “你确定是你付出代价,去为别人求姻缘?”桃花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莫不是糊涂了?” “我确定。” “那好吧。”桃花妖道,“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一切。” 闻言,桃花妖一惊:“包括你的仙气?” “是。” “包括你的命?” “是。” “你可要想好了,没有这口仙气,你再无血肉之躯,也再无永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傀精。千年过去了,当初塑造你的皮囊早已枯朽,你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而且,就算你付出了所有,也未必会求取成功,介时反悔也无用。” 沈既白闭了闭眼,道:“我知道。” 桃花妖狐疑地看着他,“作为朋友,我想再劝你一句。” 沈既白目光坚定:“不必。” “值得吗?”她问,“用你的一切去为她求一段不知会不会成功的姻缘,就算侥幸成功了也要眼睁睁看着她与他人相爱,真的值得吗?” 沈既白默然一瞬,嗯了一声。 第241章 这世间,从来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之前他想要她陪在身边,现在他想通了。 他想要她活着。 桃花妖摘下一朵花瓣,抬爪,用尖利的指甲将周歆的生辰八字刻了上去,“这个生辰好奇怪,她是一千多年后出生的人?” 沈既白嗯了一声。 桃花妖轻轻一吹,花瓣便自动飘向了九霄。 “真想看看你变回人傀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绕着沈既白转了两圈,“怎么还没反应?” 她动作的幅度有点大,带得古桃树晃了晃,迎面飘落几瓣嫩粉的花瓣。 沈既白想起站在桃树下接花瓣的少女,便像她那般伸出手,一瓣粉嫩掉落在掌心,顷刻之间,一道红线缘结自手指上显现出来。 他登时屏住了呼吸。 ……能求缘结。 这说明她没有死! 她真的活着! 桃花妖惊讶道:“我的天呐!你是为别人求的姻缘,怎么月老反倒将红线系你手上了?!” 闻言,沈既白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道缘结是他与周歆的。 心跳怦然加速,他缓缓翻过手心,见到无名指上的缘结样式时不禁睁大了双眼。 “天命姻缘?!” 桃花妖比他还诧异。 沈既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大脑嗡地一下炸开了,往事寥寥映入眼眸。 “今日贫道一入静室,便发现沈少卿左手无名指上的缘结已现。” “这个打结的样式只有天命姻缘才会有,天命姻缘不可遇,只能求。但古往今来多得是求而不得之人,少有感动上苍求得良缘的。若是真的散去,来日缘机一到,你定会痛不欲生。” “从未求过?那这段天命姻缘怎么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 原来这段天命姻缘是这么来的。 ……还真是他求的。 “……我的天。” 桃花妖睁圆了双眼,樱色瞳眸中映出一张皮腐肉朽不人不鬼的脸庞。 沈既白立刻转身,脚尖点地纵身一跃,不见了。 六脉神山设有结界,匿于洛州千百年,只有灵鹤真人误打误撞地闯进来过。 这里山清水秀,山顶有一处水帘洞,瀑布之后便是六脉龙眼的墓室。 沈既白在墓室里陪伴着玉棺中的尸体,漫长无涯的岁月中,他时而练刀,时而修炼,将关秋生曾经传授的道法全部捡了起来,练习最多的便是幻颜术。 她喜欢漂亮的皮囊。 我不能这个样子见她。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山中无岁月,当沈既白第一次幻化成功下山采买物品时,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长生接任太清观观主,尽欢楼也开至大江南北。但关于张卿清的消息并不多,这人一改往日张扬的作风,变得很低调,不知为何一生未娶,连个妾都没纳过。 “光忙着赚钱了吧!” 沈既白听见旁边桌的人调侃:“这么多酒楼,每天光盘账都能盘到天亮,哪有功夫找女人。” “你啊,思维有局限,觉得皇帝用的都是金算盘!”他的同伴说道,“人家这么有钱,肯定会聘请专门算账的账房。” “客官还想打听些什么?”茶博士碾了碾手指。 沈既白又递过去一粒碎银:“大理寺如今如何? “官家的事儿我们小老百姓上哪儿知道?不过听说这一任大理寺少卿是上上任的远亲,上上任失踪了,当年圣人还因此大发雷霆过。” 沈既白喝了口茶,没再言语。 其实离开东都时,他回过一次桂花小院,特意等到夜深人静正屋熄灯时才现身,隔着门和沈夫人说了几句话。 他谎称自己要远行,拜托她帮忙递辞官的奏章,沈夫人追出来时没看见人,只看见放在门口的积蓄。 一别经年,当年的稚子也长大了,都能接替他担任大理寺少卿了。 一声惊雷炸响,茶博士瞥了眼黑云滚滚的天幕,叹道:“又要下雨,天天下,生意都不好了。” 沈既白掏出一粒碎银放在桌案上,起身走到门口,却没有离开。 片刻之后,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他抬起头,透过檐角的一隅天空望向雨幕,耳边响起少女浅唱。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曾? 沈既白蓦然回神。 为什么是曾? “雨快停了,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共撑一伞了。”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此时此刻,沈既白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宫中见到她后便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那份他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情绪,是诀别。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不是来接他回去,她是来与他告别的! 所以那个吻才满是秋意,凉得他心里发慌。 “沈既白,别怪我好不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对不起……可我没有选择啊……沈既白……” 第242章 怎舍得去怪? 又怎能去怪? 沈既白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水滴落在手心,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他提步走了出去。 细雨纷至沓来,淋得他潮湿满身。 可他丝毫没有避雨的意思,步伐迈得很慢,倒显出几分沉重,一步步地往六脉神山的方向走。 回到墓室,他已浑身湿透。 沈既白立在玉棺旁注视着少女的脸庞,眼睫上挂着一滴水珠,声音寒凉且颤抖,“……阿周,你怎么……又不要我了……” 破碎的声音打破一室的静谧,他一直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许是知晓得不到的答案,他未再问,只是眼里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连绵不断,室内室外皆是潮湿。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 雨停后,沈既白在水帘洞附近盖了间茅屋,又在附近种了许多梅树和李树。 夜间,一袭白衣闯入结界,落在茅屋门口。 沈既白正在屋内入静,听见推门声才睁开眼,见一身酒气的傲因拎着两壶酒走进来,看见他时先是惊了一瞬,随即才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他不答反问:“你怎会来?” “我不能来么?”他坐到沈既白旁边,将一壶酒递给他,“怎么说你我也是同病相连之人。” 沈既白接过酒坛放在一旁,没喝,“并不是。” 傲因斜他一眼,“你守着那个躯壳,难道不是在等周娘子?” 他垂眼看着系于指尖的红线缘结,沉默不语。 傲因拧开坛塞,将酒坛递给了沈既白,见他摇了摇头,才收回来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你们成亲了么。” “并未。” “那你挺不是东西的。” 闻言,沈既白侧目睨了他一眼:“你误会了。” 傲因又惊了一下:“你们不会还……没有过吧?” 沈既白不想和他讨论这种事。 傲因啧了一声,“那你更不是个东西了。” 沈既白:“……” 沈既白:“喝完了么?” 傲因又啧了一声:“想赶我?” 沈既白:“……” 茅屋内的两个痴心者都没再说话,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傲因喝酒的吞咽声。 半晌,他喝光了一坛酒,忽然开口:“你躲在王八洞里十几年不肯出来,原来是在练幻颜术。是怕你这幅样子吓到她吗?” 沈既白抿唇道:“……那是古墓。” “没区别。” 沈既白:“……” 傲因向后一仰躺了下去,“你慢慢练,再练个七八百年总会练出肉身的,反正她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好家伙。 这人一来,句句话都往沈既白心窝子上戳。 他深吸一口气,怎么平心静气都静不下来,干脆拎起一旁的酒坛,拧开坛塞也喝了一口。 “彼此彼此。” 傲因斜了他一眼,“周娘子怎么会喜欢你的?无趣。” 他起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穿过水帘洞晃进了墓室。 沈既白拎着酒坛跟在他后面,见他趴在棺口垂眸看着棺内的尸体,“你是不是回去了?回去了能不能帮我找找她,让她快点来见我……” “你醉了。” “我没醉。” 傲因抢过他手中的酒坛一饮而尽,“不来也无所谓,反正老子已经等了几百年,再等下去也无妨……” 他倚着玉棺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既白将人背回茅屋放在木榻上,随即回了墓室,在玉棺旁站了许久。 他想他是喝醉了,不然怎么看见玉棺中的人朝他笑了笑呢? 情深化白骨,相思可杀人。 沈既白用力眨了眨眼。 他并不擅长等待,但他别无他法。 他只能等。 盛夏的余温尚存,辗转不见梦中人,终是枯木不逢春,柳暗难花明。4 自那天以后,傲因时不时就会提着酒壶来叨扰一番。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也会彼此聊一些有的没的。 当然,大多数是傲因在说,沈既白默不作声地听,等人不说话时才嗯上一声算是回应。 前几次傲因只是斜他一眼,今日却是一边劈柴一边斜他一边凉飕飕地道:“你真是两副面孔。” 沈既白:“?” 他歪头看着他。 春去秋来,梅树和李树都长成了,今年还结了果,他正在摘果子,准备用它们做些梅子酥。 “不识抬举。”傲因不甚乐意地将手里的斧头一扔就化作一阵风飞走了。 沈既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傲因又折回来了,将他新摘的一筐青李全拿走了。 沈既白:“你倒是留点……” 傲因已经没影了,声音却在天际中回响:“留什么留?这筐是你的赔礼。” 沈既白:“……那你把果子留下。” 天边传来一声轻笑:“别得寸进尺。” 沈既白:“……” 摘完果子,沈既白拎着锤子忙前忙后,在茅草屋旁边盖出来一座木屋。后来又将茅草屋拆了,重新盖了座道观,日日在观里入静修炼。 第243章 日复一日,他渐渐习惯了等待,也习惯旦夕安寝,朝暮安居时念一念她的名字为她祈福。 这天,一名老者闯入六脉神山,见到御剑立在空中修剪树枝的沈既白时笑了一下,“沈少卿?” 闻言,沈既白动作一顿,缓慢地转过头,认真端详了一番老者的面容。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如此称呼他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身份。 他凝了凝眉,试探道:“长生?” 苍衣老者笑了笑:“是我呀!” “你怎会来?” “哎!”长生叹了口气,“安禄山叛乱,洛阳也失守了,太清观被那些人一把火烧了。大家逃的逃,散的散,我将书库里的文籍带了出来,就来投奔你了。” “桃花妖呢?” “被掠去海市了。你不知道,那些人丧心病狂,连锁妖塔都敢开,如今群妖纷纷逃回妖域作乱,估计妖主得忙上好一阵。” 沈既白微微颔首,估摸着傲因最近没功夫来了,便将他时不时会宿上一夜的那间屋子分给了长生。 二人一同砍了些树回来,做了几具书架,将文籍禁书通通摆了上去。 有长生指点,沈既白的修为提升得很快。 这日,沈既白摘了梅果做了盘梅子酥,长生一吃便流了两行清泪。 “沈少卿,你是在等师姐吗?” “嗯。” “师姐还会回来吗?” 他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红线,肯定道:“会。” 长生望着木屋前的梅林,沉默半晌,道:“那我与你一起等。” 提到有共同记忆的人,垂垂老矣的老者仿佛又变回了十岁的小道童。 他喃喃道:“长生也很想念她。” 闻言,沈既白蜷起指尖,没有说话。 在长生的帮助下,二人将道观的规模扩大,又盖了座与水云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院,取名梅苑。沈既白特意种了些葡萄,没事就搬把椅子坐在葡萄架下看长生修炼。 葡萄熟了的时候,沈既白并没有摘的意思,长生倒是经常摘着吃,“不吃葡萄还种葡萄干什么?不过我记得师姐也不喜欢吃,但她爱吃葡萄藤!动不动就揪葡萄藤吃,还骗长生葡萄藤更甜!” 闻言,沈既白的眉宇柔和几许,“嗯,她吃葡萄须,也吃葡萄叶,就不吃葡萄。” “她有点奇怪。”长生喃喃道,“所以没多久我就发现她不是朝师姐。” “是奇怪,也可爱。” 那些葡萄最终被长生摘了去,自告奋勇地酿了些酒,埋在了梅树下。 后来,长生发现外面一下雨,沈既白便站在屋檐下,望着烟雨蒙蒙的梅林怔怔出神。 “你喜欢雨吗?”他凑过去问。 “以前不喜欢。” 这个回答有点奇怪,“为什么以前不喜欢现在又喜欢了?” “……爱屋及乌罢。” 他打开油纸伞,一个人去了梅林。 滴滴答答的小雨砸落在伞面上,节奏时急时缓,一如那人哼唱的歌谣。 每每此时,他总会觉得那个人就在身旁,等待的日子便显得没那么漫长。 有一日,长生突然挖出来一坛葡萄酒,敲响清室的房门,邀请沈既白一同月下品酌。 “我大限将至。”他道,“如果可以,也将我埋入墓室吧。” 沈既白沉默片刻,应了一声:“好。” “我等不到她了。”长生喟叹,“你若见到她,替我问声好。” “……好。” 翌日,长生果然咽了气。 沈既白安顿好他的后事,坐在葡萄架下的马凳上出神了一整夜。 天色熹微之时,一袭白衣现身,看见他时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傻了?” “傲因。”沈既白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倦,“这世间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也不在了。” 闻言,傲因沉默了。 他将酒坛搁在藤桌上,撩袍坐在沈既白对面,“其实你比我幸运。” 沈既白敛眸,没说话。 “你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吗?” “四百六十七年。” 傲因笑了一声,“头几百年,我也是数着日子过来的,后来便不记了。” 沈既白没再说什么,只沉默地喝着酒。 几百年的时光,他不再是三杯倒,傲因也没再耍过酒疯。 两个人将存储的酒全部喝光,一前一后倒在了藤桌上。 等沈既白再醒过来时,傲因已经不在了。 他收拾好一地狼藉,下山去采买。 这一下山,才发现人间已经改朝换代,尽欢楼也没落了,如今炒菜盛行,连路边的小摊都会炒点家常菜揽客。 沈既白路过一间食肆,听见跑堂的在吆喝,“茭白,新鲜的茭白,炒鸡蛋炖猪肉都香得狠嘞!” 他脚步一顿,道:“一碗茭白鸡蛋盖浇饭。” “盖浇饭?”跑堂的问,“什么是盖浇饭?” 沈既白改口:“一盘茭白鸡蛋,一碗米饭。” “好嘞!您里面请!” 他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不出片刻,跑堂的便将饭菜上好,还拎了壶茶水过来。